情到深处情转薄

江湖三女侠

作者: 天山游龙 发表时间: 2005/11/12 11:15

情到深处情转薄
也谈卓一航与练霓裳的爱情

卓一航与练霓裳的爱情，是羽生先生最为震憾人心的爱情，也是最令人心痛的爱情。看练霓裳一夜之间，那青丝换白发的一瞬间，任谁都会心痛。但是这悲剧的结局，似乎不能完全埋怨于一人。早自他们相爱、相恋，这一幕悲剧的种子也已悄然种下，并悄悄地生根成长。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卓一航是世家子弟、武当的未来掌门，其身份决定了他所应承担的责任，他是一个规范体制中人，而练霓裳则是吃母狼乳，又被凌幕华养大之人，其个人是游离于整个体制之外。不同的身份决定了其负累、责任感的差异。然而，彼岸又是如此令人向往。卓一航那温文儒雅的谈吐是练霓裳整个生活空间所不具备的；而练霓裳那爽朗开放的个性又是卓一航所难以接触的。两人的相遇相爱充分显示了人对彼岸的向往。然而，他们谁也难以逃脱自身所生活的空间，那么各自所代表的规范必将发生冲突，天长日久，只能是爱得越深而痛得越深，任谁也回避不了。
记得一位朋友说过“别忘了，殷素素也只能为名门正派的张翠山一改魔女本色，做个贤妻良母，然而练霓裳要求的却是卓一航跟她走，她不理卓一航对红尘的所有羁绊牵挂，只是任性的要求对方也不顾一切去爱她。 这种爱付出的代价，一般人承受不起。她太真，水至清则无鱼，一苇难以成航”。
个人也赞同这段话。有朋友认为，一个女子可以为他放弃一切，难道他不如一个女子。这似乎脱离了他们所处的环境。练霓裳本身就无牵无挂，她并没有放下什么。而卓一航本身背负着重大责任，这一切要放下似乎放在谁身上都没那么容易。要知卓一航并非没有胸怀、没有抱负之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传统在他身上显现。他痛恨奸阉、汉奸，忧国忧民。也曾想过中当上掌门当改革武当一派近年那自高自大之气。这一切任谁都不是想放弃就放弃之。我认为，爱情不能构成人生之全部，在事业、抱负、爱情中出现难以抉择，表现出犹豫、不决是完全符合一个人的实际的。要求一个人为了爱情轻飘飘地放下一切是不切合实际的。所以当卓一航决定与练霓裳归隐已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但当练霓裳与师门冲突，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难以自处的境地。一面是师恩深重，师门荣辱，另一面是朝思暮想的爱人。他实在是有太多的无奈，江湖道义、师门规矩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束缚住，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有更好的选择。而且他当时身受师叔责骂，又被同门鄙视，精神震荡、神智迷糊，他出手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受耿绍南的怂恿，他事后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所承受之痛苦同样是巨大的。这可以从他后来追悔莫及、历尽艰辛，苦苦追踪上看出。正邪之恋，是注定要一方为另一方付出惨重代价的。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再提武当四老，其实象他们这样不争权势，无私之人也是极少的。一派掌门何等风光，但他们全都寄望于卓一航。当何绿华提及黄叶道人整天将自己关在云房中，念及卓一航，并要求白石远赴塞外，寻找卓一航，看到此情此境，不由让人心酸。换言之，他们不顾卓一航、练霓裳之感受，硬要包办一切，那么从另一个角度看，练霓裳又是否顾及他们及卓一航之感受，双方都是关心卓一航，但双方硬是少一分设身处地的理解。这个比喻，可能会有很多人反对，但个人觉得，两者似乎不无共通之处。那么之间的痛苦和滋味则只能留于卓一航独自承受。此后六十年间，练霓裳念及是卓一航之负情，武当派或会提及卓一航之辜恩。但卓一航在苦苦守候优昙花开之余，夜深人静，念及师门，未始没有深负师门，对不起恩师之负罪感。那么此后一生中，最痛苦的又会是谁？
但他们又似乎都是难以责备。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在他们的世界中理所当然。他们的爱情，本来就承担两个世界的碰撞，其碰撞是震憾的，其火花是凄美的，其结局也是无奈的。

江湖三女侠

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很久没有看到原创评论贴了，只为这个也要赞一声。

好象年纪渐长，人也变得越来越宿命：）以前看到的是卓的懦弱、练的偏激、相爱而不能相守的痛苦，现在看到的则是个体行为的错谬、群体行为的失控、世俗的固执而强大，还有，梁老先生的善良。

一直以来俺都认为老金的文笔要胜过梁老，即使俺是铁杆萍迷也要这么说，但这么多年，是梁迷（说这话时心虚得两股栗栗）而不是金迷，原因就在于其他方面上，梁老要胜过老金，而其中一个方面，正是他的善良，这种善良是与生俱来的天份，融入了文字，才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过时、迂腐、幼稚”但其实是真实、富于人文关怀的梁著。这是只有真正相信“善”的人才能写出的作品，而终老金一生（老金怒喝：我还没死呢！），俺未见他的作品中有过哪怕一分的悲天悯人。俺只看见他沾沾自喜于对世事的洞察、对权术的精通，玩赏着悲剧的惨烈美感，一路破坏着走去。不破不立，破坏不见得就是坏事，问题出在他只破不立，不是不立，而是他没有能力去立，所以他只能安排主角遁离人世，丢下一堆烂摊子让人收拾。

越扯越远了，赶紧在跑到近月轨道前拉回来，呵呵。

作者的善良会反映在人物的身上，所以在老金的书里，爱情可以成为横扫一切的力量，但在梁老的书里，必须要受到亲情、友情、责任、道义的束缚，而对这些阻力的施加者们，梁老也不曾象金那样，去着力刻画他们的道貌岸然或狡诈狠毒，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写一群可能有点小心眼，但没有坏心眼的人，这些人如斯平凡，就如每个人都会有的手足至亲。

当距离足够遥远，分离只是故事，死亡只是数字，人们只会关心自己身边的人。在未来无人能确定的时候，人们只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因此对卓一航的同门而言，没有必要对练霓裳爱屋及乌。而在练霓裳的这一方，她是那么骄傲，不允许自己为了爱情卑躬屈膝，更不可能放弃自我，去做一株依附于他人的菟丝子。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都没有错，他们以卓一航为对象的争夺，都是出自真心的爱的拔河：）可怜卓一航就是所罗门圣裁里那个孩子，两方都是他不愿意伤害的，但他却已经伤害了他们，然后等量的伤害又反噬回他的身上。这个时候，谁先放手谁就赢了，但没有人愿意让步，却是肉绳进行了狂乱的反击，后来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了。

虽然是两败俱伤的战争，但结局，其实还算好的。

再长的爱情也长不过生命。练霓裳不要瓦全的爱情，她的爱情碎了，但毕竟是玉。她可以发出和凯撒一样的豪语：我来了，我看到了，我爱过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卓一航也释怀了吧，虽然没能等到花开，但他已经尽了自己的信义。他们都活了很大的年纪，分离的时间足够许多情侣把热情耗尽，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说不定也不过如此：）所以其实他们都彼此原谅了吧，恨是需要力气的，而快乐的事从来不需要刻意去记忆。

只叹世间，还有多少爱恨嗔痴，如软刀子，来将人慢慢凌迟。


作者: cindye1233 发表时间: 2005/11/13 11:25

江湖三女侠

想不到拙文竟有抛砖引玉之功，实为高兴。
个人深喜贵作第二段，cindye1233真为梁老作品之解人，让人叹服。在此再读一读：
“正是他的善良，这种善良是与生俱来的天份，融入了文字，才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过时、迂腐、幼稚”但其实是真实、富于人文关怀的梁著。这是只有真正相信“善”的人才能写出的作品”
真为说出广大羽生先生读者的心声。

作者: 天山游龙 发表时间: 2005/11/16 23:26

江湖三女侠

游龙兄客气了
如今羽生堂全赖堂主和游龙兄几位主持，虽然人气不旺，仍坚守不移，这份庄矜自重，才是殊为可贵。听松上人称阿C的便是俺，游龙兄如此直呼即可：）羽生堂与听松观雪素有渊源，可上溯至新浪笑看云宵飘一羽和松间水音，当时两个坛子往来何其密切，只叹今不如昔，旧友凋零，惟愿羽生堂在堂主和游龙兄的努力之下，重焕当日风采。

作者: cindye1233 发表时间: 2005/11/18 13:18

江湖三女侠

好贴，好回复。

如果拿卓练之情与古龙笔下的楚留香张洁洁做个对比，那就可以轻易的发现两位作者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本质的不同。

梁羽生强调的是刻骨铭心、矢志不渝，而古龙“来过、活过、爱过”之后，究竟又留下了什么呢？

其实在爱情这方面，金梁还是极为近似的。

作者: 觇君侦探 发表时间: 2005/11/19 21:04

江湖三女侠

我也是非常喜欢梁著，淡淡的，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喜欢，看到这，突然有点想通了~

作者: 磨剑老人 发表时间: 2005/12/11 21:41

江湖三女侠

楼主看的很深，游龙兄也在类似的话题回过类似的见解。

也许这个故事梁公的寓意有着革命教化的成分。无产阶级的革命者白发魔女大胆追求自由爱情，软弱的知识分子卓一航摇摆不定，美好的爱情遭到封建家长的无情摧残。

在这个本来有着革命寓意的故事终究还是成为了梁公的诗性浪漫。表征现实的混沌复杂，拷问人性的更加真实，是历来文学名家的法宝，金庸揭示权利腐蚀下的人生虚无，古龙展示肉食江湖的冷酷血腥，借以突现金庸爱情的美丽，古龙浪子的执着。梁公的江湖也充满了波澜，如练霓裳与武当的对立，抛却阶级斗争的意味，练霓裳要追求自由与爱情，武当也在竭力维护日益下坠的权威，即使有所罗门之剑来裁决，如楼主所言双方也不会放手的，因为双方各有足够的情感与理由。如果换在金古的笔下，基于金古对人性冰冷的认识，基于金古编织故事的出众能力，也许故事会更加的跌宕起伏，但冲突的三方就不会如此的痛苦，悲剧的效果如此的强烈。也许是楼主所认为的梁公是善良的。

我觉得这种善良是梁公诗性的一种外在形式，基于这种诗性梁公极力在世事沧桑中挖掘一种美，所以梁公笔下悲剧是悲剧美，无论是练霓裳的刚烈，厉胜男的偏执，还是陈玄机云素素的纯洁，武玄霜的痛苦，都是世间镕炉中诗性之美，人性之美。而金古也极力在悲剧中拷问人性，但却没有如此纯粹的悲剧之美。本想拷问出人性之美，却情不自禁地拷问出了生命的虚无或是丑恶。

如厉胜男与白飞飞，本是一对双生花，甚至小说结尾两人的姿态都很像似。同样充盈着无穷生命力的强者，前者本质上是悲剧诗性的，后者在古龙的笔下却多了份阴毒，近似于后现代主义中的谎诞。

作者: huawuyu-kl 发表时间: 2006/12/24 11:47

江湖三女侠

抄段小说中的文字……
　　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卓一航独上驼峰，凄然南望，避遥见南高峰高出云表，在那变幻的云海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他遥望。
　　卓一航叹了口气，十数年来情事，一一在他心头掠过：黄龙洞的初会，明月峡的夜话，武当山上的纠纷，大沙漠上的离别，历历如在目前，有忏悔，有情伤，有蜜意柔情，有惊心谣诼，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又未必可追，所能做的，也只有夜夜在此相望罢了。
　　卓一航想得如醉似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想起飞红巾所转达的玉罗刹的话，只觉玉罗刹就像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心湖浪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游龙兄和阿C真是好贴！！我一直都认为练霓裳是梁先生笔下最光彩照人的女子，练是一块从来未曾完全被琢磨出来的无暇美玉，全无心机，当爱情来临的时候，那个“爱”字或者说卓一航对她来说就是全部。所以，练是永远没有办法理解卓的两难处境的。而卓呢，60年的守候，虽然最终没有等到优昙花开，那样的痴情，对得起练了！
贴上书的结尾最后的一段文字，不由得想到卓一航身在驼峰遥望天山南高峰的那种心情，那种心痛……
梁先生还是善良，不愿读者太过压抑，所以《白发魔女传》的卷首词只用了“风雷意气峥嵘，轻拂了寒霜妩媚生。叹佳人绝代，白头未老，百年一诺，不负心盟。短栽花，长诗佐酒，诗剑年年总忆卿。天山上，看龙蛇笔走，墨泼南溟”这样的句子。倒是《冰河洗剑录》卷首词的下半阙颇能概括练与卓的爱情，抄到下面罢

　　深情负尽长遗怨，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弹剑狂歌临绝塞，云海苍茫人远，挽冰河洗涤尘丝乱。往者如斯随逝水，后来人应得如心愿。殷勤祝，嘘寒暖。
　　——调寄金缕衣

作者: 多嘴的江南 发表时间: 2006/12/24 22:54

江湖三女侠

羽生先生小说中很多文字仔细品读起来都觉回味无穷，百读不厌。如《白发》中的结尾卓一航回首往事可说是该部小说、也是这段爱情悲剧的一个最好的总结，平平淡淡的文字让人在震撼之下平添几分感伤，几分唏嘘。
更如江南兄所说的“想到卓一航身在驼峰遥望天山南高峰的那种心情，那种心痛……”这种心痛让人感受得到但似乎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得到解读。

江南兄对羽生先生的诗词真是熟读，能够从《冰河》的诗句中解读出《白发》的爱情，或许悲剧虽然不同，但其中的悲剧性也不乏相通之处？

作者: 天山游龙 发表时间: 2007/01/01 11:48

江湖三女侠

无语分析问题的高度常为个人所不及，深深佩服之。不过对你所说的“也许这个故事梁公的寓意有着革命教化的成分。无产阶级的革命者白发魔女大胆追求自由爱情，软弱的知识分子卓一航摇摆不定，美好的爱情遭到封建家长的无情摧残。 ”

个人却抱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如果寓意于革命者与软弱知识分子的爱情追求及封建家长对爱情的摧残，作者必定对某方抱着同情而对另一方抱以谴责，但是综观全书，羽生先生并未对任何一方予以谴责，有的只是同情及感同身受的心痛，因此似乎这个故事不能说寓意于革命者的爱情追求？至于羽生先生此中还有何深意，个人暂时还未能形成想法，下次再一起交流吧。

作者: 天山游龙 发表时间: 2007/01/01 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