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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 伟青《龙凤宝钗缘》(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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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脚印

发表于 2015-11-7 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以下由左穆及其公司员工根据伟青书店初版手打《龙凤宝钗缘》。感谢左穆。
本连载不定时。手打同时已经校对过,但大家如发现错误,请及时回复。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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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脚印

 楼主| 发表于 2015-11-7 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客路忽闻闺阁讯 良宵初访玉人来

      乱世姻缘多阻滞,水远山遥,难寄相思字。露白葭苍心事苦,宝钗光黯凭谁护?
      频年踏遍天涯路,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

                                                        ——调寄蝶恋花

  “我这支是龙钗,她那支是凤钗,这龙凤宝钗本来是一对的。

  “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我们这夫妻名份,是一出生就定了的。

  “唉,但我怎么对她说呢,莫不成我一见她就说: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现在找你来了!不成,不成,这话儿我说不出口,她听了也会骂我是个狂徒。我又从没见过她,怎知她欢不欢喜我,要不要我这个丈夫?

  “唉,这种羞人的事真是难办,但是我父母的遗命,我不去也不成!

  “她知道了这件事么?倘若是已经知道了,那还好办,我就叫她拿出凤钗来和我的一对,这两支宝钗是一式一样的。可是对了之后又怎么说呢?嗯,我真傻,那时候还用说吗?不说她也该明白了。

  “但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没有胆量说,难道她就有胆量说:对了,那么咱们今后是夫妻了?

  “夫妻是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从早到晚,都要对着的。她的脾气怎样?我会欢喜她吗?

  “唉,倘若她不知道这件事,那又怎办?我要硬着头皮给她说这对龙凤钗的故事了,故事说完了,我才告诉她:我就是故事里那个男孩子,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是,我是一个陌生人,她肯耐烦听下去吗?听了之后又肯相信吗?……

  “唉、唉、唉——总之、总之是伤脑筋!”

  段克邪捧着一支玉钗,在客店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事有如乱麻,不时的发出自言自语。

  他今年已经是十六岁了,安史之乱,反复了好几次,前后经过了八年,现在也终于平定了。像母亲一样照顾他的夏姨(南霁云的妻子夏凌霜)说战乱已过,他又已经成年,所以就打发他上潞州来了。因为他的未婚妻,正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养女。听夏姨说,这薛嵩霸道得很,严禁家人泄露他养女的身世,因此只怕他的未婚妻子,事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所以段克邪是去会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子,而且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未婚妻子!

  十五六岁正是初懂人事,见到异性就会面红的年纪。何况是要他单人匹马去会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所以他越近潞州,心里就越发慌乱,羞怯、好奇、兴奋、盼望……种种情绪,交错心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当真是“伤透了脑筋”!

  就正在段克邪“伤透脑筋”的时候,忽地有一股异香从窗子透进来,他本来已经有点隐隐作痛的脑袋,这时更突然间沉重起来,昏昏欲睡。

  段克邪暗地叫声:“不好!”这霎那间,他忽地想起日间遭遇的一件事情,有一个短须如戟的粗豪汉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背后跟着他,在路上他不便施展轻功,他故意放慢脚步时,那汉子也放慢脚步,他加快一点那汉子也亦步亦趋。段克邪一身武功,虽然怀疑那汉子是个坏人,却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不过,终是觉得有点讨厌,后来,待到路上没有其他行人的时候,段克邪就故意显露一点功夫,一掌劈下,一株粗如儿臂的树枝,用来挑包袱,那汉子就不见了。

  段克邪正在想着:“莫非这汉子乃是一个强盗,他在路上不动手,现在却来用闷香暗算我了。”就在这时,“啪哒”一声,一颗石子从窗外丢进来。

  这是“投石问路”,是用来试探屋内的人还是否醒觉的。段克邪的师兄空空儿是天下第一神偷,他当然懂得这种伎俩,心里暗暗冷笑,“原来只是一个未入流的强盗。倘若是个高明的,根本就无须使用投石问路。好,我倒要看看他怎样偷我的东西。”

  “当”的一声,那支玉钗从段克邪的手中掉下,跌在桌子上,而段克邪也伏桌打起了瞌睡来。

  房门轻轻的推开,有一个充满了惊异的声音叫道:“咦?你瞧,这、这一根玉钗!”

  奇怪,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强盗偷东西,本来是极力避免声响的,她却禁不住惊叫起来。

  随即有个粗浊的声音说道:“别那么大惊小怪,你现在佩服我的眼光了吧?我早瞧出这小子的身上有宝气外露,不过却还想不到是这样的宝贝,哈,单单嵌在这钗上的夜明珠,就可以值得几万两银子!”

  那女子的声音道:“值钱倒在其次,我奇怪的是这支玉钗,和咱们小姐的那支玉钗,竟似一模一样的!”

  那男子道:“怎么,你的小姐也有这样一根玉钗?”

  那女子道:“是呀,不过花纹不同,我小姐那支玉钗是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彩凤!哈,茂哥,你的运气来了。”

  那男子道:“是呀,的确是意想不到的运气,我有一个相熟的珠宝商人,不愁脱不了手,咱们有了几万两银子,就可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的在家里享福了。”

  那女的道:“茂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男的道:“哦,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有什么打算?”那女的道:“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总不是办法!何况大帅已颁下海捕文书,躲也未必躲得了。依我之见,不如把这支宝钗拿去献给小姐,这恰好可以和她的配成一对,小姐一定喜欢。我再请她向大帅求情,说不定大帅一高兴,不但免予追究,你还可以弄到个一官半职呢?这岂不是好!”

  那男的道:“你有把握请得小姐求情?”那女的道:“小姐素来喜欢我的,这次要不是为了你的原故,我还舍不得离开她呢。我去向她求饶,九成她会答应,何况还有这份大礼。”

  那男的道:“倘若她问你这支宝钗是怎么来的,你如何说?”那女的道:“这个,这个……”显然她给这个问题难住了。

  那男的道:“不如索性直献给大帅,你不知道咱们的大帅本来也是绿林出身的,只要得了宝贝,他才不会管你是偷来的、抢来的呢!小姐就不同了。唉,不过这支宝钗我越看越心爱,说实在的,我真还舍不得便宜了大帅呢!”

  那女的道:“既然你摸得透大帅的脾气,还是献出去以求免罪吧。嗯,我想起来了,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送礼。咱们给她锦上添花,大帅还会不高兴吗?喂,喂,你干什么?”

  那男的道:“这小子懂得武功,我一刀将他劈了免得他事后追究,你不要拦阻我呀!”原来那男的正要一刀向段克邪劈下,却给那女的托住了手肘。

  那女的道:“不可,不可!咱们不可这样没良心,偷了他的东西就罢了,怎能再伤他性命?听我说,放过他吧!你若不依,我今后也不敢再跟你了!”

  那男的道:“你怎的这样心软,好,依你,依你!谁叫我喜欢你呢!好,你把宝钗给我,咱们快走吧。哈哈,这真是宝贝。”

  那男的刚推开窗子,想跳出去,笑声未绝,忽地身躯一震,突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再也不能移动半步,“当啷”一声,那宝钗也掉到地下。就在这时,段克邪陡地跳了起来,拦住了那个女的!

  原来段克邪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的内功造诣却非比寻常,一觉有异,就运用了“闭息换气”的上乘吐纳功夫,这种江湖上下三门所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如何能迷得倒他?他刚才不过是假作中毒昏迷,静观其变而已。

  那女的大吃一惊,扑将过来,却给段克邪一把揪住,那男的连忙叫道:“不关她的事,你放了她,要杀杀我!”原来他给段克邪以“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中了麻穴,身子不能动弹,但却还能开口说话。这也是由于段克邪江湖经验不足的原故,匆促出手,一时间忘记了还要点他的哑穴。

  本来是做强盗的最怕声张,但现在段克邪志在盘问他们,却反而生怕强盗声张了。段克邪急忙再补点了他的哑穴,这才放开了那女的,微微笑说道:“你不要害怕,我看在你刚才替我求情的份上,我也不杀你的丈夫便是。但这支宝钗是我家中之物,却不能给你们拿去。”

  那女的怔了一怔,裣衽施礼道:“多谢相公宽洪大量,我们如何还敢要你的宝钗,请高抬贵手,让我们走吧。”

  段克邪笑道:“要走也容易,只要你肯说实话。听你刚才的言语,你似乎是官宦人家的丫环,你的小姐是谁,快快说与我听!”

  那女的满面通红,迟疑了片刻,说道:“言之有愧,我实是潞州节度使小姐的丫环。”段克邪道:“哦,原来你是薛嵩的女儿薛红线的丫环吗?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与强盗合伙,来偷我的东西?”

  那女的听见段克邪一开口就说出了她小姐的闺名,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得说道:“实不相瞒,我是背主私逃。他、他是薛大人的卫士,我、我、我们……”

  段克邪道:“哦,原来如此,你喜欢了他,所以便私逃了。是么?”那女的低垂粉颈,面红过耳。

  段克邪道:“唔,你这个男人也还不错,看来他是真心欢喜你的。我就饶了他吧。”

  那女的正要拜谢,段克邪却又说道:“且慢,你刚才说要拿我的宝钗去给小姐送礼,你们的小姐有什么喜事啊?”

  那女的道:“下月十五是我们小姐出阁的日子。”段克邪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你们小姐出阁?”那女的以为他不明白,说道:“不错,出阁就是嫁人,我们的小姐要做新娘子了!”

  段克邪听了这话,不觉口张目呆,讷讷说道:“她、她要嫁人?”就在这时,忽听得锣声大作,有人叫道:“有强盗来啦,快起来捉贼呀!”登时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原来这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客店,雇有更夫守夜的,给这里的响声惊动了,他一人不敢过来捉贼,所以鸣锣呼喊。

  那女的花容失色,一叠声的催促道:“求求你、你、你高抬贵手,放、放了他吧!”段克邪也慌了,无暇再问,便连忙给那男的解了穴道,他们二人便从窗口跳出,上了屋背【脊?】,一溜烟的走了。那更夫看见屋顶有人,吓得瑟缩一团,过后才叫道:“没事了,没事了,强盗走了。”

  段克邪拾起宝钗,盖头便睡,过了不久,店家来拍门查问,问是不是他这里闹贼,有没有失了东西,段克邪故作惊讶,假装不晓得,他的行李很简单,当下便检查了一下,便回说并无失物,那更夫得意洋洋的说道:“幸亏我发觉得早,把贼人吓走了。”说罢,向段克邪讨赏,段克邪赏了他几钱银子,这才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这一夜,段克邪再也睡不着觉,不住在想,“她要嫁人,嫁什么人呢?可惜刚才来不及问。”“这是薛嵩的主意,还是她自己也甘心情愿呢?”“唉,既然她就要做新娘子了,那么我还要不要去见她,说明这对宝钗的故事?”“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生前乃是八拜之交,即算不是为了婚约,我也应该向她说明她的身世。”“对,就是这样,见了她暂且不提婚约的事好了。”段克邪打定了主意,心中宁静了些,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即登程,仍然往潞州走。

  走了一程,忽听得前面杀声震天,段克邪赶上去看,转过一个山坳,只见在松林外面的官道上,有两帮人正在展开厮杀。看他们的服式,一帮是官兵,另一帮人马服式杂乱,不问可知乃是强盗。路上一长列的摆有十几辆大车,车夫们都双手高举,搭在头上,蹲在车旁。这是表示不敢抵抗的意思。照黑道上的规矩,赶车的和跟车押货等人,只要不抵抗,那就不会被杀害。

  松林里出来的强盗越来越多,官军众寡不敌,已落下风,这时,强盗们正要把那十几辆大车赶走。段克邪心道:“这样路上的强盗真多,白日青天也这么大胆,公然在路上抢劫饷银。嗯,若给他们抢去,等着粮饷的士兵岂不是挨饿了?”要知段克邪在十岁那年,曾随着父亲助雎阳太守张巡守城,曾目睹过士兵缺粮的惨状,印象深刻,至今未忘。

  段克邪踌躇片刻,心里想道:“我也不杀这班强盗,只把他们赶跑了便罢。”主意打定,飞奔过去,大声叫道:“青天白日,你们怎可在大路上打劫官银,赶快给我都散了吧!”

  群盗哄然大笑,哪里将他放在眼中,纷纷喝道:“哪里来的乳臭未干小子,也敢来管闲事?”“赶快回家吃奶去吧,当心我们的刀枪不长眼睛,误伤了你!”

  那盗魁却有点见识,见段克邪身法奇快,禁不住心中一凛,说道:“这小子不可轻视!”话犹未了,段克邪已似旋风一般扑到战场。

  段克邪对群盗的讥笑也不回骂,他一声不响,拔出他父亲遗下的宝剑,便在群盗丛中,左穿右插,挥舞起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群盗哗然惊呼,地下满是折断了的兵器,不论刀枪剑戟,碰上了他的宝剑,就短了一截!

  盗魁大惊,将两柄流星锤抛掷过来,要打落他的宝剑,段克邪一个闪身,将第一柄流星锤接住,迅即反手掷出,恰好碰上了第二柄流星锤,但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柄流星锤都飞上了半天,段克邪一手接锤,一手执剑,仍是不停挥舞,又把四根长矛,三口大刀削断了!

  段克邪这才再次大声叫道:“你们再不散,我可就要伤人啦!我这把宝剑也没长眼睛,你们可得当心,还是早早跑了为妙!”

  那盗魁抽了一口冷气,朗声说道:“好,多谢阁下留情,绿水青山,他日再来讨教!”一声令下,群盗有如潮水一般,来得快,退得也快,片刻之间,都跑得干干净净了!

  带队的军官忙不迭的过来道谢,段克邪笑道:“些须小事,不值挂齿。”说完便要走,那军官道:“小英雄,你立了这样大功,就不想图个富贵吗?”段克邪道:“我年纪还小,不想作官;我也不缺银子使用,不望赏赐。告辞。”那军官怔了一怔,翘起拇指赞道:“当真是豪杰襟怀。喂,小英雄,且慢,且慢,我还未请教你的姓名,要往何处?”段克邪胡乱捏了一个名字,说道:“我是要赶到潞州去的,恕不奉陪了!”那军官哈哈笑道:“我们也正是要到潞州去的,真是巧遇了,咱们一道走吧。哈哈,段小侠,你可知我们往潞州是为了何事吗?”说话之时,兵士们已把一面倒了的旗子扶起,只见那上面写着“魏博节度使田”六个大字。

  段克邪笑道:“我怎会晓得?”军官指着那面旗子说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给魏博节度使田大将军送聘礼到潞州去的。”这个“田大将军”即是安禄山当年的护军统领田承嗣,他和薛嵩二人本是安禄山手下的哼哈二将,薛嵩投降了唐朝之后,他见疑于安禄山,不久,也就跟在薛嵩的后面投降了唐朝,现在,也像薛嵩一样,做到了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了。他的辖地比薛嵩略小,但也频年招兵买马,兵力却比薛嵩更强。

  段克邪心头一震,问道:“哦,你们是送聘礼到潞州的?他们两位节度使要结成亲家了吗?”那军官道:“正是,田将军替他的大公子下聘!受聘的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爱女,他们下月十五便要成亲了。两家是老朋友了,而今又同是朝廷方面的大员,所以女方的嫁妆和男方的聘礼都极为丰厚,长官大办喜事,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就只好替他们跑腿了。”

  那军官又道:“我们在路上已杀退了两股强盗,想不到今天碰见的这一股特别厉害,幸亏遇见了你,鼎力帮忙,保住了聘礼。要不然我们这许多人,只怕一个个的脑袋都要搬家!段小侠,你现在明白了你给我们节度使大人立了多大的功劳了吧,哈哈,倘若你想图个富贵的话,不论什么官职,什么赏赐,只要你一开声,田大将军都会给你。”

  段克邪道:“原来如此,我当初还以为你们押解的是饷银。”那军官笑道:“这个可比饷银还重要得多。如今你既然是要到潞州,咱们一路,正是最好不过!”段克邪心里暗暗好笑,“有我给你们做保镖,你们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们却怎知道,我这是替别人送聘礼给自己的未婚妻!”

  不待段克邪再说,那军官立即叫人给他备马,与他并辔同行。段克邪一瞧,整整有十二部骡车之多,心里想道:“这笔聘礼,不知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用来作军饷,不知可养多少军士!”

  走了一程,段克邪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呜呜”声响,又是两支响箭从松林里射出来,那军官有段克邪在旁,胆壮许多,下令列队迎敌,只见一队马贼,从林中奔出,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相貌温文的中年汉子。

  那军官见这队强盗人数不多,更为胆壮,“哼”了一声,对段克邪道:“不知死活的强盗又来了,段小侠,我看你这次要杀鸡儆猴才行,别再手下留情了,最少也得杀掉几个盗首才成!”

  段克邪拍马迎上前去,那中年盗魁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刚才给这班奴才们保驾的可是你么?”

  段克邪道:“我刚才是适逢其会,保驾二字,实谈不上。请问寨主有何见教?”

  那盗魁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他们押运的是什么东西?”段克邪道:“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送到潞州去的聘礼。”那盗魁道:“着啊,你既然知道,何以还给田承嗣卖命?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他们是田承嗣的奴才,受了主人的命令,又想升官发财,不得不尽奴才职责,看你阁下,一副大好身手,本该是个少年英雄,难道也不知自爱,去做奴才的奴才?”

  段克邪眼光一瞥,见那盗魁的后面,有个人擎着一面大旗,旗上用金线绣出一只昂首振翅的雄鸡,段克邪心中一动,问道:“你们是金鸡岭的好汉么?请问辛寨主可好?还有一位铁大侠、铁摩勒,你可认得?”

  那盗魁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啊,你这把宝剑是哪里来的?”原来这盗魁已认出了段珪璋生前所用的这把宝剑。

  段克邪道:“这是我爹爹的家传宝剑!”那盗魁更惊,道:“你,你是……”段克邪道:“不错,我是我爹爹的儿子。我决不会坠了我爹爹的名声,你放心。请问寨主你高姓大名?”

  那盗魁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金剑青囊杜百英便是。你爹爹生前和我等于兄弟一般。”

  段克邪道:“原来是杜叔叔,请受小侄一拜。”那军官见他们当场认起了叔侄来,不由得魂飞天外,颤声叫道:“段,段小侠,你同我们说、说个情。”

  杜百英道:“贤侄不用多礼,请问今日之事,如何处置?”

  段克邪道:“叔叔请袖手旁观,小侄代叔叔发放了吧。”

  段克邪倏的回转身来,宝剑一指,向那军官说道:“田承嗣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当作聘礼送人,我看你们也实在不值得为他卖命。我的杜叔叔说得对,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你们就搁下来吧!”

  那军官浑身颤抖,讷讷说道:“段小侠,这个、这个……”段克邪道:“你们不用惊慌,你们把东西搁下,我给你们说情,决不会伤害你们一人。杜叔叔,这些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请你准了我的情吧。”

  杜百英道:“好,看在你的份上,我决不动他们一根毫发。怎么,你们不愿领情,还要动手么?为何还不散开?”

  官兵们都见过段克邪的手段,何况金剑青囊杜百英在江湖上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哪里还敢动手,那军官抖抖嗦嗦的说道:“好汉虽然肯饶了我们性命,但我们失了长官的聘礼,回去还是要活不成的呀!”

  段克邪道:“你们不用害怕,我敢叫你们把东西搁下,这担子我当然也要替你们挑起来。田承嗣若敢追究此事,我就叫他的脑袋搬家!”顿了一顿,又回头对杜百英说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杜叔叔,我想向你借点银子,再做一个人情。”

  杜百英笑道:“反正是田承嗣的,你要多少,尽管拿吧!”当下叫喽兵搜索车辆,果然搜出一辆是专载金银的。段克邪叫搬出十“杠”银子来,堆在地上。

  唐朝的官库,库银都是铸成了元宝,装成一“杠”一“杠”,利于收藏,也利于搬运的。其法乃是用一段木头,中间挖空,里面塞五十个、每个重十两的元宝,两头密封,称为一“杠”,所以每杠银子即是五十个大元宝,相当于五百两纹银。

  杜百英冷笑道:“你看,都是有烙印的库银,田承嗣竟然把官库作为私库,用官银当作聘金了。”

  段克邪叫喽兵将银“杠”劈开,说道:“我送掉你们的功名,打烂你们的饭碗,实在过意不去,我刚才已经点过数了。你们官兵一共是一百人,现在不分是官是兵,每人都拿五个元宝,好歹也可做个小买卖的本钱,想图富贵是谈不上了,但却胜过提心吊胆跟你们的大帅过日子。”

  士兵们个个满意,军官们心里也想:“打又打不过人家,反正是不答应也得答应的了。能逃得了性命已算运气,至于这少年的话是否可靠,田承嗣是否真的不会查究,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走着瞧了。”

  当下,官兵们都一个个的领了银子,称谢而去。杜百英哈哈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办事倒老练得很,恩威兼施,确是令人心服。”段克邪道:“叔叔谬赞了。小侄刚才就糊里糊涂,把田承嗣的聘礼当作了饷银呢,真是惭愧得很,得罪了绿林的朋友了。”

  杜百英道:“刚才那一股是饮马川田麻子的手下,我给他送一份去,并代你解释,也就是了。你不用心烦。”

  段克邪与金鸡岭的头目们重新见过礼,再问铁摩勒的消息,杜百英道:“有件喜事教你得知,铁摩勒就要作绿林盟主了。”段克邪道:“是么?啊,我记起来了,我师兄曾说过要把王伯通留下的绿林盟主的金印和符信送给他,想必早已经送到了。”

  杜百英这才知道段克邪是空空儿的师弟,心道:“怪不得他武功如此了得。”当下说道:“金印和符信铁摩勒是早已收到了,不过空空儿也带来了你爹爹的一句话,为了这句话,铁摩勒迟迟不欲作绿林盟主,直到如今为势所迫,才不得不出来。”

  段克邪道:“这却为何?”杜百英道:“令尊当年曾托空空儿捎话给他,说是这绿林盟主,做不做也罢。他本来已决意遵从令尊的遗命,再也无心在绿林中争胜称强的了。无奈他不做别人要做,这几年来,绿林大豪,为了要争夺这盟主之位,曾引起过好几场自相残杀。另一方面,又不断有人要向他索取绿林盟主的金印符信,他既然不愿付托非人,就不能避免许多争斗,实是不胜其烦。因此他义父的旧部便劝他出山,他为此曾和我们商议多次。结果是听我们之劝,愿意做这绿林盟主了。”

  段克邪道:“怎么你们要劝他做呢?”杜百英叹口气道:“贤侄有所不知,这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和令尊都以为讨平了安史之乱,天下便可太平。哪知乱平之后,藩镇纷封,每一个节度使割据一方,都有像土皇帝一般,虐民扰民,比前更甚,民不聊生,被迫做强盗的更多了。与其让一个坏人做绿林盟主,不如由他做吧。我们已商议好,由辛寨主出面,邀请各路绿林好汉,在今年的端午节,在金鸡岭大会,到时就准备推戴他作盟主。”

  段克邪道:“今天是二月初八,距离你们端午之会,差不多还有三个月。我或者可以赶来凑凑热闹。”

  杜百英道:“怎么,你现在不和我们同往金鸡岭么?”段克邪道:“小侄有点小事在身,要办妥了,才能来拜见列位叔伯。”

  杜百英道:“哦,对了,你刚才答应了那些官兵,是该到魏州去走一趟,给那田承嗣寄刀留简。不过,这事情很容易办,何须等到端午才来。”

  段克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到潞州去访一位朋友,总之,小侄尽快赶来就是。”

  杜百英道:“很好,你到潞州去,可以顺便给我们打听打听,薛嵩的嫁妆何时运去,我们再发他一笔横财。潞州也有我们的人,你到潞州可以住在这个人的家中,打听了消息,也可以请他送讯。”说罢将一个地址交给段克邪,并将联络暗号告诉了他。给金鸡岭在潞州做坐探的人名叫张伯龙,他本身又是潞州丐帮的副帮主。

  当下,段克邪辞别了杜百英,便匆匆赶往潞州。到了潞州,按地址找到了张伯龙,便住在他的家中。

  张伯龙是个老地头,他陪伴段克邪,用了一天工夫,带段克邪认路,并在节度使衙门附近勘察了地形,第二天晚上,段克邪便换了夜行衣,到薛嵩的节度府去。当然他对张伯龙只是说去打听嫁妆何时起运的消息,而不敢说是去偷访未婚妻。

  就在段克邪偷进潞州节度府的时候,潞州的节度使薛嵩,却正在为了女儿的婚事,和妻子在密室之中争吵。

  薛嵩的妻子曾受了红线的生母卢夫人临死之前的重托,应诺过卢夫人两件事情,一是照顾她的女儿,二是要成全她女儿与段家的婚事。薛夫人一向害怕丈夫,虽然很想对红线说明她的身世,但却一直不敢说。现在事到临头,听说田承嗣的聘礼已经派人送来了,她又是着急,又是内疚,因此迫得鼓起勇气,与丈夫争论。

  薛夫人道:“红线的终身早在她出生之时,就由她的父母作主,许配给段珪璋的儿子了,你怎么可以将她改嫁别人?”

  薛嵩道:“红线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段珪璋也早在睢阳战死了,她许配给段家之事,你不说谁人知道?”

  薛夫人道:“一个人总得顾住良心,段珪璋当年曾救了你一家大小,你却把他家的媳妇送到别个人家去,问心何安?再说红线的生父史逸如,堂堂一个进士,当年被安禄山所害,将史逸如捉来的,就是你和田承嗣,虽说当时你身为下属,奉命而为,不得不然,但总是对史家不住!……”薛嵩大怒道:“你要将这些事情都告诉红线,让她把我当仇人吗?”薛夫人道:“我哪有这个心意,我只是想——”

  薛嵩又打断她的话道:“我固然对不住史逸如,但我收留了他的妻女,现在又替他的女儿找到了一门好亲事,比段家胜过百倍千倍,史逸如在九泉之下,只怕还要感激我呢!”薛嵩还当真害怕妻子泄露秘密,所以在威吓之后,又想以“理”服之,口气和缓了许多。

  薛夫人道:“话不是这么说,卢夫人屈身在咱们家里当奶妈,直到她死,母女还未能相认。咱们倘若违背她的临终重托,她死不瞑目。再说,当年除掉安禄山,也是全靠她的计谋,煽动严庄,唆使安禄山父子自相残杀的。你今日得以做到节度使,她也有一份功劳。段珪璋和卢夫人对咱家都有大恩,今日正是你报恩的时候,依我说,不如将田家这头婚事退了吧!”

    薛嵩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牙说道:“你只知道报恩,你可知道若不是将红线嫁到田家,我的性命难保!”薛夫人吃了一惊,道:“这不至于吧,田将军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会因为你退亲而杀了你吗?你也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薛嵩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知军国大事。田承嗣想并吞咱们的潞州,那是已非一日的了。他近年患了热毒风,一到夏天,就发作得特别厉害……”
薛夫人诧道:“田承嗣患了热毒风,这也居然和什么军国大事有关么?”薛嵩道:“唉,夫人,你有所不知,正因为他患的热毒风,到了夏天,就发作得特别厉害,所以他就有意并吞咱们的潞州。有人告诉我,他曾对人言道,说是嫌魏州太热,有意移镇山东纳凉。山东可正是咱们潞州节度府的辖地啊。”

  薛夫人道:“这分明只是一个藉口。”薛嵩道:“不错,但他既然有此心意,没有这个藉口也会有第二个藉口。我已探听得清楚,他近年招募了勇士三千人,号为‘外宅男’,就是想用来对付咱们的呀!”

  薛夫人道:“哦,所以你想巴结他,把女儿送给他做媳妇,免得他兴兵打你。但倘若他果是有心吞并潞州,结了亲家,他就不会打么?”

  薛嵩苦笑道:“结了亲家,他总不大好意思吧?而且咱们一向把红线当作女儿对待,她嫁到田家去,心里也总还是向着咱们,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薛夫人截断他的话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红线作你在田家的坐探。怪不得你这么怕我泄漏她的身世,怕她知道了你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就不会死心塌地的帮你了。”

  薛嵩道:“当然,我也不是全倚仗这个丫头,另外我还要和滑州节度使令狐彰联婚,由我出头,促成三镇的结盟互保。这样彼此都有顾忌,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令狐彰的女儿和咱们的儿子都还小,这婚事要缓一步,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快快把红线嫁到田家去。”

  薛夫人叹口气道:“你现在做了高官,有了厚禄,但成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依我说,你不如就告老归田,田承嗣要吞并山东,就让给他好了。这头婚事,还是把它退了吧!”

  薛嵩怒道:“真是妇人之见,我好容易挣到个节度使,你却要我拱手让人。哼,哼!失了官位,还哪来的富贵?”

  薛夫人道:“可是段珪璋的儿子将来问你要人,你怎么发付?段珪璋到底是曾对你有过大恩的呀!而且,这事情总不能瞒了女儿一世,我不说,段珪璋的儿子来了,也会说的。她将来知道了,也会怪你的!”

  薛嵩板起了脸孔,透出了一股杀气,大声说道:“段家的小杂种敢来问我要人?他敢来我就把他杀了!”

  薛夫人大惊道:“将军,这是伤天害理之事!”

  薛嵩怒道:“什么伤天害理?我这才是真的为女儿打算呢!”薛夫人道:“你要杀她的丈夫,怎么还是为她打算?”

  薛嵩冷笑道:“你只知道段珪璋是个好人,你却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薛夫人道:“他生前人人都称他作段大侠!”薛嵩道:“大侠值多少钱一斤?何况这些什么‘大侠’‘小侠’,戳穿了,还不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互相吹捧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不务正业、浪荡江湖的草莽匹夫而已!”薛夫人道:“你可不能这样诋毁段大侠,就算你忘了他的大恩,你也该记得他曾助张巡守过睢阳,是有功于国家的人!”

  薛嵩大笑道:“夫人,想不到你这么迂腐!在这种乱世,能猎取功名富贵的就是豪杰,讲什么忠义?说什么廉耻?张巡是个大忠臣了,至此仍然只是个小小的睢阳太守,我投唐之后,从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但我知道要抢地盘、招兵马,如今却是个独当一面的节度使了!”

  薛嵩得意洋洋的接着又道:“就算段珪璋的确是个忠勇双全,货真价实的大侠——‘大侠’又怎能比得田承嗣节度使的身份?何况他又早已死了,他的儿子没爹没娘管教,只怕早已变成了个小流氓啦!哼,哼,咱们的女儿放着个门当户对的节度使的公子不嫁,难道要嫁个小流氓吗?哼,哼,他若然敢来,我为了女儿打算,就定然要杀了他!”

  薛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在积威之下,她却不敢反驳她的丈夫,只是讷讷说:“将军,你只知富贵,看不起好人,却不见得女儿也是和你一样心肠!”

  薛嵩哈哈笑道:“她一直把我当作生身之父,对我的话是无不依从,怎会不与我一样心肠?不信,我就将她叫来,我要她亲口大骂段珪璋给你听!”

  薛嵩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所骂的那个“小流氓”段珪璋的儿子段克邪,就正伏在他的窗外。

  但段克邪也没有听到薛嵩夫妇的全部对话,他来迟了一刻,只是听到了后半段,也就正巧是薛嵩骂他父子的那些说话!

  段克邪禁不住无名火起三千丈,几乎就想闯进去一剑将他刺杀,但随即想道:“我杀了他不打紧,他到底是史若梅的养父,看在这点情份,我就暂且饶他一命,看他以后如何?”“天下做大官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势利心肠,我又岂能杀得了这许多?我父亲生前也曾不念旧恶,救过他的阖家大小,我是要学我父亲的样子做人的,岂可没有宽大胸怀?”想到这里,怒气平了好些。

  但他随即又想到,“他说若梅与他一样心肠,不知是真是假?哎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有这样的父亲,只怕当真也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流氓’了!不错,她现在乃是节度使小姐的身份,要讲门当户对,当然应该嫁节度使的少爷!”

  想至此处,段克邪更多了一重忧虑,“我千辛万苦的来找她,要是给她歪着眼睛,噘着嘴儿,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将我臭骂一顿,那才真是自讨没趣呢!”他胡思乱想,想象着未婚妻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叉着腰、指着他骂道:“呸,哪里来的小流氓?居然敢乱编一套故事,冒充是本小姐的世交,哼,这也罢了,还居然敢自称是我的未婚夫,哼,凭你这小流氓也配?”

  段克邪的思路给薛夫人呼叫的声音打断,原来她正在将一个丫环唤来,吩咐叫她去请小姐。段克邪心里想道:“我正愁没人带路,正好跟这丫环去探望她,看看她到底变成个什么样子?哼,要是她当真已受薰陶,变得像她父亲那样,我也干脆不理她好了,好,就是这样!”

  段克邪的轻功虽还未及师兄那么出神入化,但也到了来去无踪,飞行绝迹的境界,他静悄悄的跟着那个丫环,那丫环丝毫也没发觉。

  那丫环在一间雅致的房子外面停下来,房内有烛光透露,纱窗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段克邪心头“卜通”“卜通”的乱跳,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未婚妻子。

  段克邪以绝顶轻功,一闪闪到纱窗后面,藏在花树丛中,纱窗半掩,他放眼偷窥,只见里面一个娉娉袅袅、齐齐整整的姑娘,长得果然十分俏丽,但脸上却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只见她手上拈着一根玉钗,也果然是和他那根玉钗一模一样。段克邪又不禁心头一跳,“她为什么也对着玉钗凝思?难道她也知道了玉钗的来历?”

  只听得那少女自言自语道:“咦,奇怪,我妈为什么要我将玉钗找出来,要我以后都插上它,不可离开。她还对着玉钗流泪。难道她也在思念着卢妈,卢妈是令人思念,但她毕竟是个下人,我妈为什么对她所送的东西这般重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段克邪却已听见。心里便不禁想道:“果然是一副小姐的派头,看不起下人。”殊不知薛红线是根据常情推测,其实她对她的奶妈却是一向像母亲一样的爱着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奶妈便是她的母亲。

  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丫环的敲门声,薛红线道:“是春梅么?这么晚了,你来此何事?”

  那丫环进了房间,说道:“小姐,你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卢妈死了这许多年了你还在惦记着她。你又在对着她留下的玉钗伤心么?呀,你别伤心了,我来给你报喜来了。”这丫环劝小姐莫伤心,她却忽然自己伤心起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要是卢妈还活着,她不知要多么高兴呢。”薛红线怔了一怔,说道:“你这丫头疯言疯语的,我有什么喜事?”

  那丫环笑道:“小姐还不知道么,人家的聘礼已经在路上了。”薛红线道:“什么聘礼?”那丫环道:“魏博节度使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啊,老爷已经把小姐许配给他家的大公子,听说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

  薛红线低垂粉颈,杏脸通红,心里暗道:“怪不得爹爹最近常常和我提起田将军的公子,说他将门之后,少年英俊,武艺不凡。只不知是真是假?”

  那丫环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门当户对,正是璧合珠联,小姐,你也用不着害羞了。快点和我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呢!”

  薛红线道:“妈叫我吗?”那丫环道:“正是。我看夫人就是要和你说这头婚事的。小姐,我是第一个给你报喜的人,我可要向你讨赏呢!”

  薛红线道:“赏什么,赏你一个嘴巴!”那丫环格格笑道:“哎呀,这可不成!你赏罚不明,我向夫人说去!”她们两主仆在里面开玩笑,外面的段克邪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暗自想道:“听来她对这头婚事,也似乎并不反对呢!”其实段克邪却没有想深一层,要知当时儿女的婚事,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红线根本不知道田承嗣的儿子是好是坏,更不知道自己一出世就有了未婚夫,对这头婚事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了。

  薛红线忽地问道:“咦,你和谁同来,她为什么不进来?”原来段克邪因为心情动荡,触动花枝,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那丫环大为奇怪,说道:“就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呢?”话犹未了,薛红线倏的便推开窗子,急不及待便从窗口跳出,娇声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

  段克邪从花树丛中现出身来,冷冷说道:“恭喜小姐,嫁得个好人家!但只怕你的生父生母,在九泉之下,也要痛心!”

  薛红线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拔出佩剑,喝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偷入人家?我看你定然不是好人,非奸即盗!”

  段克邪仰天大笑道:“我不是好人?我非奸即盗?哈,哈,随你高兴,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我告诉你吧,我是段珪璋的儿子!”薛红线双眉一竖,骂道:“果然不是好人,小贼,看剑!”正是:

  夫妻见面不相识,只缘身世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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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脚印

 楼主| 发表于 2015-11-7 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段克邪心道:“好呀!叫我做小贼,小贼比小流氓更坏。”他避开了薛红线的连环三剑,气呼呼的问道:“大小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

  薛红线冷笑道:“龙生龙,凤生凤,强盗的儿子是贼种!”段克邪大怒道:“你侮辱我也还罢了,你竟敢目无尊长,骂你的……哼,骂我的父亲!”他几乎就要冲口说出“骂你的公公”这几个字,话到口边,一想不妥,这才临时改了。

  薛红线也生了气,心想,“这小贼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口就要占我的便宜,把他的死鬼强盗父亲,说成是我的尊长。”当下更大声说道:“乱臣贼子,不该骂吗?我偏要骂你的强盗父亲,你怎么样?”

  段克邪哪里知道,薛红线骂他的父亲是强盗,骂他是“贼种”,这并不是没来由的。原来薛嵩就是怕段家有人来提婚事,他不但隐瞒事实,而且故意在“女儿”面前捏造事实,他常常和“女儿”讲一些江湖大盗的故事,把段珪璋说成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后来被官军击毙了的。而薛夫人因为害怕丈夫,从来不敢向“女儿”提起“段珪璋”三字,薛红线所知道的“段珪璋”都是从薛嵩那儿听来的,她对“父亲”的说话,当然深信不疑。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你再骂,我就打你的嘴巴!”突然以迅捷无伦的身法,倏的欺身直进,一巴便掴过去,薛红线大惊,收剑遮拦,已来不及。

  段克邪正待掴下,心里忽地想道:“不可,她与我虽没成亲,到底是有着夫妻名份,婚约尚未解除,依礼不可打她,何况她纵有千般不是,我也该念着史、段两家的上代交情。”

  薛红线亦非弱者,段克邪稍一犹疑,她已一剑削了回来,要不是段克邪缩手得快,指头几乎给她削断。

  薛红线见段克邪双手空空,初时还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想把他拿下,交父亲发落。待到险些给他打了一记嘴巴,大惊之后,又羞又气,心想,“大盗的儿子,果然厉害!我真糊涂,对强盗怎能手下留情?我若不伤他,给他捱上了一点,就是一生也洗不掉的耻辱了!”薛红线的剑法已得妙慧神尼的真传,这时羞怒交加,招招都是指向段克邪的要害,段克邪的轻功极其了得,但他屡次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却也无法夺取薛红线的青钢剑,只能保住自己,不至于受伤而已。他本来有一肚皮说话要说的(包括临时想起解除婚约在内),但他所要说的事情,都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在薛红线招招紧迫之下,哪有机会容他细说?

  激战中段克邪蓦地一个翻身,挥袖一卷,薛红线使劲一削,削下了段克邪的一幅衣袖,但她的佩剑也已被那幅衣袖裹了两重,未曾解开,急切之间,那是不能伤人的了。

  段克邪松了口气,哈哈说道:“小姐,你错了!”薛红线正怕他乘势反击,却见他忽然停下说话,不觉一怔,说道:“我怎么错了?”

  段克邪道:“你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生什么样的子女,这话根本不对,你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薛红线越发奇怪,不禁问道:“你这话怎讲?”

  段克邪道:“你的生身之父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笑傲王侯、超迈俗流的人物。当真称得上是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你是他的女儿,却为何没有学他的模样?”

  薛嵩受封藩镇,手握重权,谄媚他的人自是不知多少。那些盈耳的奉承说话,薛红线也早已听得厌了,但她却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的称赞过她的“父亲”,心里想道:“我爹爹是个武人,读书甚少,我幼年所读的诗书,还是卢妈教我的。他身为节度使大官,每日里门庭如市,也似乎谈不上清高二字。你这番说话,用来称赞一个淡泊名利、隐居田园的高士倒还可以。用来称赞我的父亲,那却是不合身份了。”同时又暗暗惊讶这个“小贼”的谈吐居然不俗,好奇心起,又禁不住问道:“你说我不像我的父亲,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何等样人?”

  段克邪道:“你么?唉,你受了薛嵩的熏陶,依我看来,已差不多变成似他一样的势利小人了。要不然,你就不会等着做节度使的少奶奶,也不会骂我是小贼!”薛红线面红耳赤,大怒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刚才还称赞我的父亲,现在又反口骂他!”段克邪道:“不错,我称赞的是你的生身之父,骂的是薛嵩!你刚才不是骂我的父亲吗?你骂我父是乱臣贼子,其实这两句话正好奉送给薛嵩!他曾奴颜婢膝的称安禄山作主子,而且又是货真价实的绿林大盗出身!”

  薛红线怒不可遏,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大骂道:“一派胡言,你不是发了疯,就是诚心来羞辱我们父女的。看剑!”使劲一抖,把缠着剑锋的那一幅衣袖抖开,又刺过去,段克邪一闪闪开,高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认贼作父!你再这样糊涂下去,你的父母死不瞑目!”

  这是段克邪第二次对她提及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那时,她骤然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便立即慌忙拔剑,对他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一次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头一震,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是奇怪,一剑刺去,便骂他道:“岂有此理,你胆敢诅咒我的爹娘!”段克邪冷笑道:“你是认贼作父!”

  薛红线哪肯相信他的话,气愤之下,剑招有如暴风骤雨,段克邪忙于应付,又不能够和她细说了。

  忽听得薛嵩的声音大喝道:“咄,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偷进我的节度府来?”原来薛嵩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到来,便跑过来看。他见薛红线持有兵刃,仍是只有招架之功,不由得暗暗吃惊。

  薛红线叫道:“爹,你快来呀!这是一个疯子,他自己说他是段珪璋的儿子!”

  薛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本来也是个剑术好手,但近年养尊处优,功夫已丢荒了不少,这时听得是段珪璋的儿子来了,心中先自气馁,他慌里慌张的拔出剑来,却不敢跑去迎敌,只是大呼小喝道:“来人呀,快来人呀!”

  段克邪笑道:“不必着忙,来了,来了!”蓦地一个转身,向薛嵩奔去,薛红线啣尾急追,连刺三剑,都没刺着,段克邪的身法快如闪电,转眼之间,已把薛红线抛在后头!

  薛嵩一剑横披,身向后退,意欲且战且走。其实他若是鼓勇奋战,最少还可以抵挡个十招八招,等待女儿到来。他如今未战先怯,剑法露出了老大的一个破绽,要跑又如何跑得过段克邪,他这一剑刚刚削出,已给段克邪一把托着手肘,用力一捏,冷冷说道:“薛大将军,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不动手呀?”

  薛嵩被他用分筋错骨的手法一捏,半边身子登时麻木,颤声叫道:“是我不对,段、段公子,你、你饶命!”

  段克邪劈手将他的长剑夺下,“呸”的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了你也污了我的手!”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他几记耳光!

  薛红线见父亲受辱,急怒交加,双足发力,箭一般的射来,大叫道:“小贼,我与你拼了!”

  段克邪打了薛嵩,怒气稍消,被薛红线这么一骂,又再升起,回骂过去道:“好,我任凭你认贼作父,我是小贼,你是小姐,以后你别再理我,我也不再理你了!”将薛嵩的长剑一掷,身形一起,宛如大鹏展翅,倏的便飞过了墙头!

  只见那柄长剑插在太湖石上,剑柄兀自颤动不休,薛红线大吃一惊,慌忙飞跑过来,喊道:“爹,你怎么啦?”只听得薛嵩大叫一声,扑通倒地!

  薛红线弯腰扶起薛嵩,只见他面颊浮肿,气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气一般,但已失了知觉。薛红线固然气愤,却也放下了心。原来她虽然不懂医理,但却看得出她的“父亲”,并没受什么伤,他的面颊虽给打得红肿,那只是浮伤而已,并无大碍。敢情他是平素受人奉承惯了,如今突然被个“小贼”噼噼啪啪的打了几记耳光,羞辱难堪,一口气咽不下去,因而晕倒了。

  薛家的家人闻声赶来,有的在嚷捉贼,有的便献殷勤来抬薛嵩,有的更哭喊起来。薛红线怒道:“贼人早已去得远了,你们还闹些什么?快去唤个大夫来!”

  薛夫人随后也到,她听得哭声,吓得面无人色,慌慌张张的挤进人丛,尖声叫道:“什么事情?哎呀,老爷怎么啦?”薛红线道:“妈,你别急,爹只是一时晕倒,已经有人去请大夫啦。”薛夫人一探丈夫的鼻息,发觉并未断气,这才稍稍放心,问道:“怎么会晕倒的?”

  家人七嘴八舌的说道:“刚刚闹贼,贼人给小姐赶跑了。”“老爷和那贼人打了一架,怕是用力过度了。”薛夫人又惊又怒,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强盗进来,你们怎的都不知道?要惊动了小姐和老爷!”

  薛红线道:“妈,这也怪不得他们,那贼人厉害得很!”薛夫人道:“什么样的贼人,这么大胆,你还记得他的相貌么,叫一个巧手画师进来,画图缉捕!”

  薛红线道:“这小贼是段珪璋的儿子,武艺高强,来去无踪,画图缉捕也是没有用的!”话犹未了,只见薛夫人有如患了发冷病一般,浑身颤抖,脸色苍白,颤声叫道:“他、他果然来了,真是报应,报应!”

  薛红线连忙扶着薛夫人,心中惊疑不定,问道:“妈,你说什么?”薛夫人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惊惶失言,心想:“这事情可不能当着家人谈讲。”便道:“没什么,是我一时慌得糊涂了。你爹爹近年手握兵符,杀得人多,我是怕有冤鬼缠身,受了报应。快将你爹抬回去救治吧。”

  节度府中养有供奉医生,即呼即到,医生诊了脉息,说道:“这是一时火气攻心,不要紧的。但要让大人好好静养。”当下开了一服安神的方子。薛夫人见大夫说的和红线相同,更是放心。当下遣开家人,只剩下一个伶俐的丫环服侍薛嵩,然后对红线道:“你到内房来,我有话要和你讲。”

  薛红线惊疑不定,随薛夫人进了密室。薛夫人关好房门,便悄声问道:“段珪璋的儿子可曾向你说了些什么话么?”

  薛红线道:“他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奇奇怪怪的疯言疯语,妈,你不听也罢。”薛夫人道:“不,既然事情已经闹了出来,我也不怕听了,他说什么?”

  薛红线道:“他说,他说你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死了。妈,难道、这、这是真的吗?”

  薛夫人咬紧嘴唇,面色沉暗,蓦地抓牢了薛红线的手,支持着自己,毅然说道:“这是真的!”

  薛红线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这是真的?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几时死了?”

薛夫人缓缓说道:“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可得先告诉我,段公子还说了些什么?”

薛红线听薛夫人称呼那“小贼”作“段公子”,不禁又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打了爹爹,妈还对他这么尊敬!咦,这里面定有文章。”这时她虽然知道了薛嵩夫妻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仍是把他们当作父母看待,心里头想的和口中说出来,都还用“爹爹、妈妈”的称呼。

  薛红线想了一想,忽地脸上一红,说道:“妈,他骂我——”薛夫人道:“哦,他竟会骂你?骂你什么?”薛红线道:“他骂我、骂我……骂我等着做什么节度使的少奶奶。妈,爹爹是当真将我许配给田伯伯的儿子么?”薛红线虽然武艺高强,颇有男儿气概,但谈起婚事,却也不由得满面通红。

  薛夫人不先回答她这句问话,却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段公子气恼,你爹爹实在是做得不对。好在咱们现在还未曾接下田家的聘礼。”

  薛红线听得话里有话,不由得再问道:“妈,女儿并不想嫁人。只是,这和那姓段的却有什么相干?”

  薛夫人诧道:“他还没有告诉你吗?”薛红线道:“告诉什么?”薛夫人自言自语道:“对了,他是和你同日生的,也不过是十七岁,脸皮还嫩,怪不得样样事情,他都和你说了,这件大事,他却未曾敢说。”

  薛红线大为着急,再催问道:“妈,究竟是什么事情?”薛夫人道:“这件事正是与段公子相干,段公子就是你的丈夫呀!”

  此言一出,薛红线大吃一惊,害羞、尴尬、着急、诧异……种种情绪,霎时间都涌上心头,险些也晕了过去,心里想道:“糟糕,他竟然是我的丈夫,我刚才却骂他作小贼!”

  薛夫人微笑道:“线儿,你和他已经见过面了,你还欢喜他么?”薛红线道:“妈,孩儿现在没有心情谈论这个,请你先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薛夫人缓缓说道:“好,现在也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的父亲姓史,名叫逸如,是个大唐进士;你的母亲,就是你自幼吃她的奶,跟她读书的那个卢妈!”薛红线从未见过父亲,这次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名字,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卢妈却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人,听说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由得又惊又喜,叫道:“怪不得卢妈这样疼我,呀!她既然是我的母亲,为什么又一直瞒着我?这、这——”

  薛夫人道:“她瞒着你,也是为着爱你的原故。嗯,你妈留给你的那支宝钗呢?”薛红线道:“卢……不,我妈给我的宝钗,不就是插在头上这支吗?你没认出来?”薛夫人道:“你拿下来给我。”

  薛夫人接过玉钗,用小指仅在凤口轻轻一拨,将一根纸条挑了出来,薛红线诡【诧?】异不已,道:“原来这玉钗造得如此精巧,里面还藏有机关。”薛夫人道:“我目力不好,你自己拿去看。这是你母亲的亲笔,纸上写的,就是你的身世。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给你解说。”

  薛红线一面读一面流泪,那一小片薄纸写满了蝇头小字,虽然简略,读了之后,亦已略知大概。薛夫人又从旁补充,把她母亲没有写出来的,也都告诉了她。只是隐瞒了薛嵩曾经奉安禄山之命,去捉过她的父亲那一段。

  薛红线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段珪璋不是强盗,而是大侠;他的父亲史逸如果然是个高风亮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她的母亲是个既有节操,又有智谋的巾帼须眉;又是怎样为了她的原故,不辞茹苦含辛,忍辱负重的到薛府来作奶妈,终于为国尽忠、为夫尽节,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史若梅。

  这种种事情,都是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史若梅这才知道世上果然有她所不能想像的崇高人物,而这些崇高的人物,还是她最亲最近的人。她的眼界突然扩大了,她的胸襟突然开展了,她在悲伤,她在骄傲(为自己的父母和公公而骄傲),同时她也第一次的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她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他骂我是父亲的不肖女儿!”她抹了眼泪,插好玉钗,就打开房门走出去了。薛夫人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从此要失掉这个女儿,但也感到欣慰,从今之后,她是不用再受良心的责备了!

  且说薛嵩昏迷了一阵,不久就醒了。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站在床前的史若梅。薛嵩又是气恼,又是担忧,问道:“那小贼跑了没有?你妈呢?”

  史若梅道:“妈在后房。爹爹!孩儿不孝,请恕我不能奉侍你了。”薛嵩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说什么?”史若梅道:“孩儿特来向爹爹告别。”

  薛嵩急怒交加,大叫道:“你要跟那小贼跑么?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线儿,你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史若梅缓缓说道:“爹爹息怒,孩儿并不是要去跟他。但他也不是小贼,爹爹,孩儿都已经知道了,请你不要再这样胡乱骂人了。”

  薛嵩气得发抖,但他正要倚靠这个“女儿”,却又不敢对她发怒,颤声问道:“线儿,你知道了些什么?”

  史若梅道:“过往的不必谈了。爹爹,我知道你目下正在为一件事情担忧,你是怕田伯伯要来并吞潞州,是么?”

  薛嵩道:“哦,你妈已经把你的婚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也好,线儿,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这么多年来,我待你总还不错吧?我是一直将你当作骨肉看待的。现在我有危难,正要仗你分忧,你嫁到田家,一来可以两家修好,消祸患于无形;二来你也好。田承嗣好坏也是个节度使,你的丈夫是他的长子,待到田承嗣百年之后,这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当然就要由长子继承,那时你就是一品夫人了。荣华富贵垂手可得,线儿,你不可三心二意!”

  史若梅忍着气,耐心听薛嵩唠唠嗦嗦【不清,或为“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遍,然后淡淡说道:“孩儿正是为了身受爹爹多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所以特来为你分忧……”

  薛嵩喜出望外,史若梅话犹未了,他便抢着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答允这头婚事了,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史若梅道:“不,给你分忧和答允婚事,还是两件事情。爹爹放心,我自有办法叫田伯伯不敢觊觎潞州。请借你的节度使金印一用。”

  薛嵩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叫道:“你要我的金印作什么?线儿,我待你不薄!……”

  史若梅拿出了一封信来,说道:“孩儿正是为了替爹爹解此危难,所以要借你的节度使金印用在这封信上。”薛嵩道:“这是什么信?”史若梅道:“这是孩儿擅自用爹爹名字写好了的给田伯伯问候的一封普通书信。你要不要我读给你听?”薛嵩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他去一封问候信?”

  史若梅道:“一封普普通通的问候信,倘若是由你的差官送去,那当然是毫无意思;但若是由我送去,这又不同了。”

  薛嵩究竟是从绿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玩寄刀留简的把戏?”史若梅道:“只是留简,不必寄刀,也可以吓破田伯怕的胆子了。不过,爹爹你倘若认为不够的话,孩儿还可以见机行事,给田伯伯一点颜色瞧瞧!”薛嵩连忙摇手道:“不,不,这使不得吧?你、你……”他想说的是“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凛然,正容说道:“爹爹,你同意我这么办也好,不同意我这么办也好,总之,我是决不会嫁给田家的了。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后怎样做人,孩儿自有主意。不劳爹爹你为我打算了。”

  薛嵩当然深知“女儿”的本领,心里想道:“她倘若要一走了之,我又有什么办法拦得她住?如今她来与我商量,可见她确实是还没忘了我的恩德,还当我是她的爹爹。只是,这样得罪了田家,弄得不好,可要搞出祸来。”转念一想,“但倘若不这么办,女儿走了,田家来向我要人,我又如何发付?一样要弄出祸来!唉,糟糕,听说田家的聘礼已在路上,只怕这一两天就要到了。”

  薛嵩正在左右为难,踌躇莫决,忽听得房门外似有吵闹之声,他仔细一听,那是他节度府中一个“管事”的声音说道:“我有紧要的事情,要马上禀报大帅,你为何拦阻?”看门的丫环“嘘”了一声,说道:“大帅今晚受了惊吓,正在养神,你莫大声说话,惊吵了他。”

  薛嵩大声说道:“我已经醒了,什么事情,唤他进来。”当下低声吩咐史若梅道:“你暂时藏在屏背后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来报事,只怕凶多吉少。”

  心念未已,那个管事已由丫环带了进来,他行过礼后,说道:“小人本来不该来惊吵大帅,只是这事情太过意外,关系重大,不敢不报!”薛嵩皱了眉头,斥道:“你别啰唆了,干脆说是什么事情?”

  那管事结结巴巴的说道:“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在路上给人劫了。”薛嵩大惊,问道:“是在什么地方?”管事说道:“是在咱们潞州境内!”薛嵩道:“是什么人劫的?”管事的道:“据说是金鸡岭那股强盗,还有一个少年,听说是段珪璋的儿子……”薛嵩大怒,“哼”了一声,道:“又是这小贼!”那管事的莫名其妙,继续说道:“田将军派人前来知会,说是在咱们境内失的,请大帅负责缉拿;他还说,大帅若然不够人用,他有‘外宅男’三千人,愿意尽数开来,协助大帅。”

  薛嵩面色铁青,挥手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铁青?原来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编为一军,号为“外宅男”,他说要把“外宅男”尽数开来,那就是立下心肠,借端生事,要并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气又惊。

  史若梅从屏风背后出来,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说道:“爹爹,这事好得很啊!”薛嵩气恼之极,说道:“天大的祸事来了,你还说好?你听不见那管事的说,田承嗣要把他的外宅男尽数开来吗?”史若梅笑道:“他送来的东西被人劫了,这不正好吗?你没有收到他的东西,说来退亲就易办得多,不必将礼物抬来抬去,女儿也走得安然。”

  薛嵩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说道:“线儿,你不愿嫁到田家,也不该对我说这些风凉话。你不为我想想,他现在失了聘礼,怎肯与我干休?他说要与我会同捕贼,这分明是一个藉口,捕贼是假,想并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开来,你叫我如何应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让女儿去试一试,说不定可以弭祸患于无形。”薛嵩心意已动,想道:“这也说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吓得田老大不敢动手,事若不成,最多送了红线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当下,取出了节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节度府武士如云,你此去可得当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险。”史若梅在信上盖了印,说道:“孩儿自会见机行事,爹爹放心。多年养育之恩,请受孩儿一拜。”一拜之后,便即飘然而去。薛嵩心头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从此要失去这个“女儿”,但却也不无欣慰,心道:“这孩子倒还厚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记要给我报恩。”这霎那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对待她的父母,竟不自觉的有点惭愧起来。

  史若梅出了节度府,顿觉海阔天空,心头添了几分喜悦,也添了几分怅惘。心想:“从今之后,我也是江湖儿女了。”段克邪的影子泛上心头。她又想道:“以后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约不会再看轻我了吧?”她又记起了薛夫人曾经问过她喜不喜欢她的未婚夫婿,当时她推说没有心情谈论婚姻,其实自从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婿之后,她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想着的就是他!她一时欢喜,一时忧愁,心想:“他人品好,武艺高,相貌也很英俊。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想到这样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她不由得满面红潮,心底暗暗欢喜;但一想到甫相识便决裂,“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断了!”心里又不禁暗暗愁烦。

  史若梅兼程赶路,七日之后,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县)。唐代的社会风气,对于男女间的关防并不如后来的重视(据史学家陈寅恪考证,李唐源流,本就是出于夷族,故闺门失礼之事常见。“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封建礼法,是宋代中叶以后,经过一些理学家的提倡,才成为社会风气的),尤其在北中国,汉胡杂处,通都大邑,妇女出游,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个卖解女子,到了魏博,虽是单身一人,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注意。

  当晚,史若梅换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节度府。她虽是轻功超妙,剑法高强,但毕竟是初次“出道”,心中总是有点忐忑不安,暗自想道:“我夸下了海口,倘若铩羽而归,那才真是丢脸呢。”又不禁暗自好笑:“几天之前,他偷进我爹爹的节度府,我还骂他作小贼,想不到如今我也偷进田伯伯的节度府,作个小贼了。”

  史若梅翻过墙头,进了节度府的后园,园中静悄悄的,竟没发现有守夜的武士走动,待了一会,甚至连打更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史若梅暗暗奇怪:“久闻田伯伯的节度府防卫森严,外宅男三千人轮流入府值夜,却怎的我进来之后,竟似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是传闻失实?看这样子,他府中的防卫比我爹爹的还不如!”

  史若梅放大了胆子,从园中的花径直走进去,走了一会,忽地发现有两个武士在假山石旁,一边一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当史若梅最初发现这两个武士时,虽不惊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出去将他们点了穴道呢,还是绕路避开?但只过了片刻,她已发现了那两个武士神志奇异,不似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因为他们的姿态一点也没有变动,一个人举起长矛,一个人举起铁锤,就似石人一般,摆在那里作个样子的。

  史若梅心道:“这是真人呢,还是假人?”上去一看,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被人点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早已有人先我而来,这是谁呢?”

  不久又陆续发现了十几个像这样被点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来越觉得奇怪,心想:“倘若这都是一个人干的,这人的身手敏捷,岂非不可思议?我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当真不假!看来这人应该是田伯伯的敌人,大约不会与我为难。不管他是谁,我还是办我自己的事吧。”

  田承嗣的节度府比薛嵩的更为宏伟,房屋星罗棋布,高高下下,重重叠叠,总有好几百间,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着田承嗣的住处,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间屋顶,居高临下,正在观察四方地形,忽听得有“呼呼”“区区”“咻咻”“啯啯”的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怪声,从一个方向传来。史若梅跟着声音的方向,到了一间连着院子的大屋,从屋顶上望下来,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展开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图景,只见院子里和两边房廊,横七竖八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士,那些怪声,就是这些熟睡了的武士所现出的鼾声。史若梅心道:“这一定又是那个先我而来的异人所干的妙事了,却不知他使的是甚神通,竟把这么多的武士,一个个弄得熟睡如死。有这许多武士在此值夜,不问可知,这当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蹑手蹑脚的穿过房廊,尽力避免不触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寝室。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的景象更为可笑。只见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女四布,燕瘦环肥,总有十几名之多,有头触屏风鼾而軃者,有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有手捧冰盘,垂首胸臆,前俯后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态!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会享福,连睡觉都要这么多丫环姬妾服侍,荒淫如此,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史若梅是认得田承嗣的,揭开床帐,只见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原来田承嗣甚为迷信,这是作为禳解灾星的。复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将这金盒取去,交给养父,作为凭信。”她取了金盒,却把盖有潞州节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书信,放在金盒原来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脚,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见在一张紫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一柄长约七寸的匕首钉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当眼之处。史若梅心道:“原来那人与我一般,也是来寄刀留简的。”一时好奇心起,走过去将那匕首拔起,书信打开,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几乎呆了!

  原来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个大字,写的是:“擅将库银,充作聘礼,不义之财,人人可取,若敢追究,取尔首级。”这六句也还罢了,后面还有三个字的署名,这三个是:“段克邪”!

  史若梅心头鹿撞,又惊又喜:“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不知他走了没有?我是见他呢还是不见?”

  正在心思不定,忽听得有“嘟嘟”的号角声,随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贼人偷进来了!”片刻之间,人声如沸,议论纷纷,有人叫道:“啊呀,这里有两个人被点了穴道,我不会解,快请师父来!”“哎哟,有鬼,有鬼,怎么这些人都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傻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迷香啦!”“暂时不要理这些人,快去保护大帅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把剑一挥,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士正向着这边跑来,哗然惊呼:“贼人来了!贼人来了!”有的赶快跑进去保护他们的大帅,有的便追上来,袖箭、飞镖,暗器纷纷发射!史若梅展开了“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落,便飞过了三座假山,暗器在她身后纷落如雨。连暗器也追不上她,更不用说那些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觉微风飒然,在月色朦胧之下,恍惚只见一条黑影,瞬息之间,便在眼前消失,根本就没有看清贼人是男是女。纷纷扰扰,互相询问:“贼人跑向哪边?贼人跑向哪边?”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伯养的三千‘外宅男’原来都是饭桶!”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喝道:“贼人在这一边!”呼的一声,一支飞镖便射了过来,史若梅听得这飞镖破空之声,甚为强劲,迥非刚才那班武士所发的暗器可比,不敢轻视,回剑一拨,将那支飞镖打落,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相继打来,史若梅心中有气,想道:“不给你一点厉害,你也不会知难而退。”一闪身,让过了第二支飞镖,却抓着了第三支飞镖,反手一掷,将那支飞镖打回去。那个人正要发第四支飞镖,蓦见寒光一闪,躲闪不及,竟然给自己的飞镖从额角擦过,头破血流!这还是史若梅无意伤人,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

  那人大叫道:“贼人厉害,师父,你快来呀,在这一边,在这一边!”随即有人应声道:“你们不要慌张,我来了!”声音初发之时,似在很远的地方,转瞬之间,便似来到了近处,那声音铿铿锵锵,恍如金属敲击,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个老魔头怎的却会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原来史若梅认得这个声音,这匆匆赶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许多年前,曾做过安禄山的大内总管,人称“七步追魂”的羊牧劳!

  史若梅不但识得他的名头,而且见过他的本领。她十岁那年,那时她的养父薛嵩还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有一次安禄山在骊山行宫大宴群臣,并兼招待藩邦使节,极尽铺张之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将聂锋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则和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乔装打扮作男孩子,也随当时绿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儿王燕羽混入行宫,去看热闹。就在那次宴会之中,发生了铁摩勒大闹骊山行宫,王燕羽出手助铁摩勒,大战羊牧劳的事情。她和聂隐娘不识厉害,也助王燕羽作战,她们刺伤了安禄山的好几名卫士,却差点遭了羊牧劳的毒手。她的养父薛嵩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牵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禄山的。(事详拙著“大唐游侠传”)

  且说史若梅听得羊牧劳的声音自远而近,正是在她对面的方向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倘若给这老魔头碰上,只怕难以逃脱。”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计生,趁着羊牧劳未来到,急忙翻过一个墙头,躲进园中的一间房子。心想:“这节度府里有几百间房子,他们未必一搜就恰好来搜这间,我且暂避一时,或可相机逃走。”

  忽听得屋子里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大公子,你还不快快起来,你听外面闹得这么凶,像是出了什么事啦!”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说道:“管它出了什么事情?你陪我再睡一会。咱们难得聚在一处。”那女的叫道:“不好,你听听,他们在喊捉贼呢!”那男的笑道:“若是失火,我倒有点担忧;闹贼,那有什么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近又请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羊牧劳,一两个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媚娘,我的亲娘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却催我起身?”那女的“啐”了一口,妖声妖气的说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债,今生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来搜贼,我这个面子搁到哪里?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亲娘我不敢当,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给人瞧见,那么更应该躲在屋子里了。好姨娘,你放心,我不放他们进来,谁敢来搜?”

  史若梅一听,这才知道屋内那个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个男的,则竟是田承嗣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薛嵩满口称赞,要她嫁给他的那个“田大公子”。史若梅无意窥破奸情,不由得心头作呕,又是厌恶,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幸亏我早早打定了主意,没有上他们的当。要是嫁了这样的衣冠禽兽,真是不如死了还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妖里妖气的女人又在怪声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乖儿子,你现在迷恋老娘,待到新人到来,你心里还会有我吗?”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还是别把话说满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娘子是薛节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节度使的小姐又怎么样?我不也是节度使的公子吗?”那女的笑道:“可是听说这位薛小姐的武艺高强,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对手。”那男的道:“胡说,你休要看轻我,我也是文武全材,那小妞儿大约跟薛嵩学过几手剑法,别人就把她夸赞得了不得,我才不相信一个小妞儿能有什么武功。好,你放着眼瞧吧,我娶了这位薛小姐,她一进门,我就先打她一个下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舍得第一天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贴贴,我就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

  史若梅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对狗男女,我若不惩戒他们,不知他们还要说些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的耳朵。”当下一剑削断窗格,便从窗口跳了进去。

  田承嗣是绿林大盗出身,他的儿子也懂得几手功夫,可是却怎比得史若梅?他“啊呀”一声,刚从床上跳下,拳头还未曾打出,就给史若梅一把揪住,点了他的穴道。

  那女的抖抖索索,叫道:“这是公子迫我的,不是我甘心情愿的。”原来她以为是田承嗣查破奸情,特地派人来捉奸的。在黑暗中,她根本就不知道进来的是个女子。

  史若梅怕她叫嚷,给外面的人听见,迅即点了她的穴道,指头触处,只觉滑腻腻的,原来那女的上半身毫无寸缕,史若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心里暗骂:“真是一双恬不知耻的狗男女!”将她一脚踢得滚入了床底下。

  史若梅正想再炮制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忽听得外面羊牧劳的声音大喝道:“小贼,往哪里跑?”史若梅大奇,心道:“难道他的眼睛看得穿墙壁?”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哈哈笑道:“老贼,我本来要跑的,你在这里,我却偏偏不走了!老贼,你睁大你的独眼瞧瞧,还认得我吗?”史若梅心头狂跳,说不出的又惊又喜,原来这正是段克邪的声音。她把田承嗣那宝贝推倒地上,拿他当作垫脚,踏着他的背脊,刚好与窗口齐肩。

  只见两条黑影捷如飞鸟的各从一方“飞”来,撞个正着,“砰”的一声,右方那个高大的黑影蹬蹬蹬的连退数步;左方那个较为瘦削的黑形却凌空打了一个筋斗,姿势美妙,飘逸异常的落下来!那高大的黑形大吼道:“好呀,姓段的小贼,老夫正要找你!”

  原来羊牧劳那只瞎掉的眼睛,就是因为在七年之前,有一次与段珪璋父子遭遇,被段克邪剜掉了眼珠的。如今正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段克邪笑道:“老贼,你不怕双眼全盲,就上来吧!”

  羊牧劳大吼一声,喝道:“小贼还敢逞强,拿过命来!”呼呼声响,双掌齐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羊牧劳气恨之极,但他经过了刚才那一撞,深知段克邪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虽然动怒,却不浮躁,这一掌攻守兼备,端的厉害非常。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没有这个本领,且看是谁要了谁的命?”倏的亮剑,剑光一闪,便踏正中宫,欺身直进,剑刺羊牧劳前胸的“璇玑穴”。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是说,用刀的宜于正面劈杀,用剑的则宜走偏锋。但段克邪恃着自己的身法轻灵,刚才那一撞又并不吃亏,所以放大了胆子,一出手便以凌厉的剑法欺身直进,竟然不把羊牧劳放在眼内。

  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在掌法步法上实有过人的造诣,在功力上也还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段克邪刚才那一撞没有吃亏,那是因为他用了巧劲的缘故。

  羊牧劳这一掌攻守兼备,全看敌人的来势而加以变化,可以在霎那之间全变为攻势,也可以在霎那之间全变为守势,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比。

  段克邪这一欺身直进,正合他的心意,他陡然间退了一步,将掌力全撤回来护着前胸,段克邪一剑刺去,忽觉一股无形的潜力,挡在面前,俨如碰着了一道铜墙铁壁,剑势受了阻拦,就差那么一两寸,剑尖刺不到羊牧劳的心口,剑招已经用老。

  羊牧劳趁他剑招用老,陡的又是一声大喝,双掌平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尽发出来!

  这时已有许多武士赶到,还有不少手执松枝火把,在园中进行搜查的家人,史若梅靠窗遥望,看得虽然不很清楚,但也可以分辨得出是谁攻谁守,谁占上风。

  她见段克邪轻敌进攻,旁观者清,已自觉得不妙,这时骤见羊牧劳双掌齐发,段克邪因为招数已经用老,距离又太近,全身都已在对方掌势笼罩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险些就要叫出声来。

  幸亏她没有失声惊喊,就在那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忽见段克邪使出了超卓妙绝的轻功,身形平地拔起,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让过了羊牧劳的一掌!

  只听得轰天雷似的一片炸声,原来羊牧劳一掌扫过,没有击中段克邪,却把一块太湖石击碎了,碎石纷飞,有如连珠弹发,竟把田承嗣的好几个“外宅男”伤了。这些武士知道插不上手,远远避开。

  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一个鹞子翻身,脚未沾地,宝剑已是凌空刺下,疾刺羊牧劳的“玉枕”“明夷”“山陵”“阳谷”“维乔”五处大穴,羊牧劳滴溜溜一个转身,长袖一挥,伸出三指来扣段克邪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剑光过处,羊牧劳的半条袖子已给削了下来;可是段克邪的宝剑被他衣袖一拂,剑势也就不能按照原来的方位刺出,结果是一处穴道也没刺中。

  段克邪身形一幌,避开了羊牧劳那一抓,只觉脉门上有点热辣辣的作痛,段克邪不禁心中一凛,想道:“这老魔头的掌力果然厉害,我倒不可轻敌了!”

  两人再度交手,段克邪使出了师传的“袁公剑法”,轻灵迅猛,兼而有之,端的是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如猛虎扑地,进攻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化,倏忽如电,但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他的影子。

  羊牧劳的功力虽然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但段克邪的轻功委实高明,羊牧劳的掌力仅能将他的剑点震歪,却无法击中他的身体。双方的功力既然相差不远,羊牧劳只是凭着劈空掌力,那就伤不了段克邪。因此在双方都使出了浑身本领的时候,竟是段克邪占了上风,稳握攻势。

  但羊牧劳守得甚稳,他脚踏九宫八卦方位,以雄浑的掌力护身,以奥妙的步法趋避,段克邪虽然占了八成攻势,一时之间,却也难以攻破他的防御。

  史若梅看得心花怒放,暗自想道:“他也不过与我一般年纪,竟怎的这么了得,当真令人钦佩!”又想道:“原来他那晚与我交手,已是暗暗留情。最多只不过使出五分本领。可惜我不知好歹,却反而骂了他。”想至此处,又是高兴,又是后悔。高兴的是夫婿英雄,后悔的是自己当面错过。想得忘形,不觉用力一踩,她是把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当作垫脚的,这一踩把他踩得死去活来,他被点了穴道,叫又叫不出声,只是喉头呜呜作响。

  史若梅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些观战的武士欢呼之声大起,纷纷叫道:“寇统领来啦,寇统领来啦!”两边闪开,一个豹子头的彪形大汉,大踏步走来,原来这个人乃是“外宅男”的统领寇名扬。那些“外宅男”因为今晚吃了大亏,又被羊牧劳轻视,心中怀恨,便有人故意说道:“寇统领,你来得正好,这小贼厉害得很,羊老先生只怕对付不了呢!”

  寇名扬“哼”了一声,说道:“一个使迷香的下三流小贼,能有多大本领。你们站过一边,且看我的手段!”当下大模大样的走上去,朗声说道:“羊老先生休要着慌,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段克邪藏有他师兄空空儿所赠的秘制迷香,空空儿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所制的迷香,也是独步天下的迷香,比起江湖上常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之类的迷香,不知要胜过多少倍,段克邪因为田承嗣的武士太多,他想避免多所杀伤;另一方面,他也多少带点小孩子贪玩的心情,想试试师兄的迷香的效力,因而就用上了。这在他本来是一片好心,却不料反而给寇名扬骂作“下三流小贼”。

  史若梅所见的那班熟睡如泥的武士,就是给段克邪的迷香弄得昏迷的,这里面便有一个寇名扬,但他功力深湛,受了迷香,身体自然生出抗力,故此最先醒转,气冲冲的立即赶来。

  羊牧劳和他的七个弟子,在田府乃是客卿身份,无须给田承嗣值夜,因而也就没有受到迷香。所以最先发现段史二人的便是羊牧劳的弟子,其后才是从外面赶来的“外宅男”和田府的家丁。那些本来负有守夜之责的“外宅男”,除了寇名扬一人之外,都还未醒,反而无人到场。

  段克邪大怒道:“好呀,你骂我作下三流的小贼,哈,我若是下流,你早就没命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迷香,我就是怕你们吃了田承嗣的饭,不得不给他卖命,倘若你们是清清醒醒的,你们就不好意思不和我动手,我的宝剑没有眼睛,也就难免误伤了你们。谁知你这个大傻瓜,竟然不识好人心,又要冒充好汉,你虽然醒了,也可以假装未醒呀,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陪老魔头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段克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他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一下可把寇名扬气得七窍生烟,仰天大笑道:“你这黄口小儿,竟敢胡吹大气,你有什么本领可以伤我?好,我也不要你的命,先拿你打三百大板!”倏的欺身便进,一出手便是分筋错骨手的功夫。

  寇名扬也是个武学行家,他看了几招,也未尝不知道段克邪剑法精妙,但一来他是自恃过甚,他的分筋错骨手天下无双,而且又已练成了混元一炁功,近身搏斗,从未败过;二来他已知道段克邪与羊牧劳斗了相当时候,羊牧劳掌力的雄浑他又是深知的,心想段克邪年纪轻轻,纵然剑法精妙,与羊牧劳拚斗了这些时候,也该累了。故此放大了胆子,要在羊牧劳面前逞能。

  寇名扬之所以要在羊牧劳面前逞能,这里面有个原故,他是妒嫉羊牧劳的名气比他大,妒嫉田承嗣更看重羊牧劳,害怕羊牧劳抢了他的位置。

  那知羊牧劳也是抱着同样心思,尤其对他刚才的说话更为着恼,心里想道:“你寇名扬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小视于我。好,我冷眼旁观,看你如何出丑?”

  本来他们二人若是同心合力,虽然未必能活擒段克邪,但却是决计可操胜算。如今羊牧劳立心要令寇名扬出丑,便故意虚发一掌,等于袖手旁观,这就大大便宜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也在恼怒寇名扬的出言无状,见他欺身进击,正合心意,大喝一声:“来得好!”宝剑一挥,左掌随发,寇名扬也真不弱,侧身一闪,施展分筋错骨手法,居然一把抓着了段克邪的肩头。

  那知段克邪的内功已得藏灵子的真传,自成一家,与中原的武学宗派都不相同。肩头的琵琶骨本来是内功最难练到的部位之一,琵琶骨倘若被人拿住,功夫就使不出来,而藏灵子的内功,却可以把琵琶骨练得似钢条一样,寇名扬用力一捏,反而把自己的手指震得隐隐作痛。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了极点,几乎就在同一时候,段克邪的左掌也已与寇名扬的右掌碰个正着,只听得“蓬”的一声,寇名扬翻了一个筋斗,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大喝一声:“着!”如影随形,剑光一闪,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道伤口,这还是段克邪手下留情,要不然这一剑就能削断他一条腿。不过,段克邪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原来寇名扬的功力实在与他旗鼓相当,倘若单打独斗,段克邪仗着超妙的轻功,赢面较大,可是也决不能赢得如此容易。如今,一来是由于寇名扬轻敌躁进;二来是由于羊牧劳故意袖手旁观;三来是由于他着了段克邪的道儿——段克邪故意让他抓着肩头的琵琶骨,他既要施展分筋错骨手,又要使用混元一炁功,因此功力本来可以和段克邪抗衡的,由于分作两处使用,便给段克邪一掌击倒,跟着又把他刺伤了。

  段克邪心目中的大敌还是羊牧劳,他一击倒了寇名扬,手底毫不迟缓,立即便向羊牧劳冲去。羊牧劳正在得意,段克邪的剑招已似狂风暴雨般的袭来。羊牧劳暗暗后悔,心中想道:“不知寇名扬伤得如何。他毕竟是自己人,唉,我忍不住一时之气,反教这小贼得了便宜了。”

  寇名扬伤得并不重,但他以“外宅男”统领的身份,一交手便给人家打得四脚朝天,而且是当着羊牧劳的面前,这面子往那里放?所以他虽然心知肚明,知道段克邪已是对他手下留情,但仍然禁不住气得哇哇大叫,七窍生烟。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又向段克邪展开攻击。

    不过,他这次已不敢近身搏斗,而是在腰间解下了他的独门兵器虬龙鞭。这条虬龙鞭抖了开来,长达一丈有多,鞭上满是倒须。可以勾伤皮肉,端的是一件非常厉害的兵器。

    寇名扬抖起了虬龙鞭,一出手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当真是有如旋风一般,猛扫过来。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身法比寇名扬的长鞭还快,虬龙鞭未到,他已双肩一幌,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直转出去,虬龙鞭就差那么几寸,连他的衣角也未沾着。

  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羊牧劳,羊牧劳趁他在闪避虬龙鞭的时候,刷地一窜,快似飘风,双臂箕张,向外一展,一招“苍鹰展翅”,便要擒拿段克邪的双腕,段克邪倏然转身,疾用“斜挂单鞭”式,左掌斜削,猛切羊牧劳的脉门,右手长剑一挥,又荡开了寇名扬再次攻来的一鞭。

  但羊、寇二人毕竟是一流高手,在武功上都有独到之处。段克邪靠着超卓的轻功,最初二三十招还可以从容应付,五十招之后,气力渐渐消耗,身法就比不上初时的轻灵,应付对方的攻势,也就越来越感到困难了。

  羊牧劳挣回了面子,又灭了寇名扬的威风,尽管他和寇名扬之间还有心病,但此时此际,他已是一改袖手旁观的态度,出尽全力来与寇名扬联手合斗了。段克邪有好几次想先突破较弱的一环,向寇名扬突袭,都给羊牧劳挡住。

  羊牧劳叫道:“寇兄,对,就是用你目前的打法,不必贪功。咱们一个近攻,一个远袭,这小贼插翼难飞!”寇名扬这时知道羊牧劳的武功见识都比自己胜过一筹,不得不对他贴服,于是收起了争功之念,服从他的指挥,在两丈开外,挥鞭远袭。

  他虽是比羊牧劳稍弱,但那九九八十一路虬龙鞭法也非比寻常,使到疾处,只见鞭影翻飞,稳如沉雷,疾如骇电。几乎是贴着段克邪的身形飞舞。羊牧劳也展开了“七步追魂掌法”,如影随形,向段克邪追击,每一掌都是劈向段克邪的要害。

  史若梅看得惊心动魄,正在暗暗为段克邪担忧,忽听得又有欢呼之声,有人叫道:“好了,聂将军来了!不怕这小贼三头六臂,也决难逃脱了!”

  只见一个戎装佩剑的将军,大踏步走上前来,史若梅又惊又喜,原来这个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聂锋。

  聂锋是薛嵩的表弟,在魏博与潞州之间的博望城做镇守使,归田承嗣管辖。这个安排是薛嵩的主意,因为他要讨好田承嗣,所以把聂锋的兵力和地盘都划归田承嗣,同时他也可以利用聂锋来监视田承嗣,等于在田承嗣的内部安下一枚棋子。这次正是因为田、薛二家联姻之事,田承嗣将聂锋请来,由于聂锋和男女两家都有关系,准备请他陪同新郎到潞州迎亲的。

  薛嵩未做节度使之前,和聂锋比邻而居,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与史若梅情如姐妹,自小一同玩耍,一同习艺。所以史若梅一见是聂锋来了,便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聂表叔的剑术高强,倘若他也出手,唉,这、这小冤家只怕有性命之忧!”又想道:“不知道隐娘姐姐来了没有?聂表叔是个好人,隐娘姐姐对我更好,不如我跑出去见他们,请他们看在我的份上,将他放了。想来他们是定会依从我的。”“可是,我却怎好意思开口?人又这么多,我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夫妻相认?”

  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未决的时候,聂锋已走近“战场”,他见段克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居然与羊、寇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不禁大为惊诧,便停下脚步,向段克邪问道:“你是什么人,父兄是谁,为何偷进田大人的节度府?”

  段克邪早已从夏姨(夏凌霜)口中知道聂锋的为人,也知道聂锋与他的父亲有过一段交情,当下便朗声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父段珪璋,我名段克邪。只因田承嗣搜括民财,将库银充作聘礼,故此我将它劫了,今晚特来寄刀留简的。听说你做官还算比较有良心,难道你也要来助纣为虐么?”

  聂锋听了,大吃一惊,暗自想道:“原来竟是段大侠的儿子,段大侠一生解困扶危,且又是为国尽忠的烈士,天下同钦,我怎能伤害他的儿子?”“可是,我若袖手旁观,那就得拼着与田承嗣翻面了,怎生想个法子,可以暗中助他才好?”义利之念在心中交战,登时也是心乱如麻。

  史若梅正要不顾一切的跳出去,忽又听得有人大叫道:“还有一个贼人在园子里!大帅有令,决不能让他们逃跑!”

  原来田承嗣已得部下解救,他首先发现史若梅放在他枕头下的那封书信,接着又发现金盒已经失去,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封信是用薛嵩口气写的问候信,他并不知道送信人就是史若梅,只道是薛嵩派来的高手。

  段克邪用匕首钉在桌上的那封信,早已给他部下发现了,连匕首一并呈上,田承嗣看了,更是吃惊,段珪璋的儿子名叫段克邪,他是早就听得羊牧劳说过了的,当下想道:“这两封信的字迹不同,不知是否一伙的?听羊牧劳说,这段克邪的武功委实不弱,倘若他只是一股强盗的首领,劫了我的聘礼,到此寄刀留简那也还罢了;倘若他竟是给薛嵩收罗的武士,那么这事就更严重了。”要知他的后一想法若是事实的话,那就证实薛嵩也在收罗各方好手,处心积虑的谋他,他焉得不惧。

  不久,又有武士进来禀报,说是贼人已在园中发现,羊牧劳与寇名扬正在与贼人交手,看来可操胜算。田承嗣听了稍稍放心,但因为他发现两封书信,怀疑薛嵩派来的高手不止一人,因此又传令下去,叫部下加紧搜索贼人的党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贼人都给他的手下擒获,他就要向薛嵩大兴问罪之师;倘若是给贼人逃走,那即是说薛嵩派来的高手比他的手下人都强,那么他就只好向薛嵩求和了。

  且说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莫决,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仍然躲藏的好,忽听得外面人声步声嘈嘈杂杂,已走进了院子。

  这些人并非已知道有贼人躲在这里,他们是来向田承嗣的儿子献殷勤的,有人便叫道:“大公子,外面发现了刺客,你不要出来,我们来保护你。”

  他们听不到回答,好生惊诧,议论纷纷道:“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大公子怎的还是熟睡未醒。”有人便来拍门。

  史若梅一把将田承嗣的儿子提起,忽地打开了房门,沉声喝道:“谁敢上前,我便把他一剑杀了!”她一手揪着田承嗣的儿子,一手握着短剑,剑锋抵着他的背心。

  这些人中,有一个是跟了田承嗣多年的老护兵,田、薛二人以前同是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两家时有往来。这老护兵依稀还认得史若梅,不禁大骇,颤声叫道:“你、你不是薛家大小姐么?”

  史若梅道:“不错,你快去向田承嗣说,叫他马上传令要寇名扬和羊牧劳退下,否则我就要他儿子的性命!”那老护兵道:“薛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下个月就要过门来作田家的少奶奶的啊!”史若梅大怒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也一剑杀了!”那老护兵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飞奔去禀报田承嗣。正是:

  彩凤焉能随俗子,芳心早有意中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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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脚印

 楼主| 发表于 2015-11-7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无奈芳心遭误解 忍教好梦总成空

  史若梅把心一横,想道:“反正我已给他们发现了,还怕什么?”当下一声喝道:“闪开!”就押着田承嗣的儿子出去。

  且说聂锋踌躇了片刻,忽地拔出剑来,喝道:“姓段的小子,你休要挑拨离间!我聂某人只知道服从长官,你在别处胡为也还罢了,你擅闯田大人的节度府我焉能不管!”

  段克邪心头火起,想道:“原来一做了大官,好人也都变坏了。”见聂锋提剑奔来,忍不着气,“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爹爹当年识错了人!”一个“盘龙绕步”,闪开了羊牧劳的一掌,唰的一剑,便向聂锋刺去。

  寇名扬瞧出有机可乘,长鞭一挥,倏的就从左翼攻到,这时正面有聂锋,右面有羊牧劳,段克邪身法再快,也决难同时闪开三个高手的攻击。

  段克邪向聂锋刺出的那一剑,剑势十分凌厉,但以聂锋的本领,若以全力招架,也总可以挡得一两招,聂锋却似被他这凌厉的剑势吓住,“啊呀”一声,忙不迭的便向后退。

  他这一退,恰巧挡在寇名扬与段克邪之间,聂锋在魏博的地位乃是田承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寇名扬那一鞭刚刚扫出,不由得大吃一惊,生怕误伤了聂锋,这一瞬间已不容他思索,他的武功亦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地,心念一动,长鞭疾的收回。

  但高手比斗,争胜只是在瞬息之间,那容得有些许犹豫,错失良机?寇名扬的长鞭收得快,段克邪的身法更快,他身形一起,早已从聂锋的头顶飞过,寇名扬的长鞭还未来得及再抖开来,只见光芒闪烁,已是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来,吓得魄散魂飞,那里还来得及招架?段克邪剑尖颤动,一剑刺下,在他身上戮了七处伤口。

  羊牧劳大惊失色,连忙赶上,连发三掌,才挡住段克邪的攻势。寇名扬也才得保住性命。

  寇名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离开了段克邪数丈之遥,他的手下才敢过来将他抬起。寇名扬身受七处剑伤,虽非要害,却是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呼叫,声声凄厉,连羊牧劳听了,也不禁动魄惊心。

  聂锋那一闪恰到好处,饶是羊牧劳老奸巨滑,也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只是在心里暗骂聂锋胆怯,错失良机,累人累己。段克邪身受其惠,却已心知肚明,知道了聂锋暗助自己,暗自想道:“在聂锋的处境,他岂能不故作姿态,与我作对。我刚才却责备他,那真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段克邪本是个聪明人,一明白了聂锋的心意之后,战略也立即因人而施。

  当下段克邪使出了精妙的剑法,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变化万状,疾似雷霆。表面看来,他攻向羊牧劳和攻向聂锋的剑招都是同样凌厉,其实攻向聂锋的都是虚招,攻向羊牧劳的才是杀手。

  但他以极迅疾的身法使出极复杂的招数,其中虽是有虚有实,除了身受者可以感觉得到之外,旁人那里看得出来?羊牧劳被他杀得头昏眼花,更是难以觉察了。

  羊牧劳连遇几记险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想不到这小子如此厉害,看来我今晚是决难取胜的了!”同时也有点奇怪,想起自己单独一人和他交手的时候,他还未能着着进攻,如今有聂锋联手,反而给他迫得步步后退。不过羊牧劳既然不能觉察段克邪攻向聂锋的乃是虚招,便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段克邪初上之时,还未曾拿出全副本领,而是保存实力,准备对方有高手陆续到来。羊牧劳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想法,禁不住更是怯意大生。

  段克邪正在杀得高兴,忽见有一大群人从前面一间屋子里出来,与此同时,那些在四方观战的武士,纷纷移动脚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现出一片骚动的情形。段克邪隐隐约约听得有人说道:“咦,那不是薛节度使的大小姐吗?”“她还未曾过门,怎么却与咱们的公子同在一起?”“她是几时从潞州来的,怎么咱们都不知道呢!”

  史若梅是用短剑抵着田承嗣儿子的背后心,将他拖出来的。但一来他们是在众武士簇拥之下出来;二来花园里虽有火把,但到底不似白天明亮,远远望去,就只能看出史若梅是和田承嗣的儿子并肩拖手,却看不见史若梅笼在袖子里的那柄短剑指着田承嗣儿子的背心。

  段克邪的目力本来超过常人,但他在与羊牧劳恶战之中,也不容他留心注视,史若梅那一副好似是法官押解着囚犯的形状与神情,他远远一瞥,当然也是看不清楚的了。

  这一瞬间,段克邪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心中想道:“只见荒田生败草,几曾砂土拌黄金?这两句俗谚确实不错。她是在节度府中长大的小姐,当然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我对她岂还能存什么指望?”又想道:“她等不到田家迎亲,已先过门,想必是因为她已预料到我抢了她的聘礼之后,会到她公公的节度府来生事,因此她就不顾颜面,先来通知夫家了,对,一定是这样,所以田承嗣在外宅男之处,又预先埋伏了羊牧劳这样的高手!”

  段克邪本来人很聪明,但他对史若梅先有了偏见,就难免处处误会。误会丛生,也就不肯再用心从另一方面思索了。

  段克邪受了这个刺激,禁不住心情激荡,高手对敌,那容得稍许分心?羊牧劳的本领与他本是在伯仲之间,甚至功力还比他稍高少许,一见有机可乘,立即反守为攻,段克邪一不小心,肩头已给他的掌锋沾上,幸而闪避得快,但半条衣袖却已给羊牧劳撕了下来。

  史若梅一出来就见段克邪遇险,禁不住失声惊呼,其时羊牧劳的几个弟子也正在给他的师父喝彩,史若梅的叫声混杂在彩声之中,虽然男音女音可以分别得出,但那惊惶的情绪,在欢腾的彩声掩盖之下,却是难以令人感受到了。段克邪听出彩声之中有史若梅的声音,更是伤心脑恼,心里想道:“她竟如此狠毒,恨不得羊牧劳将我打伤,为羊牧劳这一掌喝采!”可怜史若梅对他一片关心,竟然给他当成恶意。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火光,在空中一闪,接着又是“蓬”的一声,一团火光在空中爆炸开来,守卫园门的武士哗然惊呼,叫道:“不好了,外面有大批强盗,你们快来呀!”

  原来杜百英与段克邪分手之后,已知段克邪要到田承嗣的节度府寄刀留简,怕他有失,因此亲自带了十几名精悍的喽兵,早两天前就混进了魏博城,藏匿在靠近节度府的民家,早晚注视着节度府中的动静。

  这一晚他们听得节度府中的厮杀之声,知道一定是段克邪已在里面闹出事来,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要杀进有三千“外宅男”防守的节度府,那当然是以卵击石,智者之所不取。但杜百英颇有计谋,他早已准备了许多火箭,一发现节度府中有变,立即便率领喽喽兵,占据了节度府对面的城墙,在墙头上居高临下,一支支的火箭射进来。守卫园门的武士但见墙头上黑影憧憧,那知人数多寡,只当是大批强盗来攻。

  火箭纷纷射进,扑灭了东面的火头,西面的火头又起,有两个马厩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更已着火焚烧。

  园子里一片混乱,段克邪心想:“我的事已经办妥,何必还在此恋战?唉,还是早早走了吧,免得与她对面,更惹自己生气!”他逃走之念一起,聂锋只是假意周旋,只羊牧劳一人,如何拦阻得了?但见他身形疾起,捷如飞鸟,就在武士们的头顶飞过,他身法太快,园中又到处是人,连弓箭手也怕误伤了自己人,不敢发射。

  霎眼之间,段克邪已飞过了墙头,那些武士才大声呐喊,乱箭射去,明知射他不中,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史若梅见段克邪已经脱险,又惊又喜,猛地想道:“不好,他已经走了,我也得赶快脱身!”她究竟是经验太少,本来她已经拿着了田承嗣的儿子,正好作为人质,掩护自己;但她却计不及此,一见段克邪已经脱险,由于她对田承嗣的儿子憎厌已极,一时无暇思索,便将他一掌推倒,自己一人冲了出去。

  那些武士知道她是薛嵩的女儿,田承嗣的未过门的媳妇,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自作主张,上去拿她。

  田承嗣听得那老护兵的禀报,说他的儿子竟给薛嵩的女儿用剑指着,还用来要挟他,要他放走段克邪,不禁又惊又怒,急急忙忙的走出来。

  他走到园中,只见园子里正乱成一团,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在大叫追贼,有人在大叫救人,又有人上来向他报告,说是那“小贼”已经跑了,薛节度使的小姐已把公子打伤,也正在逃跑,要不要追?

  田承嗣又气又怒,大叫道:“不管是谁,将她拿下。”史若梅心中着恼,想道:“好呀,你不顾情面,我又何必对你的手下人客气?”她本来是不想伤人的,这时一着了恼,运剑如风,谁追到身边,便给谁一剑。

  她的剑法已尽得妙慧神尼的真传,出手如电,每一剑刺出去,都是指向对方的关节要害,那些“外宅男”本来武功就不如她,而且虽有田承嗣的命令,究竟不无顾忌,更不是她的对手,转眼之间已有十几个人中剑倒地,嚎叫如雷。

  羊牧劳大喝道:“薛小姐,你还不回来,请恕我无礼了。”他迈开大步,不消片刻,就追上了史若梅,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手向她抓下。

  那知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要触及史若梅的时候,忽地有两枚梅花针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他膝盖的环跳穴。本来以羊牧劳的武功,若有防备,那是决不会受人暗算的。只因段克邪已经逃走,他心目中的敌人就只有一个史若梅,史若梅又在他的前面,倘使发射暗器,他当然会察觉,所以他根本就想不到需要提防。那知另有一个敌人藏在人丛之中,趁着一片混乱,向他偷发暗器,所发的又是无声无息的梅花针,他冷不提防的就着了道儿,膝盖一麻,险些就要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剑,疾削过来。史若梅情知不是羊牧劳的对手,这一剑竟是用了最凶险的招数,拼着两败俱伤的!

  这一剑削来,正是羊牧劳膝盖中了梅花针,摇摇欲坠的时候,只听得“嗤”的一声,史若梅这一剑又在他的大腿上添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羊牧劳大吼一声,左足横扫,踢了个空,独脚难支,“卜通”跌倒。他的武功也真个高强,在中了梅花针之后,居然还能够还了一招,吓得史若梅不敢再刺第二剑。

  史若梅只道是徼幸成功,还怕羊牧劳再来追她,慌忙逃跑。羊牧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更怕史若梅乘此机会,再来给他补上一剑,正是避得越远越好,那里还能够去追史若梅?

  田承嗣见羊牧劳也受了伤,一面是生气,一面又是害怕,心里想道:“罢了,罢了,我只好死了吞并潞州的这条心,向薛嵩求和了。这门亲事,那也只好算了。”

  园子里人多手众,不久就把那几处火头扑灭,往外面“捕贼”的“外宅男”也已回来,报道:“对面城墙上有一股贼人,火箭就是他们从城墙上射进来的。我们追出去的时候,他们已与那姓段的小贼会合,见我们追来,纷纷翻过墙头逃跑。我们怕他们还有埋伏,不敢轻进,特地回来请示大帅,要不要加派骑兵去追?”其实他们是怕了段克邪,只出园门张望了一下就回来的。

  田承嗣怒道:“你们都是脓包,这么多人,连两个小贼也拿不着,还追什么,给我滚开。”田承嗣生了一会气,记挂起儿子,问道:“大公子呢?”

  田承嗣的儿子给史若梅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那些武士,只懂得弓马武艺,却不晓解穴,还以为他是受了伤,但又不见伤痕,正在纷纷扰扰,无计可施。

  田承嗣过来一看,他是绿林大盗出身的,看出了儿子是给点了穴道,但史若梅用的是妙慧神尼的秘传点穴手法,田承嗣也不会解,连忙吩咐手下道:“快去看看,羊先生受的伤重不重,请他过来解穴。”一面叫人将他的儿子抬回房中。

  羊牧劳内功深湛,中了梅花针之后,就立即封闭了穴道,不让梅花针再往里钻,这时已把梅花针剜了出来,他随身带有金创药,中的剑伤也不算很重,敷上了伤,仍然可以行走;他当下应招而来,见了田承嗣甚觉惭愧,但一想到寇名扬比自己伤得更重,又觉聊可自慰。

  羊牧劳本领非凡,虽然不懂妙慧神尼的手法,也依然能解了穴道。田承嗣正在欢喜,忽听得有人叫道:“咦,这床底下似乎有人。”

  田承嗣也听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喝道:“什么人?拖他出来!”那老护兵一弯腰看见两条雪白的大腿,嚷道:“咦,是个女贼!”一拖拖了出来,看清了面貌,登时有如触电一般,慌不迭的放手,吓得呆了。

  他拖出来的正是田承嗣心爱的姬妾,这时房子里挤满了人,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田承嗣的儿子浑身颤抖,叫道:“爹爹,饶命!”田承嗣气得面色铁青,一巴打去,喝道:“畜牲,畜牲!你、你、你干得好事!”一口气涌了上来,登时晕了过去。

  田承嗣晕倒自有他的家人救他,不必再表。且说史若梅逃脱之后,翻过墙头,前面只有一条大路,心想:“他大约还未走得远吧?”心里又是羞怯,又是兴奋,可是她一直走出了十多里路,还是未见段克邪的影子。

  史若梅好生失望,不禁自思自想:“难道他刚才没看见我?不知道我是在暗中助他么?怎么不等等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年男子,却不是她所想望的段克邪。

  史若梅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呆了一呆,手按剑柄,问道:“你是谁,追我作甚?”那人“噗嗤”一笑,说道:“红线妹妹,你不认得我了么?”

  史若梅一喜非同小可,叫道:“隐娘姐姐,原来是你,你怎么扮成了个俊小子了。”

  她和聂隐娘自小至大,都在一起,且又是同一个师父习技的,当真是情逾姐妹,只因他们的父亲都做了封疆大吏之后,这才分开的。如今史若梅与她意外相逢,自是高兴之极。

  聂隐娘笑道:“你别忙着问我,我先要审一审你。”史若梅道:“咦,我做错了什么事?要劳姐姐审问。”聂隐娘道:“你不是许配了田承嗣的儿子么?为何不待人迎亲,便先过门了?”史若梅嗔道:“隐娘姐姐,你别作践我了。你刚才既在园中,难道不见我是怎么对待那个癞蛤蟆吗?”聂隐娘笑道:“我还当你未曾出嫁,便要先立下马威呢。”史若梅扑上去要撕她的嘴,聂隐娘道:“别闹了,别闹了,算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罪。他是个癞蛤蟆,你是只天鹅,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怪不得你不欢喜他了。”史若梅道:“你别只管抓着人家的碴儿(话柄之意)好不好?我不是自高身份,但田承嗣的儿子确实不像个人。”当下将她刚才为了逃避羊牧劳的追赶,闯到田承嗣的房中所见,说给聂隐娘听。聂隐娘听得面红耳热,又忍不着哈哈大笑。

  聂隐娘边笑边道:“我明白了,你不欢喜姓田的癞蛤蟆,敢情是爱上了姓段的俊小子?”

  聂隐娘本是随口和她开开玩笑,只见史若梅却突然满面通红,低下头来,问道:“姐姐,你可有发现他的踪迹么?我今晚的行事,正都是为了他的。”聂隐娘怔了一怔,庄重说道:“啊,原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史若梅道:“姐姐,你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实胜似同胞骨肉。我的事情,不愿瞒你。他、他、他实在是我的未婚夫婿。”聂隐娘大为惊诧,问道:“你是几时和他定了婚的,既是和他定了婚,为什么你的父母又将你许配田家?”

  史若梅道:“这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我出世的第一天,就许配了给他的。我现在的爹娘,并非我的生身父母。我原名叫史若梅,薛红线这个名字,从今之后,是不再用了。”

  当下史若梅将本身曲折离奇的身世,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说与聂隐娘知道。听得聂隐娘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短叹长嗟,时而低声饮泣,终而兴奋欣悦。

  聂隐娘道:“怪不得我爹爹时时会提起段珪璋段大侠,说他是侠义之风,世间少有。又说段大侠有个儿子,可惜不知去向,屡次动念,想派人去查访他的行踪。而每次当他说起了段大侠父子之后,又总是有意无意的要向我问起你来。这次他听到薛表伯将你许配与田家的消息,郁郁不乐了好几天,原来其中有这个原故。”

  史若梅喜道:“原来你的爹爹也是给段大侠说好话的。”聂隐娘道:“段大侠本来就好,何须人家帮他说话?段大侠是我爹爹最佩服的一个人。”史若梅暗暗嗟叹,心想:“如此看来,我的义父实在不是好人。可怜我给他瞒了这许多年。”

  聂隐娘笑道:“想不到你们竟是夫妻,这真是最好不过了。我父女俩今晚暗助你们夫妻脱险,更值得高兴了。”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爹爹是故意败给他的;那羊老魔头给我刺了一剑,想必也是你暗中相助的了。”

  聂隐娘道:“不错,我趁着混乱,藏在人丛里射了他两枚梅花针。”当下聂隐娘说出事情经过,原来聂隐娘听说田承嗣招她父亲前往魏博,乃是要他陪伴新郎到女家迎亲,她又知道父亲对这头婚事,郁郁不乐,她与史若梅情逾姐妹,当然更是关心,因此突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心想:“我爹爹好像不大欢喜线妹嫁给田家,莫非田承嗣的儿子并非佳偶,不如我随爹爹前往,先替线妹察看新郎的人品,倘若真是很坏的话,我就去告诉她,叫她逃婚。”当然她没有向父亲说出这番心意,只是说想随父亲去逛逛田承嗣的节度府。聂锋离开驻地,单身到魏博去,也有点害怕田承嗣心怀叵测,藉辞暗算他,因此也便答应了女儿所求,叫她乔装打扮,当作自己的一个从人。

  聂隐娘笑道:“我在田承嗣的节度府已经住了两天,还未曾见着他那个宝贝儿子,想不到你今晚已自己来了。好啦,现在是不用我给你操心啦。”

  史若梅道:“多谢姐姐关心。”神情仍是闷闷不乐。聂隐娘道:“咦,你还有什么心事?”史若梅轻舒裙带,默然不语。聂隐娘笑道:“待我猜猜看,你一定是惦记着你的段郎,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等等你?”

  聂隐娘想了一想,忽又说道:“线妹,不,现在该改称梅妹了,梅妹,你是不是很想见他,我倒有个法子。”

  史若梅顾不得害臊,说道:“请姐姐指点。”聂隐娘道:“好,你现在就随我来。”史若梅诧道:“你知道他的去处?”聂隐娘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先见一个人。”史若梅道:“见什么人呀?”聂隐娘道:“你不必问,总之我不会骗你就是。”她说话时微带笑容,颊上也微泛红晕,神情颇为奇异。

  史若梅满腹疑团,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藏头露尾的,不肯对我说实话。”聂隐娘道:“我总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来吧!”

  史若梅只好怀着疑团,跟着她跑,聂隐娘带她上了一座高山,史若梅道:“咦,三更半夜,你带我来这座荒山干吗?难道你要我见的人就在这里,你是和他早已约定的了?”

  聂隐娘笑道:“你看我扮作男子,似也不似?”史若梅见她答非所问,甚感奇怪,随口应道:“很像,很像,我刚才也几乎看不出来。”聂隐娘道:“你还未知道,我和你分手之后,这几年来,时常打扮成男子,到外面游玩,我爹爹不大管我的。你说我扮得很像,可是有一次却给别人识破,呀,好危险,那些人还是金龙帮的坏人呢。”

  史若梅道:“喂,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问你的话,你一句不答,却自顾自的说起故事来了。你的故事,我当然欢喜听的,可是迟些再说也行呀。唔,你坏,你作弄我,急死我了。”

  聂隐娘笑道:“树有根,事有由,我不从头说起怎行。好,你既然着急,那么就先见了那个人再说吧。”她仰头望望前面的山峰,说道:“月亮已过中天,他大约已经来了。”史若梅道:“他、他、他,他到底是谁呀?”聂隐娘忽地发出一声长啸,片刻之后,就从山峰上传来一声回啸,聂隐娘的啸声峭拔清越,传来的这一声回啸则是雄厚高亢,当真是有如龙吟虎啸一般。史若梅道:“咦,这人内功非凡,不在克邪之下,你要我见的,可就是这人?”正是:

  海外仙山多异士,翩然一剑到中原。

  欲知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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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脚印

 楼主| 发表于 2015-11-7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聂隐娘道:“不错,就是这人。”忽地俯伏身躯,耳朵贴地上,史若梅道:“姐姐,你这是干吗?”聂隐娘道:“他的对头已来了不少,所以不能来迎接咱们了。”史若梅诧道:“这是怎么回事?”聂隐娘道:“他今晚约了几家对头,在这北芒山相会。现在还未曾动手,咱们正好赶上这场热闹。”原来聂隐娘常走江湖,经验比史若梅丰富得多。她已学会了“伏地听声”的本领,听出了山峰上大约有七八个人正在吵闹。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啊,敢情这人是你的朋友,你是要我来给他助拳的?”聂隐娘笑道:“不,他从来不要别人相助,那怕对方来了一百人,一千人,他都是一个人抵挡的!”

  这晚月光皎洁,史、聂二女跑了一会,远远望去,山峰上的情形已经隐约可见。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向月亮,在他周围黑压压的围着一堆人,史若梅一数,共有八个之多。聂隐娘跳上了一块圆如明镜的大石台,笑道:“这地方正合适,咱们就在这里观战吧。”史若梅道:“刚才以啸声和你招呼的就是这少年人吗?”聂隐娘道:“就是他了,你不见那些人都在围着他吗?”言语之间,似乎很为那少年骄傲。史若梅心念一动,暗自笑道:“这回大约没有猜错了,隐娘姐姐准是从心底里喜欢了这个少年。哈,原来她也有了心上人了。”但见聂隐娘已在聚精会神,准备观战,史若梅也就不便与她取笑。

  忽听得一个人喝道:“姓牟的,你约好了多少人来助拳,等他们到齐了,咱们再动手。免得你说我们恃强凌弱,以众欺寡。”原来聂隐娘刚才那一声长啸,这些人都已听到了。

  聂隐娘道:“这个人就是我所说的那个金龙帮的副帮主了。那次我给他瞧出是女扮男装,他就要抢我,他们人多,我打他们不过,幸亏这个姓牟的少年解救。”

  那少年淡淡说道:“我倒要问你们的人来齐了没有?”那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是何意?”那少年道:“我并没有约人帮手,不过有位朋友,大约想来看看热闹,你们不必担心。”那人冷笑道:“我们担心什么,担心给你逃跑吗?哈,谅你也插翼难飞!”那少年道:“我再问一次,你们的人到齐了没有?”那金龙帮副帮主道:“来齐了又怎样?”那少年笑道:“来齐了才好动手呀,免得我一个个打发,那多麻烦。哈,倘若你们人还未齐,我还可以再等一会。”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人激得暴跳如雷。

  一个高个子大喝道:“你这小子胆敢目中无人,口出大言,待老子来教训教训你。我也不要别人助拳。”那高个子还没有跳上去,又有两个身材、服饰一模一样的汉子拦在前头,高声说道:“杨大哥,请你先让一场,我们太湖帮的人与他仇深似海。”这两人各亮出了一支判官笔,说道:“在座诸位都知道我们秦家兄弟的规矩,不论对方是一个人或一百个人,我们两兄弟都是并肩齐上,言明在先,免得你说我们以二敌一。咄,姓牟的小子你听着:只要你在我们秦家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我两兄弟给你磕头!”那少年侧目斜睨,既不拔剑,也不回答他们的挑战。

  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两位哥儿别争,谅这小子怎能在你们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只怕三十招就没命了。他一命呜呼不打紧,我的这口闷气可不能出了。还是请你们让我先来吧。”

  蓦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大踏步走上来,声如洪钟,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都不许争!这人是劫了御马的钦犯,我要将他解回京师去的,怎容你们争夺?都退下去,我一人拿他!”

  史若梅悄声说道:“我识得这人,他是虎牙都尉尉迟南,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统领——龙骑都尉尉迟北是他的哥哥。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身好武艺,名闻中外,两人的脾气也差不多。”聂隐娘笑道:“朝廷的将领竟与江湖上的帮会首领同在一起,同向一人寻仇,这倒出奇了。不过,听这尉迟都尉的口气,他与这些强人,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史若梅道:“唉,可惜,可惜。”聂隐娘道:“可惜什么?”史若梅道:“尉迟南是一条好汉子,以他的威名地位,和这些人同在一起,纵然是不期而遇,也总失了身份。”

  不说这两姐妹在窃窃私议,且说那一群强盗被尉迟南一喝,都不觉一怔,那高个子也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他又并不知道这个黑脸军官就是尉迟南,当下便骂出来道:“你这黑炭头在这里摆什么官架子,到了这里,便要依照我们江湖的规矩,你们衙门里的一套收起来吧!惹翻了我,我教你先吃我一拳!”

  尉迟南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更不打话,唰的一鞭就扫过去,金龙帮副帮主识得尉迟南,大吃一惊,连忙抢快一步,把那高个子推开,陪笑说道:“尉迟将军,你别生气。咱们今晚是同仇敌忾,有话好商量,好商量。这位杨兄弟不懂说话,你担待一些,担待一些!”

  幸而金龙帮的副帮主把那个高个子拉得快,没有给尉迟南打着。但尉迟南那一鞭却打中了一块大石头,“吧”的一声响,那块大石头已是四分五裂,那高个子看在眼里,触目惊心,虽然性情暴躁,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那少年忽道:“诸位别闹,请听我一言。”看他的神气,竟似不把面前这些人当作仇人,反而给他们劝架了。

  尉迟南也觉出奇,说道:“好,且听你这小子要说什么?”那少年道:“尉迟将军,我劝你还是让他们先来和我交手的好。你应该排到最后。”尉迟南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你这小子偏袒他们。”

  那少年指着“秦家双笔”道:“你们说与我仇深似海,我倒有点糊涂了,咱们结的是什么仇呀?”那两兄弟“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装佯!也好,我就说出来,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这里的几位大哥听,你们听了,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争着先上了。”

  秦家老大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们与海阳帮的人争码头,这小子是外人,偏要来多事,帮海阳帮打败了我们的人,把我们设在太湖滨的十七个分舵都毁了。这不是仇深似海么?”秦家老二补充道:“当时我们两兄弟都没在场,以致本帮吃了大亏。本来我们该先向海阳帮报仇的,但事后我们一查,本帮帮众,十有八九,都是给这小子打伤的,所以我只好把海阳帮搁过一边,先和这小子算账。”

  那少年道:“事情的经过你大致说得不差,但你却把与海阳帮殴斗的原因漏掉了,待我来补说吧。海阳帮是太湖沿岸渔民自组的帮会,你们太湖帮却要勒收渔民的行税,渔民纳给官府的税已经重了,那禁得你们百上加斤,海阳帮为了保护自己和你们打起来,我不帮海阳帮难道反而帮你们欺压渔民吗?”

  那少年又道:“做强盗也应该不失豪杰本色,那里不可以找饭吃,偏要去抢升斗小民的口中之食,你们羞也不羞?所以我让你们太湖帮的人每人都挂一点彩,一来是为了渔民兄弟出气,二来也好让你们牢牢记着这次教训。我没有打死你们一个人,已经是客气了,你们还敢说我作得不对么?”

  秦家兄弟又羞又怒,正要发作,尉迟南忽地大叫道:“说得有理,作得对!”

  秦家兄弟本已老羞成怒,但被尉迟南这么一说,却也不便马上发作。那少年又指着高个子道:“你呢?我和你该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吧?”那个高个子道:“虽比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但也差不多了。我们要劫的一支镖,已经是到口的馒头,你这小子为什么横加干涉,将那支镖救了?”那少年道:“你老兄大约还不清楚,那支镖是治河总管李阳请长安镖局给他押解的一批饷银,劫不得的。”那高个子道:“为什么劫不得?”那少年道:“那批银子是要发放给民工的。这姓李的官儿我也打听过了,还算是个好官。”那高个子道:“管他是好官坏官,拿银子来怎么用?总之我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咱们干黑道营生的,不抢银子,难道你要我们喝西北风?”那少年笑道:“老哥此言差矣,若是贪官的赃款,你老哥下手,我决不敢道半个不字。但你抢了这批银子,不但民工要饿肚皮,黄河的缺口不能合拢,更会有千万人家妻离子散。你们不劫这支镖银,不见得就要喝西北风,但那千万人家,可真的是喝西北风了。我知道你也是穷人家出身的,怎能只顾自己呢?”那高个子是个戆汉,敲了敲脑袋,说道:“咦,听你所说也似乎有点道理,但却与我们绿林历代相传的规矩不同,你且等我再仔细想想吧。”那少年道:“好,那你就想想吧。”尉迟南听得这少年保护了治河总管的镖银,不禁刮目相看。

  金龙帮副帮主喝道:“咱们是来打架的,不是来评理的,啰里啰唆干吗?来,来!来!咱金龙帮三位香主再来领教你的剑法。”他是副帮主兼刑堂香主,另外还带了两位香主同来,听他语气,似乎并不坚持以一敌一了,而是要三人同上。

  尉迟南忽道:“听他说的倒很有意思,听他说说何妨?”

  那少年蓦地一声长笑,指着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在潞博道上,要强抢一个少女,但又打人家不过,于是你就纠众拦劫,又暗地里偷放迷香,你这行径,乃是贻羞绿林的下三流行径,我只削了你半边耳朵,就是盼你悔改,你竟然还不知感激,还要向我寻仇?”众人一看,那金龙帮副帮主的右耳,果然只剩下半边。

  尉迟南大怒,喝道:“好,你这下流贼先吃我一鞭!”那少年衣袖一拂,将尉迟南的长鞭带过一边,说道:“尉迟将军,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要打架我自会奉陪他们。而且你和我也还是对头呢。”尉迟南蓦地省起,道:“不错,我也是要和你打架的。”那少年道:“好,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安排到最后的原因了吧?”

  尉迟南也是个戆直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下不加思索,便即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为我所擒,那就是没有机会再打他们了。这也不要紧啊,我,我,我——”他想说的是:“这些人都是混蛋,我可以替你教训他们。”但他忽然粗中有细,蓦地想道:“不对,我这么一说,这班混蛋强盗只怕都要跑个精光了。”

  那少年笑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是尉迟将军,你估量你准能赢得了我么?”尉迟南一想,他刚才随便将衣袖那么一拂,就能把自己的长鞭带过一边,这份功力,也确实不容小觑,于是说道:“这个么,恐怕要打过方知。”

  那少年道:“着啊,你没有把握打赢我,我也没有把握打赢你,怕只怕不论是谁胜了,都会精疲力倦,那时再要大打一场,就力不从心了。”尉迟南一想:“这话也说得对,莫要我和他拼个两败俱伤,反便宜了这班强盗。”

  那少年淡淡说道:“尉迟将军,你倘若想打赢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这些人一拥而上,或者多少有点希望。”尉迟南大怒道:“咄,你把我尉迟南当作什么人了,我岂能与这班混蛋强盗联手?”他沉不住气,终于把“混蛋”“强盗”等字眼骂了出来。群盗怒目而视,秦家兄弟道:“尉迟将军,待我们打发了这小子之后,再请教你的鞭法。”

  那少年道:“很好,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了,既是不愿泾渭同流,那就先站过一边吧。”尉迟南不懂“泾渭同流”即是“清浊相混”的意思,但那少年叫他“先站过一边”,这话他是懂的。他搔了搔头,忽地又说道:“唉,还是有点不妥!”

  那少年道:“你不用给我担心,这些人么,再多几个,也还不放在我的心上。我打了他们,还可以奉陪你再打一架。先打你嘛,再打他们,虽然还可以赢,那却有点吃力了。”尉迟南给他一捧,转怒为喜,大叫道:“对,你说得有理。好,那我就排在最后吧!”

  那些强盗听他们一唱一和,个个动怒,但除了金龙帮的副帮主见识过少年的本领之外,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在江湖颇有地位,甚为自负的人,那少年要他们齐上,他们倒有点踌躇。金龙帮的两个香主忽道:“有外人躲在那边,只怕是这小子的党羽,待我们先去将来人打发了。”原来他们已发现了聂、史二女在那大石上观望。

  金龙帮这两个香主说是要去捉拿敌人的党羽,其实还有另一层心意。他们深知这少年的厉害,所以藉故跑开,想等待秦家兄弟这一些人和那少年动手之后,他们再看风使舵。

  那知他们还未跑出几步,忽觉腿弯一麻,“咕咚”一声就摔倒了。那少年笑道:“你们跑不了的,回来吧!我说过要你们一齐上,你们没有听见吗?”

  秦家兄弟见那少年忽地一指戳出,不知他是在用“隔空点穴”的功夫去对付那两个金龙帮的香主,只道他是突然发难。他们早已是聚精会神,如箭在弦,准备动作,这时不假思索,两兄弟一左一右,两支判官笔就横插过来。那高个子也大吼一声,喝道:“妈巴子的,老子还未动手,你就动手了吗?”原来他也以为那少年在发暗器,不由分说,一拳就打过来。

  那少年双指疾弹,铮铮两声,把秦家兄弟的判官笔弹开,反掌一按,又把那高个子的拳头按住,笑道:“你急什么,等你们的人都来齐了,你再打也还不迟。我现在先让你一招,免得你说我不顾前言。须知,你们的人未齐,你就动手,那是要大大吃亏的。”

  那两个金龙帮的香主爬了起来,又羞又怒,只好再跑回来,与众人一道,围攻那个少年。

  那少年单掌一送,将那高个子推开,笑道:“好,你们的人齐了!再来,再来!”群盗见这少年武功如此神奇,这时那还顾得身份,果然一拥而上。

  少年一个盘旋,长剑倏的出鞘,只一剑就把一个强盗的链子锤削断,再一剑又把一柄单刀磕飞,身形一幌,就到了那个高个子身旁。

  那高个子叫道:“不好!”剑光耀目,知道无可躲避,索性闭了眼睛,大喝道:“我与你拼了!”双拳高举,有如牛角,弯腰就冲过去。那料这少年忽然将他扶住,在他肩头上一拍,说道:“你想清楚了没有?你刚才答应过我,要好好想的啊!”

  那高个子双眼一睁,只见那少年早已从他身边掠过,与金龙帮的副帮主相斗了。那高个子呆了一呆,大叫道:“你的确是有点道理,我服了你了,我不和你打了!”一转身,就飞跑下山。那少年笑道:“好,杨大哥,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了。咱们金鸡岭再见吧!”

  金龙帮的副帮主一杖打来,那少年笑声一收,蓦地喝道:“至于你这个淫贼,我却难饶你了。留你一命,废掉你的武功吧!”话犹未了,唰的一剑,就穿过了他的琵琶骨!

  群盗这一惊非同小可,尤其金龙帮那两个香主更是吓得魂魄不齐,要知这位金龙帮的副帮主并非泛泛之辈,他的武功在帮中名列第三,仅在崔长老与史帮主之下,一套虬龙杖法,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那知他的杖法还未施展到第三招,就给这少年一剑戳穿了琵琶骨了,群盗焉能不惊?那两个香主均是如此想道:“原来他上次削掉了马副帮主的半边耳朵,还当真乃是手下留情,副帮主尚且不堪一击,我们还打什么?”

  这两个香主不约而同的丢下了兵器,正想按照江湖规矩求饶,那少年已自笑道:“姑念你们乃是从犯,且又悔悟及时,从轻发落了吧!”“嗖嗖”两剑,削掉一人的左耳,另一人的右耳,说道:“让你们稍稍受点痛苦,以后也好记着,走吧!”那两个香主不至于像副帮主那样被废掉武功,已属喜出望外,那里还敢再出怨声,连忙扶了副帮主逃下山去。

  秦家兄弟的武功要比金龙帮的副帮主高出一筹,他们平素又是骄傲惯了的,这时虽然心里吃惊,却不肯学那两个香主所为,向敌人乞怜求饶,两兄弟心思如一,都拼着豁出性命,展开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与那少年近身肉搏,一对判官笔招招都是指向对方的要害穴道。

  他们两兄弟自小一同习技,心意相通,彼此呼应,配合得的确丝丝入扣,紧密非常!只见两支判官笔交叉穿插,恍如凤舞龙翔,在这少年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端的是惊险万状,令人咋舌。

  史若梅看得紧张,悄悄问道:“你这位朋友为什么只守不攻?他分明可以有余力攻击敌人的。”聂隐娘笑道:“他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我也不知他打的什么古怪主意,想来总有他的道理。”

  忽听得那少年朗声道:“你们欺压渔民,论罪本来不小,但你们的人品,却似比那金龙帮的副帮主胜过一筹,倘若也将你们的琵琶骨戳穿,我也觉得似乎刑罚太重;嗯,待我想想,要怎样处置你们才最恰当?”他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商量,竟似丝毫不把那两兄弟凶狠的攻击当作一回事。

  秦氏兄弟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碰到的是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强敌,用了全副精神,兀自提心吊胆,因此纵然有气,也不敢骂出来。生怕分了心神,给敌人乘虚而入。

  那少年忽地叫道:“有了,有了!我记得你们刚才自己说过的,倘若我接得你们的三十招,你们就向我磕头。现在大约有三十招了吧。”尉迟南叫道:“早已过了三十招了!”正是:

  豪气干云斗群盗,英雄原是重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二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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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无敌神鞭逢敌手  多情红粉访情郎


  那少年道:“啊,原来早已过了三十招么?你们说的话算不算数,磕头不磕头?”秦氏兄弟那肯磕头?闷声不响,攻得更急。那少年冷笑道:“做强盗的除了要讲一个‘义’字,还要讲一个‘信’字,你们不知道么?”尉迟南笑道:“原来做强盗也有这么些讲究。但他们既能欺压渔民,显然不是上流的强盗了。你和他讲信道义,这不是废话么?我看,除非你把他们打得屈膝,否则他们是决不肯向你磕头的了。”

  那少年道:“对,你这两个自甘下流的强盗不肯磕头,那我只好施用武力了。”蓦地倒提青锋,剑柄一撞,秦老大“哎唷”一声,双膝跪地,秦老二大吃一惊,未及躲避,那少年飞脚一踢,正中他的膝盖,秦老二也不由自己的跪倒了。这两兄弟跪倒的时候,由于冲力太大,头颅都触及地面,虽然随即仰起,看起来已似是给他磕了头了。

  那少年哈哈笑道:“你们既然磕了头,我就免了你们的刑罚吧。下次倘若再敢恃强凌弱,撞在我的手里,我就不单是要你们磕头,还要穿你们的琵琶骨了。记着这话,滚吧!”

  秦氏兄弟爬了起来,满面羞惭,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连忙逃走,其余的强盗,也都一哄而散。

  转瞬之间,群盗都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尉迟南和那少年。尉迟南翘起拇指赞道:“打得好,打得妙!姓牟的,你也算得是一条好汉了!”那少年笑道:“多承将军夸奖,愧不敢当。”

  尉迟南蓦地圆睁双眼,叫道:“可惜,可惜!”那少年道:“可惜什么?”尉迟南道:“可惜你虽是一条好汉,我还是不能不将你拿解上京!”那少年也道: “可惜,可惜!”尉迟南道:“你又可惜什么?”那少年道:“我将你安排在最后,心里本来在想,我你这场架可免则免了吧,但你现在既然定要拿我,没办法,我只好和你再打一场了。心与愿违,这不可惜么?”

  尉迟南皱了皱眉,说道:“你和那几帮强盗结的怨,听来都是你有道理,曲在彼方。……”那少年插口道:“我做事素来都讲道理。”尉迟南道:“好,那我倒想听听你的道理,你为什么纠众截劫皇上的马匹,而且是三百匹之多!那是康居国进贡的大宛良马,皇上是准备配给羽林军用的,你知道么?”那少年笑道:“我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尉迟南怒道:“你既知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下手?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说呢?”

  那少年道:“现在的羽林军统领是龙骑都尉秦襄将军么?”尉迟南道:“不错,正是秦襄大哥,你问这个干吗?你也知道他么?那就更不应该劫这批御马了。”那少年道:“听说秦将军善于相马,他自己的坐骑就是一匹千里马。”尉迟南叫道:“喂,我叫你拿出道理来,你为何老是和我说一些闲话。”

  那少年笑道:“将军少安毋躁,就要说到正题了。秦将军既然善于相马,他统辖下的羽林军想必都是人强马壮的了?”尉迟南道:“这个当然。羽林军的人马都是千中挑一的。人是健儿,马是骏马,绝不含糊!”那少年道:“羽林军只有三千,听说拥有的马匹倒将近四千,这是真的?”尉迟南道:“咦,你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那少年笑道:“如此说来,这是真的了?好,我的道理来了。你说过这批御马是要拨给羽林军用的,但羽林军并不缺乏马匹啊!他们还有多呢!我拿了他们的三百匹马,谅他们也不在乎。”

  尉迟南恼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羽林军的马匹是多是少,总之这是进贡给皇上的马匹,你就不该动它。”

  那少年大笑道:“你是受皇家俸禄的,皇上的东西那自是不能动了。我的身份和你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我只问于理该不该拿?却不管他是皇帝的还是百姓的。”尉迟南道:“好吧,就不管这三百匹马是谁的吧。你劫了人家的东西,怎么反而是你占着理呢?”

  那少年道:“羽林军马匹有多,这三百匹马拨给羽林军用处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糟塌了好东西,但我们拿了,用处可就大了。我们也有的是健儿,但却缺乏骏马。”

  尉迟南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也是个强盗头子?”那少年笑道:“这话说对了一半。”尉迟南道:“是就是,非就非,怎么却是对了一半?”那少年道: “我现在还未正式开窑立寨,算不得强盗头子。不过,我是准备入伙做强盗的。实不相瞒,就在最近,便将有一个绿林大会,各路豪杰,准备推戴铁摩勒作盟主,这三百匹马,已经给我拿去给铁摩勒当作见面礼了。尉迟将军,你是要不回来的啦!”

  尉迟南虽然性情豪爽,到底是朝廷的军官,闻言不禁怒道:“原来你们是与朝廷作对的强盗,这我可更不能放过你了。”那少年笑道:“将军,你的话又只说对了一半。”尉迟南道:“怎么又只对了一半?”那少年道:“我们是做强盗,但却不一定和朝廷作对,最少现在不是如此。我劫了这批御马,甚至可以说对你们的皇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尉迟南诧道:“你这说法倒新鲜得很,好,我再听听你的道理。”

  那少年道:“请问在这魏博地方,谁的权力最大?”尉迟南道:“这还用问,当然是节度使田承嗣了。”那少年道:“在潞州呢?”尉迟南道:“那就是薛嵩了。”那少年道:“如此说来,田承嗣之在魏博,薛嵩之在潞州,也就是等于皇帝一般了。”尉迟南道:“也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这两个地方的土皇帝。”那少年笑道:“依我看来,在他们管辖的地区,他们的权力实在比皇帝还大得多,老百姓只怕节度使,并不怕皇帝。”

  尉迟南默然不语,那少年笑了一笑,又道:“朝廷的羽林军只有三千,田承嗣招募的勇士号称‘外宅男’,人数也不下三千,编制一如你们的羽林军,这本来是不合法度的啊,朝廷为何不管?”尉迟南道:“这个,这个,你管这个干么?你又不是宰相。”

  那少年道:“你这话又说错了,皇上都管不了,何况宰相?再请问,朝廷有律例,田赋有定规,但那些节度使,有那个是依照律例治民的?有那个不是贪污枉法、残害百姓的?魏博所定的赋税,比朝廷的规定超过三倍有多,最近田承嗣给儿子定亲,送的聘礼都是从官库支出的,这些事情,你知道么?你说我不该管,皇帝总该管了吧?”

  尉迟南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像你一样愤慨,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们都拥有兵权,所以,所以……”那少年笑道:“所以朝廷就管不了,只能管管像我一类的盗马贼了,是么?”尉迟南道:“你扯到那里去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来吧,你是要向我讲你劫御马的道理的,何以无端端的骂起节度使来?”

  那少年道:“你还听不明白?这就正是我的道理所在啊,试想现在是藩镇割据,节度使专权,说老实话,你们皇上的号令实在是不出都门。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强盗,对你们的皇帝有什么损害?要说是有人受到损害,那只有各个地方的节度使,和他们属下的官吏!这不是反而对你们皇上有益么?他的羽林军不敢去打节度使,我们敢打。我劫了皇上的那三百匹马,现在已经用来与魏博潞州的“官军”作对了。间接来说,也就等于给你们的皇上,削弱田承嗣与薛嵩的实力了,你们的皇上倘知真相,还应该感谢我们呢!”

  尉迟南呆了片刻,说道:“你讲的话也有点歪理,但我可不能将你的话转奏皇上。我只是奉了秦大哥之命来拿你的。”那少年道:“好,你承认我有道理就行。至于咱们终于不免一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尉迟南忽地叫道:“喂,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可以不必打架的,你肯听从我的话吗?”

  那少年道:“愿聆将军高见。”尉迟南道:“你不如带领你的手下,投顺朝廷,岂不甚好?我愿意给你们穿针引线,请秦大哥将你们编入羽林军中。这样,那三百匹御马,就当作是拨给你们的,不用追究了。将来皇上要讨伐强横的藩镇,你们也可以出力。”

  那少年仰天大笑道:“你看我是做官的料子么?想当年,铁摩勒也曾与你的兄长尉迟北及秦襄二人共事,也做到了散骑都尉之职,结果他还不是因为受不了奸臣的鸟气,跑了出来?我这个人自在惯了,比铁摩勒更受不住气,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尉迟南呆了半晌,铁摩勒的故事他是知道的,当下不敢再劝,叹了口气说道:“我有心和你交个朋友,但可惜我是奉上命差遣,又不能不拿你,说不得咱们只好动手了。请亮剑吧!”

  那少年反而把长剑插回鞘中,笑道:“我对我所痛恨的敌人,才动用宝剑。你是有心和我交朋友的,我焉能用剑对你。我空手陪你玩两招吧!”尉迟南道:“喂,这可不是玩耍的事啊!”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只管施展,将我伤了、擒了,我都不怪你就是。”

  尉迟南不由得有点生气,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玩的,还要用空手对付我的长鞭,这不是小视我么?”尉迟南怒气一生,便道:“好吧,那我就看你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唰的一鞭打出,但虽然如此,他到底有惺惺相惜之心,这一鞭实是未用全力。

  那少年身形一晃,掌背微托鞭梢,双指一带,说道:“久仰将军家传鞭法,何以不使出来。”这一带把尉迟南的身形扯动两步,尉迟南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确实本领非凡,我倘再留情,那就要有损我尉迟家神鞭的威名了。”

  那少年双指尚未松开,尉迟南长鞭一扬,那少年也觉把握不住,连忙一个“倒踩七星步”,避开了尉迟南的一鞭,心中也是微微一凛:“尉迟恭所传下的鞭法,果然是非同小可!”

  尉迟南是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敬德)的后人,尉迟恭当年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南征北讨,一条水磨钢鞭不知曾打了多少英雄豪杰,尉迟南的武艺不减乃祖当年,展开了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盘、打、拉、转、推、压、圈、扫,一招一式,都是稳若沉雷,疾如骇电。聂隐娘远远望去,只见鞭影翻飞,随着她心上人的身形飞舞。聂隐娘虽然深知这少年的本领,对他极有信心,却也禁不住暗暗吃惊。

  尉迟南也是暗暗吃惊,只听得那少年不住口的赞道:“好鞭法,好鞭法!”但他的水磨钢鞭,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尉迟南祖传两项绝技,一是水磨鞭法,另一项就正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他的祖父尉迟恭当年曾在跳马涧,以空手夺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的铁搠,救李世民出险,而驰名天下。尉迟南因资质较钝,这一门家传的绝技,还未练到化境,比不上他的哥哥尉迟北,但却也是个大行家。所以当这姓牟的少年说要以空手对付他的钢鞭的时候,他最初还暗暗好笑,笑这少年有眼不识泰山,简直是“班门弄斧”。

  那知十余招一过,尉迟南这才知道“天外有天”。这少年不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巧于趋避而已,而且还在他的暴风迅雷般的鞭法之下,乘瑕抵隙,着着进攻!这少年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有许多手法,竟是连他也未曾学过的,看来决不在他的哥哥尉迟北之下。

  尉迟南心想:“哥哥每次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我过招的时候,大约都是在五十招左右,可以夺了我的钢鞭。但他曾指教我一个秘诀,在危急的时候,可以诱敌人从中路扑进,然后使出“八方风雨会中州”的这招杀手鞭法,不论对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如何厉害,只要他不是尉迟家的人,就决不能化解!”但随即想道: “不过我倘若使出这一招杀手神鞭,只怕这姓牟的少年不死也要重伤,他可也是一条好汉啊!”

  尉迟南存有惺惺相惜之心,一时间踌躇莫决,但这少年越迫越紧,转眼间又已过了三十余招,尉迟南暗暗惊慌,心中想道:“不好,就快要到五十招了,这小子的功夫在我哥哥之上,我若不用此招,钢鞭一定要给他夺出手去,唉,真是令我为难,用呢还是不用?”

  那少年见尉迟南竟然支持到四十余招,鞭法依然毫无破绽,心中也确是佩服。忽见尉迟南脚步一个跄踉,中路露出一个老大的破绽,这少年人极精明,倘若对手是另一个人,他决计不会轻敌躁进,但他已深知尉迟南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那想得到这莽汉也会使诈,当下便立刻从中路扑进,准备以极巧妙的手法,夺下他的钢鞭,而不至令他丝毫受伤。

  心念方动,尉迟南陡地喝道:“小心了!”钢鞭疾扫,登时卷起了千重鞭影,将这少年的身形罩着。一条六十四斤重的水磨钢鞭,霎那之间,竟变作了一条可以化为“绕指柔”的软鞭,一圈圈的作波浪形推进,而又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方,这一招正是尉迟家的杀手神鞭——“八方风雨会中州”!

  这一招乃是尉迟恭晚年所创,专用来破敌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不在水磨鞭法六十四招之内。说起来有段故事:原来当年尉迟恭以空手夺搠,活擒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之后,有一次功臣宴上,秦琼(叔宝)问他道:“你的水磨鞭法,风雨不透,别人倘然也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能不能夺了你的钢鞭?”尉迟恭道:“那是决计不能!”秦琼又道:“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世无人能够胜你,你是否可以随心所欲,不管对方用何兵器,你都可以夺得下来?”尉迟恭道:“你是我的大哥,我不敢瞒你,这门功夫,也许目前无人能够胜我,但我却也未练到化境,碰到了武艺当真高明之士,我就未必夺得下来。比如你老兄的双锏,倘若真个和我相打的话,我就不敢只凭一双肉掌对你。”秦琼又问:“好,倘若你精益求精,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呢?”尉迟恭道:“我这门功夫,世代相传,奥妙无穷,倘若真练到化境,不论敌人多强,一定可以夺下他的兵器。”秦琼笑道:“好,倘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一个是精通‘空手入白刃’功夫的,有一个是精通你的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的,这两个人打起来,是水磨鞭被夺呢?还是只凭空手的那个人被钢鞭打死?”尉迟恭呆了半晌,道:“这我倒没有想过。”

  这一席话以后,尉迟恭就殚心竭智,要解秦叔宝给他出的这个问题。终于创造了这一招“八方风雨会中州”的鞭法,由于他本身是个“空手入白刃”的大行家,因此所创的这一招已考虑到对方可能用的各种不同手法,对方倘若不知机急退,就定然不死也要重伤。也正是因此,所以尉迟南迟迟不愿使出这一招来。

  且说那姓牟少年一时大意,轻敌躁进,猛然间只见鞭影千重,如山压下,他大叫一声:“好鞭法!”就在这霎那之间,他也使出了绝顶轻功,身形平地拔起,尉迟南的长鞭一圈,正好把他的右腿圈住,把他从半空中硬拉下来!

  尉迟南喝道:“倒也,倒也!”那少年忽地笑道:“不见得啊!”身子悬空,陡然间竟然飞出左脚,直踢尉迟南的手腕,尉迟南怎也料想不到,钢鞭已经缠了他的一条腿,他还能够发力踢人,冷不及防,手腕寸关尺处,被他脚尖一踢正着,登时一条手臂麻木不灵,钢鞭脱手!

  那少年带着钢鞭,在半空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平平稳稳的站在地上,面不红,气不喘,笑嘻嘻的就解下了这条水磨钢鞭,双手递还给尉迟南。

  尉迟南接过钢鞭,黑脸泛眨,呆了片刻,蓦地叫道:“姓牟的,我这回是真的服了你了!”那少年道:“多谢将军手下留情,要不然我这条腿早已跛了。咱们这回只能算是打个平手。”尉迟南心直口快,说道:“不然,我的水磨鞭缠上你的时候,固然是未尽全力,但即算那样,你的另一条腿还是踢得出来,你是足下留情,没有踢伤我的筋脉,我也是知道的了。我不会和你说客气话,哈哈,倘若咱们刚才各存敌意,那就将是两败俱伤,但我一定比你伤得更重。所以我是真的服你,向你认输。”

  那少年道:“谁输谁赢,那何必计较?咱们不打不相识,这才值得欢喜呢!”尉迟南叫道:“对,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心中确是欢喜得很!我为你贬官三级,那也是毫无怨言的了。”

   那少年笑道,“哦,秦都尉差你出京的时候,是这样说过么?但你不必担忧——”尉迟南道:“我担忧什么?牟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做不做官,并不放在我的心上。不过,我家是功臣之后,世代受朝廷之恩,不能跟你做强盗就是了。”那少年笑道:“我不是说的这个,我也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功名。但依我看来,秦都尉不见得便会执法如山,奏明皇上,将你贬官三级的。”尉迟南道:“何以见得?你那知道,我这位秦大哥是铁面无私的人?我这次辱命而归,他焉能不处罚我?”那少年道:“你可知道你的兄长和这位秦大哥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铁摩勒,你回去不必隐瞒,依实对秦都尉说,我劫了的这批御马是送给铁摩勒的,他纵然铁面无私,也一定不敢奏明皇上。”尉迟南道:“哦,你是说他要顾全与铁摩勒的交情?”那少年道:“还不只这样。倘若他奏明皇上,皇上定然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要他去剿铁摩勒,皇上也是知道他与铁摩勒有交情的,他不怕皇上猜忌么?那时,他就进退两难了。所以只要你向他实说,他为你掩饰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降罪于你?官场上总不外一个‘拖’字诀,现在盗匪如毛,他说一时查不到劫马贼的人是谁,你们的皇帝又有什么办法,这点小事,日子一久,也就忘了。”尉迟南如梦初醒,拱手说道:“多谢指教。告辞了。几时你来长安,我和你痛饮一场!”旋即又哈哈笑道:“不过,你又怎能到长安来呢?我几乎忘记你是强盗了!”那少年笑道:“世事难以预料,说不定我也会到长安逛逛的。那时一定拜访将军。哈哈,只要你不害怕我连累你就行。”大笑声中,两人拱手道别,尉迟南独自下山去了。聂隐娘与史若梅也就走了出来。

  那少年迎上前来,笑道:“多谢你赶来给我捧场,我一直不见你来,还只道你是受到令尊的阻拦呢。”又问道:“这位小妹是谁?”

  聂隐娘道:“我爹爹从不管束我的,今日迟来,是因为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闹出了大事。”那少年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聂隐娘道:“待会儿再告诉你。我先给你引见,她就是我常常和你说起的那位红线妹妹,但现在她已改了姓名,叫做史若梅了。”接着对史若梅道,“这位大哥姓牟,名叫世杰。他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他的叔叔牟沧浪前几年曾到过中原,和段克邪也颇有一段渊源。他的叔叔现在是扶桑岛的岛主。”

  两人行过了见面礼,牟世杰道:“史姑娘和段小侠是相识的吗?”聂隐娘笑道:“岂止相熟,他……”史若梅杏脸飞红,偷偷的捏了她一下,聂隐娘一笑之后,改口说道:“岂止相熟,他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实不相瞒……”史若梅怕她口没遮拦,正着急,聂隐娘已说下去道:“实不相瞒,我不是来给你捧场的,我是为了若梅妹妹的事情,来求你帮忙的。”

  牟世杰道:“请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自当效劳。”聂隐娘道:“这事不必费你吹灰之力,我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个人。”牟世杰道:“什么人?哦,就是段小侠段克邪吗?”聂隐娘早已笑了起来,说道:“不错,就是段克邪。”牟世杰微露诧意,心想:“你们既然是和他相熟的,何必还向我打听。”

  聂隐娘似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思,笑道:“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梅妹妹是个女孩儿家,她虽然认识段克邪,却也不好在江湖上逢人打探啊。”

  牟世杰道:“哦,原来你们是不知道段小侠的地址,要我帮忙寻访,可是?但实不相瞒,我和段小侠是闻名已久,却未曾见过面的。”史若梅大失所望,牟世杰却又笑道:“不过,这事情也易办得很。大约还有十天,绿林群雄要在金鸡岭开群英大会,准备推戴铁摩勒作盟主。段小侠和铁摩勒是两代交情,听说还沾点亲戚关系,到时自必去的。你们上金鸡岭便能见到他了。”

  聂隐娘道:“可是这绿林大会,我们不方便去啊!”牟世杰道:“这有何难?你们女扮男装,到时委屈你们当作我的手下,那就可以进去了。”聂隐娘道:“倘若给人发觉,不打紧么?”牟世杰道:“按说黑道上是有许多避忌,其中之一就是怕给公门中的人混进。不过你是我的朋友,史姑娘是段克邪的朋友,就给发觉,铁摩勒也决不会撵你们走的。说不定还要多谢我给他带来了两位贵客呢。不用顾忌,但去无妨。”

  聂隐娘笑道:“妹妹你看这主意好么?”史若梅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方始说道:“好是好,但还要请牟大哥帮忙。”牟世杰道:“不用客气,请说。”史若梅红着脸道:“我决意依计而行,但请牟大哥代守秘密,不要说与外人知道。”聂隐娘笑道:“连段克邪也不让他先知道么?”史若梅道:“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待我见了他,我,我……”聂隐娘笑道:“对了,你和他两人间的事情,当然只有你单独和他才好说话。”牟世杰“哦”了一声,明白了几分,当下也便笑道: “史姑娘放心,我这人最不好乱说话。我只负责带你们进去,以后的事情,那就是贵客自理了。”

  牟世杰又道:“我叔叔非常夸赞段小侠,我到了中原之后,本来就想找他的,只因不知他的住处,故此搁到如今。将来在英雄会上见面,还要请史姑娘给我引见呢。”

  聂隐娘道:“可惜你今晚没有到田承嗣的节度府来,要不然倒可以助段小侠一臂之力。”牟世杰道:“哦,你刚才说田府今晚闹出大事,可就是段小侠干的么?”聂隐娘道:“是呀,他跑去寄刀留简,和羊牧劳大斗一场。”当下将事情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听得牟世杰眉飞色舞,说道:“我早已听得田承嗣送去潞州的聘礼给绿林好汉劫了,却原来就是段小侠干的,真是大快人心!”聂隐娘笑道:“你还有未知道的呢,田承嗣给儿子下的聘,就是要下给我这位妹妹的。”当下将史若梅的身世说了出来,牟世杰惊异不已,说道:“史姑娘对节度使的富贵毫不放在心上,志行高洁,真是难得。”

  史若梅道:“我还要回潞州一趟,将金盒交与义父,然后才能和你们到金鸡岭去。”牟世杰道:“那么就在会期的前一天,我在金鸡岭下的符离集等候你们如何?在这几天中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办。”

  约定之后,各自分手。聂隐娘送了史若梅一程,在路上再把自己和牟世杰相识的经过,详细的补述了一遍。史若梅这才知道,原来聂隐娘之所以要到魏博,除了卫护父亲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见牟世杰。牟世杰和那些人在魏博附近的北芒山约会,是早就告诉了她的。聂隐娘并没对她掩饰,她和牟世杰早已是情意相投了。

  史若梅心有所感,说道:“牟大哥这次带咱们到金鸡岭去,倘给发觉……”聂隐娘道:“他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倘给发觉,他就对铁摩勒言明,我是他的朋友,你是段克邪的朋友,包保无事。你何以还要再提?”史若梅苦笑道:“他当然认你是朋友,但克邪却不知肯不肯认我呢?”

  聂隐娘笑道:“你和他更是不同,你们不只是朋友,你们是一出娘胎就定下了夫妻的名份的,他怎会不认你呢?妹妹,你放心,你这个如意郎君,乃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走了的啦。”史若梅心想:“你那里知道这小冤家对我是误会重重?”但她是个好强的人,却不肯把段克邪曾辱骂过她的事情,向聂隐娘说出。

聂隐娘送了一程,约好了史若梅先到她父亲的府衙相会,然后才一同到符离集去会牟世杰。当下,史若梅怀着满怀心事,与聂隐娘分手,独自赶回潞州。

  史若梅将盗自田承嗣床头的金盒交与薛嵩,便即告辞。薛嵩得了金盒,欢喜无限,对史若梅的去留也就不怎样放在心上了。倒是薛嵩的妻子,对这个“女儿”依依不舍,临行分手之际,又大哭了一场。史若梅改口称她“义母”,答应将来回来看她,好不容易才劝得她收了眼泪。

  薛嵩将金盒密封,叫记室(书记)给他写了一封信,盖上了他的图章,信中写道:“昨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枕边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便叫快马送去。田承嗣收下金盒,心惊胆战,从此不敢再图谋吞并潞州,反而与薛嵩多方结纳,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史若梅到了聂锋的府衙,聂锋亦已从魏博回来,并已从女儿口中知道了一切。他生平最佩服的是段珪璋,听说史若梅现在离开了薛嵩的节度府,为的就是去寻找她的未婚夫,而她的未婚夫又正是段珪璋的儿子,也很为史若梅高兴,毫不阻拦,便让女儿与史若梅同去。他还告诉了史若梅一个消息,羊牧劳已养好了伤,并且找了几个帮手,正准备去搜查段克邪的下落,叫史若梅转告段克邪知道,请他小心,另外还有一个消息,那就是田承嗣已把儿子的婚约取消,失去了的聘礼,也不敢追究了。史若梅听了也是十分欢喜。

  聂隐娘替史若梅乔装打扮,史若梅是毫无经验的,但她心窍玲珑,一点即透,跟聂隐娘学了一会,对男子的神情举止,居然也学得似模似样,两人并肩一站,就恍如一对玉树临风的美少年,逗得聂锋也哈哈大笑。

  史若梅在聂锋的府衙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姐妹俩便即同行,她们算准了路程,果然恰好在会期的前一天,赶到金鸡岭下的符离集,牟世杰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牟世杰所带的从人甚多,气派甚大,到了金鸡岭,寨主辛天雄对他也似特别尊敬,亲自打开大门,出来迎接,对他的从人,也一一殷勤垂问,礼遇有加。

  聂隐娘从他们的谈话之中,这才知道,原来牟世杰这些从人,差不多都是黑道上成名的人物,其中有几个甚至是一寨之主。聂隐娘听了,芳心好生惊喜,想道:“他来到中原不过一年,就收服了这许多英雄好汉,本事真是不小。”

  辛天雄道:“请恕小可眼拙,这两位似乎未曾见过,”牟世杰道:“这两位乃是小弟新结交的朋友,这位史兄和段小侠也是相识的,他们都未曾安窑立柜,是初次参加绿林的英雄会的。”辛天雄连忙拱手道:“幸会,幸会。天下绿林是一家,两位仁兄虽是初来,但见了面就是好朋友了。请不必客气。”心里想道:“绿林中这样的人物却是少见,看他们一派温文,长得又这么俊俏,倒像读书人家的哥儿,只有书卷气,那有江湖味?”不过,因为是牟世杰带来的,所以辛天雄也没有起疑。

  史若梅听得牟世杰提起了段克邪,以为辛天雄必会接下去说的,那知因为客人太多,辛天雄忙于应酬,竟没有再谈及段克邪,史若梅好生失望。

  各路英雄陆续而来,济济一堂,其中许多都是闻名已久的,彼此各道仰慕之忱,气氛极是热闹。只有聂史二女,除了牟世杰之外,其他的人,一个也不认得,被冷落一旁。史若梅留心注视,始终没有见到段克邪。

  忽听得有人说道:“听说段克邪大闹了魏博节度府,真是年少英雄,怎的还未见到?”史若梅连忙凑过去听,只听得又一人说道:“听说他单人匹马会黄河五霸去了。不知能否如期赶至?”又一人道:“诸位放心,段小侠对我说过,他不在今天也在明天,一定会赶回来。”这人三绺长须,飘逸不凡,牟世杰过来和他搭话,史若梅这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金剑青囊杜百英。

  有人道:“黄河五霸的硬份(本领)也不小啊,段小侠单人匹马前往,不嫌有点托大(轻敌)么?”杜百英笑道:“我这位贤侄的本领可说是世间少有,依我看来,只怕比他的老子还强,莫说黄河五霸,就是十霸,他也对付得了。他说可以赶来,那就一定能来!”有些人还未知道段克邪是什么人,纷纷打听,听得他就是当年名震四海的段大侠段珪璋的儿子,人人赞叹夸奖,都说段大侠有了后了。杜百英又把段克邪和他截劫田承嗣的聘礼一事,加油添酱的说了出来,听得绿林群豪更是眉飞色舞,人人都想见这位年少英雄。史若梅听得这么多人夸赞她的未婚夫婿,芳心大悦,自是不在话下。不过她暗暗留心,也发觉有好几个人,似乎露了妒忌的神情。

  众人正在闹哄哄的各自交谈,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铁寨主来了。”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进门来,便朗声问道:“那位是牟大侠?请恕俺铁摩勒来迟了。”

  聂史二女好生惊诧,原来铁摩勒以前曾在聂锋家里养过伤,当时他化名王小黑,得聂锋之助,冒充薛嵩的同乡,薛嵩信任聂锋,也不去仔细查问铁摩勒的来历,就糊里糊涂的要铁摩勒充当他的卫士,以至后来在安禄山大宴群臣的盛会上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薛嵩怕安禄山见罪,这才背了安禄山投顺朝廷的(事详“大唐游侠传”)。

  那时史若梅不过是十岁的女孩,她和聂隐娘几乎天天都要铁摩勒陪她们练武,这时忽然在此重逢,心中都是又惊又喜,想道:“原来铁摩勒就是他!早知是他,我们不必求人带引,就可以迳自来访他了。”

  铁摩勒与牟世杰久已闻名,却还是第一次见面。牟世杰道:“小弟就是牟世杰,大侠二字,万不敢当!”铁摩勒大笑道:“做了强盗就不能同时作侠客么?牟兄,你在绿林中异军突起,种种行事,都令人刮目相看,虽是强盗,却无愧侠义二字!小弟端的是佩服得紧!”又道:“你送我那笔厚礼,我才愧不敢当呢。”牟世杰劫御马之事,早已震动绿林,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是牟世杰拿来给铁摩勒作见面礼的,免不了又给二人道贺一番。

  牟世杰道:“说起这批御马,我还因此交了一位朋友,说起来也是铁兄相识的。”当下将尉迟南和他打出了交情一事,说与铁摩勒知道。铁摩勒也哈哈大笑。

  铁摩勒问道:“听说有两位少年英雄与牟兄同来,是我段贤弟的朋友。不知是那两位?”牟世杰招手叫聂薛二女过来,说道:“就是这两位。”铁摩勒见了,觉得好生眼熟,但他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薛嵩聂锋的女儿会女扮男装,到他的山寨来。

  聂薛二女胡乱捏了一个名字,与铁摩勒行过了见面礼,铁摩勒道:“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吧?”聂隐娘笑道:“铁寨主大约认错人了。我们是初出道的晚辈,若非今日的盛会,我们那有福气得见铁寨主的金面?”铁摩勒道:“哎,你们两位太客气了,你们是我段贤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那来的什么前辈晚辈的称呼?”  接着又道:“我也有多年未见到克邪了,你们是怎样和他认识的?”史若梅脸上泛起一圈红晕,铁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心想:“这个人怎的羞怯怯的像个女子,未曾说话,先就面红?”正是:

  侠气又添脂粉气,焉能辨我是雄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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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异议交腾推首领  同声相应属何人

  聂隐娘年纪稍长,又有江湖经验,老练得多,当下就编了一套慌话,代史若梅答道:“我们和段小侠相识,不过是十多天前的事情。那一天我和史兄弟在潞博道上,忽然碰到田承嗣的武士,盘问我们的来历,一言不合,打将起来,他们人多,我们看看抵敌不住,幸亏段小侠路过,将那群武士都打跑了。说起来我们才知道田承嗣是因为他的聘礼被劫,所以派出许多武士,在潞博道上,穿梭来往,碰到陌生的人,便要盘问。我们与段小侠一见如故,他还对我们说,田承嗣的聘礼,正是他和金鸡岭的好汉劫的,他要赶到田府去寄刀留简呢。可惜我们因为有别的事情,未能帮他的忙。”

  段克邪到田府寄刀留简之事,铁摩勒是早已知道了的,因此对聂隐娘的说话也就毫无怀疑。牟世杰道:“段小侠大闹田府之夜,我也正在魏博,可惜我那晚与尉迟南有约会,过后方知此事。听说羊牧劳在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那夜就曾经与段小侠过手,颇吃了点亏。”段克邪大闹田府之后,就赶往别处,未曾到过金鸡岭,因此他大战羊牧劳的详细,铁摩勒也未曾知道。铁摩勒咬牙切齿的说道:“原来这老魔头还没有死。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正要找他算账。”他和牟世杰谈起了羊牧劳,把话题带过,也就无暇再问聂史二人了。

  山寨大张筵席,招待各路英雄,宴会过后,各自歇息。牟世杰带来的从人颇多,寨主辛天雄特别拨了十个上房,给他安顿。牟世杰也特别照顾,让聂史二女合住一间,其他的房间却都是四五个人合住。那些从人都以为聂史二人来头不小,对她们另眼相看。

  这一晚史若梅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觉?才到五更,牟世杰已来拍门,叫她们起身,聂史二女草草梳洗,走出房间,聂隐娘道:“天还未亮呢,英雄会这么早就开了。”牟世杰道:“辛寨主请大伙儿先去观日出,日头一出,大会便开。”史若梅心里暗笑:“看那辛寨主甚是粗鲁无文,却原来也懂得风雅,招待一大群强盗去看日出,这也真是妙事。”

  会场是山上一大片大草坪,聂史二女到时,草坪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这时已是月亮西沉,晓霞隐现。过了片刻,只见一团团白云,紧聚一起,云中闪发白光,东方天色由矇眬逐渐发红,只听得鸡声四起,有人喝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转眼间一轮红日冉冉上升,顿时泛起半天红霞,下面的云彩,在霞光辉映之下,也幻出各种色光,奇丽变幻,美妙无俦!史若梅这才知道辛天雄请群雄观日出的用意,原来乃是取个采头,贴切他“金鸡岭”的命名的。

  史若梅心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这口气倒是不小。既道出了胸中的抱负,又占着了金鸡岭的身份。”心念未已,只见辛天雄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多谢各位大哥赏面,驾临敝寨,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与不对,还请各位指教。”群盗轰然大笑道:“辛大哥,你几时学会了客气啦?咱们都是刀尖上讨活的好汉,有话尽管说,何必学娘儿们的腔调?”

  辛天雄道:“自从王伯通死后,这十年来咱们绿林中就少了个头儿。老实说,在王伯通做头儿的时候,我辛某就是第一个不服他的。他恃强凌弱,欺压同道,行事不公,最不该的,他还要咱们绿林好汉给他抬轿,捧了他做头儿还不算,他还想封王,勾结了安禄山妄图荣华富贵。这些旧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现在也不必多说啦。不过,王伯通做得不对这是一回事,咱们该不该有个头儿,那又是另一回事。依我看来,还是有的好。这十年来,因为没有头儿,官兵打来的时候,你不帮我,我不帮你,吃亏不小。而且正因为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讨活的,有时候就难免争地盘,争赃银,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像这样的事情,也发生了不少。不但坏了义气,而且让官兵坐收渔人之利,说来实是痛心,这都是因为没有个头儿的原故。所以我想趁今天的大会,大家推举出一个头儿来,做咱们绿林的盟主。不知各位大哥,意下如何?”有许多人喊道:“辛大哥,你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位盟主可是难选啊,弄得不好,又出来个王伯通,岂不糟糕?”这些人自由自在惯了的,心中实在不愿有这个头儿管束,故此大泼冷水。跟着又有许多人喊道:“这虽是可虑,但到底不能因噎废食。头儿是应该有的,咱们慎重推选,也就是了。”“辛大哥既然出头召集咱们到来商议,想必他心目中早已有了适当的盟主人选,就请他先说出来吧。”这些人是拥护铁摩勒和辛天雄的,所以纷纷发言,把反对的意见压了下去。

  强盗们的集会,自是不懂得讲究什么“秩序”,但既然没有公开反对要选个头儿的,推举盟主之事便成了定局,于是大家都把眼睛望着辛天雄,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就渐渐静止了。

  辛天雄道:“不错,咱们是要挑个合适的人。依我想来,这个人一要大公无私,二要威望素著,三要武艺高强,第四还要讲究门第。诸位别笑,我所讲的门第不是指世代为官作宰的那种门第,而是指强盗世家的门第。我心目中有一个人,这四个条件他都具备,这个人就是铁摩勒,我愿意推戴他作咱们的头儿!”

  金剑青囊杜百英接着说道:“不是我偏心帮我这位贤侄,在绿林中他虽然还是个晚辈,但侠义之名,久已闻于天下,为人正直,那是有口皆碑的。他的师父与及长辈,如磨镜老人和已去世的段珪璋,也都是一代大侠,他的本事,得自这二人所授,武艺高强,那也是人人知道的了。至于他的家世,那更无需多说,谁不知道他的父亲铁昆仑的名字?当年铁昆仑叱咤风云,虽未曾做过绿林盟主,但名气之大,实不在王窦二家之下。辛大哥所说的这四个条件,我这位铁贤侄是样样俱全。而且他又年富力强,正足以担当盟主的重任!”

  铁摩勒交游广阔,金鸡岭的一班头目又都是拥护他的,所以当辛杜二人说话之后,欢呼拥戴之声就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可是也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议。

  忽地样一个紫膛脸的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还有一样杜朋友漏说了,这也是人人知道的。铁摩勒还是已故的绿林盟主窦令侃的义子,确实说得上是绿林世家。可是在座诸位也都知道,王窦二家乃是世仇,王伯通虽已去世,他的部属也还不少。虽说王伯通在生之时行为不当,但当时他是盟主,依附他的人也当然不少,这些人并不见得个个有罪,而且事过境迁,重算旧账,也只是有害无益……”他的话未曾说完,辛天雄就站起来道:“并没有人说要重算旧账呀?咱们今日之会,就正是要大家尽弃前嫌,结在一起,你提这个干吗?”

  那紫膛脸汉子说道:“辛寨主且别着恼,请听小弟把话讲完好吗?我提这个正是大有关系。凭良心说,我也认为铁摩勒作盟主是适当的,可是各位请再想想,若是他当了盟主,即算他处事公平,那也是后来方见。王伯通的部属,心里却先就有了疙瘩了!”

  此言一出,拥护铁摩勒的纷纷反驳,铁摩勒心里则颇为难过,原来他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不过却未想到有人公开提出来,这就足见王伯通的潜力确然也还不小。心中就萌了退志,正想起立推辞,人丛中忽地有一个人过来,将他按着,这人不是别个,原来正是王伯通的女婿展元修。他和他妻子王燕羽也都来了。

  展元修按住了铁摩勒,王燕羽就站起来说道:“我是王伯通的女儿,家父临终之际,我一直侍奉着他。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对自己一生的行事甚为愧悔,坚嘱我们做后辈的要与窦家的后人化解前仇。现在我以王伯通女儿的身份,在此表示,我也赞同辛寨主的主张,愿意推戴铁摩勒作盟主。”

  史若梅心想:“原来王姑娘也来了。有了她这番话,想来当没有人反对铁摩勒了。”

  史若梅究竟是太天真了,事情可没有这样简单。王燕羽表明了态度,虽然把反对铁摩勒的声浪压下了不少,但也并不是就此太平,全无异议。

  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又站了起来,说道:“王伯通临死之言,只有王姑娘听到。我不敢说是不信,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却不敢担保王伯通的旧部,人人都能够释然于怀,解开疙瘩。推举盟主,不能只论交情,甚至不能只谈声望,须要面面顾到才行。辛杜二位大哥推举铁摩勒,我不反对,但是不是可以多推出几个人来,让大家选择?这样或者可以选得更适当的人。”王燕羽和铁摩勒的交情,好多人都是知道的,这汉子的说话,分明是讥刺王燕羽感情用事,王燕羽愠怒于心,但却不好发作。

  辛天雄道:“今日之会,就是要各位畅所欲言,好推出一位德才兼备、大伙儿都能心服的盟主。这盟主的人选,并不是说了话就算数的,韩大哥你属意那一位英雄,尽说无妨?”有人更大声叫道:“对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必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这紫膛脸汉子冷静阴沉,喜怒不形于色,对这些粗言恶语更不放在心上,当下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提出一个人来,铁拐李、李大哥的名字响遍大江南北,想来大家都是知道的了?”史若梅悄悄问聂隐娘道:“铁拐李是谁,你知道吗?”聂隐娘摇了摇头。旁边有个人听见她的问话,甚为奇怪,说道:“铁拐李你们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冀北七处山寨的总头目李天敖。他以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称雄绿林已有二十余年了。两位想必是初出道的吧?”

  史若梅笑了一笑,向那人点首道谢。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歇了一歇,看了一看大众的反应,又接下去说道:“辛寨主刚才所说的那四个条件,李大哥合了三条。他做七寨的总头目多年,大称分金,小称分银,从来没亏待过兄弟,对同道也都是以义字为先,可以说得是大公无私威望素著,至于他的武艺,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打遍大江南北,谁不知名?不必兄弟来给他揄扬。

      “只有一样,他的祖父、父亲都未干过没本钱的买卖,称不上是绿林世家。他在绿林中的地位,是凭着他这条铁拐打出来的,并非靠祖宗的遗荫。不过,依小弟的浅见,选盟主嘛又不是皇帝选驸马,要讲究什么家世。是不是绿林世家,似乎不太重要。我说错了话,请辛寨主海涵。”

    他以皇帝选驸马相比,比喻生动,既驳倒了辛天雄所提的这一条,又暗暗贬低了铁摩勒。群盗未曾仔细体会,只听他说得有趣,便都大笑起来。

  辛天雄涨红了脸,正要起来说话,杜百英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辛大哥忍着点儿,别伤了和气。”

  原来这铁拐李李天敖乃是王伯通一党,而且是王伯通的换帖兄弟,不过在王伯通依附安禄山之时,他却没有跟随王伯通,这并非他大节凛然,而是他想待时而动。他比王伯通高明,当时他已看出了王伯通这一失足,势将招致群雄不满,绿林盟主之位必不可保,他颇有“取而代之”之意,因此便依然做他的七寨总头目,独霸一方,对官军、对伪燕(安禄山之“国号”)两边都不帮。但虽然如此,在安禄山势力最盛之时,他也曾和王伯通暗通消息。

  他梦想当绿林盟主已有多年,这次前来,乃是志在必得。那些领头推举他的人,其实都是他授意的。

  辛天雄早知他的底细,本想揭穿他和王伯通的关系,杜百英和他友好,熟悉他的脾气,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以先行劝阻。辛天雄瞿然一惊,想道:“不错,我刚刚还说过不应再算旧账,怎能因为他是王伯通的换帖兄弟,便据此来反对他?何况他当时没有跟随王伯通,恶迹也未昭彰。我要是反对他,别人定以为我有派别之见,对铁摩勒反而不利。”

  但辛天雄不说,别人也有知道铁拐李底细的,当下议论纷纷,站起来欢呼的都是铁拐李的手下,比起铁摩勒的声势那是大大不如了。”

  寥寥落落的欢呼之声过后,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说道:“我也推举一个人,我推举的是咱们绿林中德高望重的铁臂金刀董老爹子!”

  一个精神矍铄的红面老头站了起来,哈哈笑道:“阳老弟说笑了,我是早已金盆洗手的老头儿了,怎么推我出来?”

  那姓阳的说道:“姜是老的辣。正因为你老早已金盆洗手,和窦家王家都没沾上关系,做事便担保可以公平正直。各位大哥,请原谅我说句老实话,我看呀,今日黑道上的朋友,实是人心不齐,只怕很难推出一位大伙儿都诚心爱戴的人。既然如此,不如请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做咱们的头儿。”

  铁臂金刀董钊的人缘极好,这姓阳的说话也很有道理,因此有许多人鼓掌欢呼,表示拥护。不过董钊的年纪毕竟是老了一点,也有不少人想到,倘若是由他作了盟主,只怕他未必有精神应付,可能受人把持,成为傀儡。故此推拥他的人虽多,声势仍是稍稍不如铁摩勒。

  董钊在欢呼声中一再推辞,但被他的门人弟子再三相劝,他一想若然能息纷争,做做也无所谓,便笑道:“好吧,那就听随大伙儿的公意吧。我自己是觉得铁摩勒挺合适的。”

  众人议论声中,忽见一个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站了起来,声如洪钟的说道:“我也推举一位。”众人看时,认得这人是长江南岸的绿林领袖盖天豪,都吃了一惊,心里想道:“盖天豪心高气傲,素来不肯屈居人下,以前王窦二家做绿林盟主的时候,他也是不卖账的。却不知他要推举的是那一位奢拦人物?”

  只听得盖天豪说道:“我推举的是少年英雄,新近才在江湖漏面的!”众人听了,不禁又是一怔,均想:“怎的盖天豪要推举一位新出道的晚辈?”

  盖天豪似是已知众人心里所思,朗声笑道:“诸位不必猜疑,此人虽然在江湖上露面不过一年,但已干下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此言一出,有许多人已猜到是谁,也有许多人未曾猜到的纷纷叫道:“到底是谁?盖大哥你快说吧!”

  盖天豪笑道:“这位少年英雄姓牟,大名世杰。列位素来知道我姓盖的不肯轻易称赞人,但我今日却要郑重的说,这位牟兄弟的确是名副其实,当世之杰!”

      “这位牟兄弟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又是扶桑岛主牟沧浪的侄儿,他们虽然远处海外,却称得上是绿林世家。”

  虬髯客是隋末唐初一位绿林怪杰,当时隋炀帝无道,群雄纷起,据说虬髯客本来也有意与群雄逐鹿,自立为王的,后来听得他的好朋友李靖盛称李世民的才能,说李世民雄才伟略,气度非凡,未来的天子恐怕非他莫属。虬髯客听了,遂与李靖入太原(李世民是当时太原留守李渊的儿子),他在太原也有一位好朋友名叫刘文静,是和李世民相识的。虬髯客就请刘文静约李世民来见一面。在李世民未来之前,他和太虚观的道士黄衫客下棋等候。这黄衫客也是一位世外高人,恰好也正在刘文静家中作客。

  不久,李世民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意态扬扬,貌与常异,长揖而坐,便来观棋,神清气朗,满座风生,顾盼暐如!黄衫客一见,落子茫然,登时推秤而起,说道:“此局输矣,输矣!于此失却局,奇哉,救无路矣!知复奚言!”虬髯客也神沮气丧,退入后堂,对李靖道:“此真天子也,难与抗矣!”于是遂把他平生所积的钱财扫数赠与李靖,叫他好好辅助李世民。而他自己则听黄衫客之劝,远走海外,在扶桑称王。(作者按:唐人杜光庭有“虬髯客传”。本段所写,大致根据此传。)因此绿林中有虬髯客让天下与李世民之说。虽然事隔百年,但绿林英雄对虬髯客还是一致尊崇的。几乎可以说虬髯客在绿林中的地位,就等于孔子在儒家的地位一般。

  因此,群雄听说这牟世杰乃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都不禁刮目相看。盖天豪哈哈笑道:“如今藩镇割据,各苦生民,眼看又是个群雄并起,天下纷乱的局面。当年虬髯客把江山让给李世民,那知他的李家子孙没有出息,这江山看来他是保不住啦!”

  群雄听他说得意气风发,都提起了精神,用心听他说话,广场上再也没有半点声音。只听得盖天豪在大笑声中,接下去说道:“处此乱世,我以为咱们绿林好汉,也应该有点志气,放大眼光,不能只是争地盘、分赃银的那样没出息啦,做绿林盟主的,也不单是外抗官兵,内解纷争就算作好了。咱们还要保护百姓,铲掉强藩。若然天下更乱,咱们就更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哈哈,俗语说得好,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到时风云际会,咱们也未必注定了一生都作强盗!
   
    “牟兄弟是虬髯客的嫡系传人,雄才大略,霸气豪情,足以继承乃祖。这一年来他干下的事情,如劫御马,抢登州,收服太湖十二路水寨英雄,赈济黄河水灾灾民等等,那一件事迹不是惊天动地,令人敬佩?所以我说,想做一番事业,就应该拥护牟兄弟做咱们的头儿!”

  群雄听得血脉偾张,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我们饮马川的兄弟,曾在牟世杰手下栽过大大的筋斗;我姓杨的也曾在他手下吃过大大的亏!但我虽然给他打了,却是给他打得口服心服,因为那次的事情是我们做错,他的理长,不由我不服他。”

  那汉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然后再提高声音说道:“如今我代表饮马川的弟兄,一致拥戴牟世杰做头儿,不管他做‘盟主’也好,甚至要做‘皇帝’也好,我们都跟随他!”史若梅、聂隐娘看这汉子,认得他就是在北芒山上打到一半就向牟世杰认错的那个杨大个子。

  盖杨二人说了话后,不少人心里热呼呼的,兴奋非常。但也有不少人心怀恐惧,暗自想道:“这不是造反了吗?”要知做强盗的多是被迫上某山,其中固然不乏胸怀大志之人,但更多的则是不得已而为之,平时决不敢想到“造反”二字。

  牟世杰起来说道:“盖大哥给小弟脸上贴金,小弟实不敢当。杨大哥说到要称王称帝,那更是说笑了。不过,现下确是国家多乱之秋,也正是有志男儿做出一番事业之时。这盟主的重任,小弟肩负不起,但愿有那位大哥领头,领着咱们干一番事业,小弟决意执鞭随镫!”他这番话听来虽是谦让,但那股雄心壮志,却是情见乎辞。盖天豪等人大叫道:“要找这样的人,除非是你!你就别推辞啦!”

  牟世杰在这些人劝说之下,不再发言,即是接受了这些人的推举。聂隐娘芳心忐忑,又喜又惊。要知牟世杰是她心上之人,她的心上人受人如此推重,她当然是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想到牟世杰要与铁摩勒争夺这盟主之位,心中亦自不安。

  辛天雄问道:“还有那位要推举盟主的人选?”问了几遍,无人回答。辛天雄道:“好,那么现在盟主的人选共有四位,燕山少寨主铁摩勒,冀北七寨总头目李大哥李天敖,铁臂金刀董老前辈董钊,扶桑岛少岛主牟兄弟牟世杰。咱们要在这四人之中再推定一人。”

  可是用什么办法推定盟主,他踌躇了好一会,还是心意莫决,难作主张。本来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按人头点数,看那一个得到拥护的最多。但如此一来,势将造成派别,尽管多数可以压服少数,但绿林好汉的脾气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倘若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日后总是隐忧。而且辛天雄也还有一层顾虑,他是盼望铁摩勒得胜的,但看现场形势,拥护牟世杰的人似乎并不在铁摩勒之下。

  伏牛山的老寨主雄巨元扶着拐杖站出来道:“目下既有四位人选,各自有人拥护。说到他们的威望德行,这些都是看不见的东西,无法评比,若任由各自的人争短论长,也太失和气。看得见的是武功。依老朽之见,不如照老规矩办事吧。”此人年逾七旬,经历过三届推选盟主的大会,对绿林中的老规矩懂得最多。

  辛天雄道:“那就请雄老前辈给我们说一说这老规矩。”雄巨元咳了一声,说道:“简单得很,就是比武定盟。现在有四位备选盟主之人,那么就要比赛三场,拈阄决定比赛的前后次序。每场出三个人,败了的就失掉备选的资格,胜者再比赛第二场,第二场胜方可以换人出赛,也可以不换。但备选盟主的当事人最少要赛一场。规矩就是如此,清楚了么?”

  辛天雄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虽然交手争雄,仍是有伤和气,但绿林好汉,都是佩服武艺高强之人,若然有人技压当场,原来不拥护他的多半也会心悦诚服,最少也无法可说。

  雄巨元提出了这个老规矩,场中无人反对。辛天雄当下主持拈阄,结果是第一场由牟世杰对李天敖,得胜者第二场对董钊,铁摩勒则排在最后一场。

  李天敖派出了他的副寨主屠虎出来打第一阵,这屠虎以快刀见长,生性凶暴,在江湖上有“屠夫”之名。盖天豪本想替牟世杰打第一阵的,但因对方只是个副寨主身份,因而他就不愿出去了。

  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久仰屠大哥快刀无敌,小弟来领教几招。”众人一看,认得是桐柏山的寨主李鹏,此人以八卦刀驰名,与屠虎并称南北二刀客。众人俱是心中一凛,想道:“原来他是有意要与李鹏[屠虎]较量刀法的长短。”

  屠虎哈哈笑道:“李寨主客气了,谁不知道李寨主的八卦刀独步江湖。今日幸会,务请不吝指教,让小弟得以大开眼界。”这一番话绵里藏针,实是告诉李鹏,他也决意与李鹏见个高下,待会交手,彼此都不必留情。李鹏是老绿林了,这意思如何听不出来?当下抱刀一出,立即说道:“屠大哥远来是客,便请赐招。”

  屠虎以快刀见长,讲究的是抢夺先手,于是不再客气,一声:“有僭了!”刀光疾闪,便即抢先发招。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接连不断,瞬息之间,屠虎已劈了七刀,群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俱是想道:“这屠虎的快刀,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鹏的八卦刀法却以绵密见长,只见他脚踏五行八卦方位。腾挪闪展,一口刀遮拦得风雨不透,屠虎直上直下的劈斫了四五十刀,都给他架开了。两人一攻一守,刀光闪闪,好看煞人,群豪都禁不住轰然喝采。

  李鹏凝神注视刀尖,就似刀尖上悬挂有千百斤重物一般,刀法越展越慢,但屠虎那狂风暴雨般的急攻,却老是攻不进他刀光划出的一道圆圈。

  李天敖看看不对,心里暗想:“要糟!”心念未已,猛听得李鹏喝声:“着!”蓦地一招“反手撩阴”,反手上撩,屠虎横刀一架,手腕上已是着了一刀!屠虎一声大吼,刀交左手,一刀斩去,这一刀快得难以形容,李鹏得手之后,正在心中高兴,想不到对方如此凶顽,刚中了刀居然立即又取攻势,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要待躲避已来不及,肩头也着了屠虎的一刀,血光迸现。

  屠虎左手提刀,还要追斫,但他那条右臂已只剩一片皮肉粘着,眼看就要断了,辛天雄与李天敖都不约而同的喊道:“住手,住手!”屠虎瞪眼道:“胜负未分,因何住手?”忽觉剧痛攻心,原来他逞着一时血气之勇,急斫数刀,当时还不觉得怎样,但时间稍长,锐气稍消,他的身子又不是铁铸的,当然就感到了痛了。

  辛天雄道:“咱们是好朋友比武,分不出胜负,这一阵就当作是和好了,难道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么?”李天敖急忙点头道:“辛大哥之言有理,有理,这一阵就算和吧。”

  要知两人虽是同样受伤,但李鹏伤在肩头,并非要害,而屠虎则伤在右臂,连臂骨都斩断了,他又并不擅长左手刀,倘若再战下去,他是必败无疑。李天敖正怕牟世杰这边不依,自己就要输了头阵,如今听得判作和局,当然忙不迭的同意。屠虎这时已痛得冷汗如雨,若不是怕当着天下英雄失了面子,早已喊了出来,饶他绰号“屠夫”,这时也不敢再逞强了。当下两方面都有人出来,替他们裹伤敷药,抬了下去。

  那紫膛脸的汉子提着个独脚铜人出来,打个哈哈,说道:“干咱们这一行的朋友,那一个不是在刀尖上打滚过来的?咱们讲究的是个义字,挂红见彩,乃是吉兆,打不死依然是朋友,算不了什么。小弟替李大哥助阵,那位朋友指教?尽管在小弟身上穿个三刀六洞,小弟一样感激盛情。”

  这汉子名叫韩维,是个独脚大盗,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人称“冷面虎”。他使的那独脚铜人,重四十八斤,本来是属于重兵器之类,但铜人的双臂又可当作点穴镢来使,兼有武学中“重、拙、巧”三者之长,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比那绰号“屠夫”的屠虎更胜三分。

  他这番话说得辛辣之极,那分明是邀人赌斗性命,牟世杰这边本来有几个人准备出去的,都给他这番话唬住了。

  盖天豪大怒,正要出声应战,忽见人丛中站起一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朗声说道:“我来领教韩大哥的铜人打穴。”牟世杰这边的人大为惊诧,原来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王燕羽的丈夫展元修。

  王燕羽悄声说道:“你怎么不留着帮铁摩勒?”展元修捏了她一下手心,小声说道:“为了你呀!”王燕羽登时会意。原来这汉子刚才曾出言不逊,对王燕羽隐隐含有侮辱之意,展元修是有意为妻子出气的。他想铁摩勒这边高手如云,少了自己一人,并无影响。但自己若胜了这阵,牟世杰就可稳操胜算,那么淘汰了李天敖也即是间接对铁摩勒有利了。

  韩维认得他是女魔头展大娘的儿子,心头一凛,笑道:“展大哥,你是几时搭上了扶桑岛的交情?”展元修道:“今日是推戴盟主,不是论对谁的交情深厚!我喜欢帮谁就帮谁,你管不着。怎么?你要另挑选过对手么?”

  韩维怒气暗生,心想:“我是怕你的母亲,那个怕你?”但他仍是木然的毫无表情,说道:“展大哥说笑了,开饭店的还怕大肚皮么?但咱们既是各自为朋友捧场,那就只是咱们两人间的事情了。展大哥可明白么?”

  展元修冷笑道:“你放心,你有本领尽管杀了我,决不会有人要你偿命就是。”韩维说道:“不敢。兄弟只是怕动手就难保彼此不有损伤,事先言明而已。如此,请恕兄弟放肆了。”呼的一声,提起独脚铜人,向展元修当头砸下。

  展元修一领剑诀,一招“白虹贯日”,分心便刺,他出剑如风,但那韩维却也不弱,只听得当的一声,将他这一剑挡了回去。铜人横扫过来,铜臂插向展元修腰间的“愈气穴”。

  展元修焉能给他插中,一个侧身,唰唰唰又已连刺三剑,这三剑也都是刺向韩维的要害穴道。

  韩维见他剑法凌厉,心内暗暗着慌,迫得转攻为守,将铜人四面遮拦,舞得风雨不透,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连珠密响,铜人身上已中了十数剑,铜屑纷飞,伤痕斑驳。但那铜人重有四十八斤,七寸来厚,宝剑也不能穿透,何况展元修的只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展元修刺了十数剑,剑尖亦已折了。

  展元修的剑法以迅捷刚猛见长,他本拟不碰着铜人便把对方刺伤的,不料韩维身手矫捷,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论他刺向那个方位,韩维的铜人总是及时挡住,竟然无懈可击。

  展元修暗暗着急,心想:“这厮把铜人当作盾牌,我刺他不着,怎能给燕妹出这口气?”韩维则是暗暗欢喜,想道:“你剑法虽高,原来却是个有勇无谋之辈!好,我巴不得你刺得更凶更猛,现在由你暂且逞能,待你的剑断折,我就要你的命!”

  韩维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忽见展元修双眉倒竖,蓦地大喝一声,插剑归鞘,一拳捣出,这一拳正中铜人的背心,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铜人反震回来,韩维挡不住这股力道,竟给铜人碰伤了自己的额角,血流如注,“卜通”便倒,展元修这一拳看似冒险,其实他是看准了对方功力远远不如自己,才敢出此一招的。不过,他虽然击倒了韩维,拳头亦已红肿不堪了。

  展元修恨气难消,不待韩维跃起,一脚又踏着了他的后心,铁摩勒忙叫道:“展大哥,不可!”展元修冷笑道:“看在有人给你说情,饶了你吧。”抬起脚来,韩维已痛得晕了过去。原来展元修虽不要他的命,但已把他的五脏六腑震伤,纵然能够医好,也是废人了。

  李天敖大怒,跳出来道:“姓展的,我也来领教你的高招!”牟世杰笑道:“李寨主忘了规矩了,这位展大哥替兄弟助阵,照规矩是只能打一场的呀。”李天敖拐杖一顿,说道:“好,那我就领教你扶桑岛的绝世武功!”

  牟世杰道:“小可僻处海隅,见闻浅陋,对本门武学,也只略窥藩篱而已,岂敢当这绝世武功四字?今日前来,正是想见识各位的惊人技业,久仰李寨主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乃是武林一绝,今日幸会,小可便先向李寨主讨教几招拐法吧。”说罢将佩剑一扔,却走到一棵大树前面,随手一劈,将一株横生的树桠劈了下来,众人见他运掌如刀,无不惊异。

  只见他信手劈削,转瞬之间,已将那株树桠削成了一支四尺来长的木棍,回到场中,立了一个门户,朗声说道:“请李寨主赐招!”李天敖这才知道,他是要用这支随手削下来的木棍来斗自己的铁拐,不由得怒气暗生,杀机陡起。

  群盗中有一大半是未曾见过牟世杰本领的,心中均是想道:“这少年虽然是虬髯客的第四代传人,但年纪轻轻,即算他一出娘胎,便学武艺,也未必便能超得过铁拐李。如何这样托大,用一根木头,就要来斗对方百炼精钢的铁拐,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群盗正在为牟世杰担忧,只听得李天敖已是冷冷说道:“牟兄既然定要伸量我的拐法,我也只好献丑了!”他深恨牟世杰藐视于他,一出手便是刚猛之极的狠招,但见杖影如山,呼呼风响,端的有雷霆万钧之力!

  牟世杰竟然不躲不闪,举棍便接,群盗都以为他的木棍非给铁拐打断不可,那知牟世杰随手一拨,李天敖那根铁拐竟给他拨开了,李天敖连扫三拐,牟世杰便连接三招,每一招都是硬碰硬接,而且显得毫不吃力,轻描淡写的就把李天敖的刚猛拐法全都破解了。他的木棍还是完整如初。

  这一下登时令得全场震动,啧啧称奇!有人说道:“这姓牟的莫非会妖法不成,铁拐李这一拐倘是打在石头之上,石头也都碎了,他的木棍却怎的丝毫无损?”

  原来牟世杰年纪虽轻,内功却早已到了上乘境界,他用的是个“卸”字诀,虽然表面看来乃是硬碰硬接,其实他却是随着对方的攻势,将对方的力道引过一边,李天敖的十成力道,一触及他的木棍,就至少要被他卸去了七八成,还焉能震断他的木棍?

  李天敖喝道:“你既说是较量拐法,何以不见还招?”牟世杰笑道:“我远来是客,理当先让阁下三招!”笑声一收,木棍一挥,果然便使出了一招拐法,而且正是乱披风拐法中的招数“一力降十会”。

  李天敖的见识当然在那些大惊小怪的群盗之上,知道牟世杰的内功远胜于他,这才激他还招的。这时他见牟世杰也会使乱披风拐法的招数,虽然仍不免有些诧异,但已是暗暗欢喜。

  这“一力降十会”的招数乃是双方力量的对比,李天敖自恃力大,见他使出了这一招,正合心意,当下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一力降十会”迎了上去。

  那知双方一触,只听得“当”的一声,牟世杰的木棍依然没有断折,李天敖的铁拐却不由自主的随他的木棍转了几个圈圈。原来牟世杰这一招刚中有柔,比李天敖高明得多,他改用了一个“转”字诀,既能把本来的力道发出去攻击敌人,又能借用敌人的力道还击,这种上乘的“借力打力”的功夫一使出来,李天敖焉能抵挡?

  幸而牟世杰不为己甚,随手转了几圈,便将木棍撤回,笑道:“李寨主的乱披风拐法果然非同小可,小弟再领教几招。”

  李天敖实在已输了一招,以他的身份,本该立即认输,但他若输了这场,那就是要被淘汰的了。迫得厚着脸皮,冀图徼幸,一声不响,又把乱披风拐法霍霍展开。

  牟世杰有意卖弄功夫,李天敖使那一招,他也跟着使这一招,李天敖的拐法名为“乱披风”,当然是快到了极点,那知牟世杰比他更快,但见他衣袂飘飘,俨如迎风起舞,李天敖的铁拐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沾着,更不用说打断他的木棍了。

  群盗正看得如醉如痴,忽见李天敖“托”地跳出圈子,将铁拐往地上一插,双手一拱说道:“多谢牟兄手下留情,李某拜服。”牟世杰连忙还礼,将他的铁拐拔起,双手还给他。

  除了铁摩勒、杜百英、董钊、盖天豪等有限几人之外,其他的人尚是莫名其妙。原来牟世杰待李天敖的“乱披风”拐法使到最后一招,即以迅疾无伦的手法挑破他的胸衣,倘若牟世杰加上一点气力,李天敖已是开膛破腹之灾。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功夫实在比他高出太多,不由得他不服了。

  接着第二场该由老英雄铁臂金刀董钊一方对牟世杰一方,拥护董钊的多是在江湖上早已成名的老前辈,第一阵由董钊这方的威镇河朔万柳堂对牟世杰这方的盖天豪。

  万柳堂号称“威镇河朔”,当然是有惊人的技业,三十年前,他凭着一杆铁枪,横行河朔,无人敢撄其锋,在绿林中算得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可惜他年纪老迈,比董钊还大两岁,盖天豪正当壮年,气力要比他胜过好多。斗到了三十来招,盖天豪用了一记“力劈华山”,万柳堂招架不住,险些栽倒。盖天豪敬他是个前辈,连忙把自己的大刀扔掉,将他扶起。盖天豪自愿作和,但万柳堂是个爽直的老英雄,却不肯依,指出盖天豪的大刀是自己扔开的,所以仍然要当作是盖天豪赢了。群豪对他们二人都很佩服。

  董钊这边的孟洲老英雄赛专诸常淦,正要出去见第二阵,董钊忽然自己站了起来,掀须笑道:“常老弟,这次是你邀我来的,你还记得当时咱们说了些什么?” 常淦道:“当时你本是不想来的,后来我说,咱们都已老了,对绿林盟主之位,都是不想染指的了,但去看一看有什么后辈英雄也很好啊。”董钊笑道:“着啊!所以我劝你还是坐在这里看看的好。”常淦道:“董大哥,话虽如此,可是我也想不到还有许多老朋友要推你出来呀!现在你若要退出,岂不是有负他们的好意,对老朋友也交待不过去啊!”

  董钊搔了搔头,又笑道:“我今日得见英雄辈出,当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心里实在高兴得很,那还有与少年人争胜赌技的念头?但老朋友们的情面却又难却,不如这样吧,这一阵我想请牟少侠再显显功夫,看看老朽还能接得几招?这样就可以早些让压轴好戏登场了。”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他表明以老一辈的身份来试小一辈的功夫,并非要斗胜争雄,那自是胜固欣然,败亦足喜,点到即止的了;第二层是他的自谦,意思是若由常淦来打第二阵,胜败难知,若果胜了,那就要打第三阵,岂不躭搁时间?所以不如由他来打,他这一阵必输无疑,这样就可以快些让铁牟二人的压轴戏登场了。他这番话面面顾到,确实是个有身份的老前辈的口脗。

  依照规矩,得胜这方可以不必换人,但也可以换人,因此辛天雄便问牟世杰道:“董老英雄是一片赏识后辈豪杰之心,指名要你接这一阵,你意下如何?”

  牟世杰连忙向董钊施了一礼,说道:“承蒙前辈青眼相加,恭敬不如从命,小辈敢不献拙?”董钊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你用什么兵器?”原来牟世杰尚未将佩剑戴上,董钊见他双手空空,是以有此一问。

  牟世杰躬腰说道:“在老前辈面前,小辈焉敢动用兵器?”董钊怔了一怔,随即又哈哈笑道:“好,那就让老朽再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小侠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江湖好汉对长幼之礼甚为重视,倘若平辈交手,一方不用兵器,那是无礼的表现;但对于长辈,却刚好相反,不用兵器,那是表示恭敬,表示不敢与老辈为敌,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让老辈受了误伤的。

  群盗听了,都暗赞牟世杰谦虚有礼,但心里也都想道:“董钊的铁臂金刀比铁拐李可要厉害得多,牟世杰若然用剑,胜在年青力壮,当可取胜。但若然只凭肉掌,气力派不上用场,胜败可就难以逆料了。他宁冒失掉盟主的危险,也不愿占对方年老的便宜,确是英雄行径!”

  董钊将手指在刀背上一弹,说道:“好,那就请少侠接招!”金刀斜劈,牟世杰双拳一拱,一个“飞身夺位”,占着了下首的位置,避开了董钊的第一刀。他是以晚辈自居,所以第一招并不还手,而且让董钊占据有利的上首方向。

  董钊笑道:“牟少侠不必客气!”一个“凤凰展翅”,身形反了过来,右刀斜削,左拳横捣,登时把牟世杰的左右中三路全都封住。牟世杰想不到他年近七旬,身法刀法,居然还这样俐落迅猛,禁不住大声赞了一个“好”字!

  群雄敬董钊是个前辈,更是轰然喝采,同时又都想道:“在这刀光拳影笼罩之下,只怕苍蝇也飞不出去,且看这姓牟的如何脱困?”心念未已,只听得“铮”的一声,但见牟世杰已是移形换位,绕到了董钊的侧边,衣袂飘飘,依旧是从容潇洒!

  原来牟世杰是以“一指禅功”,将董钊的金刀弹开了少许,而他就是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从董钊的刀口下面钻过去的。群雄目睹这样惊险精彩的闪招还招,都觉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霎那间,人人注目,鸦雀无声,但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喝采,比刚才对董钊的采声还要响亮得多!

  董钊纵声赞道:“好功夫!老夫这柄金刀纵横半世,今回才是真正碰到了对手了!”豪气勃发,金刀飞舞,拳势如风,当真是老路纵横,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牟世杰心道:“此老果然名不虚传,要是他年轻三十年,我决不能用空手应付。”当下展开绝顶轻功,与董钊展开绕身游斗,以拳对拳,以掌夺刀。

  两人越斗越紧,群雄凝神静气,看得目不转睛。但见牟世杰左穿右插,俨如蝴蝶穿花,斗到紧处,四方八面,都是牟世杰的人影,场中虽然只是两人相斗,但却似千军万马交锋厮杀一般。群雄看得目眩神摇,牟世杰的身法越来越快,有几个人竟然头晕眼花,支持不住,连忙闭了眼睛,不敢再看。

  忽见刀光如长虹划过,疾转了一圈,两人倏的分开,牟世杰抱拳施礼,口称“前辈恕罪”,董钊则正在把金刀纳入鞘中,哈哈大笑。群雄有许多还看不明白,纷纷问道:“究竟是谁赢了?”正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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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海外异人图霸业  中原豪杰定雄盟


  只见董钊撓起拇指说道:“这口金刀我已经用了五十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脱手;但我有生以来,也从来没有像今日的高兴。绿林中出了牟老弟这样的少年英雄,当真是可喜可贺。”群雄听了,这才知道牟世杰已经胜了这场。原来牟世杰以迅疾无伦的手法,夺了董钊的金刀,随即又还了给他,夺刀还刀,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所以众人只见刀光如虹,倏的从他们两人之间划过,除了武功最好的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未曾看出。

  至此董钊这边已输了两阵,这一场便宣告结束。接着是由铁摩勒一方对牟世杰一方,这是最后一场,也是众所瞩目的一场。前此两场,牟世杰得胜,可说是在人人意料之中,但这一场却无人敢加以预测。

  辛天雄宣布最后一场的比武开始,谁人得胜便是谁当盟主,登时全场哄动,双方的人也都聚集在一起,商量推定比武的人选。铁摩勒眉头深锁,若有所思。杜百英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不可!”展元修愕然问道:“什么不可?”杜百英道:“不可让他。”铁摩勒道:“为何不可?牟世杰武艺超群,才能出众,让他当这盟主,不很好么?”杜百英道:“他从海外来到中原,不过一年,便结纳了许多江湖好汉,我看他是有心争这绿林盟主的。”铁摩勒道:“那正好呀,我本来就不想当这盟主。”杜百英道:“正因他才智过人,令人莫测高深,谁知道他会带领兄弟们到什么路去?我但愿我是杞忧,但我实在害怕,害怕他当了盟主,未必是绿林之福。”杜百英在绿林中又有“小诸葛”之称,铁摩勒仔细咀嚼他的话语,只觉其中大有深意,不觉瞿然一惊,默然不语。

  辛天雄是个直性的汉子,怕铁摩勒还要推辞,提起双斧,就跑出去道:“我是推戴铁摩勒的,如今不自量力,给他来打头阵,那一位赐教?”他以英雄大会召集人的身份来见头阵,先声夺人,铁摩勒这方的各路英雄,精神大振,都争着给他喝采助威。

  牟世杰这方的盖天豪站出来哈哈笑道:“辛寨主,咱们是老朋友了,咱们一向赌酒争胜已不知有多少次了,赌技争雄却还是第一次。咱们是各自为了朋友,你做老哥哥的不会责怪小弟吧?”辛天雄大笑道:“咱们也当作是赌酒一样,谁胜谁败,都落个哈哈。你赢了我,我请你喝三十大碗!”

  他们二人,一样的身体魁梧,一样的豪情胜慨,在绿林中的地位,也正是旗鼓相当,给辛天雄喝过采的人,也同样给盖天豪喝采。

  聂隐娘柳眉微蹙,说道:“呀,他们当真打起来了!”

  史若梅笑道:“当然是真打的了,难道还是开玩笑不成?怎么,你替他们担着心事?是怕姓盖的给姓辛的劈伤,还是怕姓辛的给姓盖的斫坏?”聂隐娘道:“他们是老朋友交手,我才不会为他们担心呢。我,我——”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是为了牟大哥和铁摩勒。牟大哥是你心上的人儿,但铁摩勒和咱们的交情也不浅,他们两个昨天还是惺惺相惜,一见了面,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想不到今天却在互争盟主。你盼望谁人得胜?”聂隐娘默默垂首,半晌说道:“我不知道。嗯,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让给铁摩勒。”不过,聂隐娘虽然敬重铁摩勒,觉得他做盟主,似更合适;但另一方面却也希望牟世杰技压群雄,扬名天下。同时又为两虎相斗而忐忑不安。一时芳心历乱,不觉茫然。

  猛听辛天雄一声大喝,将聂隐娘吓了一跳。原来他们二人早已在高呼酣斗。这时盖天豪正在一刀劈去,和辛天雄的斧头,碰个正着,火花蓬飞,金鸡交鸣,震耳欲聋。

  辛天雄道:“盖老弟,好大的气力!”盖天豪道:“辛大哥,你这两柄斧头也沉重得很呀!”两人哈哈大笑,蓦地又各自大喝一声,你一刀劈来,我一斧斫去。

  他们两人交情甚好,打起来却是各不相让,两人都是神力惊人,直打得山摇地动,日月无光!

  盖天豪刚才斗“威镇河朔”万柳堂的时候,因为万柳堂年老,他实是未尽全力。这回才见了他的真实功夫。只见那柄斫山刀舞得呼呼风响,树木石头碰着了一点,便都碎了。金鸡岭的好汉虽然深知寨主的能耐,也不禁暗暗心惊。

  辛天雄为了要替铁摩勒争胜,更是拼命争锋,他的两柄宣花大斧,每柄重五十六斤,比盖天豪的斫山刀还要沉重,双斧霍霍展开,只见斧影如山,似乎当真可以斫山山崩,斫地地裂。盖天豪的部下虽然知道他们的首领平生无敌,也不禁暗暗惊心。

  两人越斗越猛,起初旁边观战的是不断喝采,渐渐就稀少起来,到了最后,人人都是屏息以观,连一句采声都听不到了。这不是因为他们打得不够精采,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打得太过猛烈,以至人人为他们提心吊胆,心中均是想道:“这两人都是直性子的好朋友,谁受了伤,都是终身遗憾。”

  猛听得两人同时大喝,辛天雄双斧霍地卷来,盖天豪横刀挥去,“镗”的一声巨响,满空火星飞溅之中,只见辛天雄的宣花双斧和盖天豪的那柄斫山刀都飞上了半天。而他们也各自给对方的猛力震翻了。

  群雄都是大吃一惊,有好几十个人不约而同的跑了出来,有的要救辛天雄,有的要救盖天豪。

  忽听得辛盖二人纵声大笑,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各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辛天雄道:“盖老弟,你真行,我那两柄斧头今后只能用来斫柴啦!”盖天豪道:“彼此彼此,我这柄大刀,今后也只能用来切菜啦!”两人检起兵器一看,果然辛天雄的双斧都缺了口,盖天豪的大刀也卷了锋。两人又不禁哈哈大笑。

  辛天雄道:“怎么办?咱们都是叫化子死了蛇,没得弄啦!”盖天豪道:“那就只有赌喝酒了。”他们的兵器各自给对方打落,彼此也都没有受伤,恰好是个平手,当下由董钊出来判作和局。双方的人见如此收场,也是皆大欢喜。

  辛盖二人在部属的簇拥下刚刚离场,忽听得马铃声叮叮当当,来得急极,忽地有人大叫道:“段小侠回来啦!”“咦,还有一位女的!她是谁呀?”

  史若梅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休,抬头望时,只见两骑骏马已疾驰而来,前头那骑是段克邪,后头那骑却是个红衣女子。

  群雄爆出一片欢呼,有许多人叫道:“吕姑娘,你也来啦?你哥哥呢?”那红衣女子跳下马背,向四方一揖,说道:“我哥哥托我向各位问候。他不来了。”这女子长得很是美貌,但英气勃勃,在众人注视之下,毫无羞涩之态,简直就似个男子一般。史若梅心道:“看来这位吕姑娘倒是熟人不少,但她怎的却和我的段郎同来一起?不知是偶然碰见的还是约好同来的?”

  段克邪走到辛天雄面前,唱了个肥诺,说道:“辛叔叔,请恕小侄来迟了。这里是黄河五霸的拜帖。这次收服黄河五霸,得吕姑娘的帮忙不少。”打开一个拜匣,将五张大红帖子点交辛天雄。辛天雄道:“好,干得好。待盟主推定之后,我再给你置酒庆功。”

  那红衣女子也上来说道:“辛寨主,我今日作了个不速之客,想不至于见拒吧?”辛天雄道:“那里,那里。我本来有英雄请帖送给你们兄妹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无法送到,实在抱歉。吕姑娘现在来了,给我们这次的英雄会增光不少。我刚刚和好朋友打了一架,不成个样子,姑娘,你别见笑。”辛天雄脸上一片污泥,衣裳裂了好几条缝,样子确是甚为滑稽,那红衣女子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可惜我来迟一步,没有看到这一场精采的场面。别为我躭搁正事,你们继续进行比武吧。

  杜百英道:“段贤侄,你来得正好。”将他拉过一边。

  那红衣女子也凑过去与段克邪挨着肩,史若梅见他们形状颇是亲热,心里满不是味儿。只听得旁边有两个人议论道:“神箭手吕鸿春的妹子要是配上段大侠的儿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另一个人道:“吕家的闺女看来似要比段家的小子大上几岁呢。”先前那人道:“这有什么关系,咱们乡下的童养媳过门之后,还要抱着丈夫,给丈夫喂奶呢。”又一人道:“不错,他们都是武学世家,在江湖上又正是风头最健的少年豪杰,两人又都长得这样俊,站在一起,恰如一对璧人,倘若结为夫妇,那就是武林的佳话了。”

  史若梅不由得一股酸味从心底翻腾上来,暗自想道:“听克邪所说,他们并不是偶然路遇的,这姓吕的姑娘还曾帮他收服过什么黄河五霸呢,哎,他们的交情一定不浅!” 聂隐娘忽地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江湖儿女多是不拘形迹的,好妹子,你别胡思乱想。那些人乱说八道,你塞着耳朵不要听好了。”史若梅道:“我才不担心呢,他要是变了心我也不希罕他。”

  史若梅虽说不想听那些议论,却又禁不住问那些人道:“吕家兄妹究竟是什么人物?”那些人笑道:“吕家兄妹在江湖上乃是响当当的角色,你也不知道吗?他们是亦侠亦盗,一年中难得做几件案子,但一出手就是大的。得到的钱财,随手散尽,当真称得上慷慨任侠这四个字。他们兄妹俩都有独门武功,哥哥名叫神箭手吕鸿春,一把铁胎弓纵横南北,在江湖上还找不到第二个射箭射得这样准的人,妹妹吕鸿秋就更厉害了,不但刀法高强,还有个‘摄魂铃’的雅号。”史若梅道: “怎么叫做摄魂铃?”那人笑道:“你听她走路的时候不是有叮叮的铃声?她衣裳上缀着许多指头般大小的小铃,和敌人交手的时候,这就是她的独门暗器了,她的小金铃专打敌人的要害穴道,百无一失,所以她的对头一听见铃声就不禁魄散魂消。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因为她长得太美艳了,身上挂着的许多小金铃又似奏乐一般,那些不知道她的底细的人,见了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听了她随步发出的铃声,也会给她勾魂摄魄。”史若梅听得这些人如此称赞那吕鸿秋,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想道:“克邪与她一路同行,不知是否已曾给她摄了魂、勾了魄?”

  旁边一个笑道:“且别谈摄魂铃了,看他们怎样拼命吧。咦,你瞧,段克邪出来了,莫非他刚刚回来,就要出场替铁摩勒争这绿林盟主?”

  只见段克邪奔出场心,高声叫道:“牟大哥!”牟世杰早已迎上前来,也高声叫道:“段兄弟。”两人握手,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我听说你来到中原,早就想拜见你了。令叔好吗?我当年曾蒙他老人家指点,得益不少。”牟世杰道:“家叔那次从中土回来,谈起当代的武林人物,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他还记得你那年只有十岁,但已可以称得上是后辈英雄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很惦记你,叫我一到中土,就要打听你的下落的。可惜我东奔西跑,直到今天才能与你见面。”

  段克邪道:“我也可惜来迟了一步,失了眼福,未及睹牟大哥刚才几场的精采武功。”有等好事的便喊道:“现在也未晚呀。交情以后再叙,先比比武功,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段克邪笑道:“牟大哥,我决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但我蒙令叔指点,过了这许多年,自己也不知道进境如何。今日幸会大哥,倘若大哥肯予指教,我也是求之不得。”

  牟世杰道:“段兄弟别客气,指教二字,我是决不敢当。咱们就彼此印证印证武功吧。”

  老英雄雄巨源笑道:“两位都不必客气,这是正式比试,并非寻常的印证武功。段小侠是替铁少寨主打第二阵。好,我把话说清楚了,两位就请各显本事吧。”群雄轰然大笑,都说雄巨源[元]的话说得爽快。

  段克邪笑道:“我那里懂得什么客气,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不错,我是替铁叔叔出场争胜,心里不愿意输,但却是准备输的。所以只能说是向牟大哥领教了。” 当下掣剑在手,说道:“牟大哥,请恕小弟无礼,先进招了。”他口说“无礼”,其实却正是“有礼”因为他与牟世杰乃是平辈,平辈交手,抢先进招,那就是表示自己不敢以平辈自居,无形中也就是给对方抬高身份。

  牟世杰双肩一晃,退后七八步远,也把剑掣在手中,说道:“好,贤弟请!”他刚才几场都没有动用兵器,显见是对段克邪十分重视。史若梅与聂隐娘全神注视,心中都有点忐忑不安。

  段克邪横剑当胸,未曾动手,先打量了牟世杰一下,只见他立的门户,乃是“无极含一气”的剑式,两手下垂,目注剑尖,脚步不丁不八,站个樁步,凝重非常。当真称得是沉如山岳,静若平湖!

  段克邪心中一凛,想道:“他这剑式渊停岳峙,得想个法子破他才好。”要知高手比拼,胜负只争一着,倘若第一招抢不到先手,就难免要受敌人所制了。段克邪少年好胜,虽然他自忖也没有把握胜得过牟世杰,但也不想输给他,所以对他的起手剑式特别注意。


  牟世杰笑道:“段兄弟怎么还不进招?”段克邪已打定主意,蓦然说道:“看剑!”剑光一起,却不正面向他刺来,而是绕着他的身子疾走,登时剑光飘瞥,好似有几十人同时持剑向牟世杰进攻,剑招快得难以形容,旁观诸人,只见剑光,不见人影!

  原来段克邪是想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想起牟世杰的叔父牟沧浪当年曾和他的师兄空空儿比过轻功,牟沧浪的其他武功都要胜过空空儿,但只有轻功却比空空儿稍逊一筹,段克邪的轻身功夫,现在也几乎可以赶得上师兄了,他想牟世杰的功夫是他叔叔传授的,决不能及得叔叔,因而便打定主意给他来个快攻,杀他个措手不及。

  但听得一片“铮铮”之声,牟世杰兀立如山,身形未曾移动半步,已解拆了段克邪攻来的三十多招,但在段克邪闪电般的疾攻之下,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反攻。


  段克邪心道:“他的卸字诀已用得出神入化,好,我再给他来个九虚一实的攻法,虽然占了宝剑的便宜,也说不得了。”原来段克邪使的是他父亲遗留的宝剑,有断金截铁之能,只因牟世杰每一招都恰到好处的卸开他的力道,故此宝剑的威力不显。但两人功力若是相差不远,“卸”力诀就不能对付对方的重手法。

  段克邪刚才用的是闪电快攻,绕身游斗,方法是用得对了,但因为出手太快,一沾即退,剑势就不能刚猛迅捷兼而有之,容易给敌人卸开劲道。现在他改用“九虚一实”的攻法,身法招式仍是丝毫不缓,甚而比前更快,但在十招之中,却是九个虚招,一个实招,虚招迅捷,实招雄浑,在使到实招的时候,身法手法就要稍为缓慢,但因为十招之中只是夹着一招,所以也并没有影响原来的速度。而且他的那九个虚招,倘若对方防备松懈,也随时可以转为实招,当真是厉害之极。

  牟世杰在剑法上有深湛的造诣,但看他接连使了几个虚招,也不禁暗暗纳罕。段克邪欺身疾进,蓦地使出实招,呼的一股劲风,向牟世杰猛扑!

  这一剑精妙之极,凌厉无伦,群雄看得惊心动魄,聂隐娘固然禁不住失声惊呼,连盖天豪也吓得跳了起来。不料就在这瞬息之间,群雄都还未曾看得清楚,只听得牟世杰叫道:“好剑法,接招!”但见他剑尖一抖,一招“妙手摘星”,已搭着了段克邪的宝剑,往前一指,剑尖直指段克邪胸口的“璇玑穴”。原来段克邪在使到实招的时候,力道固然加强,手法也不免略为缓慢,换是旁人决计察觉不出,但牟世杰剑法通神,别人剑招中最细微的差别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立即把握机会,以快斗快,反守为攻。攻守易势,突如其来,这一回轮到史若梅也不禁失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听得段克邪一声长啸,身形平地拔起,也同样叫道:“好剑法,还招!”疾如飞鸟,呼的一声,掠过牟世杰的头顶,一招“鹰击长空”,宝剑化成了一道长虹,凌空刺下!牟世杰长剑抡圆,滴溜溜的两个转身,一翻一绞,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势。顿时间两人互争先手,当真是瞬息万变,难以名状,无可捉摸。群雄但觉剑光满场,龙腾蛟跃,已分不出那个是牟世杰,那个是段克邪!

  斗了一阵,忽见两人的剑招都渐渐缓慢下来,耳力特佳的人,还听得出在唰唰的剑声之中,还依稀有嗤嗤的声响。铁摩勒搓着双手,对杜百英低声说道:“克邪贤侄究竟是经验稍差,且未免太好胜了。”

  原来,段克邪与牟世杰本是旗鼓相当,各具擅场,段克邪胜在轻功,牟世杰则内力较厚。段克邪聪明绝顶,上场之初,本已打定了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主意,只因久战不下,遂改用“九虚一实”的打法,拟仗宝剑之利,赢得一招半招,那知牟世杰经验老到,趁他手法稍缓,立即还攻,将被动的形势扭转过来。这时,他劲力直透剑尖,那“嗤嗤”的声响,便是挥剑之际,激动气流所致。

  牟世杰的剑招越来越慢,到了后来,但见他双目只是凝注剑尖,好似剑尖上悬有千斤重物似的,徐徐的东一指、西一划,与刚才的快打疾攻,大异其趣,但在武学高手看来,却是比刚才更凶险了。段克邪只觉对方的那柄青钢剑沉重如山,压力越来越大,他也只得默运玄功,与之相抗,什么轻灵的身法,迅捷的剑招,都用不上了。

  忽听得“铮”的一声,双剑蓦地相交,寂然不动,过了片刻,两人的身子都好似矮了半截,原来双脚已陷入泥土之中。群雄方在惊诧,铁摩勒忽地跳出场来,大叫道:“不要打了,这一场算作是牟大哥赢了吧!”

  只听得“当啷”声响,段克邪的宝剑脱手飞出,牟世杰的青钢剑却只剩下半截。原来两人各以内力相抗,牟世杰稍胜一筹,恰好就在铁摩勒说话的当儿,震飞了段克邪的宝剑。可是也正因为他的功力并非胜过段克邪许多,而段克邪用的乃是一把宝剑,所以在双方运足内力,以重手法相击的时候,宝剑的威力也就大显出来,就在牟世杰震飞段克邪的宝剑的同时,他的青钢剑也给段克邪削断了。

  铁摩勒双手一拉,将两人分开,同时也就将两人所受对方的力道化去,免得他们受伤。场中不乏武学高明之士,对铁摩勒此举,都是大大赞赏,赞赏他当真是大公无私。要知牟世杰与他乃是处于敌对地位,他已然认输了这场,本来可以只将段克邪拉开,至于牟世杰会不会受伤,他是不必管的;但他甘受双方内力冲击的危险,不偏不倚的将双方同时分开,公平正直,确实是人所难能。

  段克邪拾起宝剑,满面通红,说道:“牟大哥内功深湛,小弟输得心服口服。”

  牟世杰连忙摇手道:“不,你削断了我的剑,这一场应该算是我输了。”段克邪道:“没有这个道理,我削断你的剑乃是凭着宝剑之利,你震飞我的剑,却是凭着真实功夫,当然是我输了。”群雄听得又是惊奇,又是佩服。铁臂金刀董钊说道:“你们刚才比武的时候,彼此半分不让,现在却又争着认输。老朽活了几十年,这样稀罕的事情,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碰见。”群雄轰然大笑。

  作为公证人的老前辈雄巨源出场说道:“你们不必争了,依照规矩,倘非言明在先,任何一方都有权使用任何兵器,是宝剑也好,是砍柴的烂刀也好,总之,赢了就是赢了。依刚才的情形看,一方兵刃脱手,一方兵刃削断。段克邪的兵刃脱手在先,但牟世杰的兵刃被削断则吃亏更大。双方既不愿空手再打下去,依规矩只能判作和局。”

  雄巨源[元]以公证人的身份这么一说,群雄都道有理,牟段二人也就不好再争辩下去,各自道了一声“惭愧”。

  雄巨源[元]道:“依照规矩,作为盟主的候选人最少要打一场,现在已经比了两场,铁摩勒这方第一场出的是杜百英[辛天雄],第二场是段克邪,现在这第三场必须是铁摩勒本人出场的了。牟世杰这方第一场出盖天豪,第二场是他自己。这第三场依照规矩,他可以换人也可以不换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然后问牟世杰道:“牟少侠,你是准备自己出场呢,还是换过另一位英雄?”

  牟世杰向铁摩勒拱一拱手,说道:“铁寨主武艺超群,英名远播,小弟素来佩服,今日有此机会,小弟愿向铁寨主再领教一场。”

  铁摩勒道:“牟兄武功绝世,今日得见,果然胜似闻名,肯予赐教,铁某敢不奉陪?只是铁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若蒙牟兄答允,铁某才能安心过招。”牟世杰道: “但凭铁寨主吩咐,小弟无不依从。”群雄都知道铁摩勒仁义过人,他提出的要求,想来决不会损人利己;但牟世杰毫无猜忌之意,丝毫不问,便即一口应承,群雄也暗暗佩服他的胸襟丰度。

  铁摩勒庄重说道:“好,君子一言!”牟世杰接着道:“快马一鞭!”这时牟世杰的手下正挑选了一把锋利的青钢剑拿来,要请牟世杰换剑。因见他们二人正在说话,不敢打扰,站在旁边。

  铁摩勒忽地招手说道:“段贤弟,将你的宝剑给我!”牟世杰这边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心里俱是想道:“这不像铁摩勒的为人,难道他为了要当盟主,竟然不顾身份,不顾颜面,要换了宝剑来对付打得精疲力竭了的牟世杰?”

  段克邪也有点惊疑不定,将宝剑交给了铁摩勒。铁摩勒接剑在手,淡淡说道:“牟兄,请恕铁某冒昧,请你借用段克邪这把宝剑!”

  牟世杰微愠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你——”铁摩勒道:“牟兄千万不要误会,铁某决无小觑牟兄之意。只是你刚才已经与克邪拼了一场,铁某岂能占你便宜,你换了这把宝剑,这一场比武,才得公平!”

  牟世杰这边的人听了,这才知道铁摩勒的用意,都不禁暗暗惭愧,惭愧他们刚才的疑虑,竟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牟世杰哈哈笑道:“多谢铁寨主好意,但请恕小弟不能接受。”他有意显露内功,笑声有如金石交击,远远的送出去,震得山鸣谷应。这笑声亦即是表示他还有余力,尽可与铁摩勒周旋,无需借用宝剑。群雄见他在打了几场之后,内力还是如此深厚,都不禁相顾骇然。

  铁摩勒神色自如,微笑说道:“咱们江湖好汉,讲究的是一诺千金,岂能翻悔?”牟世杰眉头一皱,踌躇了片刻,似是迫于无奈,只好接过铁摩勒递来的宝剑。

  这一瞬间,牟世杰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心中最先想的是:“铁摩勒豪气干云,令人感动,不如就让他当了盟主吧。”但随即又想:“我万里远来,所为何事?大丈夫欲图大事,岂能拘论小节?”

  心念未已,只听得铁摩勒已在叫道:“牟兄远来是客,请进招吧!”牟世杰双眉一轩,心意已决,当下一声:“有僭。”宝剑扬空一闪,便即进招!

  铁摩勒横剑遮拦,只见牟世杰唰唰唰接连三剑,都是一出即收,稍沾即退。铁摩勒知道他是有意先让三招,以谢借剑之义。铁摩勒道:“牟兄不必客气。”长剑一展,一招“铁锁横江”,将牟世杰的宝剑封出外门。这一招攻守兼备,其中藏有极厉害的后着,牟世杰倘若不发实招还击,势将陷于困境。

  牟世杰也知道铁摩勒是有意迫自己抢攻,当下剑诀一领,宝剑光芒疾吐,使的是一招“白虹贯日”,剑光直插进铁摩勒的防御圈中,这一招攻势凌厉,上刺下削,大大发挥了宝剑的威力。

  铁摩勒喝声:“好!”蓦地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剑斩去,剑锋自下卷上,倒削牟世杰的右臂。这一招在剑法中揉合刀法,是铁摩勒自创的新招,剑法的轻灵翔动,刀法的浑厚沉雄,兼而有之。牟世杰不识此招,见他来得威猛,心里想道:“他明明知道我使的是宝剑,何以还用这样硬拼的打法?”

  心念未已,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已然相交,就在这瞬息之间,铁摩勒倏的翻转剑脊,猛力向牟世杰的宝剑一拍,牟世杰给那股大力压得宝剑几乎弯曲,虎口隐隐作痛,虽然用了上乘的“卸”字诀,却也只能卸开铁摩勒的三分力道。这才知道铁摩勒神力惊人,无怪他无须顾忌宝剑。

      铁摩勒这一拍没有将他的宝剑拍落,心中也是暗暗佩服。要知铁摩勒是以天生的神力加上后天的武功,如今他已进入中年,到了大成境界,剑法的威猛,世罕其伦,换了一个稍差的人,决挡不住他这雷霆万钧的一击。牟世杰不过二十多岁,又非天生神力,居然能硬接了他这一招,可见内功深湛,也决不在铁摩勒之下。

    要知宝剑虽利,但要削断对方的兵刃,也须加上本身的力道,铁摩勒这口长剑沉重非常,牟世杰如果要削断他这口长剑,必须使尽全身气力,而且决不能一举便将它削断,必须连续无数次都削在同一个部位不行,牟世杰没有铁摩勒的神力,若然硬削硬碰,不消几个回合,只怕铁摩勒的长剑未曾削断,他自己的宝剑先要给对方神力震飞。不过也幸亏他用了宝剑,倘若是换了寻常的青钢剑,那更是不堪一击便要碎裂了。

  牟世杰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见宝剑被对方克住,立即变换打法,只见他宝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奇诡变幻,难以捉摸,总不教铁摩勒碰上,而他则在乘瑕抵隙,专找铁摩勒的“空门”(防御较疏的方位)进攻,瞬息之间,连攻七剑,兔起鹘落,看得群雄眼花缭乱。铁摩勒踏脚九宫八卦方法,沉着应付,将他这七招剑式,一一破解!

  忽听得铁摩勒大喝一声,一剑刺出,其直如矢,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这一招名为“大漠孤烟直”,本是一招普通的剑法,但经铁摩勒使将出来,却是大不寻常,站得稍近的人,都感到冷气森森,寒风扑面。

  牟世杰身形一转,宝剑挥动,划了一道圆圈,恰恰将铁摩勒的长剑圈住,双剑相触,铿锵有声,倏的又再分开,铁摩勒剑上多了一个缺口,牟世杰则接连退了几步。

  牟世杰这一招名为“长河落日圆”,与“大漠孤烟直”同是昆仑剑法中相连的两招,他们一攻一守,就似是同门兄弟互相拆解一样,但姿势的美妙,剑术中一刚一柔,相生相克的精髓,都已在这两招中表露无遗。场中不乏剑术名家,他们毕生梦寐追求的境界,也不过如此,这两招一出,全场高手,相顾茫然,都感到自己所学,实是差得太远。人人面面相觑,黯然失色,过了好一会子,心神稍定,这才大声喝起采来!

  转眼间两人已斗了相近百招,刚才段克邪与牟世杰斗剑,众人已叹为观止,实难想像还有这样的一场比剑,更令人目眩神摇!

  这一场比剑,不见得比刚才那一场更为好看,但在名家眼内,却是真正剑术的较量。要知段克邪刚才的打法是以轻功配合剑术,花式繁多,快如闪电,那当然是好看极了,但剑术中的深奥精微之处,却还及不上这一场比剑的表露无遗。

  只见铁摩勒迅猛若怒狮,凝重如山岳,剑法大开大阖,每一招都是正宗剑术,绝不采用寻瑕抵隙的奇诡剑招,但每一招都有雷霆不测之威,令人生畏。牟世杰则展开了以柔克刚的剑术,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毫无粘滞。这两人一个勇猛,一个潇洒,倘若用诗句来形容,则一个是“骏马西风冀北”,一个是 “杏花春雨江南”,同样达到了剑术中完美的境界。

  两人斗了相近半个时辰,兀是未分胜负。群雄中的几个剑术名家看得如醉如痴,心无旁鹜;但更多的人,则因为这一场的比武,便决定了盟主是谁,因而看得特别紧张,捧铁摩勒的与捧牟世杰的都在各自担忧,他们多半不懂得欣赏高深的剑术,每当看到那一方似乎占了上风的时候,欢喜或懊丧之情便见乎辞色。其中还有一些是两方面都不偏袒的,便拿他们的胜负来打赌,闹哄哄的各自给自己下注的一方喝采助威。

  铁摩勒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朋友们的关怀神色,拥护者的喝采欢呼,他都是看到听到的了。但另一方面,在他占了上风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李天敖那一伙人的暴跳如雷;盖天豪那一伙人的嗒然若丧。

  铁摩勒见招拆招,见式拆式,手底丝毫不缓,心中却是思潮起伏,进退踌躇,暗自想道:“刚才那个韩维说的不错,我是窦家的义子,王窦二家在绿林争霸将近百年,虽说王伯通已死,他的女儿和我亦已解了冤仇;但王伯通的党羽众多,未必便肯服我,如今看了李天敖这伙人的神情,显然他们是极不愿意我当上盟主。即使我当了盟主,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也是后来方见,他们心里已先有了疙瘩了。如此看来,我做这个盟主,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甚至会造成分崩离析之局。”

  继而想道:“辛大哥杜叔叔劝我当这盟主,用意也不外是盼望我能够调和绿林的纷争,有了一个头儿,抢地盘,争赃银的事情就可以减少,除此之外,还可以由盟主发号施令,彼此救助,共抗官军。他们的用意是好,但我既没有把握调和纷争,也无意占山为王,与朝廷作对;然则我又何必定要争夺这个盟主之位,不肯让贤?”

  心念未已,牟世杰又已抢攻了七八招,这七八招一气呵成,招招精妙,铁摩勒虽然一一解开,心中也暗暗佩服,又不由得想道:“牟世杰不但武功高明,这一年来在江湖上的行事也是处处以德服人,称得上是义侠之士,杜叔叔怕他另有野心,怕他当了盟主,会把绿林兄弟带上歧路。这虽然可虑,但究竟是否如此,也得将来始知。倘若将来天下更乱,他真的自立为王,那又有何不可?”

  再又想到:“牟世杰现在已有许多人拥护他,论人数也许还不及拥护我的人之多,但李天敖那一伙人,他们是王伯通的旧部,倘若在我与牟世杰之间,任由他们选择,他们必然是宁愿牟世杰做他们的盟主。

  “他做了盟主,我可以使得窦家旧部与金鸡岭这一伙人都服从他;但假如是我自为盟主,却没有人可以协助我令得绿林兄弟都对我归心。形势如此,利害分明,我何不成全牟世杰这个盟主?”

  思念至此,心意立决。恰在此时,牟世杰使了一招“鹏搏九霄”,身形飞起,凌空刺下,剑势强劲之畏。铁摩勒有意让他一招,平剑虚挡,长袖一挥,只听得“嗤”的一声,铁摩勒的衣袖被削去了一截。正是:

  盟主虚名何足道,英雄自古重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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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剑气纵横同御侮  芳心历乱起疑猜

 
  铁摩勒“托”地跳出圈子,纳剑入鞘,抚拳一拱,朗声说道:“牟兄弟武艺高强,铁某认输了。恭贺新盟主即位,铁某甘愿执鞭随镫!”

  此言一出,群雄惊愕无比,霎时间鸦雀无声。谁都料想不到,铁摩勒会突然败在牟世杰手里,而且他也不过被削了半截衣袖,竟然就肯罢手认输?

  牟世杰也感到意外之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徼幸”。但一来由于牟世杰那一剑确是十分精妙,二来由于铁摩勒的诈败也是“诈”得恰到好处,竟没有人看得出他是让招。连牟世杰也以为是徼幸成功,心里想道:“我这招‘鹏搏九霄’,实是冒险之极。他倘若用‘举火燎天’还击,我身子悬空,决难躲闪,他错在不该以剑平挡,以他的剑术之高,怎的会突然走出错招?莫非天意要我做这盟主,在最紧要的关头,教铁摩勒糊里糊涂的出错了招?”他只道铁摩勒对这盟主之位也是似他一般看重,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对方是有心相让。


  群雄惊愕稍过,不禁又都想道:“是了,以铁摩勒的身份,他偶不小心,输了一招,当然不好意思再打下去,只好认输了。”许多人都在为铁摩勒可惜,甚至埋怨他不该偶失一招,便即罢手。但铁摩勒自己已经认输,牟世杰之任盟主,亦已成了定局,再也不能变易了。

  寂静片刻,霎然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盖天豪这一伙人和李天敖这一伙人都跑来恭贺牟世杰夺得盟主,金鸡岭这一伙人在铁摩勒率领之下,虽有惋惜之情,也都纷纷上来致贺。铁摩勒看了,暗暗欢喜,心里想道:“我这一让,果然是让得对了。倘若是我自为盟主,大伙儿一定没有这样齐心。”

  段克邪也随众上前道贺,牟世杰将宝剑交还给他,道了一声“多谢”。又道:“段贤弟,你有两位朋友,已经来了,你还未见到吧?”段克邪道:“还未见到,是那两位?”说话之间,那红衣女侠吕鸿秋随着辛天雄也来道贺,牟世杰望了吕鸿秋一眼,心中一动,说道:“我实在想不到会当上盟主,大伙儿又这样起哄。乱哄哄的,你这两位朋友不知在那儿?你别急,待会儿想来他们自然会来找你。”

  史若梅悄声说道:“隐娘姐姐,恭喜,恭喜!”聂隐娘面上一红,啐道:“恭喜什么?”史若梅道:“你的‘他’当了盟主,又未曾和铁叔叔伤了和气,这还不值得恭喜么?”聂隐娘也道:“恭喜,恭喜!”史若梅道:“你又恭喜什么?”聂隐娘道:“恭喜你们两小口子今日团圆呀。你瞧,你的‘他’已经在那里向牟世杰道贺了,你还不赶快过去和他见面?”

  史若梅把眼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又正在与段克邪肩并着肩,史若梅气得小嘴儿一噘,顿足说道:“我不去了。”聂隐娘笑道:“你是他明正言顺的未婚妻子,何必害怕那位姑娘?”史若梅道:“谁说我怕了她了?”聂隐娘道:“那你为何不敢上去会他?”史若梅给她一激,默不作声的便让她拖着手走。聂隐娘又笑道:“这位吕姑娘性情豪爽,对人亲热,未必就是和他有甚私情,你别这么小心眼儿。”

  这时场中正是闹哄哄的,牟世杰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聂史二女还未挤进人堆,忽听得有人叫道:“咦,好好的天气,一片乌云都没有,怎的突地打起雷来了?”

  聂史二女一听,果然隐隐似有雷声。老英雄雄巨源身经百战。阅历甚丰,忽地叫道:“不对,这似乎是官军的金鼓声!”

  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一道蓝色的火焰从山脚飞起,直上遥空。这是把风喽啰所发的用来报警的“蛇焰箭”!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只见两个小头目摇着红旗已在疾奔而来,大声叫道:“不好了,有大队官兵杀来了!”

  场中登时一片混乱,群雄气怒交加,有人骂道:“一定是有了奸细,把咱们在此聚会的消息泄漏出去!”“好狠毒的官兵,乘着咱们在此聚会,居然想来个一网打尽!”又有人豪气万丈的叫道:“来得正好,咱们杀它个片甲不留,给新盟主立威!”

  牟世杰摇手道:“众位请别慌乱,且看清楚了官军的来势,再定对策。”

  金鼓如雷,旌旗招展,官军已是漫山遍野而来,牟世杰铁摩勒留心观看,只见这次来的官兵非比寻常,个个衣甲鲜明,人强马壮,虽说是漫山遍野而来,但却看得出是列为四队,暗合“四象合围”之阵,队形整齐,声势浩大而又丝毫不乱,指挥官军的显然是个大将之材!

  群雄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与官军也不止厮杀过一次,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不少人虽然仍在大声喝骂,心里实在已暗暗惊慌。

  牟世杰暗自想道:“兄弟们不错个个骁勇,毕竟只是气血之勇,未经兵法训练,似这般的乌合之众,只怕难以抵挡这队官军。”

  心念未已,官军已冲到半山,看得更清楚了。铁摩勒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南北两队官军,一边的旗号打着一个“秦”字,一边的旗号打着“尉迟”二字,竟是秦襄和尉迟北所率领的羽林军!铁摩勒吃惊之下,心头隐隐作痛,他从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与秦襄尉迟北二人情如手足,想不到今日他们奉旨前来捕盗,竟然与自己成了敌人!

  牟世杰眉头一皱,对铁摩勒道:“想不到他们竟从长安调来了羽林军,如此大张旗鼓,大动干戈,看来确实是出了奸细,将咱们在此聚会的消息密报朝廷了。” 他稍为一顿,随即接下去说道:“官军既是有备而来,我看还是撤退为高,虽然毁了辛大哥的金鸡岭,但却可以保全实力,免吃眼前之亏,待他日咱们羽毛丰富,卷土重来,再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你看如何?”铁摩勒也有同感,点头道:“盟主说的是。”

  但他话犹未了,只见东西两队官军,亦已杀来,东面那支官军却不是羽林军,率队的是个红面老人,正是铁摩勒的杀父仇人羊牧劳。西面那支官军,率队的是个军官,段克邪认得他是田承嗣“外宅男”的统领寇名扬。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铁摩勒虽然同意撤退,一见了羊牧劳,什么都顾不得了,一马当先,就冲出去,大声喝道:“好呀,你这老贼原来未死,我铁摩勒正要向你报仇!”牟世杰惊道:“铁大哥回来!”那里拦阻得住?

  秦襄的骑兵先到,他的黄骠马是匹宝马,登山如履平地,马头一拨,截住了铁摩勒的去路。

  秦襄此次前来,殊非内心所愿,只因田承嗣密报朝廷,说是各路的强盗头子,在金鸡岭聚会,欲图大举,劫御马的那个强盗也在其内。因此田承嗣奏请朝廷,速派羽林军来,会同他一同捕盗。一来因为田承嗣乃是强藩,皇帝对他也要卖几分面子,他所奏请的,皇帝不敢不从;二来群盗聚会,密图举事,这也确实是震撼朝廷之事,皇帝为了本身利害,也不得不派出最精锐的羽林军。上命难违,秦襄和尉迟北就是这样被调来的。

  秦襄与铁摩勒已有将近十年,未曾见面,想不到在这样的境遇下重逢,两人都感为难。秦襄压低声音说:“铁兄弟,你何苦在强盗堆中厮混,如今朝中奸贼已除,你不如随我回长安去吧。我愿以身家性命保你。”铁摩勒道:“人各有志,大哥之命,请恕小弟难以依从。大哥若念昔日之情,请放小弟过去。小弟若能报得大仇,甘愿束手就擒,成全大哥一功。”

  羊牧劳正在奔来,远远叫道:“这厮就是金鸡岭的盗首铁摩勒,秦都尉不可放过了他!我就来了!”

  秦襄无奈,只得假装发怒,喝道:“好,反贼你既不听良言,看锏!”双锏打下,铁摩勒横剑一挡,立即知道秦襄无意与自己作战,至多只用了五成本领。但正因如此,铁摩勒也不好以全力伤他,心里大感为难。秦襄处此境地,既不能放过铁摩勒,又不想伤害他,更是进退维谷。

  尉迟北纵马过来,扬鞭叫道:“劫御马的强盗头子在那边,哈,金鸡岭的寨主也在那边,秦大哥,咱们擒贼擒王!”别看尉迟北是个莽夫,他也会急中生智,替秦襄找到了一个藉口,好放过铁摩勒。

  秦襄道:“不错,咱们捉钦犯要紧。羊老先生,这一功就让给你吧。”虚晃一锏,放过了铁摩勒,与尉迟北纵马向前,冲入了群盗堆中。

  铁摩勒大吼一声,迎上了羊牧劳,长剑抡圆,一招“力劈华山”,竟在剑法中使出刀斧的招数,刚猛无伦,羊牧劳把手一招,脚下一个盘旋,使出七步追魂掌法,左掌穿出,斜拨刀背,右掌迳劈铁摩勒前胸,铁摩勒刀背拍下,羊牧劳自恃掌力雄浑,就要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铁摩勒的长剑,那知双方的力道一撞,辛[羊]牧劳的手背登时开花见血,铁摩勒的剑锋一转,又在他的脚踝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还幸亏铁摩勒的长剑已给他拨得微歪,剑势也差不多成了强弩之末,要不然这一剑就是断足穿裆之灾!

  羊牧劳以前曾和铁摩勒交手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他稍占上风,想不到这次才是出手第一招,就受了剑伤,不禁心头大骇,“几年不见,这小子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铁摩勒也是心头一凛,暗自想道:“这老怪年近七旬,居然还敢以肉掌硬接我的剑招,若非我占了年富力强的便宜,只怕还当真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再度交锋,彼此都不敢轻敌,羊牧劳受伤在先,总是吃亏。寇名扬率领一队武士,上前助阵,铁摩勒好汉不敌人多,给他们团团围住。

  牟世杰虽然有令撤退,但窦家旧部和金鸡岭这一伙人都是死心塌地跟随铁摩勒的,铁摩勒被围,他们焉能坐视?个个奋勇争先,与官军厮杀。但羽林军人马披甲,且又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擅于群战,绿林群豪却是各自为战,纵然以一当十,陷入了官军的“四象阵”中,也是大大吃亏。

  牟世杰急忙叫道:“段贤弟,你去助你的铁叔叔突围,叫他顾全大局,赶快随众撤退。”随即朗声说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董老英雄、杜大叔,请你们二人率领外路兄弟速速向后山撤退,辛寨主你率领金鸡岭兄弟居中接应,盖天豪,你与我断后!”他以盟主的身份再度发下严令,安排也很得体,当下群盗大部依从,不过也还有一部份各自为战,尤其是飞虎山、燕山寨、金鸡岭这三伙人,其中不少是与铁摩勒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心一意只想冲上去救出铁摩勒,对牟世杰的号令置若罔闻。

  牟世杰见此情形,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自己盟主地位未固,威望尚不如铁摩勒;喜的是铁摩勒容易冲动,缺乏一个“忍”字,究非领袖之才。当下有意树威立恩,跨上一匹劣马,便杀将出去。

  金鸡岭群盗正陷在羽林军包围之中,东一群西一堆的,被切成了十几段,已是不能互相照应。牟世杰见那处危险,便杀进去将被包围的救出来,羽林军身披重甲,刀箭难入,但牟世杰剑术精绝,每一剑都是穿喉而过,不过片刻,连杀了数十名羽林军,救出了七股被围的兄弟。

  忽听得一声喝道:“你就是劫御马的牟世杰么?”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军官却是一张玄坛黑脸,黑汉白马,相映成趣。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尉迟南的哥哥——龙骑都尉尉迟北。

  两匹马擦身而过,尉迟北呼的一鞭打去,牟世杰一个“镫里藏身”,叫道:“好鞭法!”唰的也还了一剑,尉迟北挥鞭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已是倏的转过剑锋,弃人刺马,一招“李广射石”,剑尖刺入了马脑;尉迟北也极矫捷了得,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反手一鞭,也勒住了牟世杰的马颈,那匹劣马登时气绝,四蹄屈地,将牟世杰抛了下来。

  两人同时坠马,尉迟北叫道:“可惜,可惜!你功夫如此了得,为何也做强盗?”牟世杰道:“我无意功名,这早已与令弟说过的了。”尉迟北道:“你与舍弟在北芒山较量之事,我已知道了,多谢你对他手下留情,论理我也该放你过去,只是你当时曾空手夺了舍弟的鞭,我若不与你再斗几十回合,你只道我尉迟家的鞭法不过如此!”牟世杰道:“岂敢,岂敢!”尉迟北钢鞭一举,鞭风呼呼,卷起了漫天鞭影,早已把牟世杰身形罩住。

  牟世杰只得抖擞精神,与他恶战。尉迟北的鞭法比弟弟胜过多多,当日牟世杰以空手打败了尉迟南,如今手持利剑,却也不过与尉迟北打成平手。尉迟北杀得性起,高呼酣斗,钢剑飞舞,夭矫如龙;牟世杰沉着应付,剑光如练,使到紧处,也似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双方功力悉敌,竟是谁都占不了便宜。牟世杰脱不了身,不由得暗暗叫苦。

  另一边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官军虽是漫山遍野,密密层层,却那里截得他住?只见他或从人丛之中穿过,或从官军的头顶上飞过,转眼间已杀入了铁摩勒被围的圈中。

  这一个包围圈中,有羊牧劳、寇名扬两大高手,还有十几个田承嗣手下的一流武士,实力之强,犹在羽林军之上。

  段克邪出手如电,身子悬空,便是一招“银河泻影”,向羊牧劳刺去。羊牧劳霍的闪身,只听得两声尖叫,裂人心魄,羊牧劳左右那两个武士已被利剑穿喉而过,原来这一招“银河泻影”,一招三式,力道使得充分,剑光便像大网一样撒下来,在一丈方圆之内,当者立毙,端的是厉害无比。

  羊牧劳大怒,双掌齐出,拍向段克邪的两边太阳穴,段克邪脚跟刚刚着地,铁摩勒大喝一声,长剑当中劈下,阻截了羊牧劳的攻击,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唰唰唰连环三剑,剑风直迫面门!羊牧劳下盘功夫极稳,双掌一支一守,在间不容发之间,化解了段克邪的连环三剑。

  寇名扬忙掠过来,抖开了虬龙鞭,一招“老树盘根”,向段克邪双脚卷去。段克邪焉能给他卷着,一纵一跃,恰如小孩子玩跳绳的把戏一般,寇名扬连扫三鞭,三次都是恰好从段克邪的鞋底擦过。段克邪身形一转,喝道:“好呀,你助纣为虐,先杀了你!”一招“直指天南”,剑光透过鞭影,指到了寇名扬的面门。

  寇名扬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弯腰滑步,好不容易避开了段克邪这招杀手。段克邪如影随形,跟踪急上,一轮猛攻,杀得寇名扬手忙脚乱。

  寇名扬身为“外宅男”统领,武功自非泛泛之辈,只因他曾吃过段克邪一次亏,心里先有了怯意,因此便给段克邪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羊牧劳喝道:“用地蹚刀,流星锤对付他!”原来在这群武士之中,有四个是他的弟子,经过他的训练,两人善于用地蹚刀,两人善于用流星锤,对付怀有轻功绝技的人,最是合适。

  地蹚刀是在地上翻滚,专削敌人的脚跟,流星锤则从空中打来,专打敌人的天灵盖,上下夹攻,极为毒辣。段克邪的轻功已将到化境,移形换位,神妙非常,地蹚刀削他不着,流星锤也打他不中,可是虽然如此,他究竟还是要分神躲闪,寇名扬所受的威胁便大大减轻。他怯意一除,长鞭纵横挥击,得心应手,在众武士协同作战之下,反而占了上风。

  忽见官军阵脚摇动,有两个少年杀奔上来,随即又听得铃声叮当,一个红衣女子也疾驰而至。

  这红衣女子正是“摄魂铃”吕鸿秋,人未到,暗器先发,她的暗器与众不同,乃是指头般大小的小金铃,不用之时,缀在衣角,当作饰物的,这时她摘下了小金铃用独门手法打出,只听得铃声叮叮,不绝于耳。

  吕鸿秋的小金铃专打敌人穴道,铃声中几个武士早已倒了下去。有识得来历的喊道:“是吕家的摄魂铃来啦!”慌慌张张,东躲西闪,登时大乱。

  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少年也杀了进来。这两个“少年”正是乔装打扮的史若梅和聂隐娘。史若梅先到,俯身一剑,将一个使“地蹚刀”的汉子刺死,段克邪减少了一边威胁,猛的一个“移形换位”,一脚踏下,将另一个使“地蹚刀”的汉子脊骨踏碎,一命呜呼。

  段克邪回头说道:“多谢。”他回头一瞥,恰恰与史若梅打了一个照面,在这眼光一瞥之中,只觉得这少年相貌好熟,似乎在那里见过,但这时还是在激战之中,那容他细心思索。

  呼呼声响,一柄流星锤正向段克邪打来,段克邪已无须顾虑下盘受攻,猛的跃起,一手抓着了流星锤的铁链,那人禁不住段克邪的内家真力,流星锤脱手飞出,段克邪接下了流星锤,反手一掷,正好第二柄流星锤打来,双锤在半空中相碰,第二个使流星锤的汉子又给他这股猛力震翻,爬起身来,慌忙随着师兄逃走。

  聂隐娘史若梅双剑齐出,替段克邪挡了寇名扬的一鞭,段克邪打跑了那个使流星锤的汉子,回过身来,向寇名扬疾攻,寇名扬本来就不是段克邪的对手,更何况段克邪这边又加上了聂隐娘与史若梅?只听得唰的一声,寇名扬胯上中了一剑,慌不迭的一跷一拐的跑了。吕鸿秋赞道:“段小哥,好剑法,这一招金针度劫真是使得漂亮极了!”吕鸿秋这时也已杀到了段克邪身边。

  史若梅第一次听到段克邪向她“多谢”,心中正在甜丝丝的,想道:“他还未曾认出我吗?哎,这回你可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对你了吧?”忽见吕鸿秋也到了段克邪身边,段克邪和她并肩杀敌,竟没有回头再看自己。史若梅不禁又是心中有气,想道:“好呀,你竟假装不认得我了。”但在激战之中,她当然也不好向段克邪发作,只有哑声不响在段克邪身后,冲杀出去。

  吕鸿秋摘下了三颗金铃,把手一扬,三颗金铃排成了“品”字,分别打向羊牧劳上盘额角的太阳穴,中盘胸口的璇玑穴,下盘膝盖的环跳穴,羊牧劳冷笑道: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双指一弹,飞腿一蹴,打向太阳穴与环跳穴的两颗金铃都飞了回去。打向胸口璇玑穴那颗金铃,他根本不理,只听得“叮”的一声,金铃一打中他的胸口,立即也反震回来,原来他练有“金钟罩”的功夫,休说一颗小金铃,就是寻常的刀剑,也未必伤得了他。

  三颗金铃,依旧排成“品”字,向吕鸿秋反打回来,但听那铃声急剧,比她刚才打出去的劲道却不知加强了多少!吕鸿秋正在踌躇,不敢就接,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把手一抄,已把这三颗金铃接到手中,随即交还给吕鸿秋。吕鸿秋满面通红,低低说了一声“多谢”。史若梅紧紧跟在后头,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酸味。得意的是吕鸿秋当场出丑,看来本领也不见得比自己高强多少,但见段克邪为她代接暗器,形迹甚是亲热,却又不由得酸气攻心。

  其实吕鸿秋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第一流了,不幸碰到的是羊牧劳,羊牧劳练有金钟罩的功夫,这才反而为他所制。不过,羊牧劳虽然不惧吕鸿秋的暗器,却不能不惧铁摩勒的长剑,就在他弹开金铃的那一霎那,不免稍稍分心,铁摩勒一剑劈去,羊牧劳险险给他劈中,接连翻了三个筋斗,这才避开了杀身之祸。

  铁摩勒正要追上前去,段克邪叫道:“铁大哥,牟世杰叫你回去。你不回去,弟兄们不肯撤退!”铁摩勒瞿然一惊,叫道:“不错,不能因我累了兄弟!”转过身来,运剑如风,一路杀将出去。

  羊牧劳寇名扬两人都已走了,还有谁挡得住疯虎般的铁摩勒?那队武士,人人都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转瞬之间,重围已解。

  这时牟世杰与尉迟北已斗了三十多招,牟世杰见铁摩勒已冲了出来,他尚未能脱身,正自心急,尉迟北蓦地喝道:“留心接我这鞭!”一鞭打来,正是他六十四路“水磨鞭法”中最厉害的那一招杀手神鞭——“八方风雨会中州”!

  但见鞭影千重,当真是有如狂风卷浪,汹涌而来,牟世杰喝声:“好!”剑锋朝天,倏然间腾身飞起,使出了“朝天一炷香”的招式,剑光如练,穿过了千重鞭影,只听得“唰啦”一声,接着“嗤”的一响,牟世杰的袖子给尉迟北的鞭梢扯去了一块,尉迟北的衣襟也给牟世杰的剑尖刺穿。两人依然是打成平手。

  尉迟北哈哈大笑,说道:“你本事果然了得,下次相逢,再和你打三百回合。”原来他也是因为见铁摩勒已杀了出来,故此不愿再阻拦他们。


  秦襄和尉迟北都有意让开,牟铁二人不久就会合一起,将另外几股被包围的喽兵也救了出来。不过秦襄与尉迟北虽然暗地里给铁摩勒卖了交情,却不能禁止羽林军攻击群盗。群盗缺乏训练,且战且退,给羽林军冲杀得溃不成军,各自奔逃。还幸有铁牟等人掩护,伤亡不至于太重。

  这时金鸡岭大寨内的喽兵已走得一空,辛天雄率众撤退,在寨里寨外点起了十几处火头,火势烧得正旺。辛天雄放这一把火有两层作用;一是不让官军有丝毫所获,一是藉火势以阻追兵。

  铁牟等人担当断后,要待众人都已脱险,他们最后才走。铁摩勒目对融融的火光,心中很是难过,说道:“都是我的不好,累辛大哥断送了金鸡岭的基业。”牟世杰劝慰他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咱们同心协力,焉知将来的基业不远胜于今,大哥何必灰心?”

  铁摩勒道:“牟兄弟说得是。”这时火势四方延展,眼看前面的一大片树林要成了火海,无路可通。铁摩勒眼光一瞥,忽见老英雄万柳堂和他的门人弟子,约有七八个人,尚被官军围困一隅,那个地点是在山坳之内,所以刚才没有看见。

  万柳堂使的虎头金枪重达四十八斤,年近七旬,尚有廉颇之勇,羽林军丧在他手下的已有十数人之多,秦襄看见大怒,立即策马向他奔去。

  铁摩勒叫道:“不好!”抢过一个头目的铁胎弓,急忙奔去。秦襄的马快,霎眼间已到了那个山坳,人未离鞍,双锏已经打下。

  万柳堂挺虎头金枪一挑,秦襄也是天生神力,不在铁摩勒之下,万柳堂那里挑得动他的双锏,只听得“[口+克]嚓”一声,枪头先已折了。秦襄左锏一推,右锏又再打出。铁摩勒大叫道:“休得伤害万老英雄性命!”呼的一箭射去,弓如霹雳,箭若流星,这一箭恰好从枪锏之中穿过,等于将他们分开一般。这一箭箭法如神,劲力更是惊人,连官军们也不禁大声喝采。

  秦襄见万柳堂须眉皆白,居然还能够硬接自己的一锏,心里也有了不忍杀他之意,又见铁摩勒出头,索性就给铁摩勒再卖一个人情,假作战马受惊,双腿紧紧一夹,他那匹黄骠马久经训练,被主人一夹,立即转了一个方向奔驰,将万柳堂这伙人抛在后面。

  万柳堂的几个弟子奋力杀退了羽林军,背后又有一股田承嗣的“外宅男”追了上来,领队的是寇名扬的副手柏烈。万柳堂振起精神,将折断了一撅的金枪当作杆棒使用,奋力拍下,柏烈的双刀给他拍得脱手飞出。万柳堂也“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原来他刚才接了秦襄的一锏,实已受了内伤。他的几个弟子慌忙将他扶住。铁摩勒见此情形,怎能不去救他,当下挥动长剑,再次杀入官军阵中。

  这时战场上只有万柳堂这一小股被围,其他的或已撤至后山,或已脱离险境,正在奔逃,情势与官军初上山之时,已是大大不同。

  牟世杰道:“段贤弟,你们先走一步,我去接应万老英雄,随后就来。”段克邪道:“我也去。”牟世杰道:“尚未突围的只有几个人,不必兴师动众。吕女侠和这几位兄弟都是第一次来金鸡岭的,不熟识道路,你带他们先冲出去。你放心,官军虽然人多势众,未必就困得住我和铁大哥。”

  段克邪听他说得有理,便道:“如此,我在前面等候你们。”金鸡岭上已成一片火海,段克邪行前引路,绕过火场,翻过后山,羽林军马队追来,被吕鸿秋的暗器打翻几个,山上被烧断的柱木陆续滚下,去路阻塞,火势又向前山蔓延,羽林军的马队也只好拨转马头。

  段克邪这一行人脱离了险境,进入了后山的峡谷,回头一望,但见火光冲天,人马的嘈杂声却已听不到了。吕鸿秋望了众人一眼,笑道:“咱们都成了黑面玄坛啦!”原来他们从火场旁边通过,被烟灰沾得满头满面。

  前面恰巧就有一道清溪,段克邪道:“咱们洗一个脸,就在这里等候铁牟两位大哥。”溪涧旁边有两块石头正好坐下来洗脸,吕鸿秋生性爱洁,便先上去洗了个脸。

  段克邪坐在一块石头上招手笑道:“这里还有个位置,你们那一位来呀,不必客气,也不用避嫌。”原来那两块石头靠得很近,坐下来就要挤在一起,所以段克邪刚才没有和吕鸿秋一同洗脸。吕鸿秋“啐”了一口,笑道:“你有多大年纪,就讲起男女之嫌了?我还只是当你小弟弟看待呢。你却不敢同我一道洗脸。”段克邪道:“不是不敢,是让你舒服一些,你还不感激我?”又笑道:“你老是说我小,我站起来比你还高半个头呢。”史若梅把他们当作打情骂俏,禁不住嘿嘿冷笑。

  段克邪道:“这位兄弟,大家都是一样黑口黑脸,谁也不用笑谁了,快来洗脸正经。”他只是十七岁过几个月,孩子气尚未消除,只道史若梅是因为大家都沾满了烟灰而好笑。吕鸿秋却听出了她的笑声古怪,心里很不高兴,向史若梅白了一眼。

  史若梅心里更不高兴,聂隐娘低声说道:“克邪叫你,你就去吧。”史若梅道:“去就去,我怕他不成?”段克邪觉得奇怪,心道:“这人说话真不可解,同我一起洗脸,谈得上什么怕不怕呢?”只因史若梅刚才曾在战阵中拔刀相助,而且史若梅在他的心目中又只是个“新朋友”,故此段克邪心里纳闷,却不方便问她。

  两人一同坐在石上,挤得很近。段克邪一边洗脸,一边问道:“这位大哥,刚才多承相助,我还未曾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你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这时他们脸上的烟灰都已洗净,恢复了本来面目,清流照影,极是分明,段克邪蓦地一惊,跳起来道:“你,你是——”这霎那间,他不知怎么称呼才好,在 “是”字之后,便张大了咀巴,心中乱到了极点。吕鸿秋忙问道:“他究竟是谁?”段克邪猛地一咬牙根,大声叫道:“她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大小姐,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好媳妇!”

  吕鸿秋性烈如火,闻言大怒,喝道:“哼,原来你这贱人就是奸细!”史若梅几乎气炸了心肺,大骂道:“你才是不要脸的贱人!”呼的一掌就拍过去,要掴吕鸿秋一巴。

  吕鸿秋气力较大,双掌一推,史若梅跄跄踉踉的倒退三步,几乎跌落水中。说时迟,那时快,吕鸿秋已拔出了柳叶刀,厉声骂道:“好个大胆妄为的奸细,不杀了你,就对不住死难的弟兄!”

  史若梅冷笑道:“你们巴不得我死,好遂了你们的心愿是不是?哼,可没那么容易!”“嗖”的佩剑出鞘,迎上了吕鸿秋的柳叶刀。

  史若梅的剑法已尽得妙慧神尼的真传,唰,唰,唰,连环三剑,在怒火上头,更加使得凌厉无前!吕鸿秋最擅长的是暗器,刀法虽然也很不弱,却挡不住史若梅的猛攻,登时主客易势,反转过来,几乎给史若梅迫得落水。吕鸿秋叫道:“段克邪,你怎么啦?对奸细还讲什么江湖矩规?”原来她以为段克邪之所以不肯上前助战,乃是因为不愿以二敌一。

  段克邪心乱如麻,听了吕鸿秋的话,不觉瞿然一惊,心里想道:“这次是田承嗣派羊牧劳率领‘外宅男’,再会合了羽林军来打我们的。我曾亲眼见她和田承嗣那宝贝儿子亲亲热热,哼,她今日却混进金鸡岭来,纵非奸细,也是敌人了!我和她早已恩断义绝,还讲什么情份?”

  想至此处,心意已决。就在这时,只听得“嗤”的一声,吕鸿秋的衣襟被史若梅一剑穿过,一脚踏空,单足立在溪涧旁边,摇摇欲坠,史若梅正要再进一招,迫她落水,忽觉劲风扑面,段克邪已扑了过来,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硬抢她的利剑!

  史若梅气怒交加,叫道:“好呀,段克邪,你杀了我吧!”一发了狠,咬紧牙根,挥剑便刺!段克邪武功远胜于她,但她这一剑来得十分凶猛,段克邪除非把她击伤,否则实难毫无损伤便能夺到。段克邪横起心肠,使出金刚掌力,一掌便向她拍下。这一掌若然击实,史若梅非重伤不可,正是:

  两人本是神仙侣,反脸成仇事可嗟!

  欲知段克邪是否忍心伤了史若梅,请听第三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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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云开月现真情露  镜破钗分悔意生


  段克邪的掌缘已沾着了史若梅肌肤,就在内力将发未发之际,蓦地想道:“我与她虽然早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她的爹爹对我家究竟是有深恩厚义,我若伤了她的性命,我爹爹泉下也难瞑目。”他心念电转,急忙将内力撤回,但那股掌风,已把史若梅推得歪歪斜斜,立足不稳。吕鸿秋这时却已稳住了身形,一个滑步回身, “唰”的一刀,斫将过来,史若梅身形未稳,来不及出剑抵御,段克邪身形一晃,恰恰遮在她们二人中间,替史若梅挡了一刀,他掌力微吐,轻轻一送,又把史若梅推开了几步。他纵身发掌,一气呵成,看来似是向史若梅追击,吕鸿秋怎也想不到他却是有意暗护“敌人”。

  那晚段克邪在田承嗣家中,对史若梅所生的误会,连史若梅本人都不知道,聂隐娘当然更是毫不知情,这变化突如其来,吓得她手足无措,惶惑之极,心里想道:“他已然认出了史家妹子,为何还是翻脸无情?离[难]道他当真是变了心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史若梅气呼呼的叫道:“段克邪,你好!好,我就让你们称心如意,从今之后,再也不要见你这无义之人!”她转过了身,立即飞奔,聂隐娘叫道:“若梅,若梅!唉,你们有话好说,为何闹成这个样子!”史若梅道:“你都看到了,他这样无情无义,还有什么话可说?走,咱们走!”聂隐娘劝也不是,走也不是,隐隐感到其中定有“误会”,但急切之间,却怎能向段克邪问个明白。

  吕鸿秋听了史若梅临去那两句话,也是又羞又气,大怒喝道:“你这妖女胡说什么?”摘下两颗金铃,追去向史若梅便打,段克邪道:“算了,算了,让她走吧!”飞出两枚铁莲子,把她的金铃打落。吕鸿秋呆了一呆,叫道:“咦,你怎么反而纵容奸细?”

  有个金鸡岭的大头目正在附近,听得这边在闹“捉奸细”,急忙飞马追赶,追到了史若梅身后,挺起长矛便刺,史若梅正在气头,一手抓着矛头,将那头目拖下马来,便夺了他的坐骑。这匹马正是牟世杰所劫的那帮御马中的一匹,史若梅跨上马背,催马疾驰,待吕鸿秋赶来,她早已去得远了。

  吕鸿秋性烈如火,但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这时稍稍冷静下来,猛地疑云大起,问段克邪道:“段贤弟,你和我说老实话,这奸细是否和你甚有交情?”段克邪胀红了脸,讷讷不能出口。

  聂隐娘走过来冷笑说道:“你问他们是甚交情么?他们只见过两三次面,交情么也许还谈不上,不过,他们却是一根红线上拴着的未婚夫妻!”

  吕鸿秋大吃一惊,睁圆了两只眼睛,盯着段克邪。段克邪急道:“吕姐姐,你别相信他的说话!”聂隐娘冷笑道:“枉你是段大侠的儿子,人品如此不端!若梅有什么对不住你?你竟然不肯认她!”

  段克邪跳起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她早已是田家的媳妇,与我何干?”

  聂隐娘也禁不着心头火起,骂道:“你才是胡言乱语,她几时做了田家的媳妇?”段克邪道:“田家的聘礼,就是我段某劫的,此事绿林上谁人不知?”

  聂隐娘道:“此事是薛嵩与田承嗣要结亲家,史若梅可并没有答应!当初薛嵩要嫁的是他的女儿薛红线,现在薛红线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史逸如的女儿史若梅!史若梅并不是以前的薛红线了,话说至此,你还不明白么?”

  段克邪惊疑不定,瞅着聂隐娘道:“你是谁?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聂隐娘道:“你先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的未婚妻子,你究竟是认也不认?”

  吕鸿秋忽地插口道:“咦,别人的事情你为什么这样着紧?段克邪的未婚妻子,又为什么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和她的交情大约很要好吧?”

  要知聂隐娘此刻是男子打扮,段克邪也正为此起疑。聂隐娘有意调侃他们,笑道:“我和她的交情当然很好,最少不在你和段小侠之下!”

  吕鸿秋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的女侠,几曾受过人如此戏弄,当下怒道:“好呀,你既然和她的交情很好,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混在咱们强盗窝中,意欲何为,你也是应该知道的了?段小侠,这奸细之事,你问还是不问?”

  聂隐娘怒道:“你们一上来就派定别人是奸细,还问什么?”段克邪叫道:“你究竟是谁?你再不说,我、我……”聂隐娘道:“你要怎么?”

  段克邪正要说道:“我可要对不住你啦!”就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牟世杰与铁摩勒快马驰来,牟世杰远远的就扬声叫道:“你们在闹什么?”原来他们救出了万柳堂,因为大火烧山,路途阻塞,他们绕道而来,所以此时方到。

  段克邪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道:“牟大哥,你是盟主,这件事交给你处置吧。”

  牟世杰道:“什么事情?”段克邪道:“有两个人有奸细嫌疑,一个已经跑了,还有一个在此。就,就是此人,你要不要问一问他?”

  牟世杰一怔,问道:“那一位已经跑了?哎呀,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吗?隐娘,史家妹子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也不代她说?”聂隐娘道:“我已告诉他了,他们不肯夫妻相认,我有什么办法?”牟世杰道:“段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为何不肯认她?”段克邪急得头筋暴起,叫道:“牟大哥,你不知道,她、她并不是咱们这一路人,我怎可以认她?”

  铁摩勒听得“隐娘”这个名字很熟,一时却想不起她就是聂锋的女儿,不禁走到聂隐娘跟前,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咱们似是在那儿会过?”聂隐娘道:“不错,咱们昨天不是会过面么?记得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了?”

  铁摩勒道:“不对,你昨天用的不是这个名字。还有,你昨天说你与我以前未会过面,看来,不是你有意说谎,就是我记性太坏了。兄弟,你是不愿把铁某当作个朋友么?”

  聂隐娘“噗嗤”一笑,把帽子脱下,露出了满头青丝,说道:“王大哥,不认得我了么?”段克邪吕鸿秋等人这才知道聂隐娘原来是个女子,心中都在奇怪之极,不但是奇怪她乔装男子,维妙维肖;更奇怪的是她将铁摩勒唤作“王大哥”!

  心念未已,只听得铁摩勒哈哈大笑道:“亏你还记得当年的王小黑。好一个顽皮的小妞儿,长得这么高了,不是你这声‘王大哥’我当真不认得你啦。令尊好吗?你怎么会到我这山寨来的?”

  牟世杰笑道:“是我带他们二人来的。我不知道铁大哥原来与她们乃是世交。”

  铁摩勒道:“她是聂锋将军的掌珠,聂将军虽然身在官门,却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当年我曾受过他的恩惠,克邪贤弟,你的爹爹在生之时,和聂将军的交情也很不寻常。你们二人快来重新见过。”

  段克邪道:“那晚我大闹田承嗣的节度府,也曾承聂将军暗中相助,未曾道谢。聂姐姐,请你代令尊受我一揖。”聂隐娘板着脸孔道:“不敢当,不敢当!只要你不把我与史家妹子当作奸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吕鸿秋大是尴尬,也只得过来向聂隐娘赔个不是,说道:“一时误会,都是我的不好,姐姐莫怪。”聂隐娘怒气已消,对她却反而和颜悦色,说道:“我和史家妹子乔装男子,到金鸡岭来,史家小姐又是节度使小姐的身世,难怪你们起疑。”

  铁摩勒喜道:“原来走了的那位就是薛嵩的‘女儿’么?她已经知道她本来的身份了?”聂隐娘道:“不错,她早已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史若梅啦!”

  铁摩勒道:“克邪,你爹娘为国损[捐]躯,当时我没在场,但我知道他们有一桩心事未了,临终时曾交托南婶婶(夏凌霜),要她待你长大之后,说与你知。南婶婶还没有告诉你么?”段克邪低下了头,说道:“夏姨已经告诉我了。”铁摩勒道:“你现在还记得么?”段克邪道:“记得。”铁摩勒道:“那么说来与我听听。” 段克邪道:“要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铁摩勒道:“还有呢?”段克邪胀红了脸,低声说道:“要我拿这支龙钗去找史伯伯的女儿。”铁摩勒道:“做什么?”段克邪道:“以龙钗作为信物,迎娶史姑娘。”

  铁摩勒正是要他亲口说出这一句话,当下大声说道:“着呀,既然你没有忘记父母的遗命,却为何不肯认史姑娘为妻?”

  段克邪气鼓鼓说道:“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我配不上!”

  铁摩勒道:“你别在我跟前说气话了。干脆的说,你嫌她是薛嵩的女儿,配不上了你这位好汉,是不是?”段克邪道:“我不敢嫌她,但总之不是一路的人。”

  铁摩勒道:“你这话就错了。薛嵩最多只能算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父母,忠义节烈,谁不钦敬?有这样的好父母,儿女还能错到那里去吗?即算现在不是一路,完婚之后,也自然是夫唱妇随。你这么早就担心什么?”

  段克邪默然不语,铁摩勒又道:“何况她虽是薛嵩的养女,但自小却是她亲生母亲抚养大的。我在聂家住过,当时聂家与薛家乃是邻居,我知道她的母亲在薛家充当奶妈,每日里都教她诗书,她自小性格就与薛嵩大大不同,据我看来,正是我辈中人。你放心了吧?”

  段克邪仍然低头不语,铁摩勒不禁有点生气,板起脸孔说道:“你不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么?不遵父母之命;不守夫妻之约;不念世交之情,这乃是不孝、不信、不义!称得上是好汉子么?你父母双亡,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毁婚约,尽可说与我知!”

  要知铁摩勒的义父乃是段克邪母亲的哥哥,铁摩勒算是段克邪的表兄,段克邪在世上别无亲人,一向是把这位“表兄”当作亲兄长看待的。所以铁摩勒敢以长辈的身份,疾言厉色的责备他。

  段克邪给铁摩勒一骂,满怀委屈,一急之下,本来不想说的也只好说了出来,当下头筋暴露讷讷说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在田承嗣家里,曾见过史姑娘,她,她……”

  铁摩勒道:“她怎么样?”段克邪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和那田承嗣的儿子,很、很是亲热。……”铁摩勒睁圆双眼,诧道:“有这样的事情?”

  聂隐娘道:“说清楚点,你看见他们是怎么样亲热?”段克邪道:“似乎是手搀着手儿。”聂隐娘道:“似乎是?这么说,你并不是看得怎么清楚了?当时你在什么地方?”段克邪道:“我正在田家的花园,和羊牧劳他们恶战。史姑娘和田承嗣的儿子肩并着肩,在一群武士前呼后拥之下,一伙儿出来,我决没有看错。聂姑娘,你想想,她还没等到田家迎亲,就先过门,为了什么,那定然是因为她已知道我将对田家有所不利,所以等不及迎亲,就先到田家来通风报讯了。你想想,她一心一意向着田家,这样对我,我还能认她作妻子么?”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怎能把史家妹子设想得这样不堪?幸亏我当时在场,这件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要不然史家妹子当真要给你诬赖得含冤莫白了。”

  段克邪诧道:“我明明看见是她,怎么会错?”聂隐娘道:“不错,她那晚是和田承嗣的儿子一道出来,但他们并不是搀着手儿,而是史家妹子袖中笼着一把短剑,短剑指着田承嗣那宝贝儿子的背心,她是要救你的,你却把她的好心当作坏意,真是岂有此理!”

  段克邪听得呆了,聂隐娘又道:“你可知道她那晚为什么到田家去的?她就是为退婚而去的呀?”当下,将史若梅怎样离开薛嵩,怎样去盗田承嗣床头的金盒,使得田承嗣不敢觊觎薛嵩的潞州,也不敢不退亲等等情事都一一说了。段克邪听聂隐娘将那晚的情事说得历历如绘,决不是可以胡乱捏造得来,这才完全相信了。

  铁摩勒大笑道:“好,史姑娘真是女中丈夫,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克邪,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段克邪羞惭无地,半晌说道:“我知道错了,我对不住史姑娘。”铁摩勒道:“说一句对不住就算了吗?”段克邪道:“我把她找回来,向她赔罪。只是——”

  铁摩勒早已知道段克邪的顾虑,立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这里的事你可以不必担心,金鸡寨丢了,也还有别处可以安身立命。何况羽林军决不能在此地久留,有牟盟主和大伙兄弟,还怕官军伤害得了我们?你快去将史姑娘找回来,我给你主婚。”

  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小弟年纪尚轻,婚姻之事可以缓提。不过,大哥之命,小弟也不敢有违,史姑娘我一定是要把她找回来的。”

  真相大白,云雾扫除,众人皆大欢喜,只有吕鸿秋颇感尴尬,当下说道:“我这次来参加英雄会,家兄尚未得知,恐他挂念,我想早日回去,请盟主见谅。”牟世杰道:“好说,好说。令兄面前,请代小可问候。”段克邪因为上次收服黄河五霸,曾得过她的帮忙,也上前道谢。吕鸿秋强笑道:“我那里帮了你什么忙?倒是给你惹出麻烦来了,你不怪我就好。”段克邪笑道: “这是我自己糊涂,与姐姐何干?姐姐,你们兄妹在江湖上交游广阔,我还有事情要拜托你们呢。”吕鸿秋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一有史姑娘的消息,一定托人捎信给你。是不是这件事?”段克邪含笑默认。吕鸿秋心里满不是味儿。原来她只比段克邪年长两岁,段克邪还比她高半个头,吕鸿秋和他一路同行,确实是对他有点意思。好在她性情爽朗,心头上的一点云翳,一瞬间也就消散了。

  聂隐娘跟着说道:“我离家日久,也要回去了。牟大哥,多谢你这次携带我们来参加盛会,几时路过寒舍,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牟世杰笑道:“我如今当真是成了强盗头子了,你家若不害怕强盗登门,我就去探你。”聂隐娘心头惆怅,神色黯然,勉强笑道:“我爹爹最爱结交英雄豪杰,也最疼爱我,你们尽管来,他决不会加害你们的。”话虽如此,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父亲现在已是朝廷大将军的身份,顶头上司又正是绿林群盗恨之入骨的田承嗣,牟世杰是绿林盟主,她爹爹无论怎样疼爱她,最多也不过是避免与牟世杰敌对而已,倘若谈到婚姻大事,她爹爹是决计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强盗头子”的了。

  铁摩勒道:“克邪,你送聂、吕两位姑娘一程。然后你去找史姑娘,一定要找到了史姑娘才许你回来见我。”

  段克邪送出了峡谷,吕鸿秋先向西走,聂隐娘与段克邪同路,再走了一程。聂隐娘道:“你准备怎样寻找若梅?”段克邪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只好靠运气了。”聂隐娘道:“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江湖上的生涯她也未必过得惯,过了一些时候,你若是寻不到她,可以到我的家里来问问消息。她与我情如姐妹,没有别处可去,她多半就会到我家里来的。”段克邪多谢了她的好意。聂隐娘又道:“但她不知我几时回家,现在又正是一肚闷气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在江湖上乱闯,闹出事来。她毫无江湖经验,看来总是朝着进向市镇的大路走。但愿你早日访得她的下落,我才放心。”段克邪与聂隐娘分手之后,心中极是不安,只好依从聂隐娘的指点,一路去寻访史若梅。

  史若梅果然不出聂隐娘所料,她夺了那头目的骏马,跑出了峡谷之后,心里想道:“他们已然在疑我是奸细,我也不愿再见他们了。其实她不愿见的只是段克邪,但因伤心过甚,她尽力抑制自己,不再想起段克邪的名字,连带段克邪的朋友,甚至与段克邪有点关系的人,她都不想见了。她知道群盗逃避官兵,决不会走大路,她就偏偏挑着大路走。

  史若梅这时还是富家子弟打扮,衣服丽都,所乘的又是罕见的骏马,当然没人怀疑她是从金鸡岭逃出来的强盗。可是在金鸡岭附近一带,乃是民风纯朴的地方,她这身打扮,却也甚为惹人注目。

  但她满腔悲愤,却不理会路人是否对她注目,只是茫无目的的快马疾驰,她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再想段克邪,却仍然不禁想起了他。心中想道:“从今之后,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天地虽大,何处容身?”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泣下数行。

  正在心事如麻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这匹马真不错呀!咦,这小子好怪,你听听他是不是在哭?”声音不大,从后面隐隐传来,但因为史若梅自小练过暗器,耳聪目明,听得很是清楚。


  史若梅急忙揩干眼泪,回头一望,只见是两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距离约在半里之外,史若梅心道:“讨厌,我哭我的,要你们在背后议论。”索性催那匹骏马放开四蹄,跑得更快,不多一会,就将那两个汉子远远的抛在背后,看也看不见了。但她到底是毫无阅历,她却没有想到,这两个汉子刚才在半里之外,能够听到她轻微的啜泣声,武功显然也非泛泛之辈。最少也是像她一样练过暗器的人。


  史若梅究竟是个娇生惯养的节度使小姐,虽有一身武功,也懂得骑术,却从未曾经过磨练,她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其中又有一半路程是从崎岖的峡谷中经过,对马背上的颠簸之苦,颇觉有点吃不消,一个时辰下来,骨头也有点隐隐作痛了。她回头一望,不见那两个汉子,遂又收紧马缰,策马缓缓而行,心里想道:“薛家我是决不回去的了,好,今后我索性也做个江湖儿女吧。到了市镇,我就先买一套粗布衣裳。唔,这鞋帽也要换过。”

  天色渐近黄昏,恰巧前面便有个小镇,史若梅牵着马在镇上走了一周,看看那些客栈墙壁都是煤烟,实在不合心意,迫不得已只好选了一家最好的客店投宿。掌柜的道:“我们店里的规矩,房钱饭钱马料钱可得请客官先惠。”

  史若梅道:“好,你给我一间上房,一共多少钱?”掌柜的取了算盘过来,滴滴答答的拨动珠子,说道:“房租三钱,伙食嘛,我们店里分的三等,你相公当然是要上等的喽,上等的要五钱银子,马料就算一钱五分吧,共总是九钱五分,嘻,嘻,便宜得很,一两银子都不到!”其实他每一项都算贵了一些,多要了史若梅二钱银子。

  史若梅道:“别啰唆了,我就给你整的一两吧。”掌柜的眉开眼笑,说道:“那就多谢相公你啦!”却见史若梅在袋里掏钱,好一会子那只手还未拿出来。掌柜的变了面色,心里想道:“看他穿得这样漂亮,难道是个空心老倌,身上没钱,却充阔客?”

  原来史若梅身上的银子早已用光了,不过她离开薛家的时候,曾随手抓了一把金豆放在袋中,当时的长安风气,大富大贵人家,多喜欢用黄金打成一颗颗比黄豆粗大的珠子,新年时候,到朋友家去拜年,便把这些金豆给孩子当作“利市钱”。薛嵩身为潞州节度使,带来了长安官场的风气,他的下属每年进节度府拜年,少不了都要给金豆与史若梅作“利是[市]钱”,史若梅当时匆匆离开薛家,不愿带沉甸甸的元宝,又无暇寻觅碎银,因而随手抓起了一把金豆。她银子带得很少,后来与聂隐娘同行,一路上的使用都是聂隐娘支付的,这些金豆她一颗也没用过。

  此际,她找不到碎银,满面通红,只好把一颗金豆摸了出来,说道:“掌柜的,我身边没有碎银,就把这颗金豆给你当作房钱饭钱吧。”小客店里那曾见过这样豪阔的客人?旁边的客人啧啧称奇,都拥上来看。

  那掌柜的把金豆放在手中掂一掂份量,凭他的经验,估量这颗金豆总有六七钱重,当时的金价是三十多两银子换一两金,这颗金豆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

  小客店的掌柜接触黄金的机会不多,掌柜的不禁大起怀疑,心里想道:“天下那有这种将金子当作银子来使的笨人?不对,不对!这人一定是个骗子,什么金豆?我看准是黄铜!”

  史若梅娇生惯养,根本就不知道金价,见那掌柜沉吟不语,皱眉问道:“怎么,这颗金豆还不够付你的钱吗?倘若不够,我就再给一颗。”掌柜的越发怀疑,说道:“小店一向诚实,不愿吃亏,也不愿占人便宜,我只要银子,不要金子!”史若梅着急之极,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身上委实没有银子。”掌柜的翻起白银[眼],说道:“没有银子,好,那你把这件长衫脱给我吧,这件长衫我算你二两银子,我还可以补回一两银子给你!”

  史若梅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叫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你、你、你是欺人太甚了哪!”那掌柜的翻起白眼道:“住店付钱,没钱付就走。我准你将衣裳抵价,已是格外通融,你怎能颠倒说我是欺负你了?众位客官评评这个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地在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几乎是同声说道:“掌柜的,你别吵啦,我给这位相公付钱。”

  史若梅抬头一望,只见两个人同时走到自己的身边,一个是书生模样的少年,另一个却是个满面横肉的中年汉子,令人一看,就觉得心里讨厌,但却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史若梅想了一想,这才想起是在路上跟在自己后头讲怪话的那个汉子。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抢先说道:“我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小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喏,掌柜的,这两银子你拿去吧。”那书生也道:“萍水相逢,请恕冒昧。兄台,你也不值得为这些小人生气。”跟着也把一两银子摆在柜台上,笑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金子不要要银子,好吧,你要银子就收下来罢。”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大叫大嚷道:“不成,掌柜的你要收我这份银子,是我先拿出来的!”那书生笑道:“咱们都是想交个朋友,何分先后?兄台不必争了。”

  那掌柜的心里想道:“这小子人缘倒好!”但如此一来,反而令他为难了,刚才他怕史若梅没钱付,现在却有人争着付钱,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还瞪起眼睛看他,他不知该收那份银子才好。

  史若梅满肚委屈,一气之下,说道:“多谢两位盛情,银子都请收回了吧。小弟不住这间客店了。”她心里在想:“我就不信金子这样不值钱,这家客店不要,难道第二家客店也不要。”

  掌柜的怎肯让生意走掉,连忙上前拦阻,他还未曾说话,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比他更急,早已抢先一步,扯着了史若梅道:“相公,这镇上就数这家客店最好了,掌柜的无礼,俺替他赔罪,你就委屈点住下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史若梅满面通红,嗔道:“拉拉扯扯干吗?”用力一摔,摔脱了那汉子的手,那汉子讨了个老大没趣,闷声不响,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那书生见了史若梅这个动作,也不觉怔了一怔,遂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这小镇的客店的确是数这家最好。仁兄,你何必与无知之人计较?”史若梅消了点气,一想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虽然讨厌,到底也是一番好意,正要向他道歉,忽见又有个人走进店来。

  这人头发斑白,五十来岁年纪,像个三家村学究,其实却是城里一家大字号当铺的朝奉,来这小镇收账的。掌柜的认得这个朝奉,大喜道:“你老来得好,请你老给我过一过眼,这金子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朝奉慢吞吞的说道:“你们吵的我都听见了,有人把金子当成银子来使,这事情确是稀罕之至,我是想来见识见识!”

  这朝奉最初本来也不大相信是真金,但他接过金豆,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财神进了门,你却要往外推!”掌柜的惊道:“怎么?”那朝奉道:“这是成色十足的赤金,足有七钱重!相公,我兑银子给你。”掏出了一锭十两重的元宝,另外十两碎银,交给史若梅道:“相公,按现在的金价算,本来该值二十二两七钱五分,我身上恰巧只有二十两,你又要到城里才能兑换,这零头的——”史若梅喜出望外,那里还与他计较零头,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多谢,多谢,你省了我一程脚力,这点零头,该给你老当作酒钱。”

  掌柜的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朝史若梅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结结巴巴的说道:“小的无知,得罪了你老,你老莫怪。我马上去给你打扫上房。”

  史若梅微微一笑,将二十两银子全数交给了掌柜,说道:别忙,先麻烦你给我买两套衣裳。”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成,成,只怕这小镇上买不到好的绫罗绸缎。”史若梅道:“我不要绫罗绸缎,只要两套粗布衣裳。银子多下来的给你。我本来说过这颗金豆是要给你抵偿我的一应开支的,既然它值二十两银子,这些银子就是你的啦!”掌柜的发了呆,那朝奉笑道:“你还不多谢这位相公!”那掌柜喜得疯了,蓦地大叫一声,咚,咚,咚,便给史若梅叩了三个响头,连忙吩咐一个伙计给他打扫房子,另一个伙计给他去买衣裳。

  史若梅笑道:“好了,我的房钱已有了着落了。两位仁兄的盛情我心领了。”她向那书生施了一礼,心里很讨厌那脸肉横生的汉子,但一想也不好厚此薄彼,终于也向他施了一礼。

  那汉子刚才碰了史若梅一个钉子,脸色还有点不大自然,这时讪讪的便想过来搭话,史若梅道:“我一路劳顿,有话明日再叙,请恕失陪了。”掌柜的道: “对,对,你老是该早些安歇,我给你老换过一套干净的被褥。”亲自掌灯,带史若梅入她的房间。那汉子瞅了史若梅一眼,朝着她的背影低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好大的架子!”正是:

  少年不识江湖险,却惹风波平地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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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裙钗初识江湖险  财色相招恶寇来

  
      那书生折扇一摇,也自言自语道:“朋友结纳,讲究的是意气相投,这是勉强不来的。”那脸肉横生的汉子瞪眼道:“你说什么?”那书生微微一笑道: “没什么,若蒙不弃,咱们交个朋友。”那汉子正自满肚皮闷,大声说道:“好,咱们亲近亲近。”伸手与那书生一握,他有心令那书生吃点苦头,手上狠狠的加了把劲。不料那书生神色自若,竟似毫无知觉。那汉子心头一凛,陡然间只觉手里捏着的竟似一块烧红的铁块,吓得他慌忙缩手,只见手心已红肿了一片。那书生道: “兄台何以面有不豫之色,敢情是不愿和小弟交个朋友么?”那汉子哭笑不得,连忙说道:“小弟也是一路劳顿,请恕少陪了。”那书生也学他刚才的神气,“哼” 了一声,喃喃说道:“好大的架子。”那汉子不敢发作,装作没有听见,赶忙钻进自己的房间。
 

  且说那掌柜的带史若梅进入房间,史若梅一看,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房间的窗户有两扇窗格坏了,墙壁灰痕斑驳,蚊帐穿了好几个小洞,一片灰暗的颜色,显然是许久未洗过了,屋子里还有一股霉湿的气味。那掌柜的陪笑道:“这是小店里最好的一间上房,相公,你委屈点住一晚吧。”史若梅心里自己宽解道:“我已决意做个江湖儿女,也只好随遇而安了。”当下说道:“好吧,明天天朦光你叫我起来,我要趁早赶路。还有,我要的那两套粗布衣裳,你赶快给我买来。”掌柜的道:“已经叫人去买了,很快就会送来的。你老吃点什么?我先给你弄来。”史若梅道:“随便做几个清淡的小菜吧,只要干净便行。”
 

  过了一会,那掌柜的带了一个伙计,将饭菜端来,另外还有个纸盒子,装着两套粗布衣裳。那伙计献殷勤道:“你老穿起来试试,要是不合身的话,我马上给你去换。”史若梅道:“不必试了,你放下来吧。”那伙计很是奇怪,心里想道:“这人莫非是有点神经病,绫罗绸缎不要,却要穿粗布衣裳。买来了的新衣,又不试一试身,怎知道合不合身?”但史若梅是这家客店从未见过的“阔客”,掌柜和伙计都只好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半句。
 

  史若梅虽然吩咐他们随便弄几个清淡的小菜,但他们还是炖了一只鸡,另外几个菜,也有鱼有肉。史若梅实在没有胃口,喝了半碗鸡汤,吃了一条鸡腿,就叫他们端下。
 

  史若梅极力抑制自己对这间房子的厌恶心情,可是她从未住过这样坏的房子,又见门窗损坏,实在放不下心,怎敢解衣就寝。看看那张桌子还干净,便索性伏在桌子上打盹。她心事如潮,却那里睡得着觉?
 

  街外远远传来的打更梆子声,月影西斜,已是三更时分。史若梅正自感到倦意,忽见两片树叶飘落窗前,外面似有轻微的声响。
 

  窗外是个小小的庭院,这小院子里却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枣树,枝叶茂密,把月光遮住。史若梅心中一动,暗自想道:“这树叶怎会无风自落?”起了疑心,从破损的窗格子里看出去,看了一会,只见又是几片树叶落了下来,史若梅朝着那树叶飘落的枝头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有一团黑影,藏在繁枝繁叶之中,隐约可见。
 

  史若梅心里想道:“俗语说钱财不可露眼,一定是因为我刚才拿出金豆换钱,招引了强盗来打我的主意了。好在我没有换衣服,要不然可羞死我了。”想至此处,大为气恼,摸出了一把梅花针,轻轻的走近窗前,心道:“你无礼偷窥,且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但那棵枣树几乎有三丈来高,史若梅的手劲,平日练梅花针只能打出两丈多远,她估量了一下,要用梅花针将那贼人打下来实是不易,除非自己也施展轻功,跳上那棵枣树,但如此一来,那就定然要惊动众人,闹得天翻地覆了。
 

  史若梅正自心意踌躇,一时难决,忽听得“啪”的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颗石子,从枣树的树梢擦过,树上的黑影似是被这石子惊起,倏然间枝叶分开,那条黑影恍如流星飞坠,瞬即消逝。但因这人的身形是向围墙外边坠下,月色朦胧,又有围墙和枣树挡住,史若梅根本就没有看见他的面貌,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全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史若梅是看得清楚的,那人的轻功甚是高明,最少也不在她之下,决非寻常的小偷可比。而发出石子的那个人,史若梅连他的踪影是在何方也摸不着,武功之高,那更是不用说了。
 

  史若梅满腹狐疑,心里想道:“不知是那位侠士,暗中助我,吓走了这个强盗?嗯,该不会是克邪吧?”想起了这个名字,不禁又是面上一红,自己责备自己道:“你别妄想了,他和你早已是恩断义绝,另外有了意中人了,他还会来相助你吗?”
 

  史若梅胡思乱想,守候窗前,过了许久,外面毫无声响,史若梅兀是不敢睡觉。待听得敲过了四更,才伏桌打了个盹。不久,那掌柜的就来唤她起身了。史若梅一直没有机会换上粗布衣裳,仍是穿她原先那套衣服。那掌柜的受了她二十两银子,很觉过意不去,半夜起身,给她蒸了一笼包子,一定要她带在路上吃,马匹也早已给她洗涮干净,叫伙计牵在门外等候。
 

  史若梅心想:“这掌柜虽然有点势利,为人倒还不错。”当下一笑说道:“多谢你招呼周到,再给你一颗金豆。另外,我还有一言奉告:以后倘若有客人付不起房钱,你切不可就要剥他的衣裳。”那掌柜的又惊又喜,接过金豆,连声称是。史若梅不再理他,跳上马背,便自扬鞭走了。
 

  她这匹坐骑本是青海进贡的御马,但今日却不知怎的,走了十来步便嘶鸣起来,而且越来越慢,走一步,停一停,竟似不愿再向前行。
 

  史若梅恼道:“我昨晚还没有好好的歇呢。你歇了一晚,又吃饱了草料,却怎的这般娇气!”唰唰两鞭,催马前行。那匹马在她鞭打之下,跑了短短一程,又长嘶起来,看牠缓缓的举起前蹄,总要过一会子才轻轻的踏下去,竟似跛了腿的模样。
 

  史若梅心道:“不对。难道是牠受了伤了?昨天还是好好的呀?”正要下马察看,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正是那个满面横肉的汉子追了上来。
 

  那汉子笑道:“你不是说今日咱们要好好叙一叙的吗?怎么一大清早就独自跑了,未免太不够朋友了吧?”史若梅满肚皮不好气,抢白他道:“我有事情,没功夫交朋友。”
 

  那汉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行不行?”史若梅的坐骑坏了,要跑又跑不开,只得鼓着气说道:“好吧,你要问什么话?”那汉子歪着眼睛,轻轻说道:“咱们总算相识一场,纵然交不成朋友,也该留下个名字。小可姓郝,单名一个鹏字。姑娘,请教你的芳名。”史若梅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那汉子笑道:“真人面前莫说假话,姑娘,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女儿身了。你别慌,我不会声张的。”史若梅道:“你想怎么?”那汉子嘻嘻笑道:“没什么?再问姑娘一句话,你一大清早跑路,是不是赶着去会情郎?”史若梅大怒,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举起马鞭,唰的一鞭就向那汉子打去,那汉子笑道:“会情郎也不是什么坏事呀。”一个“镫里藏身”,避开了史若梅这鞭,史若梅那匹坐骑忽地四蹄屈下,将史若梅躀了下来。
 

  那汉子也纵身下马,伸手就要拉史若梅,史若梅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唰的拔剑出鞘,斥道:“滚开!再上一步,我可要不客气啦!”那汉子挤眉弄眼的笑道:“我是一片好心,姑娘你的马坏啦,我送你一程。”史若梅怒道:“不要你送!”那汉子又笑道:“姑娘,你一人走路可危险得很啊,不如跟了我吧。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江湖上谁不知道我郝鹏的名字,未必就比不上你的情郎。”
 

  史若梅气得几乎炸了心肺,更不打话,一剑便刺过去。那汉子料不到她的剑法如此狠辣,慌忙缩手,只听得“嗤”的一声,袖管已被削去了一截。
 

  但那汉子的身手也很矫捷,史若梅第二剑刺了个空,待到第三剑刺出,那汉子也已拔出了双刀,将史若梅的青钢剑架住。
 

  两人刀来剑往的走了十多招,那汉子没有占到便宜,但史若梅的气力却不如他,好几次精妙的剑招,看看就要把他刺着,却都给他的双刀磕开了。
 

  那汉子忽地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懂得武艺,那更妙了,咱们正可以夫唱妇随。”史若梅大怒道:“狗强盗嘴里喷蛆,我宰了你!”那汉子笑道:“宰了我,你岂不是要变寡妇了,哎哟,做寡妇的好凄凉啊!你受得了吗?”
 

  史若梅越是气怒,这汉子的脏话就越多。原来这汉子正是有意要激怒史若梅的,要知若论招数的精妙,史若梅实是在他之上,因此这汉子有意将她激怒,好教她乱了心神。
 

  史若梅欠缺临敌的经验,果然中计,怒火攻心,只想快快把这强盗一剑杀了,免得听他那些不干不净的说话。那知不急也还罢了,一急之下,剑法便乱,那汉子觑了个破绽,猛地大喝一声“撒手”,双刀已闯进了青钢剑封闭的圈子,向着史若梅的手腕切下来!
 

  一般人处此情形,那确是非撤剑不可,但史若梅怒火中烧,业已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非但不撤剑,反而向前跨了一步,竟不理会敌人的刀锋就要斫断自己的手腕,剑尖仍是直指那汉子的胸膛。
 

  这汉子乃是江湖上的一个采花大盗,他本来只是垂涎史若梅的美色,并非与她有大恨深仇,当然也就不愿和她拼命,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把身子硬生生的弯过一旁,史若梅一剑从他胁下穿过,却没有刺中他的身体,由于他要弯腰闪避,他的双刀当然也砍了个空了。
 

  这汉子暗暗嘀咕,想道:“想不到这丫头如此扎手,我要使她撤剑,看来真是非得斫断她的手腕不可,但斫断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成其为美人了,这还有什么意思?” 那汉子打的如意算盘,乃是最好不要伤及史若梅而把她擒下,如今史若梅决意拚命,他这如意算盘那里还打得通?

那汉子正自没有办法,忽见后面又有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汉子大叫道:“郝大哥,这你就不够朋友啦,怎么瞒着我,一个人来做买卖?”史若梅认得此人正是昨日与这脸肉横生的汉子同在一起的。
 

  郝鹏大喜道:“凤大哥,快来!你把他点倒,他身上的钱财全部归你。但你可得手下留情,不要点他死穴!”原来这短小精悍的汉子名叫凤振羽,是个擅用判官笔点穴的名手,郝鹏正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不伤及史若梅而将她擒下。

 

  凤振羽跳下马背,歪着眼睛笑道:“郝大哥何以如此慷慨,只是要人而不要钱?哦——哈,哈,哈,我明白了,这个人哪,可要比她身上所有的金豆还值钱得多,这场交易,还是你占了便宜哪!”郝鹏知道他也已看了出来,连忙说道:“咱们是合伙兄弟,我总不能叫你吃亏,只要你老哥帮忙,我另外加送你十两金子。”凤振羽大笑道:“好、好、好!你好色,我贪财,我就玉成你吧!”拔出一对判官笔,立即加入了战团。
 

  凤振羽的点穴手法果然了得,挺身揉进,左手判官笔直点面门,史若梅微一侧面,青钢剑反手削出,那知凤振羽虚晃一招,左手一撤,右手判官笔往外一穿,倏的横身,笔尖已点到史若梅胸口的“云台穴”。幸亏史若梅身法轻灵,笔尖业已沾衣,她倏地一个回身滑步,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迅即还了一招,青钢剑斜削肩臂,顺斩脉门。凤振羽微噫一声,抡双笔旋身盘打,化开了史若梅这一招,忽地说道:“郝大哥,这个到口的馒头可不好吞呢,恐怕会烫口。”郝鹏道:“怎么?”凤振羽道:“你看不出来吗,她这剑法是妙慧神尼的家数!”
 

  郝鹏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妙慧神尼久已绝迹江湖,是否尚在人世,犹未可知,到口的馒头,我岂能将它抛开?” 色迷心窍,虽然对妙慧神尼有几分顾忌,也顾不得了。当下说道:“凤大哥,你尽可放心,人是我抢的,纵然那老尼活在世上,将来有事也是由我一力担承。凤大哥,你帮忙帮到底,你若是嫌十两金子太少,我再加一倍,送够二十两如何?”凤振羽摇摇头道:“是妙慧神尼的弟子,我冒的风险可大得多了。莫不成为你二十两金子累我赔一条命。”郝鹏一咬牙根,问道:“闲话少说,你到底想要多少?”凤振羽道:“最少五十两金子才有商量!”郝鹏忍痛道:“好,都依你!”
 

  凤振羽最是贪财,俗语有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正如郝鹏所说,妙慧神尼未必还在世上,纵然在世,将来追究起来,他凤振羽也只是一个帮凶,妙慧神尼未必就会把他杀了。想至此处,凤振羽亦是财迷心窍,抛开顾虑,一声笑道:“好,这交易敲定啦!”双笔一分,又向史若梅展开了攻击,右手笔“仙人指路”,左手笔“渔父问津”,双点史若梅肋下的“期门穴”。
 

  史若梅反展剑锋,还了一招“铁锁横江”,全力反击,凤振羽铁笔一敲,“当”的一声,将史若梅剑尖荡歪,双笔左点“期门”,右点“精白”,史若梅剑招已经使老,仗着轻灵的身法,一个“鹞子翻身”,斜退出一丈开外。可是她虽然躲过了穴道被点之危,衣襟却已被铁笔戮穿,险险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凤振羽又已如影随形,跟踪扑上,郝鹏叫道:“凤大哥,别伤了她!”凤振羽道:“知道啦!你别啰唆!”双笔盘旋飞舞,笔笔指向史若梅的要害穴道。
 

  凤振羽的点穴手法果是不凡,转瞬之间,幻起千重笔影,已是将史若梅的身形罩住。可是由于郝鹏不许他伤了史若梅,他的双笔虽然是笔笔指向要害穴道,但其中十之八九只是虚招,要避开死穴、伤穴不点,只能找麻穴下手。他有顾忌,史若梅没有顾忌,如此一来,要想在急切之间得手,却也不能。
 

  但凤振羽的功夫究竟是比史若梅高出许多,过了三十招之后,史若梅渐渐气力不加,剑法也就不如初时的绵密,凤振羽着着进迫,只等她一露出破绽,就要点中她的麻穴。郝鹏见她显已不支,心中大喜,双刀尽交左手,腾出了右手来,也乘瑕抵隙,准备一有机会,就施展擒拿手法,将史若梅活擒。
 

  史若梅气喘吁吁,心中想道:“我岂能落在这贼子手中,受他所辱?”正想回剑自戕,忽听得马蹄之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她心念未已,只见一骑快马,已到了面前,跳下了一个人来,正是昨晚在客店所遇的那个书生。
 

  那书生手摇折扇,冷冷说道:“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郝鹏领教过他的厉害,吃了一惊,忙道:“请兄台卖个情面,别管这个闲事。小弟自有酬报。”
 

  那书生冷笑道:“好呀,你要和我套交情,那么咱们就亲近亲近!”折扇一张,迳自向郝鹏走来,郝鹏忙退数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书生道:“咱们交朋友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要和这位相公交朋友的吗?原来你是用刀来交朋友。我现在是跟你学,我不用刀,就用这把扇子和你交交朋友。”声到人到,倏的将扇子朝他面门一拨。
 

  郝鹏大怒,又欺对方没有兵器,心想:“你内功虽高,只怕这柄扇子,未必就克得住我的双刀。”当下双刀并举,一刀斫向他的扇子,另一刀就劈他的手腕。
 

  那书生哈哈大笑,扇子滴溜溜一转,只听得“当”的一声,郝鹏斫他手腕那刀,给他的扇柄荡开,另一刀却给他的扇子“粘”住,引过一旁。
 

  江湖上本来有“折铁扇”这门武器,但这书生的折扇,却并非铁打的,而是用竹丝织成,出自巧手匠人所制,扇上刻镂花纹,十分美观。当时一般有点钱的文士,多喜欢用这种扇子,以示风雅。因此这种扇子只是用作装饰而非用作武器的。郝鹏那两口刀却是百炼缅刀,锋利异常,郝鹏本以为一刀就可以将这柄扇子斫个稀烂,那知这少年的手法奇妙之极,倏然间扇子覆在他的刀背上,竟似粘住了一般,他的扇子滴溜溜一转,郝鹏那口刀也不由自己的跟着他转,看看就要拿捏不住,给他绞脱。
 

  凤振羽一看,知道来了劲敌,急于将史若梅点倒,顾不得再找麻穴,一招“双星巧会”,双笔欺身迫进,上点“华盖”,下点“长强”,“华盖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被点中,不死亦会残废,史若梅急忙用了一招“举火燎天”,举剑上撩,全神应付他点向“华盖穴”的这枝判官笔,那知凤振羽正是要她如此,左手笔倏的穿出,笔尖迅即指到了她的“长强穴”,这“长强穴”不是“死穴”,也不是“麻穴”,但倘被点中,软筋被挑,一条腿就要跛了,凤振羽心想:“强敌当前,我不点她的死穴,只弄跛她一条腿,也算对得住老郝了。这是迫不得已的,谅老郝也不敢借此反口,赖掉我的金子。”
 

  他心念未已,笔尖正沾着史若梅的衣裳,忽觉劲风飒然,凤振羽叫声“不妙”,连忙滑步抽身,可是亦已迟了半步,只听得“卜”的一声,肩头已被那书生重重的敲了一记。
 

  那书生一出手就救了史若梅,但也就放松了郝鹏。郝鹏叫道:“凤大哥,咱们联手先收拾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那书生笑道:“好呀,我正要看你如何收拾我?”折扇一张,拨开了郝鹏的双刀,迅即一合,却又拿来当判官笔一使,笑道:“你是点穴高手,我特来班门弄斧,请你指教!”说话之间,已连进三招,遍袭凤振羽的“劳宫”“天柱”“长强”“愈气”“璇玑”五处大穴,凤振羽使出浑身本领,堪堪化开,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这少年的点穴本领竟是比他还高明得多,一柄扇子胜过他两支判官笔!
 

  史若梅恨极郝鹏,她得这书生给她挡住了凤振羽,立即抽出身来,唰的一剑,便向郝鹏奔去,郝鹏一咬牙根,心想: “我不伤你,我有性命之危,说不得只好让你挂点彩了。跛脚的美人也总比完全没有好。”双刀一上一下,上手刀架住史若梅的青钢剑,下手刀便来削史若梅的膝盖。这两刀是他刀法的精华所在,厉害非常!
 

  史若梅剑术得自妙慧神尼真传,若论到招数的精妙。她实是远在郝鹏之上,郝鹏这一刀两式,虽然凌厉狠辣,但倘若她镇定应付,足可以应付得绰绰有余,只因她一来是临敌的经验不足,二来斗了半天,气力早已不加,这一招她本该趁着对方双刀一上一下,大开大阖之际,立即抽剑换招,从对方的中盘进剑,便可反败为胜,她却因对方猛斫过来,心头怒气勃发,也横剑猛削过去,她的气力比不上郝鹏,自是大大吃亏,只听得“当”的一声,郝鹏的上手刀架住了她的青钢剑,下手刀刀光闪闪,看看就要削到了她的膝盖。
 

  史若梅仗着身法轻巧,百忙中双足腾挪,使出“移形换位”的轻功,连跳三跳,避开了郝鹏的连环三刀,但郝鹏的上手刀架住她的青钢剑,毫不放松,不让她有抽剑还招的机会,下手刀也不停的削她的双足,史若梅跳了几跳,气喘吁吁,险象环生。
 

  那少年眉头一皱,心道:“这人使的倒是上乘剑术,可惜还未能熟而生巧,运用自如。”当下疾攻三招,将凤振羽迫退,倏的就绕到了郝鹏背后,他不肯偷袭,喝声“看招”!郝鹏大惊,急忙将下手刀反手劈出,那少年重施故技,扇子一覆,又“粘”着了他的钢刀,扇子滴溜溜一转,这回郝鹏再也拿捏不住,一柄刀脱手飞出!
 

  凤振羽忽地叫道:“老郝,你的金子我不要啦,你好自为之吧!”原来他见那少年太过厉害,自忖决非对手,因而趁这机会,立即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郝鹏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在失魂落魄之际,斗志毫无,单臂之力,如何挡得住史若梅?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上手刀也给史若梅打落了。郝鹏大叫道:  “姑、姑……”他想喊“姑娘饶命”,只喊出一个“姑”字,史若梅“唰”的一剑,已从他的前心穿过了后心,那个“姑”字含糊不清,似是绝命时的胡叫,那少年怎想得到他所叫的乃是“姑娘”。
 

  史若梅免不了要向那少年道谢,那少年道:“小弟复姓独孤,单名一个宇字,兄台高姓大名,不知何以与这两个强盗结怨?”史若梅胡乱捏了一个名字,说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何以要下毒手,大约是想谋财害命吧?”独孤宇道:“史兄不大在江湖上走动吧?身上是否带有奇珍异宝?”史若梅怔了一怔,心道:“难道他也在打我的主意?”但看这少年一表斯文,丝毫不带强盗气味,她毫无江湖经验,率直的便说出来道:“我身上只有一把金豆,哪,都在这里了!”
 

  史若梅以为这少年要索取酬报,但见这少年宇气[气宇]不凡,又怕万一不是,自己冒冒昧昧的拿出金子说要酬谢人家,岂非笑话,反而显得自己“小家气”了。因此她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金子是拿出来了,但自己却不先开口,只待那少年出声索取。
 

  史若梅自以为是个好主意,那知全不是这回事。只见那自称独孤宇的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这两个强盗倒是走了眼了!”史若梅怔了一怔,道:“怎么?”独孤宇道:“史兄大约尚未知道这两个强盗的来头,小弟昨日初到客店之时也是未知道的,现在却知道了。你不听得他们互相称呼什么‘郝大哥’‘凤大哥’ 吗?你想想绿林中无恶不作的强盗姓郝的和姓凤的还有谁人?”史若梅脸皮微赤,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是初走江湖,对绿林中的人事,实是毫无所知。还望兄台指教。”
 

  独孤宇道:“这两个强盗,依我看九成九就是郝鹏和凤振羽。”史若梅道:“究竟是什么来头?”独孤宇道:“郝鹏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凤振羽则是专劫大户人家的独脚大盗,他们两人的本领在绿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了。郝鹏除了欢喜抢美貌的少女之外,钱财也是要的,不过不够油水的‘买卖’他是决不会出手的。凤振羽更是专劫富豪,等闲十数两金子的‘买卖’,不会放在他的心上。”独孤宇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史兄请把金豆藏好。史兄这把金豆虽然为数不菲,但最多也是十多二十两金子吧?所以我说这两个强盗是走了眼了。不过,史兄今后还是谨慎一点的好,钱财不可露眼,免得惹人觊觎。像史兄昨晚这样 ‘阔气’的举动,怪不得两个大盗生疑,我猜想他们定是以为史兄还有什么珍宝,以至走了眼了。哈哈,结果一死一伤,这也算得是他们倒霉了。”
 

  史若梅听得那个郝鹏是什么“采花大盗”,脸上更泛起一片鲜艳的桃红,怒气未消,一脚将郝鹏的尸身踢开,恨恨说道:“原来是个淫贼,我恨不得再戮他一剑。”独孤宇道:“史兄杀了这个淫贼,为江湖除一大害,可喜可贺。”他只道史若梅是嫉恶如仇,还未想到史若梅是个女子。史若梅道: “这都是全靠兄台相助,小弟焉能居功?”
 

  史若梅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昨晚我发现有人藏在院子里那棵树上,后来有人飞石将他吓走,那人可是兄台?”独孤宇笑道:“正是小弟,伏在树上的那人就是郝鹏了。”说到这里,史若梅那匹坐骑又发出痛苦的嘶鸣,独孤宇将眼光投过去,现出诧异的神色。
 

  独孤宇道:“史兄,你这匹坐骑受人暗算了。”史若梅道:“怪不得牠不肯走路,我还以为牠是病了呢?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暗算?”独孤宇道:“待我看看。”只见那匹马前蹄举起,不敢着地,似乎很是怕痛。独孤宇看了一看,说道:“对了,牠是中了梅花针暗器。”随即在囊中取出一块磁石,轻轻抚拍那匹马道: “不要害怕,我给你治伤。史兄,请你按着牠,并借你的剑一用。”独孤宇用剑尖轻轻剜开一点烂肉,再用磁石贴上去,果然在两只前蹄都吸了一枚亮晶晶的银针。独孤宇在伤口涂上了药,笑道:“好了,这匹马体质很好,再歇一歇便可以走路了。只是还不能快跑,大约要到明日才可以恢复如初。”
 

  史若梅甚是欢喜,一再向他道谢,心里暗自想道:“这人很好,只不知是什么路道?年纪也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是样样在行,百宝囊中,般般齐备。”独孤宇道:“出门人患难扶持,理所应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还觉得惭愧呢!”史若梅诧道:“惭愧什么?”独孤宇道:“不问可知,这当然是郝鹏这伙人干的勾当了。我昨晚已看出他对史兄存有坏意,但我却只防范他对史兄暗算,却未防他们对你的坐骑也下了毒手,这岂不惭愧?”史若梅道:“江湖上的鬼域伎俩,原是防不胜防。”
 

  史若梅对独孤宇的身份有所怀疑,独孤宇也是一样,他治好了马伤之后,不禁问道:“这匹马似乎是康居名种,不知对否?”史若梅道:“大约是吧?我对相马之术,很是外行。”独孤宇道:“史兄在那儿买的?这种名马,在中原很是少见。”史若梅讷讷说道:“是一位朋友送的。”她不惯说谎,说得很不自然。独孤宇想道:“肯送这样骏马的朋友,当然交情极不寻常的了。对这匹马的来历好处,照理是应该讲的。何以此人连这匹马是否康居名种都不知道?”但他和史若梅究竟乃是初交,不便盘问,只有暗自怀疑。但独孤宇也颇有一些江湖经验,一看就知史若梅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决非坏人。随即想道:“只看他刚才将金豆都掏出来,就足见他是个毫无机心、坦率可喜的人了。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何必多问。”
 

  史若梅道:“多谢兄台大恩,容后图报。”正待拱手道别,独孤宇忽道:“史兄上那儿?”史若梅道:“我、我没有一定去处。”独孤宇道:“有什么要事在身么?”史若梅道:“也没有。”独孤宇道:“既然如此,寒舍离此不远,骑着马去,只有半日路程,不知史兄可肯赏面,到寒舍盘桓几日?”
 

  史若梅吃了一惊,讷讷说道:“这个,这个……请恕小弟有违好意,只能心领了。”独孤宇拂然不悦,说道:“史兄莫非是怪我冒昧么?”史若梅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刚才一时没有想起,我,我还有点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要赶着办的。独孤兄之恩,异日图报,请,请恕小弟失陪了。”独孤宇见她吞[吞]吐吐,一听便知乃是托辞,心中颇为不快,暗中想道:“此人性格也是特别,一时坦率得好似胸中全无城府;一时却又忸怩作态,似个娘儿。”他却不知史若梅其实就是个“娘儿”。
 

  独孤宇道:“史兄既然有事,我也不便相强了。史兄往那条路走?”史若梅反问道:“独孤兄家住何方?”独孤宇道:“小弟家住云台镇东面的白石岗。”史若梅道:“那么是该向东边这条路走了?”独孤宇道:“不错。”正想问她是否同路,史若梅已抢先说道:“不巧得很,小弟要向西边这条路走。他日倘有机缘,当再踵府拜谒。”匆匆忙忙,似是怕独孤宇拉她似的,立即拱手道别。独孤宇又添了几分不快,心想:“此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我与你虽是萍水相逢,但究竟也曾助你脱了一场险难。嗯,这人看来不似江湖人物,言辞又这么闪烁,剑法亦非比寻常,还有一匹罕见的西域骏马,究竟什么路道,当真是令人猜想不透!”越想越是怀疑,好奇心起,走了一程,暗自抄了一条小路,改向西行,按下不表。
 

  且说史若梅独自西行,她本来是茫无目的,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均无不可的,只因独孤宇说要向东行,她才故意走相反的路的。西边这条路正是一条驿道,是通往平卢道官道,从平卢往西,可以直达长安。
 

  走了一会,忽听得后面人马喧闹,有人大喝道:“小贼往那里跑?”史若梅大怒,还以为是郝鹏的党羽又追来了,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追来的约有十五六骑,竟然都是羽林军的服饰。原来这十多骑正是羽林军大队打前站的,羽林军人马众多,所过州县,必须预先张罗供应,故而要派出一小队人马,提前最少半日去通知地方官员,好让他们预先打点。史若梅只以为走大路就可以避免和群盗相遇,却不想到遇上官军,麻烦更大!
 

  本来史若梅衣服丽都,十足一个官家子弟,照理是不会引起官军怀疑的,但她所骑的这匹马却是青海藩王所进贡的御马,别的官军部队也许不能认出,羽林军中康居种的名马很多,却是远远就看出来了。
 

  带领这小队羽林军的军官,名叫安定远,官封“虎牙都尉”。在羽林军中以“龙骑都尉”最尊,其次便是“虎牙都尉”。安定远是羽林军中的第五名高手,仅次于秦襄、尉迟北(龙骑都尉)、尉迟南(虎牙都尉)和另一位虎牙都尉康班侯。是一位能征善战的骁将。
 

  安定远一眼便认出史若梅骑的乃是御马,大吃一惊,说道:“这定是金鸡岭漏网的小贼!”长枪一摆,率领羽林军包抄过来。安定远马快,单骑先到,大怒喝道:“好大胆的小贼,骑了御马,居然敢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这还了得?还不快给我滚下马来?”说时迟,那时快,两匹坐骑,已是啣尾相接,安定远大喝一声,长枪一抖,一招“毒龙出洞”,便向史若梅的后心刺去。
 

  史若梅反手一剑,拨开了安定远的枪尖,但她不惯马战,气力也不如对方,被安定远猛力一冲,身躯一震,几乎坠马。猛听得又是“呼”的一声,原来是羽林军中一个善于使绊马索的,将绊马索抖起一个圆圈,向她的马颈便套。史若梅顾人难顾马,那匹马给绳索套着颈项,四蹄屈下,安定远紧接着又是一枪!
 

  史若梅叫道:“你们要这匹马,我给你们便是,为何这样蛮不讲理?”施展轻功,足尖一点马鞍,腾身飞起,安定远纵马追上,出枪又刺,史若梅怒道:“你也给我滚下马来!”她身形落地,尚未站稳,安定远枪尖已刺到她的前胸,史若梅并不招架,纤腰一折,恰如柳枝轻摆,闪开了安定远这一枪,趁势一剑横披,削断了安定远那一匹马的一条马腿,安定远大吼一声,也迫得跃下马来。
 

  史若梅道:“你为何硬要诬赖我是强盗?”安定远冷笑道:“你不是强盗,那来的御马?”史若梅道:“朋友送给我的,我不知牠是御马。”安定远道:“什么人送给你的?”史若梅答不出来,只有说道:“我端的不的[是]强盗,信不信由你?”安定远道:“你不是强盗你是什么人?”史若梅不愿说出她是“潞州节度使小姐”的身份,登时瞠目结舌,又答不出来。
 

  安定远冷笑道:“我只道金鸡岭的强盗都是硬汉子,却原来也有你这样的软骨头。做了强盗却不敢认!铁摩勒辛天雄有你这样的部下,也算是给他们丢尽了脸了!”原来安定远虽然与铁辛二人无甚交情,但对这二人,他也是颇为佩服的,所以才有这一番言语。史若梅其实是不想和朝廷的军官交手,但她一向被人奉承惯了,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小姐脾气,几曾受过人这般辱骂?

安定远举起长枪指着史若梅,正要吩咐护兵将她捆缚起来,忽听得“唰”的一声,史若梅已是拔剑出鞘,冷冷说道:“官逼民反,你硬说我是强盗,我就做了强盗吧,看剑!”倏的一招“玉女投梭”,剑光如练,便向安定远刺去。
 

  安定远微微一噫,心道:“我只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贼,想不到这小贼的剑术竟是如此精妙。”不过他只是感到有点意外,却并非恐惧,当下喝道:“来得好!”枪尾一颤,抖起了斗大的枪花,使出了一招“中平枪”,平胸迳刺史若梅的胸膛。
 

  史若梅知道他气力很大,打定了主意,不和他硬碰硬接,当下剑走轻灵,身随剑进,避开了正面,忽地剑锋一展,竟然在斗大的枪花中欺身进去,一招“凤凰展翅”,剑锋贴着枪杆,喝声:“撤手!”疾削安定远的手指。
 

  安定远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临危不乱,史若梅的剑锋缘着枪杆推上,看看就要削到他的手腕,那杆长枪已是转了一圈,将史若梅的青钢剑弹了开去,他也同样的大喝一声:“撤手!”枪杆当作棍使,拦腰便扫。
 

  史若梅一个“弯腰插柳”,在间不容发之际闪开了这记猛招,随即又霍的一个“凤点头”,躲过了枪尖的跟踪追刺,双方都占不到便宜,谁的兵器也没脱手。
 

  安定远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史若梅道:“我是无名小贼,看剑!”安定远暗暗纳罕,心想:“这厮武艺高强,定然不是无名之辈。却怎的从未听秦都尉说过金鸡岭有这号人物。”原来秦襄对金鸡岭的头面人物,如铁摩勒、辛天雄、杜百英等人都很熟悉,在围山进袭之前,曾将这些人的武功、相貌对安定远详细说过,叫他特别小心,倘若遇到这几个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这也是爱护部下与保全铁摩勒等人的一番心意。
 

  安定远见她哑声不响,心想:“只怕是金鸡岭新来的头目也未可知。”他既认定了史若梅是个身份重要的头目,更不肯放松,当下抖擞精神,一枪紧过一枪,周围数丈之内,都是剑光枪影。他是大将身份,如今只和一个“小贼”交锋,那一小队羽林军不好上前插手,只是团团的将他围住。安定远使的是丈二长枪,最利于马上交锋,步战却不如史若梅短剑的灵活。
 

  史若梅仗着身法灵活,一柄青钢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竟然占了六成攻势。安定远猛搠数枪,连她的衣角也没挑上,迫得转攻为守,他枪重力沉,使到紧处,风声呼呼,泼水不入,史若梅不敢和他硬碰硬接,只能乘瑕抵隙,和他游斗。史若梅气力本来不如对方,何况她又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因此初时虽占上风,但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之后,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香汗如雨。
 

  可是那一队羽林军却未曾看出形势正在改变,人人都大感惊奇,要知安定远是羽林军中第五名高手,他们初时都以为安定远亲自出马,不过三招两式,就可以把这“小贼”收拾,那知斗到三十回合以上,这“小贼”竟然还是攻多守少,不由得他们不刮目相看。
 

  一个裨将叫道:“安都尉,咱们还要赶往前站打点,不必一定捉活的了吧?”安定远抬头一看,只见日头已经过午,心中想道:“再战下去,我是不难令他筋疲力竭,将他活擒,但只怕最少还得半个时辰,误了官差。”这员裨将是军中的神箭手,他说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向安定远请示,要不要他发箭帮忙?
 

  安定远抡动长枪,将史若梅紧紧裹住,说道:“好,最好射他无关紧要的地方,倘若失手射毙,那也算啦。”
 

  史若梅东跳西跃,步法变幻莫测,而且又是在和安定远激战之中,任何高明的射手也没有把握只把她射伤而不误毙了她。可是由于安定远的意思是最好捉个活的,这裨将有意在主将面前逞能,当下想出了一个妙法,弓弦一拉,啪的一支箭从史若梅右方飞过,第二支接着向左方飞过,这两支箭都故意差了少许,第三次虚拉弓弦,史若梅是懂得连珠箭法的,连珠箭习惯是一左一右一中,她刚才为了躲闪那两支箭,身形已闪到箭手所预料的方位,这时她听得弓弦声响,只当是向中盘射来,本能的往上跃避。那裨将立即一箭射出,故意射高三尺,史若梅往上一跳,恰好等于将身子送上去接箭,“嚓”的一声,箭簇已插入她的小臂,登时血流如注。
 

  安定远喝道:“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我不取你性命,快快扔剑投降!”史若梅咬紧牙根,说道:“金鸡岭的好汉没投降的软骨头。”她为了安定远曾辱骂过她,拼死要赌一口气,用力再发一招,将安定远的枪头架住。但她受伤之后,气力更感不支,那还招架得住?只觉双臂痠麻,头晕腿软,那柄青钢剑已有点掌握不住,在这情形之下,只要安定远再加把劲,她的剑就要脱手无疑。
 

  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忽听得“唰”的一声,突然有枝短箭射来,但却不是向史若梅,而是射向安定远的。安定远大吃一惊,心道:“霍都护的神箭怎的如此失了准头?”刚刚避开,第二支第三支已是接续而来,安定远只好放开史若梅,抽回长枪,拨打射来的连珠箭,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放箭的另有其人,不是那个裨将。
 

  只见一骑快马从路旁的松林里冲出来,骑在马背上的是个蒙面汉子,他发的乃是甩手箭,用腕力甩出,两手齐发,远远掷来,竟是急劲无比,威力之猛,比从铁胎弓射出的还要惊人!
 

  这蒙面汉子的甩手箭不但急劲,而且奇准,安定远舞起长枪防身,泼水难入,也自中了一箭,恰好也是射中小臂,血流如注。那蒙面汉子见安定远受了伤,不再射他,接续的六七枝箭,都是射羽林军的坐骑,箭无虚发,每一枝箭都射伤了一匹马,那些战马负痛狂奔,史若梅之围登时解了。
 

  那个负有“羽林军神箭手”之誉的裨将勃然大怒,喝道:“恶贼休得猖狂,你也吃我一箭!”弓弦一拉,一支箭刚刚射出,就给对方的短箭碰落,那蒙面汉子以手发箭,比那裨将快得多,那裨将本来也要使出连珠箭法的,但他正要再拉弓弦,只听得“噼噼”一声,对方一箭飞来,已把他的铁胎弓当中劈开,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短箭又到,正中裨将的大腿,登时把他掼下马背。那蒙面汉子叫道:“史兄,快走!”
 

  安定远气红了眼睛,枪交左手,一枪挑来,史若梅忍着疼痛,飞身跃起,早已跳上了那员裨将的坐骑,这时还未受伤的羽林军人马,只有六七骑,那挡得她住?转眼之间,史若梅已跟着那蒙面汉子,双双驰入林中。安定远一来忌那汉子的神箭,二来也怕林中还有埋伏,只好咽下怒气,整顿人马,做善后的工作了。
 

  那蒙面汉子带着史若梅,穿过了松林,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山路,一直默不作声。史若梅回头一望,不见有人追来,松了口气。但她紧张的情绪一过,立即便感到臂如刀割,痛得她冷汗直流,花容失色,几乎坐不稳马鞍。她一咬银牙,正要伸手拔箭,那蒙面汉子回头一望,连忙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话之时,那蒙面汉子和史若梅都已勒住了坐骑,那蒙面汉子哈哈笑道:“史兄,想不到咱们又相会了。”把蒙着面的黑希[布]撕下,史若梅吃了一惊,叫道:“原来是你!”正是:
 

  只道从今成陌路,欲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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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自恨身非男子汉  可怜辜负美人恩


  这蒙面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才和史若梅分手的那个书生——独孤宇。独孤宇道:“我也不知,原来史兄乃是金鸡岭的好汉,真是失敬了。”史若梅用新近学识的黑道术语问道:“兄台是那条线上的朋友?”独孤宇哈哈笑道:“我不是绿林人物,但生平最喜结交英雄豪杰。金鸡岭铁摩勒大侠的声名,谁个不知,那个不晓?小弟只恨无缘拜谒,至今耿耿于心。听说这两天官军大举攻山,不知铁寨主可脱险了么?”史若梅将错就错,便认作是“金鸡岭的好汉”,说道:“铁寨主早已脱险了,小弟本事低微,跟不上寨主,掉了队。”独孤宇道:“史兄不必担忧,若蒙不弃,请容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请史兄到寒舍暂避一时。”史若梅道: “兄台盛意可感,但只怕连累了你。”独孤宇道:“史兄,先前彼此不知身份,犹有可说。如今倘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小弟了。”

  史若梅心意踌躇,一时难决,心里想道:“此人看来似是个侠义之士,但我一个单身女子,却怎好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家里去住?”当下讷讷说道:“我看,我受的这点伤还不打紧,……”那知就在说话之时,牵动创口,鲜血又涌出来。

  独孤宇翻身下马,说道:“我身上有金创药,史兄,你先料理了伤口再说。”走过来要扶史若梅下马。

  史若梅一惊,忍着疼痛,先跳下马,险险跌倒,独孤宇伸手去扶,她又连忙一闪闪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请将金创药给我,我自己会敷。”独孤宇心中纳闷,暗自想道:“这人怎的一点也没有绿林好汉的气概,客气得也未免太过份了。”

  史若梅中箭已将近半个时辰,最初流出来的血液已与衣裳胶结一起,史若梅咬紧牙根,撕破衣裳,正想拔箭,独孤宇忙道:“史兄,使不得!须得洗净伤口,先敷上药,包扎妥当,最少过了一个晚上,待血止了,才可以将箭拔出来。现在拔箭会流血不止,而且还怕血液中毒,只凭这点金创药是济不了事的。小弟家内诸药齐备,明天再拔箭不迟。”史若梅道:“多谢兄台指教。”将金创药敷上,她从无经验,手指颤抖,敷药之时,触动骨头,痛得她冷汗如雨,几乎叫出声来。独孤宇更觉奇怪,心想:“他干的是刀头舐血的生涯,怎的连治箭伤的一些常识也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他还想拔箭,现在看来,他简直是连怎样敷药也不懂。绿林好汉,竟似个初出道的雏儿,真是一件奇事。”他见史若梅痛苦的情形,心中不忍,又想过去帮她敷药裹伤。

  史若梅正在低头敷药,不留意独孤宇已到了她的身边,独孤宇见她摇摇幌幌,很是痛苦,也未及说明来意,便伸出手去扶她。史若梅忽地感觉到有一只手触及她的身体,猛吃一惊,几乎是出于女性防御的本能,立即一掌推出,叫道:“你干什么?”那一小包金创药也跌落地上。

  独孤宇怔了一怔,道:“史兄,我是来帮你敷药的,你怎么啦?”史若梅这时已经看清楚了是独孤宇,当然也已明白了他的来意,不由得满面通红,勉强笑道:“我已经敷好药了,多谢你啦。”独孤宇道:“我帮你包扎伤口。”史若梅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会。”独孤宇心想:“这人的脾气真是古怪已极,简直比一个大姑娘还害羞。”史若梅将受伤的左臂搁在肩膊上,撕下了一幅衣裳,自己就包扎起来,她又不懂得包扎,横一道直一道,包裹得十分难看。独孤宇大皱眉头,几次忍不住要过去帮她,但史若梅冷淡戒备的神气却把他止住了。

  唐代并不怎样讲究礼教,对男女之防也远不如后世的重视,只因史若梅是节度使小姐出身,她的母亲(兼奶妈)又是名门闺秀,所以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对陌生男子,决不敢过份亲热。正因为她与一般女子不同,是以独孤宇也未怀疑到她是女子,(因为一般女子,尤其是江湖女子,在受伤的时候,是决不会拒绝男子的帮助的。)他只知道这是史若梅的一种怪脾气,心里虽不怎样高兴,却也不便说她。

  史若梅裹好伤口,又歇了一会,气力也恢复了一些,勉强跨上马背,独孤宇道:“史兄,你这箭伤须得好好调养,请不必客气了,就到寒舍宿住几天吧。”这是他的第三次邀请了,史若梅犹在踌躇,独孤宇道:“这一路上都有官军,即算你有紧要的事待办,也是不方便在路上行走的了,你单身一人,又受了伤,莫说官军,任何人见了都会起疑。”史若梅听得[他?]说得有理,且又是盛情难却,心想:“事已如此,我只好随遇而安。这人看来是个侠义之士,大约不会对我不利。”当下便道: “独孤兄盛意相邀,我只好厚着脸皮,打搅你了。只怕连累了你。”独孤宇道:“史兄不用担心,小弟僻处山乡,外人不会注意的。只是小弟倒有点担心,……”史若梅道:“你担心什么?”独孤宇道:“史兄受伤之后,只怕骑马吃力,不如你我合乘一骑如何?”史若梅心中一凛,暗自思量:“莫非他已看出我是个女子,心怀坏意。”但看独孤宇神色坦然,说话诚恳,却又不似。

  史若梅沉吟片刻,委婉说道:“小弟手臂受伤,骑马尚无大碍,独孤兄不必为小弟担心。”她尽管说得委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独孤宇心道:“倘若不是为了你是金鸡岭的好汉,我才不高兴管你的闲事,为你操心呢。”

  独孤宇恐怕遇着官军,挑了一条靠着山边的羊肠小道行走,道路崎岖,骑在马背上也颇受颠簸之苦,史若梅咬牙忍受,幸好独孤宇的家乡离出事地点不过四十多里,走了个多时辰,便已到达。

  独孤宇的家正在林屋山白鹤峰下,门前是一片荷塘,两岸几行垂柳,红墙绿瓦在林中隐现,恍如人在画图。史若梅赞道:“好一处所在,无殊世外桃源。”独孤宇笑道:“史兄不象是个绿林豪杰,倒象诗人骚客了。难得客人欢喜,我这个做主人的更是高兴,定要请你多住几天。”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少女飞跑出来,远远的就高声叫道:“哥哥,你回来啦!”蓦然看见史若梅臂上带箭,和哥哥一起,不觉一怔,独孤宇笑道:“我邀请了一位好朋友来呢。”当下给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史正道(史若梅捏造的假名)史大哥,这是舍妹独孤莹。史大哥当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莹妹,你可要代我好好招呼。”

  独孤莹道:“哎呀,史大哥,你是怎么受了伤了?”独孤宇道:“妹妹,好教你喜欢……”独孤莹插嘴道:“咦,人家受了伤,你喜欢什么?”独孤宇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给你说史大哥的来历,你别缠夹不清。莹妹,你不是说,当今豪杰,你最佩服三个人么?”独孤莹道:“不错,一个是铁摩勒,一个是牟世杰,一个是段克邪。”独孤宇道:“这位史大哥和他们三人都是朋友,他是金鸡岭的好汉。”要知牟段二人与铁摩勒的关系,武林中很多人知道,因此史若梅虽然没有说过她认识牟段二人,独孤宇已是想“当然耳”的为她吹嘘了。史若梅笑道:“我只是金鸡岭一个无名小卒,那配得上是他们三人的朋友?”独孤宇道:“史兄,你别太自谦啦。你的剑法足可以与当世名家比拼,决不会是无名小卒。”

  独孤莹道:“哦,我明白了,听说前几天官军正图[围?]攻金鸡岭,你是受了官军的箭伤。”独孤宇道:“他是刚刚受的箭伤。”当下将刚才遇见羽林军的事说了。独孤莹道:“哥哥,你也是的,人家受了伤,你却只是顾着说话,快点进去给史大哥料理吧。”

  史若梅疲倦不堪,两条腿都已麻木不灵,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了。独孤宇在前引路,他的家建筑在山岗上,要走上一道斜坡,独孤莹一直在留神史若梅,见她皱着眉头下马,一跛一拐的走一步歇一下,禁不住就过来扶她,又禁不住埋怨哥哥道:“你只知道吩咐我招呼客人,你自己就不懂得招呼。”

  史若梅虽然怨恨段克邪,但不知怎的,对于称赞段克邪的人,却是不自觉的生出一重好感,何况独孤莹又是个女子,史若梅竟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男子”身份,本能的对独孤莹毫无避忌,不但任由她用手搀扶,而且由于太疲倦的原故,不自觉的就靠在她的身上。独孤莹感到她的体温,感到她呼出来的气息湿润着自己的头发,也禁不住芳心跳动,但她是个爽朗的姑娘,竭力装出神色自如,毫不在乎的仍然扶着史若梅踏入她的家门。

  独孤宇起初担心妹妹会碰史若梅的钉子,后来见她们如此形状,颇觉意外,心中想道:“我只道他是天生的害羞脾气,谁知他却任由妹妹搀扶。真是个怪脾气,我是个男子,他倒不肯让我碰他一下,换了个女的,他却反而无所谓了。哼,要不是我早就在昨晚看出他行事坦率,我还真会当他是个好色之徒。”

  独孤莹听得史若梅微微喘息,心中好生怜惜,说道:“史大哥,你真是个硬汉子,受了箭伤,居然还能够骑马跑这么一大段山路。哥哥,咱们先替史大哥料理箭伤,就让他在你的房中安歇好不好?好有个照料。”史若梅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敢麻烦独孤兄。小弟有个怪脾气,不惯与人同房,喜欢一个人清清净净的住。”独孤莹心想:“这个人倒是坦率可喜,向来做客人的都是听从主人的安排,他却指定要主人给他清净的住所,口气之间,还似乎不愿意主人去打扰他似的。”当下笑道:“我有一间书房,倒还整洁,就不知合不合史大哥的心意。”当下就扶史若梅走进她的书房。

  这书房端的布置得十分雅致,靠墙一个书橱,壁上遍挂字画,靠窗一张书桌,桌上供有瓶花,还有一炉未烬的余香,书橱对面有张胡床,没有被褥,只有凉枕,想是供独孤莹疲倦时躺着看书的。独孤莹笑道:“史大哥倘若不嫌这间房子不好,等下我就把被褥拿来。”

  史若梅精神一振,说道:“好,好得很!想不到姑娘还是个才女,房里这么多书。这幅字书法真是苍劲之极,咦,这原来是杜甫写的新诗!”

  杜甫李白是当时并驾齐名的诗圣诗仙,每篇一出,万口争诵,洛阳纸贵。但他们的亲笔书法却很难得,这一首新诗,史若梅也未曾见过,不觉就念起来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颖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诗后附序,却原来是杜甫在临颖(地名,在今河南许昌县南。)见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因赋此诗相赠的。

  史若梅击节赞赏,说道:“好诗,好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术练到诗中这样的境界,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同时又有点奇怪,问道:“这首诗是杜老写给公孙大娘的女弟子李十二娘的,不知怎的会在独孤姑娘这儿?”独孤宇微微一笑,说道:“舍妹就是李十二娘的师妹,我们兄妹二人是不同师父的。”史若梅吃了一惊,说道:“公孙大娘还在人间吗?那不是将近百岁了?”独孤莹道:“家师大前年已去世了。我是她的关门弟子,李十二娘是大师姐,我的功夫其实是大师姐教的。大师姐最疼爱我,去年她路过此地,知道我喜欢杜甫的诗,就把杜甫这幅手迹送了给我。”

  独孤宇也觉得奇怪,问道:“史兄如此爱好诗书,想必也是读书种子?却怎的进了绿林?”史若梅道:“小弟是读过一点诗书,说不上是读书种子。我追随铁寨主只是最近的事情,独孤兄问我何以会沦落绿林,唉,这事情嘛,不说也罢。”史若梅本想捏造一个故事,但她不惯说谎,急切间捏造不来。独孤宇却以为她有难言之隐,不便再问,当下连忙说道:“史兄文武全材,端的令人佩服。如今乱世,英雄正出自绿林,怎说得上沦落二字?”心想:“原来他乃是新入行的绿林好汉,又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怪不得他这么缺乏江湖经验。一点不像个强盗,却像个文绉绉的书生。”

  说话之间,早有丫环将被褥拿来,独孤莹笑道:“别尽顾说话了,咱们先替史大哥料理箭伤吧。”便请史若梅在胡床躺下。独孤宇道:“你们女孩子细心得多,敷药裹伤之事,莹妹,我可要偏劳你了。”独孤莹芳心一动,低下头来,却忽地又“噗嗤”笑道:“哥哥,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粗心大意,那我也不必责怪你了。你瞧,你给人家裹伤,包扎得像个什样子?横一道竖一道的,简直把史大哥的臂膊扎得像个粽子了。”

  史若梅脸上一红,说道:“这是我自己裹的。”独孤莹怪不好意思,尴尬笑道:“男人家多是不会料理自己的,史大哥,你躺下来,我替你敷药。”史若梅的伤口附近,血液如胶,与衣裳粘在一起,独孤莹道:“史大哥,你有替换的衣裳吗?”史若梅道:“在我的背囊里,有两件衣裳,是昨日新买的,不知合不合身。”独孤宇笑道:“你不知道,史大哥可真阔气哩,这两件衣裳,是他用金豆换的。”将昨晚客店中的故事说了,听得独孤莹格格娇笑。

  独孤莹道:“史大哥,请你背转身子,我替你把上衣除下来,哥哥,你端一碗温水来。”她是想替史若梅洗净伤口,然后敷药,然后换衣。史若梅不禁又是脸上一红,低声说道:“不必这样麻烦了,你有剪刀吗?”独孤莹道:“要剪刀做什么?”史若梅道:“你给我将伤口附近的衣裳剪开,不是就可以洗抹、换药了吗?” 独孤莹心道:“枉他是个绿林好汉,却原来比女孩子还会脸红。我不在乎,他反而要避起男女间之嫌来了。”当下只好取来剪刀,依从史若梅的意思,替她洗净了血污,重新敷过金创药。

  独孤宇端来一个火笼,一大壶参茶,说道:“你流血很多,定会感到喉干口渴,这壶参茶,正好给你止渴。明儿你饿了再吃东西。”独孤兄妹,殷勤照料,史若梅很觉过意不去,谢了又谢,说道:“麻烦了你们半天,你们也该歇息了。”独孤宇道:“我住在对面,你半夜有事,尽管叫我,不必客气。”史若梅道:“我知道啦,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想来不会有事。”

  史若梅待他们兄妹走后,心里还真有点害怕独孤宇半夜过来,她挣扎下床,把窗户都关好了,然后放心换过衣裳,蒙头睡觉。

  初时她心里还有忐忑不安,但毕竟是太疲倦了,不久就沉沉熟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被敲门之声惊醒,史若梅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没事,独孤兄请回去睡觉吧。”门外那人“噗嗤”一笑,说道:“是我。早已天亮了,我给你端早点来啦。”却原来是独孤莹。

  史若梅打开房门,独孤莹笑道:“你怎么连窗子都关得密不透风,不气闷么?”赶忙给她将窗户打开,让阳光和空气透进来。史若梅道:“我小时候怕鬼,习惯了关好窗户才睡的,你别见笑。”她这一解释,独孤莹本来是不想笑的,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只当女孩子才怕鬼,却原来你们绿林好汉也怕鬼的。好啦,现在已是白日青天,不用怕鬼啦。快吃早点吧。”

  独孤莹将携来的食物摆在桌上,那是四样精美的小菜和一大碗稀饭,史若梅吃得津津有味,独孤莹说道:“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我还担心你咽不下去呢。”史若梅笑道:“独孤小姐真是多才多艺,能文能武又会做菜,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气!……”独孤莹面上一红,嗔道:“史大哥,你说什么?”史若梅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是男子身份,急忙把后半句“娶得你作妻子”缩了回去,尴尬说道:“你年纪大约和我也差不多,你是样样皆能,我却是什么都不懂,说实在的,我真是好生羡慕你呢!”她说者无心,独孤莹听者有意,脸上更红得似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史若梅心道:“糟糕,我又说错了话。假扮男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连忙低下头去“呼呼虏虏”的吃粥,掩饰自己的窘态。半晌抬起头来,见独孤莹的一双妙目正在向自己射来,并无恼怒的神态,史若梅这才放了心。独孤莹忽地微笑说道:“史大哥,你太客气了,你才真的是文武全材呢。”

  史若梅趁机会移转话题,说道:“我以前只知道李白喜欢结交侠士,懂得剑术;如今看了杜甫送给令师姐的这首诗,却原来他老人家也是一位行家。”独孤莹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行家?”史若梅笑道:“要不然他怎能形容得这样维妙维肖?”独孤莹笑道:“据我所知,杜甫并不懂得剑术,但他懂得欣赏,那倒是真的。”史若梅道:“懂得欣赏,那也就是行家了。”

  独孤莹忽道:“史大哥,你和段克邪熟不熟识?”史若梅心头一跳,不觉也是脸泛红晕,说道:“不是很熟,你问这个做什么?”独孤莹道:“你刚才说起李白欢喜结交侠士,我想了起来,李白和段珪璋段大侠就有一段不寻常的交情,想来你也是早已知道的了。可惜段大侠去世太早,咱们后生晚辈,没来得及见他,不知这位曾经李白赞美过的剑客,剑术到底是怎么样的了不起?”接着又道:“听说段克邪的剑术比他的父亲还要好,你见过吗?”史若梅听得人家称赞段克邪,心里暗暗高兴,但却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气说道:“大约是吧,我没有见过。”

  独孤莹暗暗纳罕,心想:“如此看来,他和段克邪的交情大约也真是普普通通的了。这也奇怪,俗语说惺惺相惜,他和段克邪同在一个山寨,却怎的不多找机会亲近亲近。”想至此处,只见斜对面她哥哥的房门已经打开。

  独孤宇走了进来,笑道:“妹妹,原来你早已来了。”独孤莹道:“谁像你这样懒,日上三竿,犹未起床。对客人也未免太疏忽了。”独孤宇笑道:“我有你这样一位好妹子,还用得着我操心吗?”独孤莹听出她哥哥笑中含有深意,不觉又是芳心荡漾。

  独孤宇道:“史大哥觉得好了点吗?”史若梅笑道:“好得多了,你瞧,我吃了这么多东西。”独孤宇道:“好,这支箭可以拔出来了。妹妹,你心灵手巧,替史大哥拔箭,还要偏劳你呢。”独孤莹知道哥哥是有心让她和这位“史大哥”多多亲近,却也不好推辞,当下微笑说道:“哥哥,你真会享福,样样都要我管。好吧,你也总得做点事情,请你把需用的药品拿来吧。”

  独孤宇道:“我早已准备妥当了。”

  史若梅很觉过意不去,说道:“独孤姑娘,我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了。”独孤莹嫣然一笑,说道:“史大哥,我是和哥哥说笑的,你别认真。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你受了伤,我应该服侍你的。”独孤宇笑道:“妹妹,我看你还应该感激我呢!”独孤莹嗔道:“感激什么?你别乱说。”独孤宇道:“感激我将史大哥请来啦。你跟你师姐学了剑术,总恨没人切磋,史大哥正是一位剑术高手,以后你可以多多请他指教了。”独孤莹很怕哥哥和她再开玩笑,说得太过露骨,如今听独孤宇这么一说,倒是光明正大,替她找到了接近史若梅的藉口,便连忙点头说道:“对啦,我正有这个心意,但盼史大哥早日痊愈。”

  史若梅道:“你是公孙大娘的高足,我得拜你为师才成,你怎么和我这样客气。”独孤宇道:“你们两人都别客气,史大哥伤好之后,你们相互切磋,让我也好观摩观摩。”史若梅虽然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却也是个心眼玲珑的人,心里暗暗好笑:“看来这位独孤姑娘对我很有点意思,她的哥哥也愿玉成其事。只可惜我无福消受。”史若梅一直担心给他们兄妹看破行藏,这时心上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史若梅躺在胡床,独孤莹小心翼翼的替她拔箭,头发几乎拂到史若梅脸上,彼此都感到对方呼吸的气息。独孤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扩大了。低声问道:“史大哥,你觉得痛吗?”史若梅道:“很好,多谢你啦!”独孤莹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

  史若梅倒不是胡乱称赞,独孤莹的手法的确甚为灵巧,拔出箭头,再涂了药,史若梅痛楚若失,对独孤莹很是感激。

  自此之后,一连几天,独孤莹日间都几乎寸步不离的服侍史若梅,独孤宇反而来得很少。史若梅和她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史若梅的伤本来并不很重,又得独孤莹小心照料,好得很快。这一日史若梅起床之后,试试活动筋骨,已是恢复如初。独孤莹很是欢喜,笑道:“史大哥你闷了这许多天,我陪你到花园走走吧。史大哥,今天你可以指点我的剑法啦。”

  这时正是暮春时节,史若梅随着独孤莹走进园子,只见佳木茏葱,百花争艳,这座花围[园]虽然并不很大,但却布置得别有匠心,山石玲珑,亭台隐现,曲径迂回,清流如带,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无不安排得恰到好处,走到园子深幽之处,宛如人在画图。史若梅闷了多日,不觉精神一爽,容光焕发!

  史若梅本来貌美,心中欢悦,更添上几分潇洒,一片豪情。两人在荷塘旁边走过,清波照影,现出一对璧人。独孤莹看看水中的倒影,再看看面前的这个“美少年”,不觉酡颜如醉,暗自想道:“这人端的是才貌双全,想不到绿林中竟有如此人物!古人说什么潘安之貌,想来也不过如此。”

  史若梅微微一笑,说道:“独孤小姐,你在想些什么?”独孤莹心头一跳,说道:“我想请你指点剑法,不知你肯是不肯?”史若梅道:“我怎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小姐先显身手。”独孤莹道:“也好,你新病初愈,且歇一会儿,待我先抛砖引玉吧。”

  独孤莹拔出佩剑,滴溜溜一个转身,剑光已似匹练般伸展出去,舞到急处,端的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剑气纵横,寒风飒飒,花片粉粉[纷纷]坠下,随着剑光飘散,更显得奇丽无俦。史若梅不禁拍掌赞好,念起杜甫那首诗中的佳句:“(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独孤莹剑光一收,半喜半嗔的说道:“我师姐的剑术,或者可以当得起这几句诗,我那里便能到此境界。”史若梅笑道:“我未曾见过令师姐的剑术,看了你的,已是目眩神驰,自叹眼福不浅了!”

  独孤莹道:“你这张嘴,只会讨人欢喜。我听哥哥说,你的剑术才真正是神妙无比呢。我已献拙了,你还不肯指教吗?”

  史若梅给她引起了兴致,其实亦已是跃跃欲试,当下笑道:“我本想藏拙,却怕你这张利嘴排揎,说不得也只好献丑了。姑娘,我给你喂招,你手下留情。”

  独孤莹道:“我有个新鲜的法子,你我离开三丈,彼此出招还招,这样可以避免误伤,大家也可以拿出平生所学,尽力施为了,你看可好?”史若梅知道她是照顾自己新病初愈,既佩服她心思周到,又感激她体贴入微。

  史若梅道:“好,请先赐招。”独孤莹是主人身份,不便客气,当下抚剑一揖,随即出了一招“玉女投梭”,史若梅也还了一招“投桃报李”。

  独孤莹嫣然一笑,说道:“史大哥,你太多礼啦,不必如此客气。”原来史若梅这一招“投桃报李”,含有客人感谢主人恩义,欲图有以报答之意。

  独孤莹脚踏巽位,走出“伤”门,长剑抖动,嗤嗤有声,这一招剑势凌厉之极,倘若真的是近身斗剑,这便是一招令敌人伤残的杀手剑法。史若梅笑道:“好狠!”斜走震位,长剑一翻一绞,脚跟一旋,又回到原来的方位。独孤莹也不禁赞道:“好,解得真妙!”两人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距离,脚踏五行八卦方位,出剑虚击。双方使的都是上乘剑法,十分认真,与正式交手,殊无二致。而且由于中间有一段距离,彼此剑法的精妙之处,就看得更加清楚。

  转眼间拆了三十招,独孤莹脸上现出一层迷惘的神色,史若梅暗暗奇怪,想道:“现在正是斗到紧张之处,她却怎的心神不属,似是另有所思。”当下叫道: “小心这招!”青钢剑扬空一划,剑尖抖动,闪起了朵朵剑花,这一招名为“佛光普照”,正是妙慧神尼佛门剑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

  独孤莹瞿然一惊,连退三步,忽地也叫道:“小心这招!”身形平地拔起,长剑就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将史若梅的身形都笼罩在这圆圈之内,史若梅失声叫道:“好剑法!” 抱剑直立,使出“朝天一炷香”的剑式,身子也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独孤莹落下地来,两人对面而立,双剑互指,彼此都不再变招,原来到了此际,倘若是真的比拼的话,双方的长剑相交,已是僵持之局,只能凭内力取胜,谁先变招,谁就要吃亏了。

  史若梅笑道:“公孙大娘的嫡传剑法,果然名下无虚,小弟佩服之至,甘愿认输。”独孤莹道:“那里,那里,你是男子,气力一定比我大,若然真的比剑,斗到了这一招,那还应该是我输了。”

  两人徐徐收剑,独孤莹忽地问道:“史大哥,你的师父是谁?”史若梅怔了一怔,说道:“我学艺不精,不好意思说出师父名字。”独孤莹道:“史大哥,我有一件事觉得很奇怪。”史若梅道:“何事奇怪?”独孤莹道:“妙慧神尼听说一向是不收男徒弟的,不知何以会破了例?”

  史若梅暗暗吃惊,这才知道独孤莹原来已看出了她的师门宗派。心想:“我真是糊涂一时了,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当然是剑术的大行家,我怎好与她比剑,让她看出了我的剑法来历。”当下心念转了几转,尴尬笑道:“独孤小姐眼光端的厉害,这么说来,我所使的,大约真的是妙慧神尼的剑法了。”

  独孤莹越发奇怪,问道:“你这话可真奇了,你使的是什么剑法,难道自己都不知的吗?”

  史若梅笑道:“实不相瞒,我的剑法是跟一个女子学的,但却并非尼姑。”独孤莹道:“那女子是谁?”史若梅道:“是我的表姐聂隐娘。”史若梅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扯谎,聂隐娘长她两岁,先跟妙慧神尼学剑,史若梅的剑术有一大半是由聂隐娘转授的。

  聂隐娘常在江湖走动,独孤莹虽未会过,却也知道聂隐娘的名字,知道聂隐娘是妙慧神尼的弟子。当下说道:“原来你是聂隐娘的表弟,这就怪不得了。”说话的当儿,心中已是酸溜溜的,神态很不自然。

  史若梅道:“我是她的远房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在她家中伴读。表姐时时要我陪她练剑,我在旁边瞧呀瞧的,不知不觉也就学会了。我表姐是曾说过,是个老尼姑教她的,但我却不知道便是妙慧神尼。”

  独孤莹冷冷说道:“你的表姐对你可真好,不惜瞒着师父,把剑法教给你。听说她是一位将军的女儿,你在她家里住得好好的,怎么又舍得离开她了?”

  史若梅道:“我不想永远寄人篱下,所以离开聂家,在江湖上闯荡,没有多久,认识了金鸡岭的头目,我知道金鸡岭的铁摩勒,不同普通强盗,于是便入了伙。”

  独孤莹酸溜溜的道:“你很有志气,只是未免太辜负你表姐的好意了吧?”史若梅本来还想逗她一逗,说是自己与聂隐娘订有婚嫁之约,但见独孤莹双目红润,似乎就要滴下泪来,心中不忍,想道:“我临时再留书给她说明真相吧。过早暴露身份,于我不便。”当下说道:“独孤小姐休要取笑,表姐与我贵贱悬殊,我不过是个伴读小厮,岂能有丝毫妄念?”

  独孤莹稍为舒服一些,说道:“我师父在生之时与妙慧神尼交情甚好,你使的那最后两招,就是她们切磋出来的。这是我听师姐说的,我自己可没有见过妙慧神尼。”史若梅心想:“怪不得她刚才现出迷惘的神情,原来我与她的师门,还有这一段渊源。”独孤莹又道: “史大哥,要是将来有机缘的话,我很想见见你这位表姐,看她是怎样一位剑法高妙的美人儿!”语气中的“醋味”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史若梅暗暗好笑。

  就在此时,忽见一个丫环走来,向她们两人见过了礼,说道:“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公子请小姐和史相公出去见客。”史若梅听了,不觉有点诧异。

  独孤莹道:“什么客人?”那丫环道:“是个身体魁梧的男子汉,公子叫他做什么吕大侠。”独孤莹笑道:“江湖上的人物动不动就称什么大侠小侠,好吧,史大哥,咱们一道去见见这位‘大侠’,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史若梅有点诧异,暗自想道:“他家的客人,他叫妹子出去见客,那还罢了,为何要我也见外人。我又从不认识这个姓吕的。”独孤莹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说道:“我哥哥一向谨慎,他要你见的客人,想必无妨。”史若梅本待不去,但听独孤莹这么一说,不去反会见疑,只好和独孤莹一同出去见客。

  独孤宇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中年汉子,见她们来到,忙站起来,独孤宇道:“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箭手吕鸿春吕大侠,这位是史正道史大哥,这位是舍妹独孤莹。”接着又笑道:“莹妹,你一向仰慕的女侠吕鸿秋,就是这位吕大侠的妹子。”吕鸿春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们兄妹双侠才真是令人仰慕。”

  独孤莹心道:“原来神箭手吕鸿春,倒也配得上一个‘侠’字,只是他的眼光却令人讨厌。”原来吕鸿春见她艳丽非凡,不免多看了她两眼,独孤莹眼光向他投射过去,他连忙正襟危坐。

  史若梅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心里想道:“原来他是吕鸿秋的哥哥,糟糕,我和他妹妹打了一架,这事情不知他可知道了没有?莫非他已识破我的行藏,有意叫独孤宇请我出来的?”

  独孤莹道:“何以不见令妹?”吕鸿春兄妹一向在江湖上并肩行侠,是以独孤莹有此一问。吕鸿春道:“我这次出来,正是找寻舍妹的。”史若梅听得他还未见到妹妹,心中一块大石方始放下。

  独孤莹道:“这可真可惜了,没缘份会见鸿秋姐姐。”吕鸿春道:“独孤小姐有所不知,舍妹上个月去参加金鸡岭的英雄大会去了,听说金鸡岭已被官军攻破,所以我急着要找她。”独孤宇道:“这位史大哥正是金鸡岭的好汉。”史若梅心道:“原来他是想向我探听他妹妹的消息。”心中妒意未消,说道:“我只是山寨里的一个小头目,吕女侠是贵客,我没资格相陪,我只是见她和段克邪常在一起。”

  吕鸿春道:“不错,她是在潼关碰到段小侠,她曾帮过段小侠一点小忙,段小侠邀她一同去的。”

  独孤莹道:“听史大哥说,铁摩勒辛天雄段克邪等首脑人物都已逃出来了,鸿秋姐姐既是和他们一道,想必亦已脱险了。”独孤莹话犹未了,独孤宇忽地笑了一笑。

  独孤莹正自心想:“难道是我说错了话了?”只听得她的哥哥已笑着说道:“吕大哥不是向咱们打听消息来的,他还给咱们带来了消息呢。”独孤莹道:“哦,什么消息?”独孤宇道:“他已经与铁摩勒、牟世杰二人会过面了。”

  史若梅不禁又吃一惊,“他和铁牟二人见过了面,想必知道了我的事情?莫非是铁牟二人托他来寻访我的?”但她现在是冒充“金鸡岭好汉”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哦,那好极了。我掉了队,正想知道铁寨主他们的去处,好早日赶回去。不知铁寨主可曾向吕大侠言及么?”

  吕鸿春道:“我和铁摩勒虽然是相熟的朋友,但我不是绿林中人,他们的去向,我不方便动问。”他听史若梅问得外行,不觉起了一点疑心:“这人是金鸡岭的头目,怎的连绿林禁忌都不知道?”

  吕鸿春接着说道:“我见了他们,已知道了舍妹平安无事,我也就放了心了。别的事情,我无暇多问,但有个消息,可以告慰史兄。金鸡岭这次遭受围攻,虽然失了山寨,伤亡却并不大。”

  独孤宇忽地问道:“吕大哥可曾见到段克邪么?”要知段克邪虽然出道未久,但已名震江湖,武林中谈起话来少不免要提及他,是以独孤宇有此一问。

  吕鸿春道:“没有见着,听说他是寻访未婚妻去了。”独孤莹好奇心起,问道:“他的未婚妻是谁?”吕鸿春笑道:“说起来你们一定猜想不到,他的未婚妻竟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女儿!”

  独孤莹诧道:“果然是猜想不到,段克邪是绿林中人,怎的却攀上了这门亲事?”吕鸿春道:“听说那女的并不是薛嵩的亲生女儿,她的生父和段大侠生前是最要好的朋友,指腹为婚的。这女的现在已离开薛家,也变成了江湖儿女了。听铁寨主说,他们之间的事情,离奇曲折,说起来恐怕要说个一天半夜,当时我们都没有闭[闲]功夫多谈,所以我也没有详细打听。”

  史若梅一直在旁边提心吊胆,听到这里,方始松了口气。心里想道:“是了,我和克邪闹翻,牵涉着他的妹子,铁大哥和牟世杰自是不便与他详谈。”又想道: “克邪真的找我?哼,莫非找这个藉口,好离开大队,陪伴那吕鸿秋吧?哼,他屡次侮辱我,就是真的回心转意,我也不理他了!”但他虽然是如此自思自想,内心深处,却还是希望段克邪真的找她。正是:

  是爱是憎还是恨,女儿心事最难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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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相见争如还不见  多情却似反无情
 

  独孤兄妹和吕家兄妹在江湖上并驾齐驱,彼此都是慕名已久,今日难得吕鸿春到来,虽然尚缺吕鸿秋一人,未得相叙,不无遗憾,但已是甚为高兴,尤其独孤宇与吕鸿春二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谈得更是投机。吕鸿春谈得高兴,接着笑道:“还有一件妙事,好教三位得知,这件妙事就是从段克邪的那事引起的。”史若梅不禁又是一惊,连忙问道:“什么妙事?”

  吕鸿春道:“我刚才不是说到铁摩勒在和我讲起段克邪的婚事吗?后来铁摩勒突然中止,这固然是由于说来话长,但也是因为铁摩勒另外想起一件事情,要我效劳,我和他们只能有两个时辰相叙,铁摩勒怕时间不够,只好把段克邪的故事搁下,改谈另一个人的婚事。”

  独孤莹对别人的婚事甚感兴趣,抢着问道:“是什么人的婚事,要劳铁摩勒这等大英雄、大豪杰为他操心?”吕鸿春道:“是牟世杰的婚事。说来也妙,真是无独有偶,牟世杰欢喜的姑娘,也正是朝廷的一位大将军的女儿,这位将军的地位虽然不及潞州节度使薛嵩,却也相差不远。”

  独孤莹笑道:“吕大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吕鸿春道:“就是博望城镇守使聂锋的女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聂隐娘。”独孤宇道:“聂隐娘虽是将军之女,但她总是在外面的时候多,也算得是个江湖儿女,和牟世杰倒还登对。”吕鸿春道:“可是她到底是朝廷将军的女儿,牟世杰很怕她的父亲不肯答允这头婚事。先父和聂将军往日很有交情,对他还曾有过一点好处,铁摩勒是知道这件事的,因此他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去替牟世杰作媒,你说这妙不妙?”

  独孤莹高兴之极,情不自禁的叫起来道:“妙极啦,妙极啦!”独孤宇笑道:“别人的婚事,要你这么高兴?”他觉得妹妹这样的大叫大嚷,殊属有点失仪。却不知独孤莹正在吃聂隐娘的醋,她适才听了史若梅胡乱编造的那番说话,当以为真,以为聂隐娘和史若梅私下有情,心中正在为此愁烦。如今一听,却原来聂隐娘的情人乃是牟世杰,她心头的结立即解开,焉能不大为高兴?

  吕鸿春笑道:“妙是妙了,可是我一来不会做媒,二来自先父去世之后,我兄妹二人浪流江湖,也不想奔走权贵之门,与聂家已是无甚来往了。”独孤莹忙道:“吕大哥,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纵使有甚为难,你也不该推辞的了。”

  吕鸿春笑道:“这也说不上甚么为难,最多不过是做不成这个大媒罢了。”独孤莹道:“不,不,铁寨主这样重重托你,你一定要想办法做成这个媒!”独孤宇不禁笑道:“莹妹,我瞧你对这头婚事,简直比铁摩勒和牟世杰还要热心。”独孤莹忽道:“史大哥,你是聂隐娘的表弟,应该知道她父亲聂锋的脾气,欢喜什么,讨厌什么。你和吕大哥参详一下,好让吕大哥有所准备,拣聂锋欢喜的话儿去说。”吕鸿春怔了一怔,道:“史大哥原来是聂隐娘的表弟?那么这个大媒由史大哥去做,岂不更为适当?”独孤莹道:“这却不然,史大哥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回去不大方便。而且他是小辈,也不好开口。”当下,将史若梅编造的那番谎话,依样说了出来。原来独孤莹是不愿意史若梅在聂隐娘婚事未成之前相会,故此替史若梅砌辞推却这个差事。当独孤莹讲出史若梅“来历”的时候,吕鸿春听得十分留神,心里暗暗起疑,却不言语。眼光只在史若梅的身上转来转去。

  史若梅生怕给他听出破绽,连忙打断独孤莹的话头,说道:“我那位聂表伯倒是个豪爽的人,性情也很随和,你此去不必先提婚事,先把牟世杰的侠义事迹多讲几件,让聂锋先对他有了好感,然后再谈。”吕鸿春笑道:“铁摩勒也是这么说,他还说聂锋最重情义,先父曾对他有恩,他对我的话可能会听得进去。”独孤莹道: “这就好了,那你赶快进行吧。”

  独孤宇道:“瞧你这副急躁脾气,幸亏吕大侠不是个多心的人,要不然岂不是怀疑你要赶他走了?”吕鸿春笑道:“时候不早,我也是应该走了。”独孤莹给哥哥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道:“吕大哥,我一说了这话你便走,那倒真是显得你多心了。再坐一会儿,多给我们讲些江湖上的新鲜事儿。” 独孤莹起初对吕鸿春是谈不上什么恶感好感,甚至对他的眼光稍为有点讨厌,但一听到他说要去给牟世杰做媒,心中高兴,不知不觉就对他表示好感,殷勤起来。

  吕鸿春见她笑靥如花,殷勤留客,不知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舒服,也不好意思便走,便坐下来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秦襄回到长安之后,也打算召开一个英雄会。据说他是由于金鸡岭的英雄大会而想起这个主意的。用意就在让江湖朋友有个出路,免得走入绿林。”独孤宇道:“现在是藩镇专权,朝廷昏暗,有抱负的江湖豪杰,未必肯为朝廷效力吧?”

  吕鸿春道:“这倒未必尽然,依小弟看来,武林人物大抵可分四类。一类是胸怀抱负的正派人物,这类人又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不甘为朝廷所用,而又恨藩镇专横,因而流入绿林,作为侠盗的,例如铁摩勒与牟世杰便是。一种是既不愿做强盗,又不愿做官的江湖游侠,例如从前的段珪璋大侠,现在的神丐卫越等人。大名鼎鼎的空空儿,勉强也可算作这种人物。”独孤莹插口道:“空空儿已经改邪归正了吗?”吕鸿春道:“空空儿是段克邪的师兄,此人脾气极为古怪,即在从前也并非全属邪派中人,而是介于邪正之间的人物。听说他近年来邪气又去了许多,已可以算得是个游侠了。”

  吕鸿春喝了口茶,接下去说道:“胸怀抱负的正派人物还有一种是愿意为朝廷所用的。他们的目的倒并不是为了作官,而是想借着一官半职来施展他们的抱负,或者想图匡扶王室来削弱藩镇的。据我所知,羽林军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例如曾经与史大哥交过手的那位安定远,就是这样的人物。”独孤宇笑道:“我也知道安定远在未投入羽林军之前,原是江湖上的侠义道,所以那日我发出甩手箭助史大哥脱险,只是令他稍受轻伤。”史若梅听了他们的谈话,这才知道在他和独孤莹出来见客之前,独孤宇早已把那日与自己结识的经过,都对吕鸿春说了。

  吕鸿春续道:“第二类武林朋友未必有什么抱负,但也是正派人物。这类人物或是将门之后,或是武林世家,或是专心习技,意图从武举方面出身的人。这类人物只知‘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否昏庸,他们倒并不怎样重视。例如秦襄与尉迟北便是。”独孤宇插口道:“不过听说这两人很重义气,并不同于一般官儿。听说许多绿林朋友,对他们也是相当佩服的。”吕鸿春道:“不错,这两位将军算得是这类人物中出类拔萃的人,倘若他们不是开国功臣之后,大约也会成为游侠的。现在他们官封龙骑都尉,当然是耿耿忠心匡扶皇室的了。还有,例如聂隐娘的父亲聂锋,大约也可列入这类。”独孤宇点了点头,道:“这类人物,也的确是为数不少。”

  吕鸿春续道:“第三类是恃着武功为非作歹的坏人。这类人物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绿林中的不肖之徒,只知打家劫舍的强盗,例子不必举了。一种就是作藩镇的鹰犬了,例如田承嗣的‘外宅男’总管寇名扬便是。”独孤宇插口道:“七步追魂老魔头羊牧劳也是这类人物,他最先是独脚大盗,现在听说也是田承嗣的座上贵宾了。”

  吕鸿春道:“还有一类是武林隐逸,对国事已经灰心,索性便作闭[闲]云野鹤。例如磨镜老人,西岳神龙皇甫嵩老前辈便是。”

  独孤宇听他把武林人物详加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也自暗暗佩服。当下说道:“吕大哥的阅历见识,确是比小弟高明得多,照这样说来,秦襄主持这个英雄会,乃是事所必成的了。”吕鸿春客气了几句,接着说道:“依小弟看来,以秦襄官爵和声望,他来主持这个英雄会,除了武林隐逸之外,其他三类人物,去参加的定然不少,只怕比金鸡岭的英雄大会还要热闹呢。”独孤宇道:“会期定了没有?”吕鸿春道:“听说是准备在今年的中秋节在骊山行宫召开。”独孤莹道:“那么距今只有三个月了。可惜我是个女子,不便到长安去抛头露面,要不然去瞧瞧热闹也好。吕大哥准备去吗?”吕鸿春笑道:“我要先到博望去见聂锋,替牟世杰做媒,然后回家一转。要是赶得及的话,我也想去瞧瞧热闹的。这英雄会史大哥是不方便去的了。你们兄妹倘是有兴致的话,咱们将来不妨结伴同行。英雄会上只问本领如何,男子去得,女子也去得的。”独孤宇笑道:“我和羽林军交过手,虽然当时是蒙了脸孔,但也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来。”吕鸿春道:“秦襄的江湖朋友很多,他也知道江湖朋友的忌避,听说他这个英雄大会,已有明文宣布,参加者以往做过什么,即算曾与朝廷作对,也概不追究。只是不许在长安闹事便成。在大会中比武获胜者,做不做官,他也不勉强。得胜的前五名,他还准备每人送一柄刀,一匹名马。小弟倒不希罕这些东西,只是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听他言下之意,实是很想怂恿独孤兄妹参加,独孤宇微微一笑,说道:“到时候再说吧。”吕鸿春似是有点失望,抬头看看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又谈了这么些时候,这回可真要走了。” 独孤宇知他有事在身,也不便强留,只好端茶送客。

  吕鸿春走后,独孤莹道:“哥哥,你真的有意思去长安参加这英雄会吗?”独孤宇道:“你呢?”独孤莹道:“我是很想去开开眼界的,唉,可惜——”独孤宇道:“可惜什么?”独孤莹道:“可惜史大哥不方便去,我,我也不想去了。去参加这种盛会,多几个伴儿才好。”史若梅笑道:“吕鸿春不是约你们同去吗?”独孤莹道:“我和他又不相熟,我不高兴和他同去。”独孤宇笑道:“史大哥不去你也不去。那么,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兄妹二人和史若梅又闲谈了一会,才各自回房歇息。

  史若梅独处房中,却是心事如麻。她倒不是为了参加英雄大会而烦恼,而是为了想起段克邪。

  她想起了与段克邪的几次相逢,几番误会,心头不觉怅怅惘惘,暗自思量:“我与他若是无缘,却为何上天安排我与他同日出生,一出生就定下了夫妻名份?若是有缘,却又为何每次相逢,总是惹出一场烦恼?”“他对我究竟是否有点儿真心相爱?或者仅仅是为了父母之命,不敢有违?”“若说他对我无心,他听得我许配田家,就不该气成那个样子?但若说对我有心,他又不该在我离开薛家,表明心迹之后,每次见面,还是对我冷语冷言!”“吕鸿春带来的消息,说他现在还在找我,这回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与那吕鸿春的妹子,究竟是男女之爱或仅仅是朋友之情?”“嗯,还是算了吧,你给他辱骂得还不够吗?管他是什么英雄豪杰,他这样对你,你岂能便对他低首下心?”

  史若梅越是思量,越是烦恼,越是想在心中抹去段克邪的影子,却越是摆脱不开。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她兀是心事如麻,毫无半点睡意。

  这间房子的后窗正对着花园,从窗子望出去,只见月色溶溶,荷塘如镜,花木山石,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宛如蒙上了一层薄雾轻绡,更显得景色幽美,惹人遐思。园中一角,小楼中灯光隐现,那是独孤莹所住的楼房。“原来她也还未曾睡觉。”史若梅又不禁想起了独孤莹来,想起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不觉暗暗好笑: “独孤姑娘的人品武功,才华见识,都是上上之选,可惜我生来是女儿身,却无福消受美人恩了。”“他兄妹二人对我虽好,我总不能在她家中长住下去。嗯,现在我的箭伤已完全好了,我也应该走了。”

  史若梅本想悄悄出走,临行时给独孤莹留下一封书信,说明真相,但想起独孤莹对她的殷殷情意,这样离开又似乎不近人情。经过了这许多日子的相处,她对独孤莹也实在舍不得离开。史若梅想了一会,忽地起了个顽皮的主意,“不如我就在此刻,趁她未曾入睡,就到她的房里去看她。她见我半夜三更到来,一定会吓一大跳,哈,待她发怒之时,我再对她说明真相。哈,那时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喜欢?”她想像独孤莹明白真相之后的尴尬神情,越想越是得意,于是立即披衣而起,决定不留书信,独访香闺。

  史若梅踏着月色,分花拂柳,向那角红楼走去,渐行渐近,忽见碧纱窗上,现出两个人影,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独孤莹的哥哥独孤宇。史若梅心里想道:“原来是他们兄姊[妹]二人还在谈话,怪不得她未曾入睡,我倒是不方便闯进去了。”

  史若梅正想离开,忽听得房中独孤宇的声音说道:“妹妹,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可得仔细考虑才好。”史若梅听了这句话,心中暗暗好笑,想听听他们兄妹再说些什么,一时间又不想离开了。

  独孤莹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只听得独孤宇又道:“按说吕家和咱们门当户对,吕鸿春的人品武功又都是你我所深知的,你和他相配,也不算辱没了你。”史若梅听了这话,大出意外,暗自想道:“原来不是说我,他哥哥要将她许配吕鸿春,这正好呀,恰恰给我解开了难题了。只可惜吕鸿春虽然还算不错,他的妹妹可是个难于相处的人。独孤姐姐若然嫁过吕家,只怕要受小姑的气。”

  心念未已,只听得独孤莹已在问道:“怎么,那吕鸿春今日来到咱家,竟是亲自来求亲的吗?”独孤宇笑道:“虽非求亲,却是相亲来的!”独孤莹似乎有点着恼,嗔道:“事先又未说过,冒冒昧昧的跑来相亲,这算什么?早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出来了。”独孤宇道:“不,事先是说过的,不过我还未告诉你罢了。我上次出门,碰到疯丐卫越,这位老前辈一向爱管闲事,拉着我问长问短,还问起了你。他说咱们是兄妹双侠,吕家也是兄妹双侠,倘若结成姻缘,那岂不是武林佳话?”独孤莹嗔道:“吕鸿春有个妹子,你将她讨过来吧。”独孤宇面上一红,原来疯丐卫越当时确是这样提议,想他们两家兄妹互配良缘的。独孤宇有点不好意思,尴尬说道:“现在是说你的婚事,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独孤宇接着说道:“他说:‘你们若是有意思的话,我就去找吕鸿春,叫他到你家里来,让你的妹妹一见。’这位老前辈一向疯疯癫癫,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正经。当时我就答道:‘吕家双侠,晚辈是闻名已久,若得相会,何幸如之。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晚辈可不敢替妹妹作主,吕大侠若肯光临寒舍,晚辈自当以礼相待,至于婚姻之事,那恐怕要等他们相熟之后再说了。’”独孤莹吁了口气,说道:“对呀,你这番话说得倒还得体。”

  独孤宇道: “我只道这老前辈是一时戏言,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回来之后,又忙着为史大哥治伤,因而也就忘了与你提及。想不到吕鸿春今日果然来了,在你未出来之前,他已经三番两次的问起你,他本来是个豪爽的人,但在他问起你的时候,却总是闪闪缩缩,欲吐还茹,瞧他这副腼腆的神情,我已经瞧料了几分啦。看来疯丐卫越是早已和他说过了,他今日当真是为了相亲来的。妹妹,你可曾留意他对你老是偷看吗?”

  独孤莹道:“我就是讨厌他的眼光。”独孤宇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你不讨厌,你还巴不得他亲近你呢。”独孤莹嗔道:“史大哥是在病中,他是你带来的客人,我替你照料,你不感激我也还罢了,还要将我取笑。”独孤宇笑道:“恐怕你还要更感激我呢。妹妹,你的心事我还看不出来吗?说也奇怪,史大哥与我落落难合,与你却一见投缘,唉,或许这也是天意。不过,不过——” 独孤莹本来低下了头,这时忽地抬起头来问道:“不过什么?”

  独孤宇缓缓说道:“史大哥虽然也不错,不过却是来历不明。吕家的底细咱们却是知道的。”独孤莹道:“什么来历不明?他的身世早已对我说过了。”独孤宇道:“我总是有点疑心。”独孤莹恼道:“你就是太多疑心,我相信他的话。”

  独孤宇郑重说道:“妹妹,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拿定了主意,说与我知,我好回复人家。”独孤莹道:“好,你就回复人家吧,就说、就说——”独孤宇道:“就说什么?”独孤莹满面飞红,忽地一口气说出来道:“就说我已经许配了人家,那吕家恰恰来迟了一步了。”

  独孤宇怔了一怔,低声问道:“你与史大哥已经私订终身了?”独孤莹道:“唉,哥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这是一个藉口,好回绝吕家呀。”独孤宇正色说道:“妹妹,你说是藉口,我看你心中是早就愿意嫁给史大哥的了,只差还没有一个媒人。好,我再问你,你可曾深思熟虑过了?你认为史大哥是比吕鸿春更可靠,更胜三分?”

  独孤莹鼓起勇气,毅然说道:“史大哥的文才武艺都出色当行,未必就弱过吕鸿春?退一步说,纵使是有所不如吧,我和他已是彼此熟悉,情性相投,任那吕鸿春比他再强十倍,我,我……”独孤宇笑道:“你也是宁愿选史大哥的了。”独孤莹低头不语,索性给他来个默认。

  独孤宇忽道:“你怎知道史大哥的武艺高强?啊!你们日间一同出来见客的时候,都带有佩剑,是不是你们已在花园中比过了?”独孤莹道:“不错,你只知他的剑法超妙,却还未知道他的师承呢,他的剑法是妙慧神尼的嫡传剑法!”独孤莹讲到史若梅的剑法,说得眉飞色舞,将史若梅所用的一招一式比划出来,赞不绝口。独孤宇留神倾听,时不时发出“哦,哦,嗯,嗯”的诧异之声。

  独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剑法会传给一个男子,这倒真是意想不到的奇事!”独孤莹道:“是他表姐聂隐娘私下里教会他的。”当下将史若梅乱捏的谎言向她哥哥复述了一遍。独孤宇脸上的诧异神情越来越明显了。

  独孤莹道:“哥哥,你怎么啦?你可是怀疑他和聂隐娘有甚私情?”独孤宇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不听得吕鸿春说吗,聂隐娘与牟世杰两情相悦,铁摩勒他们都是知道的了,所以才会托吕鸿春去做媒。聂隐娘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岂会用情不专?”独孤莹道:“是呀,那你为何还是一脸诧异的神情?老实说,我最初也有点思疑,后来听了吕鸿春带来的消息,也就释然于怀了。”

  独孤宇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妹妹,你都相信了他的话了吗?”独孤莹睁大眼睛说道:“怎么?”独孤宇道:“这里面有个疑窦。”独孤莹忙道:“什么疑窦?”独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剑法传女不传男,悬为本门禁条。聂隐娘虽然与他有姐弟之谊,也不好违犯禁条,私将授受吧?”

  独孤莹听哥哥这么一说,也觉得此事有点古怪,迟迟疑疑的说道:“也许,也许是聂隐娘年幼无知,和表弟玩得高兴,一时就忘了禁条了?”独孤宇摇了摇头:“我虽没有见过聂隐娘,但听得人言,她是个大有见识的女子,要不然牟世杰也不会喜欢她了。师门禁条,何等紧要,纵然年幼,对此也决不会无知。”独孤莹道: “呀,我想起来了。他说过,聂隐娘每日都在花园练剑,他是常在旁观的。”独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剑术何等深奥精奇,若无名师指点,纵使聪明绝顶,只怕也偷学不来。他对你说是偷学的吗?”独孤莹自己是个剑术行家,深悉学剑的艰苦,再一想史若梅当时说得甚是含糊,似乎是先在旁边偷看,随后又经聂隐娘指点的。独孤莹只因对史若梅情有所钟,对她的话根本就未曾经过思索,如今得了他哥哥提醒,霎时间也不觉起了疑云。

  独孤宇忽地嗫嗫嚅嚅的说道:“莫非、莫非,”——独孤莹道:“莫非什么?”独孤宇道:“莫非她是个女子?”独孤莹呆了一呆,跳起来道:“你胡说八道,他怎会是个女子?”独孤宇道:“我只是这么胡猜,你别着急。”

  他们两兄妹一向极为要好,独孤莹一时着急,骂了哥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当下笑道:“倘若他真是个女子,那也好,可以做我的嫂子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做媒?”她本是用玩笑的口脗,想冲淡紧张的气氛。不料她哥哥却也是呆了一呆,半晌说道:“你别胡闹,倘若她真是个女的,那就是世上罕见的奇女子了,我怎配得上人家?”独孤莹笑道:“咦,这么说,你比我更喜欢他了?”独孤宇又过了半晌,这才喃喃说道:“他当然不会是女子,不会的!我这只是胡猜。”话虽如此,但在外面偷听的史若梅,也感到他的语气之中实在是恨不得史若梅是个女子。

  史若梅忐忑不安,心中想道:“独孤宇已起了疑心,倘若我对他妹妹说明是个女子,只怕又要惹出一场麻烦。他当真求起婚来,这岂不尴尬透顶,应付为难?”

  只听得房间里独孤莹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半晌说道:“可惜史大哥不是个女子,要是你今晚的话被他听到,那可要笑痛他的肚子啦。”独孤宇却庄重说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独孤莹坦然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他……”独孤宇吃了一惊,道:“妹妹,妹妹,你、你、你和他……”独孤莹嗔道:“哥哥,你胡猜什么,他只是向我表露了,表露了……”独孤宇道:“哦,他向你表露了相思之意?”独孤莹双颊晕红,娇羞万状,轻弄裙带,低下了头。

  史若梅怔了一怔,心道:“我几时向她表露了相思之意?”忽地想起那日她到来探病,自己称赞她多才多艺,确是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那个男子有福气,娶得姑娘?”心想:难怪她以为我是对她有意!”

  独孤宇笑道:“史大哥不是女子,那就是你的福气了。好吧,我就成全你的心愿,明日我再探问他的口风。把婚事定实了,也好叫你有个着落。你安心睡觉吧,我走啦。”独孤莹道:“我有什么不安心的,只要你不把吕家的婚事来麻烦我,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

  史若梅正想离开,赶在独孤宇的前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刚踏出花丛,忽见一条黑影,翩如飞鸟的越过墙头,正落在她旁边的假山石上,史若梅定睛看时,心头一震,娇躯一颤,花片粉[纷]纷落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又恨又爱、刚刚还在思念着的段克邪!原来段克邪在向长安去的大路上走了七百多里,找不到史若梅,又再折回来准备向南方追踪,恰巧在回头路上,碰到了吕鸿春。

  吕鸿春本来对史若梅已是有点怀疑,两人一谈起来,段克邪听说此人姓史,自称是聂隐娘的“表弟”,还不是史若梅是谁?他连忙向吕鸿春打听了独孤宇的住址,披星戴月,连夜赶来。

  他找到门前,已是三更过后,按礼貌本该白天求见,但他急不及待,同时他在吕鸿春的言语之间,听出史若梅与独孤兄妹形迹亲密,也自有疑心,于是遂不顾冒昧,索性在深夜里做个不速之客,准备先找到史若梅,然后再向主人赔罪。

  他落在假山石上,正巧史若梅从花丛中钻出来,居高临下,打了一个照面,这一霎那,史若梅固然是张皇失措,段克邪也是又喜又惊!

  段克邪怯生生的叫了一声“若梅妹子”。只见史若梅冷面如霜,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拂袖便行。段克邪追上前去,抓着她的袖子,低声说道:“若梅妹子,你,你听我说……”史若梅袖子一甩,冷冷说道:“放尊重一些,谁是你的妹子?”

  段克邪心情虽热,脸皮却薄,给史若梅这么冷落,登时面红过耳,急切之间,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史若梅已分花拂柳,不快不慢的走了一段,段克邪心中着急,鼓起勇气,脚尖一点,施展“登云踪”的绝顶轻功,呼的一声,从她头顶飞过,落在她的前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史若梅斥道:“让开!”脚步不停,竟似要冲过去,段克邪双臂张开,史若梅变换了几种身法,总是给他拦住,史若梅怒道:“段克邪、你欺侮人!”

  段克邪连忙说道:“若梅,你恼我我不怪你,请你念在咱们两家先人的交谊。”史若梅道:“怎么样?”段克邪道:“咱们是一出生就、就、就——哎,倘若咱们失和,爹娘在泉下也难瞑目。”

  史若梅心里其实何尝不想与段克邪和解,但她自小娇生惯养,多少也有点小姐脾气,想起了段克邪几次当众辱她,心头兀是气愤未消。要是段克邪一到来便立即向她低头赔罪,那还可以稍稍消她心中之气。偏生段克邪又不善言辞,他想了许久,自以为用两家的交谊来打动她的芳心,最为得体,那知史若梅却反而想道:“原来你是为了怕别人说你不孝无义,这才来找我的,并不是你真的喜欢我。”

  段克邪又道:“铁大哥也很关心咱们的事情,他叮嘱我一定要将你找回来。若梅妹子,请你引见此间主人,说明原委,咱们明早就走吧!”段克邪以为抬出个铁摩勒来,可以加强几分说话的力量,史若梅听了,更是着恼,冷笑说道:“别人说些什么,我何必理会?我只知道你早已与我说过恩断义绝,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了。咱们的婚约已毁,我与你亦已是毫无关系,请你尊重,别再纠缠!”

  段克邪尴尬之极,讷讷说道:“这是我过去的一时糊涂,我,我,……”他正想说认错的话,史若梅大声说道:“你让不让开?倘不让开,我可要嚷啦!”

  就在此时,只听得独孤莹已在叫道:“史大哥,是你吗?你在和谁说话?”独孤宇则在喝道:“那条线上的朋友?深夜前来,有何见教?”原来他们兄妹隐隐听得争吵之声,只道是朝廷方面的高手已发现了他们家中藏有“金鸡岭好汉”的秘密。

  他们两兄妹赶忙出来,其时段克邪正在张开双臂,拦住史若梅的去路。园中小径迂回曲折,段史二人又正是走到了几座假山的中间。他们一个要闯,一个要拦,在朦胧月色之下,远远望去,谁都会以为段克邪乃是要捉拿史若梅,而史若梅则在东躲西闪。

  独孤莹情有所钟,最为着急,生怕慢了一步,她的“史大哥”就要给人捉去。她身形疾起,脚跟还未立定,唰的一剑就向段克邪刺去。

  公孙大娘的嫡传剑法岂比寻常?独孤莹急于救人,施展出浑身解数,这一剑当真是迅如闪电,势似奔雷,段克邪刚说得一个“喂”字,底下“且慢动手”这几个字尚未曾说得出来,独孤莹已是接连攻出了三招九式!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一飘一闪一个转身,将这三招九式一一避开,独孤莹的剑尖连他的衣角也未曾沾着。但虽然如此,段克邪在这样迅猛的剑招攻击之下,也是毫不轻松,他全神注视独孤莹剑尖晃动的方向,竟是不能分神说话。

  独孤莹见“敌人”本领如此高强,心头大骇,更是不敢放松,一招紧于一招,连绵不断,端的是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而每一招中,又隐藏着几个变化,倘若段克邪稍一不慎,只怕就要血溅尘埃。

  独孤宇比较细心谨慎,只看了几招,便知段克邪的武功远在他妹子之上,不由得心里想道:“史兄弟箭伤初愈,他的本领与莹妹不相上下,莹妹有剑在手,尚且不敌此人,史兄弟双手空空,倘若此人真是立意擒他的话,早已手到拿来了。”

  独孤宇正想喝住妹妹,再问这人的来历,心念方动,忽听得“铮”的一声,原来段克邪见独孤莹的剑术非同小可,只凭轻功躲闪,难保没有失误;二来心里也自有气,于是决定还手,趁着独孤莹一招使老,招数将变未变的瞬息之间,倏地欺身直进,双指对准无锋的剑脊一弹。这一弹他只用了五六分力量,独孤莹却已禁受不起,立足不稳,一头就摔过去,在她前面,正是一支凸出的石笋。段克邪连忙伸手抓她的背心。

  独孤宇大惊,只道段克邪要下毒手,他本来站好了有利的位置,随时准备救援。这时一跃而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摺扇已指到段克邪后颈的大椎穴。

  史若梅本是一直袖手旁观,这时见独孤莹即将摔倒,也着急了,慌忙抢上前去,将独孤莹拉过一边。段克邪并未想到史若梅上来救人,左掌一牵一带,化解独孤宇的摺扇点穴,右手仍然抓向独孤莹的后心。

  段克邪这一抓本意是要把独孤莹抓离险境,但独孤宇却怎知他的心意,只道他要续施杀手,扇头一转,脚跟还未立定,又再点他后腰的“筑宾穴”。

  段克邪被独孤宇这么一阻,史若梅已是抢快了一步,把独孤莹拉开,刚刚转过身来,段克邪一抓之下,正好抓到她的胸前,史若梅脸上一红,习武之人防御袭击乃是出于本能,何况对方一手袭来,又正是她身上的紧要处所,当下,史若梅无暇思量,一个立掌,即将段克邪这一抓荡开。段克邪这一抓意在救人,当然不会使出气力,被史若梅用劲一推,脚步一个跄踉,被独孤宇的扇头重重的戮了一下。幸而他应变神速,借着前冲之势,滑开两步,没有给戮正穴道,但亦已感到一阵疼痛。

  说时迟,那时快,独孤宇的摺铁扇又已跟踪点来。独孤莹吃了大亏,亦是气恨不过,身形一稳,立即又是挥剑疾攻,段克邪双手空空,在独孤兄妹夹击之下,虽然也还可以应付得来,但东躲西避,亦已显得有点儿狼狈。

  段克邪不禁心中有气,瞪了史若梅一眼。心里想道:“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与我动手,我无暇辩解,你却为何袖手旁观,也不说明真相?”其实段克邪即算能够分神说话,他脸皮薄嫩,也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一开口就说出史若梅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在匆促之间,却也未曾设身处地的替史若梅着想,试想史若梅身为女子,而且对他的恨意也尚未消除,又怎好意思说明真相,承认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

  史若梅给他瞪了一眼,气上加气,她看了几招,已知独孤宇兄妹无法伤得段克邪,不必为段克邪担心,以段克邪的绝顶轻功,要想脱身而去,那是毫不困难,她一时发了狠,立心把段克邪气走,正巧此时,独孤宇向她问道:“史兄弟,这厮是谁,你可认得?”他见史若梅一直袖手旁观,有点诧异,故此又再一问。史若梅道:“敢情是个小贼,独孤兄,加一把劲,不可让他走了!”抽出佩剑,也作势上前佯攻。

  独孤莹连忙叫道:“史大哥,这小贼厉害得紧,你,你,你不可上前,我们对付得了。”她是忧虑史若梅箭伤初癒,激斗之下,难免创口再会复裂。独孤宇心里暗道:“如此身手,决非小贼。定是朝廷一等一的高手无疑了。”他深知史若梅的江湖经验太浅,只道他是估错对方的身份,再想到他箭伤未癒,也难怪他袖手旁观。他最初本来有一点儿疑心,疑心史若梅和来人相识,这时见史若梅如此回答,疑心尽去,更是加紧进攻。正是:

  鸳侣竟然成怨侣,只缘妒意未曾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四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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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鸾飘凤泊情何忍  虎斗龙争气正豪
 

  独孤兄妹坚持不许史若梅上前助战,言语之中,情意殷殷,关怀备至,段克邪听在耳中,疑生心底,蓦地想道:“若梅在独孤家里住了将近十天,独孤兄妹替她疗治箭伤,难道连她是个女子也看不出来?”疑念一生,不由得心中慌乱,独孤宇摺扇倏的一张,向段克邪面门一拨,段克邪闪得稍慢,“嗤”的一声,衣裳被锋利的扇骨撕破了一幅。

  独孤宇一招得手,份外精神,摺铁扇倏张倏合,一忽儿当作判官笔来点截,一忽儿又当作五行剑来刺削,手法利落,身法轻灵,端的有如流水行云,毫无粘滞。他本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配上这把摺扇,更显得丰神潇洒,俊逸不群!

  段克邪心头郁闷,只感到满不是味儿,忽地想道:“我来的时候,她正在花下徘徊,这么夜深了,她独自在园中作甚?莫非是在等人?”又想道:“怪不得她不理睬我,这位独孤公子温文俊雅,实是胜我十倍!”心酸失意之中,又不禁自悔自责,再想道:“都是我的不好,我对她误解,对她粗暴,又曾声言与她退婚,她受了这许多委屈,焉能不恨?如今她有了合意的人,我又岂能怪她移情别恋?”他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当真,认定了史若梅业已变心,最后想道:“大丈夫当拈得起放得下,这位独孤宇也是一位侠义中人,若梅既然欢喜他不欢喜我,我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当下一声长啸,倏的飞身而起,独孤宇摺扇一点,点了个空,独孤莹一招“举火撩天”,长剑疾刺,段克邪双指一弹,这一次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铮” 的一声,独孤莹的剑锋一偏,恰恰碰着哥哥的摺铁扇,就在两兄妹错愕之中,段克邪已飞过了墙头,啸声有如神龙夭矫,飞腾天际,转瞬之间,已在数里开外!

  两兄妹相顾失色,独孤宇道:“此人本领之高,轻功之妙,端的是世间罕见。却不知他何以突然走了?”独孤莹道:“得他走了便好,史大哥,你刚才没受伤吧?”只见史若梅呆若木鸡,独孤莹再叫了一声,她方始听见,木然说道:“多谢你们啦,我没受伤。”其实她这时也正在后悔,段克邪是如她心愿的被她气走了,她的怨气一泄,换来的却是一片茫然。

  独孤兄妹只道她是因“敌人”本领太强,吓得呆了,独孤宇道:“看来此人竟是似空空儿这一流人物,空空儿一击不中,翩然千里,决不再来。”独孤莹道: “但愿此人也是如此。”两兄妹回想刚才所遇的险招,当时身临其境,不知害怕,这时回想起来,都不觉心中惴惴不安,俱是想道:“倘若再来,真不知如何应付?”

  独孤宇忽道:“史大哥,你到过长安没有?”史若梅道:“小时候到过,怎么?”独孤宇道:“我们还未到过长安,秦襄即将在长安招集英雄大会,咱们不如去瞧瞧热闹,明日动身。”独孤莹“咦”了一声道:“哥哥,你不是本来不想去的么,怎么又改了主意了?”同时又有点奇怪:“哥哥怎么会在这个当儿,撇下当前紧要之事不谈,却忽地提起此事?”独孤宇使了一个眼色,笑道:“妹妹,你不是很想去么?我这是为了你啊!”独孤莹心眼玲珑,登时明白,说道:“不错,这是百载难逢的盛会,不必参加,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史大哥,你放心,秦襄曾有声明,各路英雄,在大会期中,只要不在长安闹事,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他是概不追究。想秦襄这样的身份,他说了的话,决不会不算数的。”

  独孤宇又道:“史大哥若然还不放心,小弟家藏有易容丹,可以改容易貌而往。只是那匹御马,可不能再骑了。长安城内,有小弟的几个世交长辈,可以照顾。但小弟还未曾到过长安,到时却要请吾兄带路。”

  独孤莹见史若梅仍是踌躇不语,眼珠一转,笑道:“史大哥怕冒风险,不去长安也罢。我有个姑姑嫁在陇西凤翔,姑丈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通臂神拳谷大豪。我有多年不见姑姑了,不如咱们一道,到凤翔走走如何?那儿山水清奇,颇有可观,史大哥即使不想结交朋友,去散散心也好。”

  史若梅怅怅惘惘,那有心情?但见他们兄妹一再怂恿,也觉有点奇怪,忽地恍然大悟,说道:“多谢你们兄妹处处为我着想,其实你们也不必弃家远走,我一个人走开,也就行了,那人要找也只是找我,想来不至于连累你们。”

  原来独孤兄妹,所担任[?]心的正是今后的麻烦,今晚来人的武功太强,他们自忖决不是此人的对手,他们虽然希冀此人不会再来,但却怎能担保?他们并不知道个中原委,做梦也想不到此人就是段克邪,而段克邪就是史若梅的未婚夫。只道这人是朝廷高手,再不然就是史若梅的仇家,总之是对史若梅不利的。他们为了史若梅的安全,也为了避免池鱼之殃,因此决意弃家避难。长安有他们世交的几位老英雄,凤翔有他们的姑丈,这些人都有能力保护他们。但他们怕史若梅有所芥蒂,因此不肯明言。

史若梅识破了他们的用意,但她与段克邪已闹得如此尴尬,同时刚才又偷听了他们兄妹的谈话,知道独孤宇已对自己有点起疑,倘然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只怕也有麻烦,那时就是尴尬之上再加尴尬了。因此,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史若梅又焉能和盘托出真相?

  因此,史若梅思量再三,这才吞吞吐吐的说出那一番话,隐隐透露“那人”找的不过是她,决不会连累独孤兄妹,自己一走,便可了之。

  可是独孤兄妹不明真相,却怎肯让她独自离开?独孤宇变了面色,仰天长笑,说道:“史大哥,你也忒看小我了!”史若梅道:“独孤兄那里话来?我怎敢看小兄台?”独孤宇道:“你若把我当朋友看待,那就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如今已察破了我们兄妹的心意,那咱们就挑开了窗子说亮话吧。你的敌人确是厉害,我们兄妹都打他不过;史大哥,你剑法高强,但箭伤初愈,也未必是他对手。这里是不能再住下去了,目前之计,只有远走避之。我们无力保护你的安全,已是不尽惶恐,你还要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那就是不将我们当作朋友了。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为朋友何辞两胁插刀,性命尚且可以牺牲,又何在乎一副家业?”独孤莹情不自禁,也上前牵着史若梅的袖子道:“史大哥,好坏咱们都同在一起,我好不容易将你照料好了,岂能让你再出岔子?”史若梅向她深深一揖,说道:“独孤姑娘的恩义,我永远不会忘记。只是——”她正想委婉陈辞,独孤宇已是打断她的话,朗声说道:“史大哥不必三心二意了,倘要离开,也得等待将来,待探听到铁寨主的确实所在,我们再送你前往。”

  史若梅有口难言,不过,对他们兄妹的情义却也深深感激。独孤莹见她不说话,只道她已转了心意,笑道:“我看还是让史大哥改容易貌,避往长安为妙。一来有热闹可看,二来那人纵是朝廷高手,他也决不会想到,咱们竟有这样的胆子前往长安。只要一到长安,那就可以无妨了。”独孤宇道:“往凤翔也不错。凤翔有咱们的姑丈,更可以放心。”

  史若梅心事如麻,勉强笑道:“往长安还是往凤翔,咱们明日再谈好吗?反正总得待天亮了才能动身。”独孤兄妹听她口气已然答允,心头上的大石这才放下,齐声说道:“对,闹了半夜,也该歇息了。”

  史若梅却那里睡得着觉,她关上了房门,独倚窗前,只见月色朦胧,荷塘如镜,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在那花树丛中,刚才自己与段克邪曾经走过,段克邪的影子似乎还在眼前,可是他这会儿人已不知到了何处了!史若梅怅怅惘惘,不由得暗自悔恨,黯然神伤!她倚着窗儿,怅望遥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月移花影,斗转星横,不觉已是五更时分,一阵风吹过,有两朵花落入荷塘,搅乱了荷塘月影,史若梅猛地一惊,心里想道:“我不及早打定主意,难道竟任由这大好姻缘,化作镜花水月?”

  史若梅住的这个房子本是独孤莹的书房,纸笔墨砚一应俱全,史若梅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了留下一封书信,悄悄离开。可是这一封信却很难落笔,改了几次草稿,足足写了大半个时辰,写好了自己一看,还是觉得辞不达意。她最初本来不想隐瞒,把实情完全吐露,免得独孤莹为自己相思,但随即想道:“我与段克邪将来究竟如何,实难预测,要是另有变化,难缔良缘,那岂不是惹人笑话?嗯,我可不能说出我是追未婚夫去的!”“那么,不说此事,只说明我是个女子吧?唔,这也不妥,要是独孤莹当真为她的哥哥向我求婚,那我怎生应付?”史若梅既爱面子,又有顾虑,易了几次草稿,终于还是含糊其辞,写了一段感激独孤兄妹的话,又写了一段不愿给他们添上麻烦的话,再写上一段担保自己走后,他们定然无事,请他们安心的话,最后加上两句“情非得已,日后自明”的暗示,就草草把这封信结束了。

  搁下纸笔,抬头一看,窗外已是曙光微露,史若梅看了看这封信,自己也很不满意,但心里想道:“宁可让独孤宇骂我不够朋友,宁可让独孤莹骂我薄幸负情,我都顾不得了。但求上天保佑,早日让我与克邪相会,倘得前嫌尽释,那时再回来向他们兄妹谢恩请罪,到了那时,想他们也不会见怪我的。”于是便将那几张草稿烧掉,将写好的这一封信摆在书桌上当眼之处,便轻轻的从打开的窗户跳出去。好在独孤宇经过昨晚一场激战,睡得正酣,虽在对门,却是毫不醒觉。

  史若梅经过独孤莹窗下,隐约听得独孤莹叫了一声“史大哥”,史若梅吃了一惊,屏息呼吸,过了一会,不听得再有声响,这才知道独孤莹是在说梦话。史若梅心里暗笑:“她在梦中犹自思念于我,却不知我也正在思念别人。”想至此处,又不禁心里一酸,悔恨自己太过任性。以前是段克邪苦心寻她,现在正好颠倒过来,是她要去追踪段克邪了。段克邪寻她还比较容易,她去寻段克邪那可是毫无把握了。

  可惜段克邪不知道史若梅在追赶他,他离开独孤家之后,心中郁闷,难以言宣,如癫如狂,茫无目的的向前飞跑,不知不觉,天色已亮,一看路碑,已是卢龙郡的霸县境界,他一个更次,竟然跑了二百多里!一口气跑了这么多路,精力发泄了许多,郁闷方始稍减。但他一晚奔波,往返六七百里,腹中亦已感到饥馁。抬头一望,路边有个小酒肆,正好打开店门。段克邪心道:“这酒肆倒是开店得早,正好给我方便。”

  这种路边小酒肆做的当然是过路行人的生意,拂晓时份,路上那有行人?照说是不该这么早就打开店门的,段克邪也有点奇怪,但他腹中正在饥馁,也就无暇推敲了。

  店中有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看来是一家人,——夫妻俩和他们的女儿。段克邪刚踏进酒肆,那女孩就嚷道:“爹,化子大爷来啦!”倒把段克邪怔了一怔。

  那中年汉子望了段克邪一眼,见段克邪满身尘土,但衣衫却并不破烂,也是怔了一怔,似乎有点诧异的神色,随即尴尬笑道:“小孩子胡说八道,客官你别见怪。客官,你早啊。”

  这小酒肆只有里外两进,里间是卧房着杂物间,并没有另设厨房,就在外间铺面的一角搭起炉灶,路边酒肆,因陋就简,这也不足为怪。

  奇怪的是店里的肉桌上堆有十几只宰好的拔干净了毛的肥鸡,地上堆有一团团的泥巴,还有许多荷叶,角落里炉火烧得正旺。路边酒肆做的是小卖买,鱼肉都用得不多,宰这么多肥鸡,那更是少见的了。

  段克邪饥火中烧,却也无暇多问,一屁股坐下来便嚷道:“妙极,妙极!给我来一只鸡,荡[烫]两斤酒!”

  那中年店主神色更是尴尬,打了个恭,讷讷说道:“客官,这是要来做教化鸡的。”

  段克邪眉头一皱,说道:“做教化鸡要许多时候,我等不得,你给我做白切鸡吧。”心里暗暗纳罕:“这店主人也真古怪,为什么指定要做教化鸡?”

  那店主人陪了个笑脸,说道:“我未说清楚,这些鸡都是别人定了做教化鸡的,不能外卖。”段克邪更觉奇怪,要知这种酒肆做的既是过路客人的生意,每天的顾客几乎都不相同,怎的却有人预先定下要吃什么,而且清一式的都指定做教化鸡,这岂非咄咄怪事?但段克邪心绪不宁,没兴趣多管闲事,当下眉头一皱,说道:“时候还早,你尽可以再买几只鸡回来,这里现成宰好的鸡,让一只给我何妨?”

  那店主人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附近村子里的鸡都给镇上的酒家和这一路上的酒肆买光啦,小店尽力张罗,只买到十多只,只怕还不够用呢!客官,你包涵包涵,将就些儿,给你老来一斤牛肉吧。”

  段克邪但求果腹,便道:“也好,你就给我来一斤牛肉。”他喝了几杯,疑团莫释,不禁问道:“听你的口气,今日似乎有许多阔客要从这儿路过?”那店主人笑道:“阔客么,那倒不是的,不过,不过,却是不能怠慢的贵客。”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那妇人道:“嗯,贵客来啦!”

  段克邪心中正自想道:“不知是什么贵客?”抬头一看,只见有三个“贵客”已走了进来,却原来是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店主人却是恭恭敬敬的招待他们,说道:“三位大爷早啊!刚烧好两只鸡,没有什么好菜,请大爷们多多包涵。”

  那三个乞丐打量了段克邪一眼,都有点奇怪:“这小子怎的也这样早呀?”但见他年纪轻轻,也不放在心上。段克邪也在打量他们,一看就知他们都是练过武功的,决非寻常的乞丐。这三个乞丐都背着叫化袋,但颜色不同,一个老乞丐背的是红布袋,捆了三道边;另外两个中年乞丐背的是青布袋和蓝布袋,都没有捆边。段克邪心道:“原来都是丐帮的头目。”当时的丐帮以布袋的颜色分别等级,最高级的捆三道边的黄布袋,以下依次是红、蓝、青、白、黑。那老乞丐背的是捆三道边的红布袋,在丐帮中算是相当高级的了。江湖上各大帮会的规矩习惯,铁摩勒曾对段克邪详细说过,所以段克邪得知底细。

  那老乞丐道:“人人都说霸县本帮的马舵主做事周到,果然名不虚传。难为他一早就吩咐好了,给咱们准备了本家的招牌菜。好,拿大坛子酒来。”他所说的“本家招牌菜”指的当然是教化鸡了。

  另一个中年乞丐道:“本帮已有将近十年未召集过大会了,今次在马舵主的地头召开,他怎能不略尽地主之谊?”那老乞丐笑道:“不过也忒铺张了点,帮主说不定还会不高兴呢!”那中年乞丐道:“不过咱们连夜赶来,倘若没有他预先照料,难道还要咱们去沿门托钵吗?”看来他对于这位马舵主的安排,倒是极为满意。

  段克邪这才知道原来是丐帮要在此地召开大会,心中想道:“怪不得附近村子里的鸡都给他们买个一空。丐帮的声名一向很好,但这位马舵主的行事,唔,却是令人不敢恭维。难道不怕路人侧目。”他又想起铁摩勒曾和他谈论过丐帮的事,丐帮本来有三位名闻天下的长老,合称“江湖三异丐”,一是酒丐车迟,一是疯丐卫越,一是绰号“西狱神龙”的皇甫嵩。车迟过世之后,卫越行踪无定,皇甫嵩隐居华山,这两人都已不管帮中之事。现任帮主焦固是卫越的师侄,为人忠厚老实,武功也很不错,只是精明不足,驭下不严,以至许多丐帮弟子都未能严格遵守帮规。段克邪想至此处,不禁有点感慨。

  背青布袋的那个乞丐喝了两大碗酒,撕了一条鸡腿边嚼边道:“老爹子这次为什么召集大会,你老可知道吗?”

  那老叫化也正在撕着一条鸡腿大嚼,他瞟了段克邪一眼,缓缓说道:“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 ……哎呀,呸!”忽地吐出一根鸡骨。段克邪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那根鸡骨竟然挟着尖利的破空之声,向段克邪飞来!

  段克邪心中一凛:“这老化子的武功不弱,居然能把鸡骨吐出,当作暗器!”佯作不知,举起筷子挟起一片牛肉,说道:“这牛肉倒还新鲜,伙计,再来一斤。”

  那根鸡骨到了段克邪脑后,忽地“啪”的一声,落下地来。那老叫化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小哥,没有弄脏你的衣服吧?”段克邪愕然回顾,似是刚刚发现那根鸡骨的样,半晌说道:“没有,没有。”回过头又自吃自喝。那老叫化则自言自语,似是给自己解嘲道:“这只鸡燃[烧]得不够酥,老化子牙齿不中用啦,咬不动骨头,只好将它吐出来了。”

  原来那老叫化是故意如此,试一试段克邪的,他那根鸡骨对准段克邪脑后的“天突穴”射来,“天突穴”是人身死穴之一,倘若段克邪身有武功,定然大惊失色,立即闪避;或者用物挡格,将之击落。但现在段克邪却似茫然不觉,那老叫化放下了心,“原来这小子当真是一点不懂武功。”他那知道,段克邪听那根鸡骨的破空之声,早已知道这鸡骨决不会打中自己的天突穴,而且他还作了万一的准备,要是自己估计错误,他随时可以不动声色的将那鸡骨一筷挟下。

  那老叫化“试出”段克邪不懂武功,言谈就减少了许多顾忌,不过他仍是不愿向外人泄漏帮中秘密,于是改用江湖切口(术语),继续说道:“本帮已将近十年,未开大会,这次召开,自是极不寻常。听说有件大事,关系本帮的兴衰,帮主也拿不定主意。”那中年乞丐道:“究竟是什么事情?”那老叫化含糊其辞道: “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反正今日就可以见个分晓,你也无须着急。”另一个中年乞丐道:“听说还要对付一个极厉害的对头?”那老叫化面色倏变,说道:“你既知道对头极为厉害,怎可胡乱谈论?”那中年乞丐很不服气,心想:“这店子里只有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毛头小伙子,店主人也决非江湖人物,你惧怕何来?”但那老叫化在帮中的地位比他高出三级,那老叫化不肯说,他当然也就不敢再打听那厉害的对头究竟是谁了。

  段克邪出道未久,对江湖切口懂得不太多,但也听得明白十之六七,心里十分惊诧,暗自想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有什么厉害的人物竟敢与他们作对?而且丐帮还竟然要召开大会,全力以赴的去对付他?”

  那三个叫化子接着谈论他们帮中的人事,段克邪全不熟悉,他听江湖切口又很吃力,当下无心细听,暗自想道:“丐帮那两位老前辈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丐帮与金鸡岭的交情也非一日,倘若他们真是碰到了强敌,我岂可袖手旁观?”但转念一想:“丐帮高手如云,他们又没有发出英雄帖邀人助拳,我若冒昧前往,声言相助,只怕反而给这帮化子误会我小视了他们丐帮?”“我自己的事情都理不了,怎理得别人这许多闲事?唉,如今若梅与我分手已成定局,却叫我回去怎生向铁大哥言说?”

  他想起了铁摩勒,忽地又联想到铁摩勒与丐帮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正是与上个月金鸡岭所主催的英雄大会有关的。那次英雄大会为的是要推出绿林盟主,邀请的十之八九都是绿林人物。丐帮不是绿林,对绿林推选盟主的事情原可置身事外。不过,因为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与绿林中的首脑人物又都或多或少有些渊源,和铁摩勒的交情更尤其深厚,因此大会的主持人很早就把英雄帖给丐帮送去,邀请焦帮主与他手下的十几个头面人物,而且还内定了到时请丐帮的焦帮主以第三者身份,作为大会的总裁判,倘有争执,就由他作最后决定。真可说得是对丐帮推崇备至的了。

  那知到了会期,非但丐帮的焦帮主不见到来,他手下的四大长老,八位香主,也没一人赴会。以丐帮和绿林的关系,更加上焦帮主和辛天雄铁摩勒等人的交情,按理说即算帮主无暇抽身,也应该派人前来道贺,但事实竟是如此——丐帮的人一个也没有来!绿林群豪都是诧异无比。铁摩勒本想派人到丐帮问讯的,但因为随后就发生官军攻破金鸡岭,绿林各路英雄都已风流云散,铁牟二人也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待处理,向丐帮问讯的事情也就只好暂缓了。

  想起了这件事情,段克邪不由得心中动念:“铁牟两位大哥正要知道丐帮的消息,丐帮今日在此地举行大会,我适逢其会,不如就代表铁大哥去走一趟。”他自小受父师的薰陶,侠气豪情,几乎是与生俱来,虽然刚在失意之后,心情难免一时抑郁,但这时想起有大事待办,一时的失意也就置之脑后了。

  那三个乞丐把一大坛酒喝得干干净净,抹抹嘴便走。段克邪待他们走了一程,也站起来付账,那店主人抱歉道:“客官,你今日适逢丐帮之会,小店要应付众多的化子大爹,对客官招待不周,还望恕罪。”段克邪道: “不必客气,该多少钱。”那店主人道:“牛肉一斤,汾酒两斤,盛惠七钱五分银子。”段克邪正要掏钱付账,眼光一瞥,见地上有只麻袋。……

  这本是一只米袋,装满了恰好十斤。原来这小镇上的米店多是做附近小户人家的生意,长年来往,彼此信任。这些客户习惯了每次沽米十斤,因此米店预先把米盛好,交易时彼此省事。这间路边的小酒肆每早要煮一大锅粥,恰好也是用米十斤,店主人将米下锅之后,随手将麻袋扔在一旁。

  段克邪心中一动,掏出了一两银子,笑道:“店家,这只麻袋让给我行不行?这两银子不用找赎了。”这种粗麻袋本是不值钱的东西,最多不过值几分银子,段克邪的酒饭钱不过七钱五分,一两银子不用找赎搭上这只麻袋,对店家当然是大有便宜。那店主人怔了一怔,有点奇怪,问道:“客店[官],你要这麻袋作什么?”

  段克邪笑道:“今日最好是做化子大爷,我揹上这只麻袋,好到前面的酒肆吃教化鸡去。”店主人只道他还在生气,讪讪说道:“客官说笑了。”段克邪拿起麻袋揹上,说道:“白花花的银子在这儿,那个和你说笑。”那店主人见他说得正经,有点担忧,说道:“客官你可别闹出事来。”段克邪将银子放下,说道:“我又不是要白吃你的教化鸡,你怕什么?只要你别对别的化子大爷说出去就行。”

  段克邪又随手抹了一掌煤灰,在面上一糊,将衣裳扯破了几处,他本来是满身尘土,扯破衣裳,揹上麻袋,果然便似个小乞丐。

  路上又有几个乞丐向这酒肆走来,段克邪向店主人一笑,低声说道:“帮帮忙,别揭我的底。”他料定那店主人胆小怕事,定然不敢揭穿,于是装着醉态可掬的样子,高声唱着莲花调便走出店门。他揹的这只麻袋,和寻常乞丐的叫化袋差不多,那几个乞丐只道他是帮中品级最低的弟子,果然毫不注意。

原来段克邪虽然出道未久,但对江湖的各种避忌却也听得铁摩勒说过。他想到丐帮打听消息,倘若丐帮当真有什么厉害的对头,应付不了的话,他还可以相机助丐帮一臂之力。但他出道未久,虽然业已名播江湖,但和丐帮的人却不认得,丐帮的大会,倘非事先邀请,也不容许外人参加,他这样冒昧前往,只怕好意反给人当成坏意。因此他灵机一动,索性扮成一个小叫化赴会。

  走了一会,路上的叫化子越来越多,段克邪也不说话,默默的跟着那些叫化子走,这些叫化,都是从各处来的,十之八九彼此不相认识,段克邪混在化子堆中,也没人特别留意。走了约一个多时辰,将近晌午时份,走进了一个山谷。

  山谷两边双峰挟峙,嶙峋突兀,峭壁陡立,谷底却是一片平地,当中有一座石台,群丐按着品级,或坐或立,一圈圈的围绕着石台。段克邪混在一堆品级最低的小叫化群中,站在最外一圈,靠近山边。

  各地来的丐帮弟子络绎不断的进入山谷,直到正午时份,大约是来得差不多了,才渐见稀少。这时满山满谷都是乞丐,但那石台上却空无一人。

  段克邪旁边的一个乞丐道:“咦,奇怪,怎么帮主还未见来?”段克邪从他们的谈话中早已知道这次大会原定是在正午开的,现在日头已经过午,帮主还未出现,丐帮弟子自是不免惊疑,诸多推测,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段克邪也有点焦急不安。

  过了一会,群丐窃窃私议的声音更是越来越响,忽见一个揹着黄袋捆边的老叫化跃上石台,拍了拍掌,高声说道:“帮主不会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悲愤,坐在石台[前]的人,可以看见他眼眶中滚动着泪珠!此言一出,群丐登时骚动起来:“帮主现在何处?”“他为何不能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老乞丐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地位仅次于帮主,他双手一按,压下了群丐的噪声,悲声说道:“这是最不幸的消息,咱们再也不能见到帮主了,帮主他,他已经归天了!”此言一出,全场震动,有的哭泣,有的叫喊:“半个月前,我还见到帮主,也未听说帮主有病,怎的忽然间就归天了。”“帮主倒底是怎么死的,快说,快说!”

  那老乞丐叫道:“宇文垂,你上来把详情向弟兄们说说。”一个泪痕满面的化子走上石台,看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眉清目秀,衣衫只在不当眼处打了几个补绽,若非在丐帮大会中出现,真看不出他是个乞丐。

  段克邪低声问道:“他是谁?”旁边的乞丐道:“怎的他是谁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咱们帮主的大弟子,近年来帮中的许多事务,都是他帮忙料理的。”段克邪道:“我是初入帮的弟子。”这乞丐稍微有点奇怪,但这时他全神贯注,要听宇文垂说些什么,却也无暇向段克邪盘问了。

  只见宇文垂将手中一支碧绿的竹杖一扬,忽地放声大哭起来!这支竹杖正是丐帮的法杖,群丐见他如此情形,心中都已明白,纷纷叫道:“快说,快说,帮主是给谁害死的?”那董长老也帮忙劝道:“宇文垂,商量大事要紧,你别只是哭啦。”宇文垂拭了拭眼泪,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帮主是给秦襄和尉迟北这两个狗官害死的!”

  宇文垂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本来是闹哄哄的场面,瞬息间变得鸦雀无声,几乎是跌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响,过了半晌,声音才突然爆发出来:“呵,呀,咦,是他们?是他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感到大出意外。

  要知秦襄尉迟北二人乃是羽林军正副统领,他们在朝为官,和丐帮风马牛不相及,决无恩怨之可言,宇文垂却说帮主是他们害死的,丐帮弟子自是人人惊异。

  段克邪更是疑心,心里想道:“秦襄胸怀磊落,豪气干云,对江湖豪杰,素来爱护,这次他虽然带羽林军攻破了金鸡岭,那是迫于上命,身不由己,而且,虽然如此,他对铁大哥也还是暗地留情。以他这样的人,怎会无端端的害了丐帮帮主?尉迟北也是一条爽直的汉子,按说也不会下此毒手?而且宇文垂说帮主被害时,他们二人是在一起的,纵使尉迟北脾气躁暴,秦襄难道不会拦阻他?”

  可是丐帮弟子虽然惊异,但因宇文垂是帮主视同心腹的弟子,一向随侍在帮主身边,他说的话,自是不容不信。于是有人愤激,大骂秦襄沽名钓誉,实是狼子野心;有人忧愁,秦襄尉迟北掌握了朝廷最精锐的羽林军,这仇如何能报?有人则感到事情太出意外,虽然不敢不信,但却要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宇文垂待骚动平息之后,说道:“上月十六,帮主接到了秦襄的请帖,邀他们到长安商量一件事情。帮主就带了我同往。”众人皆知秦襄筹备在长安开英雄大会,许多人心里想道:“他和帮主定是商量这件事情了,莫非他因帮主不肯赞助,故此把帮主杀了?”宇文垂似是知道众人心思,说道:“最初帮主也以为是与秦襄要招开的英雄大会有关,后来见了秦襄,才知道不是。”长老们和香主们都点了点头,心道:“不错,秦襄决不会是为了英雄会之事与帮主参商,因而下了毒手。” 原来自秦襄要招开英雄大会的风声传出之后,焦固与帮中的四长老、八香主早经会商,决定了丐帮的态度:对帮中弟子不加约束,参加与否,听从自便。并通知各地香堂,若是有弟子前来请示,就将这主意说与他们知道。丐帮弟子四方讨食,懒散惯了,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想要参加英雄大会,故此到各地香堂请问此事的也为数无多。今日到会诸人,绝大多数是不知道帮中早已有了这个决定的。

  有人问道:“既不是为了此事,那又是为了什么?”宇文垂道:“那是为了秦襄不许丐帮弟子在长安立足!秦襄一见了帮主的面,就说:‘焦帮主,我欢迎你来,但长安这些大大小小的化子,我可是讨厌得很呀!’”

  群丐哗然,纷纷骂道:“岂有此理?自古以来,叫化子就是食十方的,秦襄什么东西,敢禁止咱们在长安讨食?”“秦襄是羽林军的统领又怎么样?羽林军听他管,他可不能管到咱们的头上来!”

  四大长老中的徐长老却说道:“哦,原来他是旧话重提,这桩事以前不是早已讲好的吗?难道本帮弟子又在京城里闹出了什么大事?韦香主何在?”有个背负黄布袋的乞丐出来说道:“韦香主不知下落。京城的本帮弟子偶而偷鸡盗狗,闹点小事那是有的。作奸犯科的大事,这两三年却是从来未曾犯过。”这个乞丐是长安丐帮香堂的副香主,徐长老问的那个韦香主则是正香主。徐长老吃了一惊,问道:“韦香主失踪了?什么时候发觉的?可有什么内情?”那副香主道:“上月十八以后,就不见韦香主了。弟兄们怀疑他是被关进牢里去了。”那马长老说道:“还问什么,一定是秦襄杀害了焦帮主之后,跟着就向韦香主下毒手。”

  原来丐帮自焦固执掌之后,帮规松弛,在别处也还罢了,长安乃是京都,各国的商人使者在长安的也不知多少,观瞻所系,那些丐帮弟子在长安偷鸡盗狗,强讨恶化,甚至伤人掳物,每日里都闹出十件八件案子,官厅自是不能不理。那京兆尹(管首都行政的长官)知道秦襄与江湖帮会素有来往,遂请秦襄出头央求丐帮帮主管束长安的丐帮弟子,当时那京兆尹也确实曾提过这个要求:最好丐帮的弟子都撤出长安,至于长安本地的普通化子,只要他们不胡乱闹事,就不驱逐他们。后来秦襄和焦固商量,焦固表示:他可以命令长安的丐帮香主,对弟子严加管束,丐帮弟子有犯法的任从官府拿办,丐帮决不滋事,但要撤出长安,那却是万万不能。秦襄同意这个办法,事情也就过去了。

  这件事情,丐帮中职位较高的都听说过,所以对宇文垂的说话都没怀疑,人人大骂秦襄,说他违背协议,恃势欺凌丐帮。

  群丐怒骂了一会,怒火稍泄,静下来听宇文垂继续报告。宇文垂说道:“秦襄要把丐帮弟子逐出长安,帮主自是不肯应承。尉迟北出来说道:‘你不肯应承,那你也留在长安吧,不必再走了!’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焦帮主与他相约,要是帮主输了,丐帮弟子在三月之内,尽数撤出长安;要是尉迟北输了,从此不许再管丐帮闲事。他们二人恶斗了半日,帮主的武功并不输他,但到底是上了年纪,气力不加,最后给尉迟北一掌打得重伤。”

  徐长老问道:“那秦襄呢?尉迟北掌击咱们帮主,他也不出手阻拦?”宇文垂道:“秦襄还在旁叫好呢!”那马长老冷笑道:“秦襄邀请咱们帮主入京,本来就没怀着好意,谁不知道他与尉迟北亲如兄弟,依我看呀,这次事件,九成是他们的预谋:秦襄动口,尉迟北动手,你怎的还把秦襄当作好人?”徐长老心中颇有怀疑,但其时群情汹涌,人人都在痛骂秦襄、尉迟北,徐长老虽有怀疑,也不敢多言了。

  马长老跳上石台,大声叫道:“帮主不幸被害,这仇当然是要报的。但咱们先得立了新的帮主,然后才好商量大计。宇文垂,你把帮主的遗命说出来吧。”宇文垂讷讷说道:“他把法杖交给我,这个,这个,……我实是惶恐不安。”马长老说道:“帮主要你挑起这副担子,你岂可推辞?”徐长老忽道:“宇文垂,帮主将法杖与你,可说清楚了是要你继任帮主?”宇文垂道:“他是这样吩咐,但我年轻识浅,却不敢当。”马长老神色不悦,冷冷说道:“徐长老,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帮主的法杖已交付与他,难道还有假的?”徐长老道:“立帮主之事,非同小可,请恕老朽还要多问两句,帮主法杖交与你,要你继任帮主,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旁边?”这几句话显然透露出不大信任宇文垂的意思。

  宇文垂抹泪说道:“当时帮主受了重伤,我扶他回来,还未回到香堂,他已气息奄奄,他将法杖交给我,说了那几句话就断气啦。”徐长老道:“这么说,当时没有外人?”宇文垂道:“有的只是路人。韦香主派来接应的弟兄还未曾到达。”

  马长老忽地大声说道:“徐长老,你这样盘问,非但是对新帮主太不礼貌,对去世的老帮主也对不起。他不幸被害,你不急着替他报仇,反而怀疑他的遗命,你这算是什么?”徐长老道:“帮主若然确实是有这遗命,我当然遵从。但这遗命至少到目前还未能完全证实,咱们岂可只凭一面之辞?”言下之意,宇文垂倘若找不出第二个证人,他就要拒绝承认。

  宇文垂帮忙焦固料理帮务,已有数年,他又是焦固心爱的大弟子,虽然资历较差,但焦固死了,传位给他,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帮中人众大都没有多大怀疑,但这位徐长老一向以老成持重见称,在丐帮素有威望,他一出头,群丐对宇文垂倒有点疑惑了。也幸亏是他出头,马长老才不敢骂他无理取闹。

  帮中有资格继任帮主的尚有数人,登时议论纷起,有的说帮主的法杖既然给了宇文垂,就应当拥护宇文垂继任帮主;有的则持着与徐长老同样的理由,认为遗命未能证实,帮主谁属,就应当由大众公推。

  马长老拍了三下手掌,站到台前,说道:“帮主临终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在场,但帮主生前,早已对继任人选,作了安排,他心目中属意谁人,已是清楚不过。” 刑堂香主石垣说道:“不错,我记得帮主提拔宇文兄弟,叫他帮管帮务的时候,曾有言道:本帮事务日繁,帮主一职,须得年富力强、精明能干的人担当才好,那时他已萌有退意,只因宇文兄弟未曾熟手,所以才要他协理帮务,历练历练。从帮主这些言语,可知他确是属意宇文兄弟,继任帮主无疑。”

  徐长老也站起来说道:“不错,帮主是曾有过这些言语。可是帮主也曾有过另外一些言语,有一次他和我们谈论本帮人才,认为应数他的石师弟第一,可惜他这师弟脾气倔强,当年与他一时言语失和,远走江南,音讯断绝。帮主和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是后悔,曾有言道,要是他的师弟回来,他愿意立即让位给他。帮主说这话的时候,马长老、刘长老、贾香主、石香主、韩香主这几位都是在场的。”

  原来焦固的师弟名唤石青阳,焦固同门兄弟四人,焦固居长,石青阳最幼,年龄与焦固相差几达二十年。但四人之中,却以他的武功最高,出道未久,即有“神掌丐侠”之称,而且才能过人,多谋善断,不但焦固自叹不如,帮中也无人能及。只因上一代帮主过世的时候,他尚未成年,焦固的二三两个师弟又已早死,所以才轮到焦固继任。五年前石青阳突然不知所之,有人传出是他与师兄失和,因而远走江南,但到底是因何不和,众人也不甚了了。

  马长老眉头一皱,说道:“徐长老,你这不是废话么?石青阳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帮主之位岂能久悬?”

  徐长老道:“不然,石青阳与焦帮主当年虽曾言语失和,但如今他的师兄遇害,他若得知讯息,定然回来。何况咱们丐帮的弟子遍布天下,着意打听,未必就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马长老怫然不悦,大声说道:“给帮主报仇,刻不容缓,若不即立帮主,群龙无首,这仇如何能报?”长安香堂的副香主杨振雄也说道:“马长老之言有理,报仇之事,实是不宜太过拖延。而且据我所知,宇文兄弟也已有了复仇之策。”此言一出,群丐动容,有人叫道:“有甚妙策,说出来啊!”宇文垂在台上却默然不语。马长老道:“此地虽然尽是丐帮弟子,但人多嘴杂,纵有妙策,说了出来,难保不泄漏出去。依我之见,还是定了帮主之位,再由帮主招集各长老各香主布置复仇之事为佳!”

  群丐志切复仇,虽然还有一些人不服宇文垂的,但以大敌当前,也就不愿自肇纷争了。当下由马长老一言而决,定了宇文垂的帮主之位。

  四大长老八位香主一一上前参见,宇文垂说道:“小侄德薄能鲜,虽有焦帮主的遗命,本来也是不敢接此大任的。但各位既以复仇大义相责,小侄只好勉为其难,暂摄帮主一职,只待石师叔回来,小侄便当让贤。”马长老道:“帮主众望所归,岂能私将授受?休说石青阳不知去向,就是他今日回来,也只能听从帮主的调遣,帮主不必谦逊,还是从速商量复仇大计要紧。”

  于是丐帮的首脑人物,包括各长老各香主和十多位黄袋弟子,都登上石台,围着宇文垂坐下,蓝袋弟子以下品级较低的叫化则各自散开,由作主人的霸县分舵的马舵主(马长老之侄)招待酒饭。

  宇文垂说道:“秦襄尉迟北二人乃朝廷都尉,手握兵权,只以丐帮之力,报仇确实不易。好在本帮得道多助,愿意为本帮出力的朋友,也大有人在……”徐长老怔了一怔,说道:“帮主,你的意思是要请外人相助么?”

  话犹未了,忽听得马舵主高声报道:“有客人到!”只见一行人众,约有六七个人,已在马舵主引领之下,鱼贯而入,为首一人,相貌古怪,尖嘴长脸,活像一个猢狲。

  段克邪吃了一惊,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师兄精精儿。当年精精儿背叛师门,改投转轮法王。空空儿接了师母之命,限他在三年之内,将精精儿活捉回来。但空空儿甚重私情,对师母之命阳奉阴遗[违],并未尽心,过了两个三年,仍然推说未曾找到,他师母也无可奈何。不过精精儿在这几年中,却也不敢出头露面。想不到他今日竟敢大模大样来作丐帮的上客。

  段克邪心道:“难道我的师娘已逝世了?咦,他和丐帮索[素]没交情,怎的今日忽然来了。”他怕给精精儿认出,两方为难,于是悄悄的躲过一边,混在群丐之中饮食。

  宇文垂亲自出迎,精精儿哈哈笑道:“恭喜,恭喜,宇文兄弟年少有为,丐帮帮主是深庆得人了。我特地邀了几位好朋友前来道贺,这位是歧山濮阳侯,这位是云梦柳文湘,这位是幽州奚炳达……”一一介绍,个个都是江湖上恶名远扬的魔头。

  徐长老大不高兴,心道:“原来宇文垂未接帮主之位,已先邀请了精精儿来作贺客了。哼,哼,还招惹了这一大群邪魔匪类前来!”正是:

  疑案未明位未定,便惹群魔乱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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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石破天惊传恶耗  云开月现露真情


  宇文垂招呼客人,都上了石台,便与丐帮的长老们和香主们坐在一起,一同开会,徐长老更是不满,但格于新帮主的情面,却也不便多说。

  宇文垂说道:“本帮焦帮主遇害之事,精精前辈是早已知道的了。我们正在商议复仇之事,还请精精前辈,多多指教。”精精儿得意洋洋的说道:“承蒙宇文帮主不把我们当作外人,贵帮之事,我们自当尽心尽力。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喏,下月十五,就是秦襄的英雄大会招开之期,咱们都到长安去,就在会上声讨秦襄,将他这英雄大会捣个稀烂。想来各路英雄,得知焦帮主遇害之事,定然动了公愤,我事前再联络一些人作为响应,到时登高一呼,领头作乱,不怕没人跟从。那秦襄尉迟北二人,纵有三头六臂,也决难抵挡众路英雄。”刑堂香主石垣说道:“那秦襄还有三千羽林军呢?”精精儿哈哈笑道:“三千羽林军何足道哉?只贵帮的弟子,为数就不止三千了吧?”

  宇文垂拍掌道:“妙计,妙计,就请各位香主从速通知属下弟子,届时都混进京城,咱们就来个群丐大闹长安!”

  有几位比较老成持重的香主隐隐觉得不妥,大家都把眼睛看着徐长老,示意请他发言,徐长老忍耐不住,站起来道:“帮主,复仇之事,固然是理所当行,但是否就该如此大动干戈?”宇文垂冷冷说道:“徐长老有何高见?”徐长老道:“冤有头,债有主,帮主的仇人是秦襄尉迟北二人,咱们若按江湖规矩,只找他们二人算账,事情便不至于闹大。但若在英雄会上大闹起来,本帮弟子再与羽林军混杀一场,这就是公然造反了。而且秦襄交游广阔,来参加他所主持的英雄大会的人,也定然有他的许多朋友,未必就没人帮他?只怕仇还未报,各路英雄已是自相残杀,伤亡惨重了。为了本帮之事,连累许多不相干的人送命,咱们又于心何安?总之,兹事体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马长老冷冷说道:“好呀,若照你的话去做,按江湖规矩复仇,那么就请你去邀秦襄和尉迟北单打独斗吧。只是连焦帮主都遭了尉迟北的毒手,秦襄的武功比尉迟北更高,你徐长老本事再强一倍,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吧?”

  徐长老长须抖动,愤然说道:“不错,我自问不是他们对手,但丐帮难道就没有人了?卫越、皇甫嵩两位老前辈如今尚还健在,焦帮主又是卫老前辈的师侄,焦帮主遇害之事,不知宇文帮主可曾向这两位老前辈报讯没有?”

  宇文垂冷冷说道:“报了讯怎么样?未报讯又怎么样?”徐长老正容说道:“倘未报讯,那就得赶快报讯;若然已经有人前往报讯,那就应该等这两老前辈到来,再商大计。”精精儿勃然色变,冷笑说道:“这么说,我们前来助阵,倒是来得错了!丐帮既然有人,自是用不着我们了!宇文帮主,你发给我请帖,也是发得错了!如此,告辞!”

  宇文垂一顿法杖,忽地板起面孔说道:“徐长老,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做帮主,我本来也不敢做这帮主,但以众命难违,推辞不得,我如今做了帮主,就得执正帮规,你如此放肆胡言,眼中还有我吗?”

  一帮之中,虽以帮主最尊,但徐长老究竟是宇文垂的长辈,被他在客人面前公然斥骂,心中实是悲愤难堪,忍着口气问道:“帮主,我说错了什么话,请恕我年老糊涂,自己也不知道,还请帮主教训。”

  宇文垂道:“焦帮主是我恩师,难道我不着急为他报仇?卫老前辈行踪无定,皇甫老前辈隐居华山,待报得讯来,再等他们来到,时机早已错过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什么商量大计,我看你是有意阻挠!”

  徐长老面色铁青,叫道:“宇文帮主,这话是不是太重了,我与你师父情如手足,你、你、你……”宇文垂喝道:“住嘴!你得罪了我请来的客人,你还不赶快赔罪!”

  徐长老气得长须抖颤,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从没有帮主命令长老向外人赔罪之事!帮主,你将我处死吧,我自问无罪,宁死不屈!这客人是你请来的,你要赔罪,你自己赔去!”

  群丐面面相觑,刘长老贾香主等人正要出言相劝,精精儿忽地冷笑说道:“我岂敢要徐长老赔罪,徐长老是丐帮栋梁,我精精儿久仰了,咱们亲近亲近!”他与徐长老中间本来隔着几个人,他话声未了,那几个人只觉微风飒然,精精儿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从他们身边掠过,一把抓着了徐长老的手腕。

  徐长老武功殊非弱者,一听精精儿说到“亲近”二字,便已知他不怀好意,左足飞起,一个“魁星踢斗”,左掌一穿,加上一招“盘肘刺扎”,脚踢腰板,掌插肋胁,正是丐帮“擒龙伏虎拳”的绝招。那知精精儿快如闪电,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已使出分筋错骨的功夫,扭断了徐长老手腕的两条筋脉,徐长老登时全身麻软,左脚虽然仍是踢中了精精儿,却已一点力道都没有了。

  徐长老痛得汗如雨下,忍着疼痛,不喊一声,精精儿哈哈笑道:“宇文帮主,你要如何处罚这老儿,这是你的事情了!”

  有几个香主愤愤不平,但见徐长老如此功夫,也不过一招便给精精儿制得服服贴贴,只好咽下怒气,不敢出头。

  精精儿五指一松,徐长老跌跌撞撞的奔出几步,宇文垂冷冷说道:“你是本帮长老,我不愿对你用刑,你自己忖度,该怎么办吧。”徐长老气愤填胸,倏地拔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向自己的喉咙便抹。

  忽听得“当”的一声,徐长老匕首坠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徐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抹脖子啊?”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叫化,背着大红葫芦,脚登六耳麻鞋,“踢跶”“踢跶”的走来,他突然现身,那么多人,竟不知他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这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丐帮中辈份最高的“疯丐”卫越。丐帮人人盼望他来,却想不到他早已来了!徐长老“卜通”跪倒,叫道:“师叔作主!”

  疯丐卫越不理会众人,迳自向精精儿走去,歪着眼睛盯他一眼,说道:“你这小猴儿是几时投进本帮的?你师父是谁?他没有告诉你帮中规矩吗?我是你的祖师爷爷,跪下!”

  精精儿怒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谁是你帮中弟子?你瞧清楚点:我是谁?”原来十年前空空儿曾和卫越打过一架,当时精精儿也曾在场。(事详“大唐游侠传”)

  卫越“哼”了一声,道:“怎么,你不是本帮弟子?好哇,那你干嘛敢扭打本帮的长老?丐帮是容得外人欺负的吗?”要知按照江湖帮会规矩,晚辈弟子若受了帮主之命,可以代帮主对长辈用刑,是以卫越佯作不知,有此一问,这一问不但是奚落了精精儿,而且是对宇文垂的责备。

  马长老连忙躬身说道:“卫师叔,前任帮主焦固被害,宇文垂兄弟现在已继任帮主。”宇文垂满面通红,将法杖双手捧起(这是帮主见长辈之礼)说道:“师叔祖,这位精精前辈是弟子请来的客人。”

  卫越道:“哦,是你请来的客人?好呀,那我就请他喝酒!”打开葫芦的塞子,吸了一口,忽地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向精精儿喷去,饶是精精儿轻功超卓,立即飞身闪避,也已给几颗酒珠溅着脸上辣辣作痛。

  精精儿大怒,拔出金精短剑便要动手,同来的濮阳侯连忙按住,说道:“丐帮自有帮主,别给人家笑话咱们不懂礼仪。”言下之意,实是刺讽宇文垂,要看宇文垂如何处置此事。

  卫越比宇文垂高出两辈,而且一向疯疯颠颠,谁冒犯了他,皇帝老子他也不管。宇文垂虽然身为帮主,对这位前辈,却怎敢摆出帮主的威风?

  马长老在旁边低声说道:“帮主你可得当机立断。”宇文垂硬着头皮,将法杖一扬,拦在卫越与精精儿之间,说道:“师叔祖请容禀告,弟子恩师焦帮主不幸被害,仇人是羽林军正副统领秦襄尉迟北二人,弟子只怕报仇不易,是以请了几位武林同道相助,这位精精前辈正是前来助阵的客人。只因师叔祖行踪无定,事前未得禀明,还请见谅。”

  卫越“哼”了一声道:“此事可疑!”宇文垂变了面色道:“恩师被害,弟子曾经目击!”卫越双眼一翻,说道:“好,即算焦固当真是秦襄害的,丐帮难道就无力报仇?又即算丐帮当真无力报仇,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可以相助,何须请这个不像人形的小猢猴!”

  精精儿大怒道:“好呀,贵帮主三邀四请,我才不得不来,你这老不死却出口伤人!”宇文垂道:“师叔祖,请你顾全本帮体面,对客人客气些儿。”卫越喝道:“你教训起我来了,你当得好帮主!”这一喝神威凛凛,宇文垂胆战心惊,不由得连退三步。

  卫越正要发作,忽见群丐骚动,一骑马奔入山谷,有人叫道:“咦,这不是石香主吗?”纷纷让路,转瞬间,那人已在石台旁边下马,群丐看清楚了,正是那失踪了五年的石青阳!

  石青阳道:“卫师叔,你也来了,这好极啦!水落石出没有?”卫越道:“什么水落石出?”石青阳道:“我焦师兄被害之事!”卫越道:“你可有什么线索?” 石青阳道:“宇文垂怎么说?”卫越道:“他说是秦襄尉迟北害的!”石青阳斩钉截断[铁]的说道:“此事可疑!”卫越忙道:“是呀,我也说此事可疑。青阳,你一定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马长老道:“石青阳,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帮主已经推定你的师侄啦,你虽是长辈,也该遵守帮中规矩,还不过来参见帮主?”马长老和石青阳是平辈,说话不怕得罪,其实他这话是借题发挥,暗骂疯丐卫越的。卫越眉头一皱,但却没有立即发作。

  石青阳冷冷说道:“我不是来争帮主的。”但他也并不去以下属之礼参见宇文垂,却一跳就跳上了石台,大声说道:“事关紧要,繁文缛礼,以后再补。我刚从长安来,我见过秦襄。”那些小叫化本来是散在各处,听得此言,都围拢来。只听得石青阳说道:“秦襄和我谈起一件怪事,他说焦帮主曾有信给他,约他在某日相会,到了那日,却不见焦帮主来,以后也一直不见!”群丐听了,不觉哗然!

  登时议论纷起,有的说道:“难道是宇文垂说谎?”有的说道:“倘若不是宇文垂说谎,那就是石青阳说谎了。”马长老大喝道:“秦襄杀害了咱们帮主,他的话岂能相信?咄,石青阳你私会秦襄,是何道理?”

  石青阳大声说道:“为的就是要把我焦师兄被害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免致奸徒得逞!你说秦襄之话不可轻信,好,我再说另一件事情,这是我查得确确实实,决非误听流言可比!”说到这里,突然向人丛中一指,喝道:“赵赶驴,你出来!你为什么以下犯上,谋害了韦香主?”此言一出,丐帮人人震动,目光都集中了向那赵赶驴看去!这赵赶驴不是别人,正是丐帮长安香堂的副香主,刚才出来回答徐长老的问话,报道正香主韦锡志失踪的那个人就是他。

  赵赶驴面如土色,结结巴巴的分辩道:“这,这是从那儿说起,没,没有这样的事情。”石青阳双眼一瞪,说道:“没有这样的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三月十七那晚,你邀韦香主喝酒,酒中下了毒,毒发之前,韦香主还打了你一掌,伤在左胁,如今事隔半月有多,你伤痕或已平复,但左胁的愈气穴所受的内伤定然未曾痊愈,轻轻一摸,你就会疼痛,是也不是?你敢给卫师叔摸一摸吗?”原来那韦香主是丐帮中擅长金刚指力的两位高手之一,能以指力透过穴道,伤害内脏,这种内伤旁人不会察觉,但武学深湛之士,只要在受伤之处一摸,就可以察觉那是金刚指力所伤。

  卫越道:“好,赵赶驴,你过来!”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尖叫,赵赶驴已倒在地上,卫越一跃而前,将他抓起,只见赵赶驴全身瘀黑,后脑插着一根银针,针尾还露出少许。显然是有人怕赵赶驴吐露真情,故此杀他灭口。但因人多挤拥,究竟是谁偷发毒针,卫越也看不出来。

  马长老大喝道:“石青阳,你为何不问清楚,就把他杀了!”石青阳大怒道:“岂有此理,分明是本帮出了奸徒,杀他灭口,你却来诬赖我,用意何居?”马长老说道:“你私会本帮的仇人,又捏造了韦香主被害之事,说得活龙活现,让人信以为真,然后令你暗中埋伏的党羽,用毒针杀了赵赶驴,好来个死无对证。哼,哼!好狠的毒计啦!”

  卫越喝道:“将马长老拿下,我要问他!”几乎就在同一时,宇文垂也喝道:“将石青阳拿下,我要审他!”两人同时发出命令,丐帮登时大乱!

  石青阳一手向马长老抓去,那马长老善用长拳,马步一蹲,呼的一拳捣出,石青阳双掌一圈,马长老那一拳正插进圈中,被他双掌一合,登时夹着了手腕,但马长老的下盘极稳,石青阳虽然抓着了他的手腕,却还未能将他牵动。宇文垂喝道:“石青阳,你胆敢不听帮主命令,意图造反么?”举起手中的青竹杖,向着石青阳劈面便打。

  石青阳是丐帮第二代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若论武功,宇文垂的师父焦固尚且远不如他,何况是宇文垂?但宇文垂手中拿着的是丐帮的法杖,石青阳不敢抢这法杖,只有闪避,马长老乘机一脚踢出,两面夹攻,只听得“啪”的一声,石青阳已被宇文垂的法杖重重敲了一记。

  卫越大怒,一股酒浪喷出,马长老识得厉害,连忙闪开,宇文垂只觉眼前白濛濛一片,待要走时,手腕关节忽地痛如针刺,原来是卫越用上乘内功将酒浪迫成一条白练,正“射”中他手腕的“关元穴”,宇文垂拿捏不住,法杖脱手飞出。

  卫越喝道:“宇文垂,你不守帮规,引来匪类,欺凌本帮长老,你还想做帮主么?”脚尖一踢,将法杖踢起,随即抓到手中,正要跳上石台,重开大会,宣布废立,忽觉微风飒然,精精儿已经扑到。

  卫越喝道:“好,老叫化先驱除匪类,再清门户。”反手一掌,精精儿一侧身从他胁下钻过,短剑一招“顺水推舟”穿胁刺肋。卫越焉能给他刺中,左肘后撞,精精儿若不快闪,头盖骨就要给他撞碎。精精儿迫得“移形换位”,短剑再刺卫越背后的“风府穴”,卫越这时已抓牢了法杖,他背后就似长了眼睛,反手一杖击出,与精精儿的金精短剑碰个正着,这法杖也是一件宝物,坚逾金铁,精精儿的短剑削它不动,反被荡开。他们二人一个轻功超卓,一个功力深湛,打得难解难分。

  马长老大叫道:“石青阳与前帮主积有仇恨,众所周知。如今他又勾结本帮的仇敌,图谋篡夺帮主之位,这等奸徒,理该按照帮规,严予惩治!”这马长老位居四大长老之首,在帮中党羽颇多,此言一出,他的党羽纷纷应声:“是啊,理该惩治!”徐长老大骂道:“放屁,你们以下犯上,勾结匪类,竟敢与卫老前辈对敌,这又该如何惩治?”宇文垂面色铁青,把手一挥,刑堂香主石垣,内三堂上堂香主韩介是他亲信,立即奔去,要捉拿徐长老。

  徐长老右手腕骨已被精精儿扭断,单掌应敌,岌岌可危,石青阳喝道:“石垣韩介,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可休怪我翻脸无情!”这两人识得石青阳的厉害,慌忙退下。

  马长老叫道:“卫老前辈一时糊涂,疯病发作。咱们先把石青阳拿下,问出奸情,卫老前辈慢慢就会明白。”卫越怒道:“马冀,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股酒浪又向他喷去,马长老身旁跃出一人,“呼”的发出了一记劈空掌,将卫越喷来的酒浪打得浪花四散,此人乃是与精精儿同来的歧山三魔之中的老二濮阳侯。

  马长老宇文垂在帮中都有许多党羽,但卫越到底是丐帮辈份最高的长辈,宇文垂虽为帮主,究竟是以下犯上,也有许多人不服他的所为,另外也还有些拥护石青阳的人。于是丐帮登时分成两派,争闹起来。这两派人约占丐帮人数的一半,其他一半,则吓得呆了,两边都不敢帮。

  濮阳侯上前与精精儿联手,双战卫越。濮阳侯是邪派中一等一的人物,功力深湛,不在精精儿之下,一掌拍出,骨节格格作响,竟然脚踏洪门,迳劈卫越前胸。

  卫越须眉怒张,喝道:“今日我不把你们这班邪魔匪类扫荡干净,我就对不起历代祖师!”反手一掌与濮阳侯碰个正着,濮阳侯给他掌力一震,胸口如受铁锤,精精儿绕到卫越背后,短剑斜刺,卫越头也不回,青竹杖一撩,就似背后长了眼睛,恰恰将精精儿的短剑撩开,脚步不停,迅即追上了濮阳侯,又发一掌,这一掌把濮阳侯打得连连后退,摇摇晃晃,说时迟,那时快,卫越第三掌又到,濮阳侯心惊胆战,双掌齐出,拼力抵挡,但卫越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来,濮阳侯全力接了这掌,胸口气血翻涌,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他连接三掌,竟没给卫越击倒,却也颇出卫越意料之外。

  精精儿的另一党羽“云梦人妖”柳文湘见势不妙,拔剑上前相助,此人是个采花大贼,相貌娟好,有如女子,剑术却狠辣非常,他轻功略逊于精精儿,却远胜濮阳侯,东跳西跃,左晃一招,右刺一剑,卫越几次要夺他的长剑,但因有精精儿在旁牵制,始终未能得手。柳文湘展开游身缠斗的小巧功夫,瞬息之间,向卫越连攻了七八剑,卫越大怒,突然背转身子,向着精精儿,中指一弹,正中柳文湘的剑脊,柳文湘长剑脱手飞上半空,与此同时,只听得“卜”的一声,卫越背后的大红葫芦,也给精精儿一剑刺穿了。

  原来卫越早已算准精精儿这一剑刺来的部位,所以敢于使用险招,背向精精儿而弹飞柳文湘的长剑,但他牺牲了心爱的相随了几十年的葫芦,心中也是极为痛惜,一口恶气无处可消,便向精精儿展开最猛烈的攻击。饶是精精儿的轻功卓绝,也给他的拳风括得隐隐作痛。

  濮阳侯功力颇高,他接了卫越三掌,受了一点内伤,却还支持得住;那柳文湘更是好勇斗狠之徒,右手虎口已裂,依然不肯退下,改用左手持剑,又来与卫越搏斗。这三大魔头联手,武功各有擅长,端的非同小可,登时与卫越打成平手。

  另一边,石青阳也给精精儿的另一个党羽奚炳达缠住,这奚炳达善于分筋错骨手的功夫,功力稍稍不如石青阳,但石青阳一近他的身边,就给他的分筋错骨手迫退,却也冲不过去。

  两派人数大致差不多,论武功卫越更是无人能敌,但精精儿这边,却胜在高手较多,一缠着了卫越和石青阳,已是稳占上风。

  段克邪躲在人丛之中观战,心中七上八落,思量不定,“卫越是和我父亲有交情的前辈,丐帮与我铁大哥的交情更非一日,我要不要助他们一臂之力?”“但这是丐帮的内哄,我又该不该参预?”“精精儿虽是改投了别人门下,究竟还是我旧日师兄,大师兄曾私下向我说情,叫我对他稍留情面,我若是相助丐帮将他擒了,岂不是伤了大师兄之心?”要知段克邪刚满周岁,就给空空儿掳去,由空空儿的师母抚养,并授以武功,在最初两年,且是由空空儿代为传授的。因之段克邪和空空儿的交情极好,空空儿此人行事任性,喜怒随心,素重私情,明知精精儿行事邪恶,对他仍是暗中袒护,段克邪念及大师兄的叮嘱,不免多了一层顾虑。

  心念未已,忽听得号角之声大作,树林后面突然有一支人马杀出,红装眩目,竟是一队女兵!丐帮在此开会,防备虽然不算很严密,但周围五里之内,也有人放哨,这队女兵却突如其来,也不知她们是怎么闯过丐帮的哨卫的,丐帮弟子大为诧异。

  领头的是个少女,在马背上凌空跃下,便向卫越奔去,叫道:“疯叫化,你真是疯啦,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乱抢小辈的东西?快交出来?”卫越一怔,叫道: “你说什么?”心想:“这丫头胡言乱语,敢情比我还疯?”这少女来得快捷,声到人到,双手空空,竟然一头撞进卫越怀中。这动作太过古怪,饶是卫越见多识广,也猜不透她是何等样人,何故如斯?

  卫越虽然号称“疯丐”,究竟不是真疯;这少女突然撞入他的怀中,他倘若一掌打出,不难将这少女打得重伤,但他是武林中名列“七老”的前辈,岂能将一个空手的少女打伤,更何况他也未曾弄清楚这少女的来意?正因他不是真疯,颇有顾忌,冷不防就着了这少女的道儿。

  只见这少女手腕一翻,精精儿也恰在此时从侧边一剑刺到,卫越挥杖挡击精精儿的短剑,同时又要避开这少女的一撞,动作不免稍稍慢了一些,就在他刚刚侧身一闪,跨出一步之时,那少女的指尖已碰着了他的手腕,卫越的虎口忽地一阵剧痛,说时迟,那时快,手中的法杖已被少女夺去。卫越大怒,一掌震退了精精儿,伸手便抓那少女的背心,那少女翩如惊鸿,早已走得远了。

  原来这少女套着指环,指环形式特别,形如笔套,包过手指,尖端伸出一根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梅花针,卫越本来早有防备,闭了全身穴道,但给利针刺着虎口,却也疼痛难当,这少女就是如此这般使用诡计与偷袭的技俩,夺去了武功比她强出许多的卫越的法杖。不过,虽然她是使用诡计,但手法敏捷无伦,身法轻盈美妙,拿捏时候,更是不差毫黍,确实也可算得是一等一的功夫。

  那少女一个转身,已到了宇文垂面前,双手将法杖奉上,笑道:“恭喜你当了帮主,帮主的法杖就等于做官的金印,以后可得当心一些,不要给人再夺去啦。” 宇文垂眉开眼笑,接过法杖,说道:“多谢史姑娘,丐帮上下以后都听你的差遣!”那少女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再给你惩治叛徒。”把手一挥,她带来的这一队女兵,立即加入去厮杀。

  两派的人数本来大致相等,这队女兵一加入去,宇文垂马长老这边的声势大盛,帮忙石青阳与卫越的丐帮弟子抵挡不住,不过片刻,就给这队女兵活捉了数十人,一一捆缚了。

  卫越失了法杖,手腕又被刺伤,内家真力,减了两分,凭着一对肉掌,力战精精儿、柳文湘、濮阳侯三大魔头,形势也登时逆转,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反对宇文垂的这一派就要一败涂地,人丛中突然有一条影子飞了起来,捷如鹰隼,竟从众人头上飞过,群丐连这人的面貌也看不清楚,倏然间那人已在石台旁边落下,正巧落在精精儿的身旁。群丐才看清楚了是个满面污黑的小叫化。人人惊异不已:“本帮中一个小弟子竟有如此功夫!”

  精精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微风飒然,反手便是一剑,他也以为来的是个小叫化,虽然觉得这小叫化的轻功好得出奇,却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岂知一剑刺去,这小叫化只是略一侧身便避开了,精精儿这一剑剑势飘忽,变化无方,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够如此轻易避开,精精儿这才大吃一惊。

  这小叫化正是段克邪,这时他的武功已在精精儿之上,精精儿用的又是本门剑法,他当然可以毫不费力的避开,而且不单避开,还在精精儿的肩膊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叫他离开。

  精精儿这时亦已看出段克邪的本门身法,更是吃惊,连忙跃出三步,叫道:“你,你是——”段克邪如影随形,跟在他背后低声说道:“大师兄就要来了,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的好。”要知空空儿是奉了师母之命捉拿精精儿的,精精儿虽然知道师兄对他有心庇护,但也只能私下留情,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放人的。精精儿这几年对空空儿闻风远避,就是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段克邪这么一吓,精精儿果然吓得失魂落魄,连对同伴也来不及打个招呼,慌忙便逃。段克邪微微一笑,只见五个女兵已围拢上来,一个女兵喝道:“小叫化,你笑什么?”段克邪笑道:“我看你们素手纤纤,还是在家里拈针弄线的好,拿刀弄剑,实是甚不相宜。”话声未了,早已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这五个女兵手中的刀剑全部夺下。

  段克邪刚刚闯出女兵的包围,迎面来了一个汉子,忽地双臂齐伸,向他一抓,段克邪冷不及防,险险给他抓着肩头,原来这人正是以分筋错骨手驰名江湖的奚炳达,他见这小叫化的武功好得出奇,因此抛下了石青阳,亲自上来拦截。

  段克邪笑道:“你这分筋错骨手很不错呀,可惜也还未练得到家!”奚炳达平生以此自负,闻言大怒,“哼”了一声道:“要怎么样才算练得到家?哼,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左臂一圈,右掌倏的穿出,五指如钩,来扣段克邪的腕脉,这正是他分筋错骨手中极厉害的一招,存心要把段克邪的腕骨扭断。

  那知段克邪毫不躲闪,就让他把手腕拿住,暗地里默运玄功,手腕登时变得有如钢棒,奚炳达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一声笑道:“最少要这样才算练得到家!”左手一钩一压,奚炳达的腕骨反而被他拿着,“喀喇”声响,登时断了。这倒并不是段克邪的手法比奚炳达更高明,而是因为他配合了上乘内功的原故。奚炳达气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

  段克邪扭断了奚炳达的手腕,一声长啸,身形疾起,转眼间就跃上石台。宇文垂喝道:“你师父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下去!”原来宇文垂也不认得段克邪,只道他是帮中未入流的小弟子,这石台是帮主、香主、长老们聚会的地方,等于临时设立的“香堂”,一个未入流的小弟子胆敢撞来,那当然是大大的违反帮规了。宇文垂喝问谁是他的师父,还有个用意,就是要他的师父来管束他。

  段克邪笑道:“你的什么帮规,我全部不懂。我只知道卫老前辈是你的师叔祖,你欺师灭祖,天理难容!”宇文垂喝道:“反了!”法杖一挥,点向段克邪的穴道,段克邪正要夺这法杖,左掌一圈,右手便抓着杖头,不料这宇文垂的功夫甚是了得,他虽然是焦固的弟子,但天资聪颖,青出于蓝,殊不弱于他师父当年,丐帮的“降龙杖法”又是武林一绝,段克邪一时轻敌,手指刚触着杖头,忽觉竹杖一颤,未曾抓牢,宇文垂的青竹杖已脱出他的掌握,段克邪侧身一闪,双指一弹,将他的竹杖弹开。宇文垂虎口隐隐作痛。

  段克邪双掌飞舞,揉身疾进,与他的降龙杖法相斗,宇文垂的武功虽然不弱,比起段克邪究竟是大大不如,十招之后,已是左支右拙,险象环生,段克邪蓦地喝声“撒手”,中指一戳,这回戳中了宇文垂的虎口,宇文垂的法杖果然脱手飞出。

  段克邪正要去接法杖,忽觉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背后,段克邪心中一凛:“好迅捷的刀法!”反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将这一刀破解,转过头来,只见是个少女,手持柳叶双刀,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柳叶双刀一上一下,一口气便连斫了十八刀!

  这少女正是这队女兵的首领,宇文垂称她为“史姑娘”的那个人。段克邪心中想道:“她也姓史,功夫也真不在若梅之下。”他忽地想起史若梅,心神不觉一分,“唰”的一声,那少女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削过。

  这少女的六十四手回环刀法以变化复杂,招数迅捷见长,但她一口气斫出了十八刀,伤不了段克邪分毫,也自暗暗吃惊。

  这少女喝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来管丐帮的闲事?”这时她已看出了段克邪使的不是丐帮功夫。段克邪道:“你又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也来管丐帮的闲事?” 针锋相对,问得那少女胀红了脸。段克邪空手招架了三十六刀,忽地将长剑拔出,喝道:“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唰、唰、唰,连环三剑,把那少女迫得步步后退。

  段克邪一招“大漠孤烟”,出剑如矢,喝道:“撤刀!”这一招剑势遒劲,段克邪谅这少女招架不住,岂知这少女反而迎上一步,段克邪这一剑本来不想取她性命,他的剑术早已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心念一动,剑尖一偏,正准备在她腕脉上轻轻一点,迫她撤刀,那少女忽地一声笑道:“不见得!”双刀一圈,一股柔劲,竟把段克邪的宝剑引过一边。原来这少女武功虽比不上段克邪,但武学的造诣却不在段克邪之下,眼光看得很准,人又机智异常,她看出段克邪这一剑的用意,知道并非致命的杀手,遂故意跨上一步,迫段克邪的剑尖偏斜,这么一来,段克邪这一剑的劲道先减了一半,她趁势用了一招以柔克刚的刀法,果然奏效,把段克邪的攻势化解了。不过,她这一招虽然是有点取巧,但眼力、身法、运劲等等,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段克邪也不禁暗暗佩服。

  段克邪这边未决胜负,另一边疯丐卫越已是大占上风,精精儿被段克邪吓走之后,卫越的对手只剩下濮阳侯与柳文湘二人,卫越虽然受了点伤,但濮阳侯亦已元气大损,再加上一个柳文湘,也不是卫越的对手。激战中卫越猛地大喝一声,柳文湘正自一剑刺到他的面前,被他一声猛喝,吃了一惊,剑尖颤动,刺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卫越已劈手将他的长剑夺下,迅即一脚飞起,将濮阳侯踢了个觔斗。卫越嫉恶如仇,濮阳侯、柳文湘虽然都是作恶多端、臭名昭彰的魔头,但濮阳侯只是强横霸道,而柳文湘却又是个采花大盗,在这两人之中,卫越最痛恨的还是柳文湘。当下将夺来的长剑反手掷出,俨如神龙夭矫,破空飞去,柳文湘轻功不弱,本来已跑出了十几步,但仍然被飞剑追及,自后心穿过了前心。濮阳侯却趁此时机,拾回了一条性命。他爬起身来,立即便混入人丛之中逃了。

  石青阳也已把韩介打倒,这时那枝法杖跌落石台,马长老和徐长老正在争夺,宇文垂跃下石台,刚要助马长老,石青阳已是大步走来,马长老和宇文垂眼见大势已去,不敢迎战,转身便走,石青阳将法杖抢到手中。

  那少女使出浑身解数,挡了段克邪十余招,终是抵挡不住,步步后退。宇文垂恨恨说道:“大事都是坏在这小子身上。史姑娘,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了。”那少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时成败,那也算不了什么。”虚晃一刀,退出圈子,似是心有未甘,忽地又回头问道:“你是谁?请留下个名字!”石台下忽地有个人应声道:“这小子是段克邪!”正是:

  红妆初识英雄面,卷起风波又一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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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丐侠临终遗重托  英雄中伏遇娇娃


  揭破段克邪身份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段克邪扭断了腕骨的奚炳达。他本来不认识段克邪,但他和精精儿却是多年朋友,对精精儿的武功家数颇为熟悉,到了此时,他早已看出段克邪的武功家数与精精儿相同,精精儿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他是知道的,扭断他腕骨的这个小叫化既然比精精儿年轻得多,那当然不是他的师兄空空儿而是他的师弟段克邪了。

  奚炳达自知无力报仇,他说出段克邪的名字,那是“借刀杀人”之计,希望那少女记得仇人的名字,以后便可以找段克邪算账。这少女的武功虽然也是不及段克邪,但她有极大的靠山,也有许多厉害的手下,不怕报不了仇。后来段克邪果然吃了她几次苦头,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少女怔了一怔,忽地回眸笑道:“原来是段小侠,果然名不虚传!我败在你的手里,也还值得。”她挥舞双刀,掩护宇文垂,且战且走,那队女兵和宇文垂的党羽也跟着她夺路而逃,石青阳不愿自相残杀,扬起法杖,阻止帮中弟子追击。

  段克邪抹干净了污黑的面孔,与卫越相见,卫越哈哈笑道:“果然不愧是段大侠的儿子,你父亲可以含笑九泉了。”石青阳、徐长老等人也上前谢过段克邪相助之恩。

  徐长老道:“可惜走了宇文垂和马长老,我看焦帮主被害,和他们二人必定大有关系,只不知他们是甚阴谋?”卫越道:“他们必然要到长安去捣乱秦襄的英雄会,我本来不想参加的,现在为了此事,说不定我也只好跑一趟了。”

  石青阳说出他在长安如何探出秘密的经过,原来赵赶驴暗害韦香主的时候,时值深夜,地点在长安分舵的内堂,赵赶驴日间已借故将韦香主的亲信遗[遣]开,本来以为此事做得密不透风,却不料帮中有个小弟子兼做偷儿的,被追捕得紧,自思在长安难以立足,便深夜来见韦香主,意图求香主庇护,交出赃物,请香主代还失主,替他转圜,无巧不巧,正撞见这件事情。这小偷躲在窗下的瓦烁堆中,吓得大气都不敢透,事后也不敢说。直到石青阳到来访查,这小偷知道石青阳可以保护他,才敢向他透露。

  石青阳道:“韦香主被害与我师兄被害,看来是两件事情,但推究起来,其中却大有关系。”徐长老道:“不错,韦香主是忠于帮主之人,帮中奸徒,若不先把他杀了,宇文垂的谎话就不能自圆其说了。”内三堂香主乐山道:“你怀疑焦帮主根本未到过长安?”石青阳忽道:“我也越想越疑,嗯,说不定我师兄还在人间!”

  石青阳续道:“秦襄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我的师兄,以他的身份,为人,我相信他决不会说谎。我在长安访查,长安的本帮弟子也没有谁见过帮主。”徐长老插口道:“是啊,此事我早已怀疑了。宇文垂将帮主被害之事,说得历历如绘,但却没有旁人作证。说帮主曾到过长安的只有赵赶驴一人,如今已证实了赵赶驴是杀害韦香主的凶手,他的话当然是不足信了。依我看来,十居八九,是宇文垂和赵赶驴串通了的。他们杀了韦香主,那就无人可以揭破宇文垂的谎言了。岂知天网恢恢,仍是疏而不漏。”石青阳接下去说道:“若果我师兄被害之事是假,他又压根儿未曾到过长安,那么依我推想,宇文垂纵然胆大包天,想做帮主,他也未必就敢杀了自己的师父。”徐长老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只是依今日之事看来,宇文垂背后大有人在,要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也不敢如此胡为。”石青阳问道:“那少女是什么人,看来她与宇文垂的关系不浅,你们可有人知道她么?”丐帮各长老各香主面面相觑,无人知道此女来历。

  卫越说道:“这妖女可恶得紧,老叫化终须要查出她的来历。但目前却不必理会她,咱们还有更紧要的事。”徐长老道:“不错,这帮主之位,当然是不能让宇文垂窃据了。卫师叔,推定帮主,急不容缓,就请你老人家作主,即时宣布废立之事吧。”卫越道:“青阳,你是众望所归,就由你接任帮主吧,不可再推辞了。” 石青阳道:“焦师兄存亡未卜,我怎好接任帮主之位?”卫越道:“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帮中也不可一日无主,咱们有多少事情要办,没有个头儿,谁来调度?你若因师兄下落未明,接任帮主,心有不安,那就暂代帮主吧。”卫越号称“疯丐”,但这番话却说得合情合理,石青阳只好答允。当下卫越召集丐帮弟子,宣布此事。反对石青阳的这一派人都已跟从宇文垂走了,在场的丐帮弟子都是佩服石青阳的,自是毫无异议,一致赞同。

  丐帮大事已定,卫越又对段克邪道:“段小侠,老叫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段克邪道:“老前辈言重了。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便是。”卫越道:“丐帮出了宇文垂这等叛徒,言之有愧。他与奸人勾结,势将去捣乱秦襄的英雄大会,他们这阴谋用心何在,目前尚未知晓,总之不是好事,不可不防。老叫化尚未能即时动身,你轻功卓绝,可以代老叫化先到长安去告诉秦襄吗?”段克邪想了一想,说道:“晚辈遵命。但晚辈也有一事请托。”

  卫越道:“小侠请说。”段克邪道:“老前辈想必已经知道金鸡岭被官军攻陷之事,我的摩勒大哥和牟世杰率领余众,退守河西,正在招集旧部,重加整顿。我是奉了摩勒大哥之命,去找寻一个人的,现在那个人已经见过了,但她不肯与我同行,我正拟单独回去,向摩勒大哥覆命。”卫越不知段克邪说的“那人”就是他的未婚妻,问道:“是什么人,事关紧要吗?”段克邪道:“这人也不是绿林人物,是小弟的、的一位相熟朋友。”卫越道:“哦,我知道了,你们现在正在招纳英豪,想是要他入伙。”卫越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男是女,胡猜一气。段克邪心中难过,苦笑道说:“那人心意我已知得清楚,她是不会与我们一路的了。但这也无关紧要……”卫越年老多话,又插口道:“是啊,你铁大哥交游广阔,他要招纳英豪,四方豪杰定必闻风而来,少那么一个人自是无关紧要。”段克邪道:“老前辈说的不错。但摩勒大哥迟迟不见我回去复命,心中必然挂念,因此我想请老前辈交托贵帮一位弟子,向我的摩勒大哥报讯,让他知道我已经去了长安。还有一层,金鸡岭虽然是被秦襄的羽林军攻陷的,但秦襄和我摩勒大哥的私交却一向不错,这件事情,也应该让他知道。”卫越笑道:“铁摩勒领袖群雄,牟世杰也是新任的绿林盟主,你不说,我也是要向他们报讯的。好吧,咱们就分头报讯吧。你轻功卓绝,长安英雄大会之期已近,你还是先赶往长安吧。”两人说妥,于是段克邪便独自启程。

  段克邪放开脚步,一日间走了三百多里,第二日已到了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境内,忽见一队男女老幼,个个面如菜色,衣衫褴褛迤逦而来,看样子似是难民。一问之下,果然不错。那领队的老者说道:“小哥,你还不知道吗,史朝义吃了败仗,败兵正在向博野那边溃退,败兵过处,掳掠一空,你怎么还向前面走?像你这样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不论碰见官军贼军,都准会拉你当伕。”

  这老者所说的史朝义乃是史思明的儿子。原来史思明本是安禄山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部属分裂,被唐朝名将郭子仪一鼓剿平,史思明暂时投降了唐朝,但不久又反,势力最盛之时,曾大破九节度使的联军,进陷洛阳。史思明杀了安庆绪自立为大燕皇帝,但不久史思明又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所杀,唐朝命李光弼代郭子仪为将,借回纥兵乘机反攻,宝庆元年(公元七六二年)收复洛阳,并乘胜追击。史朝义率领残部,想绕道博野,投奔奚族,这队难民,就正是为了害怕史朝义的败兵掳掠,因而弃家逃难的。

  段克邪本身就是深受战祸的孤儿,想起父亲当年战死雎阳,母亲突围受伤终于不治,战乱至今犹未平息,不禁怆然。

  那老者道:“小哥,你赶快回头走吧,前面已是十室九空了。”段克邪道:“多谢老丈指点,但小子有事在身,即使碰上贼兵,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老者劝他不听,暗暗叹息。

  走了一程,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果然碰上一队贼军,队伍中有十几辆车子,旌旗齐整,却不似溃兵模样。段克邪正在考虑要不要绕道避开这队贼军,忽听得暴雷似的一声大吼,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疾冲而来,转瞬间已冲入了那队贼军之中,大声喝道:“要命的快走,留下囚车!”

  段克邪吃了一惊,心道:“这老人是谁,竟敢单身一人,撞入虎狼群中!听他这一声大喝,内功之强,不亚于疯丐卫越,但可惜已是受了内伤了。”

  那老者手使一根镔铁拐杖,当的一声,就把一个军官的大刀磕得飞上半空,杖头一落,另一个军官举起狼牙棒还未来得及招架,已被他一杖打死。贼军发一声喊,四散躲避。

  贼军中奔出二人,却不是军官的服饰,齐声喝道:“皇甫嵩,你命在须臾,还敢来抢劫囚车?好呀,你既要赶着投胎,就让我们成全你吧!”那老者喝道:“我西岳神龙岂怕你这两条泥鳅,看拐!”铁拐挥动,呼呼风响,那两个汉子武功倒是不弱,但也不过挡了十余招,便都败下。那老者却也不去追赶他们,驱散贼军,便去打开囚车。那些囚车包着铁皮,密不通风,守护囚车的贼兵早已四散奔逃,那里去找锁匙?那老者似是很不耐烦,“卜”的一拐,便将一辆囚车的车盖敲开了一个大洞,探头一望,说声:“不对。”又去如法泡制,敲碎第二辆囚车。

  段克邪心头大骇,想道:“原来是与疯丐卫越齐名的‘西岳神龙‘皇甫嵩老前辈,怪不得受伤之后,还如此厉害!但以他老人家这等绝世武功,却又是什么人将他伤了?他为什么又要豁出性命,来劫囚车?”这皇甫嵩段克邪以前虽然未曾见过,但却深知他的为人。原来这皇甫嵩不但和段克邪的父亲很有交情,而且对抚养段克邪长大的夏凌霜(南霁云之妻,段克邪十岁之后跟她。)也曾有过大恩,段克邪心道:“这位老前辈虽然力足以应付贼军,但我既然知道是他,还怎能袖手旁观,不助他一臂之力?”

  这时皇甫嵩已打破了七辆囚车,还未曾发现他要找的人。

  忽听得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最前一骑是个相貌凶恶、身躯魈伟的独眼老人,段克邪认得此人正是“七步追魂”羊牧劳!

  羊牧劳大笑道:“皇甫嵩你性命难保,还要救人?我给你送终来啦!”大笑声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招“斩龙手”,半空中一个倒翻,疾劈下来。

  皇甫嵩杖头一翘,使了一招“举火燎天”,戳羊牧劳的丹田,羊牧劳一掌劈下,只听得“当”的一声,皇甫嵩的铁拐竟给他一掌荡开。

  本来若论本身功力,皇甫嵩决不在羊牧劳之下,只因他受伤在先,后来敲碎七辆囚车,又耗了不少气力,此消彼长,相形见拙,竟给羊牧劳占了上风。

  羊牧劳得理不饶人,身形刚一落地,“腾”的便飞起一脚,皇甫嵩横杖敲他胫骨,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脚步自是灵活迅捷之极,飞脚倏的踢过,却是一招虚招,引得皇甫嵩的铁拐打过一边,他早已单足一旋,转到了铁拐所击的另一方,陡然间伸手一抓,借皇甫嵩之劲加上他本身所发的劲道,将铁拐推开,迅即抓着了杖头,大喝一声:“撤手!”

  皇甫嵩的劲力已给他那一推卸去了一大半,铁拐拿捏不稳,眼看就要脱手,忽听得一声也是喝道:“撤手!”一条人影,疾如鹰隼,声到人到,寒光一闪,明晃晃的剑尖已指到了羊牧劳掌背的“里渊穴”。

  段克邪来的正是时候,羊牧劳认得段克邪,他的一只眼睛就是给段克邪打瞎的(事详“大唐游侠传”),这时陌路相逢,羊牧劳也不由得心中一凛,顾不得夺拐,急忙移掌来化解段克邪的剑招。羊牧劳的擒拿手自是一等一的功夫,可是段克邪轻功卓绝,兼且拿的又是一把宝剑,运剑如风,唰唰唰连环三招,羊牧劳那敢近身,反而给他迫退了三步。

  皇甫嵩不认得段克邪,见他这么年轻,居然能和羊牧劳打成平手,大为诧异,他本要相助段克邪,却发现自己的气力正在渐渐消失,念头一转,寻思:“还是救人要紧!”当下一咬牙根,竭尽气力,又敲破了两辆囚车,依然不见他所要救的那个人。

  转眼之间,追骑续到,跳下了两个军官,一个用水磨鞭,一个用三节棍,段克邪飞身一跃,避开了水磨鞭,便去削三节棍,皇甫嵩大叫道:“小心!”段克邪的宝剑何等锋利,“(口+克)嚓”一声,早已把三节棍的一节削断,忽见银光疾射,原来那三节棍节节中空,内中藏着剧毒的暗器腐骨钉!

  这三枚腐骨钉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段克邪意料之外,距离又如此之近,本来是非中不可,幸而在暗器发出的前一霎那,有皇甫嵩出言提醒,就在那一霎那间,段克邪使出了非凡绝技,超卓轻功。

  只听得“啪”的一声,段克邪身形平地拔起,宝剑一挥,将迎面而来的一枚腐骨钉打落,另外两枚贴着他的脚底射过,丝毫未受伤损。

  可是还有个强敌羊牧劳窥伺在旁,双方动作都快到极点,段克邪刚刚避开了暗器的袭击,羊牧劳的劈空掌亦已发出,段克邪身子悬空,这一掌决难逃避。

  皇甫嵩大喝一声,铁拐掷出,双掌齐推,使水磨鞭的那个军官首当其冲,被铁拐撞个正着,登时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皇甫嵩掷拐、发掌,一气呵成,这双掌一推,正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与羊牧劳的劈空掌力相碰,旗鼓相当,发出了闷雷似的声响,羊牧劳跄跄踉踉的倒退数步,皇甫嵩却仍是牢牢站着。

  段克邪身形落地,眼光一瞥,只见皇甫嵩面如金纸,双睛火赤,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本拟追击羊牧劳的,这时也只能先来保护皇甫嵩了。只听得皇甫嵩“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原来他以毕生功力之所聚,与羊牧劳硬拼了一掌,羊牧劳固然给他震退,而他自己则伤上加伤,气力都耗尽了。

  使三节棍的那个军官看出便宜,一抖手又发出了两枚腐骨钉,向皇甫嵩射去,这回段克邪早有防备,焉能让他得逞?身形一晃,早已拦在皇甫嵩面前,挥剑将这两枚腐骨钉打落。就在此时,羊牧劳又已回身扑上。段克邪一手抱起皇甫嵩,一手挥剑,竟然不退不闪,迳向羊牧劳冲去。

  羊牧劳好生惊诧,心想:“这小子敢情是发昏了,焉有如此拼命的道理?”要知段克邪抱着一人,这样的和羊牧劳硬撞,那当然是大大的吃亏,说不定两人都要送命。不过羊牧劳也必然受伤。羊牧劳以胜算在操,倒不敢和他硬碰,身形一侧,正拟用“七步追魂”的步法,绕过段克邪身旁,在皇甫嵩身上再补一掌。那知段克邪陡然间改了方向,身形如箭射出,大喝一声:“倒!”剑光起处,早已在使三节棍那个军官的身上,搠了个透明窟隆!原来段克邪是用声东击西之计,仗着绝顶轻功,陡然改向,出其不意的杀掉那个军官,报了暗算之仇。

  羊牧劳的羽翼已被剪除,他适才与皇甫嵩硬拼了一掌,真气也耗了不少,见段克邪抱着一人,仍是跑得疾如奔马,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即使追得上他,也未必是他对手。”只得罢休。

  段克邪一口气跑上对面山头,把皇甫嵩放了下来,只见他已是气若游丝,满脸黑气。段克邪吃了一惊,慌忙用手掌抵着他的背心,一股内力输送进去。

  皇甫嵩张开双眼,问道:“你是谁?”段克邪道:“晚辈段克邪。”皇甫嵩道:“段珪璋是你何人?”段克邪道:“正是家父。”皇甫嵩忽地哈哈笑道:“真是一代胜于一代,老叫化暮年得见故人之子,真是一大喜事!”声音渐转低沉,说道:“贤侄,老叫化不成啦,你别白耗精神了。”

  段克邪那里肯依,说道:“老前辈,你调匀内息,我替你推血过宫。我身上还有化瘀生新的治伤灵药。”皇甫嵩道:“我中了一枚腐骨钉,又给那老魔头打了两掌,纵有续命仙丹,对我也是毫无用处的了。我有紧要的事情,须得赶快和你说。贤侄,你愿意给我帮忙吗?”

  段克邪虽然不懂医学,但亦已察觉皇甫嵩的手足已渐渐僵硬,看来他之所以能够说话,不过是全仗着一口气提着精神,知他所言不假,只好强抑悲痛,说道:“老前辈请吩咐吧,赴汤蹈火,小侄在所不辞。”

  皇甫嵩道:“我是丐帮帮主焦固的师叔,你知道焦固吗?”段克邪道:“我刚从贵帮在霸县的会场上来,已听到了焦帮主不幸的消息。”皇甫嵩道:“不,焦固还没有死。他是被史朝义的手下捉去了。”段克邪吃了一惊,心想史朝义是伪燕皇帝,他和焦固有何关系?皇甫嵩续道:“我也不知史朝义何以捉他,我昨天才打听到他是被诱捕的,详情来不及说了。你只要给我把这个消息带到一个地方,我便感激不尽。”说至此处,声音已是微弱之极,段克邪手掌贴着他的背心,忙再输送真气,透过他的背心大穴。

  皇甫嵩说道:“史朝义兵败溃逃,要投奚族酋长哈合罕,重要的囚犯也必然要押解到哈合罕那儿,所以营救焦固,事不宜迟,一到哈合罕那儿,就不容易救他了。离此间东面五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个窑洞,窑洞前有五棵大松树可作记认,这是丐帮的一个分舵,你找到那个窑洞,求见分舵的舵主霍大野,告诉他这个消息,要他迅速在史朝义到达博望之前,截劫各路囚车。我已约了两位朋友到来帮忙,至迟明日午间也可到达,你叫霍舵主派人在山下那座凉亭迎接他们,他们不认得霍舵主,你把我的一件信物带去。……”脱下了中指上一枝铁指环,交给段克邪,说道:“你将这指环交给霍舵主,明日再由霍舵主派人将这指环作为信物,去接我那两个朋友。你听清楚了吗?”

  段克邪道:“前辈放心,我牢牢的记下了。”皇甫嵩凄然笑道:“十八年前,我曾把一枚指环给你父亲,托他办一件事情;十八年后,想不到我又要把另一枚指环给你,托你了却我未了之事。我和你们父子也算是有缘了!”笑声未了,双脚一伸,已然咽气。

  段克邪好生悲痛,想不到这位江湖异丐,世外高人,竟是不明不白的命丧荒山。他拔出宝剑,挖了一道坑,将皇甫嵩的尸体草草掩埋,立了一块石头,作为记认,洒了一阵眼泪,这才离开。

  五十里路程,段克邪用不了一个时辰,便已走到。那座山并不很高,段克邪上山之后,仔细留神,不久便果然发现了五棵古松,但却没见着什么窑洞。

  段克邪略一踌躇,心想:“难道是找错了地方?”姑且一试,在指环上弹了一下,随即朗声说道:“晚辈段克邪,奉丐帮前辈皇甫嵩之命,求见霍舵主!”

  中间的那棵松树树下,地上的泥土忽然拱起,转瞬间现出一个洞口,有人问道:“可有信物为凭么?”原来那窑洞掘在地下,上面有浮土掩盖,铺以草皮,外人若不是有心探测,怎能看得出来?

  段克邪道:“有皇甫老前辈的铁指环为凭。”洞内那人说道:“抛进来让我验看。”段克邪依言抛进指环,过了半晌,那人说道:“我就是霍大野,请进来吧!”

  按理来说,段克邪这样辛辛苦苦,替丐帮传送消息,霍大野应该亲自出迎才是,他却躲在窑洞竟不露面,叫客人自己进来。段克邪虽是不拘小节,也算有点不大高兴,心道:“这位霍舵主也未免太大模大样了。”不过他受了皇甫嵩的重托,当然也不会计较这些。

  窑洞里黑黝黝的,段克邪从光处走到暗处,眼睛尚未习惯,只模模糊糊察觉洞中有几个黑影,段克邪心中一动:“怎么客人来了,他们也不点灯?”

  这时他踏进窑洞,已走了几步,心头一动,便即站住,正要发问,陡然间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同时闻到了一股异香。

  幸而段克邪已经警觉,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已拔剑出招,一招夜战八方,把两边袭来的暗器——两支铁蒺藜,两枚透骨钉,三柄匕首,全部打落。

  宝剑吐出光芒,只见三条人影同时向他扑来,当中一人,貌似猴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师兄精精儿!

  精精儿冷笑道:“小鬼头,你骗得我好苦,如今我也骗你一骗。看剑吧!”

  精精儿出手如电,瞬息之间,已向段克邪攻出了七剑,段克邪使出“移步换形”的绝顶轻功,好不容易才一[一]避开,叫道:“二师兄,你与丐帮作对,只有自招祸患,我虽然骗你走开,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你怎颠倒怪我!”精精儿骂道:“岂有此理,你乳臭未干,竟敢教训我吗?你以前恃着师娘宠爱,我无奈你何,如今撞在我的手上,我非叫你吃点苦头不可!”他在怒骂之中,手底丝毫不缓,剑剑指向段克邪的要害穴道。

  段克邪不由得也动了怒气,心想:“他已然背叛本门,如今又要置我死命,我又怎能再顾同门之谊?”叫道:“二师兄不肯见谅,请恕小弟放肆了!”长剑抡圆,一招  “长河落日”,剑光四面荡开,“当”的一声,精精儿的金精短剑给他荡开,双方都是宝剑,各无伤损,但精精儿的虎口已隐隐作痛。

  段克邪的轻功不在精精儿之下,内功由于得过扶桑岛主牟沧浪的指点,更在精精儿之上。这时段克邪不再退让,又展开了他家传的“天龙剑法”,这“天龙剑法”最为刚猛,配合上他深厚的内功,更是威不可当!精精儿又是吃惊,又是妒忌,暗暗起了杀机。

  窑洞中有三个人,段克邪正把精精儿迫退,斜刺里一根拐杖猛地攻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谋篡丐帮帮主的宇文垂。

  宇文垂喝道:“我是丐帮帮主,精精前辈助我丐帮,你才是颠倒黑白,挑拨是非。哼,我丐帮的事情,也不容你来多管!”

  段克邪认出了宇文垂,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定是宇文垂已预料到皇甫嵩要到此间,故而先把这分舵占了。但他何以要此作为,“难道他当真下了决心,欺师灭祖,投靠了叛贼史朝义么?”段克邪想至此处,不禁怒气勃生。

  宇文垂当然不是段克邪的对手,只一剑就给段克邪削去了他一段拐杖,还幸精精儿迅速攻来,替他架开了段克邪的第二剑,他才不至于吃更大的亏。

  段克邪喝道:“不错,我不能管你丐帮的事情,但皇甫嵩老前辈总可以管吧!他给人害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来报讯,你的师父陷在贼军之中,你知不知道?你只要还有一点良心,就该设法营救你的师父,你却把来报讯的人当作仇敌,这是何居心?”

  段克邪义正辞严,宇文垂似是心中有愧,呆了一呆,但随即又哈哈笑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的师父不用你来操心。谋大事不拘小节,你这小子懂得什么?总之我是丐帮帮主,丐帮的事情,我就不能容你插手!”话声未了,随即又是一拐打来。

  段克邪心想:“这宇文垂虽然可恨,到底是丐帮的弟子,理该由丐帮惩治。”因此,便不想伤他性命,剑锋一颤,使了一招“玉女穿针”,改用柔劲,刺他肘尖的“曲池穴”。段克邪是意图将他生擒,一来可以作为人质,闯出窑洞;二来也是尊重丐帮诸老,为丐帮留下活口,以便诸老审问。

  那知宇文垂十分狡猾,他见识过段克邪的厉害,这次还怎敢鲁莽进攻,他这一拐指东打西,可虚可实,早就留了退却的后路,段克邪一剑刺去,他见机而作,知道招架不住,早已闪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的短剑亦已指来。精精儿功力比他虽是稍逊一筹,但这时段克邪改用柔劲,却未能将他的金精短剑荡开。精精儿使出一招刺七穴的功夫,但听得叮当之声,连珠密响,原来段克邪熟悉本门剑法,也同时使出了一招刺七穴的功夫,双方的宝剑在瞬息之间连碰七下,各无伤损。

  宇文垂的“降龙拐法”是丐帮传家之宝,只因段克邪武功太强,他才相形见拙,其实亦颇不弱了。精精儿与他联手,展开了游身缠斗的功夫,段克邪虽然仍是稍占上风,但想在一时三刻之内取胜,亦属不能。

  双方越斗越烈,段克邪忽觉头晕目眩,本来他一跨进窑洞,就闻到有股淡淡的香味,当时已觉得这气味不对,但随即就展开激战,他恃着内功深厚,也不怎样放在心上,那知这是精精儿在喜玛拉雅山顶,采来“阿修罗花”(汉名魔鬼花),用秘法所制的迷香,比空空儿的迷香效力更强,时候一久,段克邪已是渐渐受毒,剑招发出,每每力不从心。

  段克邪暗叫不妙,索性闭了呼吸,忽地将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招“怒气屠龙”,朝着精精儿顶门劈下,这一招是他家传剑法的杀手绝招,兼有长剑的轻灵与大刀的刚猛,精精儿识得厉害,不敢接招,迅速闪开。宇文垂退得稍慢,拐杖又被他削去一段,“当”的一声,脱手飞去。

  段克邪转身便走,忽听得一个刺耳的声音冷冷说道:“还有我呢!”原来窑洞里本来有三个人,精精儿、宇文垂之外,另有一个红衣番僧,这时正堵着洞口。他一直袖手旁观,未曾出手,为的就是等候这个时候,等到段克邪再衰三竭之时,他一上来,就可稳操胜算。

  这红衣番僧使的是两面铜钹,段克邪一剑劈去,他双钹一合,金铁交鸣,登时震得山鸣谷应!段克邪吃了一惊,心道:“这番僧好生了得,功力竟然不输于我!” 其实这番僧内功虽强,却实在比精精儿还稍逊一筹,段克邪之所以觉得他是个强敌,那是因为段克邪本身的功力现在已减弱了的缘故。

  洞口被红衣番僧堵住,段克邪连闯三次,都给他双钹挡回,忽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精精儿又已袭到!

  段克邪反手一剑,这一剑他已用了浑身气力,双剑相交,火星飞溅,精精儿反而踏上两步,金精短剑直指到他的面门。段克邪用了个“风飏柳絮”之式,堪堪避过。到了此时,连宇文垂也可以察觉到他已是强弩之末,无能为力了。于是宇文垂也大胆进攻。

  段克邪闭了呼吸,究竟不能持久,只得又吸了口气,这一吸登时似喝了过量的酒,但觉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似的。段克邪暗叫“不妙”,强振精神,奋力架开精精儿的一剑。

  精精儿冷笑道:“好呀,看是你教训我还是我教训你?”唰唰唰疾刺三剑,第一剑削去了段克邪的帽子,第二剑割断了段克邪的腰带,第三剑刺穿他的衣襟,尽情戏弄,却不伤他。段克邪一咬舌尖,就在精精儿大笑声中,忽地一剑劈出,将精精儿的短剑荡开,剑锋一划,竟在精精儿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拐弯一脚, “咕咚”一声,又把宇文垂踢了个觔斗。原来他一咬舌尖,令自己突然感到疼痛,神智也就清醒了许多,同时由于疼痛的刺激,气力陡增,几乎超过原来的功力。

  精精儿大吃一惊,短剑一抛,从右手移到左手,突然以剑中夹掌,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刚柔互易的功夫向段克邪攻去,这套功夫是他跟转轮法王学的,并非段克邪熟悉的本门功夫。段克邪由于疼痛所引起的刺激又已消逝,猝然间碰到自己所不熟悉的古怪招数,头晕脑胀之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付,只避开了精精儿的剑招,却避不过那一掌一指,给精精儿一掌击倒,又点中了他的麻穴。

  精精儿“哼”了一声,骂道:“看你还逞不逞强?”挥剑就要挑他琵琶骨,毁掉他的武功;宇文垂也爬了起来,段克邪坏了他的大事,他对段克邪更是恨之入骨,举起半截拐杖,就要敲碎段克邪的脚骨。

  忽听得“当当”两声,那红衣番僧舞动双钹,挡住了精精儿的剑和宇文垂的铁拐,沉声说道:“公主要活的,谁都不准伤他!”

  段克邪被精精儿以重手法点了穴道,不能再运用气功,又继续吸进了大量的迷香,已是迷迷糊糊,只隐隐约约听到“公主”二字,心头跳动一下,正自想道:“那里来的公主?”那番僧已把他倒提起来,他张口又吸进了一股迷香,登时就晕了过去。正是:

  可叹英雄遭暗算,却从何处觅红颜?

  欲知段克邪被擒之后,生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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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岂有明珠投贼窟  忍挥宝剑闯情关
 

  段克邪如醉如梦,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他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香馥馥、软绵绵的床上,看这房间的布置,竟似是什么千金小姐的香闺!他想跳起身来,却是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定了定神,渐渐恢复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是中了精精儿的迷香,被那红衣番僧擒来的。

  段克邪正自惊疑不定,忽听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个少女走了进来,说道:“怎么样,这里还住得舒服吗?真对不住,令你受了惊吓了。不过,也要请你原谅,我是诚心诚意请你来的,只怕请不动你的大驾,只好出此下策。”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丐帮石青阳这一派作对,宇文垂叫她作“史姑娘”的那个女郎。

  段克邪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请我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客人,我也不怕对你说了。我名叫史朝英,史朝义就是我的哥哥。你不认识我,我哥哥的名字,你总听人说过了吧?我们此刻也是寄人篱下,没法子给你准备客房,这是我的卧房,让给你住的,你满意吗?”

  史朝义是史思明的儿子,他弑父自立为伪燕皇帝,段克邪是早已知道了的,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红衣番僧说什么公主,原来就是指她!”段克邪冷笑道:“我是一介草民,不敢妄攀金枝玉叶,你费了这么大气力,将我拘来,是何用意?”

  史朝英嫣然一笑,说道:“你先别生气好不好?你的来历,我亦深知。说老实话,咱们彼此彼此,都是强盗。不过我的父兄胆子大些,他们敢造反称王而已。强盗造反,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那也没有什么稀奇。”她说得倒很直率,对段克邪也的确似是无甚坏意。

  史朝英又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请你来,我当然要慢慢和你说的。先简单说一句,我是要请你帮忙一件事情。”

  段克邪之父段珪璋死于雎阳战役,那次战役,就是由史思明发动,史思明的大将令狐潮作贼军主帅来攻城的。段珪璋虽然不是直接死于史思明之手,但却也有多少关系,因此,段克邪一听得这女子是史思明的女儿,心中先自有了恶感,当下不假思索,便即说道:“不错,我是个强盗,但我不像你们,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强盗,我帮不了你们的忙。”史朝英道:“你未免太自谦了吧?”段克邪冷冷说道:“再说,我也不愿意帮你的忙。你高兴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史朝英忽然又哈哈大笑。

  段克邪怒道:“你笑什么?”史朝英道:“我笑你男子汉大丈夫,却恁地心胸狭窄!”段克邪怔了一怔,道:“我怎么心胸狭窄?”史朝英道:“我知道你为么恨我,你还在记着雎阳之战的仇恨是不是?令尊在那次战役丧生,我爹爹那时正是你们的敌人,也难怪你心里记仇。但两军作战,难免死伤,何况我爹爹和令狐潮又都已死了,你的仇恨也应该消了。再退一步说,纵然你仇恨未消,也只能恨我的爹爹,我那时还是个未懂人事的小姑娘,却关我什么事?你如今迁恨于我,我好心好意将你请来,求你帮忙,你却冷言冷语的回绝我,胸襟不是太狭窄了么?”

  史朝英一下子就猜到他的心意,伶牙俐齿,说得居然颇有理由,段克邪也不禁暗暗佩服她的聪明,虽然对她恶感未消,颜色却已和缓了许多,说道:“我和你虽无冤仇,但也是风马牛不相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帮不了你的忙!”

  史朝英笑道:“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帮不了忙?说不定咱们正是同道呢?”段克邪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好,那你就说吧,是什么事情?”

  史朝英道:“我想与铁摩勒牟世杰结盟,平分唐室江山,你愿意替我转达么?”段克邪道:“不行!”史朝英道:“为何不行?”段克邪道:“不行就是不行!我的铁大哥是何等为人,谅你也不知道。”史朝英冷冷说道:“有什么不知道?铁摩勒曾做过唐明皇的侍卫,后来被奸臣排挤出来,但他仍然矢忠唐室,和安禄山、和我的爹爹打过仗,在他心目之中,是把我们看作反贼,因此你就以为他决不会与我们结盟了,是么?”段克邪道:“你知道就好!”段克邪以为史朝英该无话可说了,那知史朝英又是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道:“我笑你一本皇历看到老,不识时务。”段克邪道:“我怎么又是不识时务了?倒要请教。”史朝英道:“此一时,彼一时。安禄山是胡人,他想做中国的皇帝,中原豪杰不肯服他,那是必然之理。我姓史的可是汉人,姓李的做得皇帝,姓史的,姓铁的,姓牟的与及你姓段的也何尝不做得皇帝?此其一。铁摩勒当年是唐皇侍卫,现在是绿林首领,牟世杰更是绿林盟主,牟世杰雄心勃勃,我是知道的,铁摩勒也许不想造反,但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他作主了。他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朝廷总是容他不得,他的金鸡岭已被官军破了,他流窜四方,只怕也终难立足。与我们结盟,彼此有利,有何不好?”

  史朝英辞锋锐利,段克邪却不善说辞,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史朝英问道:“你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段克邪心想:“安禄山史思明虽然一汉一胡,却总是一丘之貉,谁做皇帝,对老百姓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史朝义弑父篡位,人品更是卑劣不堪,这史朝英是他的妹子,谅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想,对着史朝英却不好说出来。

  段克邪心意已决,当下说道:“你要我说实话么?”史朝英道:“当然。”段克邪道:“即使牟世杰愿与你们结盟,我也不愿替你们去做说客。”史朝英道: “为什么?你瞧不起我们?”段克邪道:“随便你怎么猜想,总之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决不去做。你要派遣说客,尽可以选过另一个人。”史朝英淡淡说道:“倘若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的,我们也不必费如许心力,将你请来了。你不允帮忙,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我们将你请来,也就不能容你随心所欲的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这层你可想到了吗?你想想吧,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段克邪冷笑道:“你要我假意答允你么?我本来可以这样做,骗了你的解药,然后一走了之。但这样就是言而无信,非男子汉大丈夫所当为,所以我才不愿意这么做。你懂不懂?言尽于此,你要杀要剐,都任凭尊意了!”

  史朝英又哈哈大笑。段克邪奇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道:“这回不是笑你了。我是笑我的哥哥看错了人,我的眼力却一点不差!”段克邪道:“怎么?” 史朝英道:“我哥哥以为威迫利诱,便可以将你收服;我则早就看出你为人耿直,风骨铮铮!你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不骗自己也不肯骗人,好,真算得是大丈夫行径!”

  高帽人人爱戴,段克邪不自觉的为她惋惜,心想:“此女英气迫人,本来可以算得女中豪杰,可惜如此佳人,甘心作贼。”

  心念未已,忽听得一点极轻微的声响,段克邪迷香未解,武功消失,但他的耳目仍是极为聪敏,这点轻微的声响,倘若换了别人,决计察觉不来。段克邪好生骇异,心想:“这是什么人,轻功如此了得,这史姑娘既然是‘公主’身份,若然是她的手下,决没有这样胆子前来偷听。嗯,难道是他们的敌人来了?”可是等一会,却仍是毫无动静。

  史朝英亦似有所觉,忽地说道:“我给你打开窗子好不好?”倏的推开窗子,却什么也没有瞧见。但段克邪闭目听声,却已察觉就在她推开窗子的那一霎那,那夜行人已经飞走了。

  段克邪更是吃惊,暗自想道:“这人轻功如此高明,难道是我的大师兄来了?”忽听得史朝英幽幽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说道:“段公子,我不愿意勉强你,但也不能将你放走,你恨我么?”段克邪冷冷说道:“我是你的俘虏,你要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有什么好说的!”史朝英忽道:“段公子,要是我把你放了,你对我如何?”段克邪道:“我与你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你若不再与我为难,我也不会找你算账。我一离开此地,这段过节,也便抹过不提。”史朝英道:“这么说,我放你走,你就只是应允不再记恨么?”段克邪道:“你还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向你屈膝求饶?”史朝英睨他一眼,笑道:“岂敢,岂敢。颠倒过来,我向你求情如何?”段克邪只道她仍是旧话重提,立即说道:“大丈夫宁死不屈,我早已说过了,不管你放我也好,不放我也好,我决不能为你出力!言尽于此,随你处置吧。” 史朝英秀眉微蹙,如有所思,过了半晌,忽地又叹口气,说道:“段公子,我倒很想放你,可惜我也不能完全作主。好,你再想想吧。我走啦。”

  段克邪思潮起伏,但却不是想史朝英的话中之意,而是想那个轻功卓绝的神秘人物,他本来有点怀疑是大师兄,但倘若真是大师兄空空儿的话,谁人能够阻得住他?他又何须惧怕?为何直到如今,尚未见他再来?倘说这人是史朝英这边的人,却又没有下人敢来偷听“公主”说话的道理。段克邪想来想去,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丫环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中有一大碗稀饭,几式小菜,说道:“公主怕你饿了,请你先吃点东西。”段克邪心想:“她倘要害我,那也无须下毒。”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索性就把那丫环送来的东西吃个清光。

  那丫环走后,段克邪独坐房中,过了一会,外面仍是静悄悄的不见有任何声息。段克邪心想:“与其等人解救,何如自己设法。”当下盘膝静坐,默运玄功,他精神已好了一些,可是真气仍然很难凝聚,过了一个更次,稍稍恢复了些,但也只是手足能够活动,要想施展轻功逃走,那还是万万不能。

  段克邪正在用功,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这小子答应了没有?”史朝英的声音答道:“我正在劝他。”那男子冷笑道:“妹妹,我看你也不必多费心机了。我早料到他不会答应的。”史朝英道:“不,再多看两天吧?”那男子道:“他和你说些什么我都已知道了。他已然一口回绝,你还有什么办法?嗯,难道你还想用美色去引诱他吗?”史朝英怒声说道:“哥哥,你胡说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段克邪听了他们的谈话,已知这人是史朝英的哥哥史朝义,心里想道:“这史朝义的人品当真是卑下不堪,史朝英虽然也不是正派女子,但比起她的哥哥,却总是要好一些。”随即又起了一个疑团,“据史朝英说,她的哥哥是预料我会屈服的,但现在听了史朝义的说法,却又并非这样。那么将我捉来,想利用我作说客,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

  心念未已,已听得史朝义打了一个哈哈,说道:“这么说,妹妹,你并不是爱上姓段这个小子了?”史朝英嗔道:“我不过是想他作我们的助手,你想到那儿去了?”史朝义道:“这小子武功很强,又是铁摩勒的心腹。只要他肯为我们所用,你嫁给他,那也不坏。”史朝英气道:“哥哥,你越说越下流了,你再这么说,我只好不理你了。”

  史朝义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好,那么我说正经的了,你听着:这小子既然不肯为我们所用,你又不是要嫁他,那还留他干吗?趁早把他一刀两段,免生祸患!”史朝英道:“怎样,你要杀他?”史朝义也冷笑道:“怎么,你要放他?你知不知道:捉虎容易放虎难?”史朝英道:“再等两天,待我再劝他怎么样?”史朝义道:“不行!这小子本领高强,难保不出岔子。况且——哈哈,哈哈,哼!”史朝英道:“况且什么?是不是信不过我?”史朝义道:“不错,我就是信不过你!你明知他不肯归顺我们,为何又舍不得将他杀了?”

  史朝英气得声音颤抖,说道:“你信不过我,何不将我也一并杀了!”史朝义冷笑道:“你不肯让我杀他,好,你就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史朝英冷笑道:“你连爹爹也敢杀,岂有不敢杀我之理!但只怕你要想杀我,决不能像杀爹爹那样容易吧!”

  史朝义大吼道:“你要做孝顺的女儿,给老鬼报仇是不是?看刀!”只听得“(口+克)嚓”一声,史朝义大叫道:“来人哪!”原来史朝英拔刀比他更快,她的武功胜过哥哥,而且又是先下手为强,一刀就砍伤了他的哥哥!

  段克邪听得他们兄妹火并,暗叫“不妙”,就在这时,窗子突然无风自开,一个人跳了进来,冷笑说道:“段克邪,你一向不把我这二师兄放在眼内,可休怪我心狠手辣了!”这人正是精精儿,说时迟,那时快,他揭开床帐,拔出金精短剑,一剑就向段克邪插下!

  这一瞬间,段克邪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在外面偷听的那个夜行人就是精精儿,想必是他将偷听到的都告诉了史朝义,故而史朝义迫不及待的要来杀他。可是此际段克邪明白也已经迟了,精精儿的短剑已插到他的胸前!

  忽听得“铮”的一声,精精儿的虎口突然一麻,金精短剑拿捏不住,竟然跌落地上。原来段克邪已恢复了一两分功力,他将积聚起来的全身气力都运到中指指尖,蓦地里施展“弹指神通”的功夫,中指一弹,恰中精精儿的虎口。

  这一招得手,实是机缘凑巧之极,一来是因为精精儿太过粗心大意,他以为段克邪中了迷香,已是毫无抵抗的能力,根本就没有防备对方反击;二来也是因为段克邪所处的位置占了便宜。段克邪躺在床上,形势原是极为不利,但他以逸代劳,却巧妙的将不利化为有利。要知精精儿的武功与他相差不远,他只恢复了一两分功力,倘若是正式交手,他怎打得过精精儿?根本就无法近身,当然也决弹不中精精儿的虎口;但精精儿揭开床帐,只伸一只手进来用剑刺他,这就给了他有利的机会了。他有备而战,以逸代劳,精精儿从亮处走进暗处,身子又站在帐外,看不见段克邪的动作,段克邪却看得见他的动作,这么一来,精精儿当然要吃亏了。

  精精儿大吃一惊,心想:“莫非是他已得了解药,故意用诱敌之计来暗算我?”他武功高强,应变极速,一吃了亏,本能的就向后退开,防备敌人攻击。其实这时段克邪正是险到了极点,他气力都已运到中指指尖,其他部份,当真是毫无抵抗的能力,精精儿只要大着胆子,再给他一掌,不论打在任何部位,都可以要了段克邪的性命!但精精儿深知这小师弟的厉害,宝剑又已脱手,怎会有这个胆子。

  精精儿退后几步,却不见段克邪跳起来,正自思疑,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史朝英的三支甩手箭已经射到,怒声喝道:“精精儿,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闯进我的房里行凶?”

  精精儿何等机灵,一听史朝英的骂声隐藏惧意,心中已是想道:“倘若史朝英已把解药给他,她就无须这么着急赶来救人了。”史朝英那几支甩手箭怎伤得了精精儿,只听得铮铮铮三声响过,三支甩手箭都已给精精儿弹落。

  精精儿笑道:“请公主恕罪,我师弟在你房中,我要管教师弟,那也只好无礼了。”史朝义受了他妹妹一刀,在外面暴跳如雷,大声叫道:“精精儿,你尽管把这贱人和那小子都一剑杀了!朕决不怪你。”

  精精儿对史家兄妹的关系不过是互相利用,他对这两个失势的伪“皇帝”伪“公主”根本就不怎么尊敬,因此无须史朝义下令,他一打落了史朝英的甩手箭,就立即再向段克邪奔去。

  史朝英虽然不及精精儿,武功亦非泛泛,精精儿打落她那三支甩手箭,虽是不费吹灰之力,毕竟也阻迟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史朝英已是及时赶到。

  精精儿脚步刚到床前,忽觉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脑后,精精儿反手一招“弯弓射雕”,点史朝英臂弯的“曲池穴”,史朝英一步不让,左手刀迳劈过来。

  这一刀势猛力沉,正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刀法,精精儿倘不缩手,纵然用重手法点中史朝英的穴道,最多不过是令史朝英一手残废,但史朝英这一刀劈下,却定然要把精精儿的一条臂膊硬生生的切下来。精精儿那肯牺牲一条臂膊,他的身法也的确快得惊人,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斜身滑步,史朝英那一刀便劈了个空。

  可是史朝英这一刀的目的也正是要他闪开,精精儿一闪,她立即填上了精精儿刚才所站的位置,拦在床前,忽地双刀交于一手,腾出一只手来,摸出一包东西,“噗”的抛进帐内,叫道:“这是解药,赶快服下!现在是我救你,等下我可要你救我了!”

  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来抢解药,史朝英已先迎了上去,唰唰唰连环三刀,每一刀都是不顾自身的拼命招数,她的双刀互为呼应,左手刀未收,右手刀又上,首尾相接,连环滚斫,不比使单刀的有换招的空隙,精精儿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却也只能免于取伤,决不能把她的双刀同时夺下。

  段克邪服了那包解药,如同喝了醒酒汤一般,本来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片刻间全清醒了。可是功力还未能即时恢复,他试用吐纳功夫,导引真气,只觉气血虽已畅通,但真气仍是未能凝聚。原来服食了解药之后,若是运功得法,也还要半个时辰,方能完全恢复功力。

  史朝英似是知道他的心意,连忙叫道:“你现在不可下来,现在下来,只是多赔你一条性命。你好好运功吧!”精精儿当然知道这解药的效力,急着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史朝英击败,可是他越急就越不行,史朝英双刀封得极是严密,精精儿若是冒险进招,至多可以夺下她一柄刀,却难免受她另一柄刀斫伤。

  其实精精儿若是不急的话,和她消耗气力,要打败她,还真用不了半个时辰。精精儿一急,却反而险些为她所伤,好几次要退开避她,待到精精儿觉察战术错误,已又拖延了一些时候。

  那柄金精短剑在地上闪闪发光,精精儿猛地一省,心道:“我真是打的昏了,怎的忘了拾起自己的宝剑?”

  那柄短剑距离史朝英较近,史朝英何等机灵,一见精精儿目光注视这柄短剑,便知其意,精精儿身形方动,史朝英已是抢先一步,猛地喝声:“着刀!”反下一刀劈下,精精儿慌忙缩手,只听得“叮”的一声,那柄短剑已给史朝英踢开。

  短剑刚好落在床前尺许之地,精精儿一个鹞子翻身,伸手便要抓剑,这时是他距离短剑较近,史朝英情知抢不过他,嗖嗖嗖立即又发出三支袖箭。

  这三枝袖箭,两支是射精精儿,另一支却从侧边射那短剑,精精儿虽然不惧,却也总得腾出手来,这三支袖箭方向不同,精精儿接了射向他的那两支,另一支从他侧边射过去的却接不到了。

  这支袖箭正射中剑柄,本来箭从上面射下,很难推动物体,但史朝英用的乃是巧劲,袖箭触着剑柄之时,略成斜角,短剑被这股力道一碰,贴着地面的剑脊又磨得很是光滑,登时向前方“滑”出,虽然不过向前移动三四尺地,却已到了床底。精精儿要把这短剑抓到手中,除非钻进去了。

  精精儿大怒,索性不抓剑而抓人,猛喝一声,反手弹出两支袖箭,随即撕开帐子,一抓就向段克邪抓去,段克邪正在打坐运功,那能出手相抗?

  史朝英格开精精儿弹过来的这两支袖箭,已是慢了一步,只见精精儿已向床中抓下,吓得魄散魂飞,要救已来不及,心里只是叫苦。

  忽听得一声尖叫,奇怪,却不是段克邪的声音。原来段克邪在精精儿抓下之时,身子一侧,精精儿一手抓下,抓裂了床褥,段克邪那柄宝剑正是藏在被中,而且是已退了鞘的,精精儿的手指刚触着剑锋,他一觉寒气沁肌,便即缩手,但饶是他如此机灵,两只指头已给剑锋划破。

  史朝英还未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精精儿既尖叫而又缩手,便知有了变化,立即一跃而前,双刀齐着床沿劈下,精精儿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段克邪端坐在他的面前,先避开这疾风迅雷般的两刀。

  段克邪运功正到了紧要关头,若是此时跳起,一口气运歪,那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还有走火入魔之险。史朝英也是行家,深知其理,连忙叫道:“段公子,你闭上眼睛!”她是怕段克邪看着她在激战,触目惊心,会忍不住跳下来。幸而精精儿双指受伤,擒拿手的威力减了一些,史朝英拼命进攻,将他一步一步从床前迫退。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忽见那红衣僧人已走到房中。史朝义在外面叫道:“大师不必留情,尽管给我把这小贱人毙了!”

  史朝英也叫道:“师父,这老猴儿欺负我,你快来帮我。”原来这红衣僧人法号幻空,本是青海鄂克沁寺的主持,史思明当年驻军青海,为了讨好他,曾叫一双儿女拜在他的门下,不过,当时史朝英还小,却没有跟他学过武功,只能算是他的记名弟子。

  鄂克沁寺本是西藏白教在青海的产业,后来因为西藏几个教派纷争,白教无暇兼顾,才给幻空强占去的。幻空霸占寺产十多年,西藏教派之争已息,白教教主派人重回青海,索回鄂克沁寺,幻空势力不敌,只好出走。其时史思明已死,史朝义请他来当国师。史朝义和史朝英是异母兄妹,他比史朝英大五岁,当年他倒是曾跟幻空学过半年武功。史朝英另有师父,不过幻空到来之后,她也多多少少得过他的指点。

  若论师徒之谊,幻空和史朝义自是要厚一些,但因为史朝英的资质远胜她的哥哥,幻空对她却是更为爱惜。这次他奉召而来,事先并不知道是他们兄妹对敌,只道是来了什么刺客,故而匆匆赶至,待到知道真相,不觉进退两难。

  他想了一想,说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好争的?公主,你就向你哥哥赔个罪吧!”史朝义在外面大呼小叫道:“这贱人勾引外人,反叛于我,师傅,你把他毙了吧。我不认这个妹妹。”史朝英道:“师傅,你听到了没有,他定要杀我,你叫我如何赔罪。”幻空道:“皇上是气头上的说话,待我劝劝。”史朝英道:“师傅,他连生身之父也敢杀的,何况于我?你劝也没有用的。”史朝义弑父之事,幻空还未知晓,他虽然也是个恶人,听了也不觉毛骨耸然。史朝义大叫道:“师傅,你别听她胡说,快快将她毙了!”史朝英道:“师傅,你听到了没有,他是要你赶快杀人灭口!”幻空见史朝义只是催他快杀妹妹,对史朝英的话更相信了几分。当下说道:“我不能眼看你们骨肉相残,我只好两边不帮了!”

  精精儿叫道:“我也无意伤害公主,但这小子乃是叛逆,公主和皇上就是为了这小子伤了和气的。幻空大师,你把这小子杀了,那就两全其美了。”幻空一想,也是道理,正要出手打段克邪,史朝英叫道:“师傅,你别上当,这姓段的是他的师弟。他的大师兄空空儿和他交情最好,这老猴儿却是背叛了他本门的,你杀了这姓段的,不过是替这老猴儿报了私怨,但空空儿却怎能与你干休?”幻空大吃一惊,心想:“不管是真是假,空空儿总是以不惹为妙!”于是一声不响,便即跑了。

  史朝英刚松了口气,不料幻空前脚刚刚走出,宇文垂后脚又跟着来进[进来]!

  史朝英喝道:“宇文垂,你意欲何为?你别忘了还有把柄在我手里!”精精儿却哈哈笑道:“宇文垂,你瞧谁躺在她的床上?你这天鹅肉是吃不成了。”

  原来宇文垂之所以背叛师门,阴谋篡夺帮主之位,这都是出于史朝英的怂恿的。史朝英是想借丐帮之力,助她对抗唐军;而宇文垂也想借她之力,登上丐帮帮主的宝座。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垂涎史朝英的美色,只因色令智昏,否则他也不敢如此大胆。

  精精儿知道他的心事,一说就说中了他的要害。宇文垂妒火攻心,杀机陡起,说道:“公主,我决不敢与你为敌,但我为了你身败名裂,却决不能让这小子引你上钩!”史朝英斥道:“你胡说什么?给我滚出去!”精精儿又冷笑道:“宇文垂,你还有一点男子气没有?你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子安然的躺在她的床上,你却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宇文垂大吼一声,举起杆棒就跑到床前,怒气冲冲的说道:“公主,请恕我不能从命,我非把这小子毙了不可!”史朝英要待回刀劈他,却被精精儿缠住,力不从心。她的武功本来就与精精儿相差甚远,这一着急,刀法散乱,被精精儿一连几招进手的招数,迫得她离开那张床更远了。

  段克邪运气正自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出手招架。只听得“卜”的一声,宇文垂一棒打下,正中他的肩头。段克邪身躯一转,将背脊对着他。宇文垂第二棒又用力击下,这一棒他是想打碎段克邪的头盖的,段克邪霍的一个“凤点头”,背脊向后一拱,这一棒就打中了他的背脊。只听得声如败草,宇文垂虎口发热,杆棒几乎拿捏不住。原来此时已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段克邪虽未打通十二重关,但亦已恢复了六七成功力,其实他此刻若是和宇文垂搏斗,宇文垂已非其敌,但他生怕前功尽弃,甚或走火入魔,故此不敢出手而已。但虽然他不能出手,真气已能勉强运用,他一口气运到背心,宇文垂这一棒焉能伤得了他?

  史朝英听得棒声卜卜,却是胆战心惊。她只知道解药要过半个时辰方能生效,半个时辰约相当于两支香的时刻,现在只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段克邪不能抵抗,自是危险之极。她却还未料到段克邪的内功深厚,远在她估计之上。

  精精儿是个武学行家,听得棒声有异,已知不妙,比史朝英更要吃惊,急忙全力进攻,一招“排云手”推出,史朝英临敌经验远不如他,这时心神慌乱,招架不住,左手刀的刀柄给他拂中,登时脱手飞去。

  史朝英双刀缺一,那里还能阻得了精精儿?幸而精精儿心目中的大敌是段克邪,却也无暇去伤害史朝英。

  精精儿身法何等迅捷,一个滑步回身,已到了床前,推开了宇文垂,“呼”的一掌就向段克邪劈下。就在这一瞬间,段克邪忽地似皮球般弹起来,只听得“乓” 的一声巨响,精精儿这一掌没有打中段克邪,却把大床打塌了。段克邪那柄宝剑跌落地上,精精儿那柄金精短剑则被床板压住,但剑柄却露在外面。说时迟,那时快,史朝英一刀劈到,精精儿“听风辨器”,头也不回,反手一弹,就把史朝英的单刀弹开,另一只手已把金精短剑抓了起来。

  史朝英奋不顾身,向精精儿连劈数刀,精精儿喝道:“宇文垂,快抢宝剑!”史朝英的快刀劈到第四刀,精精儿已将金精短剑抓到手中,回身就向史朝英斫去。

  宇文垂得精精儿一言提醒,迅即也把段克邪那柄宝剑检了起来,心中大喜,想道:“纵然你有护体神功,也总是血肉之躯,难道还能够刀枪不入?”眼光一瞥,只见段克邪身形已落在地上,仍然是盘膝而坐,姿势未改。

  宇文垂挽了一个剑花,唰的一剑刺去,他这一剑意欲刺穿段克邪的琵琶骨,段克邪身形一侧,只听得“嗤”的一声,剑锋穿破衣裳,剑身却贴着段克邪的肩头而过。段克邪用了个“卸”字诀,宇文垂这一剑被他摇肩带动,劲力卸去了一大半,收势不住,几乎撞在段克邪身上。

  宇文垂也是个武学行家,到了此时,当然亦已知道段克邪已是能够运用上乘内功,大吃一惊,怕他反击,他一手持剑,一手提棒,剑招已老,未及收回再发,连忙再一棒打下。

  这一棒又打中了段克邪的肩膊,这一次反弹之力更大,只听得“(口+克)嚓”一声,那条杆棒已断为两截,宇文垂也给震退数步。他右手牢牢抓着剑柄,宝剑却还没有脱手。

  宇文垂大喝道:“看你能避开几剑?”这一剑迳刺段克邪的后心,教他避无可避。那知剑锋堪堪刺到,段克邪忽地一声喝道:“撒手”,他双指一夹,已把宝剑夹着,就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拿捏得准确之极,双指夹着宝剑,连一点点皮肉也没有被剑锋割破。宇文垂吓得慌了,先软了一半,竟给段克邪以双指之力,把宝剑夺到手中。段克邪倏的跳将起来,喝道:“你们欺负我也欺负得够了,看剑!”宇文垂提起半截杆棒挡剑,段克邪一剑就把他的杆棒削得只留下手中的短短一截,要不是他缩手得快,几乎连手掌也要割了下来。

  原来宇文垂刚刚狠狠打那几棒,非但对段克邪毫无伤害,反而帮了他大大的忙。段克邪运功正到了紧要关头,借了这几棒的力道,加促气血的运行,十二重关顿然贯通,无需半个时辰,功力已是完全恢复。

  宇文垂的杆棒被段克邪一剑削平,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段克邪只要再发一剑,就可取他性命,忽听得“当”的一声,却原来是史朝英的右手刀,也给精精儿削断了。

  史朝英此刻已是与段克邪化敌为友,史朝英遇险,段克邪岂能袖手旁观,同时段克邪心里也在想道:“宇文垂毕竟是丐帮的弟子,不必我来越俎代庖。”

  段克邪心念一转,身法如电,倏的已欺到精精儿跟前,精精儿短剑一翻,一招“流星赶月”,抖出了三朵剑花,左刺“白海穴”,右刺“乳突穴”,中刺“璇玑穴”,这一招三式,乃是他本门的杀手绝招,厉害无比!

  段克邪见精精儿如此凶狠,亦自怒气陡生,大声说道:“精精儿,你既立心要取我性命,可也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从今之后,咱们师兄弟之情一笔勾销!”横剑一封,但听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原来他们双方都是以快斗快,就在段克邪说这几句话的当儿,双方的宝剑已是碰击了数十下!

  精精儿的金精短剑,剑质倒并不输于段克邪的家传宝剑,但他的功力却终是稍逊一筹,在这片刻之间,双剑碰击了几十下,段克邪并未觉得怎样,精精儿却已感到虎口发热,短剑几乎拿捏不稳。

  精精儿不敢硬拼,改用游身缠斗的小巧功夫,他们是同门兄弟,彼此知道对方深浅,段克邪寻思:“我可以胜他,但却要百招之外。敌众我寡,对方强援一到,脱身可就难了。”当下一招“神龙入海”,长剑抡圆,使出了八九分气力,剑光横掠,迫得精精儿不迭的后退。段克邪道:“对不住,我可要走啦!”一记劈空掌打碎了窗子,便要跳出。

  史朝英叫道:“喂,难道我还能留在此地么?”段克邪半边身子已穿出窗外,听得史朝英这么一叫,硬生生的将身形煞住,脚尖勾着窗户边缘,回头一望,只见史朝英正跟在他的身后,而精精儿的短剑也正向着史朝英的后心刺来。

  段克邪本来以为精精儿不敢杀害史朝英的,但一看他的剑势,竟是毫不留情,这一瞬间,段克邪不禁想道:“不错,大丈夫理当恩怨分明。此女虽然未必就是好人,但她总是救了我,我岂能丢开她不管。”段克邪的身法剑法已到了收发随心之境,当下脚尖斜挂窗缘,左手拉起了史朝英,右手长剑亦已同时刺出。正是:

  自投罗网招烦恼,情孽牵连事更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五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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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湖海有心随侠士  荒林抱愧对红妆


  段克邪的宝剑长二尺八寸,精精儿的金精短剑只有九寸长,段克邪的宝剑比他长了近二尺。幸亏如此,段克邪倒挂窗沿,一剑刺出,刚好够得上挡住精精儿的短剑,不让他刺中史朝英。

  可是段克邪因为是用脚尖勾住窗沿,斜挂着身子使出剑招的,发出的力道却是远远不如精精儿,双剑一碰,段克邪身子一震,几乎跌落。好个段克邪,就在这惊险绝伦的霎那之间,施展出卓绝轻功,身子一弓,一手抱着史朝英,箭一般的便从窗户间倒射出去。

  史朝义的心腹武士早已有大批赶到,只因他们对史朝英有所顾忌,又因为精精儿已在房中,料想精精儿可以对付得了,他们就无须再作丑人,去与史朝英作对,故此他们刚才没有进房。

  这时他们见段克邪忽然窜出,史朝义又下了严厉的命令,要他们格杀不论,他们再无顾忌,便即一拥而前。段克邪人在半空,刀枪剑戟,已是纷纷戮倒!

  段克邪大喝一声,宝剑一挥,使开了“夜战八方”的招式,凌空击下,划成了一道圆弧,只听得一片断金戞玉之声,戮到他跟前的几柄刀剑枪矛,全都给他的宝剑削为两段。

  猛听得“呼”的一声,精精儿也已从窗子里跳出来,段克邪把剑柄往史朝英手中一塞,说道:“史姑娘,这剑给你,你先闯出去,我给你断后。”史朝英接过宝剑,又惊又喜。

  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的短剑已然刺到,段克邪一觉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便即反手一指戮出,这一指对准精精儿掌心的“劳宫穴”,精精儿心中一凛,想道: “师娘果然偏心,这九宫神指的指法,师父当年不肯传授给我,师娘却传了给他!”这“劳宫穴”是人身死穴之一,精精儿迫得换掌变招,短剑斜掠,侧刺段克邪胁下的“愈气穴”,段克邪脚跟一旋,回过身来,双掌齐发,这次用的却是金刚掌力,一掌把精精儿的剑尖荡歪,一掌便反击精精儿的膝盖,精精儿跃起来,短剑凌空击刺,段克邪抓起一个武士,往上一抛,“嚓”的一声,精精儿的短剑在那武士身上刺了个窟隆[窿?],段克邪已闪过一边了。

  众武士见他们打得如此惨烈,发一声喊,四处散开,不敢再惹段克邪。段克邪双手空空,力敌精精儿的宝剑,仗着功力较高和九宫指法的神妙,和精精儿近身肉搏,且战且走,堪堪打成平手。

  史朝英狂挥宝剑,那些武士对她虚张声势,却也不敢怎样阻拦。史朝英正在得意,忽听得一声大喝,斜刺里一杆长枪倏的刺来!

  史朝英挥剑削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长枪上现出一道剑痕,但史朝英却已给震得虎口痠麻,宝剑几乎捏不稳。抬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高七尺开外,面如锅底,双眼朝天,头插花翎,服饰古怪,就似个黑煞神一般,挡住她的去路,而且还裂开大口,呲牙露齿,冲着她嘻嘻的笑。史朝英吃了一惊,暗叫晦气。

  原来这人乃是奚族土王的王子,名叫卓木伦,史朝义兄妹到了此地之后,这卓木伦就对史朝英不怀好意,不时来向她纠缠,史朝英讨厌极了,但为了要依靠他们父子,也只得略假辞色。

  卓木伦天生神力,空手能毙虎豹,他这杆浑铁枪重七十二斤,使将开来,端的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刚才这一枪其实只是用了三分气力,要不然史朝英焉能还有命在?

  卓木伦挡住了史朝英的去路,呲牙露齿的笑了一会,却对史朝义叫道:“燕可汗,你这妹子很好看,杀了未免可惜,不如给了我吧!”史朝义道:“你把那贼小子也毙了,我就如你所愿。”卓木伦道:“这还不容易?”挺起浑铁枪就要向段克邪冲去,但又怕史朝英乘机逃走,便咧开大嘴笑道:“喂,你把宝剑扔掉,跟了我吧,你哥哥已经答应了。”史朝英的宝剑削不断他的铁枪,冲不过去,无计可施,人急智生,便故意对卓木伦笑了一笑。

  卓木伦大喜道:“美人儿,你答应了?”史朝英道:“我最佩服英雄好汉,只要你打得赢他(指了指段克邪),我就嫁给你。”卓木伦道:“当真?你不逃走?”史朝英道: “我决不逃走。但你和他可要一个对一个,打赢了才算英雄。”卓木伦咧嘴笑道:“这个当然。我岂有要人帮忙之理!”史朝英道:“还有一样,你替下那老猴儿,那老猴儿若来伤我,却怎么办?”卓木伦大叫道:“你是我的人儿,谁敢动你一根毫发,我就先把他杀了。”

  卓木伦抡起浑铁枪,果然向段克邪冲去大叫大嚷道:“老猴儿让开,待我来斗斗这小子!”精精儿怎甘受他呼喝,先有了三分怒气,冷笑说道:“小王爷,你别上她的当,这小子厉害得很呀!”卓木伦自以为天下无敌,闻言大怒,喝道:“他怎样厉害?厉害得过狮子么?厉害得过猛虎么?你自己不中用,斗不过他,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快快让开,否则我一枪先把你杀了!”

  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本待不让,但他和段克邪正是半斤八两,打得难解难分,倘若卓木伦傻气发作,当真上来给他一枪的话,他本身就有了生命之忧,当下只好把心一横,冷笑说道:“好,你真是不知好歹,你既要上来送死,那就来吧!”

  卓木伦怒道:“老猴儿,你胆敢小觑于我,且待我杀了这小子,再来和你算账!”精精儿冷笑退过一边,卓木伦踏上两步,长枪一抖,铁环啷啷作响,抖起了碗口大的枪花,指着段克邪喝道:“你要什么兵器,我叫人给你,好令你死而无怨!”他自以为必胜无疑,有意要在史朝英面前充英雄好汉,表示他不愿杀戮手无寸铁的人。

  段克邪那耐烦和他纠缠,一声喝道:“我就要你这杆长枪,撤手!”出手如电,卓木伦一枪戳空,已给他抓着枪头。卓木伦大吃一惊,叫道:“这小子气力不小啊!”双手并用,牢牢握着枪杆,段克邪一拉,竟未能将他的长枪扯脱。段克邪喝道:“你不撤手,那只有自讨苦吃!”左掌朝枪杆一劈,声如闷雷,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卓木伦忽觉一股大力冲来,胸口如受铁锤,登时气血翻涌,一跤跌倒,四脚朝天,那杆长枪当然也就脱手了。原来段克邪是用“隔物传功”的本领,将内家真力,从长枪上传过去直接攻击他的身体。卓木伦虽是天生神力,却怎禁得起段克邪这雄浑深厚的内功?

  忽得呼呼风响,两件兵器,已从两侧攻来,一个是精精儿,一个是丐帮的马长老,这两人抱着同一心思,要趁段克邪刚刚抓着枪头,还未来得及将长枪抡开的时候,攻他个措手不及。

  长枪本来不利于近身作战,但段克邪轻功卓绝,应变机警之极,一觉脑后风生,立即将长枪向上空抛起,身形如箭,一跃一抓,倏的掠出三丈开外,恰好抓着了枪柄,这一来,他和精精儿马长老之间已有一段距离,他一抓着枪柄,长枪立即使开,大大施展了重兵器之长!

  只听得“当”的一声,马长老的虎尾棍已给他的长枪打断,马长老给震得虎口流血,忙不迭的后退。这柄浑铁枪重七十二斤,精精儿的金精短剑削之不动,段克邪舞起长枪,周围数丈之内,泼水不进,精精儿那还能再近得了他?

  卓木伦带来的五十名籐牌手,本来是散成扇形,挡住去路,防备史朝英逃走的,卓木伦一倒地,史朝英便笑道:“你们的小王爷已经输了,我可要走啦!”那些籐牌手一手持牌,一手持刀,籐牌坚韧,能御刀斧,他们人数又多,史朝英用的虽是宝剑,势如破竹,但破得了一面籐牌,跟着就有几面挤来,五十面籐牌重重叠叠,从四方八面挤来,圈子越缩越小,史朝英要想突园[围]而出却也不能。

  段克邪不愿多伤性命,忽地掉转枪头,大喝一声,一枪朝着一根石头[柱]刺去,只听得轰隆巨震,火花蓬飞,石屑四溅,这一枪竟把石柱穿了个窟窿。

  段克邪舞起了斗大的枪花,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你们自问,你们的头颅硬得过石柱么?”那五十名籐牌手本来是凶悍之极不顾性命的猛汉,但见段克邪持枪奔来,也自吓得慌了,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给段克邪的神勇吓得消失了斗志。

  史朝义眼看阻拦不住,叫道:“妹子,你当真要跟这小子走么?”史朝英冷笑道:“你还当我是妹子么?从今之后,咱们兄妹之情一刀两断!”史朝义大怒喝道:“弓箭手来!将他们二人都给我射杀了!”

  宇文垂换了一根杆棒,斜刺窜出,叫道:“史姑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史朝英淡淡说道:“你对我的好意,我记住就是。今日我决意离开此地,谁也不能阻我。”忽地一剑削出,宇文垂长叹一声,拖棒便走。

  段克邪抡动丈二长枪,挡者辟易,不消片刻,已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大门。史朝义召来了一队弓箭手,追着他们发箭,精精儿也随后赶来。

  千箭如蝗,纷纷射到,段克邪将长枪舞得风雨不透,护着史朝英夺路而逃。箭雨之中,忽见一蓬银光闪过,史朝英忽地“哎哟”一声,说道:“不好,我中了暗器了!”精精儿哈哈大笑,原来是他发出了一把梅花针。他的梅花针可打到三丈开外,无声无影,那是比弓箭难防多了。

  段克邪左手一抄,把十几支羽箭抄到手中,猛的用“天女散花”手法,以“甩手箭”的手法,向精精儿还射过去。他内功深湛,以手掷出比用强弓发射还厉害得多,十[几]支箭带着“呜呜”的啸声,声势猛烈之极,精精儿也不敢硬接,挥剑防身,连忙闪避开了,那些箭没射中精精儿,却射伤了几名弓箭手,那些弓箭手也不敢追得太近了。

  段克邪道:“伤着什么地方?”史朝英道:“糟糕,伤着脚踝!”一步一拐,跑得很是吃力,段克邪眉头一皱,只好拖着她走。

  忽见前面又是一队骑兵冲来,史朝英喝道:“王将军,你要来与我为难么?”为首的那军官道:“不敢冒犯公主,请公主避开,我只是要杀这小贼!”说时迟,那时快,他那匹高头大马已冲了到来,在马背上挺起长矛,便向段克邪刺下。

  这个姓王的军官善使丈八蛇矛,在史朝义军中算得是一员骁将,那知碰到了段克邪却是遇上了克星,段克邪大喝一声:“来得好!”只一枪就把他挑下马来。

  这军官的坐骑是匹惯经战阵的骏马,主人落马,牠仍向前冲,想逃出去。段克邪却怎能容牠逃脱,大喝一声,使出神力,已是按住马头,将牠制伏。史朝英一足伤了,难以纵跃,时机稍纵即逝,段克邪只好将她抱起,跨上马背。

  那队骑兵如潮水般的涌来,段克邪舞起浑铁枪,单骑冲锋陷阵,不刺人专刺马,一轮冲杀,伤了几十匹战马,战马负伤,狂奔乱跑,甚或自相踏[践?]踏,乱作一团,倒给牠把后面的追兵挡住了。史朝英一手牢牢的抱着他的腰,一手挥舞宝剑,替他拨打两侧射来的流矢。

  忽听得军士们惊惶乱叫,段克邪在马背上回头一望,只见有火光冲起。段克邪又惊又喜,心道:“这把火烧得合时,却不知是谁人在暗中助我?”那队骑兵和后面追来的弓箭手,一来是怕了段克邪的凶猛,二来见大营起火,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自惊惶,顾不得追逐段克邪,先自折回去救火。

  段克邪杀出重围,纵马疾驰,史朝义的心腹武士,有十多骑络绎追来,段克邪摔出甩手箭,射翻了几骑,后面那几骑也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个精精儿,以精精儿的轻功,在十里之内可以追上奔马,但他孤身一人,却也没有这个胆量去追杀段克邪。他追了一会,一看身后无人,反而怕段克邪乘机再杀回来,只好赶快回去。

  段克邪脱险之后,心中却暗暗叫苦,暗自想道:“这史姑娘若是没受伤,那倒好办,我和她可以各走各路,不理睬她,那也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却是受了伤,她为了我与哥哥决裂,我怎可以丢开她不管?”

  史朝英刚才在激战中不觉疼痛,此刻危险已过,却忍不住继续呻吟,把段克邪抱得更紧了。段克邪皱了眉头,说道:“你怎么啦。痛得很厉害吗?”史朝英道: “我感到这枚梅花针似乎会向上移动似的,越钻越深了。”段克邪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精精儿的本领,心想:“这梅花针若不拔出,在七日之后,可以钻入心房,那就无发[法?]救治了。即使不刺正心房,钻进其他大穴,也会落个残废。唉,想不到精精儿竟是如此毒辣,对付史姑娘,也使出金针刺穴的狠毒手法?”

  知道了史朝英受了金针刺穴的伤害,段克邪更不能置之不理,当下说道:“你忍一会儿,我找个地方,给你医治。”他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跑上了一个荒山,方才停止,将史朝英扶下马来,两人走进树林。史朝英道:“对不住,我拖累了你啦。”段克邪道:“你救了我,我也应该救你,我不向你道谢,你也不用领我的情。”

  史朝英笑道:“原来你是打算将我撇开,这才给我医治的。你放心,我虽然是无依无靠,也决不会缠上你的。再说,你轻功这么好,你什么时候不想理睬我了尽可一跑了之,我又哪能追得上你?”段克邪想不到她说话这么大胆,给他说中心事,倒禁不住脸上一红,半晌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不愿受人恩惠。”史朝英忽地又一本正经说道:“我那里对你有什么恩惠,是我不好,几乎害了你,我给你解药,那是应当的。只要你心中不再恨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段克邪道:“过去的事,都不必说了。好,你坐下来,靠着这棵大树吧。你现在感觉到那一枚梅花针钻到了什么地方?”史朝英伸出右脚,说道:“似乎钻到了‘三闾穴’旁边。”段克邪踌躇片刻,说道:“姑娘,请恕我无礼了。”忽地一手拿着她的脚踝,脱下她的鞋袜。

  史朝英心头一跳,叫道:“你要怎么?”段克邪道:“我给你将这枚梅花针弄出来呀。”史朝英吁了口气,格格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说不清楚,你早说是要这样给我医治的,不就行了?却什么有礼无礼的?”

  段克邪道:“你忍着疼痛,我把梅花针挤出来。”点了她的三闾穴,然后紧握她的脚踝,默运玄功,一股内力直透进去,将梅花针迫得往下移动,针尖穿过肌肉,加上段克邪指头的压力,痛得史朝英香汗淋漓,身躯微颤,不知不觉的倚在段克邪身上,斜眼看时,只见段克邪也是双颊晕红,呼吸紧促。要知段克邪从没有接触过女子的肌肤,如今虽说是为了给史朝英医治,不得不然,但手触着她那温香软滑的肌肤,却也禁不着心头震荡。史朝英心里却暗暗好笑:“这小子原来比我还会面红。”痛苦之中感到舒服,倒宁愿这痛苦多延长一些时刻。

  段克邪功力深厚,不过一会,就把那枚梅花针“挤”到了史朝英的脚板底,针头露了出来,段克邪双指一夹,史朝英“哎哟”一声,那枚梅花针已拔出来了。段克邪接着给她敷上金创药。

  史朝英倚着大树喘气,段克邪也满头大汗。这时,天色已黑,山间明月又再升起,史朝英道:“哎呀,我怎的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你、你怎么,你要走了么?”

  段克邪道:“你在这里歇一会,我去找点东西吃。你的伤已经好了,你没有气力,那是因为饿软了的原故。”段克邪早上只吃了一碗稀饭,经过一场激战,又耗了不少气力,给史朝英拔针,也自感到腹饥。

  山间野兽虽然很多,但晚上却很难找,段克邪又没有打仗[猎]的经验,是不容易才打了两只野兔回来。只见史朝英已在树下生起一堆火,迎着他笑道:“我是当你不回来了呢!”

  段克邪心道:“若不是见你武功尚未恢复,我早就走了。”史朝英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好,就让我借花献佛,给你饯行吧。”接过那两只野兔,削下一段树枝,叉着来烤。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增了几分娇艳,段克邪感到自己的心跳,暗自想道:“我若是吃了就跑,她还未恢复精神,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荒山之中,岂不可虑?莫说她的哥哥会派人搜她,就是碰上了猛兽,那也有性命之忧。哎,可是,可是……难道我就陪她在这里过一晚?”

  月光透过繁枝密叶,带来一股凉意,夜风中有野花的香气,眼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这景色美极了。段克邪悠然遐思,忽地想起了史若梅来。也是在一个幽美的月夜,他在薛嵩的花园里和史若梅第一次会面,“唉,那次一见面就吵起来,她还骂我作小贼。我也不好,我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她。”

  另一幕情景接着在他心中展现,那是另一个月夜,另一座花园——独孤宇的花园。“她在园中独自徘徊,等候独孤宇和她相会。”段克邪心头隐隐作痛,赶快关闭了心扉。不愿再想下去了。

  史朝英“噗嗤”笑道:“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样出神!兔子烤熟了。”段克邪瞿然一惊,“那两个月夜,我也曾和史若梅单独相对,想不到今晚又是同样的情景,只可惜她虽也姓史,却不是史若梅。呀,不能再想她了,她已经找到了知心的人儿了。”

  段克邪怅怅惘惘的接过那只野兔,一不留神,碰着史朝英那支曾插在火堆中的木叉,烫得连忙缩手。

  史朝英笑道:“你怎么啦,究竟想些什么?”段克邪定了定神,说道:“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情。”史朝英道:“什么事情,要想得这样久才能开口?”她若有所思,眼皮[波]流转,痴痴的望着段克邪。

  段克邪咳了一声说道:“你已经离开了贼窟,我本来不想再提往事,可是这件事却非问不可。”史朝英心头一凉,“他把我的大燕朝廷竟看成贼窟,他自己也是绿林中人,却竟这么看不起强盗么?何况我们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强盗,成者为王,败而为寇,难道他这也不懂?”勉强笑道:“什么事呢,你说呀!”段克邪道:“丐帮的焦帮主是不是还囚在你们那里?是你指使宇文垂干这件事的吧?”史若[朝]英道:“原来你是问这件事情。你放心吧,你在路上不是看见我哥哥那儿起火吗?”段克邪道:“怎么?你知道这把火是谁点的,这把火和焦帮主又有什么干连?”

  史朝英笑道:“你这样聪明,还猜想不到?那把火是我点了,烧的地方正是焦帮主的囚房。”段克邪诧道:“是你点的?你有分身法不成?”史朝英笑道:“你还是不明白么?我虽然没有分身法,但我没有心腹的丫环么?”段克邪道:“哦,是你预先安排好的,叫人放这把火,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史朝英道:“我早料到哥哥迟早要与我决裂,因此吩咐了丫环,一旦有事,便立即放火。一来是免得焦帮主落在我哥哥手中,二来也有利于咱们逃走呀!这还不明白?”段克邪道:“那么说,焦帮主也已经脱险了?”史朝英道:“当然,我本来就不想杀他,我费了如许心力,才把他拿获,怎肯就一把火将他烧死?”

  段克邪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疑团尚未冰消,随即想道:“看来这位史姑娘一向是她哥哥的智囊,为她哥哥出谋划策,是她串通了宇文垂把焦帮主变成她的俘虏;是她定下的计策,想我为他们兄妹效劳,给他们做说客,说动牟铁两位大哥扶助她的哥哥夺取大唐江山;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却突然变了,放了我又放了焦帮主,不惜和她哥哥决裂,难道这都是为了我么?”

  史朝英嫣然一笑,说道:“你问我的事情,我已经回答你了。焦帮主没有死,你也应该放心了,你还在想什么呢?”

  段克邪道:“你和你哥哥决裂,不后悔吗?”史朝英道:“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母所生,他大逆不道,杀了父亲,又气死我的妈妈,你说我还能将他当作哥哥吗?”段克邪道:“这么说,你是早就恨他入骨的了?然则你又为什么,为什么?……”史朝英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却又帮助我的哥哥?”段克邪道:“我本来不想再提你的旧事,你要是不愿说,那也罢了。

  史朝英笑道:“我只道你是个粗鲁的男子汉,想不到你也居然很会体贴人。其实你不问我我也要对你说的。你当我是心甘情愿帮助哥哥么?不过是因为时机未至,我还不能报仇而已。我哥哥的势力比我大,手下人比我多,我岂能轻举妄动?”段克邪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拉拢宇文垂,为的是想丐帮为你所用,好对付你的哥哥?”另有一句问话,他没有说出来,那是:“你对我市恩,是否也是同样的用意?”

  史朝英坦然说道:“不错,我若不是想利用丐帮,难道我还会看上宇文垂不成?可惜我为他费了许多心机,他仍是做不成帮主!”段克邪冷冷说道:“你这件大事是坏在我的手上的,那日要不是我出手和你们作对,大约宇文垂也会当上帮主了。”

  史朝英笑道:“当时我的确恨你,但随后也就释然了。我已经看透了,宇文垂虽然有点小聪明,却还不是可成大器的材料,要扶也扶不起来的。怎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么?”段克邪道:“他和我有什么相干?放不放过他,这是他丐帮的事情。”史朝英眼波流动,似笑非笑的望着段克邪,轻轻说道:“我还以为你对他怀有很浓的敌意呢。”段克邪道:“不,我倒觉得他有点可怜。”

  史朝英默然不语,半晌说道:“我与哥哥决裂,这是迟早难免的事。不过却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我还没有布置齐全,就给他迫得非动手不可了。”段克邪心中隐隐感到寒意,暗自想道:“原来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已在勾心斗角。这位史姑娘年纪轻轻,胸中城府却是如此之深!”再又想道:“史思明死有余辜,不过却不应死在他儿子手上。但看来这位史姑娘要算计她的哥哥,大约也不单纯是为父报仇。”

  段克邪道:“这么说来,是我把你的计划打乱了?”史朝英道:“这样也许反有好处。嗯,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么?”段克邪道:“我早已说过,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咱们彼此都不必领对方的情。明日一早,各散西东,你的事情,我帮忙不上。”心想:“你们一家人自相斫杀,这种事情,我可犯不着多管。”


  史朝英笑道:“我还没有说得完全呢,并不仅仅是你帮我的忙,对你也有大大的好处。”段克邪道:“什么好处我都不想要。”史朝英道:“难道你竟没一点志气,就不想自创一番事业么?”段克邪道:“要看是什么事业?”史朝英道:“我哥哥虽然吃了败仗,手下也还有几万人。另外我也有一支三千人的女兵,这三千人是只听我的号令的。哥哥指挥不动我的女兵,但倘若是他死了,他的部下,我却可以指挥得动。”段克邪道:“你是想取而代之?但这与我又有何关?我早说过,你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了。”史朝英道:“不,这与你大有关系,你听我说。我也不要你代我报仇,反正你与精精儿现已是势成水火,各不相容的了,我只要你帮忙我对付精精儿。咱们悄悄回去,我的女兵可以对付哥哥的心腹精兵,我哥哥不是我的对手,我突然发动攻击,大事十九可成。所忌的就是他请来的几个武林高手,但其中幻空上人是两边都不会帮的;马长老、宇文垂这一帮丐帮的人,宇文垂有把柄在我手里,他这一帮人也决计不敢与我为敌;剩下的只是一个精精儿较为棘手。我只是求你,倘若我举事之时,精精儿若来阻挠,就请你将他杀了,事成之后,我拥你为王!我哥哥的部队都交给你!”段克邪听了,哈哈大笑。正是:

  本无逐鹿中原念,香饵空抛肯上钩?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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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瓜田纳履嫌难避  道畔凝眸敌意生


  史朝英愠道:“你笑什么?”段克邪道:“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做皇帝的料材。”史朝英道:“古往今来,那个朝代不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以为皇帝就当真是天生的么?”段克邪道:“人各有志,你喜欢做皇帝你去做好了。”史朝英“噗嗤”一笑,说道:“可惜我是个女子。”段克邪一本正经的说道:“女人就不能做皇帝么?本朝的则天皇帝是不是女子?她改唐为周,不是安安稳稳的坐了十几年皇帝的宝座?”

  史朝英眉毛一扬,星眸倏亮,随即笑道:“则天皇帝雄才大略,太宗皇帝尚且自叹不如,我怎能比她?再说则天皇帝也有狄仁杰辅佐她呀。”段克邪笑道:“可惜我也做不了狄仁杰。你要做皇帝么,只好另外去找一个狄仁杰来辅佐你了。”

  史朝英低下头来,神色黯然,忽地也笑了起来,段克邪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道:“我和你说笑的,你却当起真来了。你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尚且不敢动做皇帝的念头,你想,我一个女子,又岂能不知自量?这是开玩笑的话,你可别当真了。”其实她是用笑声来掩饰她的窘态,这番话实是言不由衷。

  史朝英又道:“我哥哥这个皇帝大约也做不了多少时候了,不过他还拥有几万兵马,成事不足,为祸百姓却是有余。你纵然不想取而代之,但帮我将他推倒,免得他拥兵自重,为非作恶,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段克邪听她这么说倒是心中一动,但随即说道:“这是朝廷的事情,用不着我管。”底下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是“你们的纷争我也不想卷入”。

  史朝英好生失望,但却极力掩饰,不让段克邪看出。过了半晌,这才望了段克邪一眼,笑道:“你这也不做,那也不干,那么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段克邪道: “我只是想做一个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史朝英道:“哦,你是要做一个游侠,四海为家,为天下不平人扬眉吐气。”段克邪笑而不语,竟是默认。

  史朝英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自问本领做不了游侠,但心中志愿,其实也是如此。不过我可不能让我哥哥为非作恶,我总得料理好了家事,才能随心所欲,化作野鹤闲云。”段克邪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你喜欢怎么做便怎么做,也不用与我商量。

  史朝英道:“你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情?”段克邪笑道:“不,我正想问你,你精神已经恢复了吗?脚伤是不是全好了?明天可跑得动吗?我劝你早点歇息吧。”史朝英嗔道:“这是什么关心,你是怕我拖累你。好吧,我是死是活都不必你照顾我,走得动走不动,也不必你替我操心。你要走你现在就走!我可要睡啦。”嘟着小嘴当真闭上眼睛,倚着树根睡觉,不再理段克邪了。

  段克邪虽是对史朝英无甚好感,但在荒山深夜,却也硬不起心肠独自离开。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想道:“女孩儿家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惹上了就是麻烦。好在有麻烦也只是今晚,反正明天一早你我便要分手,以后也未必会再见面了,你恼我我也不在乎。”

  段克邪恐防会有野兽到来侵扰,非但不敢走开,也不敢睡觉。他离开史朝英远远的,但也不敢走得太远,在树林里徘徊,替史朝英守夜。时不时的也回过头来看一看她。

  过了一些时候,月移树影,斗转星横,夜凉如水,史朝英也似乎已熟睡了。段克邪稍稍走近,隐隐听得她匀循的呼吸气息,似是一朵月光下的睡莲,在散发着幽香。

  一阵冷风吹过,史朝英的身体微微一颤,段克邪的心也跳了一跳,暗自想道:“夜重风寒,她衣衫单薄,莫要着了凉了。”于是遂脱下了自己上衣,悄悄的走过去,轻轻的盖在她的身上。

  史朝英又动了一下,段克邪赶忙离开。忽听得有吃吃的笑声,声音微细,但却听得很清楚,就似有人在他耳边偷笑一般。而且,就在此时,一枚松子,无风自落,碰了他的额头一下。

  段克邪大吃一惊,赶忙拔出宝剑,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轻功,跳将起来,一剑就向树上刺去。

  树上果然藏有个人,但段克邪一剑刺到,那人已是一溜烟的过了另一棵大横[树?],身法快到极点,段克邪只见一团影子,根本就不知来的是谁。

  段克邪这一惊更甚,心想:“此人轻功远远在我之上,倘若是她哥哥派来的人,那可有点不易应付了。”

  段克邪追过了三棵大树,那黑影才跳到地上,向段克邪招了招手,笑道:“下来吧,咱们可以在这里说话了。”段克邪怔了一怔,心道:“我真是糊涂,我早就应该想到是师兄了,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超妙卓绝的轻功!”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段克邪的师兄空空儿。

  但段克邪心中也有点疑惑,听空空儿的口气,似是有意将他引开,要走到史朝英听不到的地方才和他说话的。“他有什么话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呢?”

  段克邪和空空儿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自他父母双亡之后,除了铁摩勒之外,他和这位师兄的交情就是最好的了。如今意外相逢,自然是又惊又喜,虽然有一点点疑惑,也无暇多想了。当下便即问道:“师兄,你怎么会突然来到此间?”空空儿笑道:“就是为了看你们而来的呀!师弟,你的艳福可不浅啊!”

  段克邪满面通红,正想辩解,空空儿却已一本正经的说道:“知好色则慕少艾,这原也怪不得你。但天下的好女子甚多,你却为什么偏偏爱上了这位姑娘。师弟,你听我劝吧,这姑娘你惹不起的!”

  段克邪拙于言辞,一时之间,不知从那里说起,只是连连说道:“不是的,不是的!师兄,你、你、你误会了!”

  空空儿摇了摇头,说道:“精精儿说的时候,我本来还不怎么相信,现在是我亲眼见到的了,你还能说不是么?”

  段克邪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精精儿在你面前造了我一些什么谣言?”空空儿忽然不悦,说道:“精精儿擅离师门,结交匪类,行事的确是有许多不当之处,但到底还是你的师兄,你怎能对他如此无礼?连二师兄也不称一声,而且一开口就认定他造你谣言?”

  段克邪道:“精精儿他要杀我,我怎能还认他作师兄?”空空儿诧道:“他要杀你?哦,我明白了,想必是因为他见你不肯听从他的劝告,吓吓你的。”

  段克邪抑下怒气,说道:“师兄,你知道他最近的行事么?他到底向你说了些什么?”

  空空儿道:“我就是因为风闻他和史朝义混在一起,这才来探个究竟的。他已经向我认错了。但他说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段克邪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怎么是为了我呢?”空空儿道:“因为他知道你受了那妖女的迷惑,劝你又劝不转,因此他才接受了史朝义的聘请,意欲从旁监视,免得你做出更不可收拾的事情。谁知你果然做出来了。听说这位史姑娘昨日和你私奔,受她哥哥所阻,连她的哥哥也斫伤了,这可是事实吧?”

  段克邪道:“精精儿一派胡言,师兄,你怎的都听信他?”空空儿皱眉道:“你是说他扯谎?但我曾暗中到史朝义房中看过,看见他果然是受了刀伤。”

  段克邪道:“不错,史朝义的确是被他的妹妹斫伤,但却不是为了要和我私奔的原故。师兄,可惜你没有早来半日,要不然你倒可以看见我和精精儿大打出手呢。”

  空空儿道:“不是私奔?怎的你们两个会在一起过夜?唔,你本来是个好孩子,都是为了这妖女的原故,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坏了!二师兄劝你你不听也就罢了,怎么还和他打起来?”

  段克邪着了急,说道:“师兄,你也听我说说好不好?”空空儿道:“好,说吧。你是从小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谎话的,现在你长大了,但愿你还是似小时候一样。”言下之意,竟是不大敢相信段克邪,恐怕段克邪对他扯谎。

  段克邪心里很不舒服,但一想自己和史朝英孤男寡女在树林里过夜,师兄来的时候,又正见着自己给史朝英盖衣,也难怪他心里起疑。当下说道:“我和精精儿的说话孰真孰假,师兄你只要略一打听,就不难明白。丐帮为了焦帮主之事,前几天才开了大会,这事情不知师兄可曾知道?”空空儿道:“我一路上碰见不少化子,丐帮聚会之事我是早已知道的了。但我没闲心管他们叫化子的事情,他们为了什么举行丐帮大会,我却是未曾打听。他们的焦帮主出了什么事情,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段克邪道:“丐帮的宇文垂依附史家兄妹,叛师篡位。精精儿给宇文垂撑腰,那日在丐帮大会上上演了一出全武行的好戏。那时我也恰巧在场,我不值精精儿之所为,也曾助了丐帮卫老前辈他们一臂之力。”当下从丐帮那日之事说起,直说到他被精精儿用迷香所擒,史朝英又怎样与她哥哥决裂,和他一同突围等等情事,原原本本的都讲了出来,然后说道:“精精儿不是说为了我的原故,怕我和史朝义的妹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这才投到史朝义帐下的么?但在丐帮举行大会的这一天,我还不知道这位史姑娘姓甚名谁呢?但那时精精儿早已为史家兄妹效力了。那日之事,丐帮上下数千人,人人都是看见了的,是我说谎还是精精儿说谎,这还不容易明白吗?”

  空空儿道:“但依你说来,当日在丐帮会上,丐帮弟子其实也还未曾知道他们的焦帮主是被史家兄妹关起来的?”段克邪道: “不错,也许正是因此,精精儿才敢当面向你扯谎。不过,那日我不但和精精儿打了一架,也曾和这位史姑娘打过一场。要是我早就和这位史姑娘相好,我又怎会破坏她的阴谋?”

  空空儿这才相信了七八分,说道:“想不到精精儿这样胡作非为,要是我早知道,我真应该把他抓回去。罚他再面壁三年!” 段克邪道:“他已经跑了么?” 空空儿道:“我本是要他一道来找你的,他说他毕竟是受了史朝义的厚礼,不能在他受伤未愈的时候离开。因此他虽然认错,却要等到史朝义伤好才能辞行。但他既然是对我撒谎,当然会害怕我再去抓他,只怕我一出门,他也赶忙要离开那地方了。”

  不过空空儿虽然相信了段克邪所叙述的事实,对精精儿的恶行也并不怀疑,但却还是未曾全然相信段克邪与史朝英毫无私情。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在丐帮大会之时你曾和她作对,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你后来也未曾受她迷惑。要不是你对她已暗暗有情,你又怎会如此惜玉怜香,为她守夜,为她盖衣?”

  空空儿道:“你没有行差踏错,那是最好不过。总之这位史姑娘,你这个娃娃是惹不起的。我劝你赶快躲开她,躲得越远越好。”段克邪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心里想道:“她又不是一条毒蛇,我不惹她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如此怕她。”不过,他虽然是如此这般的想,却也不愿多惹师兄闲话,当下说道:“师兄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和她分手。她的事情我是再也不管的了。”

  空空儿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你准备上那儿?”段克邪道:“我先回报丐帮。然后到长安去。”空空儿似是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不是说丐帮的焦帮主已经逃出来了么?”段克邪道:“不错,那把火就是这位史姑娘叫她手下放的。那把火烧得很大,你在路上没有看见火光么?”空空儿道:“我到的时候,火头才刚刚扑灭。火光我是看见的了,可是,唔,可是有点古怪。”段克邪道:“什么古怪?”

  空空儿道:“丐帮的焦帮主、马长老、宇文垂等人我都是认识的。可是——”话声忽地戞然而止,段克邪正想问他师兄为何不说下去,一抬头,只见史朝英正朝着他们走来。

  史朝英冷冷说道:“空空儿,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向我打个招呼?你们师兄弟俩躲在背后,偷偷的讲什么私话啊?我可不可以听的?”

  段克邪以为师兄准会向她大发脾气,那知空空儿却和和气气的说道:“史姑娘,你别疑心,我见你睡着了,不敢打搅你。我和师弟多年不见,彼此叙叙别后境况,并非是存心背着你说话。”

  史朝英淡淡说道:“真的么?空空儿,我可是不大相信你呢。克邪,你说,你师兄是不是对着你说了我一些什么来了?”

  段克邪不想扯谎,但史朝英这样问他,他也不愿回答。心里想道:“我师兄说你是个惹不得的妖女,这话我可不好当面告诉你。”当下说:“你既知道他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兄弟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至于说些什么,这个你可管不着。”

  史朝英说道:“好,你们师兄弟是一条心,我是外人,我管不着。但是,空空儿,有一个人却要管管你的事,这个人也就要来了,难得咱们在此相遇,你可不要就走了啊。”

  空空儿叫道:“史姑娘,你别给我惹麻烦,我还有事,哎,真的有事,少陪,少陪,我可要走啦!”说走就走,连向段克邪也不多说一句,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迹。史朝英在背后掩着嘴笑,得意非常。

  空空儿的一来一去,都是大出段克邪的意料之外。但他这么的突然而走,却又比刚才的突如其来更令得段克邪讶异!要知空空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生之中,除了师父师母之外,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当年为了精精儿之事,他甚至和他师父同一辈的疯丐卫越都斗过一场。这样一个天不怕的人,竟会给史朝英的几句话吓走,岂非不可想像之事?

  段克邪心内满是疑团,暗自想道:“史朝英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当今天下,能胜得过我师兄的寥寥可数,除了远在东海扶桑岛的牟沧浪之外,只有一个金轮法王或者可以赢得我的师兄,其他如疯丐卫越、磨镜老人、妙慧神尼等人,至多不过是和他打成平手。我师兄是连金轮法王尚且不惧,难道史朝英所说那人,竟比金轮法王还厉害不成?”

  史朝英笑道:“你师兄已走得远啦,我看他是决不敢回来的了,你还呆呆的望些什么?我打断了你们师兄弟的谈话,真是抱歉之至。哈,我也想不到妙手空空儿一见了我便会跑的。”段克邪不禁又想道:“我师兄成名多年,眼高于顶,且又来去无踪,等闲之辈,怎能和他结交?这位史姑娘年纪轻轻,又是我师兄所鄙视的史思明的女儿,她却是怎生认识我师兄的?”当下禁不住问道:“史姑娘,你是几时认识我师兄的?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过?”史朝英道:“哦,从未提过?刚才他不是在我背后说我闲话吗?”段克邪心中一动,想起师兄刚才说话的神气,三番两次劝告自己不可招惹史朝英,看来师兄确似早已和史朝英相识,只是不知他何以如此怕她?

  史朝英又道:“我不管你与师兄说些什么,你也不必管我怎生与你师兄相识。总之,你怕你的师兄,我却是不怕他的。”段克邪一向敬爱师兄,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淡淡说道:“很好,咱们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彼此都不用管对方的事情。我只问你一样,你现在已是完全恢复,如常行动了吧?”史朝英眉毛一扬,说道:“不错,多谢你给我医治,我已全好啦。”

  这时已是残月西沉,曙色将现的时份,段克邪道:“好,那么咱们就此别过。”拔脚便走。史朝英忽道:“喂,你上那儿?是不是要向丐帮报讯?”段克邪道: “不是说过咱们彼此不管对方的事吗?我上那儿,你何须理会?”头也不回,又走了几步。史朝英在后面笑道:“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我只是担心,丐帮的人,若是问起焦固来,你怎么回答?”

  段克邪听她说得蹊跷,蓦地想起一事,他刚才和师兄说到丐帮的焦帮主已经脱险的时候,他师兄神情奇异,连呼“古怪”,就在那时史朝英走来,打断了他师兄的话。

  如今史朝英又提起了焦固来,段克邪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不禁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史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焦帮主已经脱险了吗?”史朝英淡淡说道:“这个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段克邪愠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模棱两可的?你究竟弄什么玄虚?”史朝英道:“原来囚禁焦固的地方,已被我一把火烧了,我哥哥现在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决难再加害于他了。”段克邪道:“那不是已经脱险了吗?”史朝英笑道:“不错,你的确不用担心他有什么危险。不过,他却是还在我的掌握之中!‘险’虽没有,‘脱’则未也。所以你拢统的问我他有没有脱险,我也就只能‘模棱两可’的回答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了。”

  段克邪怒道:“你不是说过你已经放了他的吗?你这不是存心骗我?”史朝英冷冷说道:“你想清楚些,我几时说过将他放了?我只不过告诉你我叫丫环放火这件事情。说我放他,这是你自己的猜度。”段克邪仔细一想,果然她是没有说过业已放走焦固的话。段克邪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记得你是说过没有烧死焦固的!”

  史朝英道:“当然没有烧死!我为什么要将他烧死?留着他用处不是更大吗?告诉你吧,我只是将他转移了一个囚禁的地方,这地方么,除了我和我两个心腹丫环之外,谁也不会知道。”

  段克邪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但他虽无危险,却总是还在囚牢,我也仍是放心不下。丐帮与我甚有渊源,请你赶快告诉我这个地方,并赐予解药,让我去将他救出来吧。”

  史朝英冷笑道:“你不是说过咱们彼此都不用领对方的情,从今之后,各自西东,你不管我,我也不必管你了吧?”段克邪呆了一呆,说道:“这,这——这你未免作得太过份了吗?”史朝英道:“丐帮与你有渊源,与我没有渊源。你既然把我当作毫不相干的人,现在却又要向我讨情、求放焦固,这不也是太过份了么?”

  段克邪拙于辞令,被她一通歪理驳了回来,急得面红耳热,一时之间,竟是无言可对。史朝英笑道:“好啦,我的话已经说完啦。你不是要走的么?怎么又不走了?”

  段克邪面红耳热,想了一会,讷讷说道:“史姑娘,咱们虽然各不相涉,但如今也总算是彼此相识的了。我不想管你的事,但我有一言相劝,那总还可以吧?” 史朝英正色说道:“你当我是朋友,朋友的劝告,我当然愿意考虑。”段克邪道:“你不想杀害焦固吧?”史朝英道:“不错,这个我早说过了。”段克邪道:“然则你又何苦与丐帮结仇?从前你还可以说是因为想利用宇文垂,因而要这样做。现在宇文垂已被丐帮唾弃,他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你还囚禁丐帮的帮主,那就只是有害无益的了。你是聪明人,这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劝你还是将焦固放了吧。”

  史朝英轻掠云鬓,静静听段克邪的说话,过了半晌,缓缓说道:“你倒很为我着想啊!但你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段克邪道:“我那有你聪明,怎猜得到你心中之事,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史朝英道:“我也在想怎样把焦固交还丐帮。我意欲去见丐帮的首脑人物,例如疯丐卫越或是焦固的师弟石青阳,但你不知道,那日我在丐帮大会上曾给宇文垂撑腰,与他们作对。我若是冒昧去见他们,只怕他们非但不会相信我,或许还会把我当作仇人,将我一刀斫了。”

  段克邪甚是纳罕,问道:“你为什么要先见丐帮首脑,然后才肯放他们的帮主?”史朝英笑道:“你问得太多了,我当然有我的打算。总之,我为焦固费了许多心力,若是轻易放了,我又怎能心甘?”

  段克邪打了一个寒噤,暗自想道:“怪不得师兄说她难惹,真不知她打的是什么古怪主意?”他与史朝英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亦已摸得到她几分脾气,知道她一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那就很难改变她的主意。段克邪想了一会,只好说道:“我陪你去如何?我想卫老前辈总可以相信我的。”

  史朝英一笑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求你。你可不能怪我缠你、给你增添麻烦了。”段克邪给她弄得啼笑皆非,苦笑说道:“我的好姑娘,你别说风凉话了,咱们赶快走吧。”

  段克邪知道卫越等人将要往长安参加秦襄的英雄大会,只好冒了危险,带了史朝英同走,迳赴长安。一路上史朝英有说有笑,甚是开心。段克邪虽然对她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但他们都是年青人,很容易熟络,何况彼此又同过一场患难,段克邪又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因此不久他也与史朝英有说有笑了。

  走了一程,忽见前面有两骑健马绝尘而来,段克邪眼利,远远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一男一女,不由得蓦地心头一震!

  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独孤宇、独孤莹兄妹。段克邪的目光投到他们身上,登时呆了。那两匹马迎面而来,马蹄就似从他心上踏过,一阵阵酸痛。却又禁不住想道:“咦,若梅呢?怎的又不见和他们同在一起?”

  段克邪只道史若梅早已与独孤宇情投意合,自当形影相随。那知独孤宇兄妹却正为了史若梅的“失踪”而烦恼。他们这次出门,就是为了要追寻史若梅的下落。

  史若梅那晚不辞而行,虽然留下了一封信,但信中含糊其辞,只说“此事日后自明,隐情此时难诉。”这么一来,就更增加了他们兄妹的疑虑。独孤莹不知史若梅是个女子,一片芳心,早已系在她的身上,独孤宇知道妹妹烦恼,同时他自己也想解开这个疑团,因此就陪了妹妹出来找寻史若梅。长安的“英雄大会”日期已近,他们心想史若梅或者会去趁这个热闹,即使不然,他们在英雄会上也可以碰见许多朋友,大可以打听打听史若梅的消息,终胜于茫无头绪的胡乱追寻。

  独孤宇兄妹此时也已看见了段克邪。两兄妹也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都是手按剑柄,俱是想道:“不巧得很,这可真是陌路相逢了。”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独孤宇到底阅历多些,看出了段克邪并无敌意。但独孤莹见他站在路上,似乎一点也没有闪开的意思,心里却难免惴惴不安,暗自想道:“这厮不知是什么身份,唔,看他和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一起,纵非朝廷鹰犬,亦多半是采花大盗!”

  史朝英却不知他们兄妹是什么人,见段克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女的,(其实段克邪还是对独孤宇注意多些,不过在史朝英眼中,却只是看到段克邪在“盯”那个鲜花般的小姑娘。)那女的也似乎在目不转睛的在盯看段克邪,偶而目光也移到她的身上,但却是一瞥即过,目光中还带有轻蔑的神情。(其实这都是史朝英的心理作用。)

  史朝英怒气暗生,心想:“不知那里来的小妖女,竟敢在路上卖弄风情。好,我且和她开个玩笑,叫她吃吃苦头。”心念未已,那两匹马已到了他们身边,独孤宇骑术精妙,绕道而过,独孤莹收不住坐骑,心中又恼,便大声嚷道:“让开呀!你想怎么样?”段克邪如梦初醒,连忙说道:“对不住,我忘了让路了。”身形一侧,让独孤莹从他身边驰过。可是史朝英突然把手一扬,两枚梅花针射入了马腿。那匹马长嘶一声,登时前蹄屈下,几乎把独孤莹摔下马背。独孤莹早已防备对方袭击,不过却料不到是史朝英出手。

  独孤莹因为心里早有准备,应变也就十分迅速,只见剑光一闪,“唰”的一声,那匹坐骑前蹄着地,独孤莹亦已从马背上飞身跃起,人在半空,一招“金鹰展翅”,剑光如练,已是向史朝英狠狠刺来。

  独孤莹是公孙大娘门下,公孙大娘的剑术当世无匹,独孤莹虽然是师姐李十二娘代师传授,亦已得了师门心法,着实不凡。史朝英最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还真想不到她出手竟是如此迅捷。只见剑光过处,一缕青丝,已是随着剑风飞扬!这还是史朝英闪躲得快,才免了头破血流之灾。


  史朝英被对方制了机先,来不及拔刀招架,独孤莹闪电般的攻了连环三剑,剑剑直指史朝英的要害穴道,登时把史朝英迫得手忙脚乱,岌岌可危!

  段克邪极不满意史朝英给他招惹麻烦,本待不管,但眼见独孤莹剑剑狠辣,他若当真不管,只怕史朝英来不及拔刀,就要毙在她的剑下。段克邪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只好上去给史朝英解开一招。

  段克邪来得恰是时候,独孤莹的连环剑正使到第四招“玉女投梭”,眼看史朝英决难闪避,段克邪中指一弹,“当”的一声,就把独孤莹的青钢剑弹开了。

  独孤莹又惊又怒,尖声叫道:“恶贼,我与你拼了!”独孤宇虽说是看出段克邪并无敌意,但也在暗暗戒备,预防不测,一听得妹妹的叫声,立即拨转马头,正见着段克邪弹开他妹妹的兵刃,而且就站在他妹妹的面前,两人之间,距离极近,伸手可及。独孤宇一惊之下,生怕段克邪对他妹妹有不轨的行动,那里还有功夫思索,立即也是一声喝道:“恶贼,看箭!”把手一扬,就在马背上发出两支短箭。

  段克邪正要分辩,蓦觉脑后风生,独孤宇的短箭已经射到,段克邪反手一抄,将短箭接到手中,恰好独孤莹的剑招又已攻到,段克邪随手将短箭一拨,“(口+克)嚓”一声,短箭削得只剩下半寸,几乎伤及段克邪的手指。

段克邪将身子拦在独孤莹与史朝英之间,原是想把她们二人隔开的,但如此一来,她[他]与独孤莹迎面而立,距离甚近,史朝英则在他的后方。独孤莹持有宝剑,他却双手空空,距离越近,便
对他越是不利,而且也来不及照顾史朝英。

  独孤宇那支短箭,射得又劲又准,段克邪可以硬接,史朝英却没有这等功夫,只听得“叮”的一声,饶是她躲闪得快,头上的一支玉簪也给短箭射落了。

  史朝英又惊又怒,这时她已腾得出了手来,摸出了一把梅花针,又想重施故技,射毙独孤宇的坐骑。

  段克邪倏的转身,一记劈空掌将梅花针尽都打落,瞪了史朝英一眼,横肱一撞,史朝英“哎哟”一声,登时似皮球般的抛了起来,飞出三丈开外。段克邪这一撞用的乃是一股巧劲,史朝英其实毫无痛苦,她失声惊叫,完全是因为这一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但段克邪那一记劈空掌却是用上了雄浑的内力,他曾与独孤宇交过手,知道独孤宇功力不弱,而且距离尚在六七丈外,估计独孤宇绝对可以禁受得起,他是为了不让史朝英把乱子闯大,这才把她的梅花针打落的。

  可惜段克邪在百忙之中却没有想到,这一记劈空掌独孤宇禁受得起,他那匹坐骑可禁受不起,给掌风一震,不但奔腾之势倏然止了,而且还后退几步,狂跳起来,几乎把独孤宇掼下马背。

  这么一来,独孤宇也把段克邪的好意当成了恶意,一怒之下,也立即跃下马来,手挥折扇,出手便点段克邪的死穴!

  独孤宇的折扇点穴,本来也是武林一绝,但段克邪轻功卓绝,这时他已用不着再照顾史朝英,当下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瞬息之间,接连避开了独孤莹[宇?]的七次点穴。独孤宇的折扇,连他的衣角都未曾沾着。

  独孤宇明知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但也正是因此,他拼着“豁了出去”的念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最狠辣的手法,不是点“死穴”,就是点“残穴”。独孤莹比她的哥哥还更恼恨段克邪,她不但像她哥哥一样,一出手就是杀手招数,而且还口口声声骂段克邪作“恶贼”。

  段克邪在他们兄妹联手夹攻之下,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才得避免受伤。当下心中亦自暗暗生气,想道:“即算是我的同伴不对,先射了你们的马,但你们也无须如此凶狠,一出手就要取人性命呀?”

  段克邪施展了几种身法,都脱不了身,好不容易,才抓着一个机会,冒险从独孤莹身旁掠过,连忙叫道:“住手!”那知独孤莹紧追不舍,又是一剑刺来,喝道:“恶贼,想要逃么?”

  段克邪冷笑道:“我若是恶贼,早就取了你的性命了。我不是怕了你们,我是看在史姑娘的份上……”

  他话未说完,史朝英已在叫起来道:“谁要你看我的情份?这两个小贼太可恶了,你尽管打他们一顿,我一点也不会怜悯他们!”

  段克邪口中的“史姑娘”,指的当然是史若梅,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心中实是充满酸痛;想不到史朝英却以为说的是她,竟在旁边叫叫嚷嚷,叫段克邪不必顾着她的情面,真是把段克邪弄得啼笑皆非。

  独孤莹气得几乎炸了心肺,厉声骂道:“岂有此理,谁要你们怜悯!”青钢剑如影随形,跟踪疾刺,“神龙出海”、“灵猿窜枝”、“玄鸟划沙”、“猛鸡夺粟”,一连几记凌厉之极的猛招,剑剑不离段克邪的要害穴道。段克邪忙于应付,那里还能解释?而且也不知从何解释,总不成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史若梅是我的未婚妻子,现在我这未婚妻不要我了,但我还是看在她的份上,因而对你手下留情。”

  独孤宇比较沉着,见识也比妹妹强得多,他听了段克邪那几句话,却禁不住心头一动,起了疑云,正自揣测话中之意,史朝英已在旁边叫嚷起来,独孤宇心中想道:“原来这妖女也是姓史,哎,我却疑心到我的史贤弟身上了。真是好笑。”但疑团仍是未能消除,“这妖女莫名其妙突然向我们暗袭,怎的这恶贼却还说什么要看她的情面?而且,看来这恶贼也似当真还未施展他的全副本领?”

  独孤宇起了疑心,折扇点到段克邪的背心,便倏地停住,喝道:“你究竟是谁?我们与你何冤何仇,为何你总是要与我们作对?”

  独孤宇这几句话史朝英只是听懂了一半,原来独孤宇不但把段克邪与史朝英当作一党,将史朝英这次的偷袭也算在他的账上;而且对段克邪上一次偷入他家,也看成了是对他们兄妹心怀恶意。史朝英只知目前之事,却怎知段克邪与他们的从前过节?

  段克邪的解释讷讷不能出口,史朝英已在旁边得意洋洋而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说道:“你们两个是初出道的雏儿吗?大名鼎鼎的段小侠段克邪你们也不知道!哼,看你们还敢逞凶欺负我吗?”

  独孤宇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当真是段克邪?”这霎那间,段克邪真是又羞又气,尴尬之极,急忙趁着独孤兄妹一愕之际,即展“一鹤冲天”的功夫,跳出了圈子,抱拳说道:“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我向你们赔罪了!”倏的一个转身,拉着了史朝英的手。史朝英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叫道:“你怎么啦,你不给我出气,反而向他们赔罪了?”段克邪面色铁青!“哼”道:“你别替我再惹麻烦啦!”拖着史朝英便跑。史朝英的手臂被他紧紧握住,那里挣脱得开?


  独孤兄妹面面相觑,独孤莹气尚未消,但最后那一声“恶贼”已是骂不出口。

  独孤莹过去看她那匹坐骑,这是她心爱的一匹大宛良驹,虽然她已知道坐骑中了一枚梅花针,但心想一枚小小的梅花针未必就能杀死一头健马,只要及时将梅花针吸了出来,谅无大碍,而吸取梅花针的磁石,她是随身带着的。那知过去一看,只见那头健马吐了满地白沫,全身瘀黑,好好的一头白马竟似变成了黑马了。一走近去就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

  独孤宇吃了一惊,说道:“这是一枚剧毒的梅花针!”独孤莹本来遗愤未息,此际更是怒火重燃,忍不住就骂道:“好个狠毒的妖女,真是岂有此理,无端端的使用这样歹毒的暗器杀害我的坐骑!哼,那段克邪也不是好东西,管他什么大侠小侠,和这个妖女同在一起的就不是好东西!”

  独孤宇忽道:“此事有点跷蹊!”独孤莹道:“有什么跷蹊?”独孤宇道:“你还记得那位神箭手吕鸿春吗?”独孤莹面上一红,嗔道:“你提他做什么,与他有什相干?”吕鸿春那次来到她家,表面说是来拜访独孤宇,实是为了“相亲”,意欲结识独孤莹的。独孤莹知道之后很不高兴,所以一直不愿提起他的名字。

  独孤宇笑道:“你别着恼,我还未说得完全呢,我是问你,你还记得他说过的一些话吗?”独孤莹道:“什么话呀?”独孤宇正容说道:“那天他不是谈及段克邪的一些事情吗?他说段克邪有个未婚妻子,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养女,以前的名字叫做薛红线,本来的名字则是叫做史若梅。他还说过这位史若梅小姐也是个侠女,但却不知为了何事与段克邪闹了蹩扭,一去无踪,段克邪正在到处寻找她呢。”独孤莹道:“不错,吕鸿春是说过这些话。哎呀,这么说来,用梅花针射杀我的坐骑的这个妖女岂不就是史若梅?”

  独孤宇道:“所以我说此事有点跷蹊。段克邪和这女子同行,他唤这女子作‘史姑娘’,那当然应该是史若梅了。想来他们业已和好如初,这也不必管它。但这史若梅既是侠女,又是名门闺秀的身份,却无端端的用这种歹毒的暗器射杀你的坐骑,见了咱们,竟似对待仇人似的,这不是一桩怪事吗?”独孤莹扁扁嘴道:“江湖上浪得虚名的什么大侠、小侠、女侠,在所多有,人言不足尽信,焉知那段克邪、史若梅不就是这号人物?”独孤宇摇摇头道:“段克邪决非欺世盗名之辈,那史若梅的名气虽然不怎么响亮,但在吕鸿春口中也说她是个女侠,想来也决不至于是行事如此邪恶的妖女?”独孤莹冷笑道:“人言是假,眼见方真。他们就是这么邪恶,那还有什么怀疑?”

  独孤宇道:“还有一桩古怪的事情,如今想来,更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了。”独孤莹道:“你是不是指那晚之事?”独孤宇道:“不错。那一晚段克邪三更半夜来到咱们家中,史大哥最先在花园碰上了他,还曾和他交手。那时咱们不知道他就是段克邪,还只道他是朝廷鹰犬,前来捉拿史大哥的。”独孤莹这时也已感到有些跷蹊,静下来听她哥哥说话。独孤宇歇了口气,接下去说道:“此事有三点可疑,第一,史大哥和段克邪都曾在过金鸡寨,史大哥也曾说过,他和段克邪虽然不是很稔熟的朋友,毕疑竟[?]是认识的。为什么那晚史大哥却不说出来,而且他还骂段克邪作小贼?第二,以段克邪的身份,他尽可光明正大的来和咱们相见,却为何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来?第三,那晚段克邪走后,史大哥接着也就不辞而行。他的走和段克邪不知有否关联?”

  独孤莹低头默想,半晌说道:“这几个疑点的确是教人难猜。或者史大哥早已知道段克邪不是好人,所以不愿认他。”独孤宇摇了摇头,说道:“未必如此。他若果不愿当场与段克邪相认,过后也应该对我们说的。”独孤莹道:“这些疑团恐怕只有见了史大哥才能明白了。”独孤宇道:“史大哥姓史,段克邪的那位姑娘也是姓史……”独孤莹忍耐不住,插口便骂道:“史若梅那妖女那能与史大哥相提并论?姓史的多着呢,当然难免有坏人也有好人。哼,我真是为史大哥抱屈,和史若梅这妖女同一姓氏。” 独孤莹对她的“史大哥”一往情深,做梦也想不到“他”是个女子,更想不到“他”就是她现在所骂的“妖女史若梅”。独孤宇本来稍稍有点疑心,但他听得段克邪刚才叫的那一声“史姑娘”,也错把史朝英当成了史若梅,因而也就越想越糊涂了。

  独孤莹道:“哥哥,别发呆啦。快到前面小镇去买一匹马,好早日赶到长安,只要见着了史大哥,就什么都明白了。”独孤宇心道:“史若梅既是另有其人,那想必是我瞎疑心了。史大哥大约不会是乔装打扮的了。咳,我也但愿他是个英雄男子汉,好了却妹妹的心愿。”独孤宇从来不敢向妹妹透露他有过这个怀疑,经过了刚才之事,他对自己以前的“怀疑”也怀疑起来,生怕闹出笑话,当然更不敢吐露了。当下说道:“不错,这些事情只有见到了史大哥方能明白。”

  按下独孤兄妹慢表。且说段克邪拖着史朝英疾跑,一口气跑了六七里路,一句话也不说。史朝英叫道:“喂,你要捏断我的骨头啦!快快松手,快快松手!”段克邪这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史朝英却“哎哟”一声叫将起来,几乎跌到段克邪怀里。

  这倒不是她故意做作,要知她是被外力带动,拖着她奔跑的,外力一旦去掉,身体也便失去了重心,故而就要向前倾跌了。段克邪虽是气恼,却也不忍见她跌倒,只好将她扶住,喝声:“站稳了!”这才再次松手。

  史朝英嗔道:“你这个人怎的如此粗蛮,你瞧,我这条手臂都给你捏得一片青瘀啦!”段克邪气鼓鼓的说道:“谁叫你这样无理取闹?活该,哼,要是下次如此——”史朝英柳眉一竖,道:“怎么样?”段克邪道:“我不但捏碎你的骨头,还要打断你的双手!”

  段克邪说了这样的话,本是准备和她大吵一场的,那知史朝英看见他真的生气,倒不敢和他使性子了,反而向他赔了个不是,笑道:“好吧,这次就算是我的不对,得罪了你的朋友,惹恼了你啦!你这样凶霸霸的,下次我再也不敢啦。”

  段克邪见她赔了不是,怒气消了几分,说道:“本来是你的不对,有什么算不算的。就算他们与我全不相识,你也不该如此。”史朝英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无理取闹。”段克邪“哼”了一声道:“咦,敢情你还有道理呀?人家好好的走路,又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用梅花针射毙人家的坐骑?”

  史朝英道:“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你要听么?”段克邪冷冷道:“请说!”史朝英抿嘴笑道:“你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盯着人家的大姑娘?那妖女也是目不转睛的瞧着你?我不高兴她看你的那副神气!”

  段克邪给她说得满面通红,恼也不是,辩也不是,唯有叠声说道:“胡说,胡说!”史朝英道:“可惜我那时忘记送一面镜子让你瞧瞧。”段克邪道:“你管我什么模样?我就是看了他们一眼两眼,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史朝英笑道:“真想不到你这样不懂礼貌,我是女的不是?”段克邪诧道:“你是女的又怎么样?” 史朝英道:“你与我同在一起,却失魂落魄的盯人家的大姑娘,这就是没有礼貌,这就是看我不起,你懂不懂?我打你不过,只好拿那女的出气。”

  史朝英一番歪理,倒把段克邪说得闭了嘴,心里想道:“女孩儿真是莫名其妙!罢、罢、罢,我是怕了你的歪缠了。”那知他闭了嘴不说,史朝英却又不肯放松了,走了几步,又再问道:“那对兄妹是什么人?你说和他们相识,何以他们却一再的问你是谁?那女的还口口声声骂你是恶贼,恨不得取你性命似的?她开头那样目不转睛的瞧着你,后来又那样骂你,哼,一定是你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情!”

  段克邪怒气已过,史朝英这么一问,正触着他心底的创伤,不禁暗自想道:“是啊,独孤兄妹为什么这样恨我?在此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他们骂我恨我,那当然是因为若梅的缘故了。若梅将我骂作‘恶贼’,他们也就跟着这么骂。若梅啊若梅,我段克邪纵有千般不是,咱们毕竟也曾有过玉钗之盟,你又怎能这样恨我?”

  史朝英得意笑道:“怎么,给我说中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情?”段克邪心中酸痛,那里还有心情多说,何况史朝英也不是他愿意向她倾吐心曲之人,当下默然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半晌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曾经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情。随便你怎样想吧!”

  史朝英忽地又“噗嗤”一笑,说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位姑娘?”段克邪恼道:“你别多管闲事了,我告诉你,我什么人也不喜欢!”史朝英笑道:“当真如此?那就真是可惜呀可惜了!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女孩儿的心事!”

  段克邪道:“你别再说怪话了,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史朝英道:“这位姑娘口中骂你是恶贼,心中其实是喜欢你的。你知道么?”段克邪心头一震,不觉问道:“你越说越怪了。我和这位姑娘毫不相干,不过我却非得驳一驳你不可。她这样恨我,你又怎么说她喜欢我呢?”史朝英笑道:“她若不是心上有一个你,她恨你做什么?她越恨你就是说她越难忘你,这还不就是喜欢你么?你一点也不懂,辜负了人家的情意,那岂不是可惜呀可惜?”

  段克邪不觉一片茫然,他一直以为史若梅恨他,早已心灰意冷,那知史朝英所说的却与他心中所想的完全两样!不禁暗自思量:“女孩儿家的心事当真是如此么?若梅她之所以恨我,难道就正是因为她忘不掉我?”史若梅的影子在他眼前隐现,往事又一幕幕的从他心头翻过……

  史朝英那里知道段克邪的心事,段克邪和她讲的是独孤莹,心中想的是史若梅,史朝英却以为段克邪当真是和独孤莹有过不寻常的友谊,见段克邪这样一片茫然的神气,看得出他正在回忆什么,史朝英心中也不觉一阵阵难过。原来史朝英说的这些话,都是用来试探段克邪的,她其实是要试探段克邪知不知道她的心事?

  段克邪正自冥思默想,脚步也不知不觉的停下来了,史朝英忽地在他耳边冷冷说道:“还有那位史姑娘呢?她又是什么人?”

  段克邪呆了一呆,叫道:“你说什么?”史朝英笑道:“我是问你那位史姑娘呀!”段克邪道:“什么?你原来是已经知道了的么?知道了我所说的‘史姑娘’不是指你?”史朝英缓缓说道:“当然知道,你当我是傻丫头吗?你怎会看我的情份呢?这史姑娘当然是另有其人了!”段克邪又气又恼,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揽到自己身上,自认是那位史姑娘?”史朝英笑道:“你要看那位史姑娘的情份,和那对兄妹攀亲道故,我却气他们不过,所以故意作弄你们一下。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吗?他们几乎要了我的性命,难道我就不应该报复一下吗?”

  段克邪暗暗生气,却又不能将他与史若梅的事情对史朝英说出来。史朝英又笑道:“你究竟是喜欢那一个呢?是喜欢那位史姑娘还是喜欢那位妹妹?哼,我看你用情太不专一,怪不得人家恼你!”段克邪道:“你胡说八道!”史朝英道: “什么胡说八道?你是说你用情很专一吗?”段克邪叫道:“我说过什么人我都不喜欢,你别再问长问短哟,哼,哼,你再啰唆,我、我——”史朝英眉毛一扬,说道:“你怎么呢?你又要打断我的双手是不是?”段克邪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史朝英笑道:“谁希罕你理我?你要走尽管走。不过,为你着想,你还是和我一道前往长安的好。一来,你可以有机会见着那对兄妹,二来,你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有我在旁,也可以给你指点指点。”段克邪啼笑皆非,只好说道:“好,我不和你说了,快点赶路。从今之后,不许再提今日之事。”

  段克邪不许史朝英再提,但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在想着这些事情,一会儿在想“若梅为什么不与独孤宇一起?”一会儿在想“若梅恨我,当真是为了不能忘怀我吗?”一会儿又在想“独孤兄妹是前往长安的,想必是参加秦襄的英雄会了?我的确可以很有机会再碰见他们。若梅现在虽然不与他们同走,但多半是约好了他们在长安相会。”这么一想,他倒是急着要赶到长安了。不仅仅是为了要陪着史朝英去见丐帮首脑,而是为了要打听史若梅的确实消息。

  段克邪在揣测着史若梅的心事,史若梅也在思念着他,揣测着他的心事。而且她也正是朝着长安的路上走。

  且说史若梅那日悄悄离开了独孤宇的家,只感天地茫茫,不知到何处去访寻段克邪的下落。她想来想去,想到了聂隐娘,心想:“隐娘姐姐比我有见识得多,我且先和她商量去,说不定她可以给我出个主意。”主意打定,遂孤身一人前往聂锋的驻地去探聂隐娘。

  这一日经过一个小镇,距离聂锋的驻地只不过大半日路程了,史若梅感到腹中饥饿,便走进一间临河的酒楼,叫了几个酒菜,暂歇片时。

  史若梅本来不大会喝酒,但这时心中烦恼,也自要了一壶陈年花彫,借酒浇愁。她的出门经验已比从前丰富得多,她是先摸了一摸袋里带有零钱,才放胆叫酒叫菜的。

  邻座有个客人似乎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史若梅一看,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乡下少年,呆头呆脑的,看来似乎并非武林中人,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少年见她看过来,便即把目光移开了。

  史若梅想起从前投宿客店,用金豆付账被人拒收的那段尴尬往事,心里不自禁暗暗好笑,想道:“当真是一次被蛇咬了,以后见了草绳都会心慌。自从那次事情之后,我习惯了每到要付钱的地方,便总要摸一摸袋子里有没有零钱,倒叫人笑话了。但这乡下少年想来决不会是坏人吧。”

  她那次用金豆付账,曾惹来了两个强盗跟踪,也因此结识了独孤宇,想起了这段往事,她先是好笑,后是感伤。段克邪的影子再一次的从她心头泛起,她从独孤宇又想到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在独孤家中的花园和她见面的一幕在她脑中闪过,段克邪向她求恕的诚恳言辞犹似在她耳畔萦回,段克邪失望离开的情景也再次在她的眼前出现,她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悔恨交迸,自怨自责:“他对我这样诚恳,我却偏偏要把他气走,唉,我这样任性,真是太不应该了!段郎、段郎,你可知道我现在是多么想求你饶恕么?”

  她心头感伤万状,不知不觉喝了五六杯酒,已自有了几分酒意了。正在如醉如梦之际,忽地有两个人走上酒楼,将楼板踏得震天价响,也将她惊“醒”了。

  这两个客人不但吸引了史若梅的目光,其他客人也都对他们注目,原来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出家人上酒楼已是不大常见的事情,这一僧一道更是特别,一坐下来就招来堂倌,要酒要肉,而且还郑重吩咐,做的红烧肉一定要上好的肥瘦参半的五花肉。

  史若梅暗暗骂了一声:“讨厌!酒肉和尚,准不会是好东西!”把目光移开,懒得再看他们。却不料他们的谈话,却不由得史若梅不留心去听。原来他们是用江湖上的切口交谈,史若梅从前是不懂的,经过了聂隐娘、独孤宇等人所教,现在已是能听得懂七八成。她起初还不怎样注意,忽听得那和尚说道:“那姓史的丫头,道兄要是见着了她,能够认出她吗?”

  史若梅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说的是谁?”只听得那道人答道:“这丫头小时候我是见过的,但女大十八变,要是现在见面,能不能认得她,这可就难说了。不过江湖上武功高强的女子没有几人,她更是树大招风,总有一些线索可寻。”

  那和尚道:“她今年多大年纪?”那道士道:“大约是十七、八岁吧。小时候她长得很标致,听说现在是越发好看了!”那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我不在乎她好看不好看,我是出家人,也不想采她的花。只是你说她武功高强,这么一点年纪,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去吧?”那道人道:“这倒不然,她是出于名师传授,她的师父你没见过也总听过吧?那老婆子可是一等一的厉害脚色呢!所以咱们做事可还得当真谨慎一点才好呢。”那和尚悌[?怫]然不悦,说道:“你总是畏首畏尾的,对一个小姑娘也怕得这么厉害?她有一个厉害的师父又怎么样,难道咱们就惹不起了?”那道人笑道:“师兄不必生气,我只是说要谨慎一些,并非就怕了她了。凭你灵山派的威风,就是她的师父出头,也不见得就讨得了便宣[宜]。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不让她师父知道,这岂不是更好。”那和尚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这也是说得是。咱们受人之托,只是要那丫头,若能少惹麻烦,当然更好。”

  那和尚忽地放低了声音,说道:“听说这丫头和家里闹翻,是为了一个姓段的小子,这是真的吗?”那道人道:“一点不假,我就是担心她和家里闹翻之后,不知是不是与这姓段的小子同在一起?”那和尚又是怫然不悦,说道:“你也未免担心得太多了,你若是有所顾忌,你认出了人,我来动手。这姓段的小子要是不知好坏,我就先把他宰了。”那道人笑道:“师兄,你也忒小觑我了。那姓段的小子虽然比这姓史的丫头更为了得,我也不至于就怕了他。我想这姓段的小子也不一定就跟着她,我不过是多提防一层而已。”那和尚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丫头为了他和家里闹翻,这是真的吗?那又怎会不同在一起?”那道人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姓段的小子听说还另有意中人呢!”那和尚大笑道:“这么说,这丫头为了他抛掉繁华富贵,这可真是太冤枉了!哈,她那死鬼爹爹……”那道人忙道: “师兄,喝酒喝酒,她爹爹的名字,你可不能乱提,现在风声正紧!”后面这两句话说得如同耳语,但史若梅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史若梅越听越是惊疑,这两个人的说话好像句句都是说她,“姓史的丫头”“姓段的小子”不是说她和段克邪还是谁?但在他们说话之中,却又似乎有些儿不对,史若梅不禁疑云大起。正是:

  扑朔迷离难识破,张冠李戴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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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4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张冠李戴疑云起  诽语流言意自伤
 

  最刺耳的是那道人所说的一句话:“那姓段的小子早已另外有了意中人。”史若梅心里不禁想道:“此事不知是真是假?若然是真,何以那晚他向我吐露心情,又说得如此诚恳?现在不过时隔数日,难道就在这几日之间,他便找到了知心合意的人儿?但即使如此,也说不上‘早已’二字?看来这一定是误传的了!”但随即想道:“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倘若是全无影子的事情,又怎会在江湖上传说开来,连这贼道也知道了?”

  另外还有两个可疑之处,其一,那道人说在她小时候曾见过她,但史若梅搜尽枯肠,怎也想不起几时曾见这个道人。她小时候深藏在薛嵩的节度使衙门内,根本就没有和尚道士敢上衙门化缘。其二,是他们谈及她爹爹时的语气和神情。史若梅暗自寻思:“他们说的是‘那丫头的死鬼爹爹’,这么说应该是指我的生身之父了。但我的生身之谜是个秘密,知道的不过是极有限的几个人,别的人都以为薛嵩是我的父亲,这贼道却怎会得知我有个‘死鬼爹爹’的?还有我的爹爹是大唐进士,当年被安禄山害死,在安禄山气焰滔天的时候,不错,别人是不敢胡乱提起我爹爹的名字,但如今安禄山早已败亡,怎的这贼道仍说我爹爹的名字不能胡乱提起?还有,他说的什么‘现在风声正紧’,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史若梅本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但这些话扑朔迷离,似真似假,她想来想去,却端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那里知道,这一僧一道所说的那个“姓史的丫头”根本就不是她!他们说的是史朝英。只因史若梅先自起了疑心,听来就似每一句话都说在她的身上。他们说的段克邪的“意中人”才真正是她,偏偏她又当作是另外的人了。

  史若梅留心倾听这一僧一道的谈话,不知不觉的就停下筷子,放下酒杯,眼光也只在他们身上打转。她这副神情当然很快的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史若梅这时依旧是书生装束,那和尚道士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眼光何等锐利,一看就看出了几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俱是想道:“莫非就是这个丫头?或者最少也和那丫头有些关系,否则就不会这样留心,偷听我们的说话了。”两人一般心思,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向史若梅这张桌子走去。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说道:“相公高姓大名,可肯赐告?”那和尚却问得更为直率:“喂,小哥,你可是姓史的么?”史若梅心中恼怒,发了脾气,大声说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管我姓甚名谁?”

  那和尚窒了一窒,随即冷笑说道:“你不愿意结识我们?好,那我倒要请问你了,你为什么尽是瞧着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史若梅道:“你怎见得我就是看你?你们在酒楼上喝酒不许人家看的么?你这简直是无理取闹!”邻座那个身穿粗布大褂的乡下少年忽地自言自语道:“大和尚喝酒食肉,确是稀罕,怎怪得人家多看几眼。”那和尚喝道:“放屁,大和尚喝酒食肉又怎么样?你这小子敢管佛爷的闲事!”那少年慌忙缩了头,喃喃说道:“我只是说稀罕罢了,说说都不许么?好、好、好,你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那道士道:“师兄何必和乡下人动气,咱们先和这位施主谈谈正事吧。你为了我们停下酒杯,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好,我先敬你一杯!”提起酒壶,向前一推,作势就要给史若梅斟酒。

  他这酒壶一推暗藏内劲,是一招很厉害的招式,实是想试一试史若梅是否懂得武功。史若梅倘若老练的话,尽可以佯作不知,置之不理,那道士试她不出,决不敢胡乱伤人。但史若梅早就讨厌这两个人,见他突然向自己袭击,更是心头大怒,一声骂道:“贼道,无礼!”掌缘在壶边一擦,举起筷子倏的就点那道人的虎口 “寸脉”。

  史若梅用的是上乘内功的“带”字诀,那道士的功力深湛,本来在她之上,但史若梅同时用了筷子点脉的功夫,动作又是快到了极点,那道士一时之间难于兼顾,只得连忙缩手,就在这时,只觉虎口一麻,那酒壶已是脱手飞去!

  那和尚正在旁边,酒壶恰恰向他飞来,虽然没有打个正着,却已泼了他一脸的酒,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和尚大怒,“呼”的一掌拍出,那酒壶转了方向,向史若梅打去。

  史若梅听这风声,心头微微一凛,“这两个恶贼口出大言,果然有几分真实本领!”她怕接个不住,当场出丑,连忙用小巧的身法闪开,那酒壶飞出了窗子,跌进河中。但酒珠四溅,史若梅也给溅了满头满面。

  那乡下少年这时却伸出了头,啧啧叹道:“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壶酒糟挞了。”

  那和尚大吼一声,一手就向史若梅抓来,史若梅筷子点去,“啪”的一声,筷子业已断为两截。原来这和尚练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但史若梅用的是独门手法点穴,却也点中了他的寸脉,那和尚有金钟罩护身,虽没受伤,也好似被利针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了半天高!

  那道士平素谨慎,他吃了个小亏之后,便暂时袖手旁观,这时看了史若梅与他的同伴对了一招,心里却不由得大大奇怪。

  你道他何以奇怪,原来刚才史若梅的筷子实在还未点中他的“寸脉”,筷尖只是沾着了他的袖子一下,但他已是手臂酸麻,禁受不起,不由自己的摔出酒壶。点穴功夫最厉害的是“隔空点穴”,那只有内功到了上乘境界才能运用;其次是不必点个正着,也能以内力封闭对方穴道的功夫。史若梅的点穴功夫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她的筷子并未触着对方的经脉,但却又不是距离很远的“隔空点穴”,她的筷子和对方的“寸脉”只是隔着比一张纸较厚的衣袖。

    那道人刚才吃了这个亏,心中自是吃惊不已,以为史若梅的点穴功力已是介于“隔空点穴”与能用“内力闭穴”之间,所以他才不敢鲁莽从事,退过一旁,要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瞧却给他瞧出了个破绽,同时心里也就大大奇怪起来。要知倘若史若梅真是有他所想像的功力,那和尚即使有“金钟罩”护身,也是决不能抵御的。但现在这和尚却并没受伤,只是跳了一下,而史若梅的筷子却给碰折了。而且他还看得出来,史若梅的点穴手法虽然精妙,但运用得却并不纯熟,似乎是个初出道的雏儿。这道士莫名其妙,暗自想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此际是故意未尽全力么?但为什么刚才对我却又是一出手就是这等厉害的点穴功夫?”

  那和尚跳起了半天高,大吼一声,使出“破稗手”的掌力,人在半空,一掌便击下来,史若梅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只听得“砰”的一声,这和尚没有打中史若梅,却把一张桌子打翻了。

  他们在酒楼上大打起来,只打得堂倌叫苦不迭,客人纷纷躲邀[避]。那和尚力大招猛,每发一掌,呼呼带风,杯盘碗碟,碎了满地。乒乓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史若梅仗着轻灵小巧的身法,在桌子、板凳之间,穿来穿去,那和尚总是打她不着,打得性起,又接连打翻了几张桌子。

  这道士眼看史若梅遇了几次险招,每一次都是只能闪避,不敢硬接,断定她已是技[尽?穷?p68]于此,并非假装,放下了心,一声笑道:“史姑娘,在这酒楼上打架,太不雅观,咱们还是另找个地方去谈一谈吧。”到了此时,这一僧一道都已认定她是史朝英了。

  史若梅又羞又怒,说时迟,那时快,那道士已向她扑来,史若梅掀翻一张桌子,挡了一挡,倏的拔出剑来,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的宝剑可没有眼睛!” 那道士笑道:“你的宝剑没有眼睛,我可有眼睛。”长袖一拂,竟把史若梅的宝剑拂过一边,那和尚大吼一声,张开双臂又来擒拿,史若梅剑锋一颤,横剑削出,对准那和尚的喉咙,那和尚虽练有“金钟罩”功夫,但喉咙是命门要害,却受不得伤。连忙抓起一张板凳一挡。

  史若梅这一剑却没有用实,一碰板凳,剑尖弹起,倏的转了个方向,就向那道士刺来。那道士见她变招奇速,招数轻灵,也自暗暗佩服,心想:“这丫头的剑法可比她的点穴更要高明,只可惜功力未到而已。”当下仍展长袖拂开,但也不敢冒然去抢她的宝剑。

  史若梅仗着一身轻灵小巧的功夫,借那些七横八倒的桌凳作为掩护,一口青钢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居然又抵挡了十来招。那和尚身躯肥胖,虽有一身横练的外功,究竟还未练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他的板凳使得又不顺手,险险被史若梅刺中。那和尚大怒,扔开板凳,脱下袈裟,说道:“道兄[,]咱们来个网里捞鱼。”他舞起袈裟,俨似一片红云,向史若梅当头罩下,那道士则在另一头挥动两支长袖,着着进迫,乘瑕抵隙,要卷走史若梅的长剑。他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史若梅的剑法已是渐渐施展不开。

  酒楼上的客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堂倌掌柜也都已躲了起来,碗碟碎裂,桌子翻倒的声音混成一片,闹得震天价响。

  那和尚大喝道:“看你还往那里跑?”袈裟舞得呼呼风响,已是向史若梅迎头罩了下来,忽听得“哎哟”一声,突然有人抱着和尚的腿,大叫道:“踩死人啦!”原来竟有一个未曾走开的客人,正是那个穿着粗布大褂的乡下少年。

  那和尚大怒,用力一撑,把少年踢了个觔斗,那少年也已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和尚练有“金钟罩”的功夫,竟然被他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

  那和尚的袈裟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剑,正刺中他小腹的“愈气穴”,这一剑用足劲力,比任何重手法点穴更为厉害,饶是那和尚铁骨铜皮,也自禁受不起,大叫一声,“卜通”便倒!

  那少年在楼板上一滚,恰恰又滚到那道士的身旁,那和尚[道士]腾起一脚踢去,少年大叫道:“救命,救命!”把那道士的脚牢牢抱着一拖,道士也险险跌倒。

  道士的功夫却比那和尚高明,单足倏地转了一个圈,那少年抱持不住,只得松手,那道士一个连环飞脚又踢了到来,那少年叫道:“打死人啦,救命,救命!”突然一个觔斗,从窗口翻出去了。道士这一脚竟踢中,随即听得“卜通”一声,似乎这少年摔得还很不轻。


  史若梅还胡里胡涂,不知这少年是暗中助了她一臂之力,那少年叫声一起,她便慌忙过来救他性命,一剑向那道士刺去。

  以前好几次史若梅的剑锋刺到,都被那道士挥袖拂开,这一次却大不相同,只听得“嗤”的一声,道士的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幅,剑锋划过,在他的小臂上割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口子。原来这道士刚才被那乡下少年扭伤了脚踝的筋脉,非但跳跃不灵,而且功力也因之受损,最多只及原来的七成了。

  倘若史若梅接连进招,那道士不死只怕也得重伤。但一来史若梅只是想稍稍惩戒他们,如今目睹他们狼狈不堪,心中已是大为痛快;二来她也记挂着那乡下少年,不知他摔得怎么样了。因此她一剑刺伤了那个道士,便即收招,冷笑说道:“你说你长着眼睛,我看你是有眼无珠。下次再敢无理取闹,乱作非为,撞在我的手上,我就索性挖掉你的招子(江湖术语,即眼珠)。”那道士明知史若梅的武功远不如他,但自己却莫名其妙的输了,气得七窍生烟,却是不敢还嘴。那和尚伤得更重,正自运气解穴,哼哼唧啣[唧],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史若梅正想走开,忽见那掌柜的伸出头来,捶胸大哭。原来他是伤心毁坏了这么多东西,而又不敢问史若梅要钱。史若梅道:“掌柜的你别哭,我陪[赔]你就是。”摸出了一大把零钱,那掌柜的收了这副急泪,但见史若梅摸出的只是铜钱碎银,好生失望,又讷讷说道:“客官,这、这、这……”“这”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道:“这、这点不够呀!”史若梅哑然失笑,心想:“我真是糊涂了,这次是几乎毁了人家的店子,并非付房饭钱可比。”将未曾兑换的金豆索性都掏了出来,一把扔在地上,说道:“这是真金,绝不骗你,总够了吧?”她记挂着那个少年,匆匆忙忙也从窗口跳了下去。那和尚和道士见史若梅出手如此豪阔,越发认定就是史朝英。

  只见那少年正在河边一跛一拐的走着,史若梅放下了心上的石头,说道:“这位大哥,我要向你抱歉,刚才打架,连累了你了,你没受伤吧?”那少年道:“托赖,托赖,幸亏老天爷长着眼睛,没叫我掉到河里喂王八,只是擦损了一层油皮,伤了脚踝。你打赢了吗?恭喜,恭喜。”史若梅见他能够走路,也知道了只是轻伤,当下无暇与他多说,便掏出了一锭大银,又取了一条手帕,挑了一点药膏放在手帕上,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将药膏搽在伤处,过两天便好。这锭大银,给你过活。”她心想这少年这两天不能干活,因此便给他这锭大银作为补偿,她以为那少平[年]一定会喜出望外,那知这少年却变了面色,说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叫化子呀!”

  史若梅满面通红,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恰巧有个叫化子经过,那少年忽地笑道:“我代你赏了他吧。”便将那锭大银给了化子,那化子呆了半晌,这才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多谢”来,那少年说道:“银子是这位、这位相公的,你多谢他吧。嗯,你身上长了许多癞疮,这药膏也给了你吧。也是这位相公的。”

  史若梅给他弄得啼笑皆非,拂袖便走。走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这才蓦地想道:“咦,这个乡下少年举动倒是很不寻常,而且很有骨气啊!”越想越是起疑,但回头一看,那少年的影子早已不见了。

  史若梅心道:“我笑那道士有眼无珠,看来我也是看错了人了。这少年若然一点武功不会,从高楼摔下,岂能只受轻伤?想不到我无意中又得罪了人了。”但他[她]还没有想到,正是这少年刚才在酒楼上暗助於她,她才能够取胜的。过了一会,也就把这件事情忘怀了。

  史若梅一口气跑到聂锋门前,午时方过了一刻,那老门公很诧异的看着她,问道:“你找谁?”史若梅“噗嗤”一笑,说道:“老王,你不认识我了?”这老门公叫道:“原来是薛小姐,你这副样子,要不是你开口说话,我可还真的不敢认你呢。”原来聂锋和薛嵩两家以前比邻而居,史若梅小时天天和聂隐娘在一起,这老门公在聂家几十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所以史若梅一开口,他就认出她了。


  那老门公道:“老爷出门去了,小姐还在家中,正在后花园练剑呢,我带你去吧。”史若梅道:“不用了,我自己会找。”那老门公笑道:“薛小姐,你作男子打扮,长得更俊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唉,可惜不是真的,要不然和我们的小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史若梅洋洋得意,为了自己的改装竟能瞒过老门公的眼睛而大为高兴,笑道:“老王,你不用替你的小姐担心,她早已有了人了。”老门公诧道:“小姐许了人家了?怎的我不知道?”史若梅笑道:“再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就是来给她做媒的。”

  史若梅进了花园,果然看见聂隐娘练习剑术,正自使到疾处,但见剑光过处,片片花飞,练的是玄女剑法中“飞花逐蝶”的招式,这剑法若练到最精妙的境界,可以削下花瓣而不至伤损花枝,刺下蝶儿而不至将它弄死,聂隐娘还未到达这个境界,但亦距离不远了。史若梅走近去大声让[嚷]道:“好剑法!”聂隐娘倏的收招,脸上却也是带着诧异的神情向史若梅凝视。

  史若梅笑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也不认得我吗?”聂隐娘道:“你来瞧瞧你的模样,你刚刚和谁打架来了?”拉了史若梅到荷池旁边一照,史若梅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那老门公瞪着眼睛看我。”原来她云鬓凌乱,衣衫不整,身上沾了尘土,脸上还有几种不[同]的颜色,想是被泼翻了的汤水、菜汁、酱油之类沾污了的,史若梅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哼,那老门公还故意作弄我,说我是个俊小子呢。”

  聂隐娘掏出手绢,醮了荷叶上的露珠,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污秽,笑道:“且别忙着换衣裳,先说说这件好事,你为何这样淘气,临到我的家门,还和人打架?”史若梅道:“亏你还取笑我呢,什么好事,简直气死我了。”当下将酒楼上的遭遇说给聂隐娘听,愤然说道:“我与那牛鼻子,臭和尚根本就不认识,却不知是什么人指使他们来找我的麻烦,你说这可不是倒霉透顶吗?”

  聂隐娘诧道:“有这样的事,该不会是你听错吧?或者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史若梅道:“我对那些江湖切口,虽然还未完全知晓,但也听得懂七八分。决计不会听错,说的当然是我。你想想,天下那还有另一个‘姓史的丫头’,也是和那个什么‘姓段的小子’在一起的?”她复述那道士的话,脸上也不觉红起来了。聂隐娘笑道:“这就的确奇怪了。这是谁泄漏出去的,怎的连这些毫不相干的人,竟也知道你是为了段克邪的缘故,和家里闹翻了?”史若梅道:“他们还知道我的师门来历和武功深浅呢,不过也有一些地方是说得不大对的。”当下将心中起疑的地方也说了出来,聂隐娘的阅历见识比她较深,听了隐隐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但她也像史若梅一样,并不知道还有个史朝英,所以也认为那一僧一道说的自是史若梅无疑,至于何以话中又露出那些破绽,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史若梅自始至终也未曾提及那乡下少年,聂隐娘笑道:“你已打了他们一顿,这口气也可以消了。看来他们不过是二三流的脚色,吃了你的亏,想必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烦了,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好,还是谈谈你和段克邪的事吧,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史若梅低声说道:“正要请教你呢……”刚说得一句,忽见那老门公匆匆走来,说道:“小姐,有客人,是求见老爷的。我说老爷不在家,他递上名帖,叫我拿给小姐,问小姐可不可以见他。”聂隐娘拿过名帖一看,说道:“哦,原来是神箭手吕鸿春。好吧,你请他到客厅坐坐,我换了衣裳就出来。”

  史若梅“噗嗤”一笑。聂隐娘诧异道:“你笑什么?”史若梅道:“你知道吕鸿春是为什么来的?”聂隐娘道:“我怎能知道?你这么说,敢情你知道么?”史若梅道:“他是给你做媒来的。媒人登门,姑娘总是要先躲起来,你却亲自去接见媒人,这不好笑么?”聂隐娘笑道:“你简直是信口开河,把一个少年游侠编作媒婆。我瞧呀,他多半是为你来的。你欺侮了他的妹妹,他找你的晦气来了。”史若梅道:“我决不骗你,吕鸿春实是受了铁摩勒的请托,来给牟世杰做媒的。你若是不信,你尽可以去听听他怎么说。”聂隐娘道:“别开玩笑了。你赶快换了衣服,和我一同去见客人吧。”史若梅道:“一来我不是主人,二来我若出去,他反而不方便说话了。”聂隐娘笑道:“你当真怕他找你晦气么?好,你不敢去,我只好一个人去见见他了。我总不能为你的风言风语,怠慢了客人。”史若梅笑道:“当然,当然,人家千里迢迢,前来做媒,岂能怠慢?”聂隐娘道:“你换了衣服,仍在这里等我,回头我和你算账。”



  聂隐娘吩咐贴身的丫环服侍史若梅,匆匆换了件衣,便出去会客了。史若梅洗了个澡,换上了丫环给她挑选的聂隐娘的衣裳。她比聂隐娘略矮几分,那丫环给她挑选了一件聂隐娘两年前做的,只穿过两次的衣裳,刚好合穿。

  史若梅结束停当,仍到园子里原来的地方等聂隐娘,又过了一会,聂隐娘这才回来,脸上颇有诧异的神色。原来吕鸿春果真和他[她]谈起牟世杰的事情,虽然不是明白的说做媒,但却说到了他和牟世杰、铁摩勒的会面,又替牟世杰转达了向聂隐娘的问候。而且在话语中还隐约透露,他已经知道了聂隐娘和牟世杰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担心聂锋不喜欢牟世杰,在话语中透露,他愿意为牟世杰向聂锋说项。

  史若梅笑道:“如何?我不是捕风捉影吧?”聂隐娘道:“奇怪,你几时见过吕鸿春的?他刚才却没有说起,而且还一再的问你呢。”史若梅笑道:“我见过他,他却不知道是我。这件事很有趣,过一会我再和你说。你先说,他问了关于我的一些什么?”聂隐娘笑道:“他也在为段克邪访查你的下落呢,铁摩勒和牟世杰也非常关心。我本来想找你出来的……”史若梅道:“我才不高兴见他呢。”聂隐娘笑道:“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想到了你不高兴见他,所以终于没提。”史若梅忽道:“他可知道我是今天刚到的么?”

  聂隐娘道:“这个我倒没有提起。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查问你的下落,我就告诉他,你在这儿,别的可没有多说。”史若梅笑道:“还好,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说不定他就会起了疑心,我的真相也要给他戳破了。”聂隐娘诧道:“你弄的什么玄虚?有什么真相怕给他戳破?”史若梅笑道:“女扮男装的真相呀。不久之前,我才见过这吕鸿春的。我看得出他当时已对我有点疑心,但我也看得出他还不敢断定我是个女子。”

  当下史若梅将别后的情形一一告诉了聂隐娘,怎样在路上遭遇官军受了箭伤,怎样结识了独孤宇,在他家中养伤,以及吕鸿春到来拜访独孤宇,她也陪同见客等等情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然后说道:“我捏了一个史正道的假名,冒充是金鸡岭的好汉。那知吕鸿春在来访独孤宇之前,刚刚是和铁摩勒会过面的。他大约是听出我话中颇有破绽,屡次旁敲侧击,幸亏独孤宇的妹子对我深信不疑,无意之中替我掩饰过去了。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你这里,说不定他就会联想起那‘史正道’来,识破了是同一个人了。”

  聂隐娘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这件事可做得有点不妙,瞒着吕鸿春那倒还没有什么,但你也打算瞒住段克邪么?”史若梅道:“段克邪早已知道了,就在吕鸿春走了之后,那个晚上,段克邪也到了独孤宇的家中,和我见了面了。”聂隐娘吁了口气,说道:“这就好了,克邪是明白人,你将真相都告诉了他,想来他也不会疑心你的。你们已言归于好了?”

  史若梅道:“一点也不好,他给我气走了。当时我对他也还是怒气未消,所以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聂隐娘听她讲了那晚与段克邪相会的情形,不禁顿足说道:“唉,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

  史若梅忸怩说道:“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要是我见得着他,我也愿意向他赔个不是的,就不知他在那儿。姐姐,你可以给我出个主意吗,最好是找着了他,你先和他去说。”聂隐娘笑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这样就可以省得你向他求饶了。不过,你已把这事情弄得糟[了],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了呢!”

  史若梅不知不觉又发出了小姐的脾气,说道:“我是任性了些,可是他也曾屡次不问情由,辱骂过我,说起来大家都是有错。倘若你和他说了好话,他还是不肯理我,那我也不希罕他了。”聂隐娘苦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嗯,有一件事我可要先问问你,独孤宇可对你起过疑心么?”

  史若梅道:“疑心什么?疑心我是个女子么?”聂隐娘道:“你在他家里住了将近半个月,那独孤宇也是常在江湖走动的人,阅历颇丰,你们朝夕见面,难道他就没有看出一点破绽?”

  史若梅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乔装打扮的本领,虽然不及你的精妙,但瞒过他们兄妹,却是绰绰有余。我非但没给他们看出破绽,那位独孤姑娘还为我害了相思,把我当作她的如意郎君呢。”当下将独孤莹对她情意绵绵的神态,加油添酱,描绘给聂隐娘听,听得聂隐娘也忍俊不禁,笑个不休。

  笑了一会,聂隐娘说道:“你未免太缺德了,这岂不害苦了人家的姑娘?”史若梅道:“迟早我会对她说的。但那时我却要作弄吕鸿春一下,吕鸿春正要向她求婚哪。”聂隐娘道:“那岂不很好,你却为何要作弄他们?”史若梅道:“我不高兴吕鸿春的妹妹,我正是为了喜欢独孤莹,所以不愿她有那么一个小姑。”聂隐娘摇了摇头,叠声说道:“胡闹,胡闹,她嫁的是吕鸿春,又不是嫁他的妹子,即使将来姑嫂不和,这又关你什么事了?何况那吕鸿秋只是脾气大一点,也并非坏人呢。”史若梅笑道:“你不用责备我,后来我也知道错了。我刚才不是对你说了么,迟早我会向独孤莹说明白的。只是目前时机未到。”聂隐娘自幼与她相处,熟悉她的性情,笑道:“你所等待的时机,明白的说,那就是要等到你与克邪言归于好之后,免得过早露出女儿身份,那独孤宇只怕又要对你起意了。”史若梅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你。所以我要急着回来,向你求教了。”

  聂隐娘正色说道:“独孤宇没看出你的破绽,没对你纠缠,那还好一些。可是段克邪却一定起了疑心了,你可想到了这一层吗?”史若梅陡然一震,说道:“你是说他会疑心我,我……”聂隐娘道:“不错,疑心你与独孤宇已有不寻常的交情。”史若梅嗔道:“岂有此理,要是他当真这么想,那就是自己心邪。”原来史若
梅自小是个节度使的小姐,习惯了不大会替对方设想,她自问心无渣滓,因而也就没想到段克邪会生了误会,不谅解她。聂隐娘笑道:“这怎能怪克邪,设使是我,我也会起疑的。你要知道独孤宇也是我辈中人,他的身份可不是田伯伯那宝贝儿子可比呢。”史若梅道:“你还说呢,以前田伯伯要迫我过门做他媳妇,克邪不也因此大发脾[气],辱骂过我吗?好,他这次要是因此生气,就让他气一气也好。”聂隐娘摇头道:“你当真要存心气气他么?那么,我可就不能管你们的闲事了。”

  史若梅涎着脸道:“我看他那天离开我,样子倒很、很伤心的,所以,所以我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了。”聂隐娘学着她的口气道:“所以,所以你也就要求我给你们做和事老了。”史若梅格格娇笑,伏在聂隐娘身上,轻声说道:“谁叫你是我的姐姐呢?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不求你求谁?”

  聂隐娘道:“听你说得怪伤心的,这闲事我不想管也得管了。好吧,起来吧。”她替史若梅轻轻理好蓬松的云鬓,接着说道:“秦襄这个月中要在长安招开英雄大会,这事情你是知道的了。依我看克邪多半是会去趁这个热闹的,就是他不去,我们也一定可以在这儿碰到他的朋友,打听他的消息。”史若梅道:“你是说咱们也去?可是我和官军打过仗呢。虽说秦襄有过在大会期中,不查究与会之人过去身份的公告,但究竟是有点顾虑。何况咱们又是女子,纵然女扮男装,在那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总是有些儿不便。”

  聂隐娘笑道:“你不必诸多顾虑,这些我替你想过了。我给你作保镖。我爹爹现在到魏博去了,我可以偷用他的印信,盖在空白的文书上,咱们就冒充他手下的军官,到长安去办差事,谁敢查究咱们。我爹爹在长安有一座别墅,咱们也根本不用住在客店。和那些江湖人物隔得远远的,还怕什么?”史若梅喜道:“这可是再好不过了。”聂隐娘又道:“倘若见了克邪,我会好好和他说的。我和吕家兄妹也有点交情,你不方便对独孤莹说的,我也可以和吕鸿秋说去,让他转告独孤莹。这么一来,虽然戳破你的真相,但也就替你把结子解开了。”史若梅更是高兴,说道:“这就一发多谢你了。”

  聂隐娘道:“你可知道我爹爹为什么去魏博吗?”史若梅道:“我怎能知道?”聂隐娘道:“就是为你的事情去的。田伯伯被你盗了床头的金盒,吓破了胆,如今不但答应退亲,还答应从此不再觊觎潞州,愿意和你的义父重修盟好了。我爹爹前往魏博见田伯伯,就是给他们两家做调人的。嗯,若梅妹妹,你的本领可不小啊,这夜盗金盒的故事,将来定可成为千秋佳话。”史若梅笑道:“你别给我脸上贴金啦,说到本领,我怎也强不过你。你刚才使的那套‘飞花逐蝶’的剑法,我就羡慕得很,我学了这许多年,始终是使得不纯熟。姐姐,小时候你常常指点我,现在我又要求你指点了。”

  史若梅听了许多好消息,心境开朗,又见天色尚早,一时兴起,便拔剑出鞘,到场中练那套“飞花逐蝶”的剑法,请聂隐娘指点。练了十多个招式,忽听得有人嚷道:“好剑法!”史若梅愕然收剑,只见园子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正是在酒楼上见过面的那个乡下少年。正是:

  有心到此求佳耦,岂是寻常田舍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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