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及《云海玉弓缘》

江湖三女侠

作者: huawuyu-kl 发表时间: 2004/05/05 17:16


  武侠小说三位大师中，若论小说情节之生动、语言之流利无疑当推金庸第一；若论气势磅礴、人性昂扬则属古龙；若论结构谨严、笔力深厚则当推梁羽生了。而从我读书的过程来说，首先喜欢的是金庸，大学时候才全面阅读古龙的小说，每每读至热血如沸，大学毕业后又读了梁羽生的全部武侠小说，自《大唐游侠传》以下而后至《萍踪侠影》而至《云海玉弓缘》，才发现梁先生之所学当真浩如烟海，而尤为令人敬服的是书中人物气节凛然，一言一行都直见梁先生的秉持端正、胸襟博大。
       梁羽生的书里，首先洋溢的是家国之念。书中引用的背景大概是安史之乱、元兵南下、清兵入关、八国联军侵华等时候，而乱世英雄如南霁云、云重、耿京、孟元超、杨云骢、朱红灯等慷慨赴义，每多奇节；在书里经常引用的诗词是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子龙等的作品，而史可发督师祠上那一副“剩水残山”的对联更是多次出现。如今的人生逢盛世，料来于家国之难多无亲切感受，然而香港沦入夷人之手百载，梁先生自大陆而至香港，想来当有切肤之痛耶？不然何以写到慷慨高歌之际而有呜咽之声？

其次是正邪之分。梁先生之所为人诟病亦多出于此，谓过陋而近迂。而我以为他所胜于其余二位者亦在此。历来成功的小说多寄托遥深，岂止图娱人耳目而已？若然则与向街叫卖者何异？然人多谓正邪之辨可以一言以断么？梁先生书中说得很清楚：“百姓之所好者好之，百姓之所恶者恶之，立身处世之道，尽于此矣”（《江湖三女侠》第十五回沈在宽语），即急人所急，救人于水火，以天下为己任，这就是侠义了。在此要特别提到的是金庸先生小说里的侠行侠仗义只是业余爱好；而梁先生小说里的侠，则无时不刻可忘侠义二字。其间相距可以道里计耶？

所以在读梁先生的作品时，每感多所受益。然而以我个性而言，还是最推重《云海玉弓缘》。只因为书中的厉胜男，实在是所读过的书里最至情的一个形象。

厉胜男初次出场是与孟神通的三个手下打架，金世遗助了她一臂之力，她却借烟遁逃跑了；然后便是在孟神通的监牢里，是个“瘦削的影子，蜷缩一隅”，金世遗再次救了她，然而反为所制，可以说处处出人意料。她身负血海深仇，幼承家教便是要报仇雪恨，恢复厉家在江湖中的声望。所以出场之后，便带着些“邪气”。

厉胜男浑不拘世俗礼法，“金世遗觉得她邪气十足，对她有说不出的憎厌，但却又忍不住去想她，好像她是自己一个很熟悉的人一样，甚至於在她的身上，可以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金世遗对她自开始便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的。虽然他行事之间更像名门正派，但是厉胜男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当年他泥面过市时的愤世嫉俗，在金世遗看来，也自有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应该说，他们秉性相似，正是天生一对。

然而此时金世遗已经有些自命侠义了，厉胜男让他又爱又怕，他虽然喜欢她，却不敢承认，只想逃跑，分开了又觉得怅惘。直到两人同赴海外，一路种种奇险，终于让他们走近，甚至“心意相通”。正如《倾城之恋》里所说，有时一桩爱情的成就需要一座城市的倾覆作为代价，而对金、厉二人来说，如非远离人世，其实根本不可能很接近。而且一旦海外归来，金世遗终于还是选择了谷之华。

为了留住金世遗，厉胜男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呢？邙山之上，“他仅仅差一步就要追上了谷之华，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喊，似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只见侧边一棵大树底下，一个黑衣女子披头散发，瞪着双眼，直望着他，恰似一个幽灵！金世遗大吃一惊，他只差一步，就要追上谷之华，脚跟已经离地，但这一步却似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住一般，竟然跨不出去！这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厉胜男！但见她瞪着眼睛，一滴滴血珠从嘴角流出来，险上的肌肉纲紧得几乎变了形貌，这显然是受了重伤，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听得厉胜男恨恨说道："我以为你有了别人，从此不再理会我了！"话末说完，一大口鲜血又喷出来。……原来厉胜男……震伤了自己的三焦经脉”。

这是怎样一种坚决的爱情。

报了大仇之后，金世遗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让他爱和害怕的少女。他将她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功的秘笈送给她，厉胜男只觉得“心中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得书的喜悦”，她知道从此将失去他了。她一生只想着要练成绝世武功，报仇雪恨，如今如愿以偿，却觉得万事皆空，“早知如此，我真后悔从荒岛回来”，“要是咱们仍在荒岛上朝夕相对，那有多好”。

或许事已至此，但随缘而已。然而厉胜男终于还是费尽移山心力，逼得金世遗拜堂成亲，并且终于在洞房花烛之夜死去。直到她死了，金世遗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乃是一份“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感情”。却原来，他早已深深爱着她。

整场爱情里，金世遗只是个怯懦、迂腐的人罢了，相形之下，愈见厉胜男敢爱敢恨、亦温柔亦刚毅。 “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在这一场爱情故事里，厉胜男虽然失败了，然而犹如追日的夸父，这成败之间，又岂是世俗的观点所能评定？

不过有一点我很难明白，为什么梁先生会写这样一种女性。从命名来看可知作者的态度。谷之华，岂非指空谷幽兰？而厉胜男，即厉胜兰也。而最后一回中流露出的情感更明显感觉到作者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以前曾读书谓金庸先生曾追影星夏梦云云，莫非梁先生自己亦有深情淤积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