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枰中的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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楸枰中的梁羽生

林遥

      一九五七年，三十三岁的梁羽生燕尔新婚，《大公报》社长费彝民慷慨地给了梁羽生一个月的假期。梁羽生将蜜月旅行选在了北京。梁羽生此前从未到过北京，尽管他所工作的 《大公报》每年发了很多关于北京的新闻、图片，但终究是雾里看花。他很想借这次机会，看看新中国成立七年多来，作为首都的北京所发生的变化，当然，他也想看看闻名中外的故宫、八达岭长城。

      玩了几天，梁羽生感觉有些累，不愿再出去游览，就想在城内找个象棋高手下几盘棋。当时北京比较有名的棋手是张雄飞、侯玉山。吃过午饭，他对新婚妻子林萃如说：“你在旅馆里休息，我出去转转。”梁羽生打听来到北京市体委下属的棋社，寻找张雄飞、侯玉山，一心想向当今京师两大高手请教几招。不料侯、张两位高手都到企业指导职工业余象棋去了。棋社的一位指导热情地接待了梁羽生，双方摆下棋局，双方走了几着。梁羽生顿感对方水平很高，遂打点精神，认真地较量起来。

      梁羽生下了两盘，赢一盘和一盘。这位指导心中诧异，问道：“您从哪里来？"

     “我从广东来。”

     “哦？”指导再吃一惊，“可认识杨官璘？”

     “下过棋。”

     “如何？”

     梁羽生微然一笑：“让二先！”

     杨官璘是当时全国的象棋冠军，谁让谁无需再。指导一见梁羽生颇有来头，又介绍了一位北京某区的冠军，继续和梁羽生下。双方棋逢对手，彼此全神应战。几盘下来，不知不觉已然入夜。

　　新妇林萃如独自在旅馆，眼看已经深夜，梁羽生犹然未归，数次跑到门外去观望，仍不见丈夫回来，非常担心他出事，回到房里，不禁呜呜哭了起来。棋局终了，梁羽生出门时，看到四周漆黑一片，“却是苦也！”彼时北京，人们生活极有规律，一过晚上九时，户户关门闭锁。梁羽生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摸索道路，直到十点多才回到旅馆，见林萃如哭成了泪人儿，心里十分内疚，对林萃如说：“我学棋去了，很对不起你，下次再不这样做了。"

　　人们都说梁羽生手上有两管笔：一管笔写侠客，一管笔写棋手。他说过自己的棋艺水平“资质所限，今生是难望成为一流棋手的了”。这是谦辞，梁羽生毕生爱棋，象棋、围棋皆通，可同时应付几人，棋力颇高。

　　梁羽生原名陈文统，笔名亦有陈鲁。杨官璘编著的《棋国争雄录》，开头有一篇代序言的文章《象棋国手杨官璘》，署名就是陈鲁。梁羽生在文中题赠杨官璘的一首诗云：

　　不辞北战与南征，三十英年有霸名。
　　心血此时归笔底，可从一卷论楸枰。

      此诗写作时间是一九五五年，杨官璘之棋名正驰誉全国。梁羽生文中将杨官璘比作“像古代传说中的武师，技成之后就背起黄包袱游学四方，江湖较技，精益求精”，梁羽生笔下的杨官璘，宛如武侠小说的大侠。

      梁羽生生平写小说已经非常牵扯精力，但他仍要抽出时间写棋事活动，盖因其挚爱也。梁羽生曾说：平生最喜欢两件事，一是旅行，一是下棋。以陈鲁为名，发表于《新晚报》上的棋话，常被读者认为是一绝，“没有人写得那样富有吸引力，使不看棋的人也看他的棋话，如临现场，比现场更有味。”梁羽生曾编著《全国象棋大赛》一书，开篇文字即是“杀气秋来肃，看群英棋坛奇鼎，橘中逐鹿……”读之颇类武侠小说。这本书专门评述一九七四年、一九七五年全国赛的名局，当时正是全国已中断十余年后全国赛事的重启，梁羽生写棋手之间的对弈激烈，其间的诗词歌赋典故，往往信笔而出，摇曳生姿。他写棋坛从一九六零年起自“杨官璘时代”踏入“胡荣华时代”，开笔就是：“跃马驱车，投鞭处，几人失色！”说到名手王嘉良，则说：“若说杨官璘的棋风如今已是‘老去渐于诗律细’，则王嘉良却仍是‘少年霸气未全消’！”借典言事，其词藻和趣味，远胜普通阐释技术攻防的棋评。

       梁羽生虽写武侠小说，但对于武功，不过纸上谈兵，发挥想象而已，终究一介书生，但是对于棋艺，却非谈谈而已。梁羽生的棋艺颇佳，象棋围棋俱可亲身临战，并且迷恋其中，忘乎所以。梁羽生在《大公报》与金庸同事时，二人也经常在下班后躲在小阁楼上杀得天昏地暗。
  
       聂绀弩在港期间，也与梁羽生结下棋缘，二者都是棋迷，一旦棋盘支下，将身外世界浑然抛诸脑后，目中只有楚河汉界。彼时聂绀弩每日要写一篇《编者的话》，每每都因恋战棋盘，午夜十二点，排字房催稿的电话声响起，才把他们从难解难分的“厮杀”中拉回来。
  
      梁羽生曾说：“我学棋，第一个师父是外祖父，九岁大就开始了。”他本人颇有几次战绩值得骄傲。约在一九五四年，当时香港的象棋冠军曹悦强、亚军何醒武在蓬香茶楼摆擂台，梁羽生以“陈鲁”之名，上台攻擂，先和何醒武战成平手，再与曹悦强较量。曹悦强从未听说过陈鲁，心下不以为然，没想到被“陈鲁”弃一炮，尽杀士相。不过梁羽生毕竟经验不足，棋差一着，输掉此局。当时新闻稿对这局棋的评论是：曹悦强险象环生。

       一九七六年，第六届亚洲棋赛在马尼拉举行，梁羽生自然不肯错过机会，遂跟随香港队观战。梁羽生到马尼拉，原是为了观摩比赛，但因他本人长期担任报纸编辑工作，撰写棋评，竟使当地很多名家慕名来找他下棋。梁羽生长于象棋，围棋难称高手。香港围棋杜、日本棋院香港支部联合举行“春季港日围棋对抗赛”中，梁羽生曾以港队代表身份参战，只险胜日本初段棋手松元福雄。马尼拉星洲棋会的会长林明彦及一位姓洪的前会长，都对围棋兴致颇，乐于向他讨教围棋。梁羽生以多年经验，只让四子，仍感吃力。当然来访者也不尽都是新手，其中有马尼拉围棋界的王芳圃。梁羽生让两子，结果输了一子半。梁羽生的围棋攻杀极狠，王芳圃第一天似有怯意，被梁羽生让他长先（执黑不贴目），仍然胜出，至次日才略占上风。第三天他们完全按日本棋院的规矩平下（黑贴五目），五盘之后，梁羽生竟赢三阵。亚洲棋赛结束时，梁羽生过足了棋瘾，擅棋的名声也已传开。颁奖典礼之夜，他以武侠小说家兼棋评家的身份，与观众见面。当司仪介绍他时，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这件事让梁羽生甚为得意，若干年后，梁羽生尚回忆：“我原先想想，在菲律宾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带五十张名片就行了。谁知第二天就派光啦！”

      中国人认知的棋并不是普通之“艺”，而是隐含智慧和人生至理。楸枰之内，变幻莫测，让人玩味一生仍难以割舍。梁羽生笔下的侠客，多为名士，士，讲活法，侠，讲死法，梁羽生一生未改书生本色，心下对名士的倾慕，映射在棋之痴迷上。梁羽生的棋评，足可与他的武侠小说相互辉映，沟通无数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