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枫的女儿》意识先锋流，试笔

无耻暴击者

1

乐谦从破缸中舀了瓢水，小心的送到嘴里咪了一口。几滴水从嘴里漏出，在布满尘土的下巴，涤出几道又黄又涩的肌肤线，上面满是杂草般杂乱生长的胡渣。

“官爷，山里的水，甜着呢，要不要来一口。”乐谦将水瓢伸给身前锦衣华服的公子。

“起开，公子怎么能喝这猪潲水，信不信我把你溺死在破缸里？”公子身后一个随从，尖着嗓子骂道。

华衣公子捂住鼻口的修长手指，像兰花般翘起，摇了摇，示意随从噤声后，又立即捂住口鼻，用同样尖细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们来自帝京，不想多听无用的话，说说你的媳妇吧，对，就是你那个很飘亮，姓张的媳妇。”

“官爷，说来惭愧，我撒谎了，张姑娘不是我媳妇，我是随口山里乡邻吹牛的。”乐谦说完，咕噜咕噜的喝了一大口水，喝完，仰天啊的一声，喊道痛快。

“放屁，我们在这里盯梢了十天，你们两个明明同屋进同屋出，难不成一间毡房下，每夜都在互相念佛经？”背后的随从继续骂道。

“我说的是实情，官爷，你进去一看便知。”乐谦笑道。

华衣公子转过头，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刷刷两声，十几个人中飞出两个身影，一个从窗户破入，一个从毡顶突入。咣当、咔嚓，那是窗毁顶塌的声音，也是乐谦心碎的声音。

“官爷，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乐谦第一个“房子”还带着悲痛莫名，第二个“房子”就变得欣喜若狂了，他浑浊的双眸满是银灿灿的白光，五枚长椭圆状东瀛“丁银”，被摆在了乐谦面前。

屋内像是闯进了一窝耗子，乐谦听到锦被落地仆仆声，听到搪瓷打碎的班噹声，听到箱子被破开的哗啦声，听到抛翻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好一阵，那两个男子才垂头丧气的出来，向华衣公子单膝跪下。

一个道：“两人确实是分房睡，张云澈的屋内床上，满是真腊沉水香余香，没有第二者的异味，地板上也没有第二者的足迹。”

另一个道：“这个男人睡在张云澈房门后的板凳上，上、上面满是馊了的臭味，还有很多老鼠留下的硬了成片状的屎。”

公子听了眉头紧锁，向乐谦问道：“匪夷所思，那为什么张云澈非要和你住一间？”

“说来话长，我自己都有点想不明白，官爷，那是初春，太阳还不毒。小的像往常那样，拉着钩杆，拖着竹篾网，去塘里捞虾。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段绿色的狗尾巴草地，和一段白色的白草地，就在绿色白色绒毛尾像层层水波一般，涟漪摇荡间，张姑娘出现了，她实在太白了，白的发亮，以至于一出现我就感觉自己瞎了，除了她外，周围一切都没了颜色。”

“然后她说要住我的房子，我答应了，她希望我睡在门厅的板凳上，我答应了，她说她每天要出去，黄昏才会回来，要我准备晚饭，我也答应了。”

“那你就没有要求她为你做什么？”公子哼的一声笑道。

“她不会答应的，既然不答应，何必问呢?反正去外面吹吹牛，说她是我媳妇，她又不知道。她总是，倏地一声，风里来，又倏地一声，风里走了，就好似从没落过地。”乐谦笑呵呵的又舀起一瓢水。

“你当真不知道她是谁？”公子道。

“不知道。”咕噜咕噜，乐谦又开始喝水。

“张丹枫！”公子突然大吼道，然后紧紧的盯着乐谦，似乎要从他眼睛里抓出蛛丝马迹。

“张丹枫？你们，你们认识他？”乐谦第一次正下脸道。

果然，有破绽，可被我们发现了，公子笑道：“那个张姑娘就是张丹枫的女儿，怎么样，你认识张丹枫吧，我看出来了。”

哗啦一声，乐谦将整瓢水，往头上一倒，全身湿透，头发一缕缕的披挂下来，洗净了面容，一群人才发现这个山野粗人，居然有着一张刀削斧凿般俊朗的脸，原本浑浊的双眼，亮得如长庚星般，耀明如炬。

“说吧，你们是东厂还是西厂的阉狗？”乐谦一改颜色，淡淡道。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大人不如现在就杀了这小子，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那小丫头。”华衣公子身后的随从冷笑道。

“你知道这干嘛，知道了，又能如何？”华衣公子不接随从话，对乐谦问道。

“罢了，反正无论东厂西厂的阉狗都要在这里变死狗，死狗不问出处。”乐谦站起湿漉漉的身体，踱到毡房旁一个柴堆旁，拿出一把柴刀。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在公公间此起彼伏。

“就靠这个来杀我们，你看上面一个个缺口，杀鸡都嫌损手。”

“我们的剑，可是工部督造千锤百炼的宝剑，拿什么和我们玩。”

“离黄昏还早，不然给他来套檀香刑，出来这么久，我都手痒死了。”

乐谦对于嘲笑充耳不闻，拿着柴刀立在屋前的海棠树下。海棠树漆黑的虬枝慵懒的伸向屋顶，迎向太阳，在身下撒下比夜还要黑的巨大暗影，将乐谦完全包裹在里面。此时轻风梳拂，空气中满是老海棠树，丝丝缕缕混杂着苔藓和朽木的气味。这个味道老朽的让人担心，担心老迈不堪的大树枝干，会在这一阵风后，整个砸下来，毁灭一切。

只见乐谦举起柴刀——要劈柴，他若有所思说道：“要准备柴火了，不然姑娘回来没柴火煮饭。”

说罢，便猛的一刀劈向柴火，也就在这一刻，他身上还在滴滴答答滴向地面的水，在他肌肉的挥动下，突然银光一现，向四面溅射。

那颗颗银亮亮的水珠，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在即将落地时，猛的一个抬头拉伸，像漫天流星般，千点万点，拖着银白的尾迹，冲向正在嘲笑的公公们。高速奔袭的水珠，在空气中爆出嗤的密集暴鸣声，接着便将公公们的身体贯穿了，原来水珠上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剑气。

噹，一声巨响，华衣公子手中长剑震颤的嗡嗡鸣响，他是唯一挡住水珠剑气的人。

“是葵花剑法吧，不错，久闻大名，请内侍赐教。”乐谦哈哈笑道。

无耻暴击者

2

“爷爷,什么是葵花剑法？”乐谦扒拉在桌子上，看着爷爷。

“一种很快很快的剑法，练到最后，整个人会化作一道光，能抢在对手拔出剑前，杀死对手。”爷爷笑呵呵道。

“那不是和东瀛的居合斩、拔刀术是一个东西，偷袭用的？”乐谦不屑的拍起桌子。

“结果上一样，但过程不同。东瀛人的拔刀术是对付不了摆好架势的对手的，可是葵花剑法不一样，它的神奇在于将全身真气汇聚到了跃纵之能上。一个人只要速度够快，就总是处于先手和进攻状态，而对手只能被动防御。时间一久，被动者必死。”爷爷道。

“听人家说，葵花剑法‘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真的吗？”乐谦问道。

“那是那个太监见识太少，又自以为是，误人子弟。自宫确实可以避免走火入魔，然而那是老黄历了，就连‘葵花剑法’的最初创造者，西方的景教徒，以及后来的跟随者，北边的罗刹诸国，都早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炼的不但无比强大，还各个子孙满堂，哪像老太监居于一隅，妄论苍穹，还逼着每个徒弟做选择，说是要裤裆还是要剑法？”爷爷笑道。

“爷爷怎么都知道？”乐谦也笑道。

“嗯，孩子，不怕吓到你，我们练得其实也是葵花剑法，只是不用自宫。和景教的‘末日审判剑’、罗刹人的‘弥赛亚剑法’一样，我们也不叫葵花剑法，叫‘平民剑法’。”爷爷道。

“这剑法名字可太寒碜了，能不能好听点，霸气点，爷爷？”乐谦皱着眉头道。

“你想叫什么？”爷爷道。

“东风，我觉得东风霸气。”乐谦笑嘻嘻的鼓掌道。

“东风虽好，可是不如平民。”爷爷道。

“为什么？”

“后者很大很大。”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房前海棠依旧，只是故人已不在。

乐谦回忆着爷爷的音容笑貌，铮的一声，拔出了藏在海棠树内的宝剑，湛蓝的剑身冗自微颤，发出一声声嗡嗡的翠响。几束阳光漏过树叶，在湛蓝色的剑身上，映上点点寒光，仿佛星空被拆下一角，执于手上。

“你的剑气是葵花剑法？”白衣内侍厉声问道。

“是也不是，和你学的应该是同一母本，但方向不同，你我算是唐以来，这种剑法第一次中原同宗内战吧。”乐谦笑道。

好，内侍尖细的嗓音回荡于山间。一阵诡异的骨骼咯咯声，乐谦明显的发现内侍两支大腿有了变化，原先正常腿部陡然发生了畸变，骨骼肌肉夸张的拉伸，大腿居然变成了骏马羚羊后腿那样向后弯曲后，在小腿处又踅回向前的形状。

乐谦不明白，这是皇城葵花剑法的新进境，它的内功心法练到极致，能改变人的腿骨构造，从而将人打造成一把真正的剑，一把无与伦比的高速之剑。

刷的一声，内侍所在的位置犹如遭遇炮击，一捧泥土如喷泉般冲向天空，在地上留下一个洼坑，那是内侍起步疾冲一瞬间的爆发力作用于地面的效果。难以置信的速度，激发了排山倒海的激波，顺着冲击乐谦的方向，向沿线两边翻涌，远处整片整片蒿草、芦苇、红柳和菖蒲，被激波推冲得倒贴在地面，细细碎碎的残叶断枝漫天狂舞，空气中满是涩涩的湿泥土味。

乐谦感觉到人、剑光和风几乎是同时到的。当他要以单剑横拍，拍翩剑势，再接一中路突刺时，内侍像是一下子分裂出十数个人般。

轰轰声中，乐谦身边刹那炸起十数个远近不一，大致以他为中心呈圆形包围状的地坑，那是内侍不断在他身边变速提速，制造片刻四面八方同时刺击的附带效果。

看不清的身影，看不清的剑光，汇成一道白色的半蛋型虹光，罩住了乐谦。虹光越收越紧，即将吞噬他时，蓦然间，像是无数金铁交击声，或是千军万马对砍声，合成了一道巨大哄鸣，邦啷啷！

虹光中心的乐谦，宛若神话传说中的齐天大圣降世，身躯上变出了三头六臂，六道湛蓝宝剑，划出密如织线的剑光，环绕周身，硬是将笼罩全身的对方剑势散去。

内侍如八方夜雨汇中州的进攻剑势被击溃后，依然不撤去围困乐谦的架势。但见他围着对手，反而越转越快，竟然在虹圈范围内卷起了一道旋风，周围砂石草叶跟着打转。影影绰绰的身影，伴着千点万点的剑芒，如倾天覆地之势袭来。而此时的乐谦，也是愈打愈快，刚才还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现在已经是千手千眼观音菩萨，数不尽的郁蓝剑霞之光，从身体里弥漫而出，和围困他的白芒利剑，犬牙交错，磕碰交击。

乒乒乓乓声，如暴雨山洪之势，连绵数里，清晰可闻，不可断绝。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速度战，内侍那万千身影以及乐谦的三头六臂，不过都是以速度著称的同宗剑法高速舞剑下，给人视网膜留下的残影幻像。寻常剑客一招的时间，他们初始可以用出五招，接着随着速度逐步提升，变十招，二十招，三十招……真是攻得风驰电掣，守得一雷二闪，他们已经无法停下，只能不断不断的加速下去。

就在不知这对竞速战，何时结束时。突然，万千身影、苍茫白芒消失了，乐谦万千长剑也不见了。

内侍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胸口，他被乐谦的宝剑刺穿。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速度瞬间提高了如此多？”内侍呕着血问道。

“不是我变快了，而是你慢了，你看看地面。”乐谦淡淡道。

内侍往地下一看，便立即明白过来，原本郁郁葱葱的平整草地，此时被他踩得坑坑洼洼，稀烂不堪，确实，双脚踩在坑洼上的启动速度是绝对不如平地上的，还有这些坑洼无形中，构成了移动障碍，战斗持续时间越长，就越影响自己的进攻速度，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被对手在速度上超越，被预判好来势，一剑贯穿。

“我大意了，我还从没在五十招的时间内，杀不了人。”内侍苦笑着道，他此时脸惨如纸。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乐谦道。

“你为什么帮张云澈，你应该没必要为他出手。” 内侍道。

“因为你是敌人，是确定无疑的，而她是否是敌人，要到黄昏揭晓。”乐谦道。

“你会杀她吗？”内侍道。

“如果她和你一样，我就杀掉她。”乐谦静静道。

此时天边的太阳，摇摇欲坠，殷红的像颗生蛋黄，万物都裹上一层肃穆的色彩。

他朝东边望了望。

他朝南边望了望。

他朝西边望了望。

他朝北边望了望。

除了风，除了摇动的海棠，除了惊飞的游凫。

没有声音。

只剩等待。

无耻暴击者

3

乐谦小心翼翼、激动万分的准备着晚上的盛宴。

一张缺了一角、桌面裂纹纵横交替的方桌上，摆着一碗碧玉透亮的豇豆；一碗没有去壳、外观乌黑冒着氤氲之气的菱角；一碗摆放如盛开蔷薇花般的湖虾，每支虾都对半切开，切口处涂了一层亮晶晶蒜末，使得这道菜多了一丝金色的光晕；还有便是一碗黄鳝和一大盆的山鸡汤，这两道菜是处理公公们尸体时，顺带在山里捉的。

公公们被合捆在巨石上，沉入静默的湖塘中，塘中肥硕贪婪的虾们鱼们，不消多久就能将他们啃嚼精光。

张云澈，张云澈，你快来吧，乐谦不断的在落日余晖映照下，轻轻的和自己说着。

张丹枫的女儿，将会是你的妻子，也是你最好的妻子，你们两个的结合，是真正的珠联璧合，天作之美。乐谦还记得爷爷临死前嘱咐他说的话。

妻子？乐谦听到这个词很是激动，他虽然当时还是个孩子，可是田塍水溪间的山里夫妇，他见得多了。朝来男人外出劳作，女人屋前织麻，夜来二人则同归屋里，一盏橙色的灯下，在外人看不见处，欢声笑语、嬉戏翩翩。

想到这，孩子的脸上满是憧憬和期待，一根根、红红的血丝爬上了脸颊和耳缘。

那意味着，孤独的人，孤独的夜晚，都不再孤独。

爷爷看了，突然叹了口气，眼睛渐渐地沁出一缕幽眇道，孩子，我只是说可能，并不是一定，她要在你和别人之间做出抉择。

抉择？和谁？为什么？

孩子，这就是命运，张丹枫的女儿需要在你，一个山野之人，和鸡鸣山绿林领袖之子间，做出抉择。而且一旦抉择了，你就要接受残酷的结局。爷爷最后的话，带着痰音，这说明他还能再坚持一下。

什么结局？男孩好奇的问。

届时，她将和丈夫，会是你的死敌，你能胜他们联手的几率，微乎其微。爷爷道。

那到时候，我跑就是了，躲还是躲得起的，不是吗？孩子道。

没用的，女孩一旦选择了，天下之大，官场、绿林、乡野……将不会有你立足之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不选你，你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战斗到死。爷爷悲哀道。

爷爷，为什么听你说的那样悲伤痛苦。孩子问道。

千百年的岁月，千百次的相逢，无数个她，都不曾选山野农夫。孩子，你可以期待，但是必须为了那天磨好手中的剑，孩子，磨好你的剑！说到剑字，老人骤然提高了音量，然后就是长长的寂灭，好似被去了薪的火炉，爷爷终于还是走了。

也许爷爷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但这已经无从得知。

纷乱枝叶随风乱摇，传来远方青草湿泥的气息，不知何处的狗在暗处嚎叫，几只夜枭并着塘下的鹧鸪发出混杂而凄厉的鸣叫。空气在这一刻，有一种停滞感。

爷爷过世那天乐谦莫名其妙的时空停滞感，今日陡然再现，这时间啊，太慢太慢，慢得让人窒息。

乐谦换上了他至今这一生最干净、最好的衣服，也是他爷爷为他成年准备的孺服。孺服修长飘逸，衬着乐谦更显得俊秀清雅，他像是郁郁葱葱山野间的一个奇迹，让人一眼就能定格住他。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待到他一身的白衣纹路，和天上的月亮投下的清光，衔接、重叠在一起，凝成了一滴夜露。

这一夜，女孩没有回来，之后，第二个晚上，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三十夜，她终究还是没来。

乐谦意识到她不会来了，不禁潸然泪下，哎，她终究没有选择自己。

他想象着结局，比如那些类似于传说中的马匹熠熠生辉的皮囊，在刀剑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沿路飞溅的碎石，美若天仙般的张云澈和她的丈夫，从马背上跃下，双双拔剑，对着他攻来；血腥裹挟着黎明和浮尘，飘逸在他的剑尖上，他和他们夫妻二人，从白天激战到夜晚，又从夜晚激战都天边白肚，谁也没法停下，——直到，自己的胸膛被一剑刺穿，是的，乐谦一定会让张云澈刺穿的，只有她才有资格杀他，然后，一切都淹没在寂静的黑暗之中。

然而，张云澈，张云澈，你却连这个都不肯给我，连让我再见你一面也不肯给！任凭夜和黑暗、孤寂以及无边无际的遗憾吞噬我！

乐谦伤心的，哗啦一声，将他最好的衣服扯下，划船游到塘心，于沉没公公们的位置，将衣服撕成一片片，如雪花般倒下，那天是女孩离去的一年后。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时光任你拽在手里都快拧出水来，还是无可奈何的离去，这一晃就是十年。

乐谦没有离开毡房，他早就不再期待那个命定的女孩。

他只是习惯生命中，有一个归宿，一个等待，至于结果不重要，碧玉翠山下，宁静的风和剑法成了他的陪伴。

朝廷和江湖上的高手来了一茬又一茬，最终都被喂了虾鱼，而虾鱼又喂了乐谦。

一天，不知是第几个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人，施展着“巨灵掌”还没迈进他十丈范围内，便被剑气点中眉心而死。

就在乐谦要拖行尸体向湖塘去的时候，一发袖箭射来，钉在了乐谦身旁的树干上。

袖箭上有封信，信上是秀美飘逸的飞白体，上面写着：请君来鸡鸣山一聚——张云澈。

无耻暴击者

4

“孩子，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下山，并且一去不回时，来一趟红惺寺吧，那里有你爷爷留给你的东西。”一个全身衣服破烂的僧侣，无声无息的立在哭成泪人的乐谦身后。

那是乐谦第一次见到红惺寺和尚，爷爷不止一次提到他，说他就住在后山。可是后来任凭乐谦把双腿跑断，踏过每片石阶，跃入每条山涧，可山上哪有什么寺庙，更别说什么和尚了，可当乐谦面对他时，只一眼，一句话，就能确定他就是爷爷说的那个人。

和尚长的细长瘦高，破烂的衣服下，是皮包着骨头、骨骼根根爆显的身体。他虽然一脸剑须环面，但胡人特征却异常明显。他有一根如利刃般凸出的鼻子，和中原难有的褐色皮肤，以及一双白翳过多浑浊不清的瞳孔。

当他注视你，你就会全身一阵寒颤彻骨，宛如万千利刃顶在身上，根根剑尖上的冰冷透到身体上，让你动弹不得。那是他的双眸神华蕴含的无形剑气，所看之物皆笼罩在他的内力场下，爷爷说过这是只有破悟升道之人，才能达到的修为，换句话说，他已经不是人了。

他还没等乐谦反应过来，枯骨般的手在爷爷尸体上一点，爷爷尸身居然如被人托举般，凌空浮了起来。

“孩子，记住，如果找不到寺庙，就想着你最想见的人样子，好好睡一觉，入梦来，在那里，你就能见到我。”和尚说完，便带着爷爷的尸体，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终在蓝天白云间，成了一个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消失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段记忆就如沉入湖塘的那些尸体般，几乎都被吃了烂了没了。可是今天，面对她的信，记忆中的他们居然又从塘底，幽幽冷水里爬出，呼啸着奔向乐谦，宿命无可避免。乐谦苦笑着自言自语，要离开了，一去不返。

这是一语成谶，还是有人编排的命运？张云澈的纸条，被乐谦拽在手上，紧紧不放，他已经将整座山绕了几十遍，却还是找不到那座庙。

想着你最想见的人，入梦来，孩子，入梦来。那个和尚的声音，在他跑得全身冒汗，大气喘喘时，又在脑海响起。

乐谦听到了，他停下轻功跃纵的步伐，静静矗立。此时巨大的月亮，披着一席黑纱，遮住半边脸，从枝繁叶茂的林间枝头破出，冲入了苍穹的黑暗中心。月光下，不远的河道蒸腾着氤氲水气，打湿了山间的一切，让万物朦胧一片。

山鸟的鸣唱，远山之人的若隐若现的哼歌，以及小动物在他身边草丛间窜动发出的细碎声响，突然让他有了一丝的倦意，他开始慢慢坐下，盘腿结印打坐。

在他眼眯上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只蝶，翕动着七彩的翅膀，噗嗤噗嗤飞过，彩蝶也许是身上沾染了山间泉露，习习而过处，会留下晶莹的水珠。

水珠，砸在地上，哒哒作响，像是滴漏的声音。时间在看不见之处远去，空间在看不见处消失，你的身体消失，你的灵魂消失，一切都轻飘飘的，这就是你最初来到世间的样子，当一切都回到原点时，你想见谁呢，孩子？

我想是爷爷，我看到他挽着裤腿，立在田埂间，抹着汗，朝我微笑。他捏着禾苗，运着气，站在山坡顶，用暗器的手法将每株苗，准确无误的打入从山坡底到山坡顶，数十块梯田内。禾苗们排列的整整齐齐、分毫不差，它们迎着风，泛着绿，好看非常。

还有我未曾谋面的父母，爷爷说过，我是帝京官宦大族的孩子。我出生那天，帝京一夜急雪，第二天一早，合族上下还没从我降生的快乐中缓过，便被大群的甲士们冲进了府邸，挨个捆绑着押到了西直门东北角。朱红的墙，梨花似的雪，衬托的是全族老老少少颤微抖索的身体，他们在整齐排列的兵士面前，像是蠕动的蚯蚓般，恐惧愤怒而无助。不久一个金甲军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踱到我的族人面前说，皇帝换人了，但是新帝不是太子，是那个在土木堡葬送十余万明军，锁在南宫七年的太上皇——朱祁镇，他突然哈哈大笑得意说道，你们作为于谦的乱党，就陪着于谦去服侍先皇吧。说罢，面前兵士们纷纷将手中七尺长矛的矛尖取下，露出矛杆头的铳口，然后对准我的家人们，这是明军制式火器——快枪，随着火绳被点燃，嘶嘶声不绝于耳。最后时刻，我听到了父亲高喊，“朱祁镇，你妈屄！”，枪响了，我一族的人横七竖八的倒在了血泊中，但这还不够，那些兵士们又装起了矛头，列队上来在每个族人身体上补插上几矛，也就在这时，爷爷如星陨降，从母亲紧紧环护我的尸体手上救了我。

呵呵，孩子何必骗自己呢，爷爷恩于你，却非你所望，父母爱于你，也早已远离，你想见的人困扰了你整整十年，孩子，人就是剑，剑之所向，当有所指，而不是漫无目标，那样的剑，是四处躲避的剑，必败无疑，好好想想你想见的人。

和尚的话再次在脑海里响起，乐谦尽管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闻到了山道上蘼芜、香蒲、芦苇散发出的松松软软腥香味，看到瓢虫们吧嗒一声，张开背翼，在碧莹绿草里骏巡环绕，抬头一望，蓝天白云间，南去的大雁如期归来，这就是她来时的那个初春之晨。

在一段绿色的狗尾巴草地，和一段白色的白草地间，张云澈出现了，也许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近旁一颗开满花的树，在微风浮动下，万千花瓣纷纷落下，坠入她如梦如幻的身姿前。

花雨中，她朝我走来。

无耻暴击者

5

落花，面为粉白，底为紫红，纷纷飘坠间，前后摇摆、翻转，如万千纷纷翩蝶，于少女周身娉婷起舞。

一些坠花，落沾在张云澈一身月白色过膝褙子上，随着少女轻迈微步间，静静摇曳散落，仿佛月下雪岭偷偷开出点点花蕾，给女孩本虚渺似仙的身形，缀上些实物，让乐谦不至于看得恍恍惚惚，觉如置身梦中。

也许，张云澈就是一个梦，只要一眼，就是醒不来的梦，她的美是如此不真实，仿佛不该存于尘世，犹如偈语云，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是时，风很轻很轻，却吹得乐谦晕乎乎，额头发烫。当少女矗立身前，凝视他时，他竟然慌得不知所措，紧张的将手上钩杆与竹篾网，从左边换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回左边，愣是不知该如何妥放。

但无论乐谦怎么努力，脏兮兮的衣裳，黑乎乎的脸庞，一身来自泥泞土坑以及汗渍的混合体味，毫无疑问给少女极不好的第一印象。不需要说什么，只要看一眼她明艳双眸中的闪烁涟漪，就能明白自己带给她的是怎样的惊恐、畏惧、失望，甚至还有些许怜悯。

张云澈纤长、晶莹的泛着玉质光泽的柔指，微微一颤，抓了下褙子胸口对襟处的团花纹饰，似要将那朵银边苏绣锦花抓碎，但她很快便松开了手，还用力拉平一下对襟，若有所思片刻，便平复了心绪，重展笑颜，柔声问道：“敢问大哥可是乐谦？”

想来，当时她便是有目的的接近我，观察我吧，可惜我却毫不知情，甚至被她第一眼的反应激起心中的戏弄之心，乐谦无奈悲伤的想到。是的，当他向女孩点头时，还捏着鼻子，故意挤出把鼻涕，并斜着眼笑着。

女孩淡淡一笑似乎没在意，又柔声道：“大哥能不能带我去你的屋舍一观。”

“好啊，好啊。”乐谦一脸坏笑的答应，不过十六岁的他，满脑子都是自己那脏乱如狗窠猪窝般的泥木房，将如何再次惊吓少女，想象她瞠目结舌而又厌弃惊恐的表情，使他莫名的激动和期待。

少年乐谦当时并不明白，偏执表现缺点、甚至哗众取宠来引起对方关注，是缺乏社交能力和经验者表达爱慕的一种形式，他们下意识误以为，对方会被自己出格的举动所吸引，会努力理解自己的动机，会关心自己，会爱自己。这是从潜意识中，将爱慕对象亲人化。

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终究不是以自己为中心，你下意识的行为，别人不是你姐不是你妻子，更不是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抛心挖肺、刨根揭底的去理解体谅呢，你谁啊？

这是不成熟的男孩女孩们，长久居于自我茧房中，对于第一束穿破茧壁之光，错误而又幼稚的应对之一。

这十年，每每夜风嗞噶一声冲开纸窗，将枯叶、浮尘以及远山那头的月光送入屋内，将满屋的陈设书籍等整得烈烈起舞、东倒西歪后，不论多晚多困，乐谦都会起身将满屋收拾干净，使之完好如初。因为这些布置和陈设是张云澈离开时做制。

多少个夜晚，多少次月下独酌，乐谦都幻想少女能再次回到草屋，她定会惊讶的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当初离开时一样。

她会回来吗，应该是不会的。

乐谦自问了千万次，又自答了千万次，张云澈现在应该是绿林至尊的夫人了吧，所到之处无不光华万丈，人人仰望，她有什么理由回来呢，就为一间毡房，一个村夫，不过是幻想，不过是妄想。

一夜，山风再次袭屋，少女留下的书籍——一本《玉奚生诗》被吹落地上。书在风中哗啦啦的翻页，最后翻到了一首诗。乐谦拾起一看，不禁泪盈眼睫，那首诗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不是正是自己吗。

还记得那天，少女步入乐谦的木屋，没有想象中的惊恐万状。她只是面对一屋狼藉，许久许久的矗立着，然后长长的吁了口气，凄楚动人一笑，她凝视着乐谦，细声细气的说道——都挺好。

这声“都挺好”，像一把刀猛得刺进乐谦的心，少年的心被少女的话再次伤了。

在乐谦看来，这种善意的掩饰，更让人难受。这表明女孩是以一种更高的姿态俯视他。他毕竟是骄傲的十六岁年纪，将这视为“萍水相逢终将雨打去”的富家小姐对他的藐视，或者心理优势，所以乐谦决定“抵抗”到底，和自己已经被悄然凿开的心“抵抗”到底。

接着女孩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提出了三个极其过分的要求，即要住他的房子，不许他踏进其居住的屋内，还有便是每天一早，她都要外出，黄昏才回来，要乐谦准备晚饭。

女孩提要求时，柔绵似水的话语磕磕巴巴，断了数次才说完，而且那张倾动九城、出尘天人般的脸，红如被烧透的晚霞般，都不敢正面看乐谦。

也许是戏弄之心的作祟，也许是被鬼打了巴掌迷了心智，也可能是摆脱寂寞孤独的迫切，但更有可能是萌生爱意使然，他居然一口答应了，这个答应让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听到男孩应允时，也是一脸错愕，似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双绣履不安的轻踱着，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殷红精巧的唇，几次欲要开启想说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奈嫣然一笑后，默默转身迈着轻巧的步伐步入房间。她走路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像是戏曲里的圆场步，下半身宝蓝色缎子马面裙，像是一朵蓝色云彩贴着地面漂移，丝毫看不出迈步的动作，而上半身则异常挺拔，在走动中几乎纹丝不动，乐谦看着不觉痴了，直到好一阵，才意识到这样盯着女子看是极其不妥当的，便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任由身后绝色女子窸窸窣窣的整理着原本属于他的屋子。

不过接下来乐谦只能自吃恶果了，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呗，乐谦只能悻悻的被迫睡在仓房长凳上，和吱吱叫的硕鼠，以及数不尽的白的、黑的、黄的各类飞虫长夜相伴。这些小东西，乐谦本是不讨厌的，但是真正和它们毗邻而居，时间一久，逼的少年人杀性都起来了。

它们真的太吵了，暗夜中，一道道无形，丝丝缕缕的剑气，将这些小动物一一击杀。乐谦要杀上大半个时辰才能得一夜安寝入睡，然而次夜，它们就像原地复活般，又接踵而来，乐谦只能继续杀，夜夜如此周而反复，不知何时是终点。

这不能不让乐谦有所怨言，多少次月下来回踱步天人交战，想到，要不要冲进屋内把女孩赶出来呢？

然而，每每看到窗框下，朦胧烛光中，少女或静心夜读、或执笔练字的纤凝身影，就不觉一阵茫然。

他长久长久看着后，便一声不吭的回到仓房板凳。

然后，这夜，小东西们又遭殃了。

佳洁仕

看看！

羽生堂主

意识先锋流是啥？

无耻暴击者

羽生堂主 发表于 2021-2-19 10:33
意识先锋流是啥？

90年代初期比较流行的一种文体，叫先锋文学，没有特定完整的剧情，叙述也是非线性的，多描述一种朦朦胧胧状态情绪


代表人物有马原、洪峰、残雪、余华这些人

羽生堂主

原来如此，只看过余华，其他的我找来看看。

另外，还有下文么

无耻暴击者

羽生堂主 发表于 2021-2-20 12:10
原来如此，只看过余华，其他的我找来看看。

另外，还有下文么

有的，本身我就很喜欢这种风格，小时候看类似风格的电视剧《大明宫词》《大唐情史》就特别喜欢


所以很想练一下这种文体的布局和写作，不过平时上班，不会更那么快

青藏高源

支持一下嘿嘿

无影

没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