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剑胆

神死恸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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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一叶轻舟穿梭于开满紫色荻花的沙洲。船家划船经过芦荻荡时，惊起一片鸿雁。舟中原本坐着的一名高大的青年蓦地站了起来。这青年口中喃喃念道：

“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一叶扁舟轻，双桨惊鸿起。”

后梢的船家叹道：“相公，你何以如此多愁善感啊？”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这青年远眺秋空，见一行大雁排成一字飞过，目送雁行，却见有一只落单的大雁远远缀在雁群后面，不由叹道：“飞云过尽，归鸿无信。”那船家笑道：“若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名字中也有一个鸿字。你是否姑苏四友琴痴史鸿远？”这青年正是姑苏四友琴棋书画之一的琴痴史鸿远。

史鸿远回过身来抱拳道：“老丈好眼力！”船家捋着颚下一把山羊须笑道：“就你这个子，就你这诗才，就你这打扮，咱武林中除了你怕再也难寻出第二位来了。恕老夫冒昧问一句，你打哪去啊？”

史鸿远避而不答，他见小舟已是穿过芦荻荡，快到一片河堤，遂指了指岸边道：“老丈，上岸。”船家收起双桨，将小舟系于岸边。史鸿远情不自禁地吟道：“扁舟已解垂杨岸。”待他脚尖一点，轻巧巧地上了岸后，背后那船家却也接着道：“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史鸿远听得这船家也会吟唱宋景文公的这首《浪淘沙近》，心中一动，回头叫道：“前辈请留步，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但奇怪的是，风平浪静中，那艘轻舟竟已越驶越远，隐入了紫色的荻花丛中。那船家哈哈大笑，史鸿远已是追不上了。

史鸿远怔了怔，心中一片茫然，向岸上的杨柳林走去。他此行乃是赴一个约会。那人原是青梅竹马的女孩，名叫康镜笙。但世事无常，聚散无期，他早已不相信海誓山盟，将这份感情深藏心底。

史鸿远过了一座小桥，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了。他触景生情感叹道：“河畔青芜堤上柳，独立小桥风满袖。”他环视四周，轻叹一声道：“是这了。”他步入柳林之中，从袖中摸出一封红笺，展信细阅，心下感叹万千。这封信便是去年此时康镜笙写给他的，约定了一年后于此相见。

史鸿远不自禁地道：“爱过你，就凭着一种感觉，决心去找你。老地址，就凭这一封去年寄到家里的信。好犹豫，我实在不确定你会做出什么反应。我还是很举棋不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史鸿远还清楚地记得去年与康镜笙相会时的情景，如今物换星移，此番林中只他一人。令人不得不想起欧阳修的一首词来：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虽然此时已是秋天，但心情却是一样的。

几个时辰过去了，渐渐地已是月移中天。史鸿远等不到康镜笙来，心中不但不沮丧失望，反而略为轻松了些，笑道：“她不来也好。”他收起信笺，眼角分明挂着泪珠。当他正欲转身离去时，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史鸿远心中一喜，说道：“是，是你么？镜笙？”脚步声越来越近，细听之下，却不是自己的心上人，来人足有十数人之多！

史鸿远这一惊非同小可，叱道：“来着何人？”他心下甚是疑惑，敢情她的父亲察觉了她的行踪故着人来抓我么？不，不，她决计不会出卖我的。

片刻之间，柳林之中现出了十来个劲装汉子，个个凶神恶煞，手持兵刃，登时将史鸿远围在核心。带头的是四名中年汉子。其中一人奸笑道：“史鸿远，你在此等谁啊？咱们风虎云龙在此恭候多时了！”史鸿远惊道：“韩擒虎、张乘龙、云破月、秦晓风。你们怎么来了？”

韩擒虎闻言大怒：“史鸿远，你好大的胆子啊！你晓不晓得康姑娘已是我们少爷的未婚妻？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来勾引她？教她于此柳林之中与你相会么？”

史鸿远闻言如遭晴天霹雳，身子突地一震，心道：这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我和她之间的约会只有我们俩知晓，风虎云龙如何会知晓？她决不会把如此秘密之事说与其他人听的。但何以他们会候在这里？这刹那间，他脑子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张乘龙见状大为紧张，叫道：“史鸿远，你还想逃么？今日少爷料事如神，是以早在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便是插翅也难飞！昔日你们姑苏四友俱在，尚能与我们风虎云龙一战。如今止你一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史鸿远从肩上取下一架木琴来，哈哈笑道：“你们一共来了十七人么？很好，很好。”张乘龙骂道：“好什么好？老子立时便送你下地狱去了！”韩擒虎笑道：“自然好。能死在我们风虎云龙手下自然是荣幸之事。”云破月道：“琴棋书画四人已捉了三个，只差这一人就可向官府交差了。”说话间，风虎云龙四人已逼近了史鸿远。

史鸿远听到这个噩耗十分震惊，咬了咬牙，面上变色道：“想不到我史某一生英雄，到头来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今日我便为师兄弟们报仇！对付你们几个妖魔小丑，只须我一人动手便可。韩擒虎，接招！”话音未落，木琴之中已闪出一道剑光，如匹练一般刺向韩擒虎。

史鸿远虽处险境，却仍不愿失了正派中人的气度，是以在出招时提醒了对手。韩擒虎却认为是藐视于他，大怒之下，双爪齐出，绕过对方长剑，径取史鸿远双肩。他一双手爪沾了剧毒，又于虎爪手这门绝技浸淫了足有二十年，想要一举废了史鸿远的琵琶骨及其武功。张乘龙、云破月、秦晓风等人各持兵刃为其掠阵，不让史鸿远有逃跑的机会。

史鸿远琴剑并用，分袭四人。他手中长剑恍如玉龙夭矫，轻灵翔动，分取韩、云二人奇经大穴。左手木琴，挥舞开来，有如风旋云转，盖如铁牌，兼了盾牌招数，抵挡张、秦二人的进招。有时在进招刹那，腾出手来，一拨琴弦，发出铮铮之声，扰敌心神。

他不愧为诗痴，一边与敌人激斗，一边唱道：“谈笑间，风虎云龙，灰飞烟灭。”歌声伴着琴声，秦晓风大叫着后退，右手鲜血飞溅。原来他右手五指已被锋利的琴弦齐根割断，已是成了残废。歌声中，云破月又被史鸿远一剑挑了右手经脉。韩擒虎恼羞成怒，道：“好狂妄的口气，宰了他！”他吼了一声，柔身直上，猛虎探爪式直抓史鸿远肩头。张乘龙怕他有失，忙从背后扑上，对准史鸿远背部鸠尾穴便刺。史鸿远闻得金刃劈风之声，并不转身，反手一剑，将张乘龙攻势登时化解，同时回转琴身，逼退韩擒虎，接着滴溜溜地转了个身，双手捧琴对付张乘龙。

史鸿远单手一推，木琴运力撞在张乘龙胸口，张乘龙大叫一声，喷着鲜血飞跌在地。韩擒虎却乘机抓下史鸿远肩头皮肉，撕下一片淋漓的血肉，实是惨不忍睹。史鸿远受此重创，身子已是摇摇欲坠。韩擒虎正欲补上一爪，结果了他的性命，却惊见他冷峻的脸上目露寒光，不由怔了一怔。史鸿远手中长剑立时化做一道银虹，插入了韩擒虎的心窝。其他喽罗见首领已死，哪敢逗留，云、秦二人扶起韩、张二人与一班喽罗化作鸟兽散去。

半夜柳林之中，冷冷清清，只剩下史鸿远一人坐在地上。他任鲜血流淌，却不包扎，也不上药。他已是伤透了心，只因他所爱的人并没有来赴约，甚至出卖了自己。史鸿远轻声吟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梯横画阁午夜后，一人深闺独坐，只有月光穿帘而来。这红巾翠袖，是个少女。只见她愁容满面，泪盈于睫。她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心上人，心中便一阵痛苦。正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月下临风之处，不知何人奏起一只琴曲，勾起她离愁万绪。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化做两行清泪，挂下双颊。忽然听见一记扣门声，她忙以罗巾掩泪，泣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叫道：“阿笙，你饭又没有吃么？你这几天是怎么搞的？像着了魔似的，老呆在画阁里，也不去外面晒晒日头。明天一早便要赶路，你早点歇息吧。”说完吹熄烛火，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少女正是康镜笙，应了声：“是，爹爹。”她待其父亲走后，重以罗巾拭泪，又想起了心上人史鸿远。想到因被其父约束，无法赴约，心里难过已极。其时正值大世历一四八年，西楚二十万大军入侵大世幽州边境，康父乃是幽州知府，边疆守军根本无力抵挡西楚大军。康父打听到西楚元帅好色，遂与其交涉，愿以己女嫁为敌元帅为妾换取西楚军的暂时撤退，好让幽州百姓安生，也好拖延时间，等到朝廷援军。她想到被父亲做主即将嫁到西楚凉州元帅府，作为此次大世与西楚妥协的棋子，更是伤心。康镜笙伏枕痛哭：“鸿远，我对不住你……”

几日之后，西北凉州道上出现了数十骑健马及一乘马车。队伍甚是宏大豪华。马车车盖用翠羽镶饰，马头上套着玉石镶饰的辔头，佩着红色缨穗。当先一骑上的中年男子身披貂皮大氅，神色剽悍，纵马奔驰，守在马车之前。旁边有一条剽悍的狼犬尾随，他肩上擎着一只苍鹰。身后数十骑乘着骑术精良，马匹均是身高骠肥的良驹。

大漠之上，黄沙莽莽，尘砂飞起几丈来高，沙尘之中一匹白马急驰而来，得得得，得得得……马上乘客乃是一名蓝衣青年男子，背着木琴。这人正是史鸿远，他策马狂奔，尘砂之中依稀可见大队车马。

前头马队中的领头男子听得队后蹄声，对左右使个眼色，扬鞭策马，疾奔一阵，将后面那一骑白马抛下老远。但大队骑者须得顾到一驾香车，行了一阵，又缓了下来。过不多久，得得得一阵蹄声自身后响起，沙尘中露出一匹白马，马上的青年男子居然赶了上来，他在策马急驰中居然还能腾出一只后来弹起了琴。

香车内的少女闻得那熟悉的琴声，心中一动，不由掀开窗帘，探头张望。是他！是他！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康镜笙叫道：“爹爹，停下来啊！”中年男子闻言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随从急道：“老爷，这点子马匹端的好脚力！怎么甩也甩不掉，快给他追上来了！”中年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奸笑：“来得正好！”说着又对左右使了眼色。

眼见史鸿远的白马便要追上马队，队尾的两骑忽然圈转过来，马上壮汉各持一把单刀，纵马上前，向史鸿远双肩迎面劈下。康镜笙见状大叫。史鸿远冷笑一声，肩头一晃，躲过两刀，劈手夺过一柄刀来，将二人“唰唰”两下斩落下马。须臾之间，这骑白马已是闯入马队之中。众人登时一片大乱，马声嘶鸣，沙尘中又有几人被史鸿远斩于马下。

康镜笙见史鸿远越来越近，情不自禁地叫道：“鸿远，你别再追来了，快回去，这里危险的很！”史鸿远与众骑者激战之中，早已伤痕累累，他倔强地道：“不，你不能这么绝情！我千里迢迢赶到甘凉道来，一路寻着车轮印、马蹄印而来，千辛万苦才见到了你，难道你就这么赶我回去？”他话未说完，近处一骑已是一枪搠来。

在康镜笙尖叫声中，史鸿远侧身一让，猿臂轻舒，夹住长枪，运力将那人拖下马来，接着射入前面赶来救援之人背心，将那人搠了个透明窟窿。

康父见状大怒，勒转马头，左牵黄，右擎苍，厉声喝道：“姓史的！你若再对阿笙缠夹不清，可别怪我不客气！”史鸿远“哼”了一声道：“你别惺惺作态！你根本就不配做镜笙的父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在亲手埋葬她一生的幸福！”

康父冷笑道：“荒谬！你简直是一派胡言！让她嫁进元帅府里做姨太有什么不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大世百姓，你省得什么？莫非让她跟你这个江湖侠客流浪才算幸福么？儿郎们，不必顾忌，将这贼子给我拿下了！”他驱犬赶鹰，一上一下向史鸿远扑了过来。

苍鹰展开双翅，朝史鸿远头顶凌空扑下，尖喙利爪，仿佛要撕开史鸿远的胸膛。狼犬纵身一跃，径扑上来，锯齿般的白牙朝史鸿远座下白马前腿咬下。史鸿远毫不畏惧，木琴一横，隔开苍鹰扑下，接着又是一剑刺出，苍鹰禁受不住，急忙扬翅上飞。而白马前腿被狼犬一咬，吃痛之下，马蹄一扬，竟人立而起，几乎将史鸿远摔下马来。

苍鹰盘旋而下，猛地朝史鸿远面部啄下。在史鸿远惨呼声中，康镜笙不忍卒看，闭上双眼，心似揪紧了般。但听得半空一声鹰唳，史鸿远怒喝一声：“你这扁毛畜生也敢欺我？”他双手一抓，将鹰颈捏住，苍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登时毛羽纷飞。“喀”的一声，苍鹰脖子已被史鸿远拧断，跌落沙尘。而白马奋力扬蹄，将狼犬踹出好远。这一下虽没有肚破肠流，但狂吠几声，打了个滚，再也不敢接近白马了。

康父见鹰犬死伤，怒火更炽，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张铁胎弓来，反手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狼牙箭来，弦如满月，箭似流星，连珠价似朝史鸿远射来。史鸿远按辔疾行，手中长剑急挥，将箭矢一一劈落于地，倏忽间已是接近了香车。康父一急，又是一箭射他面门。史鸿远一下伏在鞍上，竟是一动也不动。

众人见状大呼：“点子倒啦！点子倒啦！”十余人纵骑围了上去。康父恐其使诈，又是一箭射在史鸿远背心，鲜血从背部直流淌至马背，滴落于沙尘中。

康镜笙见心上人背上一滩鲜血，险些晕了过去，强自撑住，大叫道：“爹爹！快叫他们住手！不要再伤害他了！”可是那些人哪里理她，围住史鸿远白马，持兵器朝他砍下。不料史鸿远蓦地翻身坐起，长剑回旋，一下刺倒三名骑者。这下康父大惊失色，史鸿远口中衔着的箭矢吐出，射入康父胸上。康父左右大吼一声：“混蛋！你敢暗算老爷？去死吧！”双刀朝史鸿远劈下！

史鸿远大叫一声，身上鲜血狂喷，叫道：“镜笙，你还不肯跟我走么？”说完身子一晃，真的倒下马去！

康镜笙听到史鸿远一声大叫，当真心如刀割，探出头叫道：“天不老，情难绝！鸿远，你等我，我跟你去！”话音刚落，素手不知从哪亮出一柄银制匕首，赫然插落酥胸，娇躯无力地跌下车来，喋血黄沙。

天空疾风狂刮，卷起一片黄云，半空中竟下起了沙！黄沙越积越厚，将康、史二人的身躯化做了寂寞的化石。

每个人都有无法忘记的人，思念就像细沙一样穿过人的灵魂。

天空下着沙，这一份爱已被埋葬在沙里。风停了，沙走了，沙漠依然是沙漠，依然有行人、马队经过，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然则这一场是非也已随风而逝了。

江飘羽

悲情故事，历久弥新……

只是言语尚欠精炼妥帖。

神死恸瞑

此文乃2000年10月所写，很老的了，谢谢版主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