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的第二部武俠小說「草莽龍蛇傳」,開篇是一首七律代序,題目是「題同門弟梁羽生:草莽龍蛇傳」,全詩是:
一去蕭蕭數十州,相逢非復少年頭。
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俗流。
當日龍蛇歸草莽,此時琴劍付高樓。
自憐多少傷心事,不為紅顏為寇讎。
署名是「中宵看劍樓主」。
這位梁羽生同門哥「中宵看劍樓主」究竟是誰,曾引起廣大讀者的猜測和考證,後來梁羽生在「亦狂亦俠 能哭能歌——懷念『百劍堂主』陳凡」一文中主動揭秘,稱他「同門弟」的,就是文中懷念的陳凡。
原來此詩是二人合作,其中「真名士」、「邁俗流」、「此時琴劍付高樓」和「不為紅顏為寇讎」,出自陳凡手筆。梁羽生憶及陳凡說署名問題,「既然大家都不想要這首詩的版權,那就給你虛構一個師兄吧。這首詩當做是他給你寫的序。」這就是此詩的來歷。
從三水到香港
陳凡,字百庸。曾用筆名:周為、夏初臨、阿甲、南鄙人、百劍堂主、陳眾一、皮以存、徐克弱、張恨奴等。
陳凡出生於民國四年(即1915年)12月26日,1997年9月29日心臟病猝發去世,享年八十三歲。廣東省三水縣(現為佛山市三水區)人。三水縣由於境內西江、北江、綏江在此匯流而得名,常常鬧水災,水災給陳凡留下深刻的印記。
1915年是農曆乙卯年,5月下旬三水暴發了百年不遇的水災,此時陳凡尚未出生,不曾目睹,卻也「身受」其害,他的母親懷着他逃難。陳凡後來查看記錄當年水災的文字和圖片資料,在「走馬人間數十年」(署名「陳眾一」)長文中感慨:
「碰到了乙卯年這樣的大水,啼聲處處,淚眼雙雙,露宿風餐,流離載道,諸種慘況,任你用多少鏡頭,都不會拍攝得盡。」
儘管有點生不逢時,但陳凡自稱「生辰八字」不錯,從他曾祖父到他父親都是三代單傳,到他這個「頭胎」起了一個好頭,拖妹引弟,連他在內,他母親竟生了一女四男,人丁稀薄的小門小戶竟而變成令人生羨枝繁葉茂的大家庭。家中為了要陳凡「知書識墨」,省吃儉用地把他送入當地私塾「西溪書舍」,入塾之前要先「求師」,必須要在夜間去,頭上要罩着一塊紅布,為了辟邪,還要有一個人背着他,路上不能講話,陳凡回憶說:「除了背我的人之外,還要由另一個人手提燈籠,作為前導——估計是表示前途光明之意。」求師還有一套繁文縟節,做完了之後,再重複來時的做法回家去,才算禮成,非常地鄭重其事,頗有儀式感。
陳凡畢業於三水縣縣立中學附設初級師範班,畢業後曾在汕頭市「廣州旅汕小學」任教,1938年初參加過汕頭反侵略遊行,後來北上梧州,與友儕辦過一份「曙光報」,那是抗戰時期流行的「油印報」。
1939年從梧州徒步北上桂林,參加了「廣西學生軍」第二團,這是「七七」抗戰後廣西當局組織學生成立的學生軍隊伍,是一支主要擔任抗日宣傳任務的特種部隊,但也裝備武器,可以參戰。陳凡擔任過副班長,曾經在桂林和陽朔之間六十五公里的路上拉練,穿着草鞋,打着綁腿,「背上還背着一支七九步槍、一把鐵鍬、一把鶴嘴鋤、一個行軍背包、腰間還有一百發步槍子彈,兩三個義大利式手榴彈」(「多少悲歡憶逝波」),以急行軍的速度,一天走完,一路還唱着「遊擊隊之歌」等抗戰歌曲,熱血青年激昂澎湃,也無所謂苦。後來又從桂林徒步南行,經過荔浦等縣南下桂平。
同時陳凡还加入到胡愈之、范長江等人組織的「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1939底進入桂林「國際新聞社」當外勤記者,開始真正記者生涯。「國際新聞社」社址在桂林環湖北路,由范長江和孟秋江駐守當家。曾有一段時間,陳凡供職「中國農業銀行」(廣西農業銀行?),編輯「銀行通訊」內刊。
1941年3月15日,桂林版「大公報」創刊,編輯部設在七星岩後邊的星子岩腳,因為防備空襲,印刷機器設備都安裝在了岩洞內。報社主政的胡政之答應發給陳凡和銀行同樣的月薪,把陳凡攬入「大公報」。陳凡負責的採訪範圍和任務,是「廣西綏靖公署」和「廣西省政府」,採訪對象自然是來來往往的軍政大員,經常「十一路」(步行)或者騎着報社一台除了鈴鐺不響其它無處不響的破自行車,穿梭于廣西首腦機關要地。桂林市區的大街小巷都閃過陳凡的身影。陳凡工作做得很是快樂,只是破自行車經常掉鏈子,弄得一手油污,讓他苦惱。
陳凡在追蹤報導柳恕人貪污一案中,主創了「集體採訪」,因為柳恕人背景通天,憑藉他僅是一個外勤記者的身份,是不能承受之重,集體行動無非是希望法不責眾,結果是集體被批評,但因這一新聞通訊及時翔實,更是獨家頭條,集體採訪製也傳為一時美談。
1942年春,陳凡被派往柳州任職辦事處主任,主持「大公報」在當地的工作。但不知什麼原因,陳凡有過一個短暫的失業時期,就在木樓二層的家中,借着熒熒的油燈,與胡明樹、萬嬰子、鷗外鷗、韓北屏、洪遒等同好編印「詩」刊,刊登的作品有新有舊,但不乏魯迅、艾青、柳木下等文壇大咖的詩作。1942年7月,今日文藝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散文集「海沙」,列為「今日文藝叢書第五種」,署名「周為」。
1943年1月,經過報館同意,陳凡前往桂越沿邊進行採訪,一直走到被日軍控制的安南的北圻。從北圻折返,最後從上思縣爬過十萬大山到防城,再經欽州、靈山北上回到柳州,全程約步行四千五六百里,幾乎走遍了廣西全境。
1944年8月8日,日軍攻陷堅守四十七天的衡陽,沿湘桂鐵路南下,兵鋒直指桂林,引發了慘烈悲壯的湘桂黔大逃難(又稱湘桂黔大潰敗),大量難民和潰軍在湘桂黔的崇山峻嶺之中流徙。
著名歷史小說作家南宮搏斯時供職桂林「掃蕩報」,也成為流亡中的一員,從桂林一路逃難到重慶。1960年,南宮搏在「春秋」雜誌上詳細描述了這段經歷,標題是「塵沙萬里行」,取自王安石的「示長安君」詩句「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一方面揭露國民黨統治的腐敗無能,難民的饑寒傷亡,同時另一方面也展望了人民抗戰到底的決心意志。他在書中記述,難民對待夾雜在他們之間的潰軍態度是兩個極端,對參加衡陽保衛戰的第十軍始終禮遇有加,而對其他潰軍,嗤之以鼻,老百姓心中明白誰才是真正抗戰的人。從桂林逃到重慶,在進入當時首都重慶之前,難民在城外清洗乾淨,軍車也都擦洗一新,使人看到民心不墮,只是國軍太不爭氣,風聲鶴唳,望風而逃。
「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人心不死,國家不會亡,必將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儘管復興的道路有可能漫長而曲折。
陳凡親身經歷了這次湘桂黔大逃難,後來寫了一部回憶錄「轉徙西南天地間」,於1973年12月由香港七十年代雜誌社出版,署名「皮以存」,取義「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在書中以沉重的筆調書寫逃難的沉重腳步:
「九月十四日傍晚,我們在夜色蒼茫中離開了桂林,沿着鐵路線徒步南下二塘。各人背負着沉重的行李,但心情比行李更加沉重。……桂林以南的第一個火車站叫二塘,其名字的由來,就是表示這個地方離開桂林有兩塘路,亦即是照舊里算的二十華里。……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多鐘頭,才摸索到二塘車站。……在黑夜裡,隨處都閃爍着微弱的炊火,在炊火的映照下,盡是些愁苦的面容。」
「夜深胡騎撲城來,欲往城南望城北。」陳凡以筆做刀,把難民「行無車、渴無飲、饑無食、病無醫」的慘狀通過新聞報導,公之於世,同時質問當局,「湘桂人民的流離顛沛的遭遇,固然是敵人之所賜,但政府當局若能夠善為之計,難道就不能使他們減少些痛苦及損失麼?」
陳凡「身歷着和目擊着,心中也不斷地發生強烈的激動」,痛心疾首地指出:「軍事上的大潰敗,是政治大腐敗的結果,正是政權本質的一個嚴酷的縮影。」陳凡後來在談到「轉徙西南天地間」的寫作動機時說:「如果全忘了過去,恐怕也會影響到對今天的認識,而為了更好地認識今天,似乎也不妨憶述一下過去。」
陳凡心中耿耿的還有好朋友萬嬰子死於這次大逃難中,不知埋骨何處,同時也使陳凡與妻女第一次親人分離。陳凡留在重慶「大公報」工作,妻子則被中國農民銀行調往江津工作,女兒則暫時寄養在成都的林家。
1945年抗戰勝利,陳凡以廣州特派員身份,受命到廣州設立「大公報」辦事處,於10月26日來到廣州,結果,展現在陳凡眼前的廣州,卻是極其混亂而貧苦的。陳凡在「兩樣的勝利」新聞通訊中,如此描述:
「廣州是光復了,但廣州不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廣州,隨處是垃圾堆,隨處有蒼蠅飛舞。晚上,最繁盛的長堤大馬路的騎樓下,隨處睡滿難民,隨處跑着私娼,生活的呻吟隨處可以聽到!但在同樣的黑夜籠罩之下,因勝利而易主的崇樓巨宅,電燈通明,酒肉宴熹,笑聲彌漫。勝利,在它一到來的時候,就已分開兩種了。」
陳凡又在歡迎國軍凱旋的彩排樓上,發現一副對聯:「抗戰八年容易過,和平兩日實難捱」,有人還在牌樓上吊起了沙煲(飯鍋),暗示「吊起沙煲等餓死」的意思。
陳凡以激憤的心情寫下了聞名遐邇的新聞通訊「凱旋牌坊上吊沙煲」,留下了「拍錯手掌,迎錯老蔣,燒錯炮仗」的金句。此篇通訊被遠在延安的「解放日報」轉載,激怒了國民黨。
1947年6月1日淩晨三點多,四名便衣特務以查戶口為名,把陳凡從被窩裡抓了出來。便衣隊長劉德威煞有介事地向陳凡出示了廣東保安司令部副總司令韋鎮福的手令,手令全文是:
「大公報記者陳凡,現住惠吉西路二坊四號三樓該報辦事處,勾結匪黨,陰謀暴動,密報到部,着即拘拿來部候訊,此令。韋鎮福(印)」
陳凡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抓走,特務審訊的時候,陳凡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勾結匪黨」,實際是說他寫的文章,「都是幫共產黨的忙,而對於他們的壞處則從來不寫,而對於政府的弱點則儘量暴露。」陳凡反詰說,我們做新聞工作的尊重事實。那意思按現在說法就是,你們自己做了什麼事,自己心裡沒點數嗎?特務理屈詞窮,只有借題發揮,又對陳凡說:「你在『嶺南風候』那篇通訊裡有一節的開頭說『暗雲愈聚愈多』,不是說政府是很黑暗的嗎?」陳凡答覆說:「瞭解能力或許各有不同,照我自己的原意,只是形容社會空氣緊張,好像密雲不雨。」我猜測陳凡心裡在說:你是真傻假傻啊,這種暗喻我能說實話嗎?特務抓不到什麼把柄,只好潦草收場。後經各種關係斡旋,16日由吳奇偉(時任廣東綏靖公署副主任)出具保書,韋鎮福在擔保書上簽了一個「可」字,陳凡才被釋放。
陳凡從被抓到釋放,總共十六天,胡政之將他調到上海,來到上海之後才知道,原來是胡政之給廣東省府秘書長丘譽(字與言)通了長電,是提早獲釋的原因。羅孚在「陳凡十年祭」一文中,說是「胡政之親赴廣州保釋,偕返上海」,與陳凡在自述「被拘前後」一文有出入。
陳凡到了上海,先被放了半個月假,和上海版的副刊編輯陳偉球、南京辦事處記者高集,來了一個「江南游」,游太湖時住在王昆侖的別業「萬方樓」,陳凡想到樓名暗含着「萬方多難此登臨」,尤其想到再次與妻女遠隔,心中十分感慨。隨後寫下了五首詩,「藉表自己當日的實意真情」(「勞生碎夢錄之一」),第二首「夜宿太湖」如下:
此身此夜萬方樓,風雨茫茫伴旅愁。
倦眼欲垂天地暗,江湖何處有歸舟。
1949年3月15日,香港「大公報」復刊(1938年8月始在香港發行,1941年日寇侵略港九進佔九龍的次日,即12月13日停刊),陳凡由上海調到香港,從記者、編輯直到升至副總編輯。
從百劍堂主到陳少校
1954年羅孚以澳門「吳陳比武」之事,催生了梁羽生和金庸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梁羽生於1955年2月5日連載完「草莽龍蛇傳」,暫時休整,羅孚情商金庸接續,正好金庸躍躍欲試,於是,金庸在1955年2月8日開始撰寫「書劍恩仇錄」,也在「新晚報」上連載。有趣的是,梁羽生和金庸都是副刊編輯,而陳凡是以副總編輯的身份分管副刊,恰好是他倆的「頂頭上司」。不知是陳凡自己技癢,還是受此二人蠱惑,用「百劍堂主」的筆名,也寫起武俠小說,名字叫「風虎雲龍傳」,於1956年9月9日在「新晚報」上開始連載。書前自題一闋「滿庭芳」:
一劍寒霜,滿腔熱血,行行幾遍神州。衝風冒雪,肯為己身謀。自恃短衣硬骨,悲慷氣,酷近燕幽。難平處,披肝瀝膽,不惜少年頭。
悠悠過廿載,英雄腐草,兒女荒丘。剩如濤愛恨,鬱鬱東流。夢裡南天北漠,時重對,虎侶龍儔。挑燈起,搗煙和酒,抑淚寫恩仇。
金庸在「新晚報·天方夜譚」特別廣而告之各位讀者:
百劍堂主是一位著名作家的筆名,「書劍恩仇錄」單行本第一集的那首「滿庭芳」詞,就出於他的手筆。堂主文采風流……
「風虎雲龍傳」的背景時代是清代,出現了譚廷襄、崇保等有史可查的人名,但人物活動時間和地點都與歷史記錄不符,估計是作者順手借用。故事場景和出場的武林人物,都局限在濟南府以及周邊幾個府縣,談不到所謂大江湖格局。
故事主線是以無常道人為首的山東豪傑,為了奪回被清軍佔領的濟南府,浴血抗戰的故事。聽這麼一句簡介,像是一部革命鬥爭小說,實際上,雖不中也不遠矣。本書故事類型與常見的武俠小說,無論所謂的新派舊派,都有明顯的不同。它就是單純的敵我雙方為了爭奪一個城(或者另一個城)的鬥爭,每個人物出場都已定型,沒有人物成長,同時它沒有主角,展現的是群體形象,人物隨着事件走,這些武林人物還非常有煙火氣,既沒有玄幻華麗的武功,更沒有虛無縹緲的內功,連常見的少林派、丐幫等都沒有,連和尚、乞丐等這種身份的人物也沒有,看來作者有意顧及作品人物身份。故事佈局是兩條或者三條線索進行,時合時分,雖有脈絡可尋,但顯得淩亂不堪,閱讀起來,感覺並不流暢,時而倒敘,時而旁白,或者又變道到另一條線索,倏左倏右,瞻前顧後,很是考驗讀者的閱讀毅力,至少如筆者這樣,看慣一條道兒跑到黑的,比較不適應。但是,文筆很好,畢竟作者的功力高深,比書中人物的功底強大得多,個別細節尤其能使人會心一笑。
比如石臼道人刺殺總兵被捕而遭殺害的劇情。石臼道人是個遊戲風塵的怪俠人物,這種類型在武俠小說裡都是世外高人的形象,神龍見首不見尾,武功也是深不可測的樣子。結局多數歸隱、坐化等,這是正常方式,不正常的就是中毒、傷重、走火入魔等死法,還有的像「神雕俠侶」裡面洪七公和歐陽鋒那種同歸於盡的,原書說法是內力耗盡,從法律來說就是互毆而死。但是,石臼的死法是被敵人抓住,拷打致死。這種高人這樣死法,筆者是第一次見,真是活久見,想來想去,沒有想到第二例。看看原文描述:
石臼道人被捕之後,幾個總兵派人會審,嚴刑毒打,威脅利誘,什麼都來,可是石臼道人堅強不屈,對方問他一句,他嬉笑驚罵十句,又歷數清廷罪惡,義正辭嚴,弄得會審的人心膽俱寒,毫無辦法。清軍為了施威懾眾,在殺他之前,滿城貼上了紙條,還要每家每戶到時派人去看。到得那天,城中戒備森嚴,石臼道人由百多名刀斧手押在中間,先在城裡大街小巷,遊行示眾。大家見到石臼道人滿面傷痕,但神志異常鎮靜,忠肝烈膽,眉宇軒昂。沿途陸續隨上的老百姓,愈來愈多,到後來足有一兩萬人,到了行刑的地方,大家也並不散去。行刑的地點就在城中的廣場上,清軍現在那裡搭了一個刑架,到那時候,先把石臼道人吊起來,然後叫十名劊子手用有刺的鋼鞭,將他活活地打死。由始至終,石臼道人沒叫一聲,沒流一滴眼淚,倒是行刑完了,許多老百姓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這一段看完,筆者的腦海中嗖嗖嗖地閃現過無數革命先烈英勇就義的光輝形象。稍有遺憾的是最後一句,老百姓的表現不好,不應該寫哭了出來,而應該拿着饅頭上前蘸點石臼道人的鮮血,回去救治生病的親人,這樣是不是更完美?
這個情節是體現「俠」,再舉一例體現「武」,武俠小說必要有武有俠嘛。
有一段寫群雄追蹤五龍,進入青蛇幫山洞的情節,看看是不是另有一番異域風情?以下節略原文:
(群雄在山洞中)忽聽得一陣笑聲,突然而起。眾人駐足辨聽,只聽得那說話的人道:「好!你這是『雙峰挺玉』,我用『金爪銀抓』來拿你。」隨着,另一人發出恨恨之聲,但聲音低微,聽不清楚。又聽先前說話那人道:「這是『如封似閉』吧?你漫想這點能耐,就能抵拒我,看我用『五馬分鬃』來破你!」那另一人道:「我寧死也不讓你稱心!」一語未完,突聽掌聲啪啪,像是兩人已經交上了手,只不知勝負誰屬。其時,又聽先前那人道:「你竟用『青龍獻爪』,哎喲,我的臉已經被你抓破了。小心!等一下我來個『一針見血』,你可不要叫苦。」眾人聽那人說的都是武林各派的架式,有些是內家拳的,有些是外家拳的,但因雜亂之至,連洞真道人和洞玄道人也理不出頭路,不知那兩人是什麼派別,又正鬥得怎樣。……
怎料正當其時,又聽到了得意的笑聲,先前那人道:「看我『靈貓捕鼠』,再來一個『燕子入巢』,你便知道滋味了。」……此時,忽又聽那人「哎喲」叫了一聲,並道:「你竟用『魁星踢鬥』!你的一雙腿倒厲害,真是『我不動,你不動,我一動,你先動』。……讓我來一個『左右提鞭』,破你的『臥虎當門』。」說罷聲音又寂。
眾人隔牆聽得這兩人對話,都聽得糊塗了。洞真道人最後闖過去一看,竟是反派的李庭光正要強暴俠女柳晚珠,原來剛才二人說的「武林架式」,竟是「來比擬不堪入耳之事」。
謎底揭穿,高尚的讀者大概嗤之以鼻,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讀者(如筆者)就自行腦補一下吧。百劍堂主襲用了古代文人的遊戲筆墨,有些類似「歡喜冤家」裡的「乖二官騙落美人局」的重編千字文,卻也表現了風趣的一面,文人的幽默也是別有花樣。
此書的奇峰突起,集中在終章部分,有模仿,更有創新。
結尾模仿的是:在此半年之前金庸就已寫完的「碧血劍」。無常道人(對應穆人清)把群雄都召喚到一處叫「斷魂崖」(對應華山)的地方,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前文毫無鋪墊的頂級高手金身劍妖,是無常道人的師弟,要搶李紅霜和孤孤兩個少女,這情節和舊版的「碧血劍」完全可以對應,是一樣的。
雖然抄襲了金庸的橋段,但此部書的兩個創新,不容小覷,反過來,可能影響了金庸以後撰寫的兩部作品。
畢竟獨創的主題思想才是最大的創新。
第一個創新,是結尾處斷魂崖橋段的設計。斷魂崖類似金庸「俠客行」的俠客島,此處有一個山洞:
「眾人一看左邊壁上,刻着許多龍形人身的圖像,一式一劍,變化無窮,驟然看去,意不暇會,目不暇給,再向右邊一看,那裡有一塊磨得極平的石壁……」
這石壁上刻的即是「太玄五龍劍經」(對應「俠客行」的「白首太玄經」)。眾人辨析圖形,解析文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領悟,而且誰都認為自己的理解是正確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奇妙的是,即便是相同的一個圖形,一句經文,每個人按照自己的參悟,哪怕參悟的意思完全相反,但各自修煉後,武功都有進步,進而學成了不同的功夫。當然,最後誰都不想離開這個山洞了。金庸在創作「俠客行」的時候,俠客島的最終佈局,是不是受到這部小說的啟發呢?
第二個創新,是接着第一個創新來的。眾人無法理解這種情況,最後無常道人出面,指點迷津,他的指導思想就是:「有經不如無經,有式不如無式」。原文從儒釋道三方面,對此有深度闡述,原文過長,略去不贅。金庸後來在「笑傲江湖」裡發揚光大的「無招勝有招」,是不是在創作時,想到了當年百劍堂主的這部小說,無從得知。
這一思想的本源大概出自老子的「有無相生」之說,或者說脫胎於孟子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筆者認為,所謂「無招勝有招」,只是一個噱頭,「無招」,只是說明招式沒有名稱,但不是說沒有招式,因為隨便一個動作,必然是一個招式,「無招」實際還是「有招」,區別只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
「風虎雲龍傳」於1957年7月29日連載結束。「俠客行」連載始於1966年6月11日「明報」,比「風虎雲龍傳」的結束還晚了近九年。
按情理來說,金庸大概率會讀過他當年頂頭上司這部唯一的武俠小說,那時候他們可是在蜜月期。當時梁羽生、金庸、百劍堂主「三人除了正當職業之外,都在寫武俠小說」,本來每人都可以開闢一個專欄,「但金庸說,不如三劍俠一齊出馬,更可以互相壯膽」(陳凡語),於是「大公報」就多了一個「三劍樓隨筆」專欄,三人輪流執筆,從1956年10月23日正式開張,至1957年1月30日暫停營業。這些文章於1957年5月由文宗出版社結集出版。至1958年10月4日,「三劍樓」再次開張營業,直到12月23日收攤散夥。次年,作者另開「百劍堂隨筆」專欄,一個人唱起了獨角戲,三劍俠分道揚鑣,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早期三育圖書、偉青書店分別出版的金庸(舊版)、梁羽生、高峰等人的武俠小說,書名題字都出自陳凡之手。
金庸脫離「大公報」之後,創辦「明報」,雙方道不同不相為謀,越走越遠,以後更因政治異見和立場不同,展開過「紙上對決」,陳凡以筆名「張恨奴」,寫了「明報的妖言與妖術」等文章,攻擊「明報」和金庸。友誼的小船徹底傾覆。金庸的武俠小說修訂版由自家的明河社出版,書名改為自己題字,梁羽生的武俠作品則交予天地圖書出版,改為黃苗子題字。
1997年陳凡去世,金庸出席了葬禮。據羅孚說,陳凡晚年曾給金庸致函,討要金庸作品。金庸親筆簽署了一套小說,專人送去。金庸認為,這大概是陳凡向他示好,希望和解。
「風虎雲龍傳」出版後,隨即湮沒在眾多的武俠小說之中,陳凡意興闌珊,再加以身居領導職務,工作繁忙,再沒有寫武俠小說,但他以筆名「陳少校」寫的紀實文學「金陵殘照記」,卻火遍大江南北。「金陵殘照記」於1963年由香港致誠出版社陸續出版,是一個系列作品,含五部獨立作品,分別是「酒畔談兵錄」(寫淮海戰役)、「關內遼東一局棋」(寫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金陵殘照記」(寫渡江戰役以及南京政權內幕)、「逐鹿陝川康」(寫陝北之戰到川康之戰)和「黑網錄」(原名「蔣朝黑網錄」,寫藍衣社、軍統、中統、中美合作所以及保密局等形形色色的蔣政權的特務組織及其活動的秘密內幕)。於1988年4月引進內地,由農村讀物出版社出版,最初作為內部資料發行,隨即被盜版無數,是當年最為流行的書籍之一。同類作品裡,只有署名「唐人」的「金陵春夢」可與之比肩,宋喬的「侍衛官雜記」尚遜色幾分。正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使他始料不及。
其後,「陳少校」趁熱打鐵,又寫了「軍閥列傳」系列,包括「山西老妖閻錫山」「西昌幻夢」「宋希濂被捕前後」「害群之馬」等等,但內地沒有引進,僅在香港出版。
筆名「陳少校」的來歷,據羅孚在「陳凡十年祭」中記載:
當年國共內戰時,上海有一份用蘇聯人的名義辦的報紙。上面有一分析軍事局勢的專欄,作者署名秦少校,這個專欄很受讀者歡迎,作者也就在讀者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陳凡後來利用內戰一些當事人在北京寫的回憶錄(全國政協因而出版了幾十本文史專輯,專門刊載這一類文章),改寫成章回體的小說,總題目是「金陵殘照記」……因此想到秦少校這個名字,於是取了陳少校這筆名。
從「壯遊詩記」到「壯歲集」
陳凡不僅是一名出色的新聞記者,更是一名優秀的詩人。
在廣州旅汕小學任教期間,已經寫了一些新詩以及散文詩,投稿在「星島日報」「大眾日報」等發表,著名的有「燈」、「北行草」等,筆名是「周為」。
1955年初,陳凡從香港到北京做探親旅遊,到內地走了一趟,一來一往歷時一個多月,「由嶺南經中南到京都,又由京都經天津去東南,在從東南返回香港,游程足有萬里。」作者以前沒有踏足北國,以致見到「冰糖葫蘆」,都想起卞之琳寫北平生活的詩,覺得「自有一種樸實可喜的情致」;在遊覽北海公園,恰好遇到「平生得意之事」——天降大雪,「狂喜真是難以形容」,美景之外,也不忘記誇讚一下美人,看見北京的女孩子,「明眸皓齒,兩頰又一例是紅冬冬的,的確美。」陳凡把一路遊目騁懷之樂,用古詩連綴成篇,以七言絕句為主,寫了七十多篇「有詩為證」的遊記,結集成「壯遊詩記」,由香港文宗出版社出版,署名「南鄙人」,開篇是兩首七絕:
不為多情不自傷,不將杯酒作離觴!
酷嫌近減幽燕氣,慷慨悲歌本擅場。
風柔月潤出羊城,假我湖山一月程;
塞北江南都絕好,故攜魂夢上燕京。
陳凡的內地之旅自此打開,以後「至少每年回內地一次,遍走大城市采風訪友,在此過程中兼顧約稿事宜」,由此在「大公報」上創辦了「藝林」週刊,並主編了「藝林叢錄」。(詳見祝淳翔「君子交,患難情——香港『大公報·藝林』始末」)
1961年10月,香港宏業書局出版了陳凡的「往日集」,收錄了「春思」「夢歸」「清晨」「秋晚」「除夕」「秋」等等,大部分寫於他在汕頭任教時期,正值抗戰初期,充滿激情和熱血,以及青春的彷徨和衝動。黃裳曾言:「『往日集』驚才絕豔,流譽人間。」夏尚早(即何達)在「文匯報」上寫了一篇「掩卷高歌懷往日——讀周為的『往日集』」,認為「詩人的感情,必如長江大河……收在這個集子的詩,猶如一股溢出的支流,只是詩人生命的一片投影。我從收在集中的詩句中間,窺探詩人被樹蔭遮住的靈魂的峰頂……心情好到不能再好!」
其後,陳凡編輯了「黃賓虹畫語錄」「齊白石詩文篆刻集」「出峽詩畫冊」等有關詩文作品,直到1990年秋,才給自己編輯了一部詩集「壯歲集」,是他晚年的唯一著作。從醞釀至面世,經八年之久,由何氏至樂樓出版。「壯歲」之名,猜測來自他早年自擬的一副對聯:「筆墨少時難厚璞,江山壯歲喜奇雄。」(「塵夢錄」)原是稱讚黃賓虹山水畫作的句子,後來以首句寫入「看山引——為黃賓虹作品欣賞會作」:江山壯歲喜奇雄,欲將五嶽羅我胸。獨恨足跡難及遠,是故酷嗜黃賓虹。……
「壯歲集」由何耀光(何氏樓主人)、錢鍾書、饒宗頤三人作序,其中錢鍾書評鑒「嘻笑怒駡,哀思激烈,亦莊亦諧,可泣可歌」,又稱譽說「酣放可以驚四筵,精微可以適獨座」。陳凡請饒宗頤作序時,特意囑咐說,已請默存先生(錢鍾書)寫過序,但「錢君」寫得都是「揄揚之辭」,你可別這樣。不料饒宗頤看後說,「君之七絕如丙辰雜詩,已入定庵堂奧」,你的詩都深諳龔自珍的其中三昧了,還客氣什麼,「並乞質之錢君有以揚榷之」,大概意思就是說,寫得真好,錢鍾書並沒有替你吹牛。黃裳所作跋語,則借用龔自珍贈送廣東友人黃蓉石的詩句,「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以此二語可盡兄之豐神心事也」。
其中寫在「壯遊詩記」裡的部分詩,也收錄到「壯歲集」中,其它尚有「勒馬洲俠盜歌」「相馬篇」「倚劍篇」「鬥酒歌」「出峽行」「丙辰雜詩」等名篇。
從大罵國民黨到保護毛主席
陳凡早期加入的「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簡稱「青記」,即是記協的前身,這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聞工作者的團體,全國新聞界抗日統一戰線組織,是陳凡和共產黨密切接觸的肇始,後來加入桂林「國際新聞社」,簡稱「國新社」,是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後創辦的,專門發佈抗戰新聞,1938年9月,在周恩來指導下,以「青記」的骨幹為基礎,採取合作社形式,對國內外發稿,宣傳團結抗戰,實際又是共產黨領導的,針對國民黨「中央社」的組織。再後來陳凡又加入到「大公報」,可以說,陳凡一直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組織下生活工作,對共產黨和國民黨有着極其清醒的認識。他親身經歷的湘桂黔大逃難,所見所聞,更是對國民黨的腐敗無能失望至極,逃至重慶後,更親眼所見「蔣介石與敵偽政權眉來眼去,重慶也成為披着各式各樣偽裝的漢奸分子的活動之地,許多骯髒的暗潮,也在這裡翻滾。」秉承新聞記者的神聖責任,陳凡目擊湘桂黔大逃難的種種腐敗現象,但到了重慶之後,竟「完全不能宣之於報章」。陳凡記載:
最初,有些報紙以「奉命免登」或開天窗的辦法,表示溫和的抗議,及後則連這個辦法也不許在報上出現了。
難怪陳凡對「民心盡失」的國民黨,在「沉默中孕育着厭恨」了。(以上均引自陳凡「勝利前後的霧重慶」)
陳凡在「大公報」工作了四十五年,可說大半生命運與「大公報」緊密相連。「大公報」是左派報紙,陳凡自然也劃歸左派,在特殊的十年時期,他緊跟內地政治風向,從左漸趨走向極左。
梁羽生在「亦狂亦俠 能哭能歌——懷念『百劍堂主』陳凡」一文中說:
陳凡在「文革」期間一些「失常」的行為,那也是不必為尊者諱的。他以毛澤東的「大刀衛士」自居,買了一把鋒利的小刀藏在身上,聽說不僅在辦公室裡把弄,甚至在大會發言時,也揮舞這把小刀(他心目中的大刀)以助聲勢,嚇得同事心驚膽跳。
聶紺弩也曾言及陳凡的失常行為。1979年12月7日聶紺弩給高旅的信中說:
斯福兄此次來,送了一份厚禮,品質不壞。他有意為我出版三草合刊。正通訊商量中,因開會時各住一處,相見時難談更難。我想封面二字由你寫,甚至由你寫一小序,但能辦到否,未卜。他處境難,別人說陳凡要殺他,可見內部矛盾亦不簡單。(斯福,即羅孚。)
四年之後,1983年5月3日的信中又寫:
陳凡公罵徐羅,我還不知徐公有什麼事故,只見記者協會委員之類無徐公名字,當是有事。滬文匯銷路全國第一(第二為羊晚)數以百萬計,不意竟與徐公無關乎?又你為某公算命,今年三月可解,今何如矣?如徐公有事,則凡公罵之,並非神經,表示彼等與己無關,術語謂之表態,神經健康之至。(以上摘自王存誠整理「聶紺弩致高旅信」。徐羅,即徐鑄成、羅孚。)
忽略事件背後的故事,僅從陳凡又罵又殺的,甚至身藏小刀的行為,就不能以常情常理忖度,恐怕是患有幻想症之類的精神性疾病,也未嘗可知。
結語
陳凡所用筆名,早期用「周為」寫新詩和散文,用本名「陳凡」寫新聞通訊,用「百劍堂主」寫武俠小說,用「陳少校」寫近代史,還曾經用「徐克弱」在「大公報」寫「燈邊雜筆」專欄,後以此署名結集出版了「燈邊雜筆」和「秋興集」,而用「陳眾一」寫的回憶錄以及用「張恨奴」寫的那些所謂失常亂罵文章,均沒有出版。
一九八五年左右陳凡退休,「封筆、息交、絕遊」,直至過世。其間僅出版了薄薄一冊但可傳世的「壯歲集」。如選用其中一首,作為總結「陳凡真是不凡才」(章士釗語)的壯遊人生,大概這闋「臨江仙」足以相稱:
回首流光真似駛,匆匆換了姿容。
幾多往事漸朦朧,幾多甘苦辣,都在夢魂中。
狂俠溫文兼慷慨,酒邊花畔刀叢。
死生榮瘁不橫胸,慰情唯此最,得見九州紅。
(此詞最初見於1976年2月「走馬人間數十年」的開篇,後收錄到「壯歲集」,略有修改。)
當時任職中國銀行副總稽核潘靜安先生曾和其詞一首:
書劍江湖曾闖蕩,艱難改換新容。
幾番經歷肯朦朧,幾番風雨後,猶在左庸中。
從來爾雅狂和俠,豪紳土霸爬蟲。
只鯤鵬越九層空,胸懷更寥廓,參列九州紅。(附:此詞未公開發表過。)
陳凡過世後,梁羽生在「亦狂亦俠 能哭能歌——懷念『百劍堂主』陳凡」一文中,重寫了當年與陳凡聯手的「草莽龍蛇傳」代序,改為「自題『草莽龍蛇傳』」,全詩改為:
一去蕭蕭數十州,劫餘相見慨浮漚。
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豈女流?
誰遣龍蛇歸草莽?空餘涕淚泣神州。
自憐多少傷心事,家國飄零到白頭。
新詩較之原詩情調意境轉趨黯淡,大有一種「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的況味,梁羽生是不是在詩中別有寄寓,借陳凡空餘豪氣的酒杯,澆自家鬱結難消的塊壘,那就是無解之謎了。
附注:標題取自文中陳凡「夜宿太湖」詩句。後收錄到「壯歲集」改為「天涯何處有歸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