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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练霓裳

[小说]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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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6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身世悠悠岂堪论
??宗瑾正与那老者相对无言,凭几静坐,忽见一名仆役匆匆行至近前,向宗瑾道:“统领大人,御厨已将晚饭整治完毕,请大人到后边房中用餐,各位侍卫大人都在那边等候。”
??宗瑾摇头道:“房中气闷吵闹,我不过去了,告诉他们不必等我,自己吃罢。你这便去厨下,要他们将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几道菜肴每样一份送到此处来。此处既风凉又清静,且有大好月色佐餐,惟有在此对月品肴,方不枉了这佳节良辰。”
??那仆役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不过一盏茶时光,又有一名仆役手捧食盒行来,道:“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四菜一汤都在这里,请大人慢用。”言罢,伸手揭开盒盖,将菜肴一盘盘摆到石几之上。
??闽菜乃中华一大菜系,其特点主要在于调味清鲜,淡雅爽脆,即便是大鱼大肉之类口感厚重的菜式,入口也只有浓香之味,却毫无油腻之意,迥然不同于北方诸省的咸重浓郁,讲究的是甜而不腻,酸而不唆,淡而不薄。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这四菜一汤便体现了这些特点。
??景云公主随行御厨的手艺也当真了得,竟将这几道福建名菜烹制得极为地道。菊花鲈鱼、拉糟鱼块的清甜香嫩自不必说,十香碎排骨、烘糟羊肉亦是鲜香和醇,虾仁冬瓜盅更是朱碧相映,汤色晶莹,气息清香,煞是诱人。在食盒中,另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香粳米饭作为主食。
??那石几原是用磨盘因陋就简搭成,自是极为狭小,待得四菜一汤与米饭一一摆上,几上已几乎没了什么地方。那仆役四下看了一看,终于自食盒中取出一副碗筷放到宗瑾面前,刚好勉强塞得下空隙。
??宗瑾见他将饭菜食器摆放完毕,忽眉头微皱,道:“几旁共有二人,为何只备一副碗筷?”
??那仆役未曾想到他竟有此一问,一时间亦不知当如何回答,只得喏喏连声,疾疾取了一副碗筷回来,摆放在老者面前。
??宗瑾挥手令那仆役退下,复向老者笑道:“身处荒山野店,想必是许久无缘品尝这些佳肴了。今日在下有幸携御厨到此,整治得这几道菜肴,以消佳节,一并相请掌柜共食,盼勿推托。”
??老者微微一笑,道:“佳肴当前,若一味推拒,岂非作伪?”言罢,果然伸手举箸,在每盘里挟了少许,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宗瑾见他吃得如此兴致,禁不住亦运筷挟菜而食。然他多年来身居北方,吃惯了北地的咸重风味,闽菜的酸甜清鲜,在他口中惟觉淡薄寡味,每样逐一尝过,便全无了初时的食欲,只得在盆中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空口而食。
??郑雪竹遥遥望去,见他二人面对一桌闽菜,一个眉头微蹙,兴味索然,一个目含笑意,手中不停,不禁亦有些暗暗好笑,低语道:“这几道福建名菜虽然美味,但其中妙处绝非初次品尝便可领略,定要品上十遍八遍后才可明了。似宗瑾这等北人,定是从未吃过闽菜,不知从何处听得这几道菜名,一时心血来潮,按图索骥,定要御厨作将出来,结果却是味同嚼蜡,大失所望。”话虽如此之说,内心深处仍在怀疑宗瑾点这几道闽菜乃是别有用心,方才的言语不过是故作宽慰之词。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番言语,忽“咦”地一声轻呼了出来,道:“雪竹,若依你这般说法,那老者岂非从前曾多次吃过这些菜肴了?”
??郑雪竹被她无意中一语点醒,心中不由一惊,疾疾注目向老者望去,却见他对这四菜一汤虽样样皆尝,其间亦有偏重。虾仁冬瓜盅原属配菜,自无甚可注意之处,然菊花鲈鱼与拉糟鱼块同属鱼类,烘糟羊肉与十香碎排骨同属肉类,他却似对菊花鲈鱼与烘糟羊肉颇有兴趣,对另两道菜肴则较少理会,在烘糟羊肉中若遇肥腻多筋之处,一概剔去不食,只取精肉入口。他年纪虽老,咀嚼羊肉竟似丝毫不费力。
??龙星儿久久不见郑雪竹回答,转头向他望去,但见他面上惊疑之色越来越重,不知又想到了何事,忙开口问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怔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没什么,也许只不过是我在胡乱猜疑。在这世上原本便有许多相似之事,大概只是巧合而已……”
??二人说话间,宗瑾与那老者均已用完饭菜,早有仆役上前将几上盘盏残肴撤下,送上一壶香片。此番却是经了前次的教训,学得乖了,不必宗瑾吩咐便带了两只茶盏过来,为宗瑾与老者各斟上一盏,方自垂手退下。
??老者左手四指拈起茶盏,小指微张,将茶置于唇边,缓缓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浮沫碎叶,轻轻啜饮,好似在细细品味茶中的芬芳之意,半晌才尽一盏,而此时宗瑾却早已一口一盏地连饮了五六盏。二人一时间都未说话。
??其时已近二更,一轮明月渐入中天,清辉更盛,映得连山林庭院都似在湖水中浸涤一般,愈发显得清净莹润起来。景云公主随行诸人大多已用餐收拾完毕,各自回房安歇,方才还喧闹不堪的客栈又渐渐归于平静。
??宗瑾复转头向明月望去,黯然自语道:“十七年前的那轮月,与今夜原无甚不同,十七年看似漫长,细细想来亦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就这样轻轻一挥,明月固是无异,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那老者淡淡地道:“自古以来,赏心乐事无非寥寥几种,人人相似,而伤怀叹息之处却是各人自有怀抱。却不知大人的叹息是因何而发?”
??宗瑾忽瞿然回头,向老者道:“你可知宗瑾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者道:“这二字乃是大人的名字。至于其间有何深意,他人却是不得而知。”
??宗瑾沉声道:“不错,宗瑾确是我的名字,却绝非我的真名!”
??一言既出,宗瑾对面的老者与客房中的郑雪竹、龙星儿俱是一惊。龙星儿更险些抑制不住惊呼出来,忙自伸手掩住了口。
??老者亦怔了一怔,道:“大人隐姓换名,必有难言苦衷,其中缘由,怕是不便探询了。”
??宗瑾叹道:“苦衷虽有,却并非不可明言之事。只不过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人同我在这件事上深谈过,我固是无从开口,他人自是不知了。”言罢,探手入怀,自颈间取下一双玉佩,放在几上,道:“你试看看这一双玉佩,可有甚特别之处。”
??老者拈起玉佩,放入掌心细观。但见两块玉佩大小、形状、色泽俱是一般,形如鸽卵,色似凝乳,触手温润,半透明的玉质晶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显是世间罕见的奇珍。然而若就此说这双玉佩有甚极特别之处,却也无从寻起。老者将两块玉佩翻来覆去地检视了几次,依然未得要领。
??宗瑾见他寻不到结果,遂低声道:“你将两块玉佩重叠起来,对着光亮细细看来。”
??老者依言而行,果然见到月光映射之下,玉佩中央竟隐隐现出了一字。此时月色如水,看得分明,正是个“宗”字。
??老者叹道:“原来大人的姓氏竟是由此而来。至于那个瑾字,只怕便是指这双玉佩本身了。”
??宗瑾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双玉佩是惟一能够证明我身世来历的东西,而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我的本来姓名是什么,确切有多大年纪。十七年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换句话说,那许多年的记忆都已被我失去了!”
??老者“啊”地一声,惊呼出来,道:“你竟然也……”
??宗瑾情绪波动,不待老者说完,便疾疾截口道:“我现有的记忆都是从十七年前开始,那时我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惟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他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却是满人中的第一高手,内功深厚,金刚掌法举世无双,说起来与当今皇室亦有些渊源。他告诉我,他是在一处百丈绝崖下发现我的,当时我显是自崖顶失足坠下,衣衫尽碎,手足划伤,昏迷不醒。师父救下了我,却发现我体内已有了正宗玄门内功的底子,只不知是从何处习得。待得将我救醒后问我时,我却早失去了坠崖前的所有记忆。其时师父身在军中,随军转战,自无暇去周遭寻访我的家人,只得将我带在身边。这双玉佩却是在我坠崖时便戴在颈上的,师父便因了这双玉佩,为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他老人家性情古怪,原是绝不收徒的,但见我的资质与他的武功路子极为相合,遂破例将我收为他惟一的入室弟子,传了我一身功夫,去世前更留下遗书,保荐我到大内作了侍卫,终于一步步升迁到这个职位。他人看我年轻得志,仕途通达,往往艳羡,却又怎知我心中孤寂失根的苦痛?又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我,明白我?”
??那老者已沉默了许久,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在御前行走多年,难道便无一名知交密友?这些事情,你便从未向他们讲过不成?”
??宗瑾叹道:“你不懂的。人之相交,除非情谊至深,或是利害相关,方可同喜同悲,至于似我这等身世之痛,失亲之悲,孤寂之苦,他人未曾经历,无从感受,自然不会明白。这许多年来,我结识的人自是不少,但也许因我一人独处惯了,他们与我过从虽密,却始终难以知心,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在这世上,与我真正相知之人不过三个,一个是当今圣上,他对我信任之深,知遇之隆可谓朝中罕有,我自是终我一世不足报其万一,然我们之间情义再厚,终有君臣之分,我又如何能因一已私事在他面前大倒苦水?第二个是我那方兄弟,我与他同僚多年,深知其秉性为人,他脾气虽暴躁了些,心肠却再耿直不过,最难得的是他不但敬我服我,更全心全意待我,在整个大内,惟有他与我相交最深。只可惜以他的性情,却是绝计体会不出我这等心境,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向他讲起?惟有第三人,才是真正可以对其倾吐,正所谓经历相似,同病相怜,便是如此……”
??老者忽道:“这十七年间,你便未曾去当年坠崖之处探访寻找过么?”
??宗瑾黯然道:“当日师父在世时,每年都要带我到闽浙之地细细访查,他过世后我自己也去过几次,却终是寻不到半点线索。我也曾遍访京城中的琢玉高手,查问这双玉佩的琢制手法来历,匠人却告诉我玉佩的形状光泽与这个宗字,尽是天然生成,绝非人力所为,自是无从找寻那琢制玉佩之人。而我体内的玄门内功,乃是最纯正、最常见的功夫,当时还是只刚刚入门扎根基,与武林中的各大门派一般无异。试想这些门派的弟子门人多如恒河沙子,遍布天下各地,若从他们身上查起,岂非大海捞针一般?这许多年间,我处处寻找,处处碰壁,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怕我当真是一个被上天抛弃的人,表面上看来交游广阔,享尽繁华,内心里却常常孤独得如同身处旷野,形影相吊。常言道相识遍天下,知音无一人,说的便是我这般……”
??那老者的目中若有泪光隐隐闪动,忽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宗瑾之手。宗瑾正自追忆往事,自伤身世,对此竟似全然未作反应。
??二人正在怃然相对,怔怔出神,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闻客栈外人声杂沓,似有大群人马匆匆而来,只是天暗林密,相距尚远,无从辨识这些深山夜行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郑雪竹闻得路上人声,心中不禁怦然而动:“想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这快,看来动手举事果然便在今夜……”
??宗瑾与老者亦被人声惊觉,忙放脱相握之手,同时起身。二人对望一眼,各自思道:“时近三更,如何还有人在这深山荒林中行走?只怕不是什么好路道……”心中既已生疑,不由便暗暗戒备起来。
??不过一盏茶时候,人马已行至平安客栈门前,却是三十余名剽悍武士,各跨健马,进退如风,显见能征惯战,训练有素。尤为难得的是,这三十余名武士个个太阳穴坟起,目光湛然,举手投足极为矫捷,可知俱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武士中为首的乃是两名六十余岁的老者,身材面容颇为相似,俱是高大魁伟,宛若铁塔,须发虽已微现花白,面色却依旧红润光泽,两双眼睛更是明如星月,精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二老者的身上各负着一只长近一丈的木匣,似乎颇为沉重,想必其中定是兵器。
??二老者一跃下马,向客栈庭中大步行入。那略为年长者踏进院落, 昂首扬声道:“店里还有活人没有?若再无人出来迎客,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荒林野店!”他内力充沛,这一声大喝端地是声若霹雳,余波不息,直震得枝头枯叶簌簌而落。
??客栈中老者手扶木杖, 颤巍巍行至二人面前,淡淡地道:“小老儿虽行将就木,幸喜尚有一口气在,大约还可算得活人,现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若客官认定无人出来迎接,不是将小老儿当了死尸,便要怪客官自己目力不灵。”
??那两名老者自恃武功高绝,万人难敌,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惟恐他人奉承不到,赞捧不高,如今听得这山野陋店的贫叟一番绵里藏针的讽刺,却如何按捺得下?那略为年轻者当即怒叱道:“你这厮敢讥刺老子,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到掌到,“砰”地一记耳光,直掴到客栈中老者颊上。
??那老者低呼一声,登时仆跌在地,待要翻身挣扎,早有一人疾步而出,伸手将他拉起,转身向那殴击喝骂的老者道:“看二位的神态身手,应是当世难得的高手,却如何不顾身份,在此殴打欺辱不会武功之人?这等行径一旦传扬出去,便不怕武林中的朋友耻笑么?”
??那年长老者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管起我们的闲事来?你也不打听打听,平西王麾下沙氏兄弟,向来我行我素,随心而为,却顾忌过谁来?若是王爷说话,我兄弟尚可买他几分帐,你却凭什么对我们这般指手画脚?”
??这番言语郑雪竹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 这沙氏兄弟乃是吴三桂两名极得力的部属,兄名沙海澄,弟名沙海山,各使一柄钢杖,武功奇高。昔日吴三桂为前明山海关总兵之时,沙氏兄弟便已在他帐前效力,及至他引领清军入关,为满洲攻城略地,败李闯,灭南明,征缅甸,擒杀永历皇帝等大小战事中,沙氏兄弟亦是他军中的两名骁将,在与唐、鲁、桂等南明诸王交战中着实出力不少。郑氏部属多有人吃过他兄弟的苦头,即便事过多年仍谈之色变,郑雪竹便是自他们口中得知沙氏兄弟的形貌武功,此时亲眼见到,不由得暗自心惊,悄悄戒备。
??宗瑾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沙氏兄弟的名头,此刻听得他们自报家门,心中立时雪亮,禁不住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二位沙大人,平西王府的得力干将,当真令在下失敬了。在下乃御前统领宗瑾,奉当今圣上之命护送景云公主往平西王府成婚,未期与二位在此相遇。久闻二位大人武功盖世,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不知二位大人深宵夜行,来到这荒林野店,究竟有何贵干?”
??那年长老者沙海澄干咳了两声,尴尬笑道:“宗统领,方才我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盼休要见怪。我兄弟今日到此,非为别事,乃是平西王爷命卑职二人一路北上,迎接景云公主入昆明完婚。本拟三日之后方能与宗统领会合,不想宗统领与公主的行程如此之快,今晚便已到了此处。卑职兄弟早闻宗统领大名,只恨无缘结识,未料今宵与宗统领在此相见, 自此一路同行,至少可有月余相聚之期,当真是幸何如之,快何如之!”
??宗瑾应酬了几句场面话,同沙氏兄弟敷衍了一阵。沙氏兄弟带来的三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早已甩镫下马,入客栈收拾房间。众武士训练有素,手脚利落,此时已将诸般物事准备完毕,当下便有人行至沙氏兄弟身边,请他二人入房歇宿。沙氏兄弟向宗瑾告了声罪,自转身回房。
??宗瑾与老者目送沙氏兄弟的背影渐渐远去,禁不住互相对望了一眼。月光之下,郑雪竹真真切切地见到,宗瑾眉头微皱,面上浮起一层暗沉沉的阴影;老者的目中则掠过一丝锋锐如刀,冷厉如冰的寒芒,似乎满含着仇恨与杀意,却只闪了一闪,便若天际流星般消逝无踪了。
??此时宗瑾的神色也已恢复常态,遂伸手在老者肩头轻拍了两拍,转身向客房中行去。
??老者向宗瑾的身影怔怔地望了一阵,方自略略点了点头,低低叹息了一声,复回到石几旁呆呆独坐。
??龙星儿自沙氏兄弟等人现身以来,便极为焦躁不安,此时愈加忍受不住。她全副精神都已放在沙氏兄弟身上, 情知他二人才是最大的劲敌, 倘若动起手来, 自己与郑雪竹绝非他兄弟对手, 何况还有宗瑾与众大内侍卫、平西王府武士在此,己方无论在人数,武功上都已失了先机, 更少胜算。一时间心急如焚, 向郑雪竹低声道:“雪竹, 只一个宗瑾已是难缠, 如今又加上了这批高手,我们只怕难以取胜, 是否还照原来的谋划行事?"
??郑雪竹低头思索片刻, 忽微微笑道: "沙氏兄弟来到此处, 其真实目的未必如他二人所说一般, 因此也未必便会对宗瑾有利。我们若能相机行事, 成功的机会很可能会较单独面对宗瑾更大!"
??龙星儿惊道:"雪竹, 你可是说, 沙氏兄弟此来可能是对宗瑾不怀好意?"
??郑雪竹沉声道: "也许他们并不是冲着宗瑾本人, 而是为了景云公主而来! 康熙可以以景云公主为棋子算计吴三桂, 焉知吴三桂不会利用景云公主反戈一击? "
??龙星儿疾道: "雪竹, 依你看来, 倘若我们不去插手, 沙氏兄弟的图谋能否成功? "
??郑雪竹摇头道: "难说得紧。宗瑾思虑缜密,心机深沉,此时对沙氏兄弟定已起了疑心, 不可能没有准备。他的武功足以抵敌沙氏兄弟其中一人, 更何况在这平安客栈之内,只怕……”
??方说至此处,忽闻门外又一阵扰攘,竟是第三批投宿者到了。这次来的共有四十余人,尽是布衣芒鞋的行客,或乘马,或步行,人人身上都负着一只或大或小的包裹,显是走南闯北,漂荡江湖的小本商贩,为了些许蝇头微利,甘受风尘跋涉之苦,以致深夜之间,犹在荒山密林中苦苦奔走,错过了宿头,撞入这平安客栈中来。
??老者见又有主顾上门,忙自石几旁站起,将众商贩迎进客栈,道:“各位客官一路辛劳,此时腹中一定饥了,不知……”
??众商贩的首脑乃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高瘦汉子,面色微黑,目光锐利,举手投足间显得极为干净利落。他率众人进入客栈,本拟寻几间客房歇息,那老者却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令他颇为不耐,当即略一挥手,道:“我们在路上已经吃过晚饭,不必店家费神准备。现下只需给我们收拾几间客房,让我们及早安歇才是正经。”
??老者见他言语中透出急躁之意,当下不敢再作罗嗦,只简短截说道:“今晚小店生意奇好,已经入住了两批客人,占去了小店大半客房,客官们若想歇宿,眼下却是只有后进五间小屋了。然那几间客房过于偏僻,平日里很少住人,却是许久也未曾打扫过……”
??那商贩首脑眉头微皱,打断道:“既是许久未曾打扫,今晚也不必再作收拾了。我们行走江湖多年,荒野露宿亦属寻常之事,房间脏乱些又有何妨?”
??老者听他这等说话,自是不肯随意接口,只低低应了一声,当先引路,将众商贩带到后墙下那排空房门前,淡淡地道:“小老儿的房间便在第一进北边,客官们若有事情,可去传唤,小老儿暂且告退。”言罢,略施一礼,转身自去。
??众商贩见老者头也不回地离去,遂相互使了个眼色,留下二人在门外把守,余人竟一齐拥入了中间那间客房。客房中地方本就狭小,四十余人挤在一间房内,更似连呼吸的空间都有些不足起来。
??一商贩环顾四周, 低笑道:“这般破败的店舍,景云公主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入住,当真令人料想不到……”
??另一商贩接口道:“将客栈开在这等荒山野岭之间,待客又是如此不冷不热的模样,这老家伙大约当真是老得糊涂了……”
??商贩首脑打断他的说话,道:“大事当前,休得只顾谈论这些不急之务。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设法寻找世子,会合一处,二是速速探明敌方虚实,一旦起事,须得有备而战,知己知彼,便自占了三分先机……”
??话犹未了,忽听床下有人笑道:“不必寻了,我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矣。”
??众商贩未料这陋室中竟暗伏有人,不由相顾失色。他们原是郑氏潜伏在中土各地的高手,得到郑雪竹传讯后,方聚于一路,昼夜兼程,北上与他会合,共谋大事的。这些人均为大陆郑氏部属中的精英,人数虽然不多,却极其善战,足可抵敌千军万马。
??“呛啷”、“呛啷”数声,十几柄贴身而藏的利刃均已出鞘,齐齐指向床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四十余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处,人人紧张得一触即发,当真是如临大敌一般。
??那商贩首脑手按刀柄,沉声道:“阁下既已到此,何吝现身一见?”
??床下那声音又笑道:“台海风云起,钟山日月明。鲁舵主,相别不过半载,你竟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
??那商贩首脑乃是郑氏在中土密舵的总舵主,名唤鲁当归,郑雪竹初入中土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向他询问清廷与中土唐鲁桂诸王余部、江湖门派帮会概况。此番应郑雪竹之令会集人手,赶来劫夺景云公主之行,便是由他亲自主持。
??鲁当归听得床下之人的切口暗语,心中登时雪亮,转头向众人叱道:“不得无礼,收起兵器,恭迎世子!”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衫响动过后,二人一同自床下跃出。一个是丰神如玉,潇洒俊逸的白衣少年,正是郑雪竹,另一个则是容颜似花,身形窈窕的翠衫少女,却是龙星儿。
??鲁当归疾疾上前两步,向郑雪竹道:“属下鲁当归率众家兄弟拜见世子。方才属下与弟兄们不知世子在此,多有失礼之处,还盼世子见谅。”言罢,涌身便拜。
??郑雪竹伸臂将鲁当归搀住,道:“鲁舵主,大敌当前,不必再讲这些虚文缛礼,还是共商对策为要。”
??鲁当归道:“世子勇毅决断,谋略机变,人所难及,我们作属下的自当惟世子马首是瞻。世子但有甚谋划,属下与众家兄弟定会尽心竭力,为国效命,纵使历尽艰险,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方说至此处,忽听一人惊呼道:“原来是你!你却如何与世子在一处……”
??众人不明所以,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那人双目睁得大大地,正直直盯着龙星儿,眼光中充满了惊愕与敌意。而龙星儿站在他身前五步远的所在,亦是面色青白,目含杀意,右手牢牢扣住了腰间剑柄。
??郑雪竹见情形不对,忙抢步上前,拦在二人当中,笑道:“方才只顾与鲁舵主说话,忘了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星月剑客龙星儿姑娘……”
??那人恨声道:“世子,无须你引见,这位龙姑娘我早就识得,当日正是她一剑刺死了我们许堂主……”
??龙星儿听出他言语中的愤恨之意,当即按捺不住,嗔目斥道:“你们天风堂盘踞秦岭,犹不知足,却纠集乌合之众来侵占我们鲁王部属的地盘,杀害了我们多少弟兄?我尚未旧事重提,寻你理论,你反来向我翻起你们许堂主的老账不成?当日我既敢一剑杀了许泉声,便不怕你们来向我寻仇,总不致今晚你们人多,我孤身一人便惧了你们……”
??郑雪竹见他们越说越僵,心中好生焦虑,情知这其中所牵连的唐鲁恩怨,江湖仇杀绝非一时三刻可以理清化解,一时间亦想不出什么劝说言语,只得回身拉住龙星儿手臂,低声道:“星儿,大事当前,不可冲动,从前的是是非非,且留待日后再论……”
??此时鲁当归也已行至那天风堂堂众面前,道:“戚兄弟,鲁王余部与我们虽有过节,终究还是同我们一样站在反清复明一边。此番劫夺景云公主虽是世子的策划,然龙姑娘既与世子同来,便是我们起事的盟友,往日的恩恩怨怨都须暂时抛开,共谋大事。况且,今晚的平安客栈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暗潮汹涌,敌方自宗瑾以下高手如云,我们稍有不慎,便可能暴露形迹,对己不利,倘若在此自相争斗起来,岂非更是自速其败?”
??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那姓戚的汉子一人,实则是在告诫在场的所有郑氏部属,令他们不得妄动。这几句言语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得知龙星儿的真实身份后,原本大有敌意,几欲拔刀邀斗,此时听了鲁当归的言语,方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复仇相争之心,就连那姓戚的汉子也只恨恨地望了龙星儿一眼,便自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龙星儿见一众郑氏部属已经平定,却也不便再行发作,只默默伸臂挣脱了郑雪竹之手。
??鲁当归干咳了几声,道:“世子,我们一干弟兄皆已作好准备,只待世子下令,便一齐动手起事,是成是败,尽在一举。却不知依世子之意,是现下立时出手,倾力一击,还是暂且养精蓄锐,以待良机?”
??郑雪竹笑道:“若按我原来的打算,自是立即向宗瑾出手,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但今夜的情势,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敌方除了宗瑾等大内高手、御林军马,更多了沙氏兄弟这一干平西王府武士。身当此境,我们若贸然动手,便无异于同时面对两股强敌,不但难以取胜,更可能折损自家弟兄……”
??鲁当归急道:“大好良机,莫非便这样错过了不成?”
??郑雪竹缓缓道:“不变应变,观敌自乱!我在此静观多时,早已看出宗瑾与沙氏兄弟间暗藏着极大矛盾,此际不过是顾及身份体面,才不好当面撕破脸皮。我们只须静待几日,他二路人马必有一方先行按捺不住,爆发起来,挑起争端。其时我们隔岸观火也好,混水摸鱼也罢,终可坐收渔利,成事易如反掌!”
??龙星儿这半日以来,无时无刻不在蓄势待发,只等帮手一到,便即出手劫夺景云公主,未料情势突变,人手虽已会齐,却不便即刻发难。蓄了几个时辰的力道骤然松驰下来,一时间全身筋骨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竟是说不出的意兴阑珊,禁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却不知该这般干等到几时……”
??郑雪竹看出她目中的索然之意,忙笑道:“星儿,你我一路蹑着赐婚队伍南下,至今已二月有余。这许多日夜中,我们又何时不是在等?而今万事俱备,只待宗瑾与沙氏兄弟自相火并,大事便垂手可得。你我既可已苦苦等待这些时日,又何妨再忍耐区区几天?”
??龙星儿听他说得有理,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回身向床沿上坐下。
??郑雪竹见众人再无异议,心绪略平,道:“大家姑且在此间休息养神,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形迹。待我出去察探一番宗瑾与沙氏兄弟的虚实,再作定论。”
??鲁当归惊呼道:“世子,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绝高,这番察探必是凶险之极。世子万金之体,绝不可如此冒险,还是待属下……”
??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鲁舵主,事态紧急,不必再讲什么上下之分。我的轻功好,察探之事便应由我去作,无须他人越俎代庖。若待得时机到来,现身厮拼,却要借助各位之力,我反是不便露面了。”
??龙星儿见郑雪竹去意已决,心下不禁好生牵挂,道:“雪竹,我与你同去。”
??郑雪竹笑道:“星儿,我此去乃是察探敌人虚实,又非寻人交手,原不必他人随去相助。况且这等窥探暗室之事亦须隐密而行,人去多了反而易被察觉,功败垂成......”
??龙星儿一颗心早已悬到了半空,本拟与郑雪竹同赴险地,听他如此之说,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缓缓垂下目光,轻声道:“既是如此,我依了你便是,只是你切要小心。”
??郑雪竹见她眉尖微蹙,满颊红晕,竟是说不出的娇羞妩媚。一时间怜惜之意大起,欲待抚慰一番,无奈众部属在旁,不便过于流露,惟有向她微微一笑,转身闪出门外。只几个起落,身形便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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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沙氏兄弟的客房便在北边第二进,与赐婚队伍的住处相距最远,平西王府的众武士则占据了周围的十几间客房。此际三更已过,投宿诸人均已安歇,整个客栈都暗沉沉的,惟有沙氏兄弟房中尚燃着灯火,却不知他二人还有何等事情未曾料理。
??郑雪竹蹑足潜行至沙氏兄弟房外,略一提气纵身,似一朵飞絮般掠上檐顶,伏下身形,透过瓦面缝隙向房内望去。
??客房中的残旧木几上,一盏油灯光焰摇曳,将室内的情形映照得清清楚楚:沙海澄倚壁独坐,双眉深锁,神色阴沉;沙海山则来来回回地疾步在室内兜着圈子,亦不知往复了多少次,脚步却依然丝毫不缓,显见心中极为焦躁。他二人身上那两只长形木匣,此际已平置在几上,匣盖犹未开启。
??蓦地,沙海山停住脚步,恨声道:“大哥,这样困守房中终不是办法!下一步当如何落棋,你我还应早作决断,是成是败,但凭天命,无论如何总胜过这般束手无策,坐失良机!”
??沙海澄“哼”了一声道:“你可是要在今晚便发难么?须知你我方才已与宗瑾照过了面,他心机深沉,此刻看似对我们毫无敌意,实则定然在暗中安排人手防范。他的武功足以抵挡我们当中一人,更兼有这些大内高手和御前兵马相助,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三十余人,若贸然发动,定然讨不了好去,反而负了王爷所托。”
??沙海山叹道:“原本以为赐婚队伍还需三日才可行至此地,只要我们寻处荒僻险要的所在,预先设好埋伏,定可将宗瑾一干人斩尽杀绝,景云公主必成王爷掌中之物。岂知他们的行程较我们预料的整整快了三日,我们尚在半路,便被列营守险的御林军发现,不得不与方无畏相见叙礼,此番又当面见过了宗瑾,令他们先自有了戒备,想要偷袭得手却是千难万难了!”
??沙海澄横了沙海山一眼,道:“杀宗瑾,擒公主,嫁祸郑经,乃是王爷精心筹划的妙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如何困难,都应倾力而为,不可退缩。现下不过是与预料的情形有了一点判别,尚未到全盘皆输的地步,安可如此丧气,自乱军心?”
??郑雪竹伏身瓦上,听得沙海澄的言语,心中不由一震:“沙氏兄弟果然来意不善,这桩一石二鸟的阴谋,有一半竟是冲着台湾而来。倘若被他们的毒计得逞,非但宗瑾不能保全性命,便是台湾也必是遗祸无穷……”思及此处,忽蓦然惊觉:“莫非我在内心深处,竟是在为宗瑾担心,不愿康熙仇恨台湾的么?”
??复听沙海山道:“如今最关键的一点是,康熙对王爷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当日王爷的起事文书,是否当真落到了那黑衣小子手中,又被他们与宗瑾携带上京,交给了康熙?倘若能够确定此事,便可推知景云公主赐嫁的真正缘由,我们亦不必在此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对付宗瑾了!”
??沙海澄笑道:“连王爷都无法断定的事情,我们又岂能参透?而今之策,惟有照最坏的打算行事。假设康熙已经知道王爷入主中原,夺取天下的图谋,他此番遣嫁景云公主,明是安抚王爷,实则必是故示信任,暂稳王爷之心,借机在王府中安插耳目,刺探虚实。而护送公主入滇的赐婚使,又是康熙最信任的宗瑾,大内第一个厉害人物,却是令人愈加怀疑康熙赐嫁公主的用心了!”
??沙海山断然道:“不错,无毒不丈夫,休管康熙是否已知道王爷的图谋,遣嫁景云公主是好意笼络还是别有用心,我们只管照王爷的设计行事。除了景云公主务须生擒,囚入王府,作为他日王爷起兵时对付康熙的筹码,此外一个活口亦不可留下!事情作成后,只需在宗瑾等人的尸身旁故布疑阵,康熙自然会认定是台湾郑氏所为,将力量转向台湾,暂时放松王爷这一边,对王爷从容谋划,筹备起事极为有利!”
??郑雪竹听得吴三桂的阴谋一桩桩自沙氏兄弟口中道出,禁不住脊背发冷,暗思道:“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父王近几番发兵攻陆,俱遭败绩,早息了恢复进取之心,只求据岛自守,海外称雄,岂知吴三桂老贼竟设下这等移祸江东的奸计.倘若我未曾加与此事,老贼的阴谋亦终于得逞,只怕还不待父王向中土出兵,康熙的水师便已来征讨台湾了!虽说华夷不两立,彼此征战亦属寻常,然而因了此事引起台海大战,折损郑氏军兵,却是一笔冤枉糊涂账了!只是今日之势,沙氏兄弟固是顶尖高手,宗瑾、方无畏亦绝非易与之辈,更兼他们身边还有这许多武功高强的帮手,欲从这两路人马手中劫夺景云公主,自是大大不易,却不知可有法子为台湾消弭这场无妄之灾?”
??又听沙海澄道:“兄弟所言极是。无论此番宗瑾来意如何,以他的心机武功,倘若留他在世上,来日必是康熙掌中的一柄利刃,王爷的一枚肉中之刺!当日在开封渡口,我们本可将他一举击毙,不想却因那郑氏小贼从中挑拨,联合鲁王逆党两下夹攻,以致功亏一篑。此番这荒山野岭之中,定无救兵相助于他,我们若不借此良机,除去这名强敌,更待何时?”
??沙海澄话犹未了,沙海山忽面色陡变,喝道:“何人胆敢在此窃听?”大喝声中,身形暴起,端地是状若雷神,声势骇人。
??郑雪竹听得沙海山这声霹雳般的大喝,一时间心胆俱震,只道自己的踪迹已被他发现,正欲起身远遁,却见沙海山并未向房顶扑来,而是掠至西侧一扇紧闭的长窗前,一掌劈出。
??“砰”地一声巨响,长窗片片粉碎,木屑窗纸随着灰尘乱飞乱溅,然而却不是被沙海山的雷霆一掌震出房外,而是自外向内反激回来,仿佛窗外另有一股更加强劲的大力击入,竟自盖过了沙海山的掌势!一时间客房内烟尘四起,灯火尽灭,黑暗中亦不知是何等高手来袭。
??沙海澄发觉事态不妙,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疾疾抢至窗前,运起全身功力,拍拍拍向外便是连环三掌。他此时双目尚不能视物,这三掌虽是急切间发出,却互相弥合,恰到好处,全无半点破绽,确是以攻代守的妙招。
??窗外那人识得这三掌厉害,禁不住轻“噫”了一声,凝神运气,霎时间与沙海澄硬生生地对了三掌。二人俱是内功深厚,力道强硬,这三掌却是势均力敌,掌风激荡之下,房内烟尘尽散,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那隐身窗外,窃听沙氏兄弟谈话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沙氏兄弟百般筹划,定欲除之而后快的宗瑾!
??沙海山骤见宗瑾现身,情知此番劫杀赐婚队伍的阴谋已全盘败露,虽觉惊悚,却也少了之前种种瞻前顾后的犹疑,自思道:“事已至此,无路可退,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今夜放开手脚厮杀一场便了!”思及此处,再无顾虑,转身跃至床前,自两只木匣中掣出钢杖,一柄掷与沙海澄,一柄擎在手中迎风晃了几晃,抖个门户,叫道:“大哥,他既听到了你我的言语,还与他敷衍客套什么?你我兄弟先下手为强,并肩子上,除了这匹夫,是成是败只在今夜!”
??沙海澄听得这等言语,亦瞿然一省:“不错,宗瑾既已察知此番王爷的图谋,与他再行拖延亦是无益,现下他两下人马尚未会合,趁此良机,倾力而为,速战速决,犹有胜算,若再有迟疑,待他援兵一到,我们的策划定然一败涂地,王爷的起兵大计亦将彻底泄露了!”思及此处,心意立决,当即喝道:“宗瑾,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反来投,我兄弟本欲暂与你虚作敷衍,留你多活几日,岂知你自己不识好歹,定要自寻死路,今晚我们爽性成全了你,这便送你去阴曹地府等你的主子康熙罢!”言罢,自窗洞一跃而出,挥杖向宗瑾当头击下。
??宗瑾见钢杖来势刚猛,自不肯出掌硬接,忙侧身移步,向斜后方走避,化解杖势锋芒,伺机反攻。他的真实功夫原与沙海澄不相上下,以一双肉掌应对沙海澄的丈余钢杖,竟丝毫未处下风。
方避过沙海澄先声夺人的几杖,未及回掌还击, 忽觉背后风声不善,似有一件物事向自己腰间横扫而至。百忙中提气一跃,但见一柄钢杖几乎擦着靴底掠过,却是沙海山自房门抢出,赶来助兄夹攻。
??宗瑾见沙氏兄弟联手攻击,心中暗叫不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沙氏兄弟乃绝世高手,何以也学那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匪类,行这等恃众欺寡,偷袭暗算的勾当?”
??沙海澄狂笑道:“宗瑾,你当我兄弟是在与你比武较技么?此番我们既奉了王爷之命截杀你等,便早已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了!”兄弟二人心意相通,两柄钢杖越发使得一对乌龙一般,左右夹击,此起彼落,一杖紧似一杖地连下杀手,欲将宗瑾一举毙于杖下!
??宗瑾见沙氏兄弟直言不讳地自承小人行径,一时间却也有些哭笑不得。但见他二人的杖势有如暴风骤雨,圈子越收越小,压力渐次沉重,亦是暗暗心惊,只得全力施展平生所学,运起金刚掌势与双杖相抗,紧紧护住全身上下,且战且退。他掌力雄浑,防守严密,沙氏兄弟攻势虽猛,一时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宗瑾与沙氏兄弟这一破脸火并,登时闹得天翻地覆。客栈中的一众大内侍卫与平西王府武士尽皆惊起,各掣兵器奔向三人相斗之所,整个院落顷刻一片混乱。
??沙氏兄弟见部属来援,当即喝道:“各寻对手,全力出击,速战速快,不留活口!”他二人本欲稍待几日,寻得时机方始发难的,未料阴谋当晚便自泄露,说不得只有在此际孤注一掷,以图侥幸了。
??宗瑾力战两名强敌,虽处下风,却丝毫不乱,渐渐退到第一进客房外,将背心抵在壁角,原地应战,免去了腹背受敌之虞。见沙氏兄弟喝令部属动手,心内暗暗焦急,当即聚起全身功力,连劈几掌,将沙氏兄弟迫退少许,反手自袖底掣出一支蛇焰箭,双指一弹,登时一道蓝火直射夜空,光焰照亮了天际。
??沙氏兄弟见他发出讯号,知方无畏等人不久便将赶至增援,若再行迁延,对己方势必大大不利,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双杖一挺,翻身复上,杖势催得越发紧了。
??宗瑾双掌翻飞,拼力抵挡住沙氏兄弟攻势,转头喝道:“能战者分兵两路,一路御敌应战,一路在公主住处周围严防护卫,余者无论何人,一概不得轻动,自招祸殃!”
??宗瑾号令既出,一众大内高手当即随之而动,一半退至景云公主房外重重设防,严阵以待,另一半则与平西王府众武士白刃相交,舍命相搏起来。大内高手皆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此番稳住了阵脚与敌人两下厮杀,虽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以寡敌众,却士气如虹,毫无败象。
??交战双方其时已处于相持状态,场中杀声大作,混乱不堪,竟然难分胜负。宗瑾与沙氏兄弟相斗之处乃战局中心,更是招招凶险,激烈无比,稍有不慎,定然非死即伤。
??平安客栈内两方交手,互不相让,郑雪竹伏在客房瓦顶看出便宜,心中已自有了一番计较,遂趁院里剧斗正酣,无人注意周边动静,悄无声息地顺墙柱滑下,潜回众部属的客房之内,笑道:“沙氏兄弟果然是来者不善,此刻已先自与宗瑾火并厮斗起来。却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敌方自相残杀,于我们正是天赐良机,倘若在此时出手劫夺公主,定可一击成功,如仍是坐壁上观,无所作为,待得方无畏引兵来援,沙氏兄弟一败涂地,宗瑾的两路人马合作一处后再行出手,胜算便只有一半了!”
??鲁当归应了一声,道:“世子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机不可失,众家兄弟速作收拾,随我出门应战!”说话之间,一柄寒光闪闪的缅刀已自腰间抽出,掣在手中。
??郑雪竹见鲁当归转身欲行,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鲁舵主,你此番率众家兄弟出战,不必再自称耿藩部属,只须冒认吴三桂麾下高手,却是更有利可图。”
??鲁当归闻言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世子深谋远虑,应变之才果然了得。三藩之中,原以吴三桂为天下首恶,栽赃挑拨自是在他身上最妙。只是此番景云公主本就是被赐婚于平西王府的,将罪名扣在他身上总有些令人难以相信,故此惟有退而求其次,移祸耿精忠。然天意难测,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我们尚未出手,老贼却沉不住气,先行翻脸了!现下我们冒称吴三桂部属,乘乱劫走公主,无论老贼认与不认,他既已动手,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不错,此番出战,原该如此!”言罢,举臂一挥,当先冲出,率领一众部属抢至景云公主房外,与守卫的大内高手乒乒乓乓地斗将起来。
郑氏部属的武功原较大内高手不相上下,然此时大内高手已分出一半对抗平西王府武士,郑氏部属便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这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杀将出来,登时将大内高手打了个措手不及,难以应对。
??龙星儿见外边斗得激烈,禁不住跃跃欲试,却见郑雪竹仍似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急道:“雪竹,事情到了这等要紧关头,你如何还不出手?”一语既出,也不待郑雪竹回答,反手掣出长剑,长身便起。
??郑雪竹忽伸手按住龙星儿肩头,道:“星儿,你我都不可过去!”
??龙星儿斗志正盛,骤然闻得郑雪竹这句言语,便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浑身气力先自泄了一半,一股怨恚之意随之而生,恨声道:“不错,我本事低微,原当不得这许多大内高手,反而碍了你们的手脚,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郑雪竹顿足道:“星儿,你想一想,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时说过你武功不济,不可共谋大事?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哪一桩图谋少得了你在旁相助?又如何会嫌弃于你?”
??龙星儿心气略平,道:“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许我出手?”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看我自己此时不是也迟迟不肯现身么?我不许你出手,原无他意,只因你我二人均曾与宗瑾,方无畏等人数次交手,早已被他们一干大内高手熟识,此番若贸然出去冒充吴三桂部属,岂非自露马脚?”
??龙星儿听过他这一番解释,心中方始明了,怔了片刻,不禁脱口问道:“雪竹,我们既不便露面,此刻却当如何相助鲁……鲁舵主成功?”
??郑雪竹道:“星儿,你看眼下场中局势,鲁舵主与众家兄弟早已胜券在握,无须你我相助便可得手,原不必为他们挂心。而今之势,我们只需趁院中闹得天翻地覆,宗瑾与沙氏兄弟两路人马无暇他顾之机,速速潜离这平安客栈,到前方路上等待鲁舵主成事即可。”
??龙星儿听他说得处处在理,复思起方才自已的胡乱猜疑,心下不由好生惭愧,一时间粉面涨得通红,轻声道:“雪竹,还是你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从今往后,我一切听你的主意。你既说要离开此地,往前路静候佳音,我便随你起身,定不会再行担搁了。”
??郑雪竹见她方才还是大发娇嗔,不依不饶,此刻却已露出了小女儿的温柔情状,心中不觉一动,正欲说几句调侃言语,忽地惊觉,暗思道:“成事关头,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如何反而理会起这些不急之务?”思及此处,遂不作他想,向龙星儿尴尬一笑,拉起她的小手,将房门启开一线,在黑暗中乘乱掩出,越墙而去。
??其时院中三拨高手相斗得愈发紧要,宗瑾的一双肉掌已被沙氏兄弟两柄钢杖压制得守多攻少,平西王府众武士在大内高手手下却占不得丝毫便宜,而鲁当归与一干郑氏部属则早抢得了上风,将景云公主房外把守的大内侍卫逼得支将见绌,步步后退。
??鲁当归一柄缅刀往来冲杀,越战越勇,蓦地高呼道:“你们这等微末小技,也敢同平西王府高手相抗么?你们既如此执迷不悟,一意效力满人小皇帝,不妨今夜便教你们死得其所!”说话间刀势加紧,白刃回旋,有如秋风扫落叶般劈倒了几人,霎时便杀出一条血路,抢进客房,转眼间挟了一名宫妆少女奔将出来,喝道:“公主已经擒到,风紧,扯呼!”
??月光之下,院中相斗诸人已将景云公主的形容看得清清楚楚:但见景云公主身着大红绣罗旗装,足踏同色绣履,衣履上以金银丝线织就凤凰牡丹图样,与发间的宝钗珠钿相映生辉,更增华贵之意。
??然而,令众人大惑不解的是,景云公主的面上竟蒙着一层红纱,将整个面目颈项密密遮住,不露真容,只不知她为何不愿容貌示人。若说是怕羞守礼,此时满人入关未久,尚不曾沾染许多汉人的礼教习俗,即便是满洲贵族之女,策马出游,抛头露面者也大有人在,景云公主虽生长深宫,却也不应拘束到羞于见人的程度;若说是她容貌奇丑,不愿为人看见,但看她杨柳般的窈窕身形,春笋般的纤纤素手,谁又能够想象纱障后会是一张东施无盐般的面容?
??鲁当归挟着景云公主如飞奔走,一众郑氏部属亦纷纷甩脱敌手,随之疾遁。早有人抢上景云公主所乘的香车,扬鞭驱马,赶至鲁当归身畔。鲁当归纵身跃上车辕,反手将景云公主推入了车厢之内,喝令那部属催车疾驰向北,其余部属或跃上自带的坐骑,或夺取大内高手、平西王府武士的良驹,一并冲出客栈,随车狂奔。
??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的相斗本已处于胶着状态,然此刻剧变陡生,公主被劫,两下人马均不约而同地停手罢斗,各寻坐骑,向马车的影子穷追下去。
??此番来到平安客栈的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乘来的坐骑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虽被郑氏部属夺走了一部分,余下的马匹仍足够追敌。三方疾奔猛赶,均是全力施为,倘若时刻一久,胜负之数着实难测。郑氏部属中虽有鲁当归这等好手,亦有郑雪竹与龙星儿在前方接应,但此时宗瑾与沙氏兄弟皆已加入追击行列,只要被他们三人中一个追上了,便绝难脱身,待得大队追兵赶到,两下夹攻混战,势必讨不了好去。危机强敌在后,因此郑氏部属人人拼力催马,亡命奔窜。
??宗瑾与沙氏兄弟等各自职责所系,惟恐景云公主有失,是以不肯再行缠斗,各自率众奋力策马疾追。未料方追出十余丈,众人胯下坐骑便纷纷悲嘶倒地,气绝而亡,连带着马上骑者也一同跌下,一时间挣扎不起。原来,郑氏部属夺马之时,已在余下的马匹身上射下了毒针。
??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极高,一觉异变,不待坐骑倒下,便自鞍上飞身跃起,提气而奔。三人的身手与应变之速均为一流之境,然经了这一变故,追击毕竟缓了一缓,眼见得郑氏部属便在此一瞬之间,驱车驰马转过前方山角去了。
??鲁当归等人暂时甩脱了追兵,挟持景云公主而走,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早已在山角后等候,见众部属车马赶至面前,心中方略宽得一宽,相互对望一眼,双双掠上香车,闪身避入了车厢。
??车厢内光线昏暗,景云公主缩在角落中,浑身上下不住颤抖,显得极为柔弱无助。鲁当归本侧身坐在车厢前虎视眈眈地监守,此刻见得郑雪竹与龙星儿进来,方始转过身体,全神指引众人前行,在来路洒上铁蒺藜阻挡追兵。
??郑雪竹却是第一眼看到景云公主的形容,见她到了此时此地,面上依然笼着红纱,不肯露出半分真貌,未知有何深意。他毕竟年轻气盛,好奇心重,一时性起,禁不住便伸手去揭她面纱。
??令郑雪竹料想不到的是,原本躲在车厢一角不言不动的景云公主,忽地锐声叫道:“不要动我面纱!”话音未落,已是一反手,向郑雪竹手上拼力抓去。
??郑雪竹看到景云公主的身形姿态,早知她不会丝毫武功,又见她这等娇怯柔懦的模样,对她全无戒严备之意,不防她竟然如此激烈。错愕间忙一缩手,仍是慢了少许,手背上被景云公主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龙星儿见郑雪竹竟被这不谙武功的弱女所伤,心中不觉又惊又怒,叱道:“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扑上前去,一掌向景云公主面颊便劈。
??郑雪竹抬腕一格,将龙星儿的手掌架开,低声道:“星儿,欺侮不会武功之人,非我等应有行径。”
??龙星儿心头好生不平,却被郑雪竹劝住了不好发作,当下只得忿忿地瞪了景云公主一眼,顾自在车厢的另一角一坐,再不则声。
??郑雪竹安抚住了龙星儿这一头,复转向景云公主,放缓了语声道:“要我不动你面纱,原无不可,只需你说出你蒙面的缘由,我便可保证,我们这许多人,谁也不会碰你的面纱一根手指。”
??景云公主默然半响,方缓缓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其时病状凶险异常,群医束手,百药罔效,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迫不得已之下,皇兄自关外为我请来了一位萨满法师,由他替我祈神施法,求得了一匹红绫,要我从此遮住颜面,直至嫁人后方可将面纱完全取下,而平日里除了皇兄,绝不可有第二个男子见到我的容貌,除非此人是我要嫁之人……我戴上面纱,在神前发下重誓后,病症竟然不治而愈,从此我便一直以红纱掩住面容,再不肯令皇兄之外的男子看见……她语音清越柔曼,又是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说话,更透出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说到最后几句时,声音愈发细弱,几不可闻,显见羞怯之极。
??郑雪竹对这等巫师祈禳的方式却是前所未闻,竟自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禁不住问道:“倘若我此时强行揭下你的面纱,你却待如何?”
??景云公主此番却丝毫不加迟疑,肃然道:“你是皇兄的敌人,我自是不会嫁你。若不幸被你窥得容貌,我既有誓言在先,便惟有一死而已。”她人虽娇柔弱质,这几句言语却说得极为坚决,仿佛掷地有声一般,自有一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郑雪竹见她如此刚烈,心中竟对其生出起几分敬意,当即不敢再嘻笑胡言,低声自语道:“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方吟至此处,忽听身旁的龙星儿重重“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满。郑雪竹心头略惊,转头看时,果见龙星儿面露微嗔之意,一双美目向自己横睨过来,似乎带着一层薄薄的怒色。
??若是换作半年之前,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神态,纵不慌乱失措,也须得费尽心机去解释澄清,尚有可能适得其反,但此时他与龙星儿相处日久,早已熟知她性情为人,因此只淡淡一笑,道:“星儿,你我并肩闯荡,同生共死了这许久,难道连几句玩笑都听不得么?”
??龙星儿闻得这句言语,略一思量,便觉自己这阵酸意来得好没道理,禁不住亦有些好笑起来。一转头,却见郑雪竹的眼光正似笑非笑地投在自己脸上,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尴尬,不由脱口啐道:“你这人……”方吐出这几个字,先自掌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视而笑,车厢里方才还有几分紧张的气氛登时转为轻松,惟有景云公主犹在啜泣不止。
??鲁当归坐在车辕之上,背对车厢内的郑雪竹等人,对他们之间的言语恍若未闻,只一意催促众人疾行。正行进间,忽轻“噫”了一声,面色陡变。
??郑雪竹与鲁当归脊背相抵,将他的这声低呼听得清清楚楚,情知有变,当下顾不得同龙星儿说笑,疾疾转身道:“鲁舵主,出了什么事情?”
鲁当归举手向车后遥指,低声道:“他们……他们追来得好快……”
??郑雪竹伸手将车厢窗帏启开一线,向来路望去,但见三条人影如鹰隼,如流星般自道路尽头疾疾而来,奔行速度竟然超过了众人驱策的良驹!
??郑雪竹看看追兵与己方的距离渐次拉近,自身形姿态上辨出正是宗瑾与沙氏兄弟,心中虽也有些紧张忐忑,却仍努力保持镇定,向鲁当归道:“鲁舵主,敌人势孤力单,不必怕他。但待他来至此处,便用暗器招呼,即便伤他不得,终不致教他近得身来!”
??鲁当归略点点头,扬声呼道:“弟兄们,好朋友赶来送行了!准备好暗青子,休要慢待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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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9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世间聚散原匆匆
??郑氏部属以毒针毙马,蒺藜洒路,阻住了身后大半追兵。然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高绝,竟突破了这两道封锁,衔尾穷追上来,眼见与景云公主的香车已只有五六丈之遥。
??宗瑾见香车将近,正欲提气疾纵抢上,猛可里忽听得鲁归当轻叱一声。霎时间,钢镖、袖箭、铁莲子、飞蝗石......数十种大大小小的暗器纷纷雨点般向自己与沙氏兄弟身上激射而来,三人竟成了郑氏部属的众矢之的!
??宗瑾与沙氏兄弟俱是一等一的好手,见到这许多暗器袭至,虽惊不乱,各展所能,或以身法闪避,或出手截击,将暗器来势一一化解。郑氏部属发出的暗器虽多,却无一件落在他们身上!
??宗瑾与沙氏兄弟虽未被暗器所伤,但趋避挡接间却着实耗费了不少力道。大大小小的暗器中间,更夹杂着郑雪竹的打穴银针与龙星儿的蝴蝶镖,愈加难缠。三人忙于应付暗器,足下不由自主地便慢了下来,不及奔马之速,与香车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然此消彼长,宗瑾三人与郑氏部属之间距离一经拉开,各种暗器的威胁力势必越来越小,难以阻住宗瑾与沙氏兄弟这等顶尖高手。待得郑氏部属一轮暗器渐渐发尽,三人又重新赶上。
??但郑雪竹、鲁当归此番行事乃是策划已久,早作好了应对种种变数的准备,囊中所携暗器不计其数,一阵发完还有一阵,宗瑾三人在这等密如飞蝗,疾若飘风的暗器围攻之下,当真是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裕抢上前来正面交手?此时他们惟有在暗器攻至时全力应付化解,待攻势高潮过后,再行迫近少许,然而不出片刻,随之而来的下一轮暗器又将他们远远逼开,终是难以再行攻入半步。
??如此一攻一守,一张一驰,反复了五六番,宗瑾与沙氏兄弟因出手抵挡暗器,气力渐渐损耗,足下奔行速度也已远不如前。他三人虽内功深厚,脚力强健,然经了这半夜的连番激斗,便大大打了折扣,不及马匹的耐性持久,尽管拼力追赶,与车马的距离仍是越拉越长了。
??宗瑾眼睁睁地望着香车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在视野中消失,情知自己功力已经不足,即便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无奈之下,只得怅怅地停住了脚步。
??沙氏兄弟见宗瑾放弃追击,亦不约而同地驻足止步。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均已无了主意,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怔怔地恍若石像一般。
??沙氏兄弟默立良久,忽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兄弟二人心意相通,蓦地一左一右两柄钢杖同时挥起,向宗瑾腹背要害发力攻去,痛下杀手!
??宗瑾正在反复思虑景云公主此时的安危去向,未料沙氏兄弟竟全无预示,说打便打,仓猝间不及出掌抵挡,百忙中提气纵身,平地跃起丈许,自沙海山头上一掠而过,在一处岩壁前稳稳落下,横臂护胸,喝道:“沙氏兄弟既然助纣为虐,施用种种卑劣手段劫夺公主,又欲杀在下灭口,何妨二人齐上?宗某虽势孤力单,技艺未精,亦终须奉陪到底,至多不过是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有何惧哉?”
??沙海澄恨声道:“不错,这便叫作一不作,二不休,事情既已开头,便不必瞻前顾后,心慈手软!左右也已担了恶名,索性将事情作到底罢!”
??沙海山亦随之道:“大哥,事已至此,还与这匹夫婆婆妈妈,多费唇舌作甚?不若你我并肩齐上,在此毙了这匹夫,在王爷面前也好将功补罪。反正我们兄弟也非什么自命清高的侠士好汉,以二敌一,恃多为胜又有何妨?”
??忽闻一人冷冷地道:“你兄弟二人确非英雄好汉,而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败类,施出偷袭暗算,以众欺寡的手段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
??这声音冷傲刚硬,更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却非发于宗瑾与沙氏兄弟身侧,而是自高处传出!
??宗瑾与沙氏兄弟闻得这个声音,心中俱是一惊,禁不住齐齐仰头望去,却见岩壁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月光之下看得清楚,那人体态修长,手抚折扇,一身淡紫罗衫在山风中飞扬,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凌空离尘而去一般。这人却是宗瑾与沙氏兄弟的老相识,正是那昔日卫护在郑雪竹身边寸步不离,后来却莫明其妙地叛了郑雪竹,投靠宗瑾的陈思昭!
??宗瑾乍见陈思昭现身,却似不甚惊奇,只顿足叹道:“小孟,我早已传令不许你等轻动,你如何还要尾随来此,自投险境?”
??陈思昭微微一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与真正的高手一战。沙氏兄弟人品虽卑劣低下,却是武林中难遇的高手,此等良机,岂容错过?”言罢,略一纵身,便如一片轻云般岩壁上翩翩落下,在宗瑾身旁悠然站定。
??宗瑾道:“小孟,事已至此,你应当明白,这两个老魔头便是当日在开封渡口偷袭我们之人,他们的武功如何,你绝不会不知。前次我们借了鲁王余部之力,方将他们打退,今夜你我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绝不会如前次一般侥幸。以我的功力,尚可与他二人斗上百招,不若你趁他们暂未合围,速速……”
??陈思昭忽打断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他神态依然清冷漠然,语音也平静如常,但言语中的决然之意却显而易见。
??沙海澄狞笑道:“你既然定要巴巴地赶来陪他送死,我兄弟便索性成全了你们!二人相伴而行,同赴阴曹地府,却是远远胜过独走黄泉路了!”与沙海山对望一眼,各自低叱一声,两柄钢杖同时向陈思昭横扫过来,竟是避强击弱,直欲将陈思昭一举毙于杖下!
??沙氏兄弟向陈思昭骤下杀手,显是已对他痛恨到了极点,务必除之而后快。然陈思昭的真实功夫虽较他二人略逊一筹,却绝非一时三刻便可落败,况且他在跃下岩壁之时,心中便已有了戒备,此刻见沙氏兄弟出手夹击,立时生出反应,身形一闪,竟游鱼般自双杖的缝隙中斜冲了出去!
??沙氏兄弟见己方的雷霆一击被陈思昭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自是大为恼怒,正欲联手追击,忽觉劲风袭体,竟是宗瑾的金刚掌势已攻至近前,分击二人。
??宗瑾内功深厚,掌力雄浑,沙氏兄弟武功虽高,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惟有略作侧身退步, 暂避锋芒, 换招转式, 意欲再行攻上。
??未料足下尚未站稳,蓦地又闻破空之声大作,继而眼前金光闪动,竟是六枚金环自陈思昭手中激射而出,各自分击向沙氏兄弟面上的“印堂”、“承泣”、“迎香”三穴,时刻、角度、准头竟然毫无差异!
??沙氏兄弟当日同陈思昭曾在开封渡口恶斗过一次,只知他刺穴擒拿等近身搏击之术了得,却未料他还有这等金环打穴的绝技,一时间不及防范,被逼得狼狈不堪。沙海澄回杖猛旋,护住头面,将攻向自己的金环扫落;沙海山的钢杖招式早已用老,收势不及,眼看金环已近面颊,百忙中惟有将头颈拼力向后一仰,但觉耳畔风声飒然,面颊微凉,一枚金环几乎擦着他的鼻翼飞过。
??宗瑾与陈思昭合力拒敌,动静相搏,互为攻守,竟然在强敌手下夺得先机,却是大大出乎了他们自己的意料。二人均是武功高手,深谙把握战机,乘势而进,克敌制胜之道,此刻既已抢占上风,自然不肯罢手纵敌,遂一个展开穿碑裂石的金刚掌力,一个运起迅若飘风的点穴手法,向沙氏兄弟疾攻而去。
??沙氏兄弟被陈思昭出其不意的几枚金环迫得手忙脚乱,仓促间挡不住二人的一轮攻势,接连退出了十几步,方始稳住阵脚,将钢杖舞得风雨不透,渐渐扳回了劣势,扭转局面反攻起来。
??此时双方已斗了近五十合,犹自难分难解。宗瑾掌势沉雄厚重,与沙氏兄弟泰山压顶般的钢杖正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陈思昭的功力却较他三人逊了一筹,占不得半点便宜。他的武功原以迅捷飘忽见长,与人正面角力并非所能,而他惯用的以快打慢,以动制静手法,应战功力不及自己者固是得心应手,与功力相若者交手亦颇有胜算,但沙氏兄弟的功力既较他高出一筹,他的近身快攻便失却了制敌之效,往往被沙氏兄弟的钢杖当头迫来,便觉呼吸困难,无力硬接,惟有狼狈走避。幸而他金环打穴手法精妙,一遇险招,指间金环立时发出,招呼向沙氏兄弟身上各处要穴,虽无了初时那般先声夺人的功效,却也足够解围脱困,勉强支撑住危局,不致立时落败。但宗瑾心中却是极为清楚:暗器之力实不足恃,一旦陈思昭金环发尽,战局必将急转直下,二人便连反击的余地也没有了!
??宗瑾所料非虚,陈思昭囊中金环虽多,数量终是有限,斗至百招开外,陈思昭掷环阻敌出手渐少,已不似先前一般随心所欲,多数时候都是运起快捷灵动的身法,在钢杖攻势的缝隙中硬行穿越闪避。他身形快如闪电,沙氏兄弟杖法虽猛,一时间却也打他不着。
??此时沙氏兄弟对陈思昭的恨意已远远胜过痛恨宗瑾,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均暗思道:“这小子武功不及宗瑾,却较宗瑾更为可恶,屡坏王爷大事,此番又在此处碍手碍脚。然今日之事,这小子却要较宗瑾容易对付得多,倘若先拾夺了他,还怕杀不得宗瑾么?”思及此处,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将攻击重点转向了陈思昭,两柄钢杖便似两座大山般,一杖紧似一杖地向陈思昭压将过来,攻得他立足不稳,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宗瑾见陈思昭情势吃紧,心下焦虑,欲待抢前援助,然沙氏兄弟的钢杖乃是长兵器,此际使得开了,身前五尺之内泼水不入,他掌上功夫虽强,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无法直撄其锋,一时间却也攻不过去。
??陈思昭的武功原较沙氏兄弟稍弱,与他兄弟之中一人单打独斗已是必败,此时二人同时施展重手向他来攻,以他的功夫又如何抵挡得住?他的身法纵然高明,但往往刚勉力避过一杖,另一杖又已攻至面前,令他支将见绌,难以化解,每每被迫到紧处,惟有再行发出金环救急。
??如此翻翻滚滚又斗了三十余合,陈思昭已被迫退了十几丈,狼狈不堪。蓦地沙海澄厉叱一声,钢杖化出一片杖影,当头击来,将陈思昭身形尽皆笼罩在杖风之下,与此同时,沙海山横杖向陈思昭背心猛扫,封住他身后退路。兄弟二人双杖合击,已将陈思昭逼入避无可避,进退维谷的境地!
??陈思昭功力不足,不敢以折扇当面硬接钢杖,只得凭借金环解围。然而伸手入囊,却掏了个空,原来,金环已经用尽!他反应也算得极快,骤然当机立断,疾地向侧后方一个滑步,反手以空手入白刃的招式,将沙海山的钢杖向上一托,随即吞胸收腹,身形一低一转,竟在这等间不容发之际,自沙海山的杖底硬生生穿了出去!
??沙氏兄弟见陈思昭竟以如此险招脱出双杖的铁壁合围,心中不由更增了几分狂怒之意,暗自骂道:“你这小子手底功夫不弱,我兄弟便与你再过几招,且看你的爪子能否硬得过我们掌中的钢杖,今夜定要你死得很难看……”
??此时宗瑾已抢至陈思昭身侧, 但见他面色惨白, 形容狼狈, 不由好生担心,疾疾开口问道:“小孟,你可曾受伤……”
??陈思昭行险脱身,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犹自惊魂未定。此刻听得宗瑾出言探问,方始感觉从额头至背心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衣冠,而左腕却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拉起衣袖看时,但见腕上已多了一道一寸多长的伤口,虽未曾划破筋络血脉,却也在点点滴滴向外涌渗着鲜血,将衣袖染红了好大一块,显是方才强抓沙海山钢杖时为他杖尖划伤。
??宗瑾见到陈思昭伤腕流血,禁不住心头一震,挺身挡在陈思昭面前,道:“小孟,你且裹住伤口,此处暂且由我抵挡……”
??沙海山狂笑道:“宗瑾,现下你乃是自身难保,还在这里充什么英雄?不若束手就戮,免去了这一番垂死挣扎,尚可走得痛快一些!”笑声未止,已与沙海澄并肩攻上,两柄钢杖分进合击,越发使得两条乌龙也似,宗瑾的全身各处要害,无一不在杖势的威胁之下!
??宗瑾见沙氏兄弟的钢杖来势汹汹,当下不敢疏忽,忙凝神提气,运力于掌,见招拆招,拼力化解杖上攻势,足下却不肯再行后退一步。
??沙氏兄弟的功力原与宗瑾不相上下,武功又均是走厚重刚猛一路,这一番正面对战,不避不退,却是全无取巧可能。沙氏兄弟固是一意置宗瑾于死地,宗瑾更是舍了性命以一敌二地硬接硬拼,一时间愈发斗得天昏地暗,险象环生。
??陈思昭见宗瑾情势不妙,当即不及裹伤,翻身复上,施展点穴擒拿手法,在宗瑾的掌势空隙间穿绕回环,助他与沙氏兄弟相抗,强撑危局。
??陈思昭的分筋错骨擒拿术迅捷凌厉, 鬼神难防, 与点穴法配合使用, 本是极高明的功夫, 但此时他左腕被沙海山的钢杖划伤, 略一动转便剧痛钻心, 血流不止, 手上的力道、速度无形中便先打了一半折扣, 渐渐难以支持, 全倚仗宗瑾源源不断的金刚掌力, 才勉强挡住沙氏兄弟的攻势。
??此时双方已过了近二百招, 沙氏兄弟目光敏锐, 早看出敌人防守的薄弱所在, 两柄钢杖的一大半攻势尽是向着陈思昭的左半身而来, 将他逼得节节败退。幸得有宗瑾在旁出掌奋力化解, 方暂保得无事,不致再次溅血当场。
??沙氏兄弟久战不下, 心情焦躁, 暗忖倘若再照这般拖延下去, 夜长梦多, 难免生变, 不如攻其一环, 痛下杀手, 速战速决为上。思及此处,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低叱一声, 两柄钢杖挟着风雷之势, 一左一右向陈思昭交叉扫来, 显是各出全力, 要将他一举毙于杖底!
??陈思昭苦战半日, 早已力竭神疲, 见沙氏兄弟钢杖攻至, 虽明知凶险, 却再无力抵挡闪避, 惟有暗叫道: "罢了, 罢了, 我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是何来历,却未料到要这般不明不白地抛尸荒山, 来去无痕。只叹宗大哥也要和我一样, 直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
??宗瑾的武功、经验更胜于陈思昭, 自然识得沙氏兄弟这式双杖合击的厉害, 却苦无化解之策。仓猝间不及多想, 蓦地暴喝一声, 纵身扑前, 双掌凝聚起十成真力, 向沙氏兄弟胸腹间重击。这一招虽然凶猛, 却也险到了极处, 须知杖长臂短,即便宗瑾的铁掌能够先行打中沙氏兄弟,从距离上看亦已是强弩之末, 难以伤得他兄弟这等高手, 而沙氏兄弟的双杖必将打中他的两胁要害, 令他筋断骨折, 内脏尽碎!
??沙氏兄弟未料宗瑾会使出这等自寻死路的招式, 略怔得一怔, 随即便同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钢杖不停, 依旧雷霆般向宗瑾击来, 但忖宗瑾定是难逃此劫了。
??然而世间万事往往出乎人之意料, 两柄钢杖方击至宗瑾身前三寸许处, 沙氏兄弟忽觉双臂肘弯处"曲池"穴同时一麻, 手上便自失却了力道, 再也拿捏不住沉重的钢杖, 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击亦就此全无了效力。但听得"当""当"两声,两柄钢杖脱手坠地,将宗瑾足侧的碎石地面砸出了两个凹坑。
??宗瑾双掌击中沙氏兄弟时臂长已尽, 掌上力道未曾全部吐出, 因此只将他们击得胸口疼痛, 飞跌倒地, 却未能令得他二人真正受伤。然沙氏兄弟经此异变, 心中惊骇惶恐, 却已失却了斗志, 自地上跃起后竟不敢转身来攻, 而是一壁大呼"邪门", 一壁头也不回地向来路发足疾奔, 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宗瑾未料沙氏兄弟竟会如此无缘无故地落败而逃, 一时间心中惊疑不定, 却也不敢贸然追赶, 只呆呆立在原地, 反复思量方才情形。
??陈思昭力竭神疲, 原本自分必死, 岂知瞬息之间, 剧变屡生, 一场强弱分明的性命相搏, 竟落得这般意外收场。此刻强敌已去, 顿觉浑身上下有如虚脱了一般, 软绵绵地再无半分力道, 禁不住轻嘘了一口气, 转身跌坐在一块岩石之上, 低头察看腕上伤处。
??宗瑾正自凝望远方, 怔怔出神, 闻得陈思昭的嘘叹之声, 方始瞿然惊觉, 移步行至陈思昭身边, 借着天际尚未落下的残月, 细细审视他的腕伤。陈思昭的肤色本极白皙, 此际小半条手臂上均染上了斑斑血痕, 红白相映, 刺目中更觉有几分凄惨骇人。
??陈思昭方才身处生死剧斗间, 无暇顾及腕上些许皮肉之伤, 待得击退强敌, 浑身劲力尽散, 精神松驰, 方觉痛意一阵阵袭来, 越发难以忍受。他生性冷傲刚硬, 昔日身受极重内伤之时,犹自挺立不倒, 从不呼痛, 此时更不会因些许腕伤而呻吟失态, 只伸手将折扇收起, 在怀中摸索寻觅手帕一类裹伤之物。然久战之下骨颤手软, 空自摸索半晌, 犹是一无所获。
??宗瑾见他如此倔强, 却也不置一词, 只自衣内取出自己那块淡蓝旧帕, 对角折了两折, 轻轻按在陈思昭的腕伤之上。陈思昭伤处剧痛, 手臂微颤, 眉尖略颦, 目光自始至终不肯与宗瑾相接, 却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
??宗瑾的旧帕原为粗布所制, 日常使用固不及陈思昭的丝帕美观舒适, 用以裹伤止血则极具良效, 不消片刻, 陈思昭腕上伤处便不再渗出鲜血。
??宗瑾将旧帕裹扎在陈思昭腕上, 将伤口紧紧掩住, 转身与陈思昭并肩坐下, 轻叹道: "小孟, 当日我力排众议,将你收为部属, 令你潜伏深山, 为朝廷效力, 未料却教你又一次以身涉险, 几乎性命不保。今日看来, 我只怕是错了......"
??陈思昭淡淡地道: "这些事情原是我心甘情愿, 即便他日因此而死, 亦无怨无悔, 宗大哥不必再说这等言语."
??宗瑾道: "今日之事且不去说它, 只是这山中岁月孤寂清素, 亦是常人难以忍受。从前我未尝亲见, 不知其中滋味, 今日走来一遭, 方晓这般苦处着实难熬。小孟, 你尚未正式投入大内, 原不必受此等凄凉, 不若......"
??陈思昭忽微微一笑,打断宗瑾的言语,道: "宗大哥, 我和你一样, 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孑然一身, 飘零尘世, 没有一刻能够摆脱内心深处的那份寂寞。锦绣繁华丛中, 深山荒林路上, 对你我而言实无太大分别,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我僻居此处, 虽是受你所托, 然上报朝廷社稷, 下继父亲遗志, 心之所安, 何苦之有? 你却不必再劝, 我意已决, 是绝不肯离开此地的了. "
??宗瑾转头向陈思昭望去, 却见他面色漠然, 意态萧索, 形容在暗夜之中竟显得分外空虚而苍凉。目睹此情此景, 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歉疚之意, 暗思道: "小孟, 你难道当真是和我一样,没有过去的么? 你对我这般信任,我却佯作不知, 着意隐瞒, 令得你如此痛苦, 是否亦有些卑劣呢? "
??正自心潮起伏, 怅惘不定之际, 忽觉额角一阵清凉, 似有什么光滑柔软的物事在肌肤上擦过, 竟然舒适无比。瞿然惊觉间, 方看清是陈思昭已自怀中寻出了惯用的淡紫丝帕, 为自己轻拭额上剧斗后流下的汗水。
??宗瑾自有记忆以来, 所结交的多是粗豪武人、血性男儿, 虽也曾识得一些如郑雪竹一般的儒雅公子, 却从无深交, 他平素更离群索居, 不近女色, 这等由他人持帕拭汗的经历自是平生未有, 一时间竟有些尴尬起来, 忙强笑道: "小孟, 不必偏劳于你, 此般小事还是我自己来作罢。"言罢,疾疾自陈思昭手中抽出丝帕,在额上草草抹拭起来.
??陈思昭见到宗瑾如此情状, 禁不住微微一笑, 口唇略启, 正欲开言, 忽闻来路方向人声杂沓, 似有大队人马向自己与宗瑾存身之处疾驰而来, 却不知是敌是友。仓促间无从抉择, 只得向宗瑾望去, 暗思此时此地, 也惟有依他的决断行事了。
??宗瑾凝神细听片刻, 笑道: "不妨事, 是方贤弟率人赶来接应。方贤弟人马众多, 沙氏兄弟若遇到他们, 绝计讨不得便宜, 却无须挂虑......"
??话犹未了, 便听一个粗大的声音遥遥呼道: "宗大哥, 你可在左近么? 两名老贼已逃窜而去, 你却可曾被他二人所伤? "这声音洪亮鲁直,正是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所发。
??宗瑾提气呼道: "方贤弟, 我便在此处, 并未受伤。沙氏兄弟既已远遁, 穷寇莫追, 暂不必管他, 大家会合一处, 计议下一步行事方为正理。"他的声音不似方无畏一般震耳骇人,却极为浑厚悠长, 较方无畏的声音更能及远。
??陈思昭低声道: "宗大哥, 我在此与方副统领他们相见, 只恐多有不便, 不若......"
??宗瑾叹道: "本欲多待一刻, 无奈时势逼人, 身不由己。小孟, 今日一别, 不知何时方可重见, 你孤身僻处, 万事切要保重, 我却是不能助你分忧解难了。"
??陈思昭面色黯然, 向宗瑾回望一眼, 缓缓道: "宗大哥, 你自己也切要保重......"话音未了, 身形已如飞电般疾掠至岩壁之上, 几个转折便已不见。
??宗瑾独自伫立在原地, 凝望着陈思昭身影消失之处, 自语道: "早知离别难免, 却又何必相会? 然而即便没有些聚散离合, 到了千百年之后, 这许许多多往事亦不是一样被人忘却? 又有谁还能够记得这些悲欢纠葛,体会出当事人的心境? "话一出口, 方觉失言, 疾疾将手中的淡紫丝帕纳入怀里, 向来路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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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在岩壁对面的草木丛中, 亦有一人与宗瑾一般, 怔怔地目送陈思昭远去。而与宗瑾不同的是, 他未曾将自己的慨叹宣之于口, 只是在心中反复默诵: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思昭,思昭,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此人便是冒充平西王府武士劫走景云公主, 却去而复返的郑雪竹。他原本乘香车一路疾奔, 将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两路人马均远远地抛在后边, 但行得愈远, 心中便愈觉不安, 在潜意识中似乎极为担心来路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终于按捺不住, 转身向鲁当归道: "鲁舵主, 你带领大家先行一步, 我尚有一事未曾了结, 须得转回去一遭......"
??龙星儿与众人一同摆脱宗瑾与沙氏兄弟追击, 心中方觉轻松, 陡闻郑雪竹这等决定, 她情之所系, 关心则乱, 一时间也顾不得避嫌, 疾疾拉住郑雪竹衣袖, 低声道: "雪竹, 眼下我们尚未完全脱险, 有什么事情能更重过你的安危? 不若......"
??郑雪竹听得她这等真情流露的言语, 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轻轻自她手中挣脱了衣袖, 笑道: "星儿, 我此去定会小心, 绝不令宗瑾与沙氏兄弟发现踪迹, 更不会同他们当面硬拼。想当初多少大风大浪我都已闯过, 今夜之事, 纵敌人再强, 又能奈我何? 你且不必为我担心, 我只去片刻, 便可回来与你们会合。"语音甫落, 人已翩然掠出车厢, 如一道白影般向来路疾驰而去。
??郑雪竹趁着夜色一路飞奔, 身体被晚风吹拂得阵阵清凉, 心中却思绪潮涌, 颇不平静: "我此时转身折回, 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在关心宗瑾的安危么? 然我与他非但不是什么朋辈故交, 亦非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 而是各为其主, 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若被沙氏兄弟所杀, 我原应庆幸假手他人, 为我除此强敌才是, 又如何反会替他担忧? "然心中虽作如是之想, 双腿却偏生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非但没有丝毫减缓, 反而奔得愈加疾了。直至奔出四五里路, 方自思道: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此时宗瑾与沙氏兄弟必定认为我已远遁而去, 绝不会想到我还敢于折回窥探, 是以定然毫无防范。我若潜入他们身边, 着意窃听, 或能探得他们下一步追踪阻截的计划, 只须反其道而行之, 便可顺利避开追兵, 挟持景云公主入台......"思及此处, 也不暇细细推敲这个计划是否牵强, 心中的种种不安疑虑却均已烟消云散, 立时不加犹豫地向前飞奔而去, 直至宗瑾、陈思昭与沙氏兄弟相斗之处。
??郑雪竹在四大高手环伺之下, 不敢欺得过近, 惟有隐身草木间, 遥遥观望场中战局。他对陈思昭在此地骤然现身并不感觉如何惊诧, 却深知陈思昭武功不及沙氏兄弟, 虽与宗瑾并肩为战, 互为臂助, 终也难免一败。他心中急欲出手援助宗瑾与陈思昭, 却顾忌场中四人耳目灵敏, 反应快捷, 若贸然出手,难免暴露踪迹, 其时必将成为双方众矢之的, 非但在他们围攻之下难以脱身, 自己精心策划的劫驾移祸之计只怕也要功亏一篑, 全盘皆输了。
??不出郑雪竹所料, 宗瑾与陈思昭果然抵挡不住, 屡遇险招。郑雪竹掌中扣了四枚银针, 却不敢随意发出, 只觉额头、指尖正自层层沁出冷汗, 竟似较当局者的宗瑾与陈思昭更为紧张。
??待得沙氏兄弟双杖夹击陈思昭, 宗瑾出掌舍命相拼, 生死俄顷之际, 郑雪竹终于忍耐不住, 四枚银针倏地出手, 射向沙氏兄弟双臂"曲池穴",以解宗瑾与陈思昭之危。
??郑雪竹的银针刺穴乃是一绝, 在当今天下年轻一辈高手中, 惟有陈思昭的打穴金环可与之相抗, 二者手法大同小异, 但陈思昭的金环出手时必有破空之声, 郑雪竹的银针则悄无声息, 因此更适于暗中偷袭。此时天色既暗, 交战双方又厮杀正紧, 无暇防范身侧, 因此竟教郑雪竹一击得手, 扭转了整个战局。
??沙氏兄弟双臂"曲池穴"被银针射中, 使不动钢杖, 以致被宗瑾铁掌击倒, 落荒而走, 败逃的缘由竟是惊骇远远大于伤痛。而宗瑾与陈思昭略作倾谈, 互赠手帕后, 亦各自飘然远去, 方才杀气横飞的山径之上, 顷刻间又恢复了平日的空旷与寂静。残月已尽, 疏疏淡淡的几点星光映照着空山荒林, 更显凄清之意。
??郑雪竹自隐身的草木间行出, 呆呆地立在岩壁之下, 暗思道: "我只道思昭已被宗瑾或康熙囚禁于京城什么秘密所在,未料却好好地隐居在此, 我却是否应带他一同离去? 然而此时之他已非昔日之他, 而是一个失去了本来心智, 只会听命于宗瑾的杀手, 绝不会心甘情愿地随我而去。倘若强行将他制住带走, 以他的武功, 难保不脱缚而出, 与我性命相搏, 闹出何等乱子。况且他与我的功夫原就不相上下, 此时他可毫无顾忌, 对我痛下杀手, 我却无法狠心伤他, 与他交手, 实是败多胜少, 又谈何将他强挟而去? 但若对他不管不问, 依旧将他抛在此处, 何时方能医好他的失心之症? 这样岂非也太过薄情寡义? 唉, 左也不是, 右也不是, 究竟该如何了局? "
??正自反复思量, 犹疑不决之际, 忽闻身后足音疾紧, 似有人遥遥奔来, 只不知是敌是友。心头一紧, 霍然转身时, 却见道路尽头一条人影正向自己的所在张惶狂奔。那人身形窈窕,动作轻捷,正是龙星儿, 却不知她为何这般惊慌失措.
??此时龙星儿也已见到了郑雪竹, 登时压制不住自己情绪,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放声叫道: "雪竹, 你...... "方吐出这几个字, 喉间哽咽气阻, 便再也说不下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情形, 心中不禁愈加紧张, 瞬息之间已转过了几个念头: "敢是鲁舵主他们遇到了强敌伏击? 还是景云公主出了什么变故? 抑或众家弟兄中有人放不下昔日宿怨, 趁我不在, 便借机难为星儿......"种种猜测一齐在心头闪过, 但任何一种均有其破绽与不合情理之处, 一时间竟难下定论, 惟有举足向龙星儿疾奔, 呼道: "星儿, 不必着慌, 我便在此处......."
??龙星儿跌跌撞撞冲到郑雪竹身前, 蓦地纵身扑入郑雪竹怀中, 呜咽不止, 却仍说不出一个字。
??郑雪竹本能地伸臂揽住了龙星儿, 举手轻抚她背心, 以示安慰。但觉丝丝缕缕的幽香和淡淡的体温不断渗入肌肤, 心中竟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悸动。
??龙星儿在郑雪竹怀中伏身许久, 终于止住了抽噎, 缓缓抬起头来, 正与郑雪竹目光相对, 方思起自己正被他拥着, 不由得满面飞红, 忙用力挣脱, 低呼道: "你为何占我......"言至此处, 忽记起原是自己先扑到他怀中的, 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郑雪竹亦觉有几分尴尬, 忙转移话题, 轻咳几声, 道: "星儿, 你急急赶来寻我, 可是鲁舵主他们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不必加以隐瞒地,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纵然是最坏的消息, 我亦承受得住! "
??龙星儿抬目瞟了郑雪竹一眼, 粉面含羞, 幽幽地道: "那边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却是我对你放心不下, 担心你一个人独自折回, 势孤力单, 倘若遇到宗瑾与沙氏兄弟, 会生出什么不测, 故此......"
??郑雪竹听得她这等真情流露的言语, 心中好生感动, 禁不住上前一步, 紧紧握住龙星儿双手, 道: "星儿,有你如此相待, 我郑克臧一生一世, 永不负你! 倘若他日生有异心, 教我......"
??龙星儿顿足道: "好好地干嘛又要赌咒发誓? 我又没有说不相信你! "她双手犹被郑雪竹握着, 此番竟不曾再行挣脱。
??郑雪竹笑道: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星儿, 我对你的心永远不变, 除非是你一意同我决裂......"
??龙星儿啐了一声道: "偏你便是情比金坚, 我便是如此无情无义! 罢了, 不要再扯这等酸溜溜的闲话, 我只问你, 你现下可是还要去赶宗瑾和沙氏兄弟么? 若你执意要去, 我却是定要随你同去的。任你巧舌如簧, 也休想劝动我弃你不顾,自行离去!"
??郑雪竹微一沉吟, 心中于瞬息间已作决断, 道: "星儿, 宗瑾与沙氏兄弟之间的事情已经结束, 我也无须再去寻他们了。当务之急乃是如何将景云公主劫往台湾, 一路上不留丝毫痕迹。如今首战虽已告捷, 后边的事情却更须好好把握。我们出来这许久, 鲁舵主他们那边力量自必削弱, 一旦有变, 只怕难以应付,不若我们速速折回与鲁舵主会合, 以防不测。"
??龙星儿见他终于打消了追敌之念, 心头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般顿感轻松,当即笑道: "雪竹, 我一切但听你的。事不宜迟, 我们确是不可再担搁了。"二人相视而笑, 施展轻功, 转身向前路疾奔而去。
??郑雪竹与龙星儿赶上鲁当归等人, 登车继续前行。其时鲁当归见二人久去不回, 心头早已焦躁不堪, 正在思忖是否应遣人过去察看, 而景云公主经了这一夜折腾, 力倦神疲, 哭也哭得乏了, 竟缩在车厢一角沉沉睡去, 面上红绫已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似乎在梦中亦在轻轻抽泣。
??郑雪竹指引众人一路疾行向北, 寻得一家较大市镇, 令人自车行中购得一辆半新不旧的大车与两匹拉车瘦马。行入山中荒僻之处, 众人将景云公主香车上的四匹骏马改套在大车之上, 却将香车放火焚烧干净, 余烬投入崖下, 两匹瘦马则就地宰杀充作干粮, 众人亦就此换上了镖行装束, 当真是改头换面, 不留半点痕迹。
??鲁当归等在山野市镇中购得的大车外观虽然粗陋, 行走却颇为轻快, 车厢内也算宽敞舒适。郑雪竹以车帏密密遮住门窗, 日日与龙星儿在车厢内轮流看守景云公主, 不敢有丝毫疏漏大意。而景云公主自从易车而行后, 竟也安静得很, 终日蜷缩在车厢一角, 非但不再挣扎哭闹, 甚至一日到晚连话也难得说上一句, 更不肯将身体移动些许。她这等出人意料的平静, 反而令郑雪竹与龙星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景云公主虽身处囹圄, 每日仍须梳洗换妆。每至此时, 郑雪竹均信守承诺, 先行往车厢外回避, 亦不偷窥, 只留龙星儿在内监视, 却也未出现什么意外。
??郑雪竹偶尔有兴, 也曾在暗中询问龙星儿, 景云公主的容貌究竟如何, 但龙星儿却往往含糊其词, 不肯正面回答, 倘若郑雪竹问得多了, 便撅嘴横眉, 不言不语, 发起女儿家的脾气, 令郑雪竹费尽心机,百般劝解,方哄她转嗔为喜。如是几番过后, 郑雪竹亦无意再探问此事, 至于景云公主是美若天仙, 还是丑如鬼魅, 本就与他无关, 既然问不出结果, 反而招惹了这许多是非, 自是更无心思去管了.
??郑雪竹率众人行至汝阳, 旋即折向东南而走, 所到之处人烟渐渐稠密, 风物亦日益繁华, 较之伏牛山中的荒林野社、茅舍草径自是天壤之别, 比起京城重地, 尽管少了些许尊严威仪, 却似更有几分富贵绮丽的豪奢气象。原来, 众人已由豫入皖, 由皖入苏, 此际正向闽浙一路南下。
??苏浙之地自古便是繁华富庶所在, 尤以苏杭二州与南京、扬州等城市为最,俗语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人云:"六朝金粉歌舞地",足见其风物之盛。此时正值太平盛世, 风光景致自是犹胜往昔, 放眼望去, 当真是户列罗绮, 市盈锦绣, 丝竹遍地, 耀目生辉, 处处尽是一派升平气象。
??郑雪竹自忖在江南繁华之地市镇密集, 人多眼杂, 一众人马若仍作穷镖师打扮招摇过市, 难免要引来武林中人注意, 多惹是非, 而鲁当归与众部属平日里虽深藏不露, 很少以本来面目涉足江湖, 但挟持公主南下渡海之事究竟非同寻常, 倘若稍有疏漏, 极有可能全盘皆输, 因此须得步步谨慎, 掩人耳目。既有了这番顾虑, 故一入江苏地界, 郑雪竹便令人购得两辆较为华丽的马车, 一辆换下自己与龙星儿、景云公主所乘的粗制大车, 另一辆则交于鲁当归乘坐, 两辆马车终日将车帏遮得密不透风, 外人绝难见到车内情形, 而一众部属亦在郑雪竹策划下脱去了敝旧衣衫, 换作光鲜打扮。一行人马就此摇身一变, 扮成了下江南探亲访友, 游玩赏景的寻常官宦富贵人家。
??郑雪竹日日身处车中, 深居简出, 却无时地刻不在关注车外之景,然而目睹种种江浙形胜, 山河楼台, 心中却毫无欢畅快意之感, 只是暗自默诵前朝旧史, 不时拭泪轻吟几句"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凝碧旧池头, 一听管弦凄切", “故山夜永, 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 还老桂花旧影”,"向寻常, 野桥流水, 待招来, 不是旧沙鸥"等前人诗词, 自叹自伤。龙星儿对他这等时哭时笑, 放诞疏狂的性情早已习惯, 便不以为意, 且由得他去喃喃洒泪自语, 倒是景云公主每到此时, 往往缓缓抬起头来, 透过面纱向他凝望片刻, 随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至向晚投宿时分,郑雪竹总要遣人预先包下一间客栈, 在院中房外布置好守卫, 重重防范后, 方教龙星儿带景云公主进房安歇。苏浙之地毕竟不同于川陕一类荒僻所在, 可以于路就地安扎, 因此起居行止间更须加倍留意, 方不致被人觑出破绽。幸得江南乃风花雪月的繁华之所, 大户人家携眷来游, 为避免与外人接触, 多生不便, 多出价钱包下整家客栈, 自行安置亦属常见, 客栈主人对此等事情早不以为奇, 更不会多加探问。
??郑雪竹心思谨慎, 时时小心, 处处在意, 因此一路上全无意外发生, 仅用了半月有余, 便顺利穿过苏浙二省, 行入了福建境内。
??郑雪竹一行历尽艰辛, 长途跋涉, 终于行到了漳州。漳州是福建沿海重地, 与台湾隔海相望, 乃连通中土与台湾往来的要道。其时清廷依方星体、方星焕兄弟之计, 严令禁海拒台, 自两广、闽浙直至江苏、山东, 沿海三十里居民一律内迁, 不准居留, 否则以通海罪论处, 因此沿海之地, 处处村落荒芜, 不见人烟, 惟有荆楱遍野, 触目凄迷。漳州是郑氏自海攻陆的必争之地, 因此禁海令执行得更为严格, 非但城外至海边一段路上绝无居民, 便是城内各处也防控极严, 外来人等入城须得查问造册, 而通往海边的东门更是严禁寻常人物出入, 当真是戒备严紧, 有如铜墙铁壁一般.
??漳州的防范固然严密, 但郑氏密站细作遍及中土各处要地, 无孔不入, 无处不在, 漳州既为台湾战略重镇, 自是少不了郑氏的地下势力。当日郑雪竹偷离台湾, 潜入中土, 便是预先同漳州的郑氏部属搭上了联系, 才得以顺利登陆北上。此次他率众挟景云公主入海, 却是较前番孤身一人离岛登陆所冒的风险更大, 因此在潜入漳州前三日, 便已遣人将讯息暗中传入城内, 与密站取得了联络。
??郑雪竹等人捏造出一番言语, 敷衍过城门前守卫兵士的盘查, 混入城中, 到城东的一家"福来客栈"住下。"福来客栈"原是郑氏在漳州的密站所在, 客栈的掌柜姓荣, 圆圆的脸膛, 身材矮胖, 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旁人却再也不会想到他原是一名内家好手;二掌柜姓于, 是一名面色似铁, 精悍干练的中年人, 乃是荣掌柜的副手。
??荣掌柜邀郑雪竹、鲁当归等内室坐定, 令于掌柜把住门口, 低声道:"世子, 鲁舵主, 属下得到你们传来的讯息后, 立即着手筹备, 不敢有丝毫延误, 耽了世子的大事。天佑大明, 万事顺利, 属下此时已买通守备, 诡称明日凌晨时分, 要派人去海边接一批南洋来的私货, 守备贪图属下重赂, 答允今夜三更开东门放行, 约定天明前回城, 世子只须将景云公主夹带至海边, 到时自有岛上船只前来接应。"
??郑雪竹见荣掌柜将计策安排得如此妥当, 不由心头暗喜, 笑道:"不错, 就是这个主意。只是今晚之事, 却无须劳烦鲁舵主与众家弟兄, 还是我和星儿去走一遭罢。"
??鲁当归霍然起身,道:"世子, 此番我们自宗瑾与沙氏兄弟手中劫夺景云公主, 一路之上, 几番风波险阻, 你都是身先士卒, 不避危难, 却令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当真是汗颜无地了。今晚送景云公主入台, 乃是我们这场行程的最后一道险关, 属下非是劝世子惜身避险, 但求世子给大家一个立功报效的机会, 将此事交给我等众弟兄一力办理, 世子只须在此处静候好音便了!"
??郑雪竹笑道:"鲁舵主此言差矣。此次我设计劫夺景云公主, 移祸吴三桂, 之所以会行得如此顺利, 固是计策谋划妥当, 然其间大半功劳, 却还是鲁舵主与众家弟兄甘冒白刃, 冲锋陷阵, 打拼得来。我因与敌人朝过相, 惟恐败露行迹, 多数时候只能隐身暗处, 不便出手, 更何谈身先士卒, 不避危难? 只是今晚之事, 原非他人可以代劳, 须得我与星儿一同前往。"
??鲁当归皱眉道:"世子可是信不过属下么? 属下自份虽武功有限, 资质愚钝, 但要瞒过守城兵卒等庸人, 制住景云公主一介弱女, 谅也不致出甚差错。"
??郑雪竹听他语气中微有不满之意, 显是误认为自己看轻了他的能力, 忙解释道:"鲁舵主, 你在中土经营多年, 白手起家, 独撑大局, 我郑氏方可固守海岛, 再图兴复, 此等大计却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胜任。在下年轻识浅, 焉敢轻视鲁舵主的能为? 然今晚之事虽非险难, 其间却有一处重要关节。想景云公主虽为满清皇室之人, 此刻在名分上更是吴三桂的儿媳, 但究竟乃一介弱女, 我们强掳挟持于她, 虽说是事急从权, 迫不得已, 亦终须讲些仁德礼仪。古人云:“非礼勿视, 非礼勿动”, 我们一路历险, 毫末小节处原可不拘, 然行走起居之间, 倘若能不冒犯, 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以免令敌人认为郑氏一脉是盘踞孤岛的海盗流寇一般人物,只知攻杀劫掠, 不识礼义廉耻。"
??鲁当归点头道:"世子言之有理, 无论到了何时何地, 我们唐王部属均不可自失身份, 留人话柄。"言罢, 有意无意地向龙星儿瞟了一眼。
??龙星儿性如烈火, 听出鲁当归言语中含沙射影的讥讽之意, 忍不住转头向他怒目而视。
??鲁当归挂念大局, 对龙星儿的不满之状只佯作不见, 仍不疾不徐地续道:"龙姑娘身为女子, 由她护送景云公主登船入海, 自不会有任何不便, 而我们这班弟兄与她往日有隙, 只怕到时摩擦龋龉, 反而误事,因此只好偏劳世子今晚前往,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却又乐得清闲了!"
??龙星儿心中颇有不忿, 正待反唇相讥, 却见郑雪竹回眸向她轻轻一笑, 道:"星儿, 我们这千里风尘, 同舟共济, 尚且并肩走了过来, 区区片言只语, 一时之气, 却又何必争它?"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等温言软语相劝, 怒气方略略平息, 勉强道:"也罢, 送佛送到西, 今晚我便再随你走一遭。只是此事了结之后, 我却是定不会与你们什么鲁舵主、戚兄弟同行的了!"
??荣掌柜见众人计议已定, 遂转身出门, 为郑雪竹一行安排住宿及晚间车辆。
??当晚三更时分, 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福来客栈的马车车厢内, 由于掌柜在前执鞭驱车, 悄无声息地穿街过巷, 潜行至漳州城东门前。景云公主早被他们封住了全身各处要穴, 藏在车厢底板的夹层之间, 非但丝毫挣扎不得, 连叫也叫不出一声, 身处黑暗狭小的空间内, 当真如坠梦魇, 既惊且惧。
??马车行至门前, 两扇城门悄然开启, 亦无人拦车略作查问。于掌柜扬鞭催马出城, 加速前行, 车马便即翩若惊鸿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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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祸起萧墙奇谋空
? 漳州城距海畔约有五十里之遥, 在这等月暗星稀的深夜中驱车前往, 原本是一段艰难的路程, 然于掌柜在漳州经营多年, 对这一带地形早已了如指掌, 加之马车制作精良, 行走轻便, 马匹训练有素, 因此不过半个时辰光景, 海岸便已近在眼前了。
??郑雪竹自车上跃下, 低声向龙星儿道: "星儿, 你将景云公主穴道解了, 放她出来罢。这许多时日她被我们一路挟持南下, 亦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说起来, 我们确有些对她不住......唉, 家国之事, 有时也顾不得这许多......"
??龙星儿应了一声, 掀起车厢内的夹层盖板, 将景云公主从中拉出, 伸手在她胸前背心疾戮十几指, 解开她被封的穴道, 扶着她走下马车。海风之中,她的一身红衫便如一朵娇柔的牡丹, 飘摇颤动不止, 更显袅娜弱质。
??郑雪竹见到景云公主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心中更增了几分怜悯之意, 遂尽力将声音放得柔和, 轻轻道: "你便在这周遭走上一走, 也好透一透气, 再过片刻自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入海。你生长深宫, 大约连真正的江河湖泊都未曾见过, 此番乘船渡海, 难免要经受惊涛骇浪, 只怕当真是苦不堪言。但只须忍受十余日风浪颠簸, 到得台湾后, 我父王定不会虐待于你, 尽可放心。你原不过是一介弱女, 我也知这般挟持于你, 非但殊不光明, 更是欺凌妇孺的为人不齿之行, 然而此事原非个人恩怨, 而是家国之仇, 任何人在它面前都须得......"
??话犹未了, 忽听景云公主清清细细地道: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娥眉马前死。红颜薄命, 千古一辙, 你又何必多说? "
??郑雪竹未料景云公主竟已看得这般透澈, 一时间不由怔怔地无言以对, 只眼看着她轻云般飘飘向海畔走了开去,背影中似乎透着无尽的凄楚与感伤, 在烟波浩渺, 穹苍一色的台海夜景下, 更显得孤寂无助。
??郑雪竹咬咬下唇, 止住自己纷乱的思绪, 唤了声"星儿", 却不见有人答应, 定睛看时, 却见龙星儿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自己身畔, 此际正站在一簇礁石上, 柳眉微皱, 面沉似水, 显是又有了不快之事了。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薄怒之状, 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转身行至礁石旁, 纵跃而上, 攀至龙星儿身侧, 轻声道: "星儿, 你可是怪我与景云公主话说得太多了么? 我这番言语原无他意, 不过是因欺侮弱女, 于心有愧, 故此安抚她几句, 你不必......"
??龙星儿忽幽幽地道: "雪竹, 在海的那一边, 便是你的家了么? 你此时此刻却可曾望见了什么? "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处日久, 见惯了她刁蛮急躁,激烈嗔怒的模样,此刻骤然听得她这等悲凉易感的言语,心底不禁也浮上一层淡淡的乡思之愁,恍恍惚惚地道:“我同你一样,望不见台湾的情形,但却能感受到由风涛传来的气息。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父王与陈军师此时定是彻夜难寐,盼我们早日归来……”
??龙星儿遥望着夜幕中海阔天远,惊涛拍岸的苍茫之景,缓缓地道:“雪竹,昔日你在扬州梅花岭上,与陈思昭订下一年归台之约。时光易逝,此时距当日立约之期,已近半年,再过得半年光景,你可是要践约了么?”
??郑雪竹低头沉思半晌,道:“一年归台之约确是我与陈思昭当日订下,但其中所言归台,乃是我们二人同归,而绝非我独自返回,将他留在中土。他此来中土,原是奉了父王之命,寻我回台湾,并兼护卫之职,然此刻他心智迷失,为人控制,只怕反需我去寻他,强行将他带回了。他的武功绝不弱于我,倘若与我交起手来,胜负之数实难以预料,能否履践一年之约,则更是未知了!”
龙星儿涩声道:“若是来日你寻到了他,制住了他,又到了一年之期,你二人便须一同归台了罢。”这句话说得干枯无力,显得颇为压抑无奈。
??郑雪竹道:“不是二人,是三人同行入台。星儿,你大约还未见过台湾景致罢?此番你随我们乘船渡海,如果天公作美,一切顺利,那么,一船明月一帆风,十余日便可到……”方兴致勃勃地说至此处,忽见龙星儿脸色渐转悲戚,目中泪光眩然,不由得悚然住口,低呼道:“星儿,你怎么了?”
??龙星儿心头酸楚,轻轻摇了摇头,道:“雪竹,我不能随你入台。”
??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如此断然地拒绝自己,一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均哽在喉间,一个字也无法吐出。耳边但听得龙星儿续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鲁王部属,时刻要与唐王分清界线。你与其他唐王部属不同,不与我们为敌,却倾力诚心相助我们抗清,因此我才肯与你在一起……然而据我所知,台湾郑氏一脉,并非人人如你一般,执意与鲁王为敌者比比皆是,即便是延平王爷本人也常常拿不定主意,以致你在台湾多受攻讦,处处掣肘。郑氏不肯背唐,正如星儿不肯背鲁,唐鲁旧怨,至今难解,既是如此,我到台湾却是为了什么?我仗剑江湖,无根无蒂,自不必畏惧他人的私议白眼,但你身为延平世子,若是带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鲁王部属回去,岂非愈加授人以柄,自陷于不利之地?雪竹,一年期满之时,你自同陈思昭回转台湾,我却是绝不会与你同去的了!”
??郑雪竹大笑道:“我持议联鲁抗清已有多年,身受的排挤倾轧早不计其数,即便他日带一名鲁王麾下女子入台,亦不过是在千百条攻击我的口实中再加一条罢了,又值得什么!”
??龙星儿低下头去,轻叹道:“雪竹,我早已反复想过此事,在这件事上,我只怕看得比你更加透彻。我既不肯叛鲁投唐,一旦随你入台,定然绝难容于郑氏上下,反要牵累于你。唐鲁世仇,由来已久,其间有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的力量所能化解的,正所谓天命难违,百般挣扎亦是枉然。”
??郑雪竹情知她说的着实在理,当下亦不好再强劝她入台,只得强笑道:“星儿,此番我归台后,绝不会放弃联鲁抗清之志,终有一日要重返中土,与你相聚……”
??龙星儿黯然道:“雪竹,以今日台湾形势来看,联鲁抗清之议终属渺茫,即便你来日重来寻我,亦不过是一时小聚,你的根基便在台湾,终究还要回去,徒增许多别离之苦……”
??郑雪竹听得她这等感伤之言,心头亦生起了一阵空荡荡的怅惘失落之感,低声自语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古往今来,人世间最难的便是别离……”
??龙星儿忽“嗤”地一笑,道:“雪竹,我们当真是痴得够可以。你想想看,归台也好,离别也好,都还是半年多之后的事情,现下我们不是好好地在一起么?自今日算起,尚有至少半年的相聚之期,我们不好好地尽欢珍惜,只顾想着那么远作什么?”
??郑雪竹亦同声笑道:“不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贵在把握今日,何必总要挂念将来之事?”大笑声中,已自怀中抽出那管白玉箫,凑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正是当日他在扬州梅花岭山亭之中,就着夜雨孤灯吹奏的那支《苏武牧羊》。
??凄清苍凉的曲调如秋风萧瑟,如孤雁嘶鸣,回荡在台海的连天雪浪,不尽涛声之间,更显寂寥沉郁。身当此情此景,这等曲调确是分外引人哀思。龙星儿终于忍耐不住,泪珠簌簌而落,将衣襟染湿了一片。
??一曲终了,郑雪竹将玉箫复收入怀中,转向龙星儿,勉强笑道:“星儿,我们又不是在今日便要分离,何必如此悲悲切切?”口中一壁说话,一壁伸袖为龙星儿拭去面上泪水。然终是心头伤悲,难以自抑,本在劝龙星儿宽怀,自己的眼眶却也有些红了。
??龙星儿心绪激荡,悲喜交集,禁不住轻轻拉住郑雪竹之手,朱唇微启,正欲开言,无意间眼角余光一瞥,见到一事,不由惊呼道:“啊呀,不妙!”
??郑雪竹见得她这等惊惶之状,禁不住心头一震,顺着她的目光向海边望去,却见景云公主不知何时已攀至海中一块巍然壁立的礁石之上,呆呆凝望着脚下的千千万万重浪涛,一任她身上红衣、头上红巾在海风中高高飘扬,仿佛海面上绽开的一朵云霞。她立身的礁石原本有七尺余高,但此时天近拂晓,海水不断上涨,已将礁石淹没了大半,只有不足三尺的部分尚露在水面以上。看景云公主摇摇不稳的身形,似乎只消有一阵稍为强劲的海风吹来,便会将她带得坠入海中,随浪而去。
??郑雪竹目睹这等惊险情景,未料景云公主一介柔弱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举动,一时间亦有些乱了方寸,疾呼道:“小心……”作势便欲飞扑而上相救。
??忽听景云公主尖声叫道:“休得近我!你若再踏前一步,我立刻便从这块岩石上跳下去!”
??郑雪竹挟持她奔走多日,早已熟知她这等外柔内刚的性情,深信她既说得出,便一定作得到,眼下接应的船只将至,大功已近告成,自己水性不精,休教在这最后关头逼死了她,当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驻足原地,叫道:“你究竟却待如何?”
??景云公主颤声道:“我……我……总之我不要你过来……”狂风呼啸,惊涛轰响之中,她娇柔清细的声音显得愈加微弱,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断绝一般。
??霎时间, 郑雪竹心中已闪过了十几个念头, 但每一个念头都绝非十全十美的计划, 无法完全保证将景云公主毫发无伤的救下。心头虽极为焦虑, 却终无法上前半步, 眼见海水一寸一寸地上涨, 亦只有遥遥与她僵持。
??正在双方均骑虎难下,进退不得之际,忽闻一阵闷雷般的声音自身后遥遥传来,似乎含着极大的震撼和杀意,要将一切阻挡它的物事尽数摧毁,踏作齑粉。
??郑雪竹初时尚疑心自己在风涛中立得久了,产生了幻觉,然回头看龙星儿与景云公主时,却见她二人也正在朝自己身后方向侧耳倾听,显是亦已感觉到了异状,只不知来者究竟是何等物事,竟然有这等神魔般骇人的威力。
其时天近黎明,东方海天交接之处已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晨光熹微之中,但见一队铁甲骑兵自漳州方向乌云般逼将过来,将自己所有去路尽皆封住!
??郑雪竹素来艺高胆大,即便是千军万马在前,亦往往无从畏忌,谈笑自若间便已脱身。而眼前这队军马不过两千余人,却令他感到极为棘手,情知遇上了难以应付的大敌,一时间苦无对策,连额上都冒出了冷汗。原来,这两千军马并非寻常骑兵,而是清军中纵横天下,无坚不摧的连环马阵!
??连环马又称拐子马,昔日满人之祖金国攻宋之时多用此阵,踏破疆场,扫荡中原,无人能挡。其厉害之处在于人马俱披重甲,戴铁面,寻常刀剑皆不能伤,而马匹或十骑一组,或五骑一组,彼此之间以铁索紧紧连结,进则同进,退则同退。阵法一旦启动,便如无数面铜墙铁壁同时包抄而来,近战以长抢攒刺,远战则乱箭齐发,即便是武林高手亦难直撄其锋,若无专门克制它的钩镰阵势,惟有趁阵法尚未合围,尽快自旁侧空隙处突出,从外围反攻,方有胜算。
??郑雪竹熟读经史,敏于军事,对这连环马阵的威力自是极为清楚,只是未曾料到它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用于围攻自己。一时失察,先机已丧,连环马阵已占住了西南北三面,而东面便是茫茫台海了!
??郑雪竹正自惊惶无计,连环马阵已逼至近前百步之处。骤听得阵内有人低叱一声,继而一条极长极粗的软索自一队铁骑身后挥出,直挥向海中礁石上的景云公主。
??景云公主本不会武功,身在礁石顶端自是无处闪避,更兼此刻已被眼前铁骑奔腾的阵势惊得呆了,虽见软索挥近,竟丝毫不知挣扎。眼见那软索牢牢缚住了她的腰际,一牵一拉,将她如同纸鸢一般甩上了半空!
??郑雪竹见状不妙,暗思自己被劲敌重重围困,景云公主是此刻手中惟一的凭恃,倘若制住她令敌人投鼠忌器,或有突围之望,如何却能任她被人夺去?思及此处,牙根一咬,亦顾不得许多,当即一扬手,向软索中段射出十余枚银针。“嗤”、“嗤”数声轻响,银针尽数射中软索,深深地嵌了进去,而软索本身却丝毫未损,去势亦不曾稍缓,仍是将景云公主拉向阵中。原来这软索并非普通材质,而是以坚韧之极的豹筋混了银丝制成,即使是宝刀利剑亦未必能伤,何况是区区十余枚细小的银针?
??郑雪竹见景云公主终于落入敌手,绝望中心头竟自一动,扬声叫道:“于掌柜既已向大清投诚,为新主效力亦在情理之中,却何妨在此一见故人?”
??话音方落,便见面前几队铁骑向两翼闪开,只在中间的空地上留下两骑与自己正面相对。一人是全装惯带,总兵模样的军官,另一人却是方才护送自己一路出城的于掌柜,然此时面上已不见了日间的恭谨之色,而是换作了一副怨毒敌视的神情。
饶是郑雪竹多经战阵,处变不惊,骤然见到他这等目光,亦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暗忖道:”我与他不过见过几面,对他说的言语一共也不会超过十句,我们之间可说是比陌生人强不了许多。他投靠清廷倒也罢了,为何却对我如此仇恨?”思量再三,终是悟不出其中原委,只得戟指叱道:“于掌柜,我郑氏待你不薄,你却为何叛主投敌……”
??于掌柜双手紧紧握住软索,仿佛随时都可能冲上前来与郑雪竹性命相搏,此刻听得他这等言语,目中恨意更盛,冷笑道:“不错,郑氏待我确是不薄!冯锡范为谋我家田产,不惜罗织罪名,将我父亲构陷入狱害死,将我母亲逼得呕血而亡,他只道我远在漳州,不知此事,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早有人暗中向我通报。我一直佯作不知,隐忍不发,便是为了等待今日,一并相报郑氏恩德。延平世子,郑氏待我这等深恩厚义,我如此报答,大约也算对得住你们了罢!”他面容本就冷峻,此际唇边挂着一丝森然的笑意,更显狰狞可怖。
??郑雪竹原只道于掌柜投敌是因贪生怕死或迷恋荣华富贵,未料其间竟隐藏着这等刻骨仇恨,不由得暗暗叫苦:“冯锡范一向倒行逆施,欺压良善,以致将部属迫得反叛,此事原也不足为奇。只是我与一干弟兄同他并无仇隙,却要将性命送到这里,便是代人受过了。”思及此处,不由得替鲁当归等人担心起来,忙开口呼道:“于掌柜,你家破人亡,虽是受冯锡范所害,然推根溯源,将这笔帐算到我郑氏头上亦未尝不可。今日我身陷重围,自知难逃此劫,但动手前尚有一事要问,你却将众家弟兄如何了?”
??于掌柜尚未及答言,他身旁那名总兵却纵声狂笑起来,喝道:“郑氏反贼,你可是想见你的同伙帮凶么?我现在便可教你见到他们!”言罢,伸臂一挥,便有一名铁甲骑兵解下马头上的两只包裹,向郑雪竹掷去。
??郑雪竹惟恐包裹内藏着什么火药毒物,是以不敢伸手挡接,拉起龙星儿纵跃丈余,严防不测。两只包裹撞在二人身后礁石上,跌落下来,自行散开,但见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滚将出来,赫然竟是鲁当归与荣掌柜!
??郑雪竹见于掌柜临阵叛变,引清军前来追杀自己, 早知鲁当归等人多半已遭不幸,却终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此刻见到二人首级,一股悲愤之意登时自心底喷涌而出,颤声道:“鲁舵主,是我害了你们……”喉间哽咽,后边的言语竟然说不出来。
??于掌柜陡见两颗人头,亦是面色大变,转头向那总兵喝道:“齐总兵,我向靖南王爷投诚之时,他亲口允诺于我,其余胁从之人便放他们一条生路,你如何敢不从王爷之令?”
??齐总兵纵声狂笑道:“于掌柜,你不过是个投诚逆党,即便在郑逆麾下亦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有什么资格左右王爷的意愿?你说我不遵王爷之令,我却要你看看真正的王爷秘令!”言罢,自怀中掣出一幅白绢,掷到于掌柜脚下。
??于掌柜浑身颤抖,拾起白绢展开观看,却见白绢上题着八个大字:诛尽杀绝,斩草除根。字迹飞扬激劲,似透着无穷的杀伐之意,正是靖南王耿精忠亲笔。
??于掌柜昔日为郑氏效力时,曾多次盗取截夺耿藩文书,对他的笔迹自是极为熟悉,此际见了这封密令,方自如梦初醒,恨声道:“我念在昔日兄弟之情,不欲伤害他们的性命,未料你们竟如此不讲信义……”
??齐总兵冷笑道:“对你们这些郑氏逆贼,又何必讲什么信义?你既如此念旧,何不就此便去与他们相会?”
??于掌柜听他言语有异,方自一愕,却听脑后“铮”地一声弓弦响动,一支二尺余长的铁箭自背心直贯前胸,箭尾犹自在外震动不休。原来是一名铁甲骑士得到齐总兵暗示,向于掌柜射出了这支冷箭。
??于掌柜伸手握住自前胸透出的箭头,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瞪视着齐总兵,嘶声道:“耿老贼……你……你好……”话犹未了,口中鲜血狂喷,身躯一软,仆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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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华夷大防铸深怨
??郑雪竹见于掌柜为报父母之仇,不惜叛投清廷,出卖弟兄,便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未料遇到了耿精忠这等奸诈小人,尚不曾杀得自己,便已被他设计先行诛戮。于掌柜害死鲁当归等郑氏得力部属,又陷自己于如此绝地,本应对他刻骨痛恨才是,但不知为何竟不大恨得起来,目睹他惨死之状,反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禁不住暗自轻叹一声。
??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边,也已将场中这些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性情却较郑雪竹冲动得多,当即按捺不住心头激愤,厉声叱道:“狗官,你使出这等卑鄙狠毒的手段,暗害一个走投无路之人,便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么?”
??齐总兵狞笑道:“兔子都已打光了,还留着一条狗作什么?龙姑娘,我劝你与延平世子少理会些旁人的是非,多想想自己眼下的境地罢!倘若这连环马阵发动强攻,你二人纵是铜头铁臂,亦无从抵挡,必定化成肉泥,死无全尸,不若放下兵器,自缚归顺,尚可……”
??郑雪竹叫道:“郑氏子孙,誓死不降!”反手掣出腰间长剑,暗思自己此番苦心策划,劫夺景云公主入台,一切原本天衣无缝,未料却因了冯锡范之故,导致计划全盘皆输,赔上了一众忠心部属的性命,更将自己与龙星儿逼入如此绝境,当真可叹。自己谋划有误,死于此地亦是无可奈何,然龙星儿原非郑氏部属,却无缘无故地陪自己一同送命,确是自己连累了她。思及此处,心中大感歉疚,禁不住转头向她望去。
??龙星儿与郑雪竹一并身陷重围,情知无幸,然在绝望中竟似感到了一丝欢愉与欣慰:“今日我与雪竹死于此地,终还是相聚在一处,较来日的生离之痛岂非强过了千倍百倍?”心中既有此念,生死之事便不再萦怀,竟自向郑雪竹盈盈一笑,刚好与郑雪竹满含怜惜的目光相对。
??齐总兵见二人不肯归服,当下也不多说,将右手望空一挥,作了个斩杀的手势。顷刻间,方才闪至两翼的几队铁骑又潮水般合拢,重新挡在郑雪竹前方,与两侧方向的铁骑一同引弓发箭,向二人纵马冲来,包围的圈子犹如铁桶一般越收越紧,将二人牢牢困在当中!
??郑雪竹见周遭乱箭如蝗而至,忙抢上一步,护在龙星儿身前,展开剑势守住门户。他的柔云剑法素以柔韧绵密见长,使开了便如春蚕吐丝,水银泻地一般,用于进攻则无孔不入,用于防守则滴水不漏,身畔射来的箭矢虽多,却无一能进入他剑光的圈子,转瞬间二人身畔已堆积了二百余支铁箭。
??郑雪竹以柔云剑法暂时挡住了敌人的乱箭,一颗心却是愈来愈感沉重。情知自己功力再深,亦终有衰竭之时,而连环马阵的箭矢却是不计其数,即便单以弓箭进攻,时刻一久,必能冲破自己的防线,倘若以铁骑合围,一拥而上,这等泰山压顶般的攻势则更是难以抵挡,纵能运剑杀死几名敌人,亦无法在这等密不透风的阵势中突围而出。手中长剑虽丝毫不停,心头却早已绝望。
??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后,挥剑助他拨打乱箭。她心中将生死之事均已看破,再无挂念,此刻反较郑雪竹镇静得多,胸无旁鹜,只待那最后一刻到来,二人相偕同死。
??郑雪竹运剑拼力抵挡箭矢,眼见连环马阵自三面铁桶般渐渐压来,正自束手无策,忽觉足下一震,继而“砰”地一声巨响,一只鸟爪样的怪手自地底破土而出,紧紧扣住了自己脚踝。几乎与此同时,龙星儿的脚踝亦被同样一只怪手扣住。
??郑雪竹心中暗叫不妙,只道自己着了敌人邪门功夫的偷袭,正欲回剑向怪手削去,却感到一股大力自那怪手上传来,足底的沙地亦不知何故变得松软异常,竟已承受不住自己身体,尚未及挣扎反抗,整个人便已被拉着陷落了地下。
??郑雪竹自入中土以来,多历险关劫难,然这等遁地避敌的异事却是从未经过。只觉周遭一片燥热,郁闷难当,粗粗细细的沙粒擦得头脸好生疼痛,竟是被那人拖着在地底疾行。其时他双目难睁,手足在砂石间亦施展不得,只知自己行进速度快逾奔马,早离开连环马阵的包围,却判断不出那抓着自己之人是敌是友,这一番地底潜行是吉是凶。
??如此行走了略约小半个时辰光景,郑雪竹因地底气闷,已有些神智不清,浑身上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只剩下了半条性命。
??正在浑浑噩噩之间,忽觉眼前重新出现光明,继而呼吸亦恢复顺畅,好似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张目看时,却见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破庙之中,倚墙瘫坐,龙星儿侧卧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犹自昏睡,虽一时尚无知觉,料想亦无大碍。
??郑雪竹游目四顾,但见一名形容古怪的老者坐在供桌之上,一只脚翘得高高地,满面欢愉得意之色,双目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上下打量着自己。显然方才便是他在连环马阵中将自己与龙星儿拖入地下,一路遁地疾行,到得此处。
??郑雪竹见到那老者一头火红的乱发,立时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当日在扬州城外,与自己不打不相识,化敌为友,后又在鹰扬谷外拼却自身受伤呕血,助己惊退天雷手宗瑾的赤血老魔!然前次一别不过数月,他身上却全无了昔日的杀意,换成了这样一副开朗随和的模样,仿佛从严冬走入了阳春。他的遁地术出神入化,带着两个人在地底行走想必亦非难事,真正令人惊奇的便是这等性情的改变。
??赤血老魔见郑雪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异,只道他是在惊诧自己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遂抢先笑道:“郑公子,我赤血老魔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向来是浪迹天下,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这几日偶尔有兴,便来耿精忠的地头闲逛,日间在地面行走,夜里则入地底潜行,什么总兵府、知府官衙、铁骑军营,任它再戒备森严, 我亦能自由出入。昨夜闲来无事, 行入漳州校场地底, 却发现耿精忠老儿亲自在此处调集军马, 还用上了多年难得一见的连环马阵, 显见事态非常。我暗中留心, 偷听得耿精忠说话, 得知他是要派兵对付什么台湾郑逆小贼, 疑心是你, 便……啊哟,郑公子,‘郑逆小贼’是耿精忠说的,可不是我的意思。”
??郑雪竹微笑道:“我郑氏自先祖成功起兵抗清以来,被清廷上下称作‘反贼’、‘逆党’、‘贼寇’,已有数十余年,早被辱骂过千千万万次了,哪里还会将这等片言只语放在心上?敌人骂得越是恶毒,越是证明他们奈郑氏不得,惟有逞逞口舌之利,为自己找回些面子。是了,前辈,你可知耿精忠因何到了漳州?”
??赤血老魔道:“我在地底窃听耿精忠言语,方始略知了个大概。耿精忠本在泉州督师,两日前忽有一名姓于的郑氏部属前来向他投诚,告之他你劫夺景云公主自漳州入海的计划。耿精忠知此事关系重大,当即不敢拖延,连夜秘密赶至漳州,布置精锐,围剿你等……”
??郑雪竹低头叹道:“一子错,全盘皆输,想我殚精竭虑,苦心筹划出这等大计,原本一路顺利,只道大事可成,未料竟折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此番奇谋成空,更将郑氏安置在中土的精英折损殆尽,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王?莫非,莫非当真是天不佑我,不许我驱除夷狄,复我汉家衣冠么?”
??赤血老魔忽道:“郑公子,我却有几句言语要对你讲,只不知你肯不肯听。”
??郑雪竹见他面色凝重,神情肃然,远远不同于往次桀骜不驯,仇世不恭的模样,知他此时要说的必是极为紧要的言语,当即笑道:“前辈有言尽管直说不妨,在下洗耳恭听。”
??赤血老魔略点点头,道:“郑公子,你可知我是何方人氏?”
??郑雪竹暗忖道:“从赤血老魔这等形容来看,自然绝非中原之人,却不知是何方化外蛮夷?”一时间心头猜疑不定,说不出话来,蓦地思起自己方才“驱除夷狄”之言,不觉更为尴尬。
??却是赤血老魔先行打破了场中沉默,道:“我原是川西人氏,家里昔日虽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亦是人丁繁盛,支系众多。族中固有许多家资豪富的同宗,却也有我爹爹这等一贫如洗,处处受人轻视的寒士。”
??郑雪竹长于王侯之家,自幼享尽荣华富贵,自是从未尝过饥寒贫困的滋味,但他因是侍婢所生,出身不正,明里暗里亦受了不少歧视排挤,这等内心深处的孤寂凄苦却是远胜于由身体冻饿而受的折磨。此刻听得赤血老魔自叙出身,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叹惋之意。
??赤血老魔续道:“大明末世,天下大乱,饿殍遍野,流寇蜂起,百姓抛家弃舍,流离失所,飘零异乡者不计其数。那一年因为旱灾,我家的两亩薄田颗粒无收,又闻乱兵将至,所到之处杀人如草,流血千里,父母惧祸,只得一路西行避难。其时娘亲的腹中已怀上了我,但为在乱世中求生,亦只有咬牙硬挨,甘受这颠沛跋涉,风刀霜剑之苦。川西已是荒僻之地,再向西行,便是崇山丛莽,难觅人烟。在这等所在,即便不遇上乱兵盗匪,毒蛇猛兽,亦随时有可能冻饿而死,倒毙深山。乱世之下,人命轻如草芥,便是如此了。”
??郑雪竹轻声道:“在如此境地中,前辈的父母尚能撑持过去,抚育前辈长大,亦是着实不易了。”
??赤血老魔叹道:“遁入深山,难寻果腹之物,惟有采摘野果,挖掘野菜充饥。然而秋尽冬枯之际,可食的果菜也往往不足,惟有冒险去寻些不识的野果野菜来吃。倘若运气好,所食的果菜侥幸无毒,总算填饱一次肚子,苟延残喘几日,若是误食了有毒的果菜,轻则上吐下泻,浑身浮肿,重则有性命之险,我爹爹便是因此而死的。”
??郑雪竹心中不禁对赤血老魔又增了几分怜悯之意,涩声道:“后来却又如何?”
??赤血老魔道:“那一次我娘也一起中了毒,几乎与我爹一同死去,不幸却被一队游牧四方的藏人发现救起,保全了一条性命……”
??郑雪竹忍不住插口道:“被人救起,拾回性命应是好事,为何却说是不幸?”
??赤血老魔苦笑道:“你若是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怕也要认为救活性命是不幸了。”
??郑雪竹惊道:“可是那些藏人作了什么伤害你母子的恶行么?”
??赤血老魔摇头道:“不是那些藏人。他们对我母子很好,用他们的秘制藏药医好了我娘所中的毒,又将她收容在自己的帐幕中,日日供给衣食,不久我娘胎气震动,生下了我。却不知是因先时中毒的缘故,还是那藏药对胎儿不利,我甫一落地,便是这等满头红发,面如血盆的异状,一生运厄亦是由此而起……”
??郑雪竹道:“那些藏人可是因此将你看成妖孽,将你母子逐出了么?”
??赤血老魔恨声道:“我母子的性命原是他们救的,他们即便是将我们逐出甚至杀害,我也不会怨怪他们。然而害我们的并非藏人,而是那些平素时刻不忘高谈阔论礼义廉耻的汉人!”
??郑雪竹未料他竟然说出这等结果,一时间惊愕万分,竟忘记了再问下去。
??此刻赤血老魔的愤慨之意已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亦不顾郑雪竹感受如何,只顾滔滔不绝地道:“藏人对我的形貌不以为异,依旧待我母子很好,我娘平日为他们作一些缝补浆洗的杂活,亦可换得温饱度日。倘若我们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也许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郑雪竹道:“你们母子可是离开他们,回乡去了么?”
??赤血老魔点头道:“不错,我们随着藏人辗转迁移于川藏之间,历时两年有余。正因故土难舍,思乡情切,我娘终于带着我离开他们,携我爹的骨灰回到家乡,未料却受到了所有人的歧视欺辱。”
??郑雪竹插口道:“前辈形容异于常人,那些无知乡民定是将前辈看成邪魔一流了。”
??赤血老魔“哼”了一声道:“倘若是将我当作妖孽魔祟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这些族人竟怀疑我并非爹爹的亲生骨肉,而是我娘与藏人私通所生!他们将我娘拿入祠堂,百般拷问,定要逼她招认此事。我娘虽是一个平常村妇,却也同古时的贞妇烈女一般,将名节看得重过一切,因此尽管被折磨得昏死过十几次,仍是抵死不从。他们从我娘口中掏不出所要的东西,不好定我母子的罪状,却还将我看成来历不明的藏人野种,夺去了我家的房舍、田地,将我母子驱逐出去……”
??“拍”地一声,郑雪竹一掌劈下,将供桌击落一角,怒道:“欺人太甚,简直是岂有此理!”
??赤血老魔沉声道:“事情到此还只是一个开端,后面尚有愈加惨酷的经历。我母子此时已是一无所有,更无法在村里立足,惟有到荒野中寻处无主茅棚安身,沿村乞讨度日,忍受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唾弃。到我八岁那年,我娘终于撑持不住,因贫病交加,离世而去,从此我便当真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了。”
??郑雪竹叹道:“孤零零的一个孩子,无亲无友,挣扎求生,确是大为不易。”
??赤血老魔切齿道:“从那之后,我的生活便更加艰难了。我所到之处,人人都唤我‘小杂种’、‘小野种’,不是对我冷脸相向,不理不睬,便是口出恶言,拳脚相加。我的红发红脸好似成了罪孽与邪恶的记号,使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对我鄙视痛恨,再没有人肯施舍给我食物,我只有靠捡拾一些大户人家丢弃的残羹剩饭,或是夜里去他人田里偷拔一些瓜菜充饥,那一段时光,我自己都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转述的“小杂种”、“小野种”等诸般辱骂言语,心中不由一阵刺痛。他原是郑经与侍婢私通而生,虽一直深受郑经宠爱器重,更被立为世子,在台湾地位尊崇,但自董太妃以下,许多元老重臣,实权人物都对他极为嫌恶鄙夷,尽管未曾当面冷言嘲讽,背地里早不知讽刺中伤了他多少次。闻到赤血老魔童年时的屈辱惨痛经历,竟觉大有同感。
??赤血老魔复道:“到田里窃食的次数多了,难免要被人发觉追拿。倘知机得早,能够逃脱自是幸运,然而多数时候还是为人擒住一顿鞭子棍棒,抽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我自己也数不清楚,浑身上下落下了多少伤疤。时日久了,我的名声自是愈加狼籍,最后只要附近村子里失了什么物事,无论是否我所为,有无凭据,村人都要将罪状安到我的头上,将我殴打折辱一番,骂我是藏人留下的坏种,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是无辜的……”
??郑雪竹心头酸楚, 缓缓低下头去不发一言,暗思一个人在这等环境中长大,心内定是积聚了无数的怨毒与仇恨,终有一日将爆发而出,不可收拾。
??果然又听赤血老魔道:“那日族里的一名远房堂叔家丢了一只羊,硬要认定是被我偷的,他全家上下十余人一起找到我的茅棚前,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按在地上一顿毒打,又将我在烈日下吊了半日,迫我供出将羊藏匿在何处。倘若那只羊当真是我偷的,倒也罢了,但此事原与我毫无关系,我又如何能说得出羊的所在?从午至晚,我被折磨得晕死过去几回,浑身无处不痛,仿佛脱了一层皮一般,真有些希望他们索性一棍将我打死了,也好免去了这许许多多的痛苦。”
??郑雪竹颤声道:“后来却又如何?可是他们寻回了那只羊,知道了原是误会你,将你放了么?”
??赤血老魔冷笑道:“我哪有这等好运?当日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打也打得累了,骂也骂得乏了,又掏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只得将我放下来,对我道:‘小杂种,眼下姑且宽限你一晚,明日如还这般嘴硬抵赖,便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教你活着比死了还难过!’言罢,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周身淤肿,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郑雪竹心头愤慨,喝道:“莫说此事没有丝毫证据,即便确是你偷了羊,他们又如何能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当真是残暴之极,令人发指!”
??赤血老魔阴恻恻地道:“我伏在地上,心头已是绝望之极。暗想那只羊若非被人所窃,被豺狼拖去,定是自行逃入深山,或是跌入池沼中溺死了,只怕寻上三日三夜亦是一无所获。然而倘若明日一早仍寻不见羊,我便又要受那些人无穷无尽的凌虐,不知何时方能了局。老天让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便是为了要我受这无数苦楚,要我被人如此欺辱的么?活着既然这般痛苦,还不如索性死了的好。然死便死了,却也不能教迫害我的人轻松自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看我如他们希望的去死。太阳早已落下,天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头上月暗星稀,身畔的冷风吹个不住,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心中已有了一个决定,于是咬紧牙关,忍住剧痛,乘着夜色向村里走去。惟有在这个时刻进村,才绝不会有人打我骂我。”
??郑雪竹听到此处,脊背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冰冷之意,预感到只怕要有什么可怖的变故发生。
??赤血老魔缓缓地道:“我模进村时已是深夜,人们都在熟睡,整个村子黑漆漆的没一星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我寻到那丢羊的远房堂叔家门外,搬了十多块大石堵住他家前后院门,顺着风势在他家点起了七八个火头。眼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燃越旺,我心中确是好生欢畅……”
??郑雪竹“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道:“你那堂叔全家可是就此……”
??赤血老魔喋喋笑道:“何止他们一家!我既已抱了必死之心,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族长和几个平日欺辱我最狠的同族家里也一并放上火,随后一口气奔到村外我爹娘的坟山上,向村子遥望。看见火势已经吞没了大半个村子,将头上的天都染得红了,我胸中积了十几年的压抑郁闷方始得到发泄,平生第一次感到复仇的快意!”
??郑雪竹听他说得越是开心,越是感到毛骨悚然,暗思仇恨的力量竟如此可怕,赤血老魔这一番报复,全村不知多少人要就此葬身火窟,家破亲丧。
??赤血老魔续道:“我的仇已经报过,心中再无牵挂,当下伏在爹娘坟上痛哭一场,离乡而去。其时我死志已决,但自忖不可将我的尸身留在世上,死后再受鞭尸折辱,思量再三,决意寻处涛险浪急的大河投水自尽,将这一身血肉葬于水底鱼腹,方可算得来也干净,去也干净。后来的事情,郑公子大约亦猜到了, 我求死未成, 反于一处荒僻河谷中发现了前人遗下的武功秘本, 遂独居幽谷, 自行习练, 终有所成。哈哈,那秘本上言道,我这赤血魔功邪僻怪异,若要练成必是千难万难,然而我自入门到大成不过用了十余年时光,大约是性情相近,因祸得福罢!”言罢,又是一阵古里古怪的大笑。
??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叙述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却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亦不知该讲些什么言语,半晌方道:“前辈性情孤僻愤世,仇恨人间,原来是有如此一番隐情伤痛,着实可悯……”
??赤血老魔略一挥手,打断了郑雪竹的话头,道:“郑公子,我对你讲些身世之痛,并非为了求你怜悯,而是将你看成了真正的朋友,方肯在你面前自揭伤疤。想我自武功练成,重返人世后,我痛恨所有的人,尽我一切力量去折磨他们,报复他们,而他们亦同样恨我,不是对我远避千里,畏惧忌惮,便是如你那几位朋友,定要置我于死地。惟有你明白我内心的苦痛,将我看成一个人而非妖邪恶魔,真心待我,我自当亦真心以报!”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与先时的语气大不相同。
??郑雪竹道:“今日我们为强敌围困,身处险地,多亏前辈仗义相助脱逃,否则……”
??赤血老魔截口道:“郑公子,我并不想听你这一番又是谢,又是恩的客套言语,只想问你一句,依你看来,我这般飘零身世,凄惨经历,却是因何而致?”
??郑雪竹怔了一怔道:“前辈的同族固是在倚势欺人,然究其根本,还是因了怀疑前辈的来历……”说到此处,便觉难以启齿,只得就此顿住。
??赤血老魔冷冷地道:“敢是因了怀疑我来历不正,乃是夷人野种么?”
??郑雪竹本觉不好接口,然赤血老魔的两道目光已灼灼射来,好似定要迫他给出一个答案,一时间无计退避,惟有勉强点了点头。
??赤血老魔恨恨地道:“仅仅是疑心我有藏人血脉,便将我迫害成如此模样,倘若我当真是胡儿异族,是否便应将我千刀万剐,化骨扬灰,方可洗清我的一身罪孽?”
??郑雪竹温言道:“前辈,那些都是无知愚氓之见,你不必放在心上。无论胡人汉人,一样是中国之人,一样有好好活在世上的理由,其间并无善恶之分,贤愚之别。胡人固不应欺凌汉人,而汉人亦没有随意杀戮驱逐胡人的权力。”
??赤血老魔疾疾接口道:“不错,汉满蒙回藏俱是中国之人,由谁在位治国又有多大差别?倘若将天下弄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倒也罢了,然如今四海升平,百姓乐业,再讲什么满汉之仇,华夷之防又有什么意义?即便当真驱除了满人,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
??赤血老魔这番言语虽然不长,然听在郑雪竹耳中,却宛如当头棒喝。他平素自负头脑机敏,雄辩过人,此时面对赤血老魔的一连串反问,竟自期期艾艾,无从反驳。
??忽听龙星儿微微一声呻吟,翻了半个身,双目欲开还闭,一副昏睡将醒的娇慵模样,好似含苞欲绽的春花一般。
??赤血老魔转头瞥了龙星儿一眼,复向郑雪竹道:“郑公子,这小姑娘恨我怕我,我亦不愿与她当面相见。还盼你细细思量我方才的言语,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开口,身形一转,便如旋风般钻入了土中,倏忽消失不见了。
??郑雪竹怔怔地望着赤血老魔离去之处,暗思此番与赤血老魔绝地重逢,相对倾谈,见他性情虽依旧古怪疏狂,较当日扬州城外的偏激执拗却已判若两人,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自是说甚么也不会相信这等改变。复思起他所说的五族一家,平息内争等言语,霎时间与康熙、宗瑾等人关于满汉共处,四海归一的种种议论一并涌上心头,迷迷惘惘,难以自解。
??忽闻背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雪竹,你我此际可是到了阴间么?”却是龙星儿悠悠醒转,坐起身来,发此一问。
??郑雪竹仿佛自一个梦魇中惊觉一般,疾疾转身移步过去,扶起龙星儿,笑道:“星儿,不是阴间,你我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龙星儿凝视了郑雪竹半晌,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别人都死了,我们为什么偏偏还活着?”
??郑雪竹不知龙星儿在连环马阵前曾起过与己偕亡,一了百了的念头,还道她是为了鲁当归等人而伤心,当下竭力劝慰。然而未曾劝得几句,自己的眼圈亦先自红了。
??过了约略两盏茶光景,龙星儿方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呆呆地与郑雪竹对视,不发一言。
??郑雪竹轻吁了一口气,强抑住心头悲痛,道:“星儿,我们方才借了赤血老魔的遁地之术,摆脱了连环马阵追杀,此刻耿精忠定然恼羞成怒,出动军马四处搜捕。这破庙绝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龙星儿轻轻点了点头,涩声道:“雪竹,下一步你却待去何处?”
??郑雪竹心神不定,未曾注意到龙星儿失意落寞之态,疾疾道:“星儿,我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打算,我们须得再行北上,回到那家平安客栈……”
??龙星儿喃喃地道:“平安客栈,平安客栈,可是我们当日劫夺景云公主的那家荒林野店么?”
郑雪竹道:“不错,正是那个所在。星儿,你难道未觉出平安客栈很有一些古怪么?现下我已有了一个猜测,却不知是对是错,因此不便说出,惟有到了平安客栈方可证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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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昨是今非谁识我
??郑雪竹与龙星儿匆匆收拾一番, 行出破庙。那破庙地处漳州城西一处荒僻的山林之中,耿精忠派出的追兵一时间尚未至此,因此二人得以从容离去北上。
??平安客栈地处鄂豫陕三省交界之处,此番郑雪竹与龙星儿无了景云公主的牵挂,亦不必过于掩人耳目,只需取道江西,一路直行便可到达。二人此时虽失却了坐骑,然日日施展轻功行走,却丝毫不慢于骏马,只消半月有余,便回到了深山荒林中的平安客栈。其时已是秋末冬初时节,山间的野草尽皆枯萎衰败,春夏两季繁茂如茵的枝头翠叶亦都凋零落尽,只留下千千万万条光秃秃的枝桠,迎风经霜,空守日月,不时发出一阵萧瑟的呜咽。
??郑雪竹站在山路转折之处,遥望着落日余晖下,平安客栈门前黯淡斑驳的布旗,心头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意,低声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正自沉浸于对昔日平安客栈劫夺公主一役中众部属的怀念间,忽一阵急劲的朔风自对面吹来,风中竟夹杂着兵刃的破空震荡之声,显是在前方不远处有高手正在拼斗。
??郑雪竹对平安客栈早有怀疑,此刻听得风声不善,他关心则乱,一时间亦顾不得细加考虑,拉起龙星儿向前提气疾奔。
??龙星儿也听到了兵刃之声,却不知郑雪竹为何如此慌乱,匆忙间不及细问,只得随着郑雪竹一同飞奔而去。
??二人展动身形奔出了半里远近,但闻那兵刃声愈加清晰,似乎是刀剑一类的兵器正在源源不绝地劈刺斩削,往来疾攻。而在刀剑声中更夹着一人的掌力劈空之声,似是被敌人的兵刃压制住了无法尽情施展,惟有严守不攻,把住门户。自掌风中可知此人内息充沛,功力深厚,面对强敌虽处下风,却犹自败而不乱。那激斗之声正是自平安客栈中发出!
??郑雪竹以耳代目,辨出相斗二人之情形,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自思道:“我原本担心是他遇敌交手,此际看来竟不是他……”忧虑虽已去了大半,毕竟无法完全放心,因此足下丝毫不停,仍旧拉住龙星儿,一气奔至平安客栈墙外,透过墙脊裂隙向内张望过去。
??一望之下,二人不禁同时大惊失色!原来,此时的平安客栈已是一副窗破柱倾,墙坍檐杞的残破之状,想是在方才的恶斗中毁损,那交手二人却犹自剧斗不休。夕阳下看得分明,一人是手持长剑的蓝衫老者,约有五旬开外年纪,白面长髯,身形挺拔,神清骨秀,掌中剑法宛若行云流水,游龙夭矫,幻出无数道光影,将敌手困在核心,令其脱身不得;而与他对敌那人功力亦自不弱,仅凭一双肉掌与蓝衫老者精妙的剑法相抗,虽被逼得略显狼狈,却也堪堪抵挡得住,出手拒守间可见掌势雄浑遒劲,武功不凡。
??更令二人惊骇的是,在客栈院中石阶之下倒着两人,一人乃是吴三桂麾下悍将沙海山,面容扭曲,双目圆睁,咽喉处被利器割开,鲜血已凝,显见死去许久;另一人却面色如常,似无大碍,只是人事未省,动弹不得,一任清风将他身上的紫衫襟袖阵阵吹起,竟是那失却了记忆,与郑雪竹离散多日的陈思昭,只不知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在何人手下吃了这个大亏,以致昏迷不醒。
??其时那蓝衫老者的剑势使得越发迅捷绵密,长剑的圈子如一条银蛇般渐收渐紧,将那与他对敌之人迫得支将见绌,仓促间不及化解,惟有顺着他的剑势连转三个圈子,暂避长剑锋芒,以免为其所伤。
??那人身形旋转不止,霎时间与郑雪竹的目光正面相对,更加令他大感惊异,险险便“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此人并非别个,却是同自己多次恩怨纠缠,敌友难明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蓝衫老者其时已同宗瑾斗至百招开外,剑势展开,如银虹,如飞电,将宗瑾周身上下尽皆笼罩在剑光之下,使他仿佛变成了被蛛网粘住的一只飞虫,空自挣扎,却无力摆脱,只得步步后退,以求苟延残喘,暂缓其败。
郑雪竹与龙星儿将客栈内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而宗瑾与蓝衫老者剧斗正酣,却丝毫未曾发觉墙外有人偷窥。
??龙星儿见宗瑾被蓝衫老者逼得如此狼狈,不禁大为惊奇,轻“噫”了一声道:“我自出道以来,从未听说何人能够单打独斗击败宗瑾,这老者的武功想必是高到了极处……”这两句言语乃是她贴着郑雪竹耳畔,以极微极细的语音说出,仅有郑雪竹一人勉强能够听到。
??与龙星儿的兴灾乐祸,暗自窃喜不同,郑雪竹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好似有甚隐忧牵挂一般。听得龙星儿的言语,竟低低叹息了一声,自语道:“他的武功奇高,今日宗瑾与他狭路相逢,只怕在劫难逃……”
??话犹未了,忽听蓝衫老者长啸一声,长剑回旋,幻出三道光芒夺目的剑环,闪电般向宗瑾迎头套去,竟似极小儿常玩的掷圈取物之戏一般,却较小儿掷出的铁圈迅捷耀眼了千倍百倍!
??郑雪竹惊呼道:“是‘三潭印月’!宗瑾此番定是万万避不过……”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叫出“三潭印月”,面色倏变,颤声道:“雪竹,你可是说这一剑的名字叫作“三潭印月”么?
??郑雪竹只顾细观场中情势,对龙星儿的问话却是无暇应答。但见宗瑾滑步退开五尺,避过第一道剑环,回身转折间,第二道剑环亦告落空,然如影随形而来的第三道剑环已呼啸而至,他身法去势用尽,对这迅捷绵密的剑势委实是避无可避,只得暗自叫道:“罢了,罢了,未料我纵横半世,今日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人剑下!”
??宗瑾自分难逃此剑,心头正自绝望,忽见蓝衫老者身后人影闪动,继而一只苍白的手闪电般扣住了他的左肩。饶是蓝衫老者武功绝高,关节处被人这般突如其来地牢牢锁拿住,一时间亦自甩脱不得,那道本拟一举击杀宗瑾的剑环也就此流星波光般消散无踪了。
??蓝衫老者本拟这式“三潭印月”定可将宗瑾毙于剑底,未料行将得手之际,竟出此变故,其间忿怒自是不言而喻。然拿住他肩头那人的功力显见颇为不弱,倘若与其纠缠时刻略久,宗瑾回身反攻,自己一条臂膊行动不便,胜负之数却着实难说了。急切间亦顾不得再行追击宗瑾,左臂一回,便是一个肘锤疾冲而出,竟是立意先行除去这附骨之蛆。
??那人反应却也迅捷,见到蓝衫老者力贯左臂,已知不妙,立时放脱扣在老者肩头的右手,疾疾向他左肘关节处锁拿过去,同时左手闪电般自下而上一托,攻向老者小臂,双手分进合击,配合精妙,使出的正是分筋错骨手法!
??然蓝衫老者这回肘一击已是尽了全力,那人的双手虽不差分毫地拿住了他肘弯部位,却全然制他不住,整个身形都随之不由自主地跄踉后退,反而被他占了上风。
??蓝衫老者臂上劲力一吐,那人登时抵敌不住,“啊”地一声轻呼,整个身形便如断线的风筝般直摔了出去,半空中背心撞上了一根木柱,方才止住去势,跌落下来,而那木柱受了如此大力,亦“拍”地一声断裂。
墙外郑雪竹、龙星儿与场中的宗瑾此时均已看得清楚,那自蓝衫老者身后骤施擒拿,破了他“三潭印月”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方自昏迷中醒转的陈思昭!
??陈思昭被木柱撞倒,却未受伤,旋即一跃而起,掠至沙海山尸身旁,回手抄起丢在地上的折扇,冷叱道:“老贼果然有些手段,且恕在下不知死活,还要再来领教一番!”
??蓝衫老者缓缓转过身来,与陈思昭正面相对,沉声道:“思昭,你当真要叛郑投清,连爹爹也不肯认了么?”
??宗瑾与龙星儿陡闻此言,尽皆大惊。龙星儿更是险些便惊呼出来,幸而见机得快,抢先伸袖掩住了口,一双妙目却禁不住向郑雪竹投去探询之色。
??郑雪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此人正是东宁总制使、台湾军师陈永华……”
??陈思昭骤然见到陈永华面容,浑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怔怔地凝望了陈永华片刻,方迷迷惘惘地道:“爹爹,我似乎作了一场大梦,在梦中经历了许多事情,却失去了过去,失却了自己,直至今日方始记起我本来是谁……”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这般叙述,亦有些暗暗心惊,道:“思昭,曾闻江湖上有一种药物可使人失却记忆,忘掉自己本来身份,变成没有过去,没有自我之人,非施以解药或见到昔日印象极深之人事不能恢复。从前我只道这不过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今日看来,这等药物竟是确有其事的了。可是你这鹰爪子作下这等好事,令思昭中毒失忆的么?”最后一句言语声色俱厉,却是转向宗瑾喝问。
??宗瑾微微哂笑道:“素闻陈军师见识广博,谋略过人,如何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莫道在下手中并无这等失忆药物,即便是真有此药,用以对付奸邪无耻的小人尚勉强可说,却如何能够随意施用在忠臣义士身上?陈军师,你未免将在下看得太过卑劣下作了。”
??陈永华叱道:“身为清廷鹰犬,何必偏要惺惺作态,强充君子豪杰?倘若不是你施了这等失忆药物,思昭怎会这般任你驱使,为你效力拼死?”
??宗瑾正欲开口解释,陈思昭忽在一旁低声道:“爹爹,当真不是他……”
??陈永华霍地转身,双目灼灼凝视着陈思昭,喝道:“既不是他,却又是何人所为?”
??陈思昭缓缓地道:“我已想了许久,这番失忆应非药物所致,而是因头上受了硬物重击!”
??陈永华厉声道:“以你的武功,又有何人能在你头上重击一记?这鹰爪子武功极高,掌上力道尤为了得,除了他,又有谁作得出这等事来?”
??陈思昭冷笑道:“爹爹可是连我的言语都不相信了么?我何时说过自己头上所受的重击是与人交手所致?”
??此言一出,陈永华亦不禁一怔,道:“既非与人交手,难道是你自己动手打的不成?”
??陈思昭淡淡地道:“爹爹既这般说,原也未尝不可。我却是当日在汝阳城外,伏牛山中失足堕崖,虽侥幸未死未伤,但跌得昏迷不醒,失去了记忆,为一位前辈所救……”言至此处,忽地顿住,仿佛以刀子将言语硬生生截断一般。
??陈永华正自听得入神,见陈思昭忽地住口不言,却不知是何缘故,疾疾追问道:“这前辈不知是什么来历?可是我辈中人?”
??陈思昭面色微变,不发一言。
??宗瑾忽在一旁道:“陈公子既不便开口,还是由在下代说好了。那相救陈公子的前辈并非陈军师反清复明的同道,而是朝廷派出的耳目密探!他隐逸伏牛山中已有多年,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为朝廷探听传递密报。这样一个人,若是依陈军师的眼光看来,只怕纵非十恶不赦,亦是个奸邪之徒了罢。然而便是他出手救了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相干之人,更将他收留安顿了下来。”
??陈永华心头恚怒, "哼"了一声道: "思昭, 他所言可是实情? "
??陈思昭见宗瑾已将真相道出,索性不再隐瞒,疾声道:“不错,这位前辈确是朝廷的人,但绝非爹爹平日里对我讲的卑劣小人,而是古道热肠,心存侠义的好人。我们相处的十几日里,他对我悉心照顾,令我好生感激……”
??陈永华面色铁青,道:“他此时却在何处?我去见他一见,倒要看看他是真侠义还是伪君子!”
??陈思昭黯然道:“你见不到他了。此刻他已被吴三桂老贼的爪牙所害,长眠地下。当日他因那支云南传来的银管密报,身受十余名平西王府高手追杀围攻,以他的武功,本有机会突围而走,却为了挺身护我,寡不敌众,以致被敌重伤。其时情势紧急,内外交迫,我忽将失忆忘却的武功重新记起,夺过一柄断剑胡乱运使一番,居然将敌人击得败退遁去,解了眼前之危,却终未能挽救他的性命……”说话间语音渐转悲怆,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宗瑾见他如此伤痛,不愿再令他重又回忆一遍当日的凄惨情形,遂道:“孟江鸿殉身报主之事,你已对我讲过,今日却不必再说了。”
??陈永华忽道:“不,说下去。”他语调并不甚高,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怒自威的意味,令人无从推托抗拒。
??陈思昭面色沉暗,道:“他弥留之际,将银管密柬与他的乌骓马托付给我,教我北上去寻宗……宗统领,与他会合,一同将银管护送入京,交于……交于康熙皇帝。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这十几日间与我相处,却是将我看作了亲人一般。因此我便在他将去未去之时,向他拜了三拜,将他认作义父……”
??陈永华冷笑道:“很好,很好,离岛登陆不到一年,便已认贼作父。后来却又如何了?”
??陈思昭续道:“其时我已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本来的自我,对身外之事更是几乎一无所知,亦不知当往何处寻找宗统领。但义父临死之托,不可抛却不顾,于是改装易服,掩住自己真实面目,骑上乌骓马上路。我既已忘却原来姓名,索性便随了义父之姓,改姓为孟,亦有‘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层意思……”
??陈永华截口道:“后来你终于寻到了宗瑾,将银管密报交付于他,从此作了他的爪牙,是也不是?”
??陈思昭面容惨淡,道:“不错。当日我遇到宗统领时,他正在率众押解近百名鲁王部属上京。我一路与宗统领同行同止,加意防范,终于在开封渡口同前来劫囚的世子大战一场,几乎两败俱伤。”
??陈永华恨声道:“叛主投敌,反戈相向,好,好……”怒意填胸,一时间为之气结,竟自说不出下文。
??宗瑾见他如此激忿,只恐他按捺不住,骤然动手,忙代陈思昭辩解道:“其时陈公子既已失忆,心中自是如同一张白纸,无法自行重拾过去,陈军师这‘认贼作父’、‘叛主投敌’之论,只怕言之不当。”
??陈永华横了宗瑾一眼,道:“我自管教思昭,原不必你这鹰爪子来插口多事。思昭,你后来却又作了些什么?”这最后一句话仍是向陈思昭逼问,语气却已大见和缓。
??陈思昭涩声道:“开封渡口一战,大内高手、鲁王部属、平西王府武士三方互斗,各有损伤。最后经世子居中调解,鲁王部属同我们联手,将平西王府武士击退后,宗统领将所押解的鲁王部属尽数释放,护送银管密柬上京。我在沙氏兄弟手下受了些内伤,一路将养调治,直到京城方始痊可。”
??郑雪竹伏身墙外,将陈思昭的言语听得极为清楚,情知他当日在开封渡口受伤非轻,以致缠绵多日方愈。此刻旧事重提,虽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然他亦曾亲历其事,闻得这等描述,便觉惨酷痛楚,恍若加诸自身。
??陈永华亦觉出事态严重,不禁微微动容,却未再行呵责追问。
??陈思昭续道:“我在京城宗统领家中住得几日,便觉似我这等失却过去,失却自我之人,身处的所在愈是繁华,心中便越是是孤寂落寞,飘零无依。宗统领家中虽还清静,然毕竟不是与世隔绝,京城又是如此纷扰喧嚣之地,时日久了,我当真待不下去,便向宗统领辞行。宗统领见我去意已决,遂指引我到这平安客栈栖身,以木足增高身形,以胶水堆出皱纹,改容易貌,为朝廷传递往来密报。此地寂寥荒僻,杳无人烟,确是个遁世隐居的好所在……”
??陈永华听至此处,忍不住恨恨地道:“阴险,卑鄙!”转头向宗瑾怒目而视。
??陈思昭意兴阑珊,道:“后来的事情,爹爹也看到了,沙氏兄弟发现平安客栈的可疑之处,赶来追杀于我。我的武功与他兄弟单打独斗尚有不及,他二人联手攻来,我自是更加抵挡不住,终于被沙海山在后脑上敲了一杖,未料却因祸得福,恢复了旧时记忆。至于爹爹与宗统领何时来到此地,因何争斗,我便是不得而知了。”
??陈思昭这番言语说罢,院中陈永华、宗瑾,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各人胸中疑团俱都解开,心头均自雪亮。宗瑾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早已清楚;郑雪竹当日于客栈老者的种种习惯细节中窥出破绽,又曾亲眼目睹陈思昭现身助宗瑾力斗沙氏兄弟,对其中种种曲折亦有猜测,故此并不十分惊异;陈永华多经风浪,心智绝顶,亦能处变不惊;惟有龙星儿骤听得这许多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旧事,一时间震骇不已,挢舌难下。
??陈永华闻知这许多前因后果,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忽道:“思昭,你其时既已失忆,不明敌友,不辨是非亦在情理之中,为清廷效力卖命,也不过是受了这鹰爪子的蒙蔽利用,尚为可说,然你一个年轻女子,整日同他混在一处,昼夜相随,又是何等道理?你堕崖失忆之时,可是将男女大防、礼义廉耻也一并忘却了么?”
??此言一出,郑雪竹本道龙星儿必将愈加惊异,只怕又要有一场使性弄气,忙转头向她望去,意欲出言解释劝慰,早早平息她心头的猜疑恼怒。
??岂知一瞥之下,却见龙星儿蓦地转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面色温煦如春,哪里有半点自己预料中嗔怒着恼的模样?
??郑雪竹见惯了龙星儿一言不合,便即焦躁激怒,暴跳如雷的情状,未料她闻此异事,竟还能如此平静,一时间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起来。
??龙星儿见他这等模样,亦自好笑,当即“嗤”地一声轻笑,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呆子,你当我不知她的本来身份么?当日在汝阳驿中,我的火气却又是从何而来?”
??郑雪竹忆起昔日汝阳驿中的旧事,记得当夜宗瑾在陈思昭耳畔的一句低语,便令素来冷静自矜的陈思昭为之惊惶失色,更激得龙星儿误会生疑,负气狂奔,同自己决裂。此事自己久久不得其解,因恐龙星儿着恼,亦不曾向她问起,未料竟在此时得到了答案。心头疑团尽释,禁不住掩口低笑道:“当日宗瑾定是一语揭破了思昭的女子身份,以至思昭慌乱失态,却教你我之间起了好大一场风波,几乎就此不得重聚,当真是一语成祸……”
??龙星儿面红过耳,笑道:“宗瑾原是说:‘陈公子既非男子,亦非断袖,因何如此关心崔姑娘’,我那时不知你的心意,见她与你形迹亲密,非同一般,这才起了疑心,现在想来,当真惭愧得紧……”
??二人正自低声说笑间,忽听陈思昭在院内扬声道:“爹爹生性疏狂旷达,不拘小节,如今怎地也守起这些世俗礼法之见来?只要行事问心无愧,何必去管他人如何看法?只要心无邪念,持身得正,即便同室相处千日百日,又有何妨?”
??陈永华听得陈思昭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辩驳言语,不由为之气结,一时间却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反击。原来,陈思昭此时所言正是他平日所持之论!他本非斤斤拘泥礼法之人,只因对宗瑾太过厌憎,一时间口不择言,反为陈思昭驳斥。心念一转,恨声道:“也罢,这桩是非以后再同你慢慢讲论,但是这鹰爪子如此欺诱利用于你,却着实罪无可恕,今日须留他不得!”话音未落,剑势已出,长剑幻出一道白光,向宗瑾咽喉要害激射而去,端的是迅捷无匹,凌厉无畴!
??宗瑾识得陈永华此剑厉害,不敢出手硬接,当即身形一收,向后滑开三尺,意欲暂避锋芒,再作打算。
??然而陈永华这一剑变化之奇,功力之深实大大出乎宗瑾意料,长剑攻至他面前两尺之处,非但未如他所拟的势竭力尽,反而白芒大盛,依然如影随形地直刺而来,仿佛定要在他咽喉上留一个透明窟窿一般!
??宗瑾未防此变,一时间无暇招架,只得忙不迭地走避,狼狈不堪。而陈永华这一剑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既已决意将宗瑾一招毙于剑下,剑势自是源源不绝,锋芒愈显,任凭宗瑾左右退闪,终是难以摆脱剑光威胁。
??陈永华正自催动剑势追杀宗瑾,看看将他逼入绝路,忽觉臂上一紧,竟是肘腕关节处同时被陈思昭牢牢拿住。饶是他功力深厚,一时间却也挣扎不脱,胸中愈加气愤难当,叱道:“思昭,你莫非当真同这鹰爪子有了……”
??陈思昭却只顾手上运力擒拿,不及回答陈永华的逼问,转头向宗瑾冷冷地道:“此时不走,难道定要以身试剑才肯甘心?”
??宗瑾见她容色言辞间虽然冷漠无比,对自己却实是极为关切,心头不觉一酸,大声道:“陈公子,你将手放开,我是绝不会走的。”口中说不走,果然说到作到,足下自始自终亦不曾移动半步。
??陈永华甩不脱陈思昭的双手擒拿,气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左掌一扬,“砰”地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到了陈思昭颊上!
??这一掌力道好重,陈思昭立足不住,踉踉跄跄地跌出了三四尺,倒在宗瑾脚下,手中犹自牢牢抓着方才自陈永华身上拉下的半幅衣袖。
??宗瑾未料陈永华竟然骤下此重手,俯身拉起陈思昭时,却见她口角流血,半边脸颊已经红肿,心中不由好生难过,低声道:“小……陈公子,你要不要紧?”
??陈思昭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恨声道:“方才我要你快走,你为何偏偏不听?”
??陈永华听得二人虽然简短,实则充满关切之意的互问言语,不禁怒意更盛,厉声叱道:“思昭,你如此回护这鹰爪子,莫非当真是要叛郑投清么?”
??陈思昭原无叛主之心,然此时听得陈永华这等斥责之言,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以今日天下之势,郑氏未必一定是明,大清亦未必是一定是暗!”
??此言一出,墙内陈永华、宗瑾与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尽皆大惊。须知陈思昭原是郑氏麾下极为忠诚的部属死士,昔日只为了郑经一句嘱托,便甘冒风尘,迢迢跋涉,远来中土千里追踪郑雪竹,又多次不顾性命地奋力搏杀,相助郑雪竹脱困,表面虽冷漠孤僻,内里却实大有古人忠义侠烈之风,未料她经了这一番失忆,竟然心性大变,说出这等逆主犯上的言语。
??宗瑾在陈思昭失忆之时与她相处日久,对她这一变化或多或少已有意料,尚不算特别惊异,但见陈永华惊怒交迸,须发皆张的模样,却禁不住暗暗担心,惟恐他父女越说越僵,自相动手火并起来,念及此处,疾疾上前踏出几步,抢先挡在陈思昭身前。
??陈永华见他二人如此情状,愈加认定陈思昭已有背主投敌之意,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了下来,面沉似水,手中紧握剑柄,一字字道:“思昭,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罪状么?”
??陈思昭方才一时激愤,口不择言,竟道出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但事已至此,亦无意再加否定遮掩。此刻听得陈永华出言喝问,索性面噙冷笑,不作回答,摆出了一副默认其事,听凭处置的姿态。
??宗瑾忽朗声道:“陈军师,素闻郑氏法度极严,律令如山,属下一经触犯,绝难宽恕,是以常有部属畏罪叛逃,是也不是?”
??陈永华知他所言确为实情,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定也不是,惟有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宗瑾却微笑道:“以今日陈公子的言行而论,罪状亦是可重可轻。倘若从重论处,叛主投清,私通敌国的罪名自是少不了的,按照郑氏律法,定不可痛快处死,必要受尽折筋断脉的酷刑折磨……”
??郑氏治下极严,刑法苛酷,陈永华父女在其麾下效力多年,自然深知其中的种种可畏可怖之处,此时听得这等惨酷刑罚自宗瑾口中说出,不禁愈加震骇。陈思昭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陈永华却已双目通红,喝道:“鹰爪子,你说够了没有?”
??宗瑾对陈永华的激愤言语却丝毫不加理会,笑道:“在下方才所言不过是从重论处的结果,倘若就事实而论,陈公子确凿的罪状不过是私自援救纵放在下,在言语中诋毁郑氏,倾向大清。然而一时激愤之言,不足治人之罪,若在下今日死于陈军师剑下,陈公子援救私纵敌人的罪状是否亦无了意义,就此成空?”
??陈永华不知他说出这番言语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宗瑾忽扬声道:“既是如此,便请陈军师立时出手杀死在下,在下技不如人,死而无怨!陈军师用剑也好,用掌也好,在下坦然受死,绝不会躲闪一寸,更不会皱半下眉头!”挺起胸膛,与陈永华正面相对,双目炯炯,毫无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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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甘洒热血酬知己
宗瑾突发壮言,坦然受死,却令本欲取他性命的陈永华为之一愕,手中长剑一时间竟刺不出去。
陈思昭虽生性冷漠沉静,但此时关心则乱,亦不禁为之动容,颤声道:“你……你却何苦如此……”
宗瑾转头向陈思昭微微一笑,道:“男儿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到临头,但求无愧无悔,区区死生,何足道哉?”
陈思昭道:“然而……”
话犹未了,陈永华早已按捺不住,怒叱一声,长剑便如白虹贯日,闪电经天般出手,向宗瑾胸前激射而至。而宗瑾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当真不闪不避,静待剑锋刺来。
宗瑾见这一剑较之方才犹为狠辣凌厉,知陈永华对自己实是痛恨到了极处,定欲一招将己击毙而后快。但觉剑气逼人,寒芒眩目,却未曾感到如何痛苦绝望,暗思自己虽武功盖世,身居高位,却无亲无故,半生孤寂,可说是命运凄苦,如今死在一名绝顶高手剑下,亦算得一了百了,不虚此生了。思极此处,面上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忽觉身畔微风竦然,继而面前一花,人影闪动,竟是有人抢先一步挡在自己面前,代自己受这一剑。但听得陈永华一声惊呼,手腕疾转,长剑蓦地一偏,贴着那人肩侧滑过,险险血溅当场。
那挺身相护宗瑾之人非是别个,正是陈思昭。她身形较宗瑾矮了半个头,陈永华刺向宗瑾胸膛的一剑,恰恰对准了她的咽喉,倘若方才变招略缓,势必要在她颈间对穿而过。
这一突变快到了极处,亦险到了极处,陈永华与宗瑾均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竟不约而同地脱口呼道:“你为何……”
陈思昭负手立于原地,容色间却无太大异样,只淡笑道:“他人既肯为我而死,我又何必惜此一命?”她语调平静,同宗瑾的慷慨激昂大不相类,仿佛是在叙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一般,显见心念已决,绝难改变。
陈永华见陈思昭这等若无其事的模样,禁不住怒喝道:“思昭,你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陈思昭默然无语,然神态间却无异已给了陈永华肯定的答复,足下亦不肯再行走出一步,只是静待着陈永华最后的决断。
陈永华沉吟片刻,忽牙根一咬,厉声道:“思昭,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现在便闪开一旁,还来得及,否则,我就先一剑杀了你,再杀了这鹰爪子!”言罢,手腕一震,长剑发出龙吟之声,久久不绝,显见杀意大盛。
宗瑾抢步上前,道:“陈公子,你不必……”
陈思昭忽一把拉住宗瑾手臂,沉声道:“你究竟肯不肯走?”
宗瑾轻叹一声,凝视陈思昭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陈思昭微微一笑,转向陈永华,道:“爹爹,我意已决,你既然一定不肯放过宗统领,索性便先一剑杀了我罢!”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如此答复,面色立时一变,喝道:“也罢,你既这般鬼迷心窍,执迷不悟,便休怪爹爹心狠!黄泉路上,你须得记住,害死你的人是这鹰爪子,而不是爹爹!”话到人到,掌中长剑又如惊虹掣电般射来,这次却非攻向宗瑾,而是径直刺向陈思昭咽喉!
陈思昭眼见长剑疾刺而至,心头却是死志已决,一片平静,只冷冷凝注剑锋锐芒,身体却再也未曾移动半分。本自凝神待死,蓦然间忽觉一股大力自身侧袭来,登时身不由主地被推出了三尺远近,脱离了这一剑的攻击范围。
那发力推开陈思昭之人自是宗瑾。他知陈永华对己成见极深,今日之事绝非轻易便可化解,因此推开陈思昭后,便自低叱了一声,以胸膛对准了陈永华的剑尖直扑过去,竟亦是决意一死!
陈永华父女均未料到宗瑾竟如此自行求死,仓促间不及动作,长剑仍是笔直的向着宗瑾的胸膛刺来,看看便要白刃见血,横尸当地。
陈思昭心头一阵绝望,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陈永华的长剑已触及宗瑾胸前衣襟,忽闻一声清叱,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般倏然落在二人之间。继而一片剑光飞电般闪过,“铮”地一声大响,陈永华的长剑已被击偏半尺,堪堪自宗瑾的胁下擦过,而那柄来袭之剑则受不得陈永华剑上之力,直飞上半空。
那骤然现身之人自地上一跃而起,在空中一抄一接,将尚未落地的长剑收回手上,翩然掠至陈永华面前,笑道:“陈军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陈永华定睛看时,但见来人白衣如雪,仪容俊朗,飘逸出尘,唇边犹带着一抹微微的笑意,正是离岛登陆已半年有余的郑雪竹。一别数月,他的形容较当日在台湾安享富贵时并无太大改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历练之色,少了些王室贵胄的豪奢气象。
陈永华此来中土便是为了找寻郑雪竹与陈思昭,却未料在这等荒林野店中与他二人如此相见,更不知郑雪竹因何同陈思昭一般,定要出手回护宗瑾,一时间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只得勉强笑道:“多谢世子挂心,属下一切都好。”
郑雪竹笑道:“一切都好?只怕未必尽然罢。据我所知,陈军师现下便有一桩烦心之事,正自左右为难,无计理清,是也不是?”
此言一针见血,正说中陈永华的心病,令他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怔了片刻方道:“不错,属下为寻访世子踪迹,于两月前离岛登陆,在各处分舵密站详加打探,得知世子曾发出密令,召集各地高手来此会合,故昼夜兼程,赶至此处,查找线索。不想竟撞见沙氏兄弟以多欺少,同思昭交手,一杖击在思昭后脑,致她昏迷不醒。属下见势不妙,立时现身出手,一番苦斗,终于诛了沙海山,却教沙海澄这厮脱身遁去。属下但想穷寇莫追,先行救醒思昭要紧,未料这鹰爪子却不知从何而来,骤然现身挡在思昭身前,出言喝令属下不得接近思昭。属下不知他的来历虚实,一经探问,方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乃是满人皇帝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属下与他虽是初次见面,对他的声名却是早有耳闻,知他是满人皇帝身边第一条鹰犬,为满人效力多年,不知已杀害了多少反清复明的同道义士,手上早染满了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实是与我等不共戴天的大仇死敌。属下向来痛恨这等汉奸走狗,早有意诛戮此贼,今日撞见,自绝不肯放过,遂拔剑邀斗,欲为天下人除害……”
宗瑾在一旁忽道:“陈军师,你我各为其主,争斗杀戮原属寻常,你若要杀我为部属同道复仇,亦在情理之中,宗某技不如你,死亦无怨。然宗某自信所作所为无愧天下,无愧世人,陈军师若认定诛杀宗某乃是为天下人除害,只怕大大不妥。”死生关头,他仍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陈永华反被恼得颜色大变,叱道:“你……”
郑雪竹见他二人越说越僵,疾疾接口道:“陈军师,正所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你我原也无须对他如此仇恨。今日之事,还盼陈军师看在我与思昭的份上,姑且放过他一次。”
陈永华父女见郑雪竹如此维护宗瑾,均大感诧异,宗瑾本人亦不明就里,不知每次相见时均满怀敌意的郑雪竹,此刻为何竟肯出面相救自己。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无话可说,全场一片沉寂。
不但陈永华等人惘然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也不大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作。在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宗瑾乃是康熙的得力部属,是反清复明的障碍死敌,自己应寻找时机,将他一举除去;然而在情感深处,却着实不愿见他死去,仿佛他已是自己的知交密友,在自己的心底,永远有着对他的关切与牵挂。这种情感平日被压在内心深处,隐藏不露,每到生死关头,便突破理智的防线,奔涌而出,压倒一切。
陈永华忽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道:“世子,抗清大业,岂容私情?无论这鹰爪子曾对你与思昭有过何小恩小惠,他终是满人爪牙,大明之敌。常言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今日你我若就此放过他,来日只恐成为台湾之害。”
郑雪竹忽道:“陈军师,若说背叛大明,投靠满人,卖主求荣,谁是天下第一人?”
陈永华不知他此言何意,怔了一怔,方道:“昔日吴三桂山海关引兵降清,带领满人入关,之后更充当满人先锋,助其东征西讨,攻城略地,全不念故主之恩,甘为异族效力,已为天下人不齿。尤其可恨的是,他助满人平定天下后,竟还要对明室斩尽杀绝,为讨新主欢心,不惜率军攻入缅甸,亲手绞死永历皇帝母子,以博取荣华富贵。纵观吴三桂的种种行径,惟有他才当得起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名,他人绝难望其项背!”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所言不假,吴三桂确是天下第一汉奸,前朝遗臣、反清义士无不对他切齿痛恨,直欲食其肉寝其皮,将其碎剐凌迟而后快。然直到今日,吴三桂老贼非但仍好好地活着,更在云南安享荣华富贵,这却是甚么缘故?”
陈永华道:“吴三桂被清廷封为平西王,拥兵自重,独据一方,势力雄厚,连满人皇帝都须得顾忌他三分,以我们此时的力量实撼动他不得。而吴三桂本人亦知世间欲杀己之人极多,故多以重币厚禄,收买江湖高手为心腹死士,时刻护卫在侧,寸步不离。此时的平西王府便如龙潭虎穴,防范得较铁桶更为严密,寻常人等欲接近府门都非易事,更何谈突破重重防卫,取他性命?以今日情势看来,世间只怕再无人能杀得吴三桂了!”
郑雪竹道:“陈军师言之有理。但据我看来,当今吴三桂虽位高权重,如日中天,却仍有一人可取其性命,令其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陈永华听得这番言语,不禁耸然动容,追问道:“此人是谁?”
郑雪竹面容端肃,一字字道:“陈军师,倘若大清康熙皇帝出兵征讨吴三桂,吴三桂可否保得性命?”
陈永华叹道:“话虽如此,然想那吴三桂素有大功于满清,被封为平西王,永镇云南,可见清廷他极为信任,又岂会向他用兵?”
郑雪竹微微一笑,道:“不然。自古功臣宿将易为主所忌,鲜有善终,陈军师通晓史事,当知此理。何况吴三桂老贼并非安分守己之人,此刻因对清廷不满,故暗中图谋,蠢蠢欲动,只待时机一到,便欲起事造反。而康熙对吴三桂的阴谋亦已有所察觉,正自加意运筹安排,布局设计。而今天下之事,正乃山雨欲来,一触即发,我们若想从中得利,便要利用每一枚可利用的棋子,而非只为一时意气毁去这枚棋子,牵动全局,反而令吴三桂从中获利!”
陈永华喃喃道:“这枚棋子莫非便是……便是……”
郑雪竹道:“不错,宗统领便是现下康熙与吴三桂之间极为重要的一枚棋子!宗统领已探得吴三桂谋反的确凿实情,一旦得到机会,定会将这个讯息报于康熙,促使康熙先行对吴三桂动手,因此,倘若陈军师今日因一时之忿杀死宗统领,便是代吴三桂杀人灭口,为他赢得喘息时机!昔日怨仇与当今大局,孰轻孰重,还盼陈军师三思!”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论吴三桂之事,原来是为了相救自己,心中不由对他好生感激,但他生性不喜多言,因此仍未开口向郑雪竹言谢,只默立不语,静待陈永华的决断。
陈永华虽疑郑雪竹这番言语是为救宗瑾的性命,但亦深知其言确有道理,低头沉思半晌,权衡利害,终于作出了决定,遂转头向宗瑾喝道:“也罢,今日老夫看在世子份上,姑且放你走路,但他日休得再教我撞见,否则老夫一样可取你性命!今日之事,原是世子救你,你不必感激于老夫,他日你杀我不算背义,我杀你不算弃信!我言尽于此,你请便罢!”
宗瑾见陈永华答允放过自己,心中一宽,却尚有一事不明,仍不肯移动脚步,面上亦现出了踌躇之色。
郑雪竹见他如此情状,察颜鉴貌,已知其意,遂向陈永华笑道:“陈军师,今日你既已放过宗统领,思昭私自援救纵放他的过失便等于没有了意义,可否将对她的处罚一并免去?”
陈永华意兴阑珊,略一挥手,叹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便都按世子的心意办罢!”缓缓转过身去,再不看宗瑾一眼。
宗瑾见事情已完全解决,亦无意再行逗留,遂向郑雪竹与陈永华的背影各自一揖,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陈思昭身形微动,似欲发足追赶,却终于强自止住,只目送宗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径尽处。
陈永华武功高绝,目光锐利,陈思昭的动作虽极细极微,仍为他眼角余光看得清清楚楚,知她心中犹有不舍之意,忍不住冷冷地道:“你若当真抛不开,放不下这鹰爪子,有心叛郑投清,此时追上去随他同行还不算晚。”
陈思昭双颊微红,转身冷笑道:“我若有意背叛,又何必等到此时?”
郑雪竹见他父女言语间又起冲突,忙出言劝道:“陈军师,思昭,我们三人分别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在此重逢,为何定要……”
陈永华心情烦躁, 对郑雪竹的解劝言语竟然听而不闻,骤然间面色一沉,喝道:“思昭,你受那鹰爪子迷惑,沉溺日深,不可自拔,以致犯下了今日之罪。我本欲亲手杀你,以正郑氏典刑,只为世子出言讨情,才姑且饶过你这一次。然死罪可免,活罪难去,你若仍将自己当作郑氏部属,自此时起,便即动身归台,闭门思过,中途不得担搁停留,否则……”
话犹未了,陈思昭忽截口道:“事情既已了结,我还赖在此处作甚?”话音未落,身形已凌空而起,几个转折起落,紫衫的影子便隐没在密林之后,不见了踪迹。
郑雪竹与陈永华呆立在平安客栈破败的院落当中,遥望陈思昭孤身远去的背影,连日来种种惊心动魄的变故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院落中惟见残照斜晖,寒林衰草,西风孤云,天地间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郑雪竹默立半晌,心绪渐次平定,忽思起一事,正欲开口,无意间目光一瞥,却见三道寒芒自客栈墙外激射而出,径袭向陈永华后脑、后颈、后心三处要害!
暗器去势急劲凌厉,毫不容情,郑雪竹预先既无防备,相距又远,着实不及出手化解,惟有惊呼道:“陈军师……”
陈永华功力深湛,耳目灵敏,闻得背后尖锐的风声,浑身上下立生反应,略一旋踵,身形转侧,避过暗器锋芒,反手出剑,凌空一劈一斩一削,但听得叮叮叮一阵轻响,三枚袭来的蝴蝶镖尽被击落于地。
陈永华运剑破解对方偷袭,虽出手迅捷,未受伤损,亦被惊出一身冷汗。忙自镇定心神,横剑当胸,转身向墙外沉声道:“不知是何方高手前来伸量老夫?既已出手,却又何妨现身一见?”
陈永华话音方落, 便听墙外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格格笑道:“陈军师的武功果然高明,晚辈这几手微末小技,在陈军师面前施将出来,当真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了!”
随着这一阵清脆娇媚的语音,一道青衣人影翩翩自墙后掠起,流星飞燕般落至陈永华面前,盈盈拜下,笑道:“晚辈见过陈军师。方才晚辈不知深浅,贸然出手试探陈军师武功,多有得罪之处,还盼陈军师见谅莫怪。”原来,那发镖偷袭陈永华之人非是别个,正是与郑雪竹同来的龙星儿。
陈永华本自恼恨龙星儿出手暗算,但此时与她正面相对,听得她这番温言软语诉说,心中的气恼忿恨不知为何竟自消散得无影无踪,随之笑道:“姑娘的轻功暗器俱为精妙,放眼当今武林,只怕已罕逢敌手,不必过谦。但不知姑娘为何方人氏?这一身功夫又是从何处习得?”这几句言语说得大是和蔼亲切,同方才对陈思昭的疾言令色又自不同。
郑雪竹见陈永华神情言语已见和缓,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在旁笑道:“星儿原是我在中土结识的朋友,与我一起度过了许多患难风波,可谓生死相交,同甘共苦,至于她的身世武功……”说到此处,话音忽地顿住,蓦地省觉自己与龙星儿相识日久,却全然不知她的真实来历。
龙星儿伏在陈永华身前,见郑雪竹言语骤然停顿,忽“嗤”地一笑,道:“陈军师,我的身世来历原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说给你听亦是无妨。但晚辈却要先斗胆问陈军师一句,不知陈军师自己,可否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身世来历呢?”
郑雪竹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正感诧异,却听陈永华喟然一声轻叹,道:“不错,昔日老夫确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往事,这许多年来从未向人提起过,世人皆早已将这些旧事遗忘,便是我自己也在努力将它舍弃忘却,只不知姑娘何以有此一问?”
龙星儿缓缓地道:“陈军师若想知道答案,还须回答晚辈一个问题。敢问陈军师早年追随唐王之时,可曾识得一位叫作陈近南的前辈么?”
陈永华骤然闻得“陈近南”三字,浑身上下登时如受电击般一震,面色亦自大变,颤声道:“陈近南正是老夫当日的姓名,十多年来世上几已无人知晓,姑娘年纪轻轻,又是从何而知?”
龙星儿低垂头颈,轻声道:“我知道前辈的旧日姓名,只因……只因……”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陈永华正自凝神倾听,忽不防一道剑光自龙星儿袖底飞起,直取自己胸腹要害,耳边但听龙星儿厉声叱道:“只因我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声音中充满着无尽的仇恨,无尽的杀意!
这一剑突如其来,自下而上攻至,凌厉到了极处,也险狠到了极处,更兼在这等出人意料的时分,出人意料的角度出手,愈加神鬼难防。
陈永华未料有此变故,一觉不妙,已陷危境。但他毕竟武功高绝,在如此刻不容缓之际尚能拼力向左一闪,避开要害,然终是略慢了一步,“嗤”地一声,右臂上血光迸现,竟是被剑尖划了一道尺许长的伤口!
这番变故却是较方才蝴蝶镖偷袭更奇,郑雪竹虽未身受,亦觉惊心动魄,禁不住“啊”地一声呼了出来,叫道:“星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若与陈军师有甚误会纠葛,为何不放下兵器,先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再作决断……”
然而龙星儿一剑偷袭得手,竟自得势不让人,对郑雪竹的呼叫劝解恍若充耳不闻,只将手中的长剑使得愈加疾了。但见一道道剑光如流星,如飞电,眩人眼目,震人心魄,剑剑不离陈永华全身各处要害,好似同他有甚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意欲置其于死地一般!
龙星儿的剑势虽凌厉狠辣,咄咄逼人,然陈永华此时已有了防范,全不似方才的猝然不备,他展开身法往来游走,见招解招,任龙星儿的攻势如暴风骤雨般猛烈凌厉,却再无一剑能沾到他的发尖衫角!
陈永华一气避过了龙星儿一轮二十余剑的抢攻,趁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机,蓦地长啸一声,以左手自腰间掣出长剑,与龙星儿对攻起来。
陈永华乃是绝世高手,这一拔剑出手确是非同小可,龙星儿立时感到一阵阵极大的压力自他剑上传来,又沿自己的剑身传入掌心,直透五脏六腑。他的剑法并非满含杀气,锋芒毕露,却自有一股绵延不绝,圆转浑厚的柔韧之意,龙星儿种种精妙锋锐的剑招遇到他这等剑势,竟渐渐施展不开,为其所制,但觉自己的长剑仿佛拴了千百斤重物,又似裹在了千百层厚厚的棉絮中一般,一招使出,非但速度、准头尽失,到得后来连气力亦有些不支起来。
龙星儿武功较陈永华相差甚远,虽拼力挣扎,亦难挽败局。勉强支撑至三十余合,一剑削出,已有些迟缓无力,全不似初时的凌厉气象。她这招“流星邀月”斜削膝盖,直指小腹,原是“星月剑法”中一式绝佳杀手,此际力竭神疲之下使出,对陈永华却再难构成威胁。
陈永华看出这一剑弱点所在,立时回剑斜封,“铮”地一声,长剑与龙星儿之剑相交,登时胶着在一处。
龙星儿但觉一股柔韧无比的力道向自己剑上压来,虽勉力支撑,仍自抵挡不住,长剑被逼得一寸寸偏移,终于手腕酸麻,拿捏不稳,“呛啷”一声,长剑脱手,飞出了五六丈方始坠地。
龙星儿兵器既失,便知大势已去,惶急间双手齐扬,顿时满场寒芒耀目齐闪,六枚蝴蝶镖同时出手,分射向陈永华全身各处要害,一时间,陈永华从头到脚都已笼罩在蝴蝶镖的攻击威胁之下!
龙星儿的蝴蝶镖暗器一如她的星月剑法,凌厉狠辣,毫不容情,寻常江湖武人想要闪避破解一枚都难,此时六枚齐发,全力施为,声势愈见惊人,端地是天昏地暗,鬼神难惧!
陈永华的武功毕竟非旁人可比,他先时既已见过龙星儿的蝴蝶镖手法功力,此刻便已经有了防范,手腕一抖,长剑回转,化作一道光环,将六枚蝴蝶镖几乎在同一时刻绞落!
龙星儿原知陈永华武功极高,发出的蝴蝶镖不求伤得到他,只为掩护自己脱身,因此蝴蝶镖甫一出手,身形便已斜飞而起,落英飘絮般向墙外掠去。 然而陈永华的出手竟远远胜过了她的轻功,她身形方起,尚未曾完全展开,便觉腕上一紧,已被陈永华以擒拿手法牢牢扣住了脉门,登时浑身酸软,挣扎无力,如断线的风筝般自半空中直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好生疼痛。
郑雪竹见状不妙,忙疾奔至龙星儿身边,道:“星儿,你为何……”言至此处,方觉龙星儿暗算陈永华之事背后,定然有着极复杂,极曲折的原因,中间更可能牵涉着数十年的恩怨纠葛,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惟有顿住问话,俯身去搀扶她,暗道此事绝非一时半刻便能说得清楚,还是先看看她有无被陈永华打伤再说。
此时陈永华已放开龙星儿脉门,她手足四肢尽可运动自如,心头却犹自郁闷愤恨难当,无意起身开口,见郑雪竹伸手来拉,不禁好生不耐,叱道:“你既不许我杀陈近南,又何必来充好人?”言罢,向郑雪竹身上重重一推。
郑雪竹未防龙星儿将一腔怒气尽发泄在自己身上,猝然不备间,竟被推得踉跄后退了三五步,愕然无语,不知这等局面当如何收拾。
陈永华在一旁默立半晌,在龙星儿面上凝视良久,忽缓缓开口道:“姑娘,敢问龙绮君是你的什么人?”语音中竟似充满着无尽的沧桑,无尽的惆怅,令听者亦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哀愁,一阵悲凉。
龙星儿听他骤然道出龙绮君的名字,又是一惊,急切间不及思索,脱口道:“她是我……”
言犹未了,忽听远方林中有人冷笑道:“不错,星儿是我龙绮君的女儿,我正是她的娘亲,也是要她来杀陈近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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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旧事尘封休再启
? 这笑声和语音并不甚响亮,传入院中众人的耳中时却清晰无比,但觉声音虽颇为清脆动听,其中却透着一股极为冷厉的杀意,便如一根尖锐酷寒的冰针刺入身体,令人极不舒服。
??声音初起,犹在里许远近,待得最后一个字吐出,便已到了客栈墙外。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红衣人影如彤云飞霞般,落在了庭院正中。夕照下看得分明,来者是一名红衫红裙的美妇人,头上云髻高耸,瑶簪宝珥,腰间斜佩着一柄长剑,眉目身材与龙星儿颇有相似之处,似乎更较她愈加美上几分,但美艳的容颜间却带着些风霜岁月之痕,不复当年的青春明媚,更夹着一种冷厉逼人的气息。
??郑雪竹自幼与陈思昭熟识,对她性情之冷早已习以为常,但这红衣妇人龙绮君之冷仍令他难以忍受。只因陈思昭之冷不过是冷傲孤高,而龙绮君这冷却是冷峻肃杀到了极处,令人望而生畏,绝不敢在她面前妄言轻动。
??龙星儿见龙绮君骤然在此处现身,不禁惊喜交加,脱口呼道:“娘,多日不见,却是想煞孩儿……”
??龙绮君略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言语,转头向她横了一眼,冷笑道:“你这些时日伴着郑家延平世子,说不尽何等快活受用,又有几时会想起我来?”
??龙星儿对龙绮君向来敬畏,此刻被她冷言呵斥,虽是满心委屈,却不敢有半点表露,只得一言不发,悄悄垂下头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自忍住了不教流出。
??龙绮君却不再理会龙星儿,径自缓缓行至陈永华面前,与他的目光对视,淡淡地道:“陈军师,这十七年来,你在唐王、郑氏麾下屡受重用,青云直上,如今在台湾已是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东宁总制使,享尽荣华富贵,想必是春风得意得很了。”
??陈永华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苦笑道:“他人看我在台湾位高权重,只道我是何等快活安逸,却哪里知道我内心的苦处?绮君,你我一别十七年,你孤身远走,漂零江湖,只怕也受了许多苦……”
??龙绮君截口道:“是甘是苦,各人身受,各人自知,既无须在他人面前讲论,更不必他人妄加揣测。”她自从在平安客栈现身以来,句句言语都冷硬锋锐,必要伤人,果然是言如其人。
??陈永华叹道:“绮君,事隔多年,你对当年之事还是依旧不肯释怀么?你可知我这许多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着你,只恨缘悭一面……”
??龙绮君冷冷地打断道:“当日你贪恋唐王、郑成功与你的好处,心甘情愿投身他们帐下,为虎作伥,同鲁王为敌,自那时起,我们便已恩断义绝,势成寇仇。今日相见,自当将旧帐是非一并清算,你杀我不算不仁,我杀你不算不义,又何必说这些假惺惺所谓旧情难忘的言语?”
??陈永华道:“绮君,我知你怪我投唐背鲁,因此痛恨于我,一意要取我性命。然而就当年情势而论,莫说我在唐鲁决裂反目前便已是郑氏部将,自当遵从唐王诏令,便是从唐鲁二王自身行径来看,唐王勤敏政事,求贤若渴,不图淫奢,而鲁王任用奸党,处事不公,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两相对照,高下优劣自分。况且昔日我本是一介布衣,是国姓爷慧眼识人,亲顾茅庐,请我出山,此后更步步提携,破格擢用,委以重任,方有我今日之声望名位。古人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身受国姓爷知遇之恩,即便粉身碎骨亦难以报之万一,倘若叛他而去,岂非成了无耻负义之徒,令天下人所不齿?”
??龙绮君“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多说,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行事找原因,寻借口。唐鲁二王均已亡故多年,孰是孰非,我心自知,亦无意与你作这些口舌之争。这十七年来,我与你之间已只余下了仇恨,无时无刻不在想将你碎尸万段。今日我迟迟未拔剑出手,并非因我对你尚有余情,而是想从你这里探问一个人的下落……”
??郑雪竹与龙星儿在旁听得二人的言语,心下渐渐雪亮,多年未解的许多疑团也初见谜底。从他二人的言语中看来,他们原本是仗剑江湖,双栖双飞的恩爱侠侣,却因唐鲁相争而致决裂反目,分道扬镳,遗恨终生。以龙星儿的年龄推测,她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陈永华,而龙绮君却在她的心中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指使她前来刺杀亲生父亲,可见龙绮君对陈永华的怨毒之深,已至极处。二人禁不住相互对望一眼,茫然不知事态将向何处发展,更不知龙绮君念念不忘的那人是谁。
??陈永华闻得龙绮君的言语,登时面容惨变,涩声道:“你说的可是昭儿么?他,他早已不在了!”
??龙绮君为人虽冷酷刚硬,骤闻这等凶讯,仍自控制不住,浑身如受了电击般一震,怔了半晌,方自颤声道:“昭儿是怎样死的?是不是你将他……”
??陈永华面色惨白,道:“昭儿,昭儿他也许没有死,可是他已经失踪整整十七年了!”
??郑雪竹与龙星儿面面相觑,均有些摸不到头脑,不知他二人口中的“昭儿”是何等人物,竟能令他们关切伤痛至此。
??复听陈永华道:“十七年前,唐鲁反目,我二人亦随之离异,各行其路。当时你正怀着星儿,却执意追随鲁王,甘受颠沛流离之苦,昭儿则随我一同留在唐王帐下。唐王的势力原强于鲁王,其时福建亦远较浙江安定,然而,昭儿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承受不了家破人散的变故,逐日闹着要寻娘亲回来,我三番五次对他讲道理,想出种种法子开导于他,他仍是不为所动,闷闷不乐。”
??龙绮君冷冷地道:“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也要传讲拥唐背鲁的谬论歪理,却也亏你想得出。”
??陈永华犹自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对龙绮君的讥讽言语竟不作反驳,顾自道:“后来清军大举南下,鲁王败走海上,唇亡齿寒,唐王亦岌岌可危。国姓爷忠心赤胆,亲自带兵驻防武夷山,同清军血战,我其时蒙国姓爷不弃,在他帐下任谘议参军,为他出谋划策,自是随在他军中。我有心让昭儿出来历练战事,上阵杀敌,将他教成一名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长大后扫灭鞑虏,报国立功,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故此将他携在我身边从军而行。岂知战事尚未正式开始,昭儿却趁我不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悄悄溜出了大营,只给我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要去寻你,劝你回来团聚,可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了踪迹……唉,昭儿这孩子天赋异禀,原是块极好的练武材料,年纪虽小,却已极有男儿豪侠的气概,更兼孝悌仗义,果敢勇决,倘若一直在我身边,时至今日,必定是一名出类拔萃的英雄好汉,可惜,可惜……”言至此处,眼眶禁不住已有些红了。
??龙绮君恨声道:“昭儿私自出走,你却为何不管不顾,不去寻他回来?你这位谘议参军想必是只忙着为郑成功献计设谋,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弃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了!”
??陈永华摇头道:“绮君,你怎地将我想得如此凉薄无情?昭儿失踪,我焉能不急?他离开的当夜,我便仗剑寻遍了山上各处路径,却无半点结果,次日国姓爷得知此事,更是派遣军兵,将山上每个角落尽皆搜遍,仍然没有线索。我情急之下,决意涉险下山,往清军营中找寻,国姓爷见清军势大,怕我寻子不成,反遭毒手,故坚执不予放行,后更令人将我重重看守监视,以防我抗命下山。半月后国姓爷与清军决战,因势孤无援,终遭败绩,只得放弃武夷山,退军南下。而我在混战之中败在一满洲高手掌下,身受重伤,几乎是被人抬着随军移防的,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力去寻找昭儿了。”
??龙绮君冷笑道:“其后的事情还是我代你说了罢。你妻离子散,难耐寂寞,遂另纳新欢,重新快活度日。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知道自己对不起昭儿,便为新夫人所生之女取名思昭,以表你心中愧疚之意。”
??陈永华叹道:“绮君,思昭的年纪较星儿还要大得两岁,如何会是我另娶所生?我这一生一世的心意,已全系于你的身上,又焉能移情别恋,另寻他人?这许多年来,我不但未曾再娶,便是连这等念头也没有动过半点。思昭原是我身边一名裨将之女,在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时,那裨将为救我而死,我感他之德,方将思昭收养为义女。思昭的生父原是化名投军抗清,军中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因此我便教思昭随我姓陈。唉,我失去了亲生的孩儿,便只有同她相依为命,聊解寂寞,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她终究代替不了自己的亲骨肉,故此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能以十分真心好好相待于她。有时她挨不得辛苦,习武进境稍缓,或是办事略有差池,我便觉得她远远不及昭儿,将心底郁积的悲愤尽数发泄在她身上,对她重加呵斥责罚。久而久之,她固是不再怕苦怕痛,遇到何等艰险阻亦能坚忍不屈,奋战到底,再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半点痛苦软弱之态,然性情也已变得冷傲孤高,轻易不肯与人来往结交,全岛惟有世子一人与她合得来,便是我与她之间亦颇为隔膜。说起来也是我误了她,令她性情偏执如此,虽获了全岛第一少年高手的名号,又有何益?”
??郑雪竹与龙星儿面面相觑,二人均未曾料到,陈永华与龙绮君之间,竟然隐藏着这等惊心动魄的惨痛往事!郑雪竹对陈思昭的身世来历早有所知,不以为异,只是暗暗计算那“昭儿”的年龄,龙星儿却是心乱如麻,不知这段恩怨应当如何了局,更未料龙绮君多年来刻骨痛恨,令己相见即杀的仇人竟然便是生父,如今自己身世已明,是当与陈永华骨肉相认,还是当继续以之为仇?一时间种种心绪此起彼落,交织在一处,亦不知是何等滋味。
??龙绮君听陈永华追述前情,心中亦感沉痛,怔怔地沉默了半晌,终于潸然落下泪来,喃喃道:“武夷山山高路险,虎豹出没,昭儿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在深夜间独自出走,又是在那等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能够保护自己?他的尸骨,如今亦不知在何处,只怕早已化成了尘灰……陈近南,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最后一句话却是声嘶力竭地向陈永华疾呼,语音分外凄厉怨毒,便是身为旁观者的郑雪竹与龙星儿听得这句言语,亦觉悚然震怖,禁不住浑身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屏住了气息不敢出声。
??陈永华轻叹一声,道:“绮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事过多年,你也不必太过伤感……”
??龙绮君忽仰天一阵狂笑,道:“不错,我是不该太过伤感!昭儿这等结果,对你,对我,对他自己都是一件好事!试想,倘若他未曾失踪夭折,而在你身边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今日,岂不是和你一样心甘情愿地为郑氏效力,死心塌地地作郑家的走狗?不错,他确是死得好,死得好!”狂笑声中,长剑已呛然出鞘,斜斜指向陈永华心口,作了个准备拼斗的架势。
??其时夕阳已落,皓月初升,凄清的月色半明半晦地洒落在庭院之中,映着龙绮君如痛如狂的面容,浓艳似血的红衣、四散飞扬的长发,当真是说不出的惨厉可怖。
??陈永华面容惨淡,向后退出两步,道:“绮君,你当真这般恨我,定要拔剑同我生死相搏么?”语音中蕴含着无尽的黯然萧索,无尽的苍凉。
??龙绮君心如铁石,丝毫不为陈永华的言语所动,只自齿缝间冷冷地道:“你我之仇,不死不休,速速拔剑,以免自误!”语音未落,掌中剑势已起,一口长剑化作漫天流星花火,向陈永华当头洒落,正是她星月剑法中的杀手招式“流星漫天”!
??陈永华同龙绮君作了十余年夫妻,对她这星月剑法的诸般招式自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等凌厉的杀手亦不甚畏惧,但见她一出手便向自己施出这等毫不容情的狠辣招式,自是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定欲一剑诛之而后快,思及此处,心头的那份伤痛实是任何言语都难以表述!
??郑雪竹在旁观看龙绮君运剑出手,见她这一招“流星漫天”就招式自身而言,同龙星儿所使并无甚差别,然剑上所蕴的功力却不知较龙星儿深厚了多少,凌厉狠辣之处更是胜过了龙星儿几倍,端地是惊天动地,鬼神辟易!饶是武功精绝、定力过人如郑雪竹,被她剑上的杀气逼至身前,亦觉心神不稳,呼吸紧迫!
??陈永华的功力较龙绮君略高,自不会被她的杀气所制。他目光敏锐,看清龙绮君的剑势来路,蓦地清啸一声,反手拔剑出鞘,在身周划了一道圆弧,将自己全身上下紧紧防护在内。
??陈永华这一剑看似寻常无奇,轻描淡写,然龙绮君那招“流星漫天”甫与之相交,剑上的无数点繁星光影便如坠入大海,为暗潮潜流所噬,不见丝毫踪迹,剑上的逼人杀意亦随之化于无形。这一剑当真是妙到毫巅,间不容发!
??龙绮君见陈永华举手间便将自己的杀手绝招轻易破去,亦不禁暗暗心惊,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思道:“我这许多年来闭门苦修,精研剑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手刃陈近南这奸贼,以雪当日旧恨,岂知他的武功竟自精进如斯,仍在我之上……罢了,罢了,今日之事,若非他死,便是我亡,战他不胜,索性死在他剑下,却也算了结这一生孽缘了!”胸中生死之念既去,出手间便不再患得患失,长剑越发使得流星飞电相似,连走险招,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直欲将陈永华毙于剑下!
??龙绮君的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此刻使出这等不要命的打法,自是愈加锋锐难当。陈永华武功虽较她为高,却也不敢直撄其锋,正面与她对攻,惟有施出绵密招式,先行守住浑身各处要害,待她招式中露出破绽,再伺机反攻。然他心中毕竟对龙绮君余情未了,不愿真个将她伤在剑下,因此出手之时往往留了三分余地,对龙绮君无法构成真正的威胁,而龙绮君亦往往因而有恃无恐,对他的攻击不甚着意抵挡,仍然施展杀手,与陈永华对攻。
??陈永华剑势防守得极为严密,毫无半点缝隙漏洞,龙绮君的攻击虽一轮紧似一轮,却再难攻进他剑光的圈子,终是奈他不得。
??二人一攻一守,转眼间已过百合。龙绮君的攻势固是不及先时猛烈迅疾,陈永华更因臂上伤处血流不止,长剑运使得亦不似起初的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优势渐渐荡尽,只能与龙绮君战成平手之局。
??龙绮君久战陈永华不下,心中早已焦躁不堪,暗思道:“事已至此,今日拼着与这奸贼同归于尽便了,倘能除此大敌,即便丢了自己一条性命,又何足惜?”心念既决,立时牙根紧咬,全力出手,一招“残月如钩”斜斜挥出,将陈永华的长剑引出外门,同时不顾自己全身空门大露,低叱一声,将全部内力凝聚到左手,迎风一挥,疾风惊雷般连发三掌,分左中右三路攻向陈永华胸前,教他无论是闪身躲避,还是原地不动,均避不过这一记杀手铁掌。
??陈永华武功高绝,自然识得这招的厉害,知自己各处退路已均被封住,无从走避,惟有正面相抗,出掌抵挡。仓促间不及多想,左掌骤起,亦是三掌劈出,挟着十成功力直迎向龙绮君之掌!
??高手相争,胜负往往便在瞬息之间。但听得“拍拍拍”三声巨响,掌影交错,倏忽即分,与此同时,陈永华与龙绮君的身躯便如两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双双被震得直飞了开去,重重跌在地上,一时间挣扎不起。
??郑雪竹与龙星儿齐声惊呼,发足奔向二人身边。郑雪竹伸臂搀起陈永华,龙星儿却抱着龙绮君放声大哭。
??陈永华倚在郑雪竹肩头喘息不止,仿佛被人抽去了浑身力道一般,蓦地身躯颤抖,一阵呛咳,点点鲜血自口中飞溅而出,洒在郑雪竹的襟袖上,将他半边白衫染满了点点殷红,便似雪地中绽放了朵朵梅花。
??龙绮君倒在距陈永华十丈开外的一处空地上,此际正由龙星儿抱持,半坐半卧地运气调息,蓄力待发。此刻骤见陈永华受伤咳血,心头当真是好生快意,禁不住仰天大笑道:“陈近南,你这奸贼……”
??方自笑得一半,便觉喉头发甜,心口烦恶,那笑声就此再也发不出来。忽然眼前一黑,五脏翻腾,“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飞箭般激射而出,染红了面前的一片地面。原来她方才单靠一股仇恨倔强之意拼力支撑,不肯露出伤态,事实上她所受的内伤较陈永华还要重得多!
??龙星儿虽知龙绮君定已受伤,却未料她的伤势竟然如此严重。她母女二人多年来相依为命,别无亲人,感情自又较他人母女不同,此时龙绮君重伤呕血,龙星儿骨肉连心,既痛且恐,登时乱了阵脚,不知所措,惟有紧紧抱住龙绮君连声悲呼,深怕她受伤过重,危及性命。
??龙绮君见龙星儿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亦有几分欢喜,但她性情冷峻,情感从不外露,因此只轻轻伸手推开了龙星儿,微微一笑,道:“傻姑娘,我哪有这般容易便死?你哭得如此伤心作什么?”
??龙星儿听得龙绮君这句似冷实热的言语,心中大感宽慰,本欲就此不哭,然眼泪这东西偏不是想收便能收住的,只得伸袖在眼下拭了几拭,哽咽道:“娘,你与爹爹都伤得这般重,须得静养几日。可这荒山野店虽然僻静,却无甚良医灵药……”
??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言语,面色倏然大变,反手一把抓住龙星儿衣襟,喝道:“星儿,你再说一遍,你方才叫陈近南这奸贼作什么?”她重伤之下面色惨白,此时心情激愤,双目通红,状若疯狂,分外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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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龙星儿对龙绮君极为畏惧,听得她这等疾言厉色地喝问,心下不由大为震恐。本欲闭口不答,一抬头,却正遇上龙绮君锋锐如刀,森寒若冰的目光,似在紧紧逼着她定要说出究竟。无奈之下,惟有硬着头皮嗫嚅道:"陈……陈近南纵有千般罪状,但他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孩儿身为鲁王部属,自当与他为敌,然这称呼……"
??龙绮君听到她前半句言语时,自是颇感震怒,本欲发作,待得听到后一半言语,心头的怒火方自略略平息,缓缓放开了龙星儿衣襟,沉声道:"星儿,我对你说,你从前没有爹爹,今后也不会再有,陈近南不是你爹爹,而是我母女的大仇人。他日你与他再见时,不必顾及他与你是否有血脉关系,只管拔剑出鞘,杀了他便是。"她口口声声说道陈永华绝非龙星儿之父,令龙星儿以其为敌,但言语中却恰恰证实了陈永华正是龙星儿的亲生父亲。
??龙绮君说得一句,龙星儿便低低应得一声,全不敢有半点异议。陈永华在一旁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伤痛,说不出的无奈。
??龙绮君说罢这一番言语,略顿得一顿,向龙星儿道:"星儿,你将娘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要说得大声些,清楚些。"
??龙星儿自幼在龙绮君严威下长大,龙绮君的言语指令,对她而言无异于金科玉律一般。此际得知自己多年来切齿痛恨,决意诛杀之人却是亲父,心头正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听得龙绮君的言语,迷迷惘惘间亦不及多想,当即不由自主地道:"我从前没有爹爹,今后也永远不会再有爹爹,我的爹爹早已死了。陈近南不是我的爹爹,他是唐王的走狗,郑氏的爪牙,是我们的仇人,他日相见,我必与他拔剑相向,势不两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这许多言语,心中却是一片混沌麻木,好似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郑雪竹在旁扶持陈永华,将龙绮君母女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道:"龙女侠,父女之情,乃人之天性大伦。你与陈军师当年各为其主,以致决裂成仇,亦可说是出于无奈,然而你们所走的道路虽不相同,星儿身体里究竟流着陈军师的血,这是无论如何也消不去,斩不断的。星儿同你一样,选择了追随鲁王这条路,不肯投向陈军师,这也是无可厚非,但你却执意不准星儿与父亲相认,甚至逼她以之为仇,立誓必杀,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么?"
??龙绮君向郑雪竹横了一眼,叱道:"我自管教女儿,要你这姓郑的外人来多管闲事!星儿,你老实回答我,你是怎么同这假惺惺的小白脸搅在一起的?"这后一句话,却是向龙星儿喝问的。
??龙星儿受不得龙绮君的眼光,垂下头去,低声道:"孩儿原是在扬州与他相识,其时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亦不知他身负武功,只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书呆子。后来孩儿同一个魔头动手火并,技不如人,幸为他出手所救,从此与他结伴,他却仍对孩儿隐瞒他的身份……"
??龙绮君冷冷地道:"与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结伴同行,当真是我的好女儿。"
??龙星儿身躯微颤,却不敢辩驳,续道:"那日在青枫庄内,孩儿无意间见到了他身上的日月旗,又窃听得他所吟诗句,方知他本为台湾延平世子,此番乃是背着延平王私自潜来中土,密谋联络江湖义士、大明旧部,以图他日里应外合,举事反攻,恢复江山……"
??龙绮君截口道:"他要恢复的乃是唐王的江山,也许是郑氏的江山亦说不定,总之不会轮到鲁王头上便了。"
??龙星儿颤声道:"是,孩儿也是这般想,当时便出手将他制住。本欲杀他以除后患,但思及他救我在先,杀之不义,遂暂且放过了他,立言他日相见,定不容情……"
??龙绮君"哼"了一声道:"对郑氏的人,你竟然还要讲究江湖道义?后来你却为何又不肯杀他了?"
??龙星儿道:"我们再次相见时,已是在伏牛山鹰扬谷内。其时樊总舵主与众家弟兄在彼聚会,场中好手足有二三百人,他却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言笑自若,仿佛全然不将我们放在心上。"
??龙绮君怒道:"你当时为何不将他的真实身份告之众家弟兄,好教大家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可见……"言至此处,急怒攻心,一股气息压制不住,登时大声咳嗽起来。
??龙星儿深恐龙绮君责难自己,因此不待龙绮君说完,便疾疾续道:"孩儿确是将他的来历讲给大家,然他的武功着实太强,众家弟兄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即便并肩齐上,亦奈何他不得。于是孩儿便拔剑上前,邀他单打独斗,对他言明,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龙绮君此时已止住咳嗽,恨声道:"他武功原较你为高,定是借此机会对你恃技显能,百般戏弄。"
??龙星儿低声道:"他的武功确是高于我,然而却对我处处相让,终不肯当真与我拼斗。后来许多鹰爪子闯进谷内偷袭我们,更有清军伏兵把住谷口,我们抵敌不住,许多弟兄失手被擒被杀。孩儿本道自身难保,却亏了他出手为孩儿解围,拉着孩儿逃离险境,又冒险挺身,击退追兵,令孩子躲过一劫。他还对孩儿说了许多唐鲁两家捐弃前嫌,联合抗清,共复大明的言语,孩儿觉得似有几分道理,便与他一路同行……"
??龙绮君厉声道:"这郑氏小贼居心叵测,他不过是见你年轻貌美,阅历又浅,故此对你花言巧语,小恩小惠,摆出一副潇洒不群,重情重义的假面,便是要诱惑于你,要你自行投入他的怀抱,他日再对你始乱终弃!而你居然也不辨是非,听信谎言,自甘下贱,全忘了女儿家应有的脸面羞耻,也忘记了自己鲁王部属的身份,不一剑料理了他,反去同他混在一处!"
??郑雪竹听她言语越来越刺耳,饶是他涵养极好,此刻心头亦有些着恼,忍不住道:"龙女侠,你我从前素不相识,今日方第一次相见,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你却为何一意认定在下便是如此卑劣不堪?唐鲁联合之议,你若反对,也自由你,然他人品性优劣,若无确凿事实为证,却非何人便可随意褒贬。"
??龙星儿见郑雪竹亦有几分动了真怒,怕双方冲突起来,事态不妙,忙插口道:"当日在开封渡口,樊总舵主率众家弟兄伏击大内高手,劫车救人,不料局势突变,救人不得,反陷困境,进退两难。幸得雪……延平世子仗义相助,突施妙策,樊总舵主才顺利解救了众弟兄,全身而退。自那时起,樊总舵主与众弟兄便与他化敌为友,立言患难相共,缓急可托……"她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偷觑龙绮君脸色,越说心中越是忐忑不安,话音也越说越低。
??龙绮君忽一掌向面前石板地上击下,"拍"地一声,震得地上石屑纷飞,喝道:"樊大哥当真是老得糊涂了,竟然如此敌友不分,引狼入室!他日我若见到他,定要与他说个清楚!"
??龙星儿嗫嚅道:"樊总舵主乃是众家兄弟之首,统率群雄,见识过人,他既然这样作,只怕当真有他的道理……"
??龙绮君忽道:"樊大哥待这郑氏小贼如何,原是他的事情,我一时间也管不到那许多,只是你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郑氏小贼开脱?可是你被他这金玉其外的容貌和满口的动听言语所惑,当真对他动了心思不成?"
??此言正说中龙星儿的心事,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支吾了半晌,粉面挣得通红,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龙绮君见她如此情状,心中登时雪亮,一时间愤怒已达顶点,竟自说不出话来,忽一扬手,运尽残余力道,"拍"地一记耳光,直击到龙星儿颊上!
??龙绮君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重,龙星儿出其不意受了这一掌,立时抵受不住,"嗳哟"一声,向后便倒。
??那边龙绮君一记耳光打倒了龙星儿,自身失去了支撑,亦"扑通"一声,直直地倒了下去。
??龙星儿被龙绮君打了一记耳光,心中的苦楚、辛酸、委屈等种种情绪霎时间一并翻腾起来,本已止住的泪珠又籁籁落下。本待放声大哭,但见龙绮君不支倒地,更是难过,起身上前去扶。
??龙绮君倒在地上,一时挣扎不得,心中的怨恨却不曾消得半分。见龙星儿走近,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道,双臂一撑,竟然又自坐起,嘶哑着声音道:"你不要过来,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既然心甘情愿和郑氏小贼搅在一起,这便随他往台湾去,去作陈近南的孝顺女儿,去作郑氏的延平世子妃!从今往后,你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我自浪迹草莽,漂零江湖,各为其主,各行其路,你不必认我这个落拓潦倒的娘,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个金枝玉叶的女儿!"
??龙星儿闻得龙绮君这等决绝言语,心中不由痛如刀绞,全无了主意,哭道:"娘,求求你,不能不要孩儿。孩儿已知错了,今后一定都听娘的话……"
??龙绮君见龙星儿哭得凄惨,亦有几分心软,但面上仍自神色不变,冷冷地道:"你又何错之有?延平世子虽比不得皇帝老儿的太子,在台湾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寻常女子如何能入他的眼内?如今难得他对你有几分心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抓稳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将来延平世子妃之位还怕不唾手可得?郑氏本就有海外称王,自立乾坤之心,你去作你的王妃娘娘,权势显赫,荣华无边,却何必管什么鲁王部属,何必管我这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老妇人?"
??龙星儿听她言语虽然尖刻,却非十分绝情,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当下不及思索,疾声道:"娘教训得是,孩儿身为鲁王部属,原不当与延平世子结交,更不该对他妄动情意,纠缠不清。孩儿今后定要全心全意效忠鲁王,摒除一切邪心杂念,听从娘的教诲,作大明的忠臣义士。孩儿今日便……"
??方自强忍住悲痛,一气说到此处,忽听一人叫道:"星儿,且慢!"
??那在旁出声喝止龙星儿之人正是郑雪竹。他见龙星儿不敢违拗龙绮君意愿,渐将为她强迫同自己决裂,忙抢在她言语说出前强行将她的话头止住,以免言语出口,双方尴尬,不好收场。
??龙绮君见久未出言的郑雪竹骤然开口,一双寒冰也似的眼神渐渐转向他面上,缓缓问道:"未知延平世子有甚见教?"
??郑雪竹抗声道:"龙女侠,你只知教星儿全心效忠鲁王,与我们郑氏为敌,迫她与我等决裂成仇,相见即杀,且问你可曾顾及过她心中的真实感受?你这般不问是非,一味凌迫严逼于她,你可知她是何等痛苦?为了一件十七年前的旧恩怨,便如此对待惟一的亲人,你却于心何忍?"他对龙绮君全无好感,这番言语已是顾着陈永华与龙星儿的情面,比较客气的说法了。
??龙绮君冷笑一声,道:"延平世子,你可是在教训我么?你既如此说,我便不妨回答你,星儿的身份首先是鲁王部属,其次才是我的女儿,最后方是你识得的人。身为鲁王部属,出言行事,都要先想想是否合乎忠义二字,如有不合,便是父母妻儿,祖宗身家亦应决然割舍,又何况是与你这等不明不白的私情?"
??郑雪竹闻得龙绮君这等近于冷酷的绝情言语,不由为之气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惟有喃喃道:"荒谬,荒谬……"
??龙绮君白了郑雪竹一眼,转向龙星儿,道:"星儿,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现下我暂且不想听其他的言语,只需你一句话,是要郑氏小贼,还是要娘?"
??龙星儿回头向郑雪竹望得一眼,又向龙绮君望了一眼,心中好生难过,却不知当如何抉择。
??龙绮君见龙星儿犹有不舍之意,怒火复燃,道:"你既还如此挂念这郑氏小贼,便随他去作延平世子妃好了,永生永世不要……"
??方说至此处,龙星儿忽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声道:"娘,是你生我养我,教了我这一身本事,我是你的女儿,自然当听你的话。自今日起,孩儿便与延平世子断绝一切瓜葛往来,一心一意随在你身边,侍亲终老,永生不言男女情爱之事!"她母命难违,说出这一番斩钉截铁的决裂言语,心头竟麻木得失却了痛苦。
??郑雪竹自从见到龙绮君以来,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百般挣扎抗争,终难挽回这等劳燕纷飞的惨淡结果。眼见多日来相携相随,亲密无间的情人立言与自己断绝反目,一时间竟不知当说些什么。饶是他机智过人,能言善辩,面对龙绮君这等冷厉顽固的人物,亦寻不出合适的言语与之辩论劝解。
??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言语,知她对郑雪竹虽尚有余情未了,然终是不曾拂逆自己心愿,暗思道:"星儿虽为这郑氏小贼诱惑,幸而还未曾全然鬼迷心窍,事到临头,犹能把持得住,及时回头。此时虽不似十分明白,今后只需我对她严加看管调教,时日久了,自然会将这些糊涂念头慢慢转过来……"思及此处,唇边不禁露出一丝冷酷而满意的微笑,向龙星儿道:"不错,这才是我的好女儿,鲁王的好部属。星儿,今日我身受重伤,无力杀得这一老一少两名奸贼,却也不愿在此与他们相对。你速速扶我离开此处,走得越远越好……"心事一去,方觉伤体沉重,立时止不住呛咳起来。
??龙星儿木然行至龙绮君身边,再不肯回头看郑雪竹一眼,伸手自地上扶起龙绮君,一言不发,径自前行。
??郑雪竹呼道:"星儿,你不要……"发足疾追至她身后,拉住了她的衣袖。
??龙星儿尚未及作出反应,龙绮君已抢先冷冷地道:"星儿,你不要忘记你方才所说的言语,更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龙星儿低低应了一声,旋即缓缓转过头来,同郑雪竹正面相对,道:"延平世子,你难道没有听清我方才的言语么?为何定要如此纠缠不休?"
??郑雪竹耳闻龙星儿这等冷漠无情的言语,目睹她此刻面上的决绝神色,蓦然间竟觉得她似已全然陌生。满腔深情挽留的言语到得喉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龙绮君在旁冷笑道:"星儿,延平世子方才既未听到,你不妨再对他重复一遍。"
??龙星儿点了点头,高声道:"延平世子,昔日我年少无知,一时糊涂,以至为你所惑,险些误入歧途,无法自拔,若非娘亲当头棒喝,及时教诲,我几乎便成了叛主投敌,万劫不复的千古罪人。今日我既已幡然醒悟,不妨便在此处将话说明了,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自此刻起,与你一刀两断,誓不两立!今日我娘身上有伤,不便同你相斗,异日相逢之时,我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对我缠夹不清!你倘若再不知进退,苦苦相逼,便如此袖!"言罢,内力一发,将郑雪竹手中的衣袖震为两截,转身扶着龙绮君自行而去。
??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龙星儿竟对己如此绝情,霎时间如受雷击,心中一片空白,头脑中却轰鸣不止,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亦无了半点知觉,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空吸干了一般,只余一个躯壳呆呆立在原地,枯守空山,直至地老天荒。
??郑雪竹于庭院中独自伫立良久,如坠梦魇。恍惚间忽觉有人拉住自己手臂,道:"世子,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还是以大局为重,看得开些……"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看时,却见那行至自己身畔劝慰之人正是陈永华,此刻已调匀了内息,压制住伤势,是以尚能行动如常。而龙绮君母女的身影却早已不见,亦不知行到了何处,何日方可重聚,只在自己手中留下半幅衣袖,徒惹怀想。忆及与龙星儿相识相知,相惜相随的种种往事,一颦一笑,或嗔或喜,千缕柔情,万般缠绵,恍若便在昨日,却迷迷茫茫的好似隔了一层纱障云雾,看不真切,禁不住有些疑心这不过是一场大梦!一时间心头思绪纷乱,难以自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也不理会陈永华便在身边,竟自仰首向天,放声大哭起来!
??郑雪竹生性疏狂,不喜压抑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向来是要哭便哭,要笑便笑,绝不勉强,日常小事上已是如此,此时爱侣立誓决绝,孤身远引,斯人已渺,相见无期,令他如何不哀痛莫名,锥心泣血?
??陈永华深知郑雪竹性情,更兼他本人当年亦曾有过此等惨痛经历,故能理解郑雪竹此时心绪。情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非但不易挽回,便是出言劝解亦只是隔靴搔痒,全无益处,因此眼见郑雪竹痛哭之状,并不开口阻拦,只默立一旁,冷眼观望,暗思道:"世子经了这一场劫难打击,当真须好好哭得一番,将痛苦发泄出去……"
??郑雪竹这一哭确是非同小可,直哭了小半个时辰始渐渐止住,抬袖去拭面上泪痕时,才发觉衣袖早已被泪水浸透。
??陈永华见郑雪竹终于平息下来,方自轻叹一口气,道:"世子,人间聚散离合,是非恩仇,俱是上天注定,人力绝难挽回。今日之事,正是命当如此,你却是不要再去想它,徒惹伤心……"言至此处,心中不由自主地随之一沉,暗思道:"我口口声声劝世子忘却这些情爱纠葛,顺天由命,而我自己这许多年来,又何曾勘得破,放得下?"
??郑雪竹喃喃道:"天地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从前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自以为凭一已之力可以改变天命,扭转乾坤,遂不顾父王反对,暗自潜来中土,岂知竟事事掣时,处处失意,非但大事难成,损兵折将,今日更遭此变,莫非当真是天意不可违么?"
??陈永华叹道:"世子,天威难测,若要以区区人力与其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拦车,非但难以触动改变其分毫,自身反先要受害。且不说史书上那许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憾事,仅就今日之事而论,十八年前,想我与绮君仗剑携手,抗清行侠,何等恩爱,何等快活!未料世事易变,任你武功高绝,智计百出,亦难挽回唐鲁反目之局,以至自家夫妇决裂成仇,父子离散,女儿视父如死敌巨寇……事过境迁,唐鲁内讧相争早成往事,然这许许多多仇恨非但仍未能清除,反而愈演愈烈,岂非天意如此?世子,逆天无益,有些事情,还是当放手时便放手罢。"
??郑雪竹忽纵声狂笑起来,呼道:"天意,天意!不错,正是天意如此!逆天行事,又有何益?相思刻骨,又有何用?哈哈,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笑声如痴如癫,虽然极为响亮,却无一丝一毫的欢愉之意,反而较方才的失声恸哭更显悲愤苍凉!
??陈永华听得郑雪竹的笑声在群山万壑间反复回荡,萦转不去,不由愈感凄恻无奈。正欲再行出言劝解,却见郑雪竹的身影已在笑声中孤鸿般冲天而起,在树巅岩顶处几个转折,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那阵阵悲凉凄楚的笑声犹自响彻山林,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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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一章

中部 天南兵戈
第三十一章 飞雪满城送君还
? 郧阳城西接巴蜀,北连豫陕,伏牛山、大巴山、秦岭在此相交,乃是鄂西北的山城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然而由于地处僻远,崇山阻隔,同临江傍路,四通八达的襄阳、武昌、汉阳、荆门等名城大邑相比,郧阳便显得地瘠民贫,破落不堪,平常大部分时日都是市肆冷清,买卖稀少,便是城中惟一一家规模稍大的酒楼"远山阁"亦少有客人超过十桌之时,倘若到了秋冬淡季,往往店门一日从早开到晚,光临的客人便惟有倏忽来去的清风,与几缕黯淡寂寥的阳光。
??秋末冬初原是"远山阁"生意最为清淡的季节,这日更逢着一个阴冷的天气。自天明时分起,天空便被无边无际的彤云遮掩得全无缝隙,不见太阳,时辰一分分地过去,浓云不但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黑沉沉地一寸寸压将下去,引得人的心绪亦随之低落起来,而城中越刮越劲,吹面生痛的阵阵寒风,更赶走了街上的大部分行人,使整个市集都显得空旷寥落,少见人踪。
??这等密云欲雪的天气自是大大影响了"远山阁"的生意,午时已过,却只有两名客人包下了楼上一间雅座,而后便再无人上门。酒楼老掌柜穷极无聊,索性燃旺了火盆,伏在柜台上打起了瞌睡,而那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伙计向楼上雅座送过酒菜后,因无事可作,便倚在门首,百无聊赖的地向长街尽头眺望,暗暗计量何时可有雪花落在街上。
??正自思量白雪纷飞之景,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出现在视野尽处,似乎较自己想象中的飞雪尚要白得几分。那白影来得好快,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翩然越过十几处街口,停在"远山阁"门前。天光下看得分明,是一名身着白衫的英俊少年,眉目姿态间颇有飘逸出尘之意,却又似隐着不尽的寂寥,不尽的悲哀。
??那伙计自幼生长在郧阳这僻远山城,从未见过这等潇洒脱俗的人物,一时间不禁有些呆住了,只顾将一双眼睛怔怔地打量白衣少年身上,却忘记了开口招呼。
??那白衣少年见他这等情状,亦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小二哥,你家酒楼今日作不作生意?"
??那伙计听得他这句言语,方自如梦初醒,忙陪笑道:"是小人方才一时恍惚,怠慢了公子。"
??白衣少年见他如此神情,心念略转,已知其意,随手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塞入他手中,笑道:"酒饭要快,余下的钱不必找了。"言罢,亦不待伙计回答,径自行入店堂,信步上楼去了。
??白衣少年非是别个,正是与龙星儿决裂分手后,满怀失意气苦,离开平安客栈的郑雪竹。他自伏牛山深处行出,本拟去寻龙星儿,然思起当日她对己发下的决绝重誓,又觉和好无望,即便相见,亦是无用;若是心灰意冷,就此渡海归台,终生不履中土,原也不妨,然自己此番潜来中土,本是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而今非大事不成,谋划尽毁,反损失了中土的许多重要部属力量,却有何面目去见父亲?就算郑经怜己孤身赴险,惨淡经营不易,不加怪罪,董太妃、刘国轩、冯锡范等人又岂会放过这个攻讦自己的大好机会?自己虽贵为延平世子,在台湾权势却非极大,由于政敌掣肘,平日在岛上已颇觉有志难伸,此番败绩而归,日后的处境怕不愈加艰难?然而若不归台,此时先机尽失,大势已去,留在中土又有何益?身处这僻远山城之中,虽然暂时抛开了世间喧嚣纷争,一下步却当何去何从?"
??郑雪竹怔怔地独坐在"远山阁"雅间之内,面前的一碗鲜鱼面只动了两箸,两斤竹叶青却已尽了大半。常言道:酒入愁肠容易醉,更何况郑雪竹连日来行路疲惫,心力交瘁,又几乎是空腹疾饮,饶是他酒量颇豪,此时亦有微醺之意。然心中的种种烦扰愁绪却丝毫未曾淡去,惟觉前路渺茫,进退维谷,自己已陷入了一处迷途僵局,难觅出路,无从自解!
??正自惘然若失之际,忽中隔壁雅间内一人朗声道:"不错,纵观今日天下之势,大局已定,台湾惟有接受招抚,归顺大清,才是可行之路!"
??这声音既清且冷,带着几分孤傲,几分倔强,霎时将郑雪竹从纷扰的思绪中惊醒,却也为他方才苦思不得其解的迷局指出了一处突破的关键所在。
??继而又听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道:“陈公子终于参透天数,以天下大局,两岸苍生为重,抛却满汉家国之仇,一家一姓门户之见,支持招抚归藩之议,当为两岸之幸。”
??郑雪竹听得这二人声音,心下登时雪亮,原来,此二人均是他极为熟悉的故识!在这等清寒荒僻之地,又正值徬徨失意之时,竟能得遇故人,且不论过去曾有过何等龌龊争端,心中终是生出了几分温暖与亲切之意。
??郑雪竹心头剧震,本欲现身相见,略一转念,却暂且打消了这一想法,蹑足行至两处雅间的隔墙之处,轻轻抽出长剑,在板墙上划了道窄窄的隙缝,透过隙缝悄悄望去。
??却见狭浅的斗室之中,有二人隔几对面而坐,在自己的方位看出,恰恰见到二人的侧影。一人是身着玄色箭衣大氅的魁伟男子,正是不久前在平安客栈曾遇到的宗瑾,一人却是紫罗衫帽的俊秀少年,自是为陈永华严令归台的陈思昭,此时因受不得初冬寒气,在长衫外加罩了一条同色披风,犹自微有凛然寒意。
??郑雪竹骤见二人相对之状,思起自己与龙星儿割袖断义之事,心头不由百感交集,亦不知是何等滋味。
??忽听陈思昭幽幽一声叹息,道:"我在延平王爷麾下不过是一趋走死士,人微言轻,即便看透了此中关窍,亦无力左右王爷意志行事,更无从掌控台海大局。只恨我身为女子,无法入仕投军,为官拜将,于招抚归藩之事实是毫无助益。"
??宗瑾道:"陈公子,你不必因身无权位,难以改变台湾局势而自伤自责,台湾归藩受抚,原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想延平王爷麾下,不乏明智有识之士,你既已参通悟透,大可去劝得他们转过念头,支持招抚之议。他人姑且不论,便是郑公子其人的所作所为,与半年前亦大有不同,他与你又自幼交好,应当能够听得进你的言语……"
??郑雪竹闻得宗瑾的言语,内心不禁一阵激荡,自思道:"宗瑾果有识人之明,经了这许多波折风雨,是非纠葛,我的心思行事确是与初至中土时不同了。如今我反清复土的雄图壮志已屡受挫折,消磨殆尽,退守孤岛,自立乾坤亦难以持久,至于受抚归藩,俯首称臣这条道路,却是连我自己亦不知该不该走……"
??忽听陈思昭低低地道:"宗大哥,不要叫我陈公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小孟罢。"
??宗瑾骤听得"小孟"这个昔日称呼,当日与陈思昭千里同行,讲史论今,联手拒敌,客栈观月的种种往事登时如飞电一般掠过心头,头脑中亦仿佛酒意上涌一般,起了一阵微微的眩晕,忙暗自运气调息片刻,神志方始恢复清楚,缓声道:"小孟,其时你堕崖失忆,无奈之下投奔于我,追随在我身畔,而我虽明知你真实身份来历,却始终加意隐瞒,不肯告知,以至你失却自我,为朝廷效力,同故主为敌,几乎成了人所不齿的郑氏叛臣,更受了许多常人难以忍耐的苦楚。时至今日,你恢复记忆后,便不怨恨我么?"最后几句话说得尤为深挚真切,郑雪竹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几句言语是出自一向坚如磐石的宗瑾口中。
??陈思昭淡笑道:“宗大哥,我若怨你恨你,又焉能与你在此共坐交谈?昔日我只知失去记忆是何等苦楚,如今方知,重拾过去的种种苦处无奈,更远远胜过了失忆之时。早知如此,我宁愿与你一样,继续忘却从前之我,作那个没有过去,没有来历的小孟,却也无了今日的许多矛盾烦恼……”
??宗瑾叹道:“小孟,当日在中州道上,你玄衣策马,迢迢赶来寻我,我初时尚疑你来者不善,别有图谋,其后方知你失忆的内情。其时我虽为你惋惜,却也有了几分同命相怜的亲近之意,是以一直不愿道破,只因那时之你同我一般,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本来的自己,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内心的苦处……”言至此处,情不自禁地将颈上一双玉佩自衣内取出,置于掌心反复反把玩,室内的空气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陈思照向宗瑾掌中玉佩凝视良久,忽道:"宗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令你恢复了从前的记忆,或是寻出了自己身世之秘,然而,你的过去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是否会后悔自己曾对这段记忆苦苦追寻,而情愿自己永远没有过去?"
??宗瑾低头思索片刻黯然道:"不错,这许多年来,我也曾试想过各种最坏的结果,再问自己若是事实真相如此,这等过去值不值得我如此竭尽心力追寻?经了这反复多次的思索,我亦不知自己能不能禁得住那些惨酷的往事经历,然而它们既曾在我身上发生过,无论是何等苦痛,何等不堪回首,我都必须去寻找,去面对,而不是似现在一般,对自己的过去恍如隔世,无知无觉,无根无蒂……"谈及自己的过去,他的心绪渐渐低落,语音也愈显低沉,终至不闻。
??陈思昭亦觉室内空气过于压抑,遂转移话题,强笑道:"宗大哥,当晚平安客栈内,沙氏兄弟率众与你我火并,混乱中景云公主被人劫持而去,此事后来可有眉目?可曾查知景云公主现今的下落?"
??宗瑾叹道:"此事说来当真是千头万绪,疑点重重。当晚劫持景云公主之人自称是吴三桂部属,但显而易见,他们与沙氏兄弟绝非一种。试想,吴三桂狼子野心,阴谋劫驾确是不假,但他却何必派两批高手来自相火并?因此据我推想,景云公主并非为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劫持,那自称吴三桂部属的人物背后另有人主使。至于此人是谁,经了这许多时日的猜测推算,如今我心中已大致有了一个怀疑,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凭空猜疑,终难取信。因此我率人在平安客栈周遭要道州县搜寻未果后,便独自潜回客栈。本欲探寻一些与当晚之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未料一入客栈,便遇上了……"言至此处,面上忽露出几丝尴尬之色,疾疾收住了口。
??郑雪竹隔墙见到宗瑾此时情状,却丝毫未觉好笑,心头反而愈加震骇不安起来,暗思道:"宗瑾果然不肯相信是吴三桂麾下高手劫去了景云公主,故此迟迟未曾向平西王府发难。然而他心中的猜测究竟是什么?是否已经疑心到我的身上?"一颗心禁不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惟恐陈思昭追问下去,宗瑾道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劫夺景云公主是真,然尚未及将她送入台湾,便被耿精忠出兵邀截过去,反令自己损折了许多忠心部属,此刻若再被宗瑾识破真相,转而向自己要人,大动干戈,确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吃亏了。
??然而陈思昭却似对宗瑾的猜测不感兴趣,并未探询下去,只笑道:"宗大哥,我且请你看看两件东西……"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放在宗瑾面前。在窗外天光映照下,郑雪竹看得分明,这物事是一枚两寸许长的小小金钗,雕作如意纹样,钗头镶着一颗黄豆大的红玛瑙,作工极为精致,显见价值不菲。
??郑雪竹骤见这枚金钗,心中不由又是"突"地一震,暗思道:"此物好生眼熟,却不知是思昭从何处得来?思昭性情孤高冷僻,平日妆饰素淡,惯佩珠玉,不喜金银宝石,这金钗断非她所有之物,却如何会在她身上?此时拿给宗瑾又有何意?"
??宗瑾伸指拈起金钗,凝神观看了片刻,忽道:"小孟,这枚金钗绝非你的物事。你虽未见过你着女装的情状,然以你之性情,必不会将这等华丽精工的饰物佩在身上。"
??陈思昭笑道:"宗大哥,我原说过,你与我虽相识未久,但对我的了解却丝毫不逊于我的多年知交。不错,这枚金钗不是我的,倘若不是它身上关系着一件要事,休说现在,便是当日我在台湾作女子妆束的时日,亦不肯要这等俗艳花巧的物事。"
??宗瑾听她语意中似有异状,遂试探问道:"小孟,依你的言语,莫非你在台湾时亦常作男儿打扮吗?"
??陈思昭轻叹了一声,道:"不错。我在台湾原是全岛第一少年高手,除了世子,在年轻一代中无人能与我相抗。然这等名头虽然荣耀,但其中的种种苦处惟有我知,连世子亦不能全然了解。我自幼父母双亡,由爹爹收养授艺,传我内功心法与暗器点穴功夫,至于兵器拳脚之术,我的性情与他的武功路子不合,却是他另寻高手传我。爹爹的家人早在前朝战乱中非死既散,我虽非他所生,却已是他在台湾惟一的亲人,多年以来,我与爹爹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却有着很大的隔阂。他对我向来督导极严,要我自幼勤练武功,且须得似男儿一般不畏苦,不叫痛,即便是泰山压顶亦不得退缩倒下,更不可作出娇性柔弱之态。据我今日想来,爹爹大约是希望有一个儿子,却终难偿心愿,故此便将我当作男儿一般训教。"
??宗瑾低声道:"你这等既冷且硬,常人难近的性情,只怕便是由此而来……"
??陈思昭点头道:"想来应是如此。身为郑氏的心腹死士,难免要经常在外持刀挥剑,行走露面,与人搏击交战。我不愿别人因我是女子之身而轻看于我,说些讥嘲言语,故此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中,必不肯以本来妆束示人。"
??宗瑾呼得陈思昭的言语,知她表面冷傲的性情之中,实隐藏着一份难以摆脱的自怜自伤之意。一时间不知当如何化解,竟有些怔住了,半晌方强笑道:"既是如此,他人若想目睹你的女子妆扮,只怕亦大大不易。"
??陈思昭忽轻声道:"宗大哥,他日你若有缘来台湾,我定以女子妆束与你相见。"这句话虽然简短,却似含着无尽的深意,语音中亦似透过几分温煦柔婉,与她平日里惯用的清寒冷漠声调大不相同。
??宗瑾骤听得陈思昭这等若有意若无意的言语,心中便如被一阵轻柔的春风拂过一般,软绵绵地竟是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但转瞬间便即想到,两岸虽仅一水之隔,然郑氏与清廷敌对已久,多年来惟有干戈刀兵相向,彼此不通往来,今日立下的赴台之约,却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履践?人生易老,天意无期,倘若过得三五十载,自己须发苍苍,行将就木之时,方得入台,又将如何?心头波澜起伏,时悲时喜,面色亦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陈思昭见宗瑾如此神情,亦有些后悔自己未加掩饰,情急失言,遂道:“宗大哥,你我方才岔开来说了许多闲话,现在还是言入正题,讲讲这枚金钗的来历罢。”
??宗瑾瞿然惊觉,忙道:“不错,不经意间越扯越远,险些忘了正事。小孟,这枚金钗你是自何处得来?你方才说它身上关系着一件要事,不知却是何事?”
??陈思昭缓缓道:“当晚在平安客栈中,大内高手、平西王府武士与那批冒称吴三桂部属的行商三方互斗混战,景云公主为那拨来历不明的高手挟持而去,平西王府武士败逃,而大内高手与御林军为寻找景云公主,亦匆匆而去。只留下了我无事一身轻,遂往那些行商居留过的客房中探寻线索,终于在中间那间客房床下拾到了这枚金钗,并在床下灰尘中发现了两个人的足印。”
??宗瑾皱眉道:“这二人却是何等人物?在数十名高手环伺之下,避身床底,究竟有何图谋?”
??陈思昭摇头道:“此事既无其他线索可寻,我自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当日我拾取这枚金钗时,钗上还连着两根女子发丝,由此可见匿伏床下的两人中,至少有一名女子。”
??宗瑾沉默片刻,忽道:“据我想来,这二人之所以潜伏床底,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与那批来历不明的高手并非同路之人,却先行隐身在客房之内,为防被他们发觉,急切间无处可遁,惟有往床下暂避;二是他们是这次劫夺公主图谋的中心人物,且可能与大内高手或平西王府武士朝过相,为防稍有不慎,被他们识破形迹,暴露真实身份,故此不敢在客房内外现身,却伏在床底暗中调度。”
??郑雪竹在邻室窃听至此处,已忆起金钗本是龙星儿头上所佩,必是当晚避入床底时不慎脱落,以致为陈思昭拾取,成为宗瑾追查当晚之事的重要线索,不由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遗落了这样一件重要物事。听得宗瑾与陈思昭对当时的情景的推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自思道:“思昭呀思昭,你在何时聪明不好,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卖弄心机,倘若再继续这样聪明下去,岂非要害死我了么?”情急之下,不由长身而起,欲制止二人,未料用力有些猛了,不待开口,额头便已碰到了壁上,发出“拍”地一声轻响。
??郑雪竹一时性急冲动,几乎自露形迹。此时一经碰壁,方觉不妥,忙伸袖掩住了口,止住身形,不敢妄动。只不知方才壁上的响声可曾惊动了宗瑾与陈思昭,遂小心翼翼地凑到板壁隙缝处,复展目偷窥过去。
??邻室中全无异状,极为平静。宗瑾与陈思昭显是未曾留意隔壁动静,依然相对沉默,从神情到姿态都没有太多改变,室内又恢复了先时那种难言的寂寥。
??陈思昭忽笑道:“宗大哥,你我空口讲了这许久,却未曾饮得一杯,这酒都有些冷了。不若暂略饮几口,润润喉咙,驱驱寒气,方好继续说话。”言罢,也不待宗瑾开口,径自提起桌上酒壶,拈着自己的杯盏,翩翩绕至宗瑾身边坐下,为宗瑾斟满,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道:“这陈酿女儿红虽入口醇香温和,后劲却最是醉人。昔日我因怕醉酒误事,故从不敢多饮,难得此时无事一身轻,方可无拘无束饮上几杯。却是宗大哥重任在身,须得留意不要饮得多了。”
??宗瑾豪兴忽起,大笑道:“昔年我在塞外时,牧人自酿的烧酒烈酒亦见得多了,又何惧这区区女儿红?”言罢,举起面前酒杯,与陈思昭之杯碰了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陈思昭亦饮下了杯中之酒,复持壶为二人斟上,道:“宗大哥他日若得与世子对坐共饮,当是一大快事。世子平日饮酒,亦是不拘时辰所在,但求与友相对,尽醉尽欢。他常言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在台湾与他真正相知交好的人为数寥寥,更绝少有人能令他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其时陈思昭坐在宗瑾身侧,恰恰以背影对着郑雪竹。郑雪竹看不见她面上神情,不知她心里在作何打算,惟有暗自苦笑忖道:“思昭当真是被宗瑾迷得糊涂了,非但将我的私事一古脑讲给他听,居然还想让我与他成为知交友好,同桌而饮。只可惜郑氏与清廷势不两立,这等相邀共饮的机会,只怕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了。”他方才还在笑陈思昭荒谬,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遗憾之意。
??宗瑾笑道:“郑公子乃一代人杰,文武兼备,胆识过人,我早已有意结交,无奈郑公子不愿与我这敌国武官为友,故此一直无缘相交。他日若郑公子有意,我自当陪他共饮三百杯,烧刀子也好,女儿红也罢,便是村酿浊酒亦可,勿论酒质优劣,但求同醉言欢而已。”这几句话说得意兴横飞,仿佛郑雪竹正坐在他对面一般。
??陈思昭亦笑道:“世子与我的口味不同,他虽不喜塞外烈酒,却也不大饮这女儿红,多半还是要饮竹叶青的。”
??二人口中讲论这些诗酒闲话,言笑间已各尽了十余杯。女儿红虽醇美易醉,然宗瑾酒量极豪,十余杯饮过非但全无醉意,反似愈加清醒,陈思昭亦不过双颊微红,并无大异,却似增了些许柔婉妩媚。
??复听陈思昭道:“宗大哥,今日别后,我自东行入闽归台,你须得继续寻找景云公主,各有各的路要走,只不知天意如何,几时方得重见。”
??宗瑾笑道:“上天既有意令你我在此僻远山城中相逢,有此时一聚,想来他日亦应有相见之期。”话甫出口,自己亦觉牵强,暗思未来之事,终属渺茫,这等言语却如何作得准?
??陈思昭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此番前来中土,原是奉了王爷之命寻世子归台。然时至今日,非但未能完成使命,带回世子,反而行了许多叛逆之事,回岛后即便王爷不加责罚,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方可获准重返中土。可能是三年五年,或是十载八载,亦可能一生一世都无缘再履中土。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其间大半时候,命运都无法由自己掌握控制,更难以预测先知……”她纵然性情坚韧强硬,然思及前途光景,亦不免心绪暗淡,说得一半便已怃然停口。
??宗瑾向陈思昭默然凝视半晌,忽道:“小孟,这双玉佩原是我随身不离之物,此时便赠你一只,还盼勿弃。从今往后,有此玉佩在你身边,无论三年五年,十载八载,还是一生一世,甚至到我的身躯成尘,墓木已朽之时,只要你见到这只玉佩,终会记起你我此时此地之聚。”
??陈思昭见宗瑾以此等重要物事相赠,一时间心绪激荡,百感交集,亦不知当说些什么,惟有沉默不语,伸手去取玉佩。
??手指方触及玉佩,便觉一阵温润之感透肤而来,转瞬间便似穿过指尖,飞电般传入五脏六腑,亦说不上是舒适还是难过,手臂亦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但旋即便自稳住心神,轻轻拈起玉佩,自行戴到颈上,收入衣内。宗瑾亦将另一块玉佩收起。
??在这片刻之间,陈思昭的心中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终是怅怅惘惘,难以自解,惟有强颜笑道:“多谢宗大哥割爱相赠,我这里也有一件物事要赠于宗大哥。此物虽非什么极为珍贵之物,却关系着一件要事,于宗大哥眼下所行之事更为重要……”
??言至此处,非但室中宗瑾,便是伏于壁上窃听的郑雪竹亦是好奇之心大起,屏住呼吸,凝神细观,急欲知晓陈思昭欲赠予宗瑾的是何等物事。
??却见陈思昭自怀中取出一只寸许见方的小小铁匣,递于宗瑾面前,道:“这只铁匣是我在平安客栈中接到的密报,乃是朝廷在平西王府内的眼线冒死传出,事关重大,中间种种曲折经过,却非我能参透测知。宗大哥心机深沉,谋断过人,或可探得端倪。当日我接到此物,未及传往下处密站,便遭沙氏兄弟追杀,因身着伪装出手不便,无奈之下,只得露出本来面目接战,却终于不敌。若早知有后来之事,不如当时索性不出招动手,死在沙氏兄弟杖下,却也免去了今日的种种烦恼……”
??宗瑾轻握住陈思昭之手,叹道:“小孟,我对你不住,在你失忆时如此欺瞒于你,以致你受了这许多苦楚。现在想来,我当时确是有些私心过重……”
??陈思昭微微一笑,打断了宗瑾的言语,道:“宗大哥,昔日你我各为其主,彼此敌对,纵欺瞒一些亦在情理之中。今日别后,我心中记得的惟有你的好处,谁还有心思理会这些是是非非?也罢,时已不早,待饮过这最后一杯酒,我便得上路东行,却是不劳宗大哥举步相送了!”言罢,轻轻抽出那被宗瑾握着之手,提壶为宗瑾与自己各斟一杯,举杯道:“宗大哥,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宗瑾亦举起面前杯盏,低声道:“善自珍重,后会有期。”咬紧牙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看时,陈思昭早已起身离去了。
??宗瑾蓦地起身,向窗前行去,方行得两步,略一转念,又自折回,轻叹一声,缓缓坐回原位,拿起桌上铁匣细观。
??与宗瑾恰恰相反,隔壁室中的郑雪竹早已伏身窗前,倚栏遥望。却见城中天色暗沉沉地,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零零落落的轻雪,将街上、房上染上了薄薄一层微霜。寒风起时,千片万片的雪花亦随之而起,在空中舞出千千万万种姿态,往来飘荡,渐渐无了踪影,不知所终。漫天飞雪中,陈思昭头也不回地逆风疾行,淡紫色的衣袂衫角高高飘扬,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如空中雪花一般,乘风而去。她轻功既佳,行路自是极快,顷刻间便到了街路尽头,在郑雪竹的视线中消失了。
??郑雪竹目送知己伤怀远走,自家心中亦有些惆怅起来。无情无绪地转过了目光,不意竟瞥见街道对面的一处空地上,正端然独立着一枝苍翠的修竹!白雪纷飞飘洒,清清冷冷地落在竹枝竹叶上,看看已将竹身掩没了大半,而那修竹竟似愈寒愈翠,愈压愈直,在幽雅中更隐隐透出几分寂寥凄美的情致。
??郑雪竹目睹雪压翠竹之景,不觉有些痴了。自思道:“从前我只从前人诗画中得见此景,便禁不住心生向往,遂以此为号,几乎忘却了自家真实姓名。今日亲眼见到这等景致,果然更胜笔端,好似着意为我而设一般……”
??正自感慨莫名,神游物外间,忽闻壁上几声“嗒嗒”敲击之响,继而又听宗瑾的声音道:“郑公子,冬日飞雪,山城陋店,在此相逢,亦属有缘,何妨移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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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
? 郑雪竹心中毫无准备,骤闻得宗瑾的言语,不由既惊且骇,忐忑不安。本以为自己行事隐秘,不着痕迹,未料早被宗瑾识破,亦不知下一步是吉是凶。然事已至此,欲待再行掩饰逃避亦是无益,反教宗瑾看轻了自己,故此心中虽然惶恐,仍强自哈哈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宗统领,未料此情此景之下,你我尚能相逢,当真是有缘得很。宗统领既诚心相邀,在下若再一味推托,岂非矫情?少不得叨扰宗统领片刻便了!”笑声未绝,人已行出自己的雅间,推门行入邻室之内,在宗瑾身边,陈思昭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方一坐稳,目光落在面前桌上,忽发觉上边多出了几行字迹,显是片刻之前被人以手指蘸酒所书,此时尚未干透。其中几行清隽挺秀的字体为郑雪竹所熟识,乃是陈思昭所留;另一种沉雄遒劲的陌生字体自是宗瑾写下的了。
??郑雪竹凝目细观,依稀辨出了字迹的内容:隔室有人偷窥。无妨,是友非敌。是否邀进相见?不必喝破,继续说下去,无须避讳隐瞒。
??郑雪竹读罢桌上字迹,一时间不禁目瞪口呆,暗思道:“我道思昭素来严谨,如何会无缘无故与宗瑾挨肩而坐,殷勤劝酒,大谈风月闲话,原来饮酒是假,密谈是真。不错,她其时坐在此处,恰以背心挡住了我的视线,方得以与宗瑾袖底暗书,可笑我只顾留意他二人口中言语,反漏过了真正要紧的所在,全然不知自己已全然暴露在他们的耳目之下。郑雪竹啊郑雪竹,你平素自负智计过人,今日看来,只怕是你将自己估得过高,将他人估得过低了!”
??忽听宗瑾在旁笑道:“郑公子既已到得此处,相约不如偶遇,何不就此与在下共饮几杯,以叙故人之情,暂销胸中忧闷?”
??郑雪竹心中一凛,思及宗瑾与陈思昭方才“知己共饮”的言语,立时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忘记延平世子的身份,敌友不分,与清廷武官往来过密,遂淡淡地道:“多承宗统领美意,然在下方才已饮过许多,此刻不胜酒力,却是无法与宗统领共饮了。”言甫出口,心头便觉不安,暗道:“我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宗瑾,令他面上难堪,却不知他将如何对我?”
??宗瑾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见郑雪竹如此拒绝自己,心念一转,已知其意,笑道:“郑公子,我知你心中始终对我存有敌视疑忌之意,不肯与我结纳为友,宗某堂堂男儿,自亦不会低声屈节来求郑公子与我相交。然大丈夫恩怨分明,宗某虽与郑公子虽无朋友之义,昔日开封渡口、平安客栈之中蒙郑公子两次相救,宗某却是永铭于心,终难忘怀。”
??郑雪竹闻得宗瑾的感激言语,却是颇感惭愧,疾疾打断道:“宗统领,当日在开封渡口与平安客栈,我都非为你的缘故而救你,不过是利害相关,不得不然,你亦不必感激于我。”
??宗瑾淡淡地道:“我只知大丈夫有恩必报,至于其中有何等缘由曲折,均与我无关,我也无心理会那许多。”他说话时面色平静,绝非矫饰所伪。
??郑雪竹却不愿再与他讲论这等话题,遂勉强笑道:“方才在下掩饰不密,凿壁窥视为人察觉,原不足为奇,然宗统领却何以得知隔室之人便是在下?”
??宗瑾亦笑道:“此间缘故说出原不值一哂。郑公子触壁出声之时,我与陈公子均已发觉隔室有人,遂假作不觉,凝神细听,自呼吸声中便察知其人功力深浅,有无敌意。至于因何得知此人身份,更是无甚玄虚,只须待郑公子移至窗前时,透过墙上凿出的缝隙,张望过去便知端倪。”
??郑雪竹本拟宗瑾发觉自己,乃是用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功夫手段,未料其中缘由竟是如此简单。略一思索,自己亦觉滑稽,一时间抑制不住,与宗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
??郑雪竹连日来屡遭失意挫折,心情早已压抑低落不堪,此时与宗瑾同声一笑,胸中郁闷登时减去了许多,同宗瑾之间的距离亦似拉近了些,竟自未假思索,随口问道:“宗统领,你却将往何处去?”
??宗瑾伸手略一指陈思昭遗下的铁匣,道:“郑公子只须开匣一视,便知在下去处。”
??郑雪竹取过铁匣,启开观看时,却见匣中赫然是一枚珊瑚指环与一只小小的桑皮纸卷。那珊瑚指环全无瑕疵,嫣红如霞,娇艳欲滴,显是颇为贵重希罕的物事。
??郑雪竹骤见珊瑚指环,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震,竟似感到了几分不安,忙拈起桑皮纸卷,展开细观。
??桑皮纸卷极窄极短,仅有一指余宽,长不及两寸,上以炭笔写着“景云公主现囚于平西王府”一行潦草小字。
??郑雪竹见到桑皮纸卷上的字迹,登时心头雪亮,暗思道:“我道这指环因何如此眼熟,原来竟是景云公主的随身饰物。只是她当日原为耿精忠出兵自我手上夺去,此时又何以到了平西王府?呀,是了,吴藩耿藩本为一党,吴三桂既要挟持景云公主作为对抗清廷的砝码,自应从耿精忠手里将她接入平西王府严加看管,而平西王府内原有康熙安插的耳目,因此终于将消息泄露了出去。这其间种种曲折虽不足为奇,然景云公主一介弱质女子,横遭如此折磨劫难,我既作为整个事件的重要环节之一,自是难辞其咎,虽是为了家国大事,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却终是大大对她不住……”心中思绪起伏波动,面上亦自阴晴不定起来。
??忽听宗瑾在旁道:“郑公子,你此刻应知在下的去处了罢。”
??郑雪竹闻得宗瑾此言,禁不住心头惴惴,不知宗瑾的言语中是否另有深意。转头向宗瑾看时,却见他面上神情恒定如常,并无异状,一时间也不得要领,惟有含糊其辞应对,笑道:“宗统领可是要往云南平西王府走一遭么?方才听得你与思昭的言语,景云公主似乎并非被平西王府武士所掳,此时为何还是落入了吴三桂手中?”他这番言语实是明知故问,只盼能略略消除宗瑾对己的疑心。
??宗瑾缓缓道:“此事中间定有曲折变故,然真相究竟如何,我心智愚钝,实是猜它不透,亦无意多加凭空设想。当务之急,乃是速速赶赴昆明,潜入平西王府,救出景云公主,待见到公主后,这些事情自然便可明了。”
??郑雪竹叹道:“云南乃是吴三桂的巢穴,平西王府更是险过了龙潭虎口,宗统领此行定是极为凶险,须得多带几个帮手才好。”
??宗瑾摇头道:“方兄弟等一众部属都不在左近,我纵使发出联络讯息,他们要与我会合亦需十几日时候。想景云公主一名娇弱女子,在平西王府内多耽一日,便要多一分危险,因此我实不能在此坐等。我意已决,今日便即动身,孤身入滇,虽明知前路艰险,亦要搏上他一搏了!”他性情坚毅,作出这等重大决断,面色仍自不变。
??郑雪竹沉思片刻,忽蓦地拍案而起,大声道:“宗统领,我与你同去,助你一臂。那平西王府纵是修罗地狱,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不得亦须闯上他一闯!”
??宗瑾亦霍然起身,沉声道:“郑公子,你是台湾延平世子,与朝廷同三藩的争斗原无干系,亦无须卷入这场是非,以身涉险,徒惹烦扰……”
??郑雪竹大笑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烦恼本多,苦苦逃避,又有何用?想那吴三桂为了一名女子背叛大明,投靠清廷,杀戮同胞,前朝遗臣、天下义士无不恨之入骨。我昔日在台湾之时,亦无时无刻不在想找这老贼的晦气,今日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望宗统领万勿推却。”他心绪压抑许久,此时忽地豪兴横飞,胸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其实他决意随宗瑾往平西王府救人,并不单单是为了同吴三桂作对,更是为了对景云公主颇有歉意,定要助宗瑾将她自牢笼中救出,方可一雪前愆。
??宗瑾见郑雪竹心意已不可回,便不再出言阻止,只道:“也好,既是如此,我们这便起身上路罢。”
??郑雪竹与宗瑾并肩下楼,到门前付过酒帐后,便即迎着白雪出城而去,一路南行,渐渐将郧阳城抛在了身后远方。
??二人风尘跋涉,自湖北入湖南,转贵州,终于到了云南昆明。西南腹地多的是崇山峻岭,绝谷恶水,这一路行来当真是苦不堪言。宗瑾久历江湖,熟知各地风土地理,连日跋山涉水,劈荆斩棘,觅路而行,尚不觉特别困难,郑雪竹却是自幼养尊处优,过惯了富贵舒适的日子,踏上如此艰难的长路征程,心中自是好生叫苦不迭,亦不好当面表露出来。
??经过了二十几日苦役般的艰险行程,郑雪竹与宗瑾方始行至昆明城外。昆明虽地处西南边陲,却人烟稠密,商肆云集,乃是南疆第一处繁华所在,相传早在古滇越国之时便已被立为首府,如今经了千余年经营拓建,自是远远胜过古时。昆明地势极高,除城南为滇池外,东、西、北三面皆有山岭环绕,挡御寒热之气,因此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不严寒,四季如春,故有“春城”之称。二人到得昆明之时已是深冬,然城中竟是一派繁花似锦,绿树成荫的和煦春光,只是城门内外时有队队铁骑往来奔行,未免大煞风景。
??郑雪竹与宗瑾知昆明乃吴三桂着意经营的重地,城中必定防守严密,危机重重,倘若稍有不慎,露出一丝破绽,都可能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因此在入城前便格外小心留意,非但将兵刃暗藏起不敢外露,在身形、步法上亦着意掩饰,不愿令人发现自己身有武功。
??二人入城时日已偏西,遂先寻得一家较为僻远的客栈,定下一间客房,随意要了些点心、小菜,令店家送进房来,关门自吃。
??云南僻处南疆,汉夷杂处,非但风土人情大异中原之地,便是饮食习惯与北地亦颇不相同。大抵是受苗、回各族影响,当地的饭食口味非辣即咸,极为浓郁,更夹杂着许多中原罕见的菜蔬佐料,鲜香诱人,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郑雪竹与宗瑾入住的这家客栈虽地处略偏,却还不算狭小简陋,客房宽敞干净,饮食整治得也颇为可观。二人劳顿了大半日,此时腹中早已饥了,待店家行出客房,便疾疾取箸而食。
??郑雪竹自当日在漳州海岸为铁甲军马围攻,险死还生后,对三藩的军队武备便存了忌惮之心,一日间总要将铁甲军马的可畏可怖之处反复想上几十遍,却苦于寻不到破解之法。此时深入吴三桂的巢穴,心头自是愈加忐忑不安,顾虑重重,仿佛成了惊弓之鸟一般,面对着满桌云南美食竟自毫无食欲,吃了小半个时辰,面前的一碟烧饵块只进了两三只。
??宗瑾久经险难,阅历极富,越是艰危重重的时分,他越是镇定如常,举重若轻,从容以对。此刻大敌当前,他的食量竟自不减反增,一气吃下了一碗过桥米线,一盘笋炒云腿,半只汽锅鸡,又连饮了两壶普洱茶方始放下碗盏,缓缓站起身来。
??郑雪竹其时早已吃完,只不过是为免宗瑾难堪而勉强饮食,见宗瑾终于投箸停食,这才如释重负,将手中尚未吃完的半只饵块丢回了碟子。
??宗瑾见到郑雪竹这等食不甘味,魂不守舍的模样,禁不住微微一笑,道:“郑公子昔日在鹰扬谷独闯鲁王余部大会,力阻追兵,于开封渡口拦路劫囚,每次都是孤身一人面对数名高手,犹自不畏凶险,勇往直前,如今身边尚有宗某相助,何意竟这般惧怯,锐气尽失?”
??郑雪竹被宗瑾一语点醒,心中不觉一惊,自思道:“不错,想我初来中土之时,何等勇决果断,如今却因何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莫非是我在中土壮志难伸,处处失意,屡受打击,以至豪气销尽,连性情亦随之变得老了么?”
??宗瑾见郑雪竹怔怔不语,还道他心头尴尬,无言以对,亦有些自悔失言,遂笑道:“郑公子,我知你大战在前,心绪不宁,以至寝食难安。然似我辈在刀口剑尖上打拼之人,愈是到了这等要紧关头,愈是须放稳心态,抛却得失之想,冷静自处。事到临头,不必过多猜测成败,惟求尽力施展。不然,事情本就已凶险万分,自身又一味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犹疑不定,只怕未待敌人攻来,便要败给自己,又岂能成事?”
??这一番言语直说到郑雪竹心中,登时解了他的一块心病。顿悟之余,不由复思道:“我向来自负熟读前贤诗书,胆略识见过人,此刻方知,宗瑾非但武功较我为高,在这许多事情上竟也处处胜我一筹……”虽自叹不及宗瑾,但心中却无一丝妒恨相嫉之意,反而起了一阵惺惺相惜的亲敬感觉。思及此处,胸中一热,再无忧虑,大声道:“不错,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区区死生之事,何足挂心?但求放手一搏,不成功,但成仁罢了!”
??宗瑾笑道:“郑公子,你能参透此中关节便好。身处险地,亦无须说得这般大声。也罢,此刻天光尚早,你我不妨姑且上街一转,也好熟识昆明的街路方位,房舍地形。”
??郑雪竹闻得宗瑾的前几句言语,不由面红过耳,暗思道:“昔日我无论是孤身犯险,还是指挥群雄,谋划不可谓不精,行事不可谓不慎,为何在宗瑾面前时,却事事逊了一筹?”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强求自己,须知宗瑾单单年纪便较他长了十余岁光景,更有了多年的江湖历练,又是生来智勇兼备,放眼整个武林,复有几人能胜过他?而郑雪竹身为台湾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延平世子,自幼长在锦绣丝中,养尊处优惯了,在来中土前从未与人当真相争过,智计谋略、沉着应变之能已远胜他人,亦属大大不易了。
??待得宗瑾说罢后几句言语,郑雪竹方始恢复常态,尴尬一笑,自床上拾起进城时购得的竹笠,戴在头上,推门行出。宗瑾亦以竹笠遮挡住脸孔,随在郑雪竹身后离开客栈。
??二人并肩缓步而行,不出半日便将昆明的街路形势查看了个大概。但见平西王府位于城中正中方位,占地极广,其豪奢富丽之处,竟似在隐约模仿皇家气派。又见王府各处门庭通道,均有身着重甲,手执戈矛的精干兵将把守,更有一队队巡逻武士在墙外往来绕防,当真是屏障重重,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
??郑雪竹与宗瑾在城中转了小半日,方始返回客栈。其时正是夕阳将落未落时分,天色暗淡,却未曾全黑。宗瑾要店家整治了晚饭送到房中,再行用餐。郑雪竹心中忧惧既去,别无所念,索性细细品起云南美味。但觉春卷、粑粑、饵块、破酥包子等诸般吃食作工精致,风味虽与台湾、闽浙、北地诸省各不相同,却另有一番鲜香的感觉。
??宗瑾此番进食,却不似前次那般放开了胃口豪饮多餐,只随意拣了些点心入口果腹,便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起神来,不一刻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之声,显见已经沉沉睡去。
??郑雪竹见宗瑾高卧安眠,初时尚自一怔,片刻后便知其意:“此时天色尚早,不宜行事,须待夜深人静后方可潜入平西王府窥探。从日落到更深,中间尚有近两个时辰光景。与其枯坐候时,不若休息静待,养精蓄锐。只等时辰一到,便即出手,一击得中,全身而退……”凝视着宗瑾熟睡的姿态,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边,他定不会察觉,如在他心口处刺上一剑,便是为台湾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心念方至此处,不禁一阵毛骨悚然,暗骂自己想法卑劣:“郑雪竹啊郑雪竹,宗瑾肯带你同赴昆明,与你共处一室,坦然入睡,显是真诚相待,信任于你,你倘若以如此手段暗算于他,岂非太过下作了么?”思及此处,再不敢继续想下去,略作收拾,便也在房中另一张床上躺下,欲和宗瑾一样小睡片刻,暂养精神。
??然而闭目许久,却仍全无睡意,耳闻宗瑾的呼吸之声,心头愈加烦躁:“大战当前,我全无倦意,他竟能睡得如此安稳。却不知这等修为,我何时可以练得……”又静卧片刻,依然无法入睡,索性翻了个身,眼望窗外,随意思想些与吴三桂相关的风月闲话。
??说到吴三桂的韵事,每一件自然便是那天下著名美人陈圆圆。此时才子吴梅村所作长诗《圆圆曲》已经传遍天下,郑雪竹左右闲来无事,索性从头默诵起来。
??当日吴三桂背叛明朝、李闯,投降摄政王多尔衮,引领满人入关,天下人皆认为是陈圆圆之故。多年来陈圆圆受尽了万夫所指,“红颜祸水”、“娥眉误国”等辱骂言语,当真是如东海之波,滔滔不绝。惟有才子吴梅村对此持有异议,同情陈圆圆红颜薄命,遂作《圆圆曲》向天下力辩其非。郑雪竹对家国之事的见解向来高人一等,对吴梅村的评议大有同感,更兼《圆圆曲》文辞华美,故早已全篇记诵。
??《圆圆曲》的前四句是: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郑雪竹诵至此处,不由暗思道:“看来才广识高如吴梅村者,亦未能完全免俗。吴三桂叛明投清,与陈圆圆固然有关,但其间最大的原因,只怕还是他自己贪图荣华富贵,权衡情势,认定投靠满人较归顺李闯能够得到更大好处,遂置家人性命、礼义廉耻于不顾,勾结外敌入侵。可叹世人总将男子叛主误国的原因推到女子身上,却令女子作替罪羊……”
??《圆圆曲》的前半阙大致是追述陈圆圆生平:陈圆圆原是秦淮名妓,自幼色艺双绝,艳名远播,是以被当时的权贵豪门多番争夺,终归于吴三桂。其后李自成打破北京,逼死崇祯皇帝,陈圆圆居于北京吴府中,为李自成部将刘宗敏掳去霸占。直至吴三桂助清军打败李自成,方始将陈圆圆重新夺回,最终夫贵妻荣,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永镇云南,陈圆圆则作到了平西王侧妃。《圆圆曲》道:“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陈圆圆身入侯门,安享富贵,在世人看来确是荣耀之极,但吴梅村却不作这般想。他在《圆圆曲》中评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反复默诵这一段诗句,不觉有些痴了。自思道:“陈圆圆以青楼出身,终得享此富贵,然盛名之下,反遭所累,以一介弱女之身,受尽了天下人的唾骂,其中甘苦,惟己自知。倘若早知有这些结果,当日不如便荆钗布裙,孤身远引,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方思及此处,忽闻窗外街上远远地几声梆鼓,正敲二更。
??更声方起,邻床上原自沉睡不动的宗瑾忽翻身张目,一跃下地,沉声道:“郑公子,时辰已到,速速换上夜行衣衫,该动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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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堪恨浪子偷香手
??宗瑾出其不意地起身,倒将郑雪竹唬了一惊。此番行动事关重大,连日来心中对此多有猜测,震恐不安,顾虑重重,此时当真到了出手的重要关头,胸中反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泰,遂点头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宗瑾递来的夜行衣衫。
??郑雪竹从前自负武功高明,无论昼夜出行,都是一身白衫,却也未曾暴露失风过。然连日来他屡遭挫折,此刻又将深入虎穴,着实不敢再行托大,见宗瑾身着玄衣,遂将往日的骄矜之意尽数收起,匆匆将夜行衣罩在身上白衫之外,道:“宗统领,我们走罢。”
??此际室内灯火早熄,暗沉沉地没有半点声响。宗瑾抬手轻轻推开窗子,举目向街路两头一张,见无人影,方起身跃出,回手向郑雪竹招了两招。
??郑雪竹亦施展轻功跃入街心,转头看时,却见宗瑾已反手关上了窗子,闪身到了街路暗处,与自己拉开了两三丈的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尽拣暗街僻巷,小心绕行,终于掩至了平西王府后墙之外。平西王府乃吴三桂受封云南后,在昆明城中五华山西麓,填翠湖之半所建,依山傍湖,着实怡人。王府后墙外丈余处便是湖水,湖畔草木繁茂,极宜隐藏踪迹。
??郑雪竹与宗瑾伏身一丛灌木之中,低声商议行事之策,终于决定郑雪竹往东,宗瑾往西,分头搜寻,见机行事,四更前在翠湖畔会合。
??计议已定,宗瑾先行避过巡逻军兵,潜至墙下,提气一纵,跃过高墙,进入平西王府后园。
??宗瑾立在后园草木之间,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平西王府占地既广,路径又曲折繁杂,且遍植花木,多设假山异石、台榭池沼,其他楼阁房舍更是不计其数。若要细细探寻,一一搜遍,莫说半晚,便是半月时光亦未必能够,更何况吴三桂若要囚禁景云公主这等重要人物,必是在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又如何能让人轻易寻到?
??正在一筹莫展,无从下手之际,忽见数十丈外有几点暗红色的光影闪动,又听足音杂沓,夹着笑语之声随风隐隐传来,显是有一群人在那边走动,自足音可知其中并无人会武功。
??宗瑾心念一动,自思道:“不错,与其如没头苍蝇般胡冲乱撞,不若暗中偷听府中之人的言语,或可探得一星半点端倪。”主意既定,遂蹑足屏息,借草木花石的阴影遮蔽身形,悄悄向前方光影处移近。他武功既高,人又机警,是以行走虽然迅速,却未曾发出半声响动,露出一丝踪迹。
??渐行至近处,避在一座假山之后,自石缝中窥将出去,却见那几点红光乃是四盏轻纱宫灯,分掌在四名翠衣侍女手中。四名侍女俱是十八九岁年纪,生得环肥燕瘦,颇有姿色,只是妆饰过多,反而显得有些俗气。宗瑾身为御前统领,也曾出入后宫,见过宫中女子的衣饰妆扮,但见这四名掌灯侍女遍身罗绮,满头珠翠,打扮得较大内宫娥尚要华丽得多。
宗瑾正自端祥四名掌灯侍女,忽听一个油滑浮浪的声音笑道:“西施,昭君,将脚步放缓些,待我上前尝尝你们樱桃小口上的胭脂,品品味道是否有了樱桃的香气!”这声音似是个年轻男子所发,单论嗓音也不如何难听,却是说不出的引人生厌,令人欲呕。
??行在前方的两名掌灯侍女闻声转身,向来路迎去。宗瑾伏在假山后看得分明,不禁又是厌恶,又是好笑,暗思道:“想不到西施、昭君竟是这等庸脂俗粉的名字。未知这在身后呼唤的又是何人?既有西施、昭君,貂蝉、太真又在何处?”
??方思及此处,又听那声音道:“貂蝉,太真,你二人还不停步,敢是争风吃醋了么?乖乖地在原地站好了,我这便过来香一香你们!”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淡黄锦衣的男子便摇摇摆摆地行入了视线。这男子约有三十余岁年纪,面目倒也算俊美,只是脸色苍白,身材臃肿,目中布满血丝,十足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这男子身后另跟随着四名浅粉绸衫的妖娆侍女,姿容打扮与那号称西施、昭君、貂蝉、太真的四名掌灯侍女不相上下,各人手中都捧着些果盒、纨扇、巾帕、漱盂等物,四对水一般的媚眼却不住斜睨乱飞,十眼里倒有七八眼是向那男子而发。
??此时那男子已赶上四名掌灯侍女,涎着脸在她四人唇上各自吮舐了一阵。那四名侍女竟毫无推却躲闪之状,反面格格娇笑不止,自行上前挨擦亲昵,显是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却是宗瑾在假山后看得皱起了眉头,自思道:“我从前只闻吴三桂在云南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未料平西王府风气竟如此淫糜。此人如此肆无忌惮,公然放纵,想必定是平西王府中大有地位的人物。”
??那男子在四名掌灯侍女身上讨罢便宜,又转过身体,向四名粉衫侍女笑道:“小宛,香君,如是,横波,你四人可是看得心痒眼热了么?大家与我相交已久,此时也不必谦让,索性放下假正经的道学面孔,一并上前,看我一个人是否招架得住!”
四名粉衫侍女果真娇呼应答,一拥而上,各自扑在那男子身上作出各种冶姿媚态。那男子也真来者不拒,一双手左拥右抱,四处游移,便宜着实又占了不少。
??宗瑾见他们在园中毫不遮掩地作出这等勾当,不禁一阵阵反胃。他素来爱武惜身,从不沾染女色,平日同僚相聚,对这等话题亦是从不入耳,此时无意间见到这般香艳冶荡的场面,一时间竟自有了退却之意,暗道:“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顾横波原是秦淮八艳中声名最盛的人物,当年乃是陈圆圆的同侪之辈,此时却用作侍女之名,可见这男子非但贪色无耻,更兼目无尊长得很。”
??忽听一名粉衫侍女昵声道:“世子,你为我们姊妹四人起了这些金陵美人的名字,日日呼唤,在你眼中,难不成我们的容貌竟可与陈氏王妃不相上下么?”
??宗瑾骤闻得“世子”二字,本已抬起的右脚又悄悄在原地落下,暗骂道:“我还道这人为何如此狂妄大胆,原来他竟是吴三桂的宝贝儿子吴应熊,皇上为景云公主挑选的额附。想吴三桂一代枭雄,何等阴沉奸狡,他的儿子却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酒色之徒,十足草包。”
??复听吴应熊浪笑道:“圆圆姨娘纵然艳冠天下,只可惜早生了二十多年,被父王金屋藏娇,视为禁脔,我便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去动她一根手指。这等美人,便是较此时更美上十倍百倍,亦只是看得碰不得,与画上的人物又有何异?依我所见,比起我身边这些活色生香,摸得到,香得着,吞得下的小美人们,圆圆姨娘却是全无用处,远远不及了!”浪笑声不止,说话之间,一双手已将那发问的侍女从头到脚上下各处摸了个遍。
??又一名粉衫侍女轻笑道:“陈氏王妃虽生就美貌,天下无双,然年纪毕竟有些长了,王爷此时已不似从前只专爱她一人。闻得近来王爷新纳了两名美姬,一名号称‘四面观音’,一名号称‘八面观音’,虽不及陈氏王妃美貌,却都在青春年少,歌舞丝竹样样精通,据称有些功夫更是旁人难及。王爷既迷恋这两位观音娘娘,不免便对陈氏王妃略有疏远,陈氏王妃的气性却也相当之大,竟自穿上道装,离开王府出家修行去了。王爷亲自去寻她几次,都劝她不转。依我看来,陈氏王妃大可不必如此,她为王爷独宠了二十多年,享尽了人间富贵极乐,如今王爷不过对她稍稍冷淡一点,她又何苦这等拈酸使气?”
??吴应熊一把将那侍女揽入怀中,在她颊上重重吻了两吻,笑道:“好姑娘,听你这等言语,你定是个贤德大度,从不争风吃醋的可人儿了!既是如此,我便索性告诉你一桩秘密,今晚此时我便要去寻一名女子,这名女子的身份,可是大大非同寻常……”
??忽听一名掌灯侍女插口道:“世子,讲得既如此郑重其事,想必这个女子的容貌定是沉鱼落雁,胜过天仙的了。世子今晚见过这女子之后,岂不是要将我们姊妹当作丑八怪,抛在脑后,不理不睬?”
??吴应熊转身过去,拉起掌灯侍女的手臂,笑道:“此事便对你们说了也无妨。这许多时日以来,我一得方便,便去寻找这女子,与她同室相处没有十次也有九次。然至今为止,她容貌是美是丑,我却还一无所知。”
??此言一出,众侍女尽皆愕然,有几人更同声“啊”地惊呼出来,均觉此事匪夷所思。惟有在旁窃听的宗瑾心头暗喜,猜测吴应熊的只言片语,自思道:“身份非同寻常,又不肯将容貌示之于人,莫非便是景云公主?”
??又听吴应熊续道:“这女子的身份此时还不便对你们讲,我之所以不知她的真实容貌,皆因她的头上一日到晚蒙着一块红绫。据看管她的人说,即便是晚上就寝时,她亦从不将红绫取下,因此她的容貌如何,府内竟是无一人得知。”他说话一向轻薄嬉笑惯了,这几句话却说得颇为严肃正经,反而令人感觉不大舒服。
??一名侍女忽“嗤”地一笑,道:“世子,你不是一向对女子都极有手段么?为何与这女子同室相处了十几次,竟连她的面纱也无法取下?这女子又有何等神通广大的本事,教我们的平西世子在她面前施展不开?”
??吴应熊叹道:“她却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不过是性情极为刚烈而已。每次我去寻她与她说话,倘若是好言好语地说些正经题目,她也能不冷不热地回答敷衍几句,如稍有玩笑之言,她便立时摆出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再不肯理会我,至于动她的面纱,那更是休想。想不到她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子里却这般硬气。”听他言语间颇有悻悻之意,想是在景云公主处碰了不少钉子。
??方才那侍女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世子此番终于遇到克星了!昔日倘若有哪名女子不为世子的容貌言语、权势富贵所动,执意不从,世子便要对她霸王硬上弓了,绝不含糊迟疑半点。如今这名女子却不知有何过人之处,竟然能令世子对她怜香惜玉,不敢轻易冒犯?”
??吴应熊恨恨地道:“她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是父王有令在先,不许我冒犯于她,我方对她有几分顾忌,是以隐忍了这许多时日。也罢,拼着受父王一顿重责,今晚也要揭下她的面纱,看看她的容貌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鬼魅!否则此事传将开去,道我堂堂平西世子奈何不得一个柔弱女子,却教我的脸面往何处搁?”言至此处,面上现出了几分愤愤不平之意,亦不再与众侍女调情说笑,拂袖转身,顾自疾行而去。
??众侍女面面相觑,互相吐舌张目,作了几个怪脸,旋即各自举步,随在吴应熊身后行去。此番却是个个端庄安静,莫说开口言笑,便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较先时的轻佻嬉闹自是大大不同了。
??吴应熊愤恨难平,众侍女惶恐不语,假山后的宗瑾心头却有了几分轻松与欣慰,情知今夜探寻景云公主之事,只怕便要着落在这草包加色鬼的吴应熊身上。良机在前,岂容轻易放过,故此待吴应熊一行人去得稍远,便轻轻自假山后跃出,蹑足潜踪,不即不离地随在其后。他武功既高,人又谨慎,加之园中地形复杂,光线昏暗,有利藏身,因此吴应熊等人数虽多,却未曾有丝毫察觉。
??吴应熊与众侍女行出十余丈,在一处假山旁转了个弯,消失在宗瑾的视野之中。待得宗瑾疾步赶到转弯之处,却见前方惟有曲径通幽,花木扶疏,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宗瑾怔怔地立在原地,暗自惊异这许多人因何在霎时间全无了踪影。但见前方转弯处距此尚有二十几丈远近,而吴应熊等显然并无武功,却如何能够平空在这段路径上消失?事发突然,饶是心思缜密,机谋深沉如宗瑾,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起来。待得奔至前方转弯处察看,仍是阆无人迹,全无所获。
??宗瑾费尽心思跟踪吴应熊,欲从他身上寻出景云公主的下落,未料却莫名其妙地失却了他的踪迹,一时间心中好生怅惘,缓缓回头向他消失之处望去。
??此时夜近三更,一钩弯月自云层中姗姗露出,将似银似水的光影投在园中草木花石之间。时移更深,月光也不断缓缓游走,终于自上而下直直投射在假山之上。月光之下,宗瑾看得分明,假山侧面竟有一条狭狭的石隙!方才在黑暗之中,又是心情仓促,未及看得分明,此刻明月映照下方觉一目了然。
??宗瑾趋近石隙细观,但见石隙宽窄刚好能容得一人出入,却黑洞洞地不知深浅虚实。伸手轻探两侧石壁,但觉颇为光滑,不似假山外部石体的粗砺刺肤。伏在壁上,鼻端竟隐隐嗅到脂粉香气,同方才吴应熊那些侍女经过自己身边时所发的气息别无二致,显是吴应熊等人已行入了石隙。
??宗瑾暗叫一声“惭愧”,自思道:“囚禁景云公主的所在如此隐秘,倘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了吴应熊,单凭我一人之力,胡乱搜去,当真不知何时方能寻到此处……”心忖这路径造得如此隐密,中间只怕有什么厉害机关,但自己既已得到这等重要线索,如何肯退缩放弃,即便真有危难在前,说不得也要涉险一搏。遂提气凝神,横掌护胸,防范周围异动,一步步行入了石隙。
??石隙原本极为狭窄,然行得十余步,一个转弯过后,忽然宽敞起来,几个曲折盘旋之后,已能容得五六人并肩前行。而此时石隙亦已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被两排树篱隔出的道路。那两排树篱高约丈余,紧依假山背后,挡住石隙出口,枝叶茂密,树木之间的空隙都已被填满。他人如从树篱外望去,无论从何方向都绝计看不到其中的情形。
??宗瑾见到这树篱曲径的情状,心知自己若贸然前行,曲径上毫无遮挡,极易暴露踪迹,其时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令营救景云公主的计划全盘失败,便是整个国家亦要受到影响了。心念略转,决定谨慎行事,遂纵身跃至树篱之外,借周遭木石遮掩,屈身低头,含胸收腹,沿着树篱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奔行下去。
??篱间路径颇为曲折,愈到后来转折变化愈是频密繁复,却依然不见尽头。饶是武功精湛,定力过人如宗瑾,身当此境,亦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暗思道:“若依此路前行,前方只怕更有许多迷宫歧途,一旦踏入其中,必难寻得正路,险阻重重,却当如何破解?”
??正在猜疑忧虑间,一阵夜风自树篱间吹过,风中竟夹杂着男女嬉笑之声。那男子的声音极为轻浮放荡,正是方才所见的草包世子吴应熊。
??宗瑾依照猜测推断在树篱旁追踪了许久,此时终于觅得吴应熊的踪迹,证实了自己的预料,心头不由一喜,疾疾掩上前去。暗道此次定要紧蹑吴应熊,不可再令他脱去了。
??行得愈近,吴应熊与众侍女的言语愈显是清晰可闻。但听得他们叽叽哝哝说得半晌,仍是同方才一般的肉麻挑逗言语,时而传出几声娇呼,阵阵轻笑,想是哪名侍女被吴应熊随手讨了便宜。
??宗瑾听他们纠缠得这等无休无止,心中好生不耐,却也无法,惟有压着性子等下去。
??忽听吴应熊笑道:“好了,时已不早,大家都回去罢。小宛、香君到九龙阁等我,待我此时事情一了,便去同你们习练欢喜禅功夫。如是、横波好好休息,准备明晚陪我练功。”
??又听一侍女道:“陪世子练功原是我们姊妹份内之事,无论如何辛劳,亦是绝计不会推托的。我们只担心世子揭下此中女子面纱后,见她美貌远胜旁人,便一心迷恋于她,将我们姊妹抛在脑后,不肯理会。倘若当真如此,却该如何是好?”
??吴应熊道:“你们姊妹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便是如皇帝老儿一般,有了三十宫六十院,将天下佳丽尽收入其中,亦不会忘记你们今日待我之情。他日我嗣位作了王爷后,你们姊妹俱有封赏名位。倘若不信,我此时此地便可发誓:苍天在上,我吴应熊如见异思迁,辜负西施、昭君、貂蝉、太真、小宛、香君、如是、横波八位姑娘,教我来日身受凌迟极刑,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所,祖坟被掘,九族遭灭,身败名裂,千秋万载为世人唾骂耻笑……”
??众侍女听他说得如此惨酷,方始认定了他对己确是真心,心头登觉释然,树篱外的宗瑾却已听得大皱眉头,暗道:“将誓言说得如此流利,显见对这套言语早已极熟,每逢女子纠缠不清,便指天立誓以安其心,内心只怕无几分真意可言……”他久历世事,对这等欺瞒伎俩自是一窥便知,不由暗自冷笑。
??此时众侍女已各自与吴应熊作别离去,只留下吴应熊一人在树篱间游哉悠哉地独自前行,口中犹在哼哼唧唧地唱些“第一摸,摸在美人头发上”的小调,淫调艳语,非止一端。
??宗瑾在树篱外循声追踪吴应熊而行,但觉自吴应熊与众侍女分手后,树篱间歧路渐多,转折处处,若非有吴应熊的声音在前引路,当真难以辨识方位路径。
??宗瑾一路凝神跟踪,每逢歧路便在地上留下几块石子当作记号,遇有树篱屏障挡路,便施展身法越过,将篱顶的几处枝条结在一起,作为标识。但闻一路行来,树篱内不住有人同吴应熊出声招呼,声音中气充沛,可知俱是好手。不由暗叫侥幸,情知若非吴应熊分散了众守卫的注意力,自己的踪迹只怕早已被发觉了。
??曲曲折折的行了约两盏茶时光,前方树篱围成了一个径约十丈的圆形,再无其他出路,显是到了尽头。又听圆形空地中有三四人恭声道:“世子安好。”
??宗瑾耳目敏锐,自声音中已判断出这几人的功力犹胜篱间路上众人一筹,自思道:“路径已尽,又有这几名高手把守,公主想必定是囚于此处。然以此时此地情势,又当如何避开守卫,与公主相见?”
??正自谋划善策,忽听吴应熊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可休息了么?”
??这句话虽早在宗瑾意料之中,然此时传入他耳内,仍是如同捷报玉音一般,令他好生忻悦,自觉这一开端顺利得远远超乎想象。
??又听一人道:“公主方才还在庭前赏月,闻得世子的声音便转身上楼而去,此刻应是未曾休息。”
??吴应熊道:“既是如此,我这便上楼见她一见。你们几人暂且走远一些,不得我传唤不可回来。”
??几名守卫各应了声“是”,纷纷循着篱间道路离去。随即又听一阵重浊的足音向上而行,显是吴应熊正在拾阶登楼。
??宗瑾伏身树篱之外,暗笑道:“这草包世子为我引路在先,代我支开守卫在后,竟是在处处助我行事。今晚若能一举成功,说起来只怕还须重重谢他……”闻得众守卫在篱间转弯去远,遂提气一跃,直攀上树篱顶端,展目四下观看。
??却见圆形空地的正中,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楼身全用楠木筑成,约有六七丈见方,却飞檐雕梁,建造得极为精致。在楼上一扇小窗中,隐隐透出一点灯火,想必是景云公主所在之处。
??其时吴应熊已行至楼上,穿过外堂来到内室门前,伸指在门扉上敲了两下。
??只听得室中一个娇柔轻婉的声音道:“请进。”这声音听似柔到了极点,其中却又似隐隐含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令人不敢随意轻视亵渎。
??即便是骄横惫懒如吴应熊,此时亦不得不收敛起平日里轻薄嬉笑,贼忒嘻嘻的神情,换上了一副较为庄重的面孔,推门而入。但见室中锦墩上正襟危坐着一名窈窕少女,身着红罗衣裙,宫样妆扮,却以一块红纱罩在头上,遮挡住面容,正是那被郑雪竹率众劫去,失踪多日的景云公主。
??吴应熊行至景云公主面前,略施一礼,道:“公主今日可好?”
??景云公主身躯纹丝未动,淡淡地道:“与每日一样,也无什么好与不好之分。我只是未曾料到,时已更深,平西世子不去寻佳人相陪,却只身来到此处。”
??吴应熊听她言中有讥刺之意,却也不好解释反驳,惟有尴尬笑道:“公主既是在下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在下多来探视问候亦属份内之事,又如何会将公主冷落一旁,反去亲近别的女子?”
??景云公主冷笑道:“你既承认我是你的未婚妻子,为何还将我如囚徒般置于这楼中,派人日夜监守,不许我踏出庭中一步?你如此待我,此时对我讲这些虚情假意的言语又有何用?”
??其时宗瑾已乘夜色攀上了楼顶,伏下身体将楼瓦撬开一道缝隙,向内凝神细观。闻得景云公主驳斥吴应熊的言语,心下不由暗自赞叹:“公主自幼生长深宫,从未经历过外间风雨,又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质女流,难得竟如此性情刚烈,只身被困虎穴,犹未失了皇家风仪。”
??吴应熊干笑了几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家父将公主安排在此,原是一番苦心。只因公主昔日在赐婚路上,曾为反贼劫持过一段时日,所幸上天保佑,得以有惊无险,终于安全来到昆明。父王与众部属商议,当日劫持公主的反贼大半虽已伏诛,然反贼首脑却侥幸脱逃,至今全无音信,亦不知还会不会一路追踪而来,继续对公主不利。于是便想出了这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请公主在这处王府最安全的所在暂住,派遣府内高手日夜保护,严防不测,以免公主被他们伤害。其间种种不便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景云公主“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父子待我竟是好意,我亦该感谢你们了。”她身体端坐椅上不动,面容被红纱遮掩,丝毫不露,却自有一种妩媚高华的动人风致。
??吴应熊见到景云公主这般雅洁脱俗的仪容姿态,嗅得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一时间不禁心摇神驰,浑忘却了应守的尊卑礼数,涎着脸孔凑上前来,伸手去拉景云公主衣袖。
??景云公主一跃而起,疾退几步,叱道:“你要作什么?”
??吴应熊早已欲火中烧,压制不住,双臂箕张,一步步逼上前去,道:“皇上既已将公主赐婚给在下,在下与公主便有了夫妻名分。夫妻之间亲近恩爱,事属寻常,倘若作了夫妻,一日到晚只是说些干巴巴的言语,连衣角手指都不许沾到一点,亦非空担虚名,无味之极?”口中说出这番言语,一只肥厚的手掌已向景云公主伸了过去。
??景云公主其时已被逼入屋角,无处可退,见事态危急,忽一咬牙根,反手掣下头上一股金钗,抵住自己咽喉,娇喝道:“站住,你若敢再上前一步,我便在此自尽!”
??吴应熊一愕,果然不敢上前,惟有摆出一副笑脸,道:“公主,你若不愿与在下亲近,只须在言语中说明便可,何必摆出这样一副寻死觅活的姿态?须知在下原是天下第一个怜香惜玉之人,对寻常女子尚自爱护不已,何况公主这等金枝玉叶……”
??景云公主冷冷地打断道:“你要与我亲近,原无不可,但须得待你我正式成婚后。此时你我尚无名分,如在此动手动脚,为所欲为,全然不合礼制,却与偷情苟合何异?你不顾平西世子的身份,原是你自家之事,我身为大清公主,却定要保全皇家的颜面。”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虽不甚响亮,却自有一等凛然威仪。
??吴应熊目瞪口呆了半晌,方自强笑道:“公主,你要待正式成婚后再叙夫妻恩爱,原无不可。在你入府之日,父王便已修公文,将你入府的经过呈报皇上,遣加急快马送往京城,只待皇上谕旨一到,便操办喜事。然自昆明到北京,路程足有三千里之遥,更兼云贵川鄂多为崇山峻岭,路途艰险,如此一来一回,只怕最快也要小半年光景,公主却是要久等了。”
??景云公主公主淡淡地道:“我已等了近二十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半年时光?”她背倚墙壁,无法移动脚步,金钗仍自抵在咽喉之上,不肯远离半分。
??吴应熊见景云公主口气已经放缓,心下方有些释然,渐渐又起了非份之想,遂笑道:“公主既认为此时肌肤亲近不合礼制,我亦不便相强,此事留待婚后再行也不迟。然你我既为未婚夫妻,这许多时日以来,我连公主的容貌都未曾见过一眼,不可不说是一件憾事。即便是汉人礼制中,亦没有在未婚夫君面前须得遮住颜面,不以真实容貌相示这条规矩,何况公主身为满人,更无须严守这等礼数。此时左右无人,在下斗胆请公主将面纱取下片刻,让在下略睹芳容,除此之外不敢冒犯,这个要求绝不逾礼,不知公主可否同意?”
??景云公主摇头道:“不可,昔日我曾在神前发过重誓,除了皇兄之外,第一个看到我容貌的男子只能是我丈夫。我面上这块红纱,是决计不可在男子面前随意取下的。”她言语本就庄重,此时说到誓言之事,更是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之意。
??吴应熊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公主,你我既有婚约在先,来日我自是你的丈夫,又为何不能看你的容貌?时至今日,公主还要说出这番言语推三阻四,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罢?”
??景云公主缓缓道:“你我虽有婚约,但今日你毕竟还是不是我的丈夫。你若要看我的容貌,只能待到成婚之后。”她语气极为坚决,显见心意已定,不容更改。
??吴应熊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头好生气恼,眼光一瞥间,忽见景云公主那只握着金钗的手好似松动了些许,登时有了主意,遂道:“公主既一意守礼守誓,在下亦不好再行勉强相求……”言至此处,忽一跃而起,纵身扑上,蓦地抓住景云公主双腕,叫道:“既是软求不成,说不得只有用强冒犯了!”
??景云公主未料吴应熊口中答应,却在手上骤然发难,猝不及防,无从避让间,登时被吴应熊拿个正着。一时间好生惊惶,拼力挣扎反抗,然她体质娇弱,又丝毫不会武功,却如何脱得出吴应熊的手掌?未出片刻,吴应熊一只右手已紧紧扣住她双腕,另一只左手径直伸出,向她面上红纱扯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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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宗瑾潜入平西王府不久,郑雪竹亦随之越墙入园,借黑暗掩护,一路向东探寻,同样感到大海捞针,无从着手。
??正踌躇间,忽闻树丛间脚步声响,竟是有二人疾步行来,自足音中可知武功俱都不弱。一阵夜风吹过,将二人的片言只语送入耳中,隐隐但闻得“女子”、“囚禁”几字。
??郑雪竹心头一凛,暗思道:“莫非这二人此时所谈论的,正是景云公主之事?却不知她被囚在平西王府之内,是何等度日如年……”自忖景云公主以娇弱女子之身,却遭如此凌虐,与自己昔日之行不能说全无关系,心中不由好生内疚,遂蹑足潜踪,自树影乱石间向那二人循声追去。他轻功极高,未出片刻便掩至了二人身后十余步处。
??郑雪竹隐身暗处,展目望去。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二人身材一高一矮,俱身着卫士服色,显是吴三桂在府中暗自豢养的武士好手。
??在平西王府内遇到卫士原不足奇,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二名卫士手上竟各戴着极厚的牛皮手套,每人捧着一条长鞭。
??郑雪竹目力极佳,略一凝注,已看清两条长鞭上密密层层,满是半寸余长的倒刺,不似兵器,倒似刑具。两名卫士手戴牛皮手套,便是为了防止略有不慎,被倒刺划伤肌肤。
??郑雪竹见两名卫士这等情状,不禁心中一震:“莫非吴三桂老贼欲从景云公主口中探知康熙的谋划,因此不惜欺君犯上,对公主用刑?”
??正猜疑不定间,忽听那身材较高的卫士道:“兄弟,依你看来,今晚那老家伙却会不会归顺王爷?”
??那身材较矮的卫士道:“老哥,倘若是我,他人只消将这黑龙鞭在我面前晃得一晃,便定要大声求饶投降,若是被它在身上滚得两滚,哪怕要我去杀了天王老子,我也会登时立誓应承,绝不敢有半点拖延违拗。黑龙鞭的厉害之处,又有几人能够抵挡得起?”
??高卫士笑道:“你当人人都是如你一般,只知贪酒好色,爱财嗜赌,一遇危难变故,立时见风转舵的么?须知这老家伙乃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岂能与你一样没骨头,没出息?”
??矮卫士的地位似较高卫士为低,受了他这番奚落,竟自不敢反驳,只讪笑道:“老家伙自己皮糙肉厚,捱得住痛,尽可充得好汉,他的女儿却还是个娇娇嫩嫩花朵般的小姑娘。只消一鞭下去,怕不血溅当场,大声哭痛?老家伙纵不顾惜自身受苦,难道便硬得下心肠,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管不顾么?”
??郑雪竹听得两名卫士的言语,霎时间一股凉意直涌上心头,暗思道:“原来二人所言被囚的女子竟非景云公主,却是另有其人。只不知如此受吴三桂重视,以致大刑相向之人却是何等身份?”
??方思及此处,便听高卫士道:“若就常理而论,为人父母者,必是宁可自己身入刀山剑池,火海油锅,亦不愿儿女受一点折磨苦楚的。然这老家伙的身份地位不同于常人,只怕大事当前,当真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也未可知。”
??矮卫士未得要领,只絮絮道:“老家伙的身份来历确是不小,然他不过是个江湖草莽人物,向来不肯理会江山朝堂之事,更何况他的势力地盘亦不在云南,即便当真归附了王爷,又有何用?”
??高卫士压低了声音,笑道:“兄弟,我对你讲几句话,这是老哥自己的猜测,是与不是将来必有分晓,你听过后只须记在心中便可,切不得向他人透露半句。否则他日这言语走漏出去,你我兄弟这吃饭的家伙却定要保不住了。”
??高卫士这几句言语声音虽低,然郑雪竹耳目聪敏,紧蹑其后,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见高卫士如此神秘紧张的情状,心下好生疑虑,不知他下面要说出何等言语出来。
??矮卫士亦被他这等情绪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缩起脖颈,向周遭环视一番,未见有何异常,方低声道:“老哥,你尽管讲便是。作兄弟的拍胸膛向你保证,今晚这些言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绝计不会从兄弟口中得到一个字。兄弟倘若昧着良心向人告密,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高卫士笑着略一挥手,道:“不要把你与相好婊子发的那些咒誓对我讲,没的降了我的身份。这件事原是我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得来的论断,若非看你对我够义气,够交情,决不会泄露秘密,我原也不会对你讲。今晚此处左右也无第三人,我便索性告诉了你,依我看来,王爷起兵举事已成定局,所争不过是时日早晚而已!”
??矮卫士“啊”地一声低呼,道:“时至今日,王爷莫非还要反清复明不成?”
??高卫士笑道:“依我想来,王爷将来起兵之时,也许会拉起反清复明的旗号,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当年大明永历皇帝便是为王爷亲手绞死,现下王爷又如何会反去为他朱家效忠?反清复明乃是一句虚言,王爷的真正意图,乃是坐北朝南自家得天下,作皇帝。倘若王爷大业成就,而你我二人有幸活到那一日,说不得,论功行赏混个提督、抚台作作亦未可知。”
??矮卫士听得这番言语,不觉咂舌不下,呆了半晌方道:“老哥的识见果然较兄弟高明得多。既是如此,王爷要这些江湖势力归附,定是要他日起兵举事之时,令他们在康熙小皇帝地盘上聚众策应,里应外合,共图江山霸业。只是经老哥这般一说,我却不再关心老家伙是否会归顺王爷了,惟独担心我自己的脑袋。若王爷大事成功,进京坐了龙庭,改元建国,自无话可说,然而若是那小皇帝有些手段,败了王爷,大军压境,兄弟这颗宝贝脑袋只怕便要换个地方凉快凉快了!”
??高卫士伸手在矮卫士头上轻拍两下,道:“你这吃饭家伙到时会不会搬家,只要看它是不是榆木作的。”
??矮卫士怔了一怔,道:“老哥,此话怎讲?”
??高卫士笑道:“你平日里赌钱玩女人时的种种见风转舵手段无人能及,他日到得要紧关头,便半分也使不出么?只须看好时机下注,莫说将吃饭的家伙安安稳稳地保住,说不定还能赚他个盆满钵满。升官发财,青云直上后,美酒照饮,银子照赌,至于女人,那更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好教你这混蛋一生一世受用快活不尽。是脑袋搬家还是一步登天,全看你把握得如何罢了。”
??矮卫士呵呵笑道:“原来老哥早有算计。兄弟他日若能发达,酒可少饮几壶,银子可少赌几两,惟有这女人是绝计不可放松的。似陈圆圆这等天下绝色,兄弟是全不敢想的,只盼将来能觅得‘四面观音’、‘八面观音’一般的美人,又妖艳,又风骚,又会唱曲陪酒,每日晚上怕不将兄弟浑身上下侍弄得软绵绵,轻飘飘……”
??郑雪竹随在二人身后,初时闻得吴三桂欲起兵造反的密谋,虽早自康熙、宗瑾、沙氏兄弟等人口中知悉,不以为异,然此时听平西王府中卫士亲口道出,亦不禁暗暗心惊。暗骂道:“吴三桂老贼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早晚必出事端。只可惜他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却无几人真心愿为他卖命,更兼康熙早已对他有所防范,他的图谋不过是一场春梦,徒落笑柄……”但听两名卫士的言语渐渐离开正题,转向女人身上,讲论什么春红院中姑娘身段撩人,芸香楼的花魁媚功要得,含翠苑的姐儿脸俊脚小,心中不由好生不耐。然为了探明那对被吴三桂囚禁父女的身份来历,惟有强自按捺住烦乱的心绪,继续暗中尾随,一路行去。
??两名卫士曲曲折折地前行,全然未曾发觉郑雪竹在后跟踪,只顾口中笑谑闲扯,行过了几处转折岔路,终于来至一灯火辉煌的花厅前。
高卫士将手中的黑龙鞭交于矮卫士,伸指在厅门上轻叩几下,恭声道:“王爷,属下已将黑龙鞭取来,专候王爷使用。”
??只听花厅内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很好,你二人这便将黑龙鞭拿进来罢。”
??两名卫士似乎对厅内那人十分畏服,闻得这等命令,当即放轻脚步,躬身而入,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其时郑雪竹已攀至厅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之巅,伏在枝头,拨开浓密的树叶向下窥视,刚好能透过长窗,看到厅内情形。
??这花厅建造得颇为宽敞富丽,厅内陈设亦尽显奢华。此时厅上正燃着二十几支儿臂粗的巨烛,将花厅各处照耀得明晃晃白昼一般,格外清楚。
??烛火闪动,郑雪竹看得分明:花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端坐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年约六旬,身材瘦削,面容阴鸷,身着大清王爷服色,想必定是那手握重权,割据一方的平西王吴三桂了。而在吴三桂的身侧,正簇拥着二十余名侍卫,人人身佩兵刃,目光炯炯,神情剽悍,显然武功俱都不弱。
??郑雪竹自幼受郑经、陈永华等人训导,对这曾引领清军入关,夺取汉家天下,更亲手绞死南明永历皇帝的吴三桂刻骨痛恨,此刻对面相见,自是切齿不已,暗思道:“天下义士人人均恨不得食老贼之肉,寝老贼之皮,只是无由下手。今日机缘际会,教我撞见这老贼,是否应寻个稳便所在,一举诛之,为大明复仇,为天下除害?”
??正思量筹划间,忽听吴三桂阴恻恻地一声长笑,道:“崔大侠,时至今日,莫非你还是不肯顺从本王么?”
??郑雪竹骤听得吴三桂的言语,方瞿然惊觉,注意到厅角柱上正以牛筋软索缚着二人:一人是身形魁伟的老者,另一人是纤弱娇小的清秀少女,此时青衫不整,长发散乱,更似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致。这二人均是郑雪竹旧识:老者是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少女正是他的爱女崔秀秀!但见崔天成父女形容憔悴,神情委顿,想是在吴三桂手中受了许多折磨。
??崔天成听得吴三桂的言语,倏地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如同两道烈火般向吴三桂逼视过去,扬声叱道:“吴三桂,你引清军入关,绞死永历皇帝这些旧事,虽为前明遗臣唾骂,然毕竟与我无干,我亦不想与你讲论其中是非。但你在云南二十余年,其间种种作为,我在扬州亦有知闻。今日我既落于你手中,是杀是剐自然任凭你,然若要我卖身于你这狼子野心,荼毒生灵,祸国害民的奸贼,除非乾坤逆转,江河倒流!”他向来行事稳重,涵养极深,此时却须发皆张,厉声斥骂,显见对吴三桂之憎恶已达顶点。
??吴三桂听得崔天成这一番淋漓痛骂,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桀桀干笑了几声,缓缓道:“崔大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为好,休得意气用事,以致终身之憾。想崔大侠乃是江南武林盟主,也算是有身家,有地位之人,倘若归顺本王,富贵权势定会较今日更盛,说不定可作到天下武林盟主亦未可知。若是不识时务,执意拒绝本王,嘿嘿,别的姑且不论,只怕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便要就此易手他人。崔大侠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全失,岂非可惜?”他这番言语语调平静,却软硬兼施,步步紧迫,着实厉害之至。
??崔天成昂首道:“吴三桂,你休得以武林盟主之位诱惑要挟我,迫我就范。须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愿抛尸云南,将江南武林盟主留给他人,亦绝计不会贪恋天下武林盟主之位,为虎作伥,听你摆布,与你一样留下个遗臭千载的骂名!”他此时重穴受制,又被绳索重重束缚,身体难以动转,言语却铿锵有力,锋芒毕露,犹胜平日。
??吴三桂见他如此坚决,丝毫不为所动,面色不禁亦为之一变,阴沉沉地道:“崔大侠果然有骨气,有胆识。看来无论是荣华厚利,还是酷刑刀剑,都是无法打动崔大侠的了。只是本王还有一事不知,为人父母者,第一看重的便是自己儿女,不愿令儿女受半点委屈痛苦,原是人之常情。倘若本王今日在崔姑娘身上用些手段,试问崔大侠还会如此硬气么?”
??崔天成尚未答言,崔秀秀已抢先高呼道:“吴三桂,你可是要用我来要挟爹爹么?今日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青枫庄的人从来不怕威逼凌迫,更不会向你这老贼屈服!你若不信,不妨当场杀了我,且看我父女可会向你皱一皱眉头,畏惧求饶?”
??崔天成随之大笑道:“秀秀,说得好,不愧是我崔天成的女儿!也不枉了我生你养你一场!”
??吴三桂见崔天成父女如此凛然无惧,心头不由好生着恼,冷笑道:“这般花朵儿一般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刀杀却岂非可惜?本王原是最怜香惜玉之人,绝不会伤崔姑娘性命,只不过要请她尝一尝这黑龙鞭的滋味,未知崔大侠可愿意否?”言罢,头颈微微一摆,作了个姿势,方才进厅的那名矮卫士得到指令,立时提起手中满是倒刺的黑龙鞭,一步步向崔秀秀行去。
??崔秀秀深知这黑龙鞭的厉害,虽早已下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却也禁不住心头悚栗,一时间面色惨白,手足颤抖,冷汗浸透了衣衫。
??崔天成目眦欲裂,呼道:“奸贼,你要用刑折磨,尽管朝着我来,欺侮一个小姑娘又算得什么?”
??吴三桂奸笑道:“崔大侠若不想让崔姑娘品尝这道菜肴,原也不难……”
??崔天成忽厉声道:“住口!奸贼,你无须再多费唇舌,逼迫我父女,青枫庄又岂惧区区刀斧私刑?我父女自被擒入平西王府那日起,便从未想过全尸而还!你有何等手段酷刑,不妨一并拿来施在我父女身上,我亦不会屈膝从贼!”
??郑雪竹隐身树巅,将崔天成与吴三桂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暗咂舌,自思道:“崔天成一向不肯参与反清复明之事,亦不依附清廷,我还道他爱惜身家名位,贪求安稳,胆小顾命,今日方知他实为铮铮铁骨的豪杰……”霎时间心中已转过了十几个念头,欲将崔天成父女安然救出险地,却无一个主意有十分把握。
??其时矮卫士已行至崔秀秀面前,将黑龙鞭高举过顶,转头向吴三桂望去,等待他的最后指令。
??吴三桂被崔天成左一句“奸贼”,右一句“奸贼”,激得心头火起,见矮卫士迟迟不动,当即忍耐不住,喝道:“你可是看她生得美貌,舍不得下手不成?”
??矮卫士骤然受了吴三桂这句斥骂,亦自有些气急,暗思道:“这丫头虽然生得有些姿色,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更不会被王爷赏于我享用,她的死活又与我何干?我更何须对她手软?没得惹王爷不满,耽搁了自己前程……”扬手一鞭,向崔秀秀劈头盖脸抽将下去。这一鞭倘若抽得实了,崔秀秀娇美如花的面颊上,少说也要添上三五道长长的伤疤。
??崔秀秀眼见黑龙鞭呼啸而至,却避无可避,心中绝望,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出了来。
??忽闻一人怒吼道:“你敢伤我妹妹,我要了你的命!”这声音带着几分粗豪,几分赣直,骤然发出,真仿佛半空里打了个霹雳,将室内众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作响。
??随着这声怒吼,“喀喇”一声大响,一道人影冲破花厅后窗,直纵到矮卫士与崔秀秀之间。但见刀光一闪,矮卫士的一颗头颅直飞出两丈开外,尸身软软地仆倒在地,手中犹自紧紧握着黑龙鞭,却是再也无法抽到崔秀秀身上了。
??这一下白刃溅血,剧变陡生,众人的目光登时齐齐集中在来人身上。却见那人是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粗壮少年,手中单刀看起来颇为沉重,却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
??厅中卫士之内有几人识得这少年,当即向吴三桂低声禀报:“此人便是崔天成之子,青枫庄的少主人崔泱泱……”
??此时崔泱泱已转向崔秀秀,低声道:“秀秀,这些时日,却是苦了你和爹爹……”口中说话,手中挥刀去割崔秀秀身上的牛筋软索。然那牛筋软索中间夹有钢丝,紧紧束在人身,稍有不慎,刀锋即会伤及肌肤。崔泱泱功力平平,所持单刀又不过是寻常兵刃,急切间如何能削断牛筋软索?
??崔秀秀见崔泱泱这等笨拙之状,不由恨声道:“蠢才,当日教你不要来,你偏偏又要来闯这龙潭虎穴,如今除了饶上自己一条性命,又有何益……”
??忽听吴三桂在旁冷叱道:“一并拿下!”
??崔泱泱悚然一惊,猛回头看时,却见一名身材高高的锦衣卫士,手持短剑,已奔向自己身边,其余的卫士则在吴三桂身前身后围成了一个圈子,将他护在正中,严密防范他人来袭,端地是戒备森严,风雨不透。
??崔泱泱见到到此等情状,心中不由亦有几分懊悔:“方才吴三桂只顾逼问爹爹与秀秀,疏于防范,我倘若于彼时出手偷袭,说不定尚可一击成功,此时既已打草惊蛇,休说杀他,便是救人只怕也是千难万难!”虽暗骂自己愚钝,但眼见敌人攻来,也惟有提起精神,专心对敌,刀势展开,与那锦衣卫士斗在一处。
??那锦衣卫士正是方才与矮卫士同去取黑龙鞭的高卫士。他素来与矮卫士交好,常在一处饮酒、赌钱、狎妓,此时见他惨死于崔泱泱刀下,身首异处,不由得动了兔死狐悲之意,又见崔泱泱武功并不甚高,暗忖自己即便拾夺不得他,亦不至伤在他手下。况且己方帮手众多,这一战可说是稳操胜券,是以抢先奔出向崔泱泱发难。
??崔泱泱身体壮健,力大过人,一柄单刀使将起来,呼呼生风,直有开碑裂石之势,高卫士识得厉害,不肯将手中短剑与他硬碰,只寻他单刀刀势照料不到的空隙,以快剑手法伺机抢攻,后发制人,以快胜力,真实功夫确是要较崔泱泱高上一筹。然崔泱泱刀势沉重,一被高卫士逼近,便即回刀硬封硬斫,将高卫士重又远远迫了开去,一时间却也拼了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
??崔泱泱虽倚仗身强力大,勉强与敌人斗成平手,然人之气力再多亦毕竟有限,不足久恃,待得拆过六十招,便渐感手足疲软,力道将竭,单刀运使起来亦不似初时那般声势迫人,而是愈显迟滞乏力,全无威慑,显是已处于下风,即将落败了。
??崔泱泱知自己情势不妙,暗思自己此战若败,个人生死荣辱事小,崔天成与崔秀秀只怕便无人解救,任由吴三桂宰割凌虐了。然自己技不如人,虽拼力相搏亦难挽颓势,若想取胜,惟有行险以图侥幸。思及此处,暗叫道:“罢了,罢了,不成功,则成仁罢!”牙根一咬,鼓起全身余力,双手将刀高举过顶,紧握刀柄,往高卫士肩颈间要害奋力斫下。这一刀势若风雷,力有千斤,刚猛凌厉到了极处,却也危急凶猛到了极处,倘若崔泱泱单刀能够抢在高卫士之前而至,高卫士必无从闪避,死于刀下;而若高卫士的出手较快,此时崔泱泱胸腹间正是破绽大露,一招陨命的便是他而非高卫士了。
??崔泱泱骤出险招,霎时间厅中人人俱惊。崔秀秀更是禁不住失声尖叫起来,不知崔泱泱这一刀的后果是吉是凶。
??崔泱泱刀势中的关窍,旁人尚且看得清清楚楚,高卫士身当其中,自是更为明白。见崔泱泱单刀劈来,自己已避无可避,索性不理会这一刀,欺身直进,手中短剑迅若流星般插向崔泱泱心口。他的剑法本就以快捷见长,此时生死俄顷,自是全力施为,短剑较崔泱泱的单刀已快了二分。崔泱泱的刀锋距他头顶尚有半尺之遥,他的剑尖却已沾上了崔泱泱胸前衣襟!
??眼见高卫士的短剑再进寸许,崔泱泱便是剖胸穿心之祸,他的单刀却再也伤不到高卫士。岂知瞬息之间,战局陡变,高卫士正欲手上加力,将崔泱泱一举毙于剑下,未料就在这要紧关口,臂弯“曲池”穴上骤然一麻,登时半条手臂酸软无力,短剑铮然脱手坠下。而崔泱泱的单刀却丝毫未曾停滞,仍是迅疾无比地直劈下来,“拍”的一声,将高卫士斩成两段。
??这一下变生不测,胜负易势,休说崔天成、吴三桂等旁观者惊诧莫名,便是当事人崔泱泱亦是大惑不解,不知敌人的兵刃因何无故脱手,反令自己死里逃生,一刀毙敌。
??众人正自愕然,变故又生。但听得“嗤嗤嗤嗤”数声轻响,花厅中二十几处烛火竟同时熄灭!刹那间满室漆黑,混乱中亦不知有多少敌人来袭,众卫士惟有各守原位,严防有人趁虚而入,刺杀吴三桂,至于崔泱泱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一时却无暇顾及了。
??黑暗中但听吴三桂沉声喝道:“不必慌张,且点亮了灯火。刺客若能杀得本王,早已杀了,打灭灯火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借机远遁。此时举火,尚可将他们拦截于内,一网打尽,倘再延迟片刻,只恐难以追及。”
??此言一出,当即有卫士依令而行,以火折点燃了几支灯烛。烛光下看得分明,崔天成父女仍牢牢地缚在原处,两名卫士犹自尸横就地,而方才那大闹花厅的崔泱泱却早无了影踪。
??一名卫士奔至高卫士的两片尸身旁,俯身察看,终于在他右臂“曲池穴”上发现了枚小小银针,遂伸手将其取下,呈至吴三桂面前。与此同时,又有几名卫士在方才熄灭的蜡烛旁发现了同样的银针,一并交于吴三桂细观。
??吴三桂面色阴沉,道:“且将崔天成父女重押回地牢监禁。此刻当务之急乃是调集人手,往园中各处搜寻刺客,绝不可教他们生离平西王府!”
??众卫士各自领命,当即便有人将崔天成父女自柱上解下带走,有人护卫吴三桂离开花厅,有人匆匆奔去调集人手增援,余人则分成东西南北四路,以花厅为中心,在园中到处搜索起来。
??平西王府卫士训练有素,警报一起,不出一炷香时分,园中已是处处人影闪动,足音杂沓,各条路径门户均布满了明桩暗哨,若想不留痕迹,平安逸去,绝计是难如登天。更有二十余队高手卫士挑灯举火,在园中各处往来巡查,便是一只苍蝇、半条蚯蚓亦休想逃过他们的耳目。
??正在这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时分,忽听一名女子的尖呼声自花园西南角传来:“有刺客,拿刺客!救命,救命……”声音尖锐急促,好似蕴含着无数的惊惶,无数的恐惧。静夜之中,偌大的后园内竟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搜寻刺客的众卫士当中不乏吴三桂身边心腹,识得这呼救女子的声音,情知她便是被秘密囚于后园的景云公主。一时间不由暗暗惊异刺客武功了得,竟能在瞬息之间由花厅闯至了景云公主所在。而景云公主身份特殊,她身上所担干系莫大,且不论刺客闯入她的居处是何用心,审时度势,都不可让他活着走出平西王府,更不可令景云公主有半点闪失。人人俱是抱着一般心思,当即丢下手中这一头,不约而同地向西南方向奔去,片刻之间便去得干干净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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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在树篱尽头的小楼中,吴应熊色胆包天,竟动手非礼景云公主,欲揭她面上红纱,景云公主势孤力弱,无法挣脱,心头不由好生绝望,自思道:“我早知这贼子深夜前来,定是不怀好意,如何却放松了警戒,以致为他所趁?倘若当真被他窥得我的容貌,我亦无意苟活于世,惟有寻个自行了断,却也干净……”
??吴应熊却不知景云公主心中这些真实想法,只顾伸手去扯她面纱。眼见手指已沾上红纱边缘,正自暗中得意,忽觉后脑处一声闷响,似被人以重物击中,随即便全无了知觉,身躯亦软软地倒了下去。
??景云公主本已抱了必死之心,未料吴应熊竟在这紧要当口被人击倒,令自己化险为夷。一时间惊魂未定,头脑中犹自纷乱迷惘,喘息片刻,方敢抬头观望。
??但见吴应熊双目紧闭,蜷伏于地,人事不省,在他身后却已多了一人。烛光摇曳下看得分明:此人身形魁伟,气宇轩昂,正是当日护送景云公主离京南下,后在平安客栈中与之失散的御前统领宗瑾。
??景云公主未料竟在此时此地重见宗瑾,一时间悲喜交集,几疑是梦,禁不住“啊”地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双目在红纱后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宗瑾,仿佛稍不留意,宗瑾便会自她眼前飞走一般。
??宗瑾暗随吴应熊来此,已伏在楼顶窥伺许久。本无意打草惊蛇,但见吴应熊胆大妄为,景云公主情势危急,却也由不得他不出手相救,遂破窗而入,一掌击在吴应熊后脑“玉枕”穴上,登时将他震得昏晕过去。
??宗瑾与景云公主相对而立,隔着她面上红纱,仿佛也能感觉到她灼灼直视的目光,不由心头微震,身上亦有了几分不自在,忙干咳一声,躬身道:“卑职宗瑾见过公主。”
??景云公主公主微微一摆手,令宗瑾起身,轻声道:“宗统领,我万万未曾想到,你竟会寻来此处。今日一见,我便是立刻死了,亦是……”她语音娇细柔婉,说出这等伤感悲切的言语,当真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致。
??宗瑾听她出言不吉,疾疾截口打断道:“昔日卑职保护不周,以致公主落入奸人之手,受了许多委屈,尽是卑职之过。今晚卑职潜来此处救公主脱困,望公主恕卑职来迟之罪,速速收拾,随卑职离开。”
??景云公主公主沉默了片刻,道:“你原没有罪,又何来恕罪一说?至于随你离开之事,我意已决,却是再不想走出这平西王府的了!”
??景云公主无论说出何等言语,都不会令宗瑾如此时这般惊诧。他原以为景云公主被囚日久,定会欣然应允自己,未料她的选择竟是留在平西王府,却不知她心中究竟是何等想法。略一转念间,暗思道:“公主莫非是受礼法拘束太紧,时至今日,仍守着什么‘既嫁从夫’的教条么?也罢,事已至此,我不妨将赐婚真相向她和盘托出,好教她断了这等糊涂念头。”思及此处,遂道:“公主,今晚卑职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圣上将你赐婚于吴应熊,绝不是要为你选一位好额驸,此中乃是有许多深意……”
??景云公主忽截口道:“赐婚云南原不过是一个幌子,蒙蔽吴三桂,刺探平西王府虚实才是真,是也不是?”
??宗瑾怔了一怔,道:“原来公主早知其中真实,却也无须卑职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了。然另一件事公主只怕还未曾知晓,便是吴三桂谋反之情已经彻底暴露在圣上面前,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此时他虽尚未对你如何,然你在平西王府内多耽一日,便是较危险更近一步,他日吴三桂举兵起事之时,必会将你作为要挟圣上的一枚筹码,绝计不肯放过你……”
??景云公主缓缓摇了摇头,道:“宗统领,现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倘若今晚你带我离开,据你预想,顺利逃离平西王府的把握会有几分?又有多少机率能够逃出昆明、云南?”
??此言正说中宗瑾最为担心的事情。须知他一身惊世武功,倘若孤身独闯,休说出得平西王府,便是在强敌围追堵截之下杀出云南,离开三藩势力范围,亦非极难之事,然景云公主体质娇弱,不会半点武功,欲携她在敌人重重围困下离去确是艰险之至,便是自己也难以预知有几分胜算。思量再三,只得开口道:“公主,随我出府,脱险机会虽然有些渺茫,但困守此地却是毫无希望,无异坐以待毙,所争不过时日早晚而已。还盼公主权衡利害,速作决断,休要犹疑畏惧,反误自身!”
??景云公主低低地道:“宗统领,我不肯随你离开平西王府,绝非怕死畏敌,而是别有缘故。当日皇兄将我赐婚于吴应熊,送我出宫离京之日,我便已将自身的荣辱生死置于度外,只顾酬报皇兄抚育教导之恩。这许多时日以来,我身陷虎穴,全无尊严自由,更早断了逃离云南的念头,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便是如此了。然而我却从未起过寻死之心,并非因为怕死,亦非尚存生还之想,而是因了有一件物事还未寻得托付之人,未敢就死。今晚幸得宗统领来此,方得了了我这桩心愿。”言罢,自腰间解下一条红罗绣带,递于宗瑾。
??宗瑾怔怔地接过绣带,却不解其中有何文章。将绣带移近烛火反复察看,亦未发觉究竟,惟有抬起头来,以眼光向景云公主探询。
??景云公主笑道:“这条绣带看似寻常,内中则大有玄机。只须将绣带自中剖开,便可寻得内藏的一封帛书,帛书上所载乃是吴三桂叛清的一些密谋布署,是我这些时日以来,点点滴滴自吴应熊这草包贼子口中套问出来的,对他日皇兄讨贼平叛只怕大有用处。然密情虽在,却苦于无人传送,惟有望洋空叹。今日幸得上天垂怜,教宗统领来至此处,总算不负了我一番苦心,忍辱负重。宗统领,还盼你回到北京后,将这条绣带交于皇兄,告之他其中隐密,并对他说,我在此处好生思念于他,却也只能为他作到这些了!”
??宗瑾将绣带纳入袖中,牢牢缚于臂上,道:“公主,这条绣带干系重大,卑职固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它护送回京,然你是圣上的至亲骨肉,在圣上心中,自是较这条绣带重过了十倍百倍。公主倘若当真为圣上着想,便请随卑职放手一搏,尚有望逃出虎穴,回京再见圣上!”
??景云公主幽幽叹道:“宗统领,你不必故作希望之言,劝我随你同去,这许多时日以来,我早已将情势利害看得清楚分明。以你的武功而论,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携绣带逸出平西王府,离云入京,至少当有六成把握,然倘若定要救我出府,护送我回京,恕我直言,成事的希望便是微乎其微了!如你我同去,遭吴三桂麾下高手阻截追杀,这云南方圆数百里,尽是吴三桂的势力范围,又有何处可令你我遁迹容身?其时你我二人生死安危事小,这绣带秘情定是就此湮灭,我多日来所费的心血,身受的苦楚岂非尽数付之东流?宗统领,你不必再劝我,我已是绝计不肯离开的了!”
??宗瑾顿足道:“虽然如此,待得他日吴三桂与朝廷公开反目,兵戈相向,公主留在此处,岂非成了他手中的人质?”
??景云公主缓声道:“倘若我当真还能看到那一日,不必待吴三桂向我动手,我自会抢在他头里自行了断。”她语音柔和平静,却自蕴含着一种毅然决绝的心意,令人闻之动容。
??宗瑾听她说出这等勇决刚烈的言语,心中亦不由随之一震。正欲再出几句劝慰之言,却见景云公主复举起手中金钗,抵住自己咽喉,好似方才要挟吴应熊的情形,禁不住惊呼道:“公主,你这却是作甚?”
??景云公主淡淡地道:“宗统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却是肯不肯自行离去?你一刻不去,我一刻不将这金钗取下,直至被人发现踪迹,我自尽于此便了。你若要趁我不备,用强将我拖走,待我一得活动自由,即时自尽!宗统领,我原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柔弱女子,但莫忘记我们满洲人向来说一是一,绝不反悔,皇兄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固执,情知她心意已决,无计相强,惟有叹道:“公主,我相信你,此事依你便是。然卑职还要再劝你一句,倘若你当真为圣上着想,将来无论发生了何等危急变故,都不要轻言生死!”
??景云公主轻轻“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渐渐转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吴应熊,道:“我既然决定留在平西王府,自不便于今晚伤这奸贼性命,只是他无端被人击倒在此,终是不好收场。宗统领历练丰富,便请谋一善策,好教我推脱今晚之事,不留破绽。”
??宗瑾暗叹景云公主心思缜密,在这等紧迫当口尚不忘吴应熊这一环节。他久经江湖,心机深沉,略一思索,便已有了应对之策,笑道:“吴应熊被我一掌击中后脑‘玉枕’穴,虽不致受伤丧命,然此人不会武功,又酒色过度,身子虚弱,着了这一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后方能苏醒。公主既要留在此处,不妨便倒地假作昏迷,待府中卫士入内相救后方可醒转。若是吴应熊在卫士到来前便即清醒,你可在他将醒未醒之即,起身向窗外大喊‘捉刺客’,自有卫士来为你解围。待得他人查问事情经过,便说刺客自后窗跃入打倒吴应熊,你被骇得当场晕厥,余事一概不知。至于刺客的形容打扮,既无别人看见,自是由得公主随意捏造,信与不信便由得他们了。”
??景云公主亦随之笑道:“宗统领果然好计。也罢,事不宜迟,请宗统领这便自行离去,我自依计而行。”
??宗瑾暗思事已至此,自己即使再劝也是于事无补,他向来行事果断,绝不肯无谓拖延,遂道:“公主,卑职这便告退。你孤身陷于虎穴,还望小心保重。”言罢,向景云公主匆匆一揖,转身行去。
??方行出内室,忽听景云公主清清细细的声音在身后道:“宗统领,且等一等。”
??宗瑾一愕,疾回头看时,却见景云公主正纤纤袅袅地立在内室门旁,距自己只有两步之遥,而她头上那方从不肯取下的遮面红纱,此时正由一只素手缓缓揭开。
??烛火月光交映之下,宗瑾看得分明:景云公主的脸颊如玉镜芙蓉,如冰雪映霞,目光清似秋霜,澄若春水,发肤五官无一不是秀美到了极处,明艳到了极处。而在这种种美艳之中,又自蕴含着一等绝顶高华的韵致,令人只敢远观仰视,不肯亵玩轻犯。
??宗瑾心中毫无准备,骤见这等情形,禁不住胸口剧震,接连退了几步方始站定,一时间思绪起伏,亦不知当说些什么。
宗瑾惊于景云公主夺人心魄的容颜,怔怔无语,景云公主却自缓缓开口道:“宗统领,我为了皇兄的家国大事,甘心留在平西王府,身处阴谋漩涡之中,群敌环伺之内,实不知还可有几日好活,更不敢想象死后尸骨又要流落到何处。我固是拼却一死,无所畏惧,却不愿直到死后,还无人知道我的容貌。宗统领,你今日既已见过了我的容貌,还盼永记心中,休要遗忘,我便是明日便死,亦无憾矣!”言至尽处,声音已有些呜咽,忽举手将红纱重新落下,遮住面容,又“砰”地一声关上了室门。
??宗瑾仿佛被人自一个迷梦中惊醒,怅怅惘惘地离开小楼,寻路自去,亦不知此行是成是败,是得是失。但想景云公主以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之身,亦知以家国大局为重,情愿将自身置于险地,却不肯屈服逃避,这等烈性坚忍,便是许多须眉男子也要望尘莫及。
??待得潜出平西王府,来到先时与郑雪竹约定会面的所在,已是将近四更。方在湖畔灌木丛中隐蔽好身形,便听到了景云公主‘拿刺客’的呼声,心中不由一惊,自思道:“我一掌击中吴应熊的‘玉枕穴’,本拟他最少也要一个时辰方可醒转,然此时距这厮被我击倒,至多不过半个时辰,莫非我的判断有误,这厮身上原有些粗浅武功不成?啊呀,此刻郑公子尚在府内,公主这一叫嚷,必定引得全府卫士大举搜捕,却不知郑公子是否会被他们发现了踪迹?我是应在此处继续等候,还是应入府寻找接应?”
??正在踌躇不定间,忽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自王府后墙跃下。一人身法轻盈,宛如野鹤乘风般翩翩掠下,落地处微尘不惊;另一人的动作却笨拙得多,似一捆稻草样直直坠下,着地时身体失去了平衡,险险跌倒,亏了先前那人伸臂抱住,才勉强站稳。
??先前跃下之人引着后一人向灌木丛中行去,目光不住左右搜寻,似乎带着几分不安,几分焦虑。
??宗瑾功力深湛,目光锐利,早在二人跃下高墙之时,便自身形姿态中认出了前一人乃是郑雪竹。只不知他入府时孤身一人,出府时如何却多了一人同行。故此一直隐忍不发,窥伺暗处,静观其变。
??却见郑雪竹引着身后那粗壮少年行入灌木丛中,压低声音唤了数声“宗统领”,未见回音,不由面色倏变,疾声向那少年道:“崔兄,方才那女子大叫‘拿刺客’,只怕是宗统领不慎露了踪迹,此刻正被王府卫士围捕追杀。你既已脱险,这便自行脱身出城,我却要再行回转王府……”
??那粗壮少年抗声道:“郑少侠,你这却是什么话?你方才不顾性命之危,将我自吴三桂老贼手下救出,此番你要去涉险,我如何能反而不顾江湖道义,一走了之?”
??这少年正是方才贸然冲进花厅救人,却险为吴三桂麾下卫士所杀的崔泱泱。他与高卫士相斗,原本败局已定,幸得郑雪竹在窗外暗掷银针相助,令他反败为胜,又以银针打熄烛火,趁乱将他拉出花厅逃去,却因时机过于仓促,无暇同时救崔天成父女脱险,只得将他们留在原地,待他日寻机相救。二人尚未及遁出后园,府中卫士已倾巢出动,他们避无可避,几乎暴露,幸得景云公主的呼叫引去了众高手注意,使他们得以安然出府,来寻宗瑾会合。
??郑雪竹本人虽不相信景云公主会将冒险潜入平西王府救她的宗瑾当作刺客,呼人捉拿,然此时既未在约定处见到宗瑾,关心则乱,不禁便对此事起了几分怀疑。欲转回王府探寻明白,偏生崔泱泱生就一份古道热肠,却又不自量力,定要随之一同前往,一时间不由好生犯难,亦不知当不当将他武功平常,头脑鲁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事据实相告。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身畔一人笑道:“郑公子,我便在此处,却不必你费神回头找寻了。”这声音虽不甚响亮,但在郑雪竹耳中,却自有一份磐石般的沉稳与坚实之意。
??郑雪竹循声转过头去,却见自己左侧约六尺之外,一人正伸手拨开面前的灌木枝叶,长身而起。这人面沉似水,身形稳健,正是与自己约定在此会合的宗瑾。
??郑雪竹原以为宗瑾踪迹暴露,惊动王府高手,身陷险境,未料他早已安然出府,来此等候自己。霎时间心头仿佛摆脱了一块千钧巨石,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欣慰,不由脱口道:“宗统领,你无事便好……”言至此处,方觉不妥,疾疾收住了口,暗思宗瑾与自己原乃各为其主的死敌,此时不过是为对付吴三桂而暂且联手,他若遇险,自己出手相救尚可,如何能对他的安危如此挂心,妄动感情?心中一忽自怨,一忽自责,口中亦自沉默了下来。
??宗瑾见郑雪竹面色尴尬,阴晴不定,略一思忖,便知其意,遂微微一笑,道:“郑公子,你安然出府,在下亦终可放心了。却不知与你同来的这位少年是何路英雄豪杰?”
??崔泱泱昂首踏上两步,道:“宗统领,我叫崔泱泱,我爹爹是扬州青枫庄庄主、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江湖上著名的老一辈英雄。我的武功较他老人家差得太远,不敢妄称英雄少侠。今晚全凭郑少侠救了我的性命,宗统领既是郑少侠的朋友同道,不妨一并唤我崔兄弟便了。”他性情赣直,向来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倒也质朴可爱。
??宗瑾颔首笑道:“好说,好说。”
??郑雪竹见崔泱泱口口声声认定自己与宗瑾是朋友同道,心中亦不知是欢喜还是不耐,遂截口道:“这些言语可以留到以后再说。现下平西王府内风声正紧,不出片刻便要搜寻至府外,当务之急乃是寻路出城,甩掉追兵,再作打算。”
??宗瑾与崔泱泱均觉郑雪竹言之有理,并无异议。当下三人循湖畔小径一路疾行,向西南方向逸去。
??昆明多山,城外东有金马,西有碧鸡,南有白鹤,北有蛇山,城内则被五华山占去了近一半之地,平西王府便是依山而建。在山间隐藏踪迹,摆脱追兵,自是较在平地上容易得多,是以郑雪竹等人一气奔至昆明城西南的一条小街上,途中竟未遇上一人阻拦盘查,顺利得出乎意料。
??一路上郑雪竹将自己在平西王府中的经历讲述给宗瑾,崔泱泱亦告之二人崔天成父女身陷平西王府的经过:当日郑雪竹与陈思昭、龙星儿在青枫庄不辞而别后,崔秀秀便逐日里无精打采,常嚷着要出门散心。崔天成知她江湖经验太浅,初时尚执意不允,然崔秀秀自幼娇纵任性惯了,如何肯依,一遭拒绝便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大耍小姐脾气,搅得全庄半日不得安生。如是几次后,崔天成亦有些难以忍受,更兼崔泱泱见崔秀秀伤心委屈,心生同情,多次在崔天成面前为她说情,崔天成最终方同意她离家远行,但却令崔泱泱随她同往,一路保护照料。崔泱泱性情憨鲁,缺乏机变,本不很适宜行走江湖,但他纯朴厚道,决不会胡乱招惹是非,而崔天成既为江南武林盟主,一众江湖同道大抵都会卖他几分交情,亦不致轻易与崔泱泱兄妹冲突,是以崔天成放心令他兄妹同行。
??然而崔秀秀此行原是有自己的打算,如何肯让崔泱泱在旁监视,碍手碍脚?但她亦有几分心计,情知在江南武林道上多有人识得自己,若甩下崔泱泱独自溜走,多半还会被他探知自己踪迹,随后赶来。因此起初几日却也不动声色,安心与崔泱泱同行,待行入河南地界后,立时寻机摆脱崔泱泱,自往鹰扬谷参加樊平的鲁王余部大会,在会上与郑雪竹、陈思昭等相见。
??鹰扬谷内,宗瑾率一众大内高手围剿鲁王余部,混乱中郑雪竹携龙星儿突围遁去,陈思昭断后与宗瑾激战,落败被擒,崔秀秀为救陈思昭而被封青岩俘获。其后郑雪竹与龙星在逃亡途中偶遇四处寻找崔秀秀的崔泱泱,郑雪竹以谎言将崔泱泱远远支走,赶赴湖北武当山,崔秀秀却被宗瑾于汝阳驿中私自纵放,不知所往。
??崔泱泱一路风尘跋涉,在武当山方圆百里内没头苍蝇般乱撞了近两个月,终是一无所获。直至崔天成得知他在武当惹事胡搅,亲身前来制止,方才作罢。
??崔天成身为江南武林盟主,在江湖上威望既高,结交又广,听得崔秀秀失踪的消息,立时传讯托各地江湖同道层层探寻,终于探知崔秀秀自出汝阳驿后,心灰意冷,随处漂泊,其时正由湖南一路南下的讯息。
??崔天成牵挂爱女,携崔泱泱一同追寻崔秀秀,直至云南境内,全家方始相见。父女兄妹重逢,尚未及互叙寒温,便遭平西王府武士突袭。崔天成武功虽强,但敌方高手如云,他以寡敌众,一轮剧斗,终于落败,与崔秀秀一同被擒,惟有崔泱泱借了崔天成的掩护侥幸逃脱。
??吴三桂狼子野心,雄据云南,手握重兵尚不知足,犹有窥伺中原,身登九五之意。此番擒拿崔天成父女的目的,便是要迫崔天成归顺自己,他日起事时作为羽翼。未料崔天成父女既不贪恋富贵,亦不惧怕严刑,无论他用何等手段,始终不屈。而崔泱泱父子、兄妹情深,竟不顾凶险,潜入平西王府,现身救人,却因自身武功低微而陷入危局,全赖郑雪竹出手相救,景云公主呼叫引开追兵,方得以平安脱身。
??宗瑾听罢二人所述,又将自己在平西王府中的经历回想推演一番,心中对事情已有了猜测:“其时崔兄弟冲入花厅救人遇险,虽为郑公子在暗中救走,自身踪迹却已败露,引得王府卫士四出搜捕。景云公主虽僻居幽处,不与外界接触,想必也会听到园中喧攘,误以为是我被人发现追拿,故此临时改变计划,提前大叫‘捉刺客’,以引走追兵,为我解围。她一介弱女,陷于虎穴,自身尚且难保,却还能如此为他人着想,当真令许多须眉男子都自愧不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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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3 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等三人站在街路暗影当中,正在查看方向,低声商议出城之法,忽见东北方向红光冲天,竟是十余只火球自平西王府中激射而起,旋即在夜空中化作五色焰火,纷纷洒落下来,煞是绚丽迷人。
??崔泱泱笑道:“吴三桂老贼的兴致也当真不浅。刚刚被我们在府中闹了这一场,不去收拾残局,反而在园子里大放烟花,敢是要为自己压惊么?”
??郑雪竹暗思道:“依常理而论,在此时此地,吴三桂绝无兴致燃放烟花取乐,却不知可是有甚深意……”无意间,转头向宗瑾瞥去,却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深忧,怔怔地望着烟花升腾之处,低声自语道:“事态有变,只怕情势不妙……”
??郑雪竹瞿然一省,惊道:“宗统领可是说……”
??言犹未了,忽听东南西北各方向几乎同时传来马蹄声、铠甲兵器相击声,人语喧哗声,似乎有无数铁甲军马自城,中各处角落同时涌出,四处奔行搜捕。霎时间,小街的各条路口通道均被封闭,郑雪竹等人虽暂时尚未被发现,却也已被困在街南,进退无门了!
??宗瑾沉声道:“这烟花果然便是传令全城戒严搜捕的讯号,教我们纵然脱出平西王府,亦无法逃离昆明城。”
??郑雪竹道:“事已至此,追兵很快便会搜到这里。敌众我寡妇,便冲硬闯绝不是办法,须得寻个所在暂避一时,再作打算。”言语间目光四顾,已将周遭环境打量一遍,笑道:“也罢,便是此处了!”言罢,也不与宗瑾、崔泱泱商议,几步抢至对面一处小院门首,侧耳略听片刻,旋即提气纵跃而起,径自掠入了院内。
??宗瑾亦拉着崔泱泱奔至院门前,借着天际残月光芒,抬首细观时,却见门首悬着一块匾额,上题三个海碗大小的金字:华国庵。心中不由又是惊诧又是好笑,:“郑公子虽出身王侯世家,行事却似我等江湖武人般不拘小节。危难关头,亏他想得出这等主意,竟肯直入尼庵中藏身。”
??宗瑾正欲跃入庵内,忽见院门在内轻轻启开一线,又听郑雪竹低声道:“宗统领,崔兄,小心进来,留意不要发出了声响。”
??宗瑾原有些担心崔泱泱身法笨重,翻墙落地时难免暴露踪迹,此际见郑雪竹在内启门接应,登时宽心,屏息蹑足,悄无声息地闪入了院门。
??郑雪竹守在门侧,待崔泱泱行入,便即将院门关好,反手推上门闩,悄声道:“庵堂为前后两进,前堂临街易于暴露,不若往后堂躲避。:”
??宗瑾见堂后隐隐透出灯火,不禁疑心有人乇夜未眠,守候在彼。然略一思量,权衡利弊,终是认为后堂较眼前黑沉沉地前堂更为安全,遂点点头,与郑雪竹、崔泱泱并肩自前堂的佛像旁穿过,行入了天井当中。
??天井的另一端便是庵堂后进,供奉的乃是观音大士的神像。供桌上燃着一盏海灯,灯火摇曳,映得堂中忽明忽暗,倍显凄清幽寂。
??观音像前的蒲团上,有一名白衣女子手执念珠、木鱼,面向神像独自静坐,以背心向着门外。亦不知她已在此坐了多久,还要继续坐到何时何世。
??郑雪竹等人在后堂门外丈余处的暗地里站定,向那白衣女子望去。但见她身形窈窕,作道妆打扮,一头浓墨也似的青丝自后脑披拂而下,直垂至腰际,若密云,若飞瀑,令人观之目眩神迷,不由暗赞道:“这女子单看背影已如此美妙,却不知容颜当是如何绝世骇俗?这等美人却又是因了何等缘故,来到这偏僻狭小的尼庵中带发修行?”
??郑雪竹凝视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只觉她虽坐在蒲团上不言不动,浑身上下却无处不在散发出一种温婉妩媚的韵致,清雅脱俗的气息,时刻愈久,这等感觉便愈加强烈。但觉在她身上似有无尽的磁力,可令所有见到她的男子都禁不住要趋近她身边,俯身在她足下,只求略略亲近芳泽,却不忍,不敢轻易亵渎冒犯了她,引她稍有不快。
??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平生所识所见的美女早已不计其数。然他秉承祖父严正家教,平日虽率性不羁,在与女子交往这等事情上却把握得极紧逼,一言一行绝不逾礼半步,更从未见色心起,妄动邪念,对女子只抱着欣赏品评或以友相交的心态,自谓潇洒而不风流,只求知已,不求佳丽。他梦萦魂牵的情人龙星儿,推心置腹的知己陈思昭虽一娇媚,一冷艳,各具姿容,但他与她二人乃是性情相契,绝非因色论交。他本自深信自己这等心性修为绝难动摇,然今夜只见了这白衣女子的背影,却有些心荡神移,难以自持起来,不由暗暗诧异:“这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令我尚未见到她的面容,便已目摇神驰?”但觉白衣女子身上传来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担心自己把持不住,遂疾疾将眼光转至白衣女子身侧的墙壁上,以此平定自己纷乱的情绪。
??一瞥之下,却见壁间竟赫然挂着一个琵琶!琵琶原是常见的女子乐器,然而悬挂在这庵堂之内,观音像前,却是极不谐调,仿佛一名青楼歌女与一名古庵老尼同桌饮茶一般,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灯火映照下,但见那琵琶为上好的香檀木所制,顶端凤头上镶嵌着十几颗明珠,琴腹上饰以美玉,显见价值昂贵,绝非凡品。
??郑雪竹正在凝神观望壁上琵琶,忽听身后似有异声。疾回头看时,却见崔泱泱面上神情迷乱,双目发直,正自一步步向堂中行去。
??宗瑾站在崔泱泱身边,他却是三人中惟一的完全清醒者,只觉白衣女子风姿如仙定有来历,不由暗暗猜测,却未如郑雪竹般心神摇动,回手抓住崔泱泱脚步移动,立生反应,回手抓住崔泱泱手臂,将他身形硬生生止住,沉声道:“崔兄弟,你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崔泱泱经了这一声当头棒喝,登时清醒,不再移动脚步。然而为时已晚,他在昏乱中跨出的最后一步还是踏翻了庭中一只小小香炉,发出了“砰”地一声脆响。
??这声音虽不是十分响亮,但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庵堂中,却无异一记炸雷,将郑雪竹等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那白衣女子也似为这一声异响所惊,缓缓抬起头来,仰视着面前观音像,道:“何方佳客深夜来访?小尼事先不知,有失迎迓,还盼佳客见谅。”她的声音清亮而圆润,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温暖舒适之感,即便是饮过了天宫的琼浆玉液,大抵也不过如此。
??郑雪竹暗中调息一周,稳住心神,低声向宗瑾道:“这女子的身份来历,我已有了大致猜测。此刻我便出去与她对答应付一番,以探端倪。宗统领与崔兄便在此等候,不必妄动。”言罢,将夜行衣衫脱下,现出内里白衣素冠的本来装束,缓步行至后堂门前,徐徐吟道:“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他所吟乃是《桃花扇》中《访翠》一折的开场词用在此时此地原是大大不妥,然他对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已有所猜测,吟出这段曲词、乃是有意投石问路,证实自己的判断。
??白衣女子的身躯微微一颤,旋即又恢复平静,低低地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郑雪竹接口续道:“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白衣女子幽幽地一声轻叹,叹息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辛酸,无尽的凄凉,低吟道: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一时左什,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
??郑雪竹亢声道:“君莫舞,君不见玉环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白衣女子微微摇头道:“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世人之见,大抵如此。唉,好一个‘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道:“夫人所云不然。不见梅村先生诗中亦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青春色来天地’?自古以来,女子为男子承担了多少骂名,当真是抉发难数。‘国破从来怨美人’,‘红颜祸水’、‘娥眉误国’种种辱骂言语,不一而足。然细观前朝旧史,古往今来,家国大事,真正拿主意,下决断的多为男子,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无力掌控,又焉能担得起国破家亡的罪责?即便喧赫一时,全家裂土如杨妃,亦不过是‘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这等凄惨收场,尚免不了后人种种诟毁贬责。依我之见,身为男儿,便应一人作事,一人担当,作出事情,为防自家身败名裂,便寻女子为他替罪顶缸,又算得什么大丈夫?”他平日里温文儒雅,此际、扬声雄辩,当真是慷慨激昂,不怒自威,别有一番气魄。
??白衣女子闻得郑雪竹这一篇宏论,静默了半晌,方颤声道:“我只道天下除草梅村先生以外,再无人同情于我,不想今日身入空门,心若止水,又得遇此知音。想我平生所见男子多矣,不是将我看作玩物货品,经营算计欲将我据为已有,或用我交换权势财富,便是将我视为祸国妖孽,直欲口诛笔伐,明斥暗讽,定要将我折辱得体无完肤方得后快……我年岁已长,几经浮沉,早将世间的繁华富贵看得淡了,又要避开这许多是非争斗,诋毁中伤,索性来此遁入空门,避世隐居。想是这许多时日虔心诵经礼佛,积下了功德,得见此真心为我辩护之人……”他越说越低,到得后来,语声渐转呜咽,几不可闻。
??郑雪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意,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方吟至此处,忽闻庵门外人声杂沓,其中更夹杂着马匹嘶鸣,戈甲相击之声,却是搜查的军马到了。
??郑雪竹心头一惊,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立时又觉不妥,忙伸袖掩住了口。
??忽听白衣女子淡淡地道:”外边这许多军马,想必是为你而来的罢。”
??郑雪竹权衡利害,暗道事已至此,再加遮掩亦是无用,不若索性据实相告,搏上一搏,或有胜算。思及此处,遂道:“夫人所料不错,在下与两个同伴确是为人搜捕,闯入此间避难。其中种种冒犯之处,皆非得忆,还盼夫人见谅。”
??白衣女子叹道:“若非为人搜捕,想必你也不会寻至此处,与我萍水相逢,说上这许多言语……”
??郑雪竹道:“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衣女子沉默了片刻,道:“也是,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一介女流,本就无力插手家国纷争之事,如今既抛却红尘,遁世静修,更无意理会这些是非。你是前明遗臣余党,也与我毫无关系,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一个随风而来的过客,堪为知已。如今我且指点你一条脱困路径,助你三人离去,只不知今夜别后,何时可再闻客人高论。”
??郑雪竹缓缓地道:“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只要心记今夜萍聚之缘,即便是一生一世再不相逢,又有何妨?”
??白衣女子道:“客人金玉之言,令小尼茅塞顿开,心境清明。自此小尼当永铭客人之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如今且告之客人一桩秘密,这华国庵原是前明云南沐王府的家庙所在,昔日沐家在此时,为防变乱不测,曾在家庙内修建一条出城暗道。如今改朝换代,几经变迁,沐王府固是早已衰败,王府家庙亦已变成这;破落尼庵,然这条暗道却还丝毫无损,尚可通往城南门外。暗道入口就在这观音像之后,客人便请与同伴自行离去,却恕小尼不能远送了。”
??郑雪竹未料白衣女子如此慨然相助,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感激,不觉有些呆了,亦不知当对她说些什么言语才好。
??正自怔怔出神间,忽觉肩头一震,却是人以手在上轻轻一拍。转头看时,但见宗瑾不知何时已携着崔泱泱行至自己身后,向白衣女子一瞥,又向自己投来探询的神色。
??郑雪竹缓缓向白衣女子的背景望去,却见她长发披拂,低头静坐,又恢复了先前不言不动的姿态,心头不觉微微一酸,忙强自忍住,伸手向观音像指一指,点了点头。
??宗瑾见郑雪竹的态度如此肯定,便也消去了大半疑心,纵身跃上佛龛,在观音像四周细细查看。初时并未发现任何破绽,寻觅几回后,方觉观音坐下的莲花并非圆形,而是类似鹅蛋形状的椭圆,因观音所坐的位置并非椭圆圆心,而是较为靠前的位置,又有神幔香炉等物在旁侧重重遮挡,故此在地面时看不出任何异状。
??宗瑾既发觉莲座的关窍,心下登时雪亮,俯身在观音身后的莲座轻轻一推。但听得轧轧连声,莲卒自中分开两半,前一半犹自留在观音身上,后一半却缓缓移至一旁,露出了神龛上一只井口大小的方洞。
??宗瑾探头向洞内张去,借着堂中的灯烛微光,隐隐约约地见到洞中砌有石级,黑沉沉地不知通往何方,不由心头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倘若此洞是一处陷阱,走进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为敌人所擒,丢了性命,而若留在此处,追兵转瞬即至,亦是难以幸免。既是如此,不如且相信这女子,冒险赌上一赌便了。"思及此处,心意已决,遂向崔泱泱招一招手,唤他上来。
??崔泱泱身形笨重,跃上神龛时足下一绊,险险跌倒,全靠宗瑾在旁伸手一扶,方始站稳,待得回过神来,宗瑾已燃起火折,跃入了暗道。
??崔泱泱生性纯朴戆直,见宗瑾进入暗道,当即不假思索,亦随之跃入,蹑在宗瑾身后,循着他手中火光向前行去。庵堂中只留下了郑雪竹与白衣女子默然相对。
??郑雪竹见宗瑾与崔泱泱相继离去,自觉亦不便久留,遂飞身掠至暗道入口。欲待跃下,却不知为何,竟又不由自主地向白衣女子回望过去。
??其时郑雪竹已站在白衣女子正面上方位置,原可看到她的面容,然一眼望去,却见她低头含胸,几缕长长的青丝自额前垂下来,恰恰挡住了颜面,依旧不见她的真实容貌。
??正自怅然若失间,忽听白衣女子道:“聚散尽是缘,离合莫关情。今日缘尽于此,但望客人善自珍重。暗道:入口处的莲台会在一柱香时辰内自行恢复原状,却是不劳客人费神动手了。”
??郑雪竹瞿然惊觉,涩声应道:“今晚就此别过,。盼夫人善自珍重。”言罢,霍地转身跃下洞口,追赶宗瑾与崔泱泱而去,再不回头。
??方行得几步,耳中便听得一卫阵铮铮琮琮的琵琶之声,正是自庵堂上发出。继而又闻得那白衣女子曼声唱道:“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曲调初时低回婉转,到得后来,渐转凄厉哀切,几似孤雁夜鸣,杜鹃啼血,令人心酸肠断,几不忍闻。
??郑雪竹再也忍受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簌簌而下。正在伸袖擦式,忽面前火光一闪,竟是宗瑾自前方折了转来,低声道:“郑公子,陈圆圆的身世经历固是可怜,然她的境遇绝非我们之力年所能改变。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还是将这些事情暂且抛却,速速出城罢。”
??郑雪竹一愕,道:“宗统领,你却如何识得她便是陈圆圆?”
??宗瑾微笑道:“在此时此地,除了陈圆圆,又有哪名女子会有如此风致,如此谈吐?况《圆圆曲》传遍天下,我虽愚陋无文,亦不至全然不知。”
??二人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向前行去,片刻便赶上了在前引路的崔泱泱。其时头上莲台已复原位,将暗道入口完全遮挡住,冗长的暗道中,惟一的光亮便是崔泱泱手中的火折。
??崔泱泱闻得二人的言语,方始恍然,笑道:“原来这女子便是令吴三桂弃闯降清的陈圆圆。想不到她为人倒好,与郑公子罗里罗索了那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便指点给我们这一条出路。不过,我若早知她的身份,亦不必向她多费唇舌掉文问路,只须将刀子在她颈上一架,拖她出门,还怕外边那些追兵不让路么?说不得,还可用她要挟吴三桂老贼,换回爹爹和秀秀,岂非一举两得?”
??摇头叹道:“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不可共语。”
??宗瑾笑道:“吴三桂一代奸雄,平生最为看重的乃是五图霸业,余事一概不放在心上,在重大关节前都是当舍则舍,当断则断,绝不手软。挟持崔庄主,迫她听取命归顺于已,是他整个计划中一步极为重要的棋子,又岂会为了一名女子而轻易放弃?当年他背叛李闯,降顺大清,引领摄政王大军入关,虽名义上是为了陈圆圆,但明眼人有谁不知,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其中真实缘由还是大清较李闯能给他更多好处?因了他的这一选择,他全家上下,十余口尽为李闯所杀,死无全尸。他连自己父母亲人的性命都不顾异又岂会真心去爱他人?”
??郑雪竹接口道:“不错,古语有云:美人自苦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以色娱人者,色衰则爱弛。从前吴三桂宠爱陈圆圆,不过是为了他年轻美貌,如今见她红颜渐老,便即另纳新欢,以致他勘破红尘,舍却繁华,隐入这僻陋尼庵中,青灯古佛,凄凉度日。一代名姬,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当真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
??众人一面交谈,一面以火折照明引路,向前摸索疾行。

(此章至四十四章未经校对,可能有错字出现,先行致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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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旧游如梦空肠断
??这地下暗道极狭极长,因许久无人走过,处处结着厚厚的蛛网灰尘,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潮气。宗瑾与崔泱泱尚可,郑雪竹生性爱洁,一路行来,不由得大皱眉头。
??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暗道方始到得尽头,出口处却是在滇池畔一株老榕树内。那老榕树足有数百年之龄,枝繁叶茂,树干约有二三人合抱之粗,却早已中空,由距地面太丈余处的一只树洞与外界相联。洞口处枝叶藤蔓密布,遮掩得极为隐秘,他人若非预先得知此中机关,绝计窥不出洞口所在。
??郑雪竹等人陆续自树洞钻出,游目四顾,但见天际残月西沉,映在面前一池静水之中,暗夜间愈显水色清冷,波光潋滟,莹澈无尘。更兼周遭杳无人踪,万籁俱寂,令广阔的湖面更多了几分孤寒与空旷之意。
??郑雪竹遥望湖光月色,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忆起前人词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禁不住胸内酸楚,直欲跃入湖中放声一哭!
??正自怅惘出神间,忽听宗瑾在身后道:“郑公子,此地离昆明城已远,谅吴三桂一时三刻也不郅搜到此处。当务之急,乃是寻处落脚所在,斩作歇息,再行打算。”
??郑雪竹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一向不露喜怒之色的面上,此时也似笼罩上了一层寂寥与萧索。心中不由一动,也不好多说什么,惟有 勉强笑道:“宗统领所言极是,我们这便行罢。”
??三人沿湖而行,走出了约三四里光景,穿过一片方圆百步的小树林,眼前倏然开阔,但见一处破败的院落孤立在前方约半里外的平地上,院中是一座极狭极长的房舍,显见其中分有十余间房间,以一条筒状的过道联通,各成一家,互不相涉。
??郑雪竹与宗瑾目力敏锐,借着月色已看清院落柴门前挑出的一角布幌,情知这偏僻敝陋的所在竟是一家客栈。不禁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这家客栈投宿。
??众人一路前行,不出片刻便到了客栈门前。但见庭院地上铺设的青砖已残破不堪,砖面缝隙间遍布苔痕荒草,房舍暗沉沉地全无半点光亮声息,窗棂瓦面亦多有缺损。整个院落无处不在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地衰朽气息,惟有客舍门前一点如豆的孤灯,方为这深宵野店带来了些微的生机。
??郑雪竹转头向宗瑾与崔泱泱道:“宗统领,崔兄,我入内与主人招呼,探听这客栈的虚实,你二人且在此等候。”
??宗瑾与崔泱泱均未表示反对,郑雪竹遂略整衣冠,摆出悠然自得的姿态,翩翩穿过前庭行至客舍门前。却见过道上第一间房间房门大开,门口处横着一张条桌权当柜台。旧桌上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名掌柜打扮的老者倚桌拥灯,错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灯火闪动,映出了老者皱纹遍布的面容,也映出了桌面上的层层油垢积尘。
??郑雪竹本欲伸指敲击条桌,唤起老者,然一眼瞥去见桌面如此污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举掌在老者耳畔“拍拍拍”互击了数下。
??那老者正在朦胧间,陡然闻此异声,登时惊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郑雪竹上上下下打量不止,一时间却未及开口相询。
??郑雪竹他如此憨态可掬的模样,不觉暗暗好笑,道:“掌柜的,我与两位同伴夜游滇池,饮酒赏月,此刻有些倦了,欲寻个休息之处。却不知你这客栈中可有空房?”
??老者直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忙不迭地陪笑道:“不瞒客官说,此时并非游玩季节,我这小店生意冷清,已有十余日无人光顾。客官今夜照料小店生意,小老儿当真是倍感荣光,小店的所有房间,尽管由得客官随意挑选,敢问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夜宵点心?小店虽偏僻简陋,饭食却是……”
??忽听一人在门外道:“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
??郑雪竹一愕,疾疾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换下夜行衣衫,行至了客舍门首,正自怔怔地仰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出神,方才的几道菜名便是他在迷迷惘惘中脱口说出。
??郑雪竹骤闻宗瑾点出这几道闽菜,心中不由“突”地一跳,情知有异,忙退步出门,顺着宗瑾的眼光向匾额望去。月光下看得分明,斑驳残破的乌木匾上,犹自题着四个金漆剥落的大字:平安客栈!
??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在此时此地,又见到如此一家平安客栈。霎时间心念电转,回想起昔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与龙星儿同处暗室,耳鬓厮磨,窥宗瑾,疑陈思昭,会部属设密谋,袭侍卫,劫景云公主等种种情事,但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不禁亦有些痴了,不由自主地接口道:“不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摆到庭中石几之上,要记得拿两副碗筷,就着月色同吃。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天下寂寞,俱都如此……”
??客栈中老者听得二人这些如痴如颠的言语,不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局促了半晌,方嗫嚅道:“小老儿身处僻壤,见识鄙陋,客官们所要的菜肴,休说下厨整治,便是听也从未听过,还盼客官们恕罪……”
??此时崔泱泱亦已行至近前,闻得郑雪竹的一番言语,颇感愕然,忍不住插口道:“这几道新奇菜肴,我连听也未曾听过,这滇中小店又如何整治得出?这客栈庭中连石磨也没一扇,又何来石几?我们共有三人。因何却只要两副碗筷?郑公子,你可是被方才那女子迷得痴了,以致神智纷乱,言语颠倒么?”
??郑雪竹闻得崔泱泱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发问,登时矍然醒觉,,只感心中空荡荡地好生怅惘,当下轻叹一声,道:“这几道菜肴都不必要了。掌柜的只须拣几样店内拿手的吃食,速速作好送入店房之内便可。”宗瑾意兴阑珊,道:“不错,此时此地,休说无这几道菜肴,便是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都已整治得停停当当,放在我面前,又有何等意味?”
??郑雪竹实不愿再与宗瑾纠缠这些旧事,遂令老者引路,循着过道行入店堂,挑选了一间略为宽敞整洁的客房安顿下来,那老者自去厨下准备饭食。
??郑雪竹等三人同处一室,客房内的空间顿时显得狭小起来。三人各怀心事,均无心开口讲话,室内的空气显得沉闷无比。
??郑雪竹见宗瑾与崔泱泱一凭几独坐,面对烛火怔怔出神,一心思不定地在室内往来踱步,心头倍感 压抑,不愿在房中多耽,遂疾疾推门而出,行入了过道之中。
??过道中一片漆黑沉寂,好似坟墓一般。郑雪竹努力将心绪放得平稳,循着客舍门前的暗淡灯光,向外行去。方行得几步,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行来,自客栈庭中行至了客舍门前。
??郑雪竹未料在这残夜将尽之时,还会有人寻至这荒僻野店,心中不觉暗暗生疑,遂凝神静听。自足音中听出来者共有二人,均是江湖上罕见的高手,其中一人较自己功力稍逊,另一人的武功却较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郑雪竹骤闻两名高手潜入客栈,不知为何竟丝毫未觉恐慌,反起了一种渴盼一见的异样心绪,仿佛已确定来者并非敌人,而是与自己关系极为密切的知交故友,一颗心也在胸腔内怦怦乱跳了起来。
??复听一中年女子的声音在客舍门前道:“掌柜的,为我们开一间干净些的客房。我们暂歇息一刻,待天明便要上路。至于饮食无须店、家准备了,料想你这破烂偏僻的小店,也整治不出什么像样的茶饭。”这声音虽清脆悦耳,但却冷若冰霜,高傲凌人,令人听了便有一种离她远去的冲动。
??又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声道:“娘,我们已奔波劳顿了大半夜,若是天明便要上路,只怕……”
??郑雪竹隐身过道暗处,将二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心中亦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原来这来投宿的两名女子非是别个,正是龙绮君、龙星儿母女!
??龙绮君冷笑道:“昔年我在鲁王帐下效力时,曾三日三晚不眠不休,昼夜奔波,终于斩下了敌酋的首级。如今你我搜寻追杀陈近南不过在此处行了半夜,你如何便叫苦连天起来?似你这般娇惯懒散,不求进取,休说扶持鲁王,恢复江山,便是杀陈近南报仇,只怕亦是一场痴人说梦……”她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携着龙星儿渐渐行入过道深处,转过了黑暗的拐角。
??此时郑雪竹已闪身避入了旁侧耳一间空房中,龙绮君的话音虽轻,他却字字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自苦笑道:“有这样一个偏执怪僻,不近人情的娘亲,星儿定是难捱得很了。未料此时此地竟教我重遇到了她们。亦可算是机缘极巧了。只可惜我虽明知星儿在此,却无法现身相见,互叙别来思念之情。唉,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与其令她见到我后左右为难,徒增烦恼,不若索性不教她知道1我便在此处,一切烦恼都由我一人身受罢!”心中虽已作此决定,却仍止不住对龙星儿的关切思恋,遂伏在房门之上,透过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渴盼着再见到龙星儿的身影,听到龙星儿的语音。
??龙绮君母女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这间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望去,但见龙绮君在前大步疾行,满面峻厉冷肃之色,龙星儿垂颈低头,随在她身后,容颜较前次在平安客栈别后,已清减了许多。郑雪竹见她如此,不由暗自神伤,却也无法可施。
??龙星儿原是低首默行,行至空房前时,不知为何忽“啊”地一声轻呼,转头向房中呆呆望去,目中竟绽放出晨星般的光彩。
??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星儿,作什么大呼小叫的?”
??龙星儿目中的神彩登时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缓缓垂首,喃喃地道:“我方才看见了一只老鼠……”
??龙绮君冷冷地道:“偏是你目力敏锐,我便是年纪老迈,耳目不灵,你见到此处有一只老鼠,我为何连老鼠的影子都未曾发现?”
??龙星儿听她言语中颇有怒意,心下不胜惶恐,疾疾道:“不是的,是我一时眼花看错……”
??龙绮君冷笑道:“仅仅是因为眼花吗?只怕是你心中总想着老鼠,眼前才会见到老鼠罢!”
??龙星儿心头忐忑,不敢作声,惟有噤口疾行,随着龙绮君寻至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反手复将房门关紧。
??郑雪竹伏在空房中,听得龙绮君母女的对话,知龙绮君因龙星儿与自己决裂,却依然不能就此释怀,故时时处处对她横加指责。思及龙星儿的艰难处境,不知不觉间竟怔怔地流下泪来,暗自吟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世间之事,不如意有十之八九,又有几人能有回天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思及此处,心情愈加郁闷难堪,仿佛身上拴了千斤重物一般,顿感斗室中空气陈浊,呼吸艰难,只得轻轻推开房门,行了出去。
??立在过道中深深呼吸了几次,郑雪竹方觉心境略平,忽思起自己先时吩咐店中老者整治的饭食,遂定一定神,向外行去。
??行至客舍门首那间兼作后厨的门房,却见那老者刚刚将饭食整治完毕,亦无非是过桥米线、饵块、春卷、炒竹荪、拌云腿之类,厨艺平平,无甚特别之处,幸喜尚算新鲜干净。
??郑雪竹与老者同一将食盘端入客房,老者自告退出门。郑雪竹心绪纷乱,却不欲令宗瑾与崔泱泱看出自己心事,惟有强笑道:”宗统领,崔史兄,我们奔走忙碌了将近一夜,腹中也该饥了。这家客栈僻远敝陋,厨房的手艺倒还可以既来之则安之,不若就此品尝一番这等山野风味,也枉了今日滇池一行。“言罢,当先举箸夹起一片云腿,纳入口中咀嚼起来。
??宗瑾与崔泱泱亦是各怀心事,无甚胃口,但见他如此,便也勉强坐到桌前,各自吃了一些,口中却未感觉出丝毫滋味。
??郑雪竹近似麻木地吃下了一碗过桥米线,轻吁了一口气,丢下碗筷,见宗瑾与崔泱泱亦早已停食,遂笑道:”那老掌柜于脚不甚便当,索性便由我将食盘送还厨下,左右也费不得多少气力。“他心头烦扰,定欲作些事情将注意力转移开去,以免克制不住,冲动起来,不好收拾。
??宗瑾与崔泱泱均未对郑雪竹的言语表示异议,郑雪竹便即托起食盘,匆匆出门而去。
??方行至过道的一半距离,正欲转弯,忽闻店堂门前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道:“掌柜的,为我开一间清静些的客房。”
??这声音好生熟悉,郑雪竹骤然闻得,不由暗中一惊,自思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知他却是为了何等缘故,也于今日来至这荒僻野店?此时此地正有一个他要杀之人,亦有一个要杀他之人,倘若踪迹败露,大家自相火拼起来,却又当如何了结这许多恩怨?”
??又听店中老者陪笑道:“客官当真是有眼光,来小店寻找清静住处,确是选对了所在。小店临近滇池,周遭十几里内均无村镇人家,初冬时节又非游湖览景之季,是以此时小店的生意冷清得很现下只有两间客房有了客人。客官若想要清静房间,尽管随意挑选,小店的所有房间都可如您所愿……”
??那苍老的声音打断老者的言语,道:“我方才在路上时,见你这客舍后院有一株大榕树,我欢喜树荫,便是树下那间客房罢。”
??老者答应了一声,道:“客官连夜行路,腹内想必饥了,却不知要些什么饭食?小店……”
??苍老的声音淡淡地道:“无须饭食,稍停为我房中送一壶普洱茶便可。”话音方落,足音便起,向过道深处径自行去。足音沉稳而不凝滞,均匀而不平板,显见身怀绝世武功。
??郑雪竹已知来者身份,然值此失意落拓之时,实不愿与他尴尬相见,无谓纠缠,遂疾疾闪入了身后空房,轻轻放下手中食盘,惟恐发出一丝半点响动,引他惊觉。
??过道中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隐身的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一条熟悉的高瘦身影,一张清癯而严肃的面孔,正是台湾军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
??陈永华却全未发觉郑雪竹于暗中窥伺,顾自在空房前行过,脚步并未有丝毫放缓。他高大的背景在幽深晦暗的过道之中,显得说不尽的苍凉,说不尽的落寞。
??郑雪竹伏在空房中静待良久,直至陈永华的足音在过道中消失,行入了一间客房,待得房门开关的一阵“吱吱嘎嘎”响动过后,四周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方自轻吁了一口气,缓缓推门行出。
??郑雪竹与陈永华素来交好,此时此地虽不欲与他正面相见,却也不愿见到他与龙绮君狭路相逢,自行火并。亦不愿令他发现宗瑾的踪迹而拔剑相向,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对策,化解这两场危机。在过道中怔怔地立了片刻,心中终于有了打算:‘且往陈军师窗外一探虚实,再行见机行事。”
??心意既决,索性不再迟疑,疾疾循过道行出店堂,自檐下绕行至后院。经过门前的厨房时,无意间向内一瞥,却见房中除了那老者外,又多了一名店伙。因背向房门,看不见面貌。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平安客栈的生意如此清淡,居然还要雇佣店伙,岂非白白加了一笔开销?”
??郑雪竹低头含胸,屏住呼吸,缓步潜行至陈永华房间的后窗外。但见一株大榕树临窗而生,虽不甚高大,枝叶却极为繁茂,亭亭如盖,遮掩了将近半个窗口,树干亦有一抱之粗。
??郑雪竹骤见这榕树,心头不禁暗喜:“此树方位长势,正宜窥探房中虚实。我初时尚担心陈军师耳目聪敏,察知我的踪迹,此番既有榕树遮掩,隐去身形当非难事……”当即绕至树后,施展轻功,提气凝神,手足并用攀上了树巅,钻入枝叶当中,隐藏身形。幸喜此时虽已近五更,然、冬日昼短,天色仍是黑蒙蒙一片,周遭清风不断吹拂,将后院中草木激得飒飒作响,完全掩盖了他的行动,饶是陈永华功办深湛,性情机警,亦未能察觉丝毫异状。
??郑雪竹举手轻轻拨开眼前障目枝叶,透过客房后窗向内张去。但见房中几上一支残烛半明半灭,陈永华面色阴郁,拥烛而坐,不时提起面前一只茶壶,注满旁侧一只茶盏,旋即一饮而尽。一斟一饮,动作俱是极快,全无了平日里指挥若定,意淡神闲的姿态,显是正在思虑着什么烦躁的心事。
??郑雪竹听料不差,陈永华此时确是心事重重,难以自解。他远赴昆明原是为了暗访吴三桂谋反内情,回报郑经,策划台湾下一步行动,此番一路跋涉,历尽艰险,终于到得昆明。情知自己孤身潜入吴三桂巢穴,定是危机环伺,步步皆险,稍不留意,便将一子错全盘皆输,其时自己性命安危事小,若不幸落入敌手,受吴三桂这奸贼的凌辱,蜚但自家一世英名扫地,对整个台湾亦是莫大的耻辱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心神不宁,不知为何又思起龙绮君与宗瑾两桩公案,但觉种种是非恩怨均纠缠交织在一处,绕成了无从开启的死结,思前想后,愈感心绪纷扰,无计排遣,忽觉人生百年,不过如一场大梦而已!
??正在努力整理自己迷乱的思绪,忽闻东南西北四方同时传来异响,似有数十名高手在悄悄向客栈掩近,人人均是如临大敌一般,极力放轻放缓脚步,却还是有些微的响动,发出,为陈永华察觉。
??陈永华心思敏锐,霎时间已转过了十几个念头:“这荒僻之地,残夜时分,人迹罕至,却为何忽然来了这许多高手?他们究竟是哪一路江湖人牧?会不会是平西王府武士,得到我潜入昆明的风声,专为搜埔我而来?倘若当真如此,我却应如何应对?以这几十人的功力,虽不致困得住我,然焉知其后有无接应伏兵?事已至此,我是否当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突围而出……不妥,不妥,若他们并非为我而来,我却先行现身出手,岂非自露踪迹?我已有近二十年不履大陆,云南这蛮茺之地更是从未到过,此处只怕并无几人识得我的身份来历, 我的种种猜疑也许不过是庸人自扰……也罢,任他几路埋伏,几路阵势,我只在房中静待以不变应万变,相机行事便了!”心念既决,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徐徐斟了一盏茶饮入喉中。直至此时,才品尝出云南普洱特有的浓香。
??房外的异响渐止,显是那许多高手都已埋伏在客舍四周,伺机而动。然而这片寂静不过是持续了约半炷香时分,一阵急骤的蹄声蓦然响起,四面八方地向客栈逼过来,似乎将暗夜划破了一道裂口,又似乎涌动着浓烈的杀戮与死亡气息。
??那蹄声来得好快,、顷刻间已到了客栈四周,形成了合围之势。陈永华暗吸了一口凉气,起身自房间窗隙中窥望时,却见后墙外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军马,足有千人之众,人人全装惯带,各挺戈矛,严阵以待,一副随时都会跃马上前厮杀的姿态。
??陈永华的房间并无门窗直通前庭,因此看不到院门处的情形,但自先前的蹄声来路判断,料得那边也必是铁骑精卒,重重封锁围困。其时各路铁骑均已就位列成阵势,蹄声、甲胄军械相击之声尽止,客栈内外惟闻马匹吐气低鸣之声,却连半声军士的咳嗽言语都无法听见。可知此番前来的俱是吴三桂麾下的精锐。训练有素,战力极强,陈永华暗忖倘若他们是冲着自己而来,以自己一身高深武功,虽不致便怕了他们,欲破围而出只恐亦需大费周章。
??忽听一个男子声音在前庭中道:“陈军师可是在此歇宿么?在下平西王世子吴应熊,不知陈军师远来。有失迎迓,还盼陈军师恕罪。然陈军师到得昆明,在这僻陋的野店投宿,反不肯往平西王府同父王畅叙旧谊,也未免将老友瞧得太过见外了。父王与陈军师多年未见,对陈军师在此,便即遣在下前来相邀,接引陈军师入府相见,尽情款待,设宴欢聚,以表地主之谊。父王盛意拳拳,未知陈军师肯赏光否?”这一套言语表面虽殷勤客气,但场中诸人又有谁听不出话中的威胁嘲讽之意?
??吴应熊由众军兵武士簇拥在内,立在前庭当中,身上已换了一身金甲戎装,腰悬佩剑,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纨绔浮滑气息,在周遭军兵手中火把映照下,愈发显得惫懒粗俗。
??吴应熊当着众人之面说完了这一番吴三桂预先教导的言语,正感洋洋得意,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多谢平西王爷还记得老夫这名故识。然他如今身为王爵,手所握雄兵,威震天南,富贵无极,老夫却已隐踪遁迹海外多年,无异化外之民。身份地位已有云泥之别,所行之路更是判若阴阳。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多感王爷盛情,却恕我无意入府相见了。”这语音虽不甚大,在场几千军兵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正是陈永华缓步自店堂中行出,与吴应熊正面相对。
??吴应熊不识陈永华,但见得他的身材容貌与描述中一毫不差,情知自己此行不虚,心头倍感自得。转目一瞥间,又见陈永华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不由又起了惊惧忌惮之意,暗自打了个寒噤。但思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鼓起勇气,驱散心头畏惧,哈哈一笑,道:“陈军师,父王邀你入府相见,并非全然为了叙旧,而是尚有要事与你相商。想陈军师昔日乃国姓爷的左膀右臂,东征西讨,功劳赫赫,至今仍是台湾三重臣之一,深受延平王爷信用,在台湾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如今父王正有一件大事要作,幸遇陈军师来访,当可代延平王爷向同父王商议大计……”
??陈永华冷笑道:“平西王爷所谋的是何等大事,竟同我们这一班漂流海外的郑氏一脉、前明遗臣商议大计了?”
??吴应熊呆了一呆,强笑道:“父王所谋之事关系重大,此地人多口杂,不便明说,但请陈军师随在下入府详谈,自有分晓。”
??陈永华冷冷地道:“还是老夫代平西世子说了罢。平西王爷所谋非他,正是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因恐单靠云南兵力不足成事,故此欲联合我们台湾郑氏,结党立盟,共举刀兵,是也不是?”
??吴应熊面露尴尬之色,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根,道:“也罢,陈军师既已将话说到此处,在下不妨就此当众挑明了便是!不错,父王的雄图大计正是起兵举义,反清诛夷,却绝无自立之心,而是要恢复大明的万里河山!台湾郑氏乃大明忠臣义旅,自国姓爷率军远走海外,挥师征伐闽浙,直至今日延平王爷据守孤岛,誓不降清,孤忠之志日月可鉴,天下皆知。近几年延平王爷未曾遣兵派船攻陆,并非斗志消沉,只是力量不足,时机未到而已。如今父王复国大计已定,军马粮械均整治齐备,克日便要举旗兴兵。台湾既与我们同处反清复明阵线,何不与父王定盟合纵,联手出兵,海陆并进,互为声援,一举驱除满人,复我明室,共为中兴之臣,也好功垂百代,名留千古?”
??陈永华听他说得愈加愈冠冕堂皇,面上禁不住便浮上了一层怒色,便如笼罩着一片严霜一般,厉声说道:"住了!什么恢复大明,反清诛夷,共为中兴之臣?吴三桂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当年他为一个女子引领清军入关,又为了一已荣华富贵甘为满人先驱,征讨旧主,屠掠同族,更亲手弑杀永历皇帝,天下忠臣志士无不恨他入骨,直欲食其骨而寝其皮,此等汉奸贼子,又如何有面目打出反清复明旗号?反清复明是假,自己妄想黄袍加身,面南登基是真.我郑氏乃大明的孤臣孽子,早已同汉奸贼党势不两立,倘若与他们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即便侥幸成功,亦不过是遗臭万年,共遭唾骂!"
??吴应熊听他左汉奸,右汉奸地口口声声当众辱骂,心中好生恚怒,暗骂道:"你骂我父王是遗臭万年的奸贼,你他妈的才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海贼逆党,尽日缩在你那台湾乌龟壳中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到云南兴风作浪.看我他日端了你的乌龟壳,你还有没有今天的威风,还有没有这许多的胡言乱语……”心中虽自痛骂,面上却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陈军师,何必如此固执已见?父王过去虽作过许多对不起大明之事,也是因情势所迫,身不由已。想关云长亦曾归顺曹操,管仲更有箭伤齐侯之事,可见暂投别主,聊作栖身,留待时机,再作恢复之计古已有之。当今之势,台湾与我们既均有反清复明之志,合则力强,分则力孤。陈军师智计深广,见识过人,素有台湾孔明之称,如何却这般意气用事,参不透今日天下之局?”他原本腹内草莽,不学无术,然吴三桂惟有他这一独子,此时既已决定举兵谋反,势必要培植他的心机能力,以便驾驭一众部属,顺利继承大业,故此多日以来,对他多加训教。吴应熊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酒色之徒,绝计不会摇身一变由草包转为枭雄,然经了吴三桂日日耳提面命,强迫熏染,居然也能鹦鹉学舌般为吴三桂之行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辩解言语,此时向陈永华一一道出,竟也应景,未露破绽。
??陈永华淡淡地道:“你父子说我愚顽不灵也好,不识时务也罢,老夫还只是这一句话:我郑氏乃是大明的臣子,只恐懂得诛尽天下鞑瞄叛党,不懂得助汉奸贼子争权夺利,为虎作伥!“这几句言语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环余地,足见心意已定,不容更改。
??吴应熊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喝道:”既然陈军师执意不肯听在下良言相劝,说不得,惟有教这几名不成器的卫十上前与陈军师亲近亲近,再由他们护送陈军师入府与父王面谈好了!“言罢,重重一挥手,先时埋伏在客舍四周的十余名武士立时各挺兵刃,纵身而上,霎时间将陈永华围在当中。
??陈永华冷笑道:”平西世子可是图穷匕见了么?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反手一掣,亮出背后长剑,叱道:“哪一个先来试老夫掌中锋芒?”
??众武士相互顾盼,均知陈永华武功高绝,若贸然出手抢攻,无异自寻死路,人人惜身顾命,一时竟无人敢于上前。
??陈永华见到众武士畏怯之态,禁不住仰天笑道:“我还道平西王府武士如何悍勇善战,。今日一见,方知竟是畏敌如虎,不堪一击!”
??陈永华笑声未落,忽听一个浮荡无比的声音随之笑道:“陈军师言之不当,平西王府武士畏敌如虎或许是真,但不堪一击的绝非他们,而是陈军师自己!”这声音非是别个,正是自吴应熊口中发出。
??陈永华听吴应熊言语有异,正欲出声喝问,忽觉四肢百骸间一阵脱力酸麻,情知不妙,急运内力抵抗时,才发觉胸腹间空荡荡的,一身深厚功力不知何时竟已平空消失净尽,不余半点。瞬息之间,手中长剑已拿捏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整个身体亦随之软软地坐倒下来,休说挣扎站起,便是要将一根手指移动半分,亦已无力可施,惟有将惊疑而愤恨的目光投向吴应熊,不知他对自己作了何等手脚。
??吴应熊见陈永华无力软倒,心中大为得意,笑道:“陈军师此时可是在大惑不解么?还是在下为陈军师解释罢。此事的缘故说起来简单之极,不过是在下的一名部属临时转行作了店伙,为陈军师精心烹了一壶带有特殊佐料的普饵茶而已!”
??陈永华身不能动,口却能言,恨声道:“逍遥软筋散……”
??吴应熊悠然续道:“不错,正是逍遥软筋散。一服逍遥软筋散,浑身功力全失,无法行动,非服解药不能恢复,只能任人宰割。陈军师,这壶茶的滋味是否好得很呢?嘿嘿,哈哈!”笑声中带着无穷的阴毒与猥亵,令人几不肯闻。
??陈永华此时已全无抵抗之力,切齿骂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奸贼……”
??吴应熊阴阴地道:“陈军师,你这许多言语,还是留待入府作客后,见到家父再与他详谈罢,在下只管延请陈军师入府,不与陈军师逞口舌之利!陈军师行动不便,你们还不快快服侍他起身!”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围在陈永华身畔的十余名武士说的。
??众武士本忌惮陈永华武功厉害,不敢上前,此时见他体内逍遥软筋散药力发作,形同废人,不堪一击,便去了畏惧避占之意,均生出手邀功之心,又听了吴应熊4的催促言语,当即再不犹疑,齐齐应得一声,一拥而上,向陈永华扑去。
??陈永华浑身无力,难拒强敌,心头不由一阵绝望,暗叫道:“罢了,罢了!他们若将我当场一刀格杀,倒也干净,却不知要将我擒到吴三桂这奸贼手中,教他如何折磨凌辱……”
??忽听一人厉声道:“住手!谁也不准动他一根手指!这个人,必须由我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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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怅惘恩仇终难解
??这声音虽然不甚响亮,但场中几千人均听得清清楚楚,识得声音出自一名中年女子之口。但觉这句言语在音调间充满了无尽的冷酷,无尽的杀意,虽不难听,却令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阵悚然的寒意,禁不住要对她敬而远之!
??那围攻陈永华的十余名武士为这声音所慑,竟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手上的招式亦随之缓了一缓。蓦地眼前一花,一道红衣人影如从天而降一般,自众人身畔掠过,直落到陈永华面前。
??火光映照之下,人人看得清楚来者是一名身着红罗裙的中年美妇,柳眉入鬓,凤目含威,面罩严霜,白玉一般的素手中,掣着一柄澄若秋水的长剑。面容姿态冷艳到了极点,却也肃杀到了极点,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惧之意,仿佛是站在天界冰霜女神的面前一般!这中年美妇非是别个,正是与陈永华恩断义绝,反目成仇的龙绮君。
??陈永华万万未曾料到,自己竟会与龙绮君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一时间亦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道:“绮君,平西王武士绝非易与,周遭尚有这许多铁甲军马环伺,切要小心……”
??龙绮君冷笑道:“陈近南,你不必假惺惺地对我强充好人。平西王府武士军马虽多,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批酒囊饭袋,又如何奈何得我手中之剑?真正应担心的却是你自己,我千里远行,来此陋乡,所为何来?总不致是为了游山玩水罢!陈永华叹道:“绮君,我知你恨我极深,这许多年来必欲杀我而后快,此番来昆明也定是为了取我性命。今日我误中奸计为人所制,命悬敌手,与其被奸贼所擒,受尽折辱而死,不如索性死在你的手上。然而……”
??龙绮君截口道:“很好,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既是如此,无须多言,速速趁着未被我一剑斩断脖颈前,为自己念几句往生咒罢!”言罢,将长剑缓缓举起,悬于陈永华头颈上方。剑身微颤,声若龙吟,显见已蕴足了真力,正蓄势待发,真欲一剑劈下陈永华的头颅!
??忽听一人喝道:“制住这妇人,不许她伤了陈永华!将她与陈永华一并擒住,押入府中,由父王处置……”这声音正是远处坐阵的吴应熊所发。此番率众擒拿陈永华之事,原是吴三桂本人一手策划,部署全局,之所以遣吴应熊来此施行,不过是令这位草包世子籍此在部属前显能立威,打好这一场必胜之战。然纵使他千算万算,亦未能料到大功即将告成之时,竟遇上了龙绮君这要杀人,不肯救人的女煞星。总算他在授计时曾着重叮嘱过吴应熊,无论有何变故枝节,亦务须将陈永华生擒回府,是以吴应熊见陈永华势危,疾疾传令众武士拦阻龙绮君出手。至于将龙绮君一并擒下之言,却是他见龙绮君虽年岁已长,仍美艳异常,心生邪念,临时定下的主意。
??众武士本已为龙绮君鬼魅般地身法,逼人的杀意骇得呆在原地,此际骤闻吴应熊出令,虽有惧意,但势如骑虎,不得不发,遂各自呼叱,刀剑齐施,向龙绮君抢攻过去。
??龙绮君剑在半空,正欲聚力斫下,一举诛杀陈永华,众武士已围攻而至。倘若不作抵御,长剑仍照原式而发,虽可杀得陈永华,自家身上亦须添上四五个透明窟窿。她武功绝顶,一见势头不妙,立时反手一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将长剑转向,在身畔舞出了一道银虹,将全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
??“铮铮”数声,金铁交鸣,宛如繁管疾奏,众武士手中兵刃尽为龙绮君这一剑荡开,更有几名功力较弱者被她震得手腕、虎口发麻,不由愈增了几分畏怯之意。然吴应熊既有令在前,又势不能弃战而遁,因此只有硬着头皮挺刃复上。
??龙绮君秀眉倒竖,叱道:“鼠辈既欲找死,今日我真索性便成全了你们!”长剑一展,锋芒盛,化出千万道寒光,向众武士激射过去,出手锋锐到了极处,凌厉到了极处!
??星月剑法至刚至利,至险至狠,更由龙绮君的深厚功运使出来,端地势若飞光冷、电,巨瀑狂澜,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便是武功高绝如陈永华亦未必肯轻易直撄其锋,众武士的功力较陈永华远远不及,却又如何抵挡?眼见龙绮君剑光到处,如汤泼雪,抽了披靡,几乎每出一剑,便有一人血溅当场。更有二三名武功稍弱的武士被星月剑法伤得肢断颅裂,倒在地上惨嚎不已!
??吴应熊见龙绮君手段如此厉害,亦不禁暗自惊惧,疾呼道:“你们都是泥像木人么?还不快快上前出手援助,莫非要待这妇人将他们杀光杀尽,再来向你们动手不成?”这句言语却是向在外围掠阵的十余名武士说的。
??那十余名武士先时一直在远处观战,见得龙绮君剑势如此凌厉狠辣,亦感震恐。但闻吴应熊喝令崔促,当下不敢有违,惟有相互对视一眼,各掣兵刃杀入战团。
??此番吴应熊率来的武士,原是平西王府内的好手。论武轼虽较陈永华、龙绮君等人相去甚远,但二十余人联手围攻,互为守御,此起彼落,威力无形中便增加了许多。一轮疾攻之下,竟然抢得上风。
??龙绮君孤身单剑,为众武士困在当中,但觉自敌方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星月剑法中的许多凌厉杀手渐渐施展不出。心下好生焦躁,却也只得收敛剑势,紧紧护住自身。一时间再无暇进取攻敌。惟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星月剑法锋锐无比,长于攻敌,然用于守御却有些不够严密,易露出空隙,为敌所趁。龙绮君浸淫星月剑法四十余年,功力极深,故此运剑防守尚自游刃有余,不致为敌攻入,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克制这二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扳回战局,却是大大不易了。
??吴应熊见已方稳占优势,心头登时一宽,又纵声笑道:“兀那妇人,你既敌不过我平西王府武士,不若索性就此弃剑投降,府首就擒,与陈永华同入王充分反府作客罢了!倘若一意负隅顽抗,我这些武士可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稍有不慎,伤了你这等美人,岂不可惜?”危机一过,言语间又转轻佻。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娇媚的少女声音叱道:“你这狗贼口中不干不净,侮辱我娘,我先割了你的肮脏舌头!”
??随着这声清叱,一条青衣人影如掠波飞燕般穿窗而出,直射向大言炎炎的吴应熊,身形姿态均美妙到了极处,却似满含着愤怒与杀意。
??这现身突袭吴应熊的青衣女子非是别个,正是龙星儿。方才龙绮君自店堂中跃至院心,追杀陈永华前,曾严令她不得露面出手,故此她虽眼见龙绮君为众敌围攻,落于下风,却迟迟未肯相助。此际听得吴应熊言语无礼,以她火爆的脾性,自是按捺不住,故此出言回骂,掠出店房,径取吴应熊。
??然龙星儿轻功虽妙,却因内力修为有限,未能达到龙绮君般来去无踪的炉火纯青之境,更兼她施展身法前出声斥责吴应熊,这便使得一众武士察觉了她的所在。预先有了防范。她人尚在半空,当即便有四五种暗器齐齐向她身上招呼过去,端地是疾如流星,密如骤雨,令人防不胜防!
??龙星儿全身凌空无从腾挪闪躲,却也不甚慌张,掌中剑势一展,化作千百道银芒,向袭来的暗器刺斩过去。“铮铮铮铮”数声大小不一的响动过去,飞镖、袖箭、梅花针、铁莲子等几十枚暗器纷纷坠地,散落在方圆三尺的砖面上。
??龙星儿出剑击落暗器,分了心神,体内真气不继,无力再行纵掠,身形一沉,自空中直堕下来,正落入龙绮君与众武士的战团之内。她武功精妙,反应迅捷,虽在众敌环伺之下,却丝毫未曾慌乱,反手一式“眉目初升”长剑斜斜挥出,在一名武士肩上划了一道尺余长的伤口。
??龙绮君力抗众敌,正感有些吃紧,骤见龙星儿现身相助,却也未恼她不遵已命,擅自出手,反觉宽慰,当即呼道:“星儿,杀到娘身边来,与娘并肩联剑,诛尽这些为虎作伥的鼠辈!”
??龙星儿应了一声,仗剑举步,与龙绮君一同施展星月剑法中的凌厉杀手,向众武士疾攻过去。她母女功力高低有别,剑法招式却是一般无二,两柄长剑此起彼落,攻势大盛,众武士人数虽多,却也无法正面阻挡。仅仅十余个回合,她母女二人便忆会合到一处,双剑错落,如风飏飞雪,如电光入海,威势大增,直逼得众武士一步步退了开去,合围的圈子越扩越大,招式也渐渐守多攻少,竟又被她母女联手,扳回上风。
??众人在前庭中高呼酣斗,白刃相搏,不时便有武士为龙绮君母女掌中长剑所伤,血溅当场,负痛倒下,场面惨烈之极!
??忽闻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啸声大作,顷刻之间便有四十余名武士冲放入客栈,赶来增援。为首一人向吴应熊呼道:“王爷见世子久去不归,知世子定是遇上了棘手变故,故遣我等火速前来,听候世子号令。!”
??吴应熊因见麾下武士不敌龙绮君母女,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此际见这一支生力援军从天而降,自是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叫道:“速速上前围攻这二名女子,生擒一人,赏鑫百两,格杀一人,赏金五十!”
??来援的四十余名武士齐齐应得一声,各掣兵刃,杀入战团。吴三桂平日御下既严,此时又有重赏在前,众人自是人人恐后,个个争先均欲将龙绮君母女或擒或杀,以换赏金。
??龙绮君见到这批武士的身形姿态,便知其武功较第一批武士虽有不及,却也绝非易与,再兼在人数上较前一批武士多了一倍,倘若被他们合兵围攻,只恐当真难以抵御。思及此处,心意立决,喝道:“星儿,不必再与这些走狗鼠辈纠缠,仗剑突围,随我速离这是非这之地!”话音未落,剑锋忽转,如白虹飞电般向陈永华咽喉疾刺过去,竟欲在离去前,先行将陈永华置于死地!
??这一剑突如其来,毫无先兆,迅捷到了极处,凌厉更是到了极处,纵使陈永华功力未失,行动如常,要应付化解这一剑也必大大不易,何况还是在这等毫无抵挡之力的情境下?眼见白刃已至颈前,却无计闪避挡拒,心中不由一阵绝望。但转念想到自己与龙绮君本为恩爱夫妻,却因唐鲁相争,各为其主,以致决裂反目,家破人散,凄苦半生,但觉人生在世已无半点乐趣,如今死在龙绮君、剑下,不但可免去受吴三桂这奸贼折磨凌辱,更将二十年来的是非恩怨一并了断,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思及此处,心念顿释,竟感到出奇的平静安乐,面上亦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龙绮君运剑疾刺,本拟在陈永华咽喉上穿个透明窟窿,然骤见陈永华面上宁静满足的笑意,亦不禁微感惊诧,原本刚硬的心肠竟就此软了几分,霎时间二十年前与陈永华神仙眷侣双宿双飞,仗剑江湖的种种绮丽情事,闪电般在心头掠过,手上剑势亦随之缓了下来。然心念一转,又思起他背鲁投唐,、效力郑氏,与已反目为敌的往事,胸中复被仇恨填满,杀意大盛长剑一紧,继续向陈永华咽喉疾刺。剑势之急劲狠辣更胜先时,显见此番心意已决,再不容情。
??龙绮君的长剑距陈永华咽喉已不足半寸,忽风声大作,一人不知自何方斜掠而至,鹰隼般落在陈永华身侧,低叱一声,一掌横劈而出,正斩在龙绮君剑面无锋之处。
??龙绮君原以为这一剑必将陈永华刺杀当场,未料竟有人自中途杀出,以肉掌硬挡自己手中青锋,救援陈永华。但觉一股至刚至强的掌力自剑上传来,饶是自己功力深厚,骤然受力,亦有些手腕酸麻,不及相抗,拿捏不稳长剑。那凌厉无畴的剑势因了这一掌之力,也就此转了方向,斜斜在陈永华颈侧擦过,险险伤到他的肌肤。
??龙绮君平素自负剑术绝高,世间罕有人能抵敌,不意来者竟能以一掌之力,破去她势在必得的杀手绝技。虽其时全力攻击陈永华,侧方力量略显薄弱,以致为其所趁,然此人功力毕竟非同小可。
??非但龙绮君,便是陈永华本人,此时亦是惊诧莫名,不知是何方高手现身相救。他体内逍遥软筋散药力发作,四肢无力,头颈亦难以转动,惟有勉强转过眼光,向来者望去。
??一瞥之下,陈永华不由又惊又怒。原来,那人身材魁伟,仪表轩昂,亦正自向自己灼灼凝视。周遭的火光映在这人脸上,将他的面容显示得格外分明:此人正是自己的旧相识,天雷手宗瑾!
??陈永华昔日在平安客栈中,曾欲置宗瑾于死地,后虽经郑雪竹出面讲情,终于放宗瑾走路,却也立下“再次相见,定杀不赦”的言语,只道经了这一番交手,宗瑾对自己必是又恨又怕,未料他竟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出手相救自己,却不知他心中究竟有何打算。一时间种种猜测齐地涌上心头,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
??此时龙绮君亦已看清宗瑾形容。她与宗瑾却是初次相见,互不认识,但见过了他掌上功力,已知他绝非寻常武人,却猜不出他是何等来路。遂向旁侧的龙星儿问道:“星儿,你可识得此人的身份来历么?”
??方才宗瑾骤然现身,抢入战团,自龙绮君剑下救出陈永华,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得着实太快太奇,众武士一时间均被惊得怔住,竟无人再向龙绮君母女出手。龙星儿借此喘息之机,方得以回答龙绮君的问话,道:“娘,他便是清廷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答复,胸中怒火更炽,转头向陈永华喝道:“陈近南,你口口声声以大明忠臣,抗清义士自居,暗地里却与鞑子勾结一处,狼狈为奸,当真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衣冠禽兽的真小人!今日事情败露,你却羞也不羞?”
??陈永华被龙绮君如此劈头盖脸一通辱骂,禁不住无地自容,愈加着恼。对宗瑾的出手相救非但丝毫未觉感激,反而极为愤恨,叱道:“我今日误中奸计身陷重围,命悬人手,原是运数使然,当受此劫,即便死于此地亦心甘情愿,又何必你这鹰爪子来假惺惺地出手相救?沽恩示惠?”
??宗瑾闻得陈永华的斥责言语,竟丝毫不动声色,连脚步指尖都未曾移得半分,只淡淡地道:“陈军师既是台湾重臣,便为朝廷劲敌,在下身受皇恩,必当忠君之事,自是与陈军师势不两立,互为水火。他日朝廷若与台湾交战,疆场之上,在下自不会对陈军师手下留情,定要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务取陈军师性命,为朝廷消灭大敌。然陈军师一代英雄,可以战死沙场,可以血溅江湖,却绝不可以死在无耻奸贼、卑鄙小人的暗算之下,更不可以在毫无抵抗之力时,被人如猪羊一般横加诛戮!”他这番话的音调虽不甚高,却义正辞严,不怒自威,令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
??陈永华与龙绮君深恨宗瑾,听了他的言语,虽为之气结,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与他争论。两人四道充满敌视的目光灼灼投在宗瑾身上,恨不得立时出手将他撕成千万碎片。
??忽听吴应熊喝道:“大家并肩齐上,休管他是台湾逆贼,鲁王乱党,还是满人皇帝派来的密探,一个不留,统统擒下!活的拿不住,死的也成!”
??众武士其时已对陈永华、龙绮君等人形成合围之势,闻得吴应熊号令,登时各掣兵刃,蜂拥而上。霎时间刀剑齐施,向陈永华等身上接连下了二十余记杀手!
??龙绮君母女星月剑法展开,剑光霍霍,与众武士以攻对攻,斗得难分难解;宗瑾守在陈永华身侧,因怕陈永华为敌所伤,故足下不敢随意移动,惟有凝神提气,潜运内息,以沉雄厚重的掌力与众武士对抗。他内功修为既深,此刻蕴于掌上一式接一、式地发出,当真如同巨浪侵岩,泰山压顶,掌势未到,党风已迫得功力较浅的敌人呼吸困难,惟有忙不迭地收敛攻势,侧身走避,以免被掌力正面波及。如此一来,任是何等精妙毒辣的杀手,亦无法攻至他身前,奈他不得了。
??忽听一人大呼道:“吴应熊,吴三桂这老贼无故囚禁、私刑折磨我爹爹与我妹妹,我武功低微,无力救他们脱困,今日索性在此拼出性命不要,向你讨还还好教你尝尝父债子还的滋味!”这呼声其甚是响亮,震得院中众人耳膜不由均微微一鸣,但觉此人性情定是粗卤赣直,却对吴三桂父子怀着极大的愤怒,极大的仇恨。
??随着这阵高呼,“砰”地一声大响,一间店房的长窗被人自内踢开,脱出窗框飞了出去。一名粗壮少年手持单刀,从窗洞中跃出,如疯了一般直冲入战团,向众武士猛攻过去。
??龙星儿与宗瑾均识得这少年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子崔泱泱,亦知他武功平平,即便是与平西王府武士一对一大厮杀,亦难有胜算,此时这般不要命地打进众武士的包围圈内,实是凶险之至。遂不约而同地向外围出手猛攻,欲将崔泱泱接应到自己身边。
??龙星儿的星月剑法凌厉狠辣,宗瑾的金刚掌力雄浑深厚,二人同时展开攻势,众武士确是难以正面相抗,只得纷纷退让,一时间竟自闪开了一条道路。崔泱泱借机猛斫几刀,逼开身畔与之缠斗的两名武士,奔入了圈子中央。
??龙星儿与崔泱泱之妹崔秀秀原是好友,同崔泱泱亦颇为相熟,见他摆脱敌人纠缠,奔至近前,疾扬声呼道:“崔大哥……”
??崔泱泱闻得龙星儿出声招呼,转头她应了一声,足下却两个箭步,直跃至宗瑾身前,嘶声道:“宗统领,事已至此,我左右是不打算生离此地了,不若就舍出性命与这班奸贼拼了罢!爹爹与秀秀既已落到老贼手中,我又何必吝惜自家性命?只是大丈夫死便死了,却须得拉几条走狗陪葬……宗瑾见他又双目通红,状若疯狂,又说出这许多绝望言语,不禁心头一沉,眉头微皱,道:“崔兄弟,你冷静些。眼前敌人虽强,然只须我们这许多人齐心合力,定可搏出一条生路……”口中说话,手上犹自不停,左劈右斫,聚力发出,将身畔两名武士击倒。
??言犹未了,忽闻一人叱道:“谁肯与你这鹰爪子齐心合力?倘若我功力未失,第一个便要一剑刺死你,即便是被眼前这些走狗乱刀分尸,也绝不会与你联手逃生,同流合污!”你若知趣,便速速闪开,自行自路,否则我便是今日侥幸不死,也不会对你这鹰抓子感恩戴德,他日相见,更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崔泱泱与宗瑾并肩为战,仗着宗瑾掌势掩护,单刀狂舞,居然也能攻出几招,支持一阵。闻得这番辱骂之言,不由心头一愕,回头看时,却见那跌坐地上,无力行动的陈永华须发皆张,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正自怒叱不止,禁不住大为不满,向陈永华喝道:“你这老儿如何这般无理?宗统领一片好心,舍命救你,你却为何定要恶言相向?”
??陈永华身为台湾三重臣之一,出道已有三十余年,自不会与崔泱泱这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当即“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宗瑾低声道:“崔兄弟,此人乃是郑公子的部属,看在郑公子分上,不必与他太过计较……”
??宗瑾语音虽低,然陈永华与他相距既近,对他的言语自是听得清清楚楚,闻得他言中之意竟是将自己当作了不明事理,反需崔泱泱包涵之人,不由哭笑不得。
??龙绮君与龙星儿在十余步外联剑拒敌,剑势如虹,已伤了五六人。闻得陈永华等人的言语,心下好生鄙夷,冷笑道:“陈近南,你不必与这鹰抓子一唱一和地假撇清,倘若你们不是勾连一气,他又为何要冒险救护于你?”
??龙星儿傍在龙绮君身边挥剑力战,见到他四人如此缠夹不清,禁不住又是焦躁,又是好笑。欲待出言分解,却不知当如何去讲,惟有一言不发,催动剑势,闷声哑斗。
??众人分成两处各自为战,同六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相拒,一时间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龙绮君母女与宗瑾均是当世高手,剑掌齐施,众武士中无人能独力相抗,往往被逼得支将见绌,手忙脚乱;崔泱泱武功虽不甚高,借了身畔宗瑾之力,亦有余暇自保,;陈永华功力全失,毫无抵抗能力,全赖宗瑾掌势展开,笼罩住他身周方圆五尺之处,将敌人的杀手一一阻挡化解,方得以毫发无伤。
??其平西王府武士人数虽较先前多了将近两倍,然第二批武士无论是武功还是临敌应变之能都较第一批武士差了一筹,以众凌寡,仍未能占得半点便宜,酣斗良久,犹是难分难解,更有人不时躲闪稍迟,为龙绮君等人的剑锋掌力所伤,退出战局。而龙星儿背心亦吃了一拳一掌,虽经运功卸去了大半力道,犹感剧痛不已,出手的杀伤力自较前减弱了几分。
??正自彼来此往,相持不下,又闻得吴应熊遥遥喝道:“大家速速退下,不得恋战!”
??双方剧斗正酣,陡闻吴应熊发此号令,不由均感诧异,齐齐向吴应熊出声处望去。却见吴应熊不知何时已退入铁甲军马阵中,策马立在一排圆盾之后,遥观战局。
??退出战团,挟起受伤倒地的同伴疾奔入铁甲军马队伍,顷刻间便如落潮般走得干干净净。
??龙绮君母女双剑齐出,乘势追击,剑光闪处,却也伤了三五名武士。然众武士一行入铁甲军马之中,众军即刻上前结成阵势,将她们阻挡在外。戈矛如林,盾牌如云,联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她母女虽欲继续追杀,一时间却哪里攻得进去?
??陈永华跌坐在地,功力全失,动转不得,然头脑却丝毫未曾糊涂。他身为台湾军师,一生多历战阵,对种种行军临敌的策略自是了如指掌,反应敏锐,远胜他人。此际见铁甲军马列成这等阵势,立感不妙,疾呼道:“绮君,星儿,不可贪功直进,当心敌人……”
??话犹未了,忽听吴应熊喝道:“弓箭伺候,不必手软!拿不到活口,死的也是一样!”
??众铁甲军马中约有半数是弓箭手,此时早已张弓搭矢,严阵以待多时,吴应熊军令既出,众人自是不肯迟延,疾疾将箭矢向陈永华等人攒射过去。第一轮弓箭手射罢立时退后,由第二轮弓箭手上前补足,在同伴长枪质盾牌掩护下继续发矢,一进一退,皆行动如风,毫无停顿凝滞,因此射向众人的箭雨亦不曾片刻稀疏。
??龙绮君母女距铁甲军马阵势极近,箭矢射来,原本首当其冲,然方才陈永华出声提醒,令她二人预先有了防范,见敌人发矢劲射,疾疾换招收势,将长剑化成一道屏障,紧紧护住浑身上下,将射至身畔的箭矢击偏击落,却也毫发无伤。
??崔泱泱单刀狂舞,上遮下拦拼力抵挡。他武功平平,要同时应付这许多自不同方向射来的箭矢,着实吃力,一时间狼狈不堪,口中兀自怒骂不休。
??宗瑾挡在陈永华身前,潜运真力,双掌横劈直轩,将射向自己与陈永华之箭一一扫落。他手中虽无兵刃,然一双肉掌的威力却丝毫不逊于龙绮君母女的长剑,掌势到处,箭矢纷纷被劈断劈裂,滚入尘埃。
??吴应熊与父同谋起兵造反,此时正是山雨欲来的关键时分,自是对朝廷遣来的人最为忌惮,第一要取的是宗瑾性命,对陈永华、龙绮君等人的死活一时反有些无暇顾及了。但见得宗瑾以一双空手与已方的飞矢相抗,犹自不落下风,不觉又惊又怒,叫道:“大家合力射这清廷走狗!先将他当场格毙,再对付陈永华与这对泼妇!”
??众弓箭手得了吴应熊号令,登时便有一大半人将弓矢转向,纷纷向宗瑾攒身过去,连带着他身边的陈永华、崔泱泱也同受这如蝗箭雨波及,情势凶险无比。他二人一功力全失,一武功寻常,要凭自身抵挡如此密集的乱箭,实是万万不能。
??宗瑾见敌人的攻击主力转向自己,不由暗暗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情知单靠自己一人的掌力,实难在这等攻击下牢牢守住每一分空隙,卫护三人周全。心念一转,蓦地伸手抄住一支射来之箭,运起真力拨打挡拒周遭箭雨,他功力既深,手法又准,一时间箭矢却也奈何他不得。然抵抗得片刻,方才走避入铁甲军马阵中的众武士亦已张弓搭箭,向他疾射,众武士既各怀高明武功,射出之箭自与寻常军士所射不同,既劲且准,分外难以应付。
??宗瑾一手持箭,一手出掌与乱箭周旋,实已使尽了全力,方得以苦苦撑持,。勉强守住阵脚。正激占间,忽隐隐约约闻得一阵奇香扑鼻而来,好似自身畔极近处发出,初时尚疑心是错觉,然时刻愈久,香气愈浓,竟冲得额头微微生痛,心中不由暗呼不妙,低头一瞥,方发现足下堆积的数十枝断箭铁镞上,均泛着一阵淡淡的乌蓝之色,连自己手中所持之箭亦是如此。他久历战阵,经验极丰,深知其中凶险,当、即呼道,箭上淬毒,大家当心……”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啊”地一声惨呼。疾回头看时,却见崔泱泱左小臂已为一支利箭对穿而过。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右手单刀犹自狂舞不止,使出来却已渐渐不成章法。
??宗瑾心头一凛,叫道:“崔兄弟,你的伤处感觉如何……”
??崔泱泱本天性憨厚,然这许多时日亲人连遭迫害,激发了他一股愤怒勇悍之意,虽小臂中箭,却也不去理会,只顾挥刀剧斗,此时闻得宗瑾出言相询,方怔了一怔,答道:“初时还有些疼痛,现下却是又麻又木,没了丝毫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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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绝地方叹万事空
??宗瑾听得崔泱泱描述伤处情状,知其臂上中毒已深,心中不由更增了几分担忧:“敌人的阵势如此严密,只顾将箭矢片刻不停地射来,我等纵全力防范,终难免有丝毫疏漏之处,若被他趁隙而入,定将万劫不复……“思及此处,无意间目光一转,顿生一计,暗叫道:“我只顾硬接硬挡来箭,却为何迟迟未曾想到此事?”心念既决,登时不再犹豫,向崔泱泱低声道:“崔兄弟,不必恋战,随我退入店房,以避乱箭!”言罢,奋起平生之力,左掌右箭齐出,将面前几十支箭矢一并击落,转身挟起陈永华,低头疾冲,如鹰隼般越窗而入,直跃进店房之中。身形掠至窗口之时,忽觉脑后劲风袭来,情知不妙,忙一低头,但觉头皮微凉,一支利箭几乎紧贴着顶门飞过,幸而未曾窗透冠帽,伤及肌肤。
??宗瑾将陈永华放在临窗的墙角,好教他倚墙而坐,此处位于房间死角,室外纵有强弓劲矢亦无法射及。陈永华深恨宗瑾,偏生在此几次三番受他援救,心头自是极为愤懑不平,不知他在玩弄何等阴谋。正待出言斥骂,却见宗瑾竟重又跃出窗外,迎着密集的箭雨冲将过去。
??崔泱泱原是与宗瑾一同向店房中却,然他功力较宗瑾远远不及,无法提气飞纵避开箭矢,只能挥刀护身,步步为营后撤,方行至一半,便为箭雨所阻,进退不得,手中单刀亦已支将见绌。
??崔泱泱心头正自绝望,只凭一股求生意志苦苦挣扎。忽觉后颈一紧,竟是被人紧紧拿住,尚未及反应,整个身体便如腾云驾雾般凌空而起,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穿过长窗,“扑通”一声,落在店房地上。声音虽响,落地却称稳,仿佛是被人看准了方位,头上脚下直掷下来的一般。
??崔泱泱闪身避至箭矢射不到的角落,惊魂犹自未定。却见乱箭纷飞之中,两条人影如飞鸟般掠进窗子,手中长剑兀自运使不休。竟是龙绮君母女见敌人弓箭厉害,自觉独力难支,又见宗瑾挟陈永华入客舍避箭,复将崔泱泱掷入窗内,因此受到启发,亦仗剑拨开身畔箭矢,打通路径,退进店房固守。因周遭战局太过艰险,一时间慌不择路,竟闯入了陈永华、崔泱泱这一间房。
??龙绮君母女立足未稳,宗瑾亦已掩将进来,向崔泱泱道:“崔兄弟,你臂上的伤处要不要紧……”
??崔泱泱方才力抗箭矢,生死系于一线,对臂上的毒箭一时无暇理会,此刻暂离险境,心念一经放松,又闻宗瑾询及此事,立感臂上麻木之意不断上涌,霎时间冲入脑门,引起一阵晕眩,再也撑持不住,足正下一个踉跄,“嗳哟”一声,向后便倒!
??宗瑾见崔泱泱伤处毒性发作,当即伸手将他身形扶住,缓缓放他坐下,同陈永华一般倚在墙角。却见他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黑气,知他中毒已深,情势凶险,再拉起他衣袖细观时,赫然发现他一条左臂颜色乌青,肿胀了一倍有余!
??宗瑾虽知崔泱泱身中剧毒,却未料他身上的毒性竟如此严重。他与崔泱泱虽是初次相识,然这半夜相互扶持,共度患难,同仇敌忾,已结下了情谊,此刻见他中毒倒地,命在顷刻,却又如何不急?当即不暇多说,将手放在崔泱泱肩头,默运玄功,助他逼毒。
??宗瑾功力深厚,将内力循“手少阳三焦经”徐徐注入崔泱泱体内,压制毒性。未出一炷香时分,崔泱泱臂上伤处便汨汨渗出黑血,肌肤间的浮肿亦略见消退,缓缓张开了眼睛,呻吟道:“宗统领,我此时可是死了么?”
??其时龙星儿已奔至崔泱泱身边,察看他伤势,见他体内毒性渐角解,神智恢复,心中好生欢喜,笑道:“崔大哥,你没有死,同我们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
??崔泱泱对龙星儿的言语却似充耳不闻,目光散乱,声音喑哑,喃喃地道:“此刻还没有死,再过片刻便要死了,是也不是?我武功低微,资质愚钝,死去原不足惜,只是爹爹与秀秀身陷魔掌,未能将他们救出,实难瞑目……”
??宗瑾闻他出此不吉之言,心下颇为烦乱,疾疾打断道:“崔兄弟,休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死,崔庄主与崔姑娘也……”
??言犹未了,崔泱泱忽一挺身,直直坐起,仰面叫道:“吴三桂老贼,我崔泱泱死后必化厉鬼,将你父子剖心刳肝,食肉剔骨,以报我一家今日之仇!”
??龙星儿见素来憨厚朴实的崔泱泱忽变得如此狰狞,心中大感惊怖,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几步,却见崔泱泱呼罢这一番诅咒言语后,旋即半身僵直,如一根木头般斜斜倒在宗瑾身上,重又陷入了昏迷。
??宗瑾见崔泱泱情形不妙,忙将他扶起细细察看。但见他面上黑气较方才非但无丝毫消减,反而愈见增浓,知他体内毒性本深,经了这一番情绪波动,激得毒气上涌,情形愈加凶险。以自己的内力修为,只可勉强护住他的心脉,欲将毒性驱净却已是万万不能。
??龙星儿亦已看出崔泱泱情势危急,心下好生焦虑,一时也顾不得许多,疾道:“宗……统领,崔大哥的毒伤要不要紧?有没有性命之忧?”
??宗瑾正自扶持崔泱泱坐于当地,将内息继续输入他体内,闻得龙星儿此问,饶时他多历风雨,处变不惊,亦不由生出了几入选许悲凉之意,叹道:“我功力有限,只能保得他一时,除非夺得解药,或是一内力修为极深之人施以援手,否则是生是死,孰难预料……”
??龙星儿闻宗瑾如此说法,心头一动,转头向龙绮君道:“娘,崔大哥身中剧毒,性命危殆,求你运功救他一救……”
??龙绮君原自倚墙而立,对方才发生的种种变故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此刻闻龙星儿出言相求自己,立时截口道:“此人与这鹰爪子原是一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非此际强敌在外,无暇他顾,又见他毒伤发作,命不久长,我必要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此刻他既要死,便让他去死好了,我却是绝不会出手救他的。”
??宗瑾听她非但一口拒绝救人,更大有兴灾乐祸之意,心下好生不平,当即抗声道:“前辈敢是见崔兄弟与我联手抗敌,便认定他也是我一路人么?今日事已至此,宗某不妨便把话挑明了,崔兄弟乃是扬州青枫庄庄主崔天成大侠之子,原与宗某素昧平生,不过是因同被吴三桂麾下武士追杀,方同舟共济,走在一处,与宗某相识尚不到半日。青枫庄上上下下虽与反清复明势力无甚往来,却也从不曾同朝廷有过瓜葛,如何便与宗某拉上了关系?”他一臂运功助崔泱泱速逼毒,一壁出言同龙绮君辩驳,却也义正辞严,毫无凝滞。
??龙星儿见状,惟恐二人越说越僵,误了救治崔泱泱,疾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崔大哥的妹子崔秀秀是我的好友,我与他一家相识已久,同崔大哥也很熟悉。崔庄主虽与鲁王部属素无往来,亦从不为清廷为虎作伥,平日作为尚称侠义,这位崔大哥更是毫无机心,古道热肠的好人,还盼娘看在都是武林同道的份上,出手救他性命……”
??龙绮君冷笑道:“我原本还有些可怜这少年,不大忍心见他如此毒发身亡,然此刻见这鹰爪子对他性命这般看重,我反而不想救他了。一来我不愿助鹰爪子作事,令他得遂所愿,二来这少年虽是名门子弟,却与鹰爪子往来密切,同流合污,纵是死了亦不足惜。他既然将这鹰爪子视作朋友,便应由这鹰爪子救他性命,我与他素不相识,更非什么朋友,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她心肠刚硬,既已决定不救,便当真不救。
??龙星儿闻得龙绮君这等决绝言语,心头又是焦急又是难堪,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在原地往来绕了几个圈子,忽一顿足,大声道:“也罢,我这便出去为崔大哥夺回解药,救他的性命!”言罢,拔剑出鞘,长身而起,向窗外疾跃而去。
??身形方冲至中途,忽觉后颈一紧,继而一股大力传来,将自己硬生生地牵拉了回去,落在原地。耳畔又听得龙绮君的声音道:“星儿,此人的性命自由这鹰爪子料理,不必你越俎代庖,多管闲事!”语音中、似已有了几分怒意。
??龙星儿对龙绮君向来警畏,从不敢违拗了她的意愿,此刻她既禁阻自己救治崔泱泱,自是说什么也再不会轻举妄动,擅自施救,惟有将无奈的眼光向崔泱泱投去,只盼上天保佑,令宗瑾骤然间功力大增,将他体内毒质驱散驱净。
??陈永华独自倚坐在墙角,虽功力全失,动弹不得,耳目却丝毫未受影响,将室内发生的种种变故尽见闻得清清楚楚。目睹龙绮君因了胸中意气,非但自己对崔泱泱见死不救,更禁止龙星儿出手救人,心中不由大为不平,叹道:“绮君,你与我身陷唐鲁之争,各为其主,你心心念念要取我性命原也在情理之中,我亦不怪你。然你既为侠义道上人物,便当急人之难,救人之危,方不愧了头上这侠义二字。而今这少年既非满洲鹰犬,又非仇家之子,星儿更同他一家相交非浅,他身处危难,命在顷刻,你又何忍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却由这与他相识不到半日的鹰爪子全力施救,心中岂不有愧?”
??龙绮君听得陈永华这一大番责难言语,不由大为激怒,柳眉倒竖,喝道:“陈近南,我留你多活了这许多时刻,已是便宜了你,你却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既如此不知好歹,我索性现下便送你上路,你那些冠冕堂皇、自命侠义的废话,还是留到黄泉路上再说罢!”言罢,反手掣出腰间长剑,望空一挥,声若龙吟,足下犹自不停,一步步向陈永华逼去。
??龙星儿呆立一旁,见龙绮君持剑欲杀陈永华,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自幼受龙绮君熏教,对台湾郑氏一脉仇恨极深,对陈永华更是刻骨痛恨,然前次在平安客栈中得知他竟是自己生父后,对他虽依旧仇恨敌视,却不知为何对他生出了一种莫名情感。此时见龙绮君杀意大盛,怜悯之念忽起,虽不致上前阻拦绮君出手,却也转过头去,不忍见到陈永华血溅当地的惨死情状。
??相对龙星儿的矛盾彷徨,陈永华却显得极为平静,缓缓闭上了双目,唇边竟似绽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暗思此番倘能死在龙绮君剑下,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宗瑾见龙绮君欲下杀手,取陈永华性命,虽有心出手阻止,然此刻崔泱泱体内毒伤正到了要紧关头,倘若抽身去救陈永华,则崔泱泱必死无疑。既无暇相救,惟有暗自徒唤奈何?
??龙绮君方仗剑行得两步,忽闻窗外似有异声,却不类人之足音,亦不同于箭矢暗器的响动,倒像有许多人同时向客舍外墙、檐下泼水一般。情知事态有变,遂停下脚步,倾耳细听。
??此时陈永华等人亦已发觉室外情形有异,凝神而听,但闻“嗤嗤”水声不绝,亦不知敌人在弄何玄虚,欲待到窗前一观究竟,又恐遭了冷箭,不敢妄动。
??宗瑾耳闻异声,深知必是敌人一计不成,又使出了新的阴谋手段,正自猜度筹算,鼻端忽嗅到一阵焦臭刺鼻的气味,心下一凛,已知究竟,沉声道:“敌人必是以喷筒一类物事,在客舍周遭喷洒火油,这些房舍均是竹木搭建,更兼沾满了火油,自是遇火即燃,无从扑救。倘若我所料不差,吴应熊下一步定是以火箭威逼我们投降就范……”
??言犹未了,便闻房外吴应熊得意洋洋地呼道:“陈军师,你们几位的房间外现已布满火油,只须在下一声令下,将士们成千上万的火箭射来,陈军师与几位朋友便要好好暖和一番了!倘若陈军师的几位朋友身上不冷,不愿取暖,也不妨事,只须每人同陈军师一般服下一枚逍遥软筋散,再随在下一并入王府作客,在下自不费神为各位点火!”话音未落,又听得“拍拍”几声轻响,四枚蚕豆大小的淡黄色药丸透窗而入,落在窗台之上,显是被武士中的暗器好手以铁莲子手法掷入。
??龙绮君性情暴躁,闻得吴应熊表面客气,实则满含威胁凌迫的言语,早已满腔怒火,此时见敌人将“逍遥软筋散”掷入房内,逼自己吞服,摆明了是将自己等人视作了网中之鱼,由得他随意摆布,却又如何按捺得住?激愤之下,立时上前一掌劈出,喝道:“吴应熊,你若有种,尽管放火烧屋好了,我纵横江湖三十余年,历经争斗无数,区区死生之事,又何足惧哉?若要我束手就擒,任你父子摆布,以求一时苟活,却是万万不能!”掌风激荡之处,四枚药丸尽成齑粉,向窗外飞散出去,瞬时无影无踪。
??宗瑾见龙绮君如此激烈,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此刻情势虽然凶险,然吴应熊不过是一装腔作势的草包,若我等有意示怯,同他虚与委蛇,拖延时刻,未始没有脱困之机。似如此严词坚拒,虽看来硬气痛快,实则将自己逼入了不可转环的死角……”
??复听吴应熊阴阴地道:“这位女侠好急的性子,当真是铮铮傲骨,可敬可佩。然女侠固是忆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却为何不考虑几位同伴的选择打算,便认定了他们是同你一样视死如归呢?因了你一人之意气,而将一行五人同时推上了绝路,女侠却于心何安?”
??龙绮君冷冷地道:“我女儿的性情同我一样,都是宁折不弯,情愿葬身于此,亦不肯自缚乞降,苟且偷生的。我母女今日死于此处,亦不枉了我鲁王部属的侠义美名。至于陈近南与这鹰爪子,原是我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大敌仇人,便在此地为我母女陪葬,亦不算冤枉,这姓崔的少年已中了你们的毒箭,活不过半日,早死片刻与晚死片刻原也无甚差别。吴应熊,你口上说要放火,为何还迟迟不动手?敢是畏首畏尾,连下令杀人都没有胆量么?”
??宗瑾忽淡淡地道:“龙女侠既不畏死,大可仗剑冲出窗外,与敌人一搏,即便不敌败亡,亦不辱没了这侠义高手之名。困守斗室,坐以待毙,只顾要求敌人放火烧自己,这等死法却也未见光彩。”他原本性情沉稳内敛,深藏不露,然此时见崔泱泱命在顷刻,室外强敌环伺,危机重重,一触即发,而龙绮君却只顾求死,一再以言语激怒吴应熊,实是将一室人的性命尽置于绝境。多重压力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出言讥讽。
??龙绮君为宗瑾这几句抢白堵住了话头,一时间连驳斥言语都说不出来,气得面色通红,连指尖都有些颤抖不止。怔了片刻,忽一转头,向宗瑾喝道:“鹰爪子,你既在此摇唇鼓舌,自寻死路,我索性便先一剑斫了你,教你死得光彩!”言罢,掌中剑锋一转,身形便向宗瑾冲去。
??龙绮君身形方在将起未起之间,忽臂上一紧,竟是被人死死拉住。回头看时,却见那阻拦自己的并非是别人,正是龙星儿。心下不由好生焦躁,叱道:“星儿,你为何袒护这鹰爪子?”
??龙星儿被龙绮君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一扫,心中不由一阵惶恐,疾疾叫道:“娘,我不是要帮这鹰爪子,是因崔大哥身上毒伤发作,全仗他运功支撑才勉强吊住一口气,你若杀了他,崔大哥也必性命不保……”
??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却闻吴应熊在窗外道:“既然此处并非人人都似龙女侠般一意求死,在下便暂且留给各位一炷香时间考虑。哪一位想通了,便抛下兵器,行出店房,取一枚逍遥软筋散自行服下,随在下回府探访,父王定会加倍款待各位。倘若一炷香时分过后,各位还不肯赏父王与在下这个薄面,说不得只有以火箭招呼各位!”言罢,大笑起来,笑声中满含着无尽的得意无尽的狂妄!
??龙绮君本一意求死,但经了宗瑾与龙星儿这一番打断,禁不住亦有了几分犹豫。当即甩脱龙星儿,横剑护身,行至窗前,展目向外望去。却见客栈墙外火光冲天,残破的院墙外,众弓箭手仍同方才一样,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只不过此时弓上之箭已非方才的铁瓴毒箭,却换成了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箭!平西王府麾下军士训练有素,每至手上火箭烧至大半,便自箭囊中另取一支竹箭续上,因此阵中火光永不熄灭。其时已是清晨,天色微微发亮,映照得众人的面颊亦忽阴忽晴,似带着一种死亡的诡异气氛。而这一弓箭手身后,犹有另一队弓箭手严阵以待,手中却是因为同方才一样的普通弓箭,仍是为了防范有人自火海中侥幸冲出,作困兽之斗。见此情形,深知自己欲从这重重围困中脱出,已几乎是全无可能,心头一凉,斗志全失,颓然抛下长剑,长叹一声,向龙星儿道:“星儿,今日我们误中奸计,断难生离此地,一切纷争恩怨,惟有到黄泉再行了结罢。娘已年过半百,今日死于这奸贼手上,却是较当年力抗清兵,英年早逝,惨死鞑子刀下的弟兄们幸运得多,并无甚遗憾。只是你年纪还轻,尚未经历多少人事,便也要随娘而去,娘当真对你不住……”言至此处,眼中渐有泪光闪动,声音亦渐转哽咽,轻轻抚摸龙星儿鬓发,竟是说不出的慈爱,说不出的温柔。
??龙星儿身陷绝境,闻得龙绮君的沉痛言语,却未觉如何恐惧悲哀,面上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微笑,低声自语道:“死未必便是坏事,活着也未必比死更加快活。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至少可以免却人世间的种种伤心烦恼……”
??龙绮君听到龙星儿这等言语,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为何,面色一端,正欲出言斥责,转念思起此刻处境,心肠登时又软了下来,竟亦随之凄然一笑,喃喃道:“多年来的是非纠葛,今日终于有了了结……”言至此处,不自禁地转头向陈永华望去,却内见他呆坐一角,双目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目光中虽不乏哀伤之意,却似有着更多的眷恋与愉悦,仿佛在此时此地与自己同赴黄泉,并非一件苦痛之事,而是一种夙愿得偿的满足与欢乐。
??龙绮君原本心肠刚硬,然此时自知死亡将至,心底便自然而然地涌出几分绕指柔情,又见了陈永华这等眼光,霎时间多年前的旖旎往事,浓情挚意一并自记忆深处翻起,将仇恨与怨毒冲得淡了。虽以理智强迫自己转回头颈避免与陈永华对视,心绪却早已纷乱如丝线柳絮,难以理清了。
??宗瑾搀扶崔泱泱静坐一旁,仍自不肯放弃为他运功逼毒,人虽不言不动,却将陈永华、龙绮君、龙星儿三人间的言行察看得清清楚楚。他此次与郑雪竹同行入滇,路上早自他口中略略得知了陈永华夫妻、父女间的恩怨爱恨,今日又于此与他三人不期而遇,共经患难,对他们的性情、纠葛愈加了解。冷眼旁观之余,心底不由暗自生出了几分慨叹:“他几人原是至亲,却因天意弄人,恩怨纠缠,彼此争斗仇恨半生,伤人伤已。岂料天意难测,竟教他一家在此同受强敌围困,身陷绝地,再过片刻时分,倘无转机发生,他们便要与我和崔兄弟共赴黄泉了。想他一家虽决裂成仇,纷争不休,然到得这最后时分,终教团圆在一处,至于各人心绪如何,外人自是不得而知。只叹我孤寂半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未能探知,便要不明不白地死于此处,只不知此时此刻,我是否还有亲人在世,他们身在何方……”见陈永华一家在这等情形下重逢,念及自己身世境遇,心中竟起了一阵自伤自惜的凄凉。俯首瞥见袖中所藏罗带,思起景云公主的重托,愈感惋惜难过,默念道:“公主,我被困于此,无计脱身,片刻之后,便要与这罗带同化飞灰,随风而去。我受圣上知遇之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绝命于此,亦是死得其所,只可惜你冒险忍辱探得的密情,也要同我的身世一并湮灭在烈火之中,却是我对你不住。非我不肯尽力,乃是老贼手段太毒,用计太绝之故……”
??室中五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除崔泱泱中毒昏迷不醒外,各人心绪均是起伏不定,面色亦随之阴晴变幻,却不知是喜是忧。四人的目光转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心中都有着无尽的言语,却不知何故欲言又止。
??忽闻室外吴应熊纵声笑道:“各位既不肯赏脸随在下入府作客,便怪不得在下心狠手辣了!一炷香时分已到,众将士,不必再等,放……”
??“箭”字尚未出口,却被一个清朗的语音截断:“世子在我手中,谁敢放箭?”继而又闻吴应熊一声尖呼,呼声中似满含着无尽的惊惶,无尽的恐惧,显是已为来人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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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虎穴浴血相扶行
??这一声清叱,一声惊呼过后,窗外又重归寂静,既不闻吴应熊等人的言语,更不见火箭射来,似乎局面为来者控制,陷入了僵持状态。
??室内众人中,陈永华功力全失,崔泱泱昏迷不醒,均无法自行走动,宗瑾守在崔泱泱身侧为他运功逼毒,亦不能轻易移动,惟有龙绮君母女可行动自由,当即扑至窗口向外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铁甲军马之中,一人白衣如雪,仪态出尘正与吴应熊并肩而立。吴应熊的面目原本也算俊美,但与此人站在一处,登时如同青瓷之于美玉,金笼锦鸡之于九天飞鹤,高下立分。
??那白衣少年手握吴应熊脉门,缓缓向客栈院中行去,仿佛将面前千军万马全未放进眼中一般。他所到之处,众军兵纷纷避让,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去,为他闪出中间一条道路。
??此时晨曦已露,天光之下龙星儿看得分明:此人并非另个,正是自己朝暮思念的郑雪竹!当日她在平安客栈中被迫与郑雪竹立言决裂,分道扬镳,本道今生今世亦无缘重逢,惟有暗自伤怀,未料天意难测,竟在此时此地又见到了他的身影。霎时间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惊喜,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低语道:“是他赶来出手相救,果然是他……”
??话犹未了,却闻身旁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龙星儿的心绪立时被拉回现实,但觉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一般,心头是无尽的无奈,无尽的凄凉,本拟就此转过头去不看郑雪竹,却又忍不住继续看去。
??陈永华与宗瑾均与郑雪竹相熟,宗瑾更是与郑雪竹一路相扶相携,同来此地,闻得郑雪竹在窗外的清叱,早将情形猜中了十之八九,又见到龙绮君母女倚窗观望的时的情态度态,更加确定了来者便是郑雪竹。知他必是在旁窥伺已居久,早有意出手扭转危局,却因无十分把握,以致迟迟未动,此刻见形势危急,方始冒险现身进击,居然一举成功。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持着一路前行,渐渐离开了铁甲军阵,进入客栈院内。他为人原好色成性,腹内草莽,全不及吴三桂的谋略胆识,方才倚仗身畔武士军兵相护,说出许多威逼恫吓言语,此刻出其不意地为人所制,被拖入敌人的攻击范围中,三魂七魄早被骇去了大半。越向前行,双、脚越是发软,若蜚被郑雪竹在旁强拉硬拽,早倒地不起。又勉强撑持得几步,终于忍受不住,尖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如何?”
??郑雪竹见他面色如土,浑身不住颤抖,显是惊恐到了极点,不由暗暗好笑,悠然道:“平西世子,你亲率这许多随从人马来此僻联成一陋野店,延请陈军师入府,无非是为了与台湾结盟,合纵起兵,为达目的,不惜软硬兼施。只可惜陈军师的性情却是老而弥坚,无论世子施出何等手段,均不肯答允与平西王爷合作。既是如此,世子不若与在下寻个无人之处,深谈一番,或可见效。在下的身份原非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此刻当着这许多人面前,不妨直说出来,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一众平西王府武士与铁甲军兵均未料到,在这狭小僻陋的客栈中,竟然还隐藏着一名地位较陈永华更高的台湾人物。!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惊惧之意自是较他人更甚。然心中仍存有一丝怀疑,不由颤声道:“你当真是延平世子……?”
??忽见一为首武士排众而出,大声道:“世子,此人所言非虚,他确是台湾延平世子,延平世子,我家世子不比你文采风流,武功高明,他却是半点武艺都不会的。你有甚意图要求,大可好好坐下来同我家世子开诚布公的面谈,却何必以这等偷袭手段挟持不会武功之人,损了台湾郑氏的英名?”这武士当日曾随沙氏兄弟参与开封渡口追杀宗瑾之战,是以识得郑雪竹身份,此刻见、吴应熊命悬郑雪竹之手,情急之下说出这一番挤兑言语,意欲激他放手。
??郑雪竹头脑缜密,智计过人,焉能为这几句言语所趁,当即笑道:“在下与平西、世子闻名已久,今日有缘相见,正当好生亲近一番,共商大计阁下何必说得这般刺耳?”口里说话,手中依然牢牢扣着吴应熊脉门,丝毫不肯放松。
??忽听一女子尖声叫道:“既是你们暗施毒手在先,便须怪不得他人偷袭要挟!”这女子却是于店房中窥伺的龙星儿,因恼那鹉士出言尖刻,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
??龙绮君便在龙星儿身边,听她言语中对郑雪竹与陈永华颇为回护,心下不禁好生恚怒,叱道:“星儿,不得多事!”
??龙星儿敬畏母亲,不敢违拗她的言语意志,当下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郑雪竹身在院中,将龙绮君母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但转念思起自己等人此时的处境,只得强自抑住心中伤痛,继续作出一副意态飞扬的神情,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你我两家一坐镇天南,一孤悬海外,远隔千里,彼此虽慕名已久,却终无由相会。今日既有此机缘,令你我有幸结识,执手言欢,世子身为主人,可否有意赠送在下一些见面之礼,以表情谊?”
??吴应熊闻得他的威胁言语,心头愈加惊恐,再也支持不住,瘫软于地,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延平世子可是要在下放各位朋友走路么?在下答允你便是……”
??郑雪竹笑道:“久闻平西王府慷慨好客,常遣部属诚邀各方英雄豪杰入府小住,欢聚畅叙,厚礼相酬,何意对在下竟是如此吝啬?恕在下贪心不足,今日还要厚颜向世子多索几样礼物,方遂心愿。”
??吴应熊涩声道:“延平世子还想讨要何等物事,便请直言,只要在下能拿得出,绝不会对世子藏私。”他此时实忆惶惧到了极点,惟恐郑雪竹所要的是他的一条手臂,两只眼珠一类物事,因此语音大异说到最后更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忽听一人道:“陈军师与崔兄弟遭了你们的毒手暗算,他二人的解药须着落在你身上。”却是宗瑾扶着昏迷不醒的崔泱泱移至窗前,出言向吴应熊追索解药。
??郑雪竹道:“宗统领所要的物事,便是在下向世子讨取的礼物。未知世子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吴应熊闻得郑雪竹口中的“礼物”并非自己的手脚眼耳,一时间竟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转头向众武士呼道:“将解药为延平世子奉上,不得迟延!”
??众武士面面相觑,怔了一片刻,终于由方才那与郑雪竹说话的为首武士取出一红一黑两枚药丸,掷给郑雪竹,道:“红丸给陈军师内服,黑丸给崔少侠外敷。”
??郑雪竹伸手抄住两枚药丸,笑道:“多谢世子相赠,只是在下还须试试这两件礼物是否合用,再与世子相叙。”言罢,扬手将黑色药丸掷与窗内宗瑾,回身挟起吴应熊,掠进店房,稳稳落在陈永华身边。
??陈永华本忆自分必死,却未料郑雪竹竟在此时此地现身相救,霎时间心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低呼了声“世子”下面的言语便再也吐不出了。
??郑雪竹环顾室内,目睹众人黯然相对之状,一时间亦有些无话可说。但想救人要紧,亦顾不得其它,遂转头向吴应熊瞥视一眼,以示警告,旋即将红色药丸纳入陈永华口中。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为人质,平西王府众武士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在解药中作手脚。不消一炷香时分,陈永华便已自行站起,活动如常,试运内力,也恢复如前,毫无滞碍。
??其时崔泱泱亦由宗瑾在伤处敷上了黑色药丸,更得了他内力相助驱毒,因此毒性消解得`极快,起身竟较陈永华还早得片刻。伸手自行拔去了臂上之箭,游目四顾,见到吴应熊由郑雪竹握住手腕,无精打采倚坐在对面墙角,不由恨怒交迸,大喝道:“奸贼,我将你碎尸万段!”一跃而起,掣出单刀,直奔吴应熊而去。
??方自冲出两步,忽觉肩头一紧,竟是为人在背后抓住。回头看时,见那出手阻拦自己的却非他人,而是宗瑾,心中不由一愕,脱口道:“宗统领,你却为何……?”
??宗瑾见他面上黑气,臂上浮肿已尽数消退,伤处的血色亦转为鲜红,知他体内毒性再无半点,心下亦自欣慰,笑道:‘崔兄弟,平西世子既忆答允放大家走路,你且自管离去便是,却休要伤了平西世子。须知我还要应世子之邀,随他同往平西王府作客,平西王父子既诚意留客,我又岂可负了主人一片盛情?
??崔泱泱睁圆了双眼,惊道:“宗统领,我们方自九死一生闯出平西王府,此刻你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郑雪竹在旁见得崔泱泱这等戆直之态,不觉有些好笑,道:“崔兄,你此番冒险潜入昆明所为却是何事?”
??崔泱泱不假思索,答道:“自是为了营救爹爹与秀秀。”然而……”
??郑雪竹笑道:“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崔兄不必挂心,待得外边这些军兵让出道路,崔兄自随宗统领离去,与平西世子往王府作客,待见到平西王爷,向他讨个人情,教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宗瑾接口道:“郑公子,我此来昆明的缘由你亦尽知,此人却是须我亲身迎出王府,护北上的。还是你带崔兄弟离开,由我随平西世子到王府,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亦着落在我身上好了。”
??崔泱泱大声道:“要救我的爹爹与妹妹,我又焉能置身事外?我虽武功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却不能事到临头,畏缩不前,将风险眉尽尽推给别人。宗统领,郑少侠,我与你们同赴王府救人”他武功平平,头脑憨鲁,却偏偏生就了一副侠义热肠,一有事情,定要忙不迭地向自己身上承担。
??忽听一女子声音道:“平西王府本就是龙潭虎穴,此时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候。你们这样贸然前往,无异自蹈险地,还是……”这出言之人却是龙星儿,她见郑雪竹等人争赴平西王府救人,情知其中定是蕴藏着极大危险,忧急之下,禁不住出言阻拦。
??龙星儿话犹未了,忽听龙绮君在旁冷冷地截口道:“星儿,休得多管闲事!”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对已的关切情状,心下方觉一阵快慰,骤闻龙绮君的呵斥言语,霎时间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然念及此时场中情势,实无暇顾及这些儿女私情,惟有勉强笑道:“崔兄,此去平西王府危机重重,多得一人,便多一分风险……”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世子,你乃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还是由属下代你走这一遭。属下以自家性命保证,定可将世子要救之人平平安安交到世子手上……”却是陈永华体内逍遥软筋散药性消解,功力恢复,自行请缨。
??郑雪竹忽一挥手,道:“谁也不必去。我原是与宗统领同来,此刻往平西王府作客,自当与他同去。陈军师不识得要救之人,崔兄本事有限,去亦无益,便在此地大家各走各路,他日有缘,或可重聚。平西世子,你还不要部属让路,莫非是要陪我们大家在此地用早点么?”
??说最后一句言语时,已拖起吴应熊地道:“星儿,我们走。”举步向外便行。毫不犹豫。
??龙星儿面色苍白,不发一言,更不曾回头看得一眼,只顾随着龙绮君一路疾行,径直行入铁甲军阵中的道路。
??郑雪竹倚窗而望,目送龙星儿的背景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军阵之后,却始终未放缓脚步,似乎对自己已毫无留恋一般,心中但觉空荡荡的全无了半点趣味,一时间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顾呆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忽闻一人哑声道:“郑少侠,宗统领,我崔泱泱这条性命原是蒙你们所救,此番更要由你二人涉险去救爹爹与秀秀。大恩不言谢,我……”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语。
??郑雪竹霍然回头,却见崔泱泱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双目蓄泪,口唇颤抖,显见内心正自激荡不休,陈永华则孤零零站在一边,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却似灵魂出窍一般,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郑雪竹见他二人这等情状,欲待出言劝解,却也寻不出合适言语,惟有强笑道:“陈军师,崔兄,你们迟迟不去,可是要在此地用罢早饭再走么?既是如此,我便与宗统领、平西世子在此奉陪好了。多待一刻少待一刻,左右也无多少分别。”
??陈永华瞿然一醒,知郑雪竹此时心意忆决,不可动摇,当下不再多言,只缓缓道:“既然如此,世子善自保重,属下这便去了。”转头向宗瑾瞟了一眼,目光闪烁不定,口唇微动,却终未吐出一个字,轻叹一声,转身掠出窗外,举步自去。
??崔泱泱紧咬下唇,向郑雪竹、宗瑾各深深一揖,长身跃出,疾疾循着陈永华的背景奔去,不出片刻便不见了影踪。
??宗瑾站在一侧,许久不言不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刻也未放松对吴应熊的监视。此际见众人已各自散去,方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时刻已到,我们也该动身了罢。”
??郑雪竹点点头,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烦劳你为我们准备两匹坐骑。宗统领是朝廷派来的人,自乘一骑,我二人大可一马双乘,也好多亲近亲近。”
??吴应熊命悬人手,对郑雪竹的言语焉敢不从?当即依照他的要求吩咐下去,便有武士将两匹健马牵入客栈院内,垂手退下。
??郑雪竹与宗瑾对视一眼,纵身腾起,挟着吴应熊稳稳落在一匹马上,一手仍扣着他脉门,一手拉起丝缰,催马前行。与此同时,宗瑾也忆跃上另一匹马背,纵马紧随其后。
??郑雪竹与宗瑾两匹马自铁甲军阵中穿行而出,并辔向城中缓缓行去,一众平西王府武士、铁甲军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却无一人敢轻易上前,亦无一人随意开口,整个队伍中惟闻马蹄击打地面的杂沓之声。
??其时天已大明,一行人马行至昆明城内,向平西王府进发。城中百姓为这等杀气腾腾的场面所慑,纷纷走避不迭,一时间沿路店铺、人家尽皆闭门,街路上全无人迹,空虚寂静得宛若死城一般。
??距平西王府尚有两箭之遥,忽见前方红旗展动,又一队铁甲军马迎面而来,当中簇拥着一身着重甲的阴沉老者,正是郑雪竹前晚在平西王府花厅内见过的吴三桂。
??郑雪竹与宗瑾原是策马缓行,然对面铁甲军奔驰行极速,霎时间已来至面前丈许之处,骤然止步,同郑雪竹等人正面相对。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一路行至此处,心中惊惧已达极点,此际见到父亲出现,登时再也忍耐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叫道:“父王,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吴三桂眉头紧锁,向吴应熊重重一挥手,吴应熊便不敢再行哭叫。随即便有吴应熊围捕陈永华的武士行至吴三桂身侧,在吴三桂耳畔低声禀报。他的语声极细级微,郑雪竹全然不闻,只见吴三桂面色铁青,不时向自己与宗瑾投来极阴极冷,锋锐如刀的一瞥。
??待得那武士禀告完毕,吴三桂方自缓缓抬起头来,道:“延平世子,宗统领,你们既擒住了小儿,以之为质要挟本王,本王索性也不与你们说那些客套废话,只爽爽快快地问一句,你们的价码究竟是多少?倘若是本王付得起的,定会如数付于你们,倘若不然,本王亦不会低头向你们哀恳,但由得你们处置小儿好了!”他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一代奸雄这几句言语说得软中带硬,丝毫没有惊惶之意。
??吴应熊闻得吴三桂这等言语,心中先自慌了,哀声叫道:“父王,你……”
??吴三桂沉声喝道:“住口!”虽只短短两个字,自他口中道出,却别具威慑之力,立时又将吴应熊的哭叫止住。
??吴三桂将目光向吴应熊身上收回,转向郑雪竹,道:“延平世子,你有何等要求,请讲。”
??郑雪竹初次与这闻名已久的绝世奸雄对面共语,心中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与杀意,为了掩饰,惟有抑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的价码并不高,不过是向平西王爷讨要两个人,一个是扬州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一个是他的女儿崔秀秀,这个价码,王爷想必还付得起罢!”
??吴三桂略点点头,道:“这个价码倒也罢了。宗统领,你的价码又是多少?”这后一句话却是向宗瑾问的。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爷,你不必对我隐瞒此刻景云公主正在你这平西王府中。景云公主虽忆为圣上赐婚于平西世子,然经了中间这许多变帮故,公主已不适宜再留在王府,须得由卑职将其带回京城,面见圣上,再作安排。”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全府上下惟有吴三桂父子与极少数心腹部属得知,更不曾对外走漏半点风声,此时被宗瑾一言道破,不知此事者固是惊骇莫名,便是阴沉狡诈如吴三桂者亦不禁微微动容了!”
??吴三桂心中在短短一瞬间,忆转过了数个念头:“当日我遣沙氏兄弟率众于赐婚途中伏击宗瑾,劫夺公主,不想半路杀出低一批自称平西王府的人物,出其不意将公主持掠而去,这批高手后于漳州被耿精忠剿灭干净亦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郑氏部属,冒名嫁祸于我,然以宗瑾之心机见识,绝不应将他们认作平西王府之人。而耿精忠于郑逆手中夺回景云公主,送入平西王府之事更属绝密,宗瑾却又如何得知?啊呀,是了,莫非他并不知其中的内情,不过是在敲山震虎么?我却不可堕入他这等圈套,真自投罗网了!”思及此处,当即冷笑道:“宗统领,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这等无中生有的价码,本王却是支付不起。”这几句言语说得不动声色,仿佛景云公主此时当真不在平西王府一般。
??宗瑾见他推得如此一干二净,不由也报之冷冷一笑,徐徐道:“平西王爷敢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么?既然如此,卑职却要问一句,王府后园树篱间居住的却是何等人物?”
??吴三桂未料宗瑾竟将景云公主的行踪探知得如此清楚,心头一凛,正欲出言搪塞,忽闻一人尖呼道:“父王,宗统领所言不假,求你将景云公主交于他带回,救孩儿一命……”却是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时刻已久,耐不住惊恐,竟然不打自招。
??吴三桂面色铁青,冷冷地道:“也罢,也罢,延平世子,宗统领,今日之事,便算是本王栽给你们了!”言罢,自怀中取出一枚金牌,交于身旁一名武士,道:“你回府将景云公主与崔天成父女带来此处,交于延平世子,宗统领。”
??那武士应了一声,接过金牌,转身欲行,忽闻宗瑾呼道:“平西王爷,恕卑职斗胆,须得与这位兄弟同行他三人居所相迎。”话音未落,人忆离鞍下马,行至那武士身后。
??郑雪竹闻得宗瑾这一决定,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吴三桂老贼老奸巨猾,手段狠辣,倘由得他遣部属单独回府带人,保不准会在中途作出何等手脚,宗统领此举正可防止不测……”思及此处,遂笑道:“此三人身份大非寻常,只宗统领一人前去相迎,却又如何能够?在下无礼,还要与平西世子一并前往,方称得他三人身份,也好教他们得知平西王尊客敬贤,高风亮节。”言罢,挟着吴应熊跃下马背,赶至宗瑾身边,二人一左一右将吴应熊夹在正中,随着那武士并肩前行。可怜吴应熊早已知被骇得魂飞魄散,四肢百骸俱软弱无力,无法自主行走,几乎是被二人拖曳得着行去。
??一行四人行入了平西王府正门,穿堂过院,终于又来至后园。府中高手武士虽多,却因吴应熊为郑雪竹与宗瑾挟持,投鼠忌器,故此不敢率先发难。
??一路上郑雪竹与宗瑾见到平西王府种种奢靡豪华气象,不由在心中暗自慨叹。吴三桂骄横狂妄,贪图逸乐王府内的房舍园林无不相修建得富丽堂皇,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前晚入府时因夜色深重,对府中景致未曾看得清楚,此际方得窥全貌,但觉平西王府的富贵奢华不但远胜延平王府,即使是北京的大内皇宫,较其也要逊色得多。那武士引着郑雪竹与宗瑾沿后园花径曲曲折折地前行,穿草木,绕池榭,转过了十几处弯道岔路,在一座假山前停住脚步。
??郑雪竹与宗瑾互相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平西王府机关处处,暗道重重,莫非这假山便是此等所在?”
??疑念方起,便见那武士拾起地上一粒石子,将手臂伸入山石止上一只洞穴,在洞内“嗒嗒嗒”敲击了三声。
??郑雪竹与宗瑾挟着吴应熊冷眼旁观,本拟那武士敲击洞壁后,假山上定将有机关开启,未料时刻过了许久,竟依然毫无动静。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了心中意料。二人四道诧异的目光齐齐向那武士投去。
??那武士也觉出情势有异面色微变,疾疾拾起地上石子,复向洞壁上敲击了三下。
??三声轻响过后,面前假山仍然毫无异状。然而在郑雪竹与宗瑾心中,这全无异状的表象之下,所隐伏的必是极大的变故。二人虽均未开口,但心中已同时怀疑到是吴三桂暗施阴谋,意欲加害,念及此处,遂各自将扣住吴应熊脉门之手紧了一紧,以防不测。吴应熊腕上疼痛,抵受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武士见到三人情状,知郑雪竹与宗瑾心头已然生疑,忙辩解道:“延平世子,宗统领,此处原是囚禁崔庄主与崔姑娘的地牢入口,现下虽已生变,却绝非小人从中弄鬼,小人全然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
??郑雪竹厉声道:“此地乃是你们家里,高手如云,防守严密,除了你们自己,又有何人能够在此施展诡计?”他生性原温和儒雅,然一夜间连遭变故刺激,更兼此时救人心切,心焦如焚,终于按捺不住,发作出来。
??那武士颤声道:“世子息怒,当真不是小人……我家世子尚在你们手中,小人怎敢……既是如此,我们便行进去观看究竟……”言罢,伸手攀住假山上一支突出的石笋,用力向前后左右方向各扳得一下。
??一阵轧轧响动过后,假山底部的一块山石竟自动移至一旁,露出一处六尺多高,。三尺多宽的洞穴!自外向内望去,但觉洞中黑黝黝地不知有多深,亦不知通向何方,颇有几分幽暗诡秘的气息。那武士向郑雪竹与宗瑾略一点头,当先低首含胸,钻入洞内。
??郑雪竹与宗瑾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打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主意,遂一前一后,拖起吴应熊行进山洞。
??山洞中光线极暗,饶是众人努力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些近处的轮廓。摸索着前行了址几步,但觉山石擦体,足下不平,行走愈加艰难。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府的兄弟,点亮了火折。”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甚大,却极为沉实有力,别具一等令人不得不从的威严。
??宗瑾话音方落,便闻那武士的声音在前方笑道:“不消宗统领吩咐,小人理会得。”与此同时,众人眼前一亮,果然是那武士点燃了火折。
??火光闪耀下,众人看清了周遭环境:此时置身的所在乃是一条极狭极长的甬道,头顶与两侧洞壁,足下道路均以大石砌成,斜斜通向地下,十几丈外甬路转折,看不到其后的情形,料想崔天成父女定是被囚禁在甬路尽头。
??那引路的武士举起火折,引着了壁上一排十几只油灯,洞内光线登时明亮了起来,略略驱除了众人心底的忧惧与不安。
??宗瑾轻舒一口气,与郑雪竹一同架起吴应熊向前行去。方行得二三丈,忽觉鼻端气息有异凝神细嗅,竟辨出弥漫在石窟之中的,乃是一股血腥气味!心念电转,霎时间胸中掠过种种猜测,亦不知是吉是凶,遂放脱吴应熊疾疾抢步上前,赶至那卫士身侧,夹手夺过火折,高举过头,与他并肩前行,全身上下无处不在严神戒备。
??那卫士对这一变故却似全然不知,亦未曾发觉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虽对宗瑾的举动略感诧异,却也不曾出言相询,只照旧步前行,片刻间便转过了那处拐角。
??郑雪竹挟持吴应熊尾随在二人身后丈许之外,眼见二人的踪影消失在转折之处,却不知此处距甬道尽头还有多远。蓦地只听那卫士惊呼一声,呼声中似蕴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悲愤!
??郑雪竹虽智计丰富,胆略过人,骤闻这声惊呼,心头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凛,只道是吴三桂设何等暗算诡计向宗瑾发难,却遭他反击,惊愕震动下,一时也不及多想,回手挟起吴应熊疾掠过去,欲向宗瑾施以援手。
??待得掠至转折之处,场中的情态却令郑雪竹始料未及:宗瑾与那卫士均怔怔地立于原地,全无曾动过手的迹象,而宗瑾手中的火折,则映出了地上四名肢断躯残的平西王府卫士尸身,与墙上溅染的滩滩鲜血,端地令人触目惊心,显见此地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郑雪竹与宗瑾原对那引路武士心存怀疑,然自眼下此等情形看来,即便当真是吴三桂有意设下的阴谋,枢纽只怕亦不在他的身上,不由得便去了几分戒心。三人遂将石壁上油灯一点燃,对几具尸身细细察看起来。吴应熊却骇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紧闭了双目不敢去看。
??众人面对着四具血淋淋的尸身检视,均自默不作声,甬道中充满了死亡的诡秘与寂静。
??宗瑾将三名卫士尸身一一查验完毕,发现三人的均是为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自伤处形状、深浅以及尸体倒下的方位,大至可推断出为一人出手,而此人无论在内力还是兵刃上的功夫,都必有相当造诣。尤其一名卫士的琵琶骨被硬生生抓碎,更可显出出手之人的内功深厚,至少较自己是不相上下了!思及此处,不禁暗自惊疑:“此地何时却来了这等高手?看壁上鲜血未曾全凝,显见他四人身死时刻未久,不应是陈军师一家昨晚所为,而今早他几人自客栈离去时,自客栈往昆明城的路上伏下了无数军马,即便他们武功再高,亦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平西王府杀人……呀,莫非这原是吴三桂的奸谋,有意遣麾下高手杀害他四人,暗中伏下圈套加害我等……”心中既已有此猜疑不由加位地凝神防范,一手紧紧扣住吴应熊脉门,一手缓缓伸出,将第四名卫士翻了个身。
??手指方自触及那名卫士的身体,便觉尚有微温,待得将他番转过来,竟见他胸膛轻轻起伏,显是一息犹存!
??那引路武士的心肠倒也不是很坏,颇有些同袍之情,见那卫士未死,立时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唤道:“小马,你醒一醒……”
??宗瑾对吴三桂的部属原无甚好感,然这小马是此地惟一的幸存者,自己的种种疑惑都须着落在他身上解答,却不可教他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念至此,遂伸掌抵住“小马”顶门“百会”穴,将内力缓缓灌输进去。不消一炷香时分,“小马”果然呻吟了一声,微微张开了双眼,低呼道:“崔天成,你这老匹夫……”后边的言语方说得半句,显是牵动了伤处,剧痛之下,语音就此截断。
??郑雪竹在旁听得分明,不禁为之一惊,疾疾开口问道:“莫非是崔庄主出手,伤得你四人这等模样……”
??“小马”勉强点了点头,道:“他原本好好地被缚在那边石壁上,却突然挣脱了铁链杀将过来……我四人虽拼力抵挡,无奈他武功太高,终于不敌……”言犹未了,又是一阵呻吟,阻断了下文。
??那引路武士闻言,心头愈感惊诧,道:“崔天成与他女儿早已服正下逍遥软筋散,功力全失,如何会骤然间脱缚而出,杀了这几名好手?莫蜚,莫非是有人暗中喂他们服下了解药……”
??“小马”原本凝滞的目中忽闪出一线光芒,嘶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是他,正是他……”因激动过甚,整个身体竟自直直地坐了起来!
??引路武士握住“小马”双肩,叫道:“小马,你静一静,告诉我他是谁……”接连追问数声,却毫无回音,凝目细观时,却见“小马”早已伤重气绝,面上犹自带着一缕不散的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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