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以来,我在三个不一样的城市待过,这三个城市的夜晚是相似的,但给我的感受却完全不同。下笔之后,觉得对第三个城市的感情太过复杂,或许是因为“近之则不逊”,我不曾意识到,每个平常的夜晚竟是如此珍贵,因而只结合两个城市际遇,写写我看见的夜晚。
R城
一直以来,R城被赋予的使命是凤阙守夜,渐渐地,这里成为一座围城,一个装在套子里的城。一方面,R城是两文三语通行之地,历史之沧桑,文化之绚烂,凑在一起就是“特立独行”,这样的她让人心生向往。客似云来,很好,但来者都只是客,每个人抱着朝圣般的好奇心,过来瞥一眼就罢,这座城市也就变得不那么容易理解了。另一方面,自由烂漫的个性,让R城在新时代安于故俗,免不了与同胞们发生龃龉,人们便只希望她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乱子了。没有疫情之前R城便是如此,疫情只不过让一些人心生错觉,这里好像是“自由”的。
也许世界上所有夜晚都从吵闹开始,R城尤为明显。晚上十一点,大厦下面的街市会准点拉闸关门,轱辘一路碾过去,刺耳的喧嚣为深夜开路,此时临街商贩促销必备的“大声鸡”也鸣金收兵,以免第二天被人投诉几点几分又超了几分贝。人变少了,汽车和巴士就成了路上最后的过客,发动机的声音很吵,但一来一往不过十几秒,尔后便绝尘而去。喧嚣从这条大道东边撒腿转到下一条大道西边,沿途敲锣打鼓宣布已是深夜,转完整个城市,也奔向安静。黑暗却始终站在这里,默默编织起一层又一层的帷幕,清点今晚要售给梦中人的几份安静。
度量衡在R城的夜里失去了效用,三杯是不够软人,不够饱腹的,一定要豪饮一番。该说再见的时候还舍不得“欢乐时光”,该拥抱黑暗的时候差点被霓虹灯闪瞎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你搭着我,我撑着你,最后大家齐齐“古德拜”。大街转小道,最后只剩几个饮醉酒友四围乱走,偶尔吐出几句不堪入耳的秽语,只因辨不清家的方向。有家的,踉跄着身子,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赶去,只要到家,就有巧手麻溜给松衣领、解鞋带、脱袜子、擦脸蛋,最后搬上床睡个好觉。别人都走光了,只留下无家可归的一只酒鬼,流连空街。这位老兄已经彻底迷糊了,但是酒瓶很讲公德心,知道自己有“家”可归,冰冰凉凉的触感权当一口醒酒汤,吊住老兄一点点清醒,没有这口醒酒汤,“只准放入金属”怕是要看成“只准本人放入”,把垃圾桶当床铺,投进去一个醉猫,送你一夜臭梦。
“哐啷”一响,酒瓶到家,理智不加班,这位老兄连最后一丝挂念都没了,他把脸怼到冷冷的垃圾桶边,靠这“亲密接触”来驱逐初夏的热风,不知是完全醉倒还是昏昏睡着了,身体挣扎不出热的囚笼,但灵魂此刻一定自由得很。
路上几乎没有人,只剩灯光照亮这场独角戏,但此时,我就在路对面,目睹全程。真奇怪,当时我唯一的冲动竟然是想掏出一个口罩给他戴上,“不戴口罩罚钱”,以免明天一早,他被一张价值五千咸龙的牛肉干(罚单)捂醒了!相反,如果这位老兄睁眼,看见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路对面,肯定猜我是要去哪里进行下半场。只不过,现在醒的是我,醉的是他。我站在这里,想法很多,行动为零,依旧保持着“同心抗疫”的社交距离。初夏的R城,天气开始变闷了,只要站着不动,热的气息就即刻套住人,也赶着迷糊的大脑快些转动。我摇摇头,所有胡思乱想都抛诸脑后,寻常事寻常路人甲,不必挂怀!今天的我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我也只想奔向黑甜的梦里。
在R城,我们共享同一个夜晚,人在黑甜的梦里安眠,有些事物却静静蛰伏在黑暗里,不眠不休,啖人骨肉,咽民脂膏,吞吐愤恨为经纬,让这座城市始终笼罩在自己编织的套子里。
所有人都睡着了,病毒好像也是,只不过第二天,公布的数字才会让人知道它多么“勤奋”。
L城
一小片岛,零散分布,依着陆地,而中间只隔着一道海峡,海水流入此处,也要倒个十字,留恋似地打个转,L城就是这样一座精致的小城。依附在南海之上,小城就像是一面掉进水里的梳妆镜,摇摇晃晃在涟漪里浮起,因此,我一直觉得L城的别名非常好听。这座城市傍着天然的避风港,还有亲近的兄弟城市互通有无,岛屿被海水三面环绕,岛外的风浪却不会攀上岸。L城和她的兄弟多么亲近呢?即使是夜里悬挂在东望洋的月亮,实际上也是从兄弟城市那边升起,所以L城不需叹伶仃,只是特殊时期,唯独惶恐一码变“红”,再铁的情谊也要“熔断”。
梳妆镜固然美,但更多人觉得她是“梳打埠”,只因来到这里的人免不了见识一下传闻中豪华的娱乐场,又“一不小心”留下过路财,L城便给人一种“错觉”,即使千金都要熔入南海水。娱乐场的重重屏风,也挡不住全城的纸醉金迷之最,昼夜不分的赌场里,本地荷官们的脸上总是带着“情感劳动”的疲惫,他们对各色筹码无动于衷,坐在对面的客人,则全心“扣”在转盘里,还有谁会在乎对面美女不美女呢?
我也曾经好奇放慢脚步窥探,如今这一切不过日常,肆意、随意却无意驻足,大胆张望内部,瞥瞥有无任何新鲜玩意,多少能伴我走过这段百无聊赖的路程。友人曾经问我,你们会经常去那里吗?我答道:“会!去做检测,以及坐巴士。” 皆因娱乐场占据城中最佳位置,东西南北均通达,没有理由为了特意绕过它而错过难等的巴士。
穿过娱乐场,有如从白天穿梭到夜晚,L城的时间都挤在小小一处,日夜被娱乐场切割,在街区里互相重叠。上一条路是安安静静的文化遗迹,下一条路就撞上热热闹闹的嘉年华,葡式建筑群被迷离的灯光簇拥着,勾住多月不曾外出寻乐的人们。临水的岸边搭起了舞台,葡语乐团唱着听不懂的歌,听不懂没关系,跟着举手,手里有啥举啥,特殊时期,“图个热闹”变得异常珍贵。
小雨在闪光灯中飘荡着,给热闹加了几分迷离,欢呼的人群并不在乎,现在还不是说noite(晚安)的时间,夜晚还太早,台上的主唱才是焦点,在她背后,对岸就是金碧辉煌的娱乐场。这一幕,就是无法复刻的L城夜景。
我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放大看的时候,发现一个女生举着手机,而身后的男生,用手托在她在头上搭了一把小伞,细雨很小,偷偷躲入夜晚,但是伞总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从热闹中抽离,我沿着海岸走。隔水望见一座名为“星”的娱乐场,它的设计很独特,将8字形摩天轮镶在了正中心,夜晚它就像一座画出来的月宫,轮廓清晰,霓虹灯描绘点点细节,这样画在黑夜星空中,完全满足所有对月宫的期待,也满足人对L城的想象。海风归去纤云,扫干净刚下完的雨,皎洁的月亮自北挂起,悬在摩天轮之上,星稀而夜深,衬得月亮又高又亮,却和城里的灯红酒绿完全不是一路的。沿海滩涂有一片红树林,树根伸进水里,托着海面上映照的“星”和月,仿佛海底升上来了月和它的行宫。
此时,有人在附近一座湖边小桥边吹口琴,听一句“you raise me up”,但是调子起高了,重复几次,夜色吊不住高了几个度的音符,载着它们落入沉沉湖水,黑色的涟漪里,我看见灯火和音符在水里打转,耳边口琴的声轻轻摇曳,沿着水道,摇进对岸的不夜城,也摇进我思乡的秋梦里。
一半是宁静的水,一半是繁华的城,L城安逸而又奢靡,文化在这里相逢继而折中,没有太多沉重的老话题,最后还带了一点神秘感,没有旅客会讨厌这样一座小城。如果生活在这样一座小城,小当然是好事,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心很容易就这样安于一隅。
事实上,今天的L城几乎看不见以往的样子,明镜不再规整如圆,但是海水一如以往澄澈,历史只在陆地留下痕迹,无法困住如时间一般的流水。镜子始终是镜子,想要改变,然而看见的,从来都是真实的自己,而我觉得,L城依旧是那面梳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