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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谷雨清明

[谈情] 江鱼朔雁如相忆,嵩云秦树也关情——《挑灯》随笔兼论狂侠&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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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24 07: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gongzi 于 2024-11-24 08:12 编辑

根据我的沟通观察,其实梁书部分男主角被觉得不男人,主要是武功不够高,事业不成。

特别卓一航和李逸,李逸还加上个对于高人气,符合男女读者审美的武玄霜没有一心。像杨云骢这样为了女人错过大好机会,甚至挂了的,喷得少很多。因为他武功很高,纳兰和飞红巾也的确有魅力。

檀武功不比柳差,作为金人还有个ZZZQ问题不好发展事业,批评的少。武林天骄里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我还是觉得为女人打架很傻,反过来女人为男人打架互撕也是。人又不是狮子,打架打赢了有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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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4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五:“金戈铁马悲慷气,裁剪冰绡血泪词”——诗说《挑灯》,史说《挑灯》

这一节的题目,是《挑灯》第四十六回的回目,上半句来自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下半句来自宋徽宗的《宴山亭·北行见杏花》,回目与情节丝丝入扣,一面是辛弃疾收拾耿京残部,吟《永遇乐》思战,另一面是宋高宗宫中宴乐,“良辰美景,却奏凄凉曲调”,听《宴山亭》想靖康耻辱。
这一回是全书高潮“采石矶之战”最重要的铺垫之一,即便是“胡马窥江”、大战在即的时刻,我们也能从作者笔下窥见两宋风流的残影。

很多武侠小说都喜欢两宋,北宋抗辽,南宋抗金,以及后来的蒙古灭宋,激烈的矛盾是英雄的舞台,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天龙》《射雕》,还有温瑞安的《说英雄》以及《四大名捕》系列。《天龙》和《说英雄》的时代非常接近,而这两部小说又和《水浒》基本处于同一时代。但是,正如金庸和温瑞安风格的差别,两本小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
《天龙》的线索人物是“大理段氏”的段誉,史实相关剧情围绕辽国耶律洪基、而非北宋朝廷展开,这种做法是很明智的,因为小说读者大概率不会去钻研辽金西夏历史,这么编排能最大限度避免武侠情节编入历史产生的违和感,而有关辽金历史人物的形象塑造,也只需要沿袭《杨家将》等传统作品的风格(或曰刻板印象),即可维持整个故事的协调感,保证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也是为什么提起两宋背景的武侠小说,人们最容易夸奖《天龙》的原因。
而《说英雄》恰恰相反,故事一展开就是蔡京弄权,但以我看这部书的感觉,历史对于温瑞安而言更像是一张复古的皮囊,《说英雄》的故事展开和人物塑造其实都不依赖它选取的历史背景。所以读者夸《说英雄》的时候常常忘了这也算是本“宋系列”小说。
除了《天龙》,金庸另外一部知名的宋系列小说是《射雕》,射雕的故事上起“靖康之耻”,下到蒙古灭宋,它写作手法上的“扬长避短”类似天龙,但是还没有天龙做的那么圆熟,而夹在中间的《神雕》走了另外一个路线——它把重心放在了男欢女爱礼教大防,历史背景其实只算个凑数的。
如果要在四大家作品里公开评选最佳的“宋系列”作品,我估计是《天龙》或《射雕》当选,但两宋是文人风流的年代,也是知识分子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为荣的时代,无论是金庸还是温瑞安,他们笔下人物的气质其实都与那个时代不太相合,温爱风流,但他不古典,金庸相反,他并不是个真正的风流人,尽管他已经写出了萧峰,并且通过萧峰的自我身份认知变化来阐述自己对于“胡汉之别”的思考,但是,就像金庸笔下的男主人公永远不会有旗鼓相当的平辈对手和真正精神层面的同性密友那样,他写辽金蒙古,但不会真正去选择一个文化层面“双峰对峙”的年代,而《天龙》《射雕》这类小说中也永远存在一种倒错——除了主人公的立场,你说它是“宋系列”还是“辽与蒙古”系列呢?或者如果它不是宋抗辽抗蒙,改成明抗清又能有多大差别?当武侠小说试图融合历史小说的某些特点,但它又不试图深入描摹那个历史时代的特点和气质,岂不是“画皮画虎不画骨”,怎样看都差着一口气了?

当然……其实换个视角,“写史”确实也不一定非要写庙堂之高和知识分子,它也可以着眼市井江湖,但论“市井江湖”,“宋系列”的武侠小说就是“眼前有景道不得,耐庵《水浒》在前头”了。我至今就还记得当年看温瑞安笔下的帅哥们看得如痴如醉,突然看到作者要让白愁飞唱个曲…………………………咳咳,白二你唱曲都不押韵还想在北宋当官那是不可能的(???)。

反过来说,《挑灯》这部书,在梁羽生小说中只算中等水准,但我却对它一见难忘,就是因为只有爱好钻研史学的梁会看上“采石矶之战”,也只有他会动念要写檀羽冲和华谷涵这样的一组男主,会用诗性的笔调,让你看到宋金之争、华夷之辩背后那一层“胡汉交辉”的浪漫色彩,所以,关于这本书,我也不想怪他写得不够好,因为作者选择的这个主题太险,要写好也确实太难了。

要说《挑灯》的历史文化背景到底和《天龙》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以从本书真正的最大反派——完颜亮说起,关于“华夷之辩”,《正隆事迹记》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记载:

(亮)与翰林承旨完颜宗秀、左参知政事蔡松年语曰:“朕每读《鲁论》,至于‘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朕窃恶之。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

就算读者再迟钝,恐怕也会觉得上边这段感慨,和《说岳全传》《杨家将》等故事里北方游牧民族皇帝形象不太一样。

这里顺便提一个小说家的“春秋笔法”,其实《说岳》里的大反派“金兀术”全名应该是完颜兀术(女真名),而他还有一个汉名宗弼,小说不称更容易理解的汉名,而称女真名,且去掉完颜姓,冠以一个“金”字,就很容易营造出北方蛮族形象。而《挑灯》里梁羽生当然是懂得这种命名习惯,但他给檀羽冲选择了一个完全汉化的名字,而且连女真姓氏都隐去了,很显然是有目的的,不然……万一檀贝子叫什么“蒲察阿里虎”之类的……大概梁老怕读者们直接就去支持柳盟主选华谷涵了……而完颜亮的“亮”其实也是个汉名,他的女真名是“迪古乃”,但是这个名字可就远没有“四太子兀术”有那么强的存在感,就算不称他的汉名,如三言二拍,也只是会十分阴阳怪气地称一声“金海陵”而已。
而完颜亮,以及他之前一朝的金熙宗完颜亶,是金代两个大力推行女真汉化的皇帝。辽金的贵族封爵制度本来就是承袭唐制,完颜亮迁都北京之后,金国的官制乃至于官服也都被改成了汉制,所以,如果武侠小说作家真要描写他那个时代,那么朝堂之上,天子衣冠、百官服饰都类似汉人政权,但宫廷仪卫却还是女真打扮,然后,下朝了官员常服则各随习惯,女真族和汉族各穿各的,与此同时,民间的“剃发”风波却还没完全过去,相当范围内、尤其军队内的汉人都经受了被强制剃个女真族大光头的羞辱……总之,看起来真的是凌乱极了、不和谐极了,但这就是历史,而武侠小说里和谐丝滑的一面往往都是我们的刻板印象。

梁羽生当然知道这段历史,所以他在小说里让后来担任江南武林盟主的文逸凡唱过一段《剃头歌》: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惯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而这首诗其实是明末的作品,也是梁羽生故意金史/清史混用的一个例子。

说起来,梁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皇帝黑,就如同他给《挑灯》写了个“穷兵黩武终授首,苟安畏敌撤雄师”的回目,明确表达敌方皇帝好战固然是个XXX,我方皇帝偏安也是个XXX,总之所有的皇帝都是XXX……的左派立场,但是他还是给完颜亮留了一笔,泰山赏月,他吟诵“一剑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一般读者也该意识到这个女真皇帝的与众不同之处了——因为他不光能用汉语作词,这词还写得很好。
当然……实际上,完颜亮的词作,水平不是一般的好,而是文学评论会给他评价称“承苏启辛”,即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的那种好。而《挑灯》中除了卷首词,梁羽生基本不写原创词,这也就能够理解了,毕竟,作者不能让自己也变成“承苏启辛”的水平,而书中的汉家精英们,打仗打不过敌方还可以谅解,要是写词还写不过敌方……那可就太丢人了。

我们可以说,完颜亮作为反派,简直是以一己之力强行提升整本小说的文化水平,确保了你在《挑灯》中绝对看不到白愁飞唱曲那种杯具。书中耿照投店,遇到“秦筝燕筑”、西岐凤西门业高歌李白的行路难;耿京的义军摆酒宴庆功,请柳清瑶来听“关西大汉,铜琶铁板,唱稼轩新词”……我看书看到这儿,就想着你们要喝酒吃饭,把辛弃疾叫过来写词助兴,这日子滋润的……所以,虽然有些读者经常不喜欢梁羽生小说里动辄念诗念词的风格,但唯有《挑灯》你很难怪他,因为无论是敌方大Boss、你方神队友甚至你方猪队友,人均文豪,他们:

完颜亮问江南景致,听了一支柳永《望海潮》,然后他要去打南宋,写了首《喜迁莺》犒军,临行剁了一堆辽宋贵族,你方皇帝赵构终于不甘屈辱,对着他爸写的《宴山亭》决定奋起,完颜亮打到扬州,写了首《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要立马吴山第一峰,气得你家辛弃疾也不知道写了多少词发泄心中的愤怒,而你家军队除了唱稼轩词,还惦记着写了《满江红》的岳少保……后来采石矶打赢了,你家张孝祥又写个《水调歌头》夸你家虞允文比周郎还牛……怎么说呢,整一个梁羽生快乐局。

而且,虽然你家猪队友赵构在小说里扮演的角色不怎么光彩,但人家也有词名在外,而且写得好字,提笔就是艺术品水平,平时整个丹桂扇面题诗赐臣下曰: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为君开,比完颜亮还会耍流氓。

怎么说呢,你要是看了金宋两国采石矶文化水平擂台赛,再看明朝皇帝写的什么“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摇头.gif。

当然……对于《挑灯》故事来说,这种历史背景也不是光为了炫技,它解决了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女真大贵族里会有檀羽冲那种小王爷,他的文化素养、他“胡儿容貌”之下宛若汉家子的奇特做派,也为他的叛逆、不合时宜、理想主义和奇特的政治立场提供了土壤。更重要的是,虽然《武林天骄》一书中选择了一条比较轻松的路——试图用女真、汉族混血的血统来阐释檀羽冲,就像《天龙》用生在辽长在宋来阐释萧峰一样,但那对檀而言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这种“胡汉交融、金宋争辉”的文化背景本来就是檀羽冲、是《挑灯》里那点作者没有用力去写、但读者却怎么都忘不了的悲剧味道的基础。

就像是,你知道辛弃疾的词、檀羽冲的箫在书中都是冠绝一时,但你永远看不到檀羽冲吹箫品稼轩词。就像是檀羽冲早就说过的那样,江南江南,隔着长江,金宋之间,隔着的无形天堑比长江更难逾越。
所以……檀羽冲不是萧峰,他不是洒一腔热血全一世英雄气概,他是偏要逆天而行,偏要拼尽一生气力,去渡过那道“无形天堑”,而他这种殉道般的精神是注定不可以借由男欢女爱来成全的,这也是我认为檀华的关系,对《挑灯》来说比檀柳恋爱重要的原因——梁羽生始终是一个温厚的人,如果没有华这个“汉家书生”那份明快的笑那双温暖的手,凭谁都会觉得,檀贝子这一生,太悲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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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本身是个传奇皇帝,但是狂天魔没写好是个大问题。

梁也不算都黑,除了武则天,朱祁镇萍踪里绝对算美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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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ngzi 发表于 2024-11-25 06:26
完颜亮本身是个传奇皇帝,但是狂天魔没写好是个大问题。

梁也不算都黑,除了武则天,朱祁镇萍踪里绝对算美 ...

我都忘了武则天了,朱祁镇我得抽空看看萍踪怎么写的……为啥梁老对他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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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清明 发表于 2024-11-25 10:02
我都忘了武则天了,朱祁镇我得抽空看看萍踪怎么写的……为啥梁老对他网开一面
...

就是原本他的锅很大一部分分给了王振,他变成了糊涂懦弱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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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25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一篇说到现在的读者对梁书人物的很多误读都能归结于对梁羽生“传统知识分子+左派作家”思想的不理解、不接受,但除去作者自身秉性,梁老还有一个写作习惯,是读者觉得他的书故事平淡、人物古板的原因,即前文所说的梁羽生不爱写奇情,但这不是说梁羽生故事主旨不敢突破常规,而是说梁羽生有一个很反常的特点,他笔下写的是浪漫美好的“成人童话”,但他行文细节却特别尊重其实不那么美好的现实生活,尊重柴米油盐也尊重人情世故,所以看他的书真的爽不起来,因为来看武侠的读者多半还是想要“摆脱世俗生活”的,而梁羽生无论写什么样惊天动地的故事,背后都有现实生活的影子隐隐浮动着,但他又不像古龙那样对人情冷暖有特别尖锐的体验,所以他的故事在“浪漫”之余,很多时候也有相应的温吞和乏力感。
《挑灯》也是如此,譬如书中耿照和珊瑚少年男女一路同行,互生情愫而尚不自知的时候,曾经替珊瑚在旧日恋人孟钊面前出头,骂孟钊对二人关系心生猜疑是气量狭窄,反而惹得孟钊暴怒,这种剧情在武侠小说里司空见惯,但梁羽生偏偏要在旁边补上一笔,说耿照“不通人情”。反过来说,三角恋里面檀羽冲看到华谷涵作天作地(?),反而会想“檀羽冲啊檀羽冲,你曾亲口向华谷涵许下允诺,甘愿让他的。如今也不知他是因何离开蓬莱魔女,真相未明,你就乘虚而入,这岂是大丈夫所为?”——檀贝子固然是至诚君子,但梁羽生这左一句不通人情,又一句趁虚而入不是大丈夫,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武侠小说男女主人公的脸,吃透了这两句,《天龙八部》段誉的剧情简直就不能看了。
同样的,《挑灯》书中的狂侠之所以是最不被读者理解的那个,也是因为他“名士风流”疏狂洒脱的那一面和他在男女问题上超乎寻常的矜持自守(甚至是别扭)对比过于鲜明,以至于让他整个人在读者眼里都产生了撕裂感。就算是在以男德著称的梁老笔下,华谷涵也是男德典范,书里柳清瑶的生父柳元宗见了他,给他女儿的生辰八字(许婚),柳清瑶的养父公孙隐见了他,给他养女珍藏的一对相思豆(许婚),就连赫连清霞的妈妈,误以为清霞喜欢华谷涵,特地请华来见了一面,然后就请他多指点两个女儿功课……华大侠有长辈缘如此,可谓国民女婿了。
当然,赫连清霞实际上并没喜欢华,她喜欢耶律元宜,在书里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宜哥天下第一好”,所以梁羽生反而很细致地从她的视角写了华谷涵的样子。在赫连清霞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眼里,华谷涵相貌俊雅,但行为古怪——“饮酒狂歌,时哭时笑”,以至于小姑娘反而觉得他“像小孩子一样”。后来赫连清霞陪他下棋,开口要华谷涵酬报,狂侠问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要什么酬报?”,清霞妹子就说出了“我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我要你给我当枪手”的话,惹得华谷涵大笑。后来赫连家妈妈看了华写的诗就要见他,赫连清霞还怕华谷涵“疯疯癫癫,得罪我妈”,谁知道华大侠到了小姑娘家里“狂颜故态尽都收敛,毕恭毕敬,完全守着小辈见长辈之礼”,竟然和赫连清霞的母亲“谈得颇为投机”。
这段是我觉得最能反映华谷涵性格特点的地方之一——他固然有疏狂任真的那一面,但同时也谙熟人情世故,知道自己的外表是个“漂亮男人”,所以在男女之事上才尤其地稳重、尤其地要示人清白、尤其地注意不招猫逗狗、不在长辈面前夸张卖弄。
梁羽生确实和古龙、温瑞安完全不同,他描摹笔下角色的男人魅力,不是古龙那种给你看楚留香古铜色的皮肤和胸肌背肌,也不是温瑞安那种既要白愁飞有能去勾栏唱曲的漂亮外表,又要他有“酷烈的男子气息”,更不是金庸那种以“一见杨过误终身”和“四女同舟何所望”为荣耀,梁就是会“反其道而行之”,他写华谷涵这般“狂态尽敛,毕恭毕敬”的轻熟男风度,也写《大唐游侠传》铁摩勒婉拒王燕羽之时展现的少年坦率,其实也是在阐述他对男人“性感”不同于金古温的理解,至于读者心里取中哪种,作者就管不到了。

这里要再强调一下,华谷涵之于《挑灯》确实不是男主的配置,但也正因为他是“主要男配”,所以他的形象反而比较单纯——他是个游侠,自少年时起就飘萍无定,游历四方,足迹踏遍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蒙古……于公他在意的是匡救时弊、再造河山,于私他不恋儿女情长,但孤独的鸟飞久了自然也渴望有一枝栖身,他外表漂亮雅气,骨子里刚强雄健,他有细腻多思的一面,但和清愁忧郁的檀羽冲相比,仍然算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
所以,《挑灯》全书,狂侠具备一流的外表一流的武功才干,但他却没有什么桃花,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三角恋尘埃落定,梁羽生还专门把华柳、檀云放在同一时空里对比,一样是挑破心事、独对佳人,檀羽冲是“用衣袖轻轻给她(赫连清云)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云妹,我辜负了你,但愿以后能弥补我的罪过”,而华谷涵呢?他对着柳盟主那“第一美女”的天仙容貌,却“不知怎地感到局促不安”,开口聊起了公事。
这里可以看出来,读者们在吊打华谷涵之前通常都会质问是不是长得漂亮就能横行霸道,事实确实如此……只要长得漂亮,如华大侠已经笨成这样,那“雪已止了,满地清辉,寒林寂寂”,映着这厮“忽然凝眸一笑”,大女人如柳盟主还不是要“怦然心跳”!
而后来,华大侠终于想起来为自己的作天作地道歉,柳盟主就有了下面这番至理名言:

“第一次渡过长江的时候,我很担心自己经不起风浪,但不久我就喜欢上那波涛起伏的味道了。转而一想,倘若是波平浪静,一帆风顺,恐怕反而会减了几分兴味。”

——看看,这“你作我喜欢”的味道是不是跃然纸上……

纵观全书,在男女关系这方面,华除了常年落跑,在读者心里作精的印象不可扭转之外,其实是正常且普通的一个男人,真正不普通的是他那俩“知己”——一般的红白看点在于“战”,在于一方面的两不相容和另一方面的或长袖善舞或左右为难,但柳盟主却剑走偏锋,她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华谷涵和檀羽冲这俩人应该是朋友,而且她心里真正期望的也是“三个人永为知己”这种结局。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GAL Game界出圈的“白学”就论证过红白战里“三个人永远在一起”到底有没有心理学层面的合理性,那边的论证有没有结果我不知道,但是,基于前文说过的“知己的两层意义”,我们可以看出来,梁羽生是觉得:这挺合理的(等等)。
在细说这个“三个人在一起挺合理”理论之前,我们得先理解一下华檀这两个男主人公深层的心理需求,经常有读者质疑他俩,明明和柳清瑶之间并没有那种“非卿不可”的感情基础,为什么恋爱受挫的时候老是一副天都塌了的样子,对于檀羽冲,其实梁羽生算是写明白了,柳清瑶不接受他,背后的原因有“家国民族立场的差别不可逾越”,这就不单单是失恋的问题了。对于华谷涵,那个原因要稍微隐藏得深一点,但也能看出来——狂侠好胜,而且国难当头,他向来严守民族气节和ZZ立场,但是他在泰山顶上又一见檀贝子误终身,看上一个能和自己旗鼓相当的敌国王孙也就算了,还得和这人情场为敌,如果自己还输了,真是进不得退不得,争不得让不得……那种复杂微妙的情感他处理不了,所以,后来他误以为慧寂替檀羽冲来传话宣战,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对天骄说了句琼瑶台词:你放心,我今后是飘泊江湖,再也不会插足你们之间,让你讨厌的了!
要说檀贝子这辈子可能从来没经历过有人这么跟自己别扭怄气的,毕竟喜欢他的妹子虽多,但没有哪一个有华谷涵这种作心和作胆(???),而且华怄气完竟然还给他来个扭头就跑,檀羽冲当时就想追上去解释清楚,但他重伤大病,气力不加,追不上,而要说他怎么受伤得病的,那就得追溯到小孤山…………………………

此时的读者:檀羽冲!你不应该解释!你应该直接打掉他的头!!!

当然,如果从这两个男主的深层心理出发,其实我们还能进一步澄清:虽然全武林(?)好像都知道华檀在小孤山争爱打架,但其实他俩打起来并不是因为争风吃醋。
小孤山对峙是一个很能反应华檀性格不同的场景——在这个事件当中,在场四个人的信息是完全不对称的,因为完颜长之的刻意离间,华谷涵见到了假扮的檀羽冲密会南宋主和派,也看到了被檀羽冲独门武学杀死的古月禅师的尸体,檀羽冲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而后来赶到现场的柳清瑶和东园望都是只知道古月禅师之死,不知道“金国使者密室约见魏良臣”的事。
但华谷涵并没有直接和盘托出这两件事,他留了一手,只是问檀羽冲,古月禅师之死是怎么回事,而什么都不知道的檀贝子在解释自己行踪的过程中,反而被华发现,他的行动时间和“密会魏良臣”是对得上的——这就是柳清瑶和东园望态度动摇,唯独华谷涵不信檀羽冲清白无辜的最根本原因。
虽然华精明缜密性格并不讨读者喜欢,但他确实就是这种人。后文武士敦被丐帮叛徒诬陷通敌,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华谷涵,华当面没有表态,反而说了句“咱们十年未见,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以至于柳觉得这“不像笑傲乾坤的性格”,但事后华对柳解释了他的真正看法——华内心信任武士敦,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他的身份无法干涉丐帮内部事务,所以他飞马去了首阳山,请有资格参加丐帮大会的公孙隐主持这件事。
小孤山的时候,檀还不够了解华,加上他是整件事情中掌握信息最少的那一个,所以伤心之下,才说出“大丈夫不能取信于人,还何必哓哓置辩?”,并且故意激怒华谷涵:“你是为了女人,非杀我不可”。
严格来说,小孤山的檀羽冲,内心并不认为华谷涵是个因为争风吃醋就诬陷自己、甚至要借机杀死自己的人,否则他还谈何“推坪敛手”,要把柳清瑶让给华谷涵?所以,虽然读者想吊打狂侠,但是华谷涵的行为自始至终是有内在逻辑的——他查证古月禅师之死和金国使者的事是势在必行,激愤伤心是因为不愿面对檀羽冲欺骗自己的可能性,最终对天骄动手是因为檀羽冲的故意激怒,而打伤对方是失手。
反过来说,檀羽冲的行为则是较为反常的那个,他不为自己辩白,抬出争风吃醋的由头故意激怒华谷涵,又在两人当真全力拼斗的时候突然收手,简直形同自杀。不过在面对华的时候,要自证清白就不用言语而用性命,这倒也合乎檀羽冲骄傲多情的性格。

所以,话题回到“知己之爱”和“三个人在一起”这部分,在柳清瑶,她把男女之情和知己之情分得很开,而且恋爱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给出的答卷是——如果檀羽冲另有所爱,就能“三个人做知己”,因此她想撮合檀和赫连清云;在檀羽冲,那个“越过国家立场、民族隔阂”的夙愿就决定了他对华谷涵的知己之情的渴望其实并不亚于他喜爱柳清瑶,所以他给出的答卷是:甘心让情、舍命保护,无怨无悔,亦不嫉妒;在华谷涵,他越欣赏、认可檀羽冲,檀越退让、牺牲,他越是没有办法面对非得情场争胜的局面,也没法面对柳元宗和公孙隐,所以他的答卷反而是最正常的——他更关心檀和柳是不是两情相悦,如果是,他就不当那个碍眼多余的人。而这段三角关系最后、最有趣的反倒是华檀的收场——在各种误会赌气拉扯别扭又打又吵……之后,我们最终也不知道,首阳山檀羽冲追上华谷涵之后,他俩究竟是谁把谁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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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gongzi 于 2024-11-26 11:46 编辑

我并不觉得梁不善于奇情,特别爱情上。云海白发塞外都算挺突出的,金庸单说爱情CP主要也是射雕三部曲和飞狐。古龙不说影视加成,爱情甚至不是大部分书重点。

他本人其实也很有那种狂生一面的,对于西方文学都很有阅读,可惜才华没有充分展现在很多作品里。


梁的问题是他写得太多,很多配角拉郎配就凑了,给人审美疲劳。还有让情经常劝退。

剧情上节奏的把控和决战经常有点虎头蛇尾。不过真的说奇诡的剧情,古龙也是BUG一把,金庸笑傲天龙阴谋也写得不好。

而白学,作为被冬马打爆了的,我觉得除非那种3人一起鬼混的,存在这个可能性的唯一就是一方彻底放下感情祛魅,否则必然不在沉默中变态,就爆发。就白学三人组,一开始所谓共处的高兴也是各怀鬼胎。而且冬马和雪菜这段的互动完全看不出后面俩人能关系这么深,强行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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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26 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gongzi 于 2024-11-26 11:54 编辑

还有不好意思多说几句,我觉得让情桥段算是梁书很多人看来最大黑点,就是自以为是。柳让我相当不爽的也是这点,她凭啥为了自己去考虑檀和谁好不好。

觉得对方好,就上,对方拒绝也有风度和平走人。没必要去纠缠甚至和情敌打架。以后关于原则的大事情有必要可以合作下,其他没必要了。真爱一个人,心里终究不舒服的。

所以我一方面很不赞成和情敌为了抢人打架,一方面也觉得对于情敌原则风度有就行,没必要去什么多友好,因为不现实。不光梁,不管冬马雪菜那些个无聊的姬情还是风四娘沈璧君那些肉麻的尬话,都是强拗。人性要有高尚的一面,也要有真诚的一面。把人性拔高到人所不能及的地步,那就成了虚伪。

梁书角色里,杨牧的反应其实反而比较真实,有利益关系(现实有被绿的还合作也是),想当圣人结果没成,可惜黑化太早了变成了敌我矛盾,没能深入。

感觉梁是不是特别喜欢狄更斯的《双城记》,所以笔下超多让情。他笔下不少角色,有中国味也有西方角色的那种特殊的道德追求。


武林天骄的檀虽然人物有不少问题,然而整个情感经历和反应我觉得比狂天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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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起《挑灯》故事对比史实,除了梁老一视同仁地吊打敌我双方皇帝之外,全书最大的硬伤就是完全改变了蒙古崛起的时间线。
以梁羽生的史学素养,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本书的设定已经脱离真实历史,但采石矶之战结束、到正隆北伐之后,金宋两国之间实际上是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的和平,而在真实的历史大背景下,“金鸡岭义军”就难免成为一个既难以在江北土地上立足,也不能南归并被编入宋朝军队的尴尬存在,因此,作者要勉强继续这个故事,就只能重新制造一个外敌入侵的矛盾。不过,在我看来,就像读者对待《武林天骄》可以只取能够补完本传的信息那样,看待《挑灯》时,我们也完全可以抛弃西夏蒙古那条线,而《挑灯》小说原文以华柳“你我之情,不在朝朝暮暮”结尾,只是显示出梁老不惜强改历史,也希望维持整体故事昂扬向上的基调罢了。不过,在我看来,续书中还有一首诗,堪称是《挑灯》真正的“压卷诗”,也比正传中的无数诗词更能代表这个故事最迷人的那点精神内核。

这首诗,就是杜甫的《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而这首诗出现的场合也相当耐人寻味,《鸣镝风云录》里写长鲸帮的香主丁实听到李中柱吹箫,当即问他是否与檀羽冲有渊源,任红绡不明所以,问丁实怎么知道的,丁实就说出了“二十年前,北五省的绿林豪杰第一次在金鸡岭集会……在庆祝蓬莱魔女当选盟主的那天晚上,他(檀羽冲)酒后吹箫,吹的就是这个曲子。”
对于丁实来说,他对于音律之道一窍不通,但二十年了,这首曲子却还记得。
对读者来说,《阁夜》一诗其实并不适合“庆祝蓬莱魔女当选盟主”的喜庆场合,因为这诗的意蕴,以及词句间苍凉的底色,但这诗却着实配得檀羽冲,配得他以金国贵族的身份出席汉人武林盛事的心境,而更妙的是,檀贝子是“酒后”才肯吹的这支曲子,逢喜事而发悲音,大约是醉后真情流露了。

檀羽冲这个人物确实是无愧于他跻身“梁书四公子”的人气,就算戏份不多,故事线残缺,他仍然是一个令人感到惊艳的角色。
武侠四大家中,金、梁都以以史入书著称,在以“民族矛盾”为主题的故事中,他们也写过不少如檀贝子这般有着复杂背景的人物,梁笔下的张丹枫、檀羽冲,金笔下的慕容复、杨康以及萧峰,这些人物也经常在武侠迷间被拿来互相比较,杨康和萧峰身上的矛盾是血统和文化教育背景的冲突——杨是汉人,被金国皇族完颜洪烈抚养;萧是契丹人,被汉人平民夫妇抚养。循着这两位的人生轨迹,我们也不难看出金庸的创作规律——萧峰和杨康的个人身份认同都因为生、养矛盾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萧峰在胡汉纷争和个人事业的紧要关头,以消弭战祸的名义,选择了后天教养赋予的且与(多数)读者相同的立场,因此成为了塑造成功的正面英雄,而杨康则因为纯粹以血统选择立场毫无合理性,而顺从后天教养的立场又不受读者欢迎,从而在不断摇摆中不得不成为了“贪恋富贵、认贼作父”的反面典型。
而张丹枫和慕容复则较为可比,张是长在瓦剌的汉人、曾和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张士诚的后裔,慕容复是长在江南的鲜卑人、燕国的遗族,他们自小时候起就受到严格的“复国”教育,而这种教育的效果抵消了他们成长环境的文化影响,让他们的自我身份认知与血缘保持统一,最后张违背组训,慕容复则偏执到底,看似选择不同,但他们在没有背叛自身的民族立场的前提下,依旧无法摆脱“与读者立场一致的才能成为正面角色”的规律,生动地展示着“民族立场”在通俗小说创作中是多么不可碰触的一条红线。
对于檀羽冲来说,他和上面几位略有不同,而这个角色之所以惊艳,之所以残缺而不完美,其实也都源于梁羽生在创作中或有意或无意地一脚踏上了那条红线——在《挑灯》本传中,檀羽冲的血统和后天教养其实并不像前面那几位一样面临天然冲突,论血统,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真大贵族,论教养,他虽然有个契丹人师父,但本人也是金尊玉贵、从小到大长在王府里的,但他的学识、教养、谈吐和心性却高度汉化,这种人设看似反常规,却偏偏和那个特殊的时代,以及发出“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的完颜亮异常契合,也因此让檀羽冲所有的叛逆心性和不合时宜的行为有了理由。不过,有意思的是,读者吐槽《挑灯》经常说华柳作风古板如干革命,但如果要深究,檀的立场才更符合梁羽生左派的思想源流,因为书中他的主张实际上有着阶级立场高于民族立场的色彩——“反抗暴君、天下太平而生民安乐则可,何必在意是金人是汉人”,而在他向华谷涵寻求“知己之情”的时候,檀贝子实则已经石破天惊地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也因此不得不一生都背负着来自民族立场方面的质疑,这也是檀羽冲身上悲剧色彩的根源。

不过,本篇打算谈论的并不是上边那些又严肃又危险的话题,而是想“颜值论英雄”,八卦一下“胡汉相争”背景的武侠小说中“胡人”角色外形设定的问题。
上面提及的张丹枫、檀羽冲、萧峰、杨康、慕容复五个人里,容貌对人物主题表达有重要作用的其实是张和萧,而作者也做了相应的细致描写,张丹枫属于“貌若好女”的类型,无论身在何处、穿什么衣服做哪样打扮,他予人的印象都是“出身江南灵秀之地的俊美青年”。而萧峰的相貌则有一定的模糊性,高鼻阔口、国字脸膛的相貌固然符合契丹武士的刻板印象,但放在汉人豪客身上也不违和,但金庸为了凸显他契丹血统的粗犷野性,还专门给他加了个“狼头刺青”的设定,但在宋朝时,刺青是汉人风尚,北方游牧民族反而无此习俗。
这两人之外,金庸在描写慕容复和杨康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强化他们的“民族立场”和容貌外形的关联,如果不刻意提及血统,慕容复给读者的印象完全就是一个生长姑苏的汉人贵公子,而整本《射雕》虽然围绕宋金纠纷大做文章,但杨康这个“大金国赵王府小王爷”身上,你也看不到任何女真风俗的痕迹,譬如金庸写他的装束,和穆念慈比武招亲的时候是“锦袍玉扣,湖绿缎子中衣,(中衣)腰里束着葱绿汗巾”,而后来他见王处一的时候,作者就更突出他的“衣着华丽,富贵骄人”:
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
如果不谈衣服的规格和礼制问题,金冠金带,锦缎红袍,确实是豪阔霸道,但有意思的是,杨康作为“小王爷”,这种打扮却既不符合历史上的女真贵族着装习惯,也不符合各种通俗演义里对“金国鞑子”的刻板印象,尤其是“束发金冠”这一条——宋金对峙的年代,男人的发型堪称是顶在头上的ZZ立场,而束发是汉人的发式,彼时真当自己是女真族天潢贵胄的杨康,是不太可能“束发金冠”的。
这里有必要说一句,宋代汉人服饰可以参考央视版老水浒,尤其是“束发”这一点,很多武侠剧里头顶挽个发髻,肩后披着一半头发的造型,其实都是形同野人,而央水里你就可以看到,哪怕是梁山各位水军头领,出身社会底层,而且为了剧情需要身上常常脱到就剩几片布,那头发也得一丝不苟地全都在头顶挽好。
不过,各位武侠小说作者在提及金国贵族的时候回避他们的发式,倒也情有可原,这也涉及很多年前论坛上就提出的:如果严格按照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髡发习俗,武侠小说中到底有多少位大侠被迫秃头……的问题。而女真武士的打扮又格外狂野,因为他们不光喜欢剃光顶发、只留后脑头发结两根辫子,同时还有“耳带金环”的习惯,如果杨康做这种打扮,恐怕让王道长看上一眼就要气死。当然,此处得说明,郭大侠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因为他是在蒙古长大的,倒是萧峰和慕容复这两个真.少数民族没有秃头风险,因为按照《天龙》的背景设定,他俩完全做汉人打扮是非常正常的。

在《挑灯》小说中,梁羽生并没有详细描写华谷涵和檀羽冲这两个人的衣着打扮,但对比上述各人,他们的相貌外形大致是这样的:
张丹枫:书生打扮,但因为出身的缘故衣饰华丽,根据书中情节,他胡汉装束都有,外貌是个有如“梨花飘雪”的俊美青年,表里如一的热血文青,不过,因为他所处的年代是明而不是宋,所以我们暂时把他排除出对比的范围。
华谷涵:一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衣着朴素,有张既“俊气”又“雅气”的脸和与之完全相反的野马狂奔四海为家的内心(???)。
萧峰:汉族劳动人民打扮——“灰色旧布袍,微有破旧”,和其他几位不具有可比性,也暂时排除出对比范围。
杨康:名为完颜小王爷,实则衣着更接近汉族富豪公子的刻板印象,而且脸蛋秀雅,很有欺骗性。
慕容复:比起杨康的“富贵骄傲小王爷”,他属于“清贵公子”,面目俊美,潇洒闲雅,淡黄轻衫影射了一下皇族遗族身份。

最后,说到檀羽冲。
按理来说,他的衣着打扮应该和“完颜康”很接近,他俩除了一个是完颜家的宗室子弟,一个是外戚华族,其实身份地位相当,只不过杨康年纪不满二十,而檀羽冲大约是二十六七岁,和慕容复是一个年龄段。但刚才我们说到,杨康在赵王府的衣着打扮本身就偏离了女真的固有习俗,所以实际上这两个人也没有任何的可比性。而梁羽生确实注意到了檀贝子的衣着问题,所以他写檀羽冲第一次出场,穿的是一身“白狐裘”,这个描写虽然简单,但没有大的问题——女真族男子服色尚白,而冬天裘皮衣服袖口、衣摆、领缘的地方带毛皮出锋也是金人服装特点之一,梁羽生并没有详细描写檀羽冲服饰的细节,只是总说他随手从衣服上拽下来珍珠当暗器打——要论富贵,这一身恐怕也是不亚于完颜小王爷的富贵,但红衣金饰肯定不是檀贝子的风格,他是“白裘珠饰”,虽然身穿华服,但颇有种“冷处偏佳”的“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味道。
如果再往细说檀的“女真贵族”风度,可能我们得先从华谷涵说起,梁羽生很多主角都是“书生打扮”,但说到华檀,读者则未必能对“宋朝的书生”有什么直观的印象,这一块,其实比较可参考的是《水浒》的吴用,而女真人因为是马背上的民族,所以他们的便服天然地更接近宋代汉族武人的服饰。比如,水浒中吴用的造型就是长袍儒巾,书中还专门写他“丝鞋净袜”,而林冲、鲁智深等人就是穿战袍和靴子了。直观来说,“书生打扮”首先是袍子宽大,衣摆几乎到鞋面,再就是领口袖口,经常是偏襟大袖,日常穿“鞋”而无需穿“靴”,束发戴头巾当然也是必须的,而宋代的“头巾”是“幞头”——更接近先代人认知里的帽子,再考虑到宋人男子簪花的爱好,华大侠要是认真打扮起来,那模样可能不是仅仅“像个书生”就算了,很可能他会完全脱离武侠剧人物的固有形象,因为穿成这样,显然是不能随时随地和人打架的,而我们如果把这个形象稍微浪漫化一些,那他的样子可能会接近马景涛版《倚天屠龙记》里武当七侠那身白色长袍搭白色半臂、头戴黑纱冠的打扮,有意思的是,那一版武当七侠的半臂居然还做了方格暗纹,也不知道是不是仿水田衣样式来暗示他们是道士门派。
比起上述“书生打扮”,武人衣装无论在金在宋,显然都存在一些共通的特点,例如短袍窄袖、脚穿筒靴等特点,而央视水浒复原林冲那身“单绿罗团花战袍”,我们能看到袍子是圆领,这也和女真人比较相似。只不过,在《挑灯》的时代,女真作为刚刚自东北南迁的游牧民族,就算是豪门显贵,也未必如汉族富豪那样非得通身丝织品不可,所以檀贝子的外形可能比我们通常想象得要更素雅,但也更洗练有武人气质一些——如果不是冬天穿裘皮御寒,那么他可能一身裁剪合体的白色盘领“罗”衣,两肩用金线绣着女真族“海东青猎天鹅”的“春水图样”,窄袖短靴,腰束“玉带”、“犀带”或者“攒珠银带”,腰下垂着玉佩,头上戴着帽子,手持他那支玉箫,就算放到武侠剧里也绝对是一流形象。
而且,这里有必要提一个可能违反刻板印象的观点,其实《挑灯》中檀羽冲的外形,比金庸笔下的慕容复、杨康这类人物要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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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gongzi 于 2024-12-2 10:43 编辑

杨康其实更多还是因为原著比较浅薄猥琐,而非立场原因被说。影视剧往往进一步美化深化他。

而慕容复连载版前期也是正派的翩翩公子,可以写成一个悲剧角色。后期急剧LOW化,修订则前后改了。但是我认为慕容复和他家这条线写得不好,直接影响了天龙的水平。

如果说金庸对于这类角色更多是写射雕时候的笔力还有迁就读者。梁对于身份错位的角色,写得也大多不是很好,没有写出他们应有的反复纠结。易兰珠客聘婷等都有这个问题。哪怕杨康这样写得比较浅薄的,比起来也好于他们。

梁书要说最有王孙公子那种悲情感还是李逸,故事线也比较完整。张丹枫受累于散花和联剑的质量,后期武痴爽感过度了点。檀贝子是戏份描绘不够,而武林天骄中整个重构了。这些人其实都有点和他们的主流阵营思想格格不入的意思。感觉张丹枫云蕾-李逸武玄霜-檀和柳青瑶/天骄赫连清波是一个明显的同一类不断调整方向的结果,也代表了梁思路的转变。

说来战国四公子中,也只有平原君赵胜算个例外,孟尝君田文、信陵君魏无忌和春申君黄歇对于他们的本国都有争议。而武侠公子角色的源头之一,正是信陵君魏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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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2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gongzi 发表于 2024-12-2 06:33
杨康其实更多还是因为原著比较浅薄猥琐,而非立场原因被说。影视剧往往进一步美化深化他。

而慕容复连载版 ...

李逸的问题在于,他可能塑造很好,但他真不招读者喜欢……我在金古梁温里是最喜欢梁式男主的,但我都没法让自己喜欢李逸,最多是同情他,但是武侠小说的男主人公只让读者同情不让读者喜欢那不是最大的悲剧么。
慕容复整条线只有一个地方写得好,就是西夏招亲他说他一生没有快活的时候,其他剧情就忽略算了……
杨康不好说,杨康的故事本来也不是和历史深度结合的,就搞搞比武招亲、男女关系……这种小打小闹,也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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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清明 发表于 2024-12-2 13:38
李逸的问题在于,他可能塑造很好,但他真不招读者喜欢……我在金古梁温里是最喜欢梁式男主的,但我都没法 ...

可能因为我重视的是女角色。李逸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他本人刻画上没问题外,对于身旁CP的女角色都是加成的效果。武玄霜长孙璧都是如此。卓一航也是,没有他练霓裳的光彩也会减弱。包括金世遗,也是因为他对于周围女角色互动都有加成。

慕容复原著出场太晚,不过连载版有些桥段刻画得挺好,是个正派有风度的翩翩公子。本来他面对身上的责任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深化,可惜为了读者喜好把人物写崩了,书的质量也受到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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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2 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梁迷中有句话形容檀羽冲极恰当——“武侠小说里的纳兰容若”。
和纳兰一样,檀羽冲在读者心里留下的最深印象,也是一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忧郁痴情种。女真汉化的历史并不像清朝故事那般为读者所熟知,但这恰好造就了他身上有别于纳兰的另一种特殊气质——在《挑灯》的故事中,檀家是武将世家,而檀羽冲本人,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武林高手”,他是“女真天骄”,是整个金国军中公认的“女真第一武士”,尽管这个名号,和他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形象总是存在着奇妙的冲突。如果不是看《挑灯》,而是看《天龙》,包括萧峰在内的契丹、女真男人,统统是以满脸络腮胡子,一身虬结肌肉的熊式猛男的姿态出现的,但檀羽冲呢?柳清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披着白狐裘,在泰山顶上鼓琴,唱李白的《行路难》,落在柳姑娘眼里,觉得他和汉人书生华谷涵“倒是一对”。
大约读者总是跟着主人公,从华檀柳三角恋的角度去打量檀贝子,因此他的风雅才气、多情多愁的特质就占据了主要印象,但故事中柳清瑶同样很早就意识到了,檀的个性和华是有相似之处的,就是这两个人都一样骄傲。
华谷涵得江湖人一个“狂”字评价,他这个狂不是杨过“西狂”的狂,华并不离经叛道,他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但正大堂皇,檀也骄傲,而且他的骄傲有着叛逆激烈的危险底色,但他在柳清瑶面前总是着意收敛的,因而看起来就温润而且没有攻击性。不过,如果我们从女主人公视角切换一下,也一样会看到檀羽冲的“另外一面”。

这里就要说回本章节最初的话题,如果按《挑灯》里的情节,檀贝子也不是秃头。
梁羽生虽然不太喜欢详细描写男角色的衣着,但说到胡汉差别,他还是留心了的,比如,他写柳清瑶下江南碰到耶律元宜,就是从对方头戴的一顶保暖小帽里看出来他不是汉人。而书中公孙奇和柳清瑶谈论檀羽冲,公孙奇说他长得像是胡儿,但柳清瑶却认为“江北胡汉通婚早已寻常”,也不能够就因为容貌就认为他是女真人,可见檀贝子行走江湖一样会做汉人打扮,而且肯定是蓄发,绝对不是“髡发耳环”的女真武士打扮。
其实,在完颜亮一朝,金国统治范围内,女真汉族通婚可能还没有小说中形容的那么普遍(金朝后期更普遍),但有趣的是,关于强制汉人剃发的政令,却正好处于一个“转型期”。金宋战争中,随着女真人攻占长江以北的土地,“剃发易服”的政令曾经是作为一种统治措施和划分立场的手段被强硬推行的,但金朝却出了金熙宗(完颜亶)和海陵王(完颜亮)这一对另类,这俩堂兄弟作为爱好汉学的好基友,金熙宗时代开启女真汉化之路,到完颜亮统治时期以相当强硬的手段完成了迁都北京,并改革官制,甚至将皇帝百官公服都改成了汉制,如果我们试图从《金史》舆服志中考据女真族服饰,那有用的内容其实不多,就是上述原因。现今存世的海陵朝画作“石勒听讲图”甚至(为了ZZ宣传)直接将胡人帝王都绘制成了汉人装束。所以,可想而知,“剃发易服”在海陵一朝,实际执行得相当松弛,而民间的服饰、发型在这一时期也是相当混乱的。
所以说,如果我们从史实出发,檀羽冲蓄发不是不可能,而且,这还正好是一种非常有趣的设想。读者眼里的檀贝子从来都是千好万好,但他叔叔檀道雄却说自己这个侄子“行为乖谬”,多数人可能不会细想檀到底哪里“乖谬”,尤其是他反对完颜亮南侵、对于完颜雍有一份间接的“拥立之功”,却还是改变不了他在朝野家族中给人的印象。其实,这正是因为他身为女真宿将檀家的长房嫡长子兼“金国第一武士”,仅仅是“蓄发学汉人衣装”,就已经是绝对的离经叛道、难被容忍了。小说中说金国军队上下都盛传“天骄”的声名,但却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的姓名身份,一方面是檀羽冲已经成了完颜亮一朝的钦犯,另外一方面,檀的举止习气恐怕也并不符合那些跨马腰弓的女真汉子的幻想。

《挑灯》书中,檀羽冲经历了完颜亮、完颜雍两朝皇帝,虽然完颜雍向来有贤君名声,但如果说谁会欣赏檀贝子这种违反传统的“乖谬”作风,那恐怕是热爱汉学、狂妄豪放的完颜亮,而不是倡导恢复女真旧俗的完颜雍。只不过,无论是贤君还是暴君,无论是用“平分江山你总该满意了吧,你也太骄傲了”责难檀羽冲的完颜亮,还是用“赐你御史大夫官职,未来拜相有望”做怀柔手腕的完颜雍,他们实际上都是不了解檀羽冲、也始终不能够接受檀的叛逆和反骨的。

《天龙》书中借阿朱之口说过,萧峰如雄狮,慕容复却像凤凰。但是,想到《挑灯》的檀羽冲,读者倒不会觉得他是凤凰,更多的时候,他让人想到海东青——女真族的图腾,毛羽如雪的猛禽。他是“女真第一武士”,但无论是完颜亮的囚禁强逼,要檀羽冲“亲眼见他立马吴山”,还是完颜雍的哄诱欺骗,许给他“出将入相”,他们都是是很奇特地非要废去檀的一身武功才甘心,但这也正好像是女真人训海东青的要诀,他们爱这种鸟儿的神俊,但却又非得熬得它奄奄一息,折磨得它傲性尽褪,才能最终把飞翔天空的鹰隼变成自己掌中的玩物,而檀羽冲则恰恰是永不低头、永远无法被驯服的。

在《挑灯》书中,华谷涵的“文雅”外表和狂放性情有鲜明反差,但檀羽冲的外表则从来都不文弱,梁羽生写他“雍容华贵,潇洒不羁”,既有世家子的风流解语,又有天生的痴心任情,他不愿受帝王拘束,更是视名爵富贵如无物,却能纵马千里追情敌,只为了和华谷涵结一份“知己之情”。

据说,纳兰容若三十多岁早逝,曹寅和顾贞观给他写挽诗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对于《挑灯》的故事而言,也是一样,“武林天骄”的声名天下皆知,但檀贝子的心事又有谁能知道?只是希望首阳山那夜好月色之下,他真的达成了平生夙愿,希望狂侠和他的那段友谊,能够安慰他一生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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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3 0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纳兰容若和檀贝子的区别主要是,前者太儒雅了点,感情也是磨叽或者说他本身就更享受和冒的柏拉图交流而不是来真的。后者还是有争强之心的,不管对于情敌还是喜欢的人。但是哪怕檀,也更多是那种展现出我不比你差,但是具体得到与否,也不过于执念。或许他喜欢的也不是柳,而是要在能对的上的对象面前享受这种互动。

纳兰容若的姑姑倒是比他带感得多,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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