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武侠小说by吴鸿深

一苇不杭

我看武侠小说

作者：吴鸿深

        毫无疑问，武侠小说有其悠久的的历史和独特的趣味，但是否就意味武侠小说能在文学领域中占一席位呢？
        大部份人也许认为武侠小说只能作消闲之用，实不能登大雅之堂，更遑论与外国名著相比较；就算是金庸也说：写武侠小说，着眼点在供给读者以娱乐，只不过是一些异想天开的故事，替读者们生活中增加一些趣味。……主要作用是求赏心悦目，或是悦耳动听。武侠小说毕竟没有多大艺术价值！
但无论怎样，武侠小说之能够流行，必有其内在与外在因素；外在因素关系于这个畸型社会（因与果的关系，先有社会，后有小说；其后可能是相互影响），而内在因素则在武侠小说本身：这包括如何表达和表达些什么？
        纯熟的文字运用似乎是好些武侠小说所共通的。试看：“漠漠黄沙、骄阳似火……没有静止的只有流沙，一阵狂风过后，流沙四散，俨若惊涛。沙跟着风移走，就像水在地面上流过一样。风沙起处，阳光也染成了一片黄。黄沙漫天的迷离于烟雾之中，略略带着一些淡紫的轻盈蓝色，使人远远望去，总好像那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浩瀚的美丽的海洋一样。”

——梁羽生：《瀚海雄风》

       万里风沙迷望眼，虽然不能亲涉大漠，也可神游故国！
       这里优美的文字，可以说是旧“新派武侠小说”（相对之词）的一个特色，其源流可追溯到传统学者受中国文学的影响，对于文字的运用，可以说和正统文学一脉相承！
        但这十数年来，在文字技巧方面，起了另一种变化，其中特出者首推古龙：
“门外依旧是阳光遍地，屋檐下依旧有鸟语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谁都无法避免的痛苦与矛盾？
小方慢慢的走出来，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的，看着一个雀笼，一只鸟，也不知道是山雀，还是画眉？
“他是我的朋友！”孩子没有回头看小方，这句话无疑是对小方说的。
“我知道。”小方说，“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叹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成人的忧郁。
“可是我对不起它们？”
“为什么？”
……
……

——古龙《大地飞鹰》

       这种文字给人的感受不是古典的，不是传统的，却另有一股翻译小说的味道，和前些流行的文艺小说相类似；用的是片段式描写，而采取电影剧本的过场方法！
       当然，单从一段或数段文字来判断好与坏是不公平的，较为合理的是将小说本身作为一个有机体来看；任何段落都是构成这个有机体不可缺少的部份，任何部份都有其一定的作用与感染力，而不是断断续续，毫无关连的；将作品本身当作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来处理，最重要的不是以故事情节去吸引读者，而是要敢于创新，敢于以新的艺术意境来感染读者，使读者产生共鸣！
故事情节虽然被放置于一个次要地位，但却并不等于不顾事情的合理与否，况且武侠小说似乎已落入一定的套式：
    ——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苦学武功，学成后如何扬眉吐气……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古龙：《楚留香传奇》代序
       这种写法并不坏，只可惜大部分武侠小说都不够严肃，以致情节前后矛盾，大大地削弱了本身的感染力；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性情变化之大与急，就叫人难以相信，金庸既要塑造一个性格柔弱的少女，但为什么单凭灭绝师太临终的几个命令，便会连行为也变了，由一个温婉的女子而变为一个心狠手辣的峨嵋掌门，而没有明确的内心斗争！
       近年来，难以捉摸的古怪情节似乎更为小说家所喜爱，古龙便是其中的代表者；这类小说当中，但求情节离奇，便什么古怪的事情都可以发生，而不必顾虑是否合理与否；这种写法只可令读者过瘾，但却不能感染读者！
     丰富的想象力，原替武侠小说增色不少，但在另一方面，却大大地削弱了小说本身的说服力；早期还珠楼主时就有飞剑出现，简直令人难以入信：
         ——身剑合一，驾起道光，在两天交界之间，急急赶去。

——《蜀山剑侠传》

    ——白玉莲突然飞身而起。

    寒光一闪，直奔白崖五峰飞来。

    只见白玉莲右手扬动，一片濛濛的光采，飞了起来。

——卧龙生：《花凤》

       这等神怪武功的出现，把正统技击推向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地区，而高深莫测的招数更是层出不穷；如绝代双骄中的嫁衣神功、明玉功、天龙八部中的六脉神剑、冰川天女传的冰魄神弹、修罗阴煞功等。（校者按：修罗阴煞功在梁书最早出自《联剑风云录》、《云海玉弓缘》，并未出现在《冰川天女传》一书中）
      其实，吸引读者的，并不是这些无边无际的幻想，而是深刻的描写，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用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如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中，玉罗刹独闯武当山，寻找武当掌门弟子卓一航，与武当五老发生恶战；过程中，新与旧的冲突作白热化的爆发，作者将男主角柔弱的性格，用对比方法细致的描写出来，最后卓一航发出三弹，正显示出他心情矛盾；介于新与旧当中，而且自己又是世家子弟，确是难以取弃！



      但可惜的是这种出色的描写并不常见！
近年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表面上非常注重人性的描写；不论我们同意他的观点也好，不同意也好；但单从小说本身来说，实在不敢叫好，而古龙就是惯常将自己的意见十分为突地加插入书中，而不是通过书中人物表现出来，实在难感染读者！
——女人就好像核桃，每个女人外面都有硬壳，你若能一下将她硬壳击碎，她就决不会走了，赶也赶不走。
——《流星、蝴蝶、剑》
     这类“佳句”、“警句”认真大煞风景之至！
     其它的缺点如缺乏深刻人物性格的描写：一个屠夫所说的不似屠夫，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谈起来似一个儒生，亦不能忽视！
当然，小说家并不是哲学家，但缺乏思想的作品只是平庸之作，更兼且武侠小说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幻想故事，如果没有异想，便如没有生命的煤炭一般，纵然能发出光和热，也难与充满生命力的绿树相比较。记得古龙也说过最好的武侠小说，作者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像力，和一些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的刻划出人性，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世上的人与事，看的更深、更远些！（校者按：引自《多情剑客无情剑》代序）
    惠特曼（Walt Whitman）以为文学是重要的，因为它提供了“可为一般之用的人格规范”。在这方面，旧一些的武侠小说，更能发挥其作用；它们描写的往往就是如何行侠仗义，对抗恶势力，强调邪不胜正，突出了人性正直的一面，这确实给读者一个较为良好的影响；但在另一方面，作者对于所塑的形象往往作过份升华，使读者失去一份亲切感！如杨过、郭靖、张无忌等都不是常常可见的人！旧式武侠小说与现代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十多年来，武侠小说似乎已开始写“平凡的人”，正如美国小说家玛拉穆德（Bernard Malamud）所表示：“这儿没有英雄，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我们不知道我们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也许如此，近年的武侠小说家们努力制造常人，这些平凡人都会尝试失败的痛苦如平常人一样，有感情起伏；有爱、有怒、有恨……这还不够，作家还将人类的恶根性大大描写一番，说是更合乎常理、更合乎现实！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便是其中的表表者，他的一举一动，可能与一般道德价值观念相违，但反正这是平凡人都可能有的，谁能说没有可能？
这种对侠的观念，与从前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聊斋志异中的《红玉》，描写一位侠客，得悉一位读书人受大官冤枉，无处伸诉。虽然和那位书生没有什么交情，亦没有什么利益，但义之所生，竟替那儒生刺杀仇家！
——在神雕侠侣中，郭靖死守襄阳，势抗元兵入侵，以救百姓为己任。
近代那种侠，虽然还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但为与不为却非为伸张正义，而是顺从一己的私欲，反正这是平常人都可能做的！楚留香传奇中，姬冰雁陪伴胡铁花与楚留香深入大漠便是一例！
这种根本上的转变似乎与现代文学有不谋而合之处。
        威廉詹姆士（Wiliam James）发现人的内心活动是不断变化的，而同时含有无数的对象和关系，人的意识是连绵一贯，并非由独立意象所组成；Freud更提出了意识的多元性：自我（Ego）可以说是超我（Superego）和原我（id）的混合表现；而id便是我们所有热情、本能和习惯的来源，它并没有道德观念，甚至也缺乏逻辑的推理；所以人性便不能如孟子所说性善，或如荀子所说性恶而轻轻带过，更不能由人物的外在反映出来；正如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一样：
——倚天屠龙记中，明教虽为邪教，但教徒却大多大义凛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反而正派中人大都自私自利，围攻光明顶正是这些的表现！
——绝代双骄中，双娇将小鱼儿与花无缺分开，一在恶人谷受训，一在移（校者按：原文为“百”）花宫长大，好待日后兄弟自相残杀；为的只是要报复他们的父亲对她负情。这种变态式报复心理实在叫人震惊！
这类作品尽在显露“人的丑恶”，将“平常人”呈现在读者眼前，也许作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作品求真，对这个时代的真！（古龙：没有那个时代，就没有那样的作品。这样作品在这个时代是真，而在别一时代来看，便脱离了真。）当然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真”，而越接这个时代的“真”的作品其艺术价值是肯定的；究竟现代武侠小说（新近流行的）其真的程度若何，读者自是心中有数；但对于笔者看来，颇有一种故弄玄虚之感！对于武侠小说，我不单只有一股狂热，更有一种深切的期望——真真正正受人重视、无论是作者抑或是读者；但武侠小说在客观环境上，着实有不少困难：
普通武侠小说都先在报上连载，然后才出单行本。但大多数作家往往每日虽写数段之多，而每一篇又缺乏完善的故事大纲，以至情节松散，前后人物不能呼应，并且将大部份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地方，如武打场面！
其次，大多数读者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武侠小说虽难登大雅之堂，继而缺乏对小说和作者本身的严厉批评！短暂的时间和有限的市场亦可算是武侠小说的一个致命伤！
当然，笔者实不忍看见武侠小说日趋式微，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变，如古龙所说：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是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到了应该变的时候了！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模式，去尝试，去吸收！
        首先要变的是作者本身，态度必须严谨，其次是读者，要求必须提高；今天的读者不应该再是昨天的读者，我们不需要卖弄花巧的武侠小说，我们需要一些有灵魂的作品；最后，是作品本身的突破，“美人侠客”的题材不是不能写，而是应该结合整个时代的悲与喜来写，才能打破的形式！
        诚然，每一个东西都有其开始的时代，都要经历无数次的变，都要经过无数的考验，只要没有被这些浪打下来，武侠小说终归会像礁石般屹立不倒。最后谨以艾青的礁石献给武侠小说：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原载一九七七年九月一日，香港大学学生会出版的《学苑》）

遁去的一提供
1980年11月再版的香港伟青书店出版的《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增订本》PDF，一苇不杭手打录入校对。

药师丹枫

感谢一苇和遁去的一。

这篇可侧面反应很多东西。四十多年前香港武侠已经没落，内地相对晚三十年繁荣与没落。现在的我们还在讨论没落的武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