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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 舞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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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5 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曾旧谙,日出青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首《忆江南》,出自李唐大诗人白居易手笔,人称绝妙,那白居易听了,摇首笑道:“我这首词,与江南好景比,又如何配得上‘绝妙’二字?”这虽是稗官野史,不足为信,可那江南地方,山水灵秀,人物风流,任哪个去了,不伸出大拇哥儿,赞一句“绝妙”呢?
到得明朝年间,江南富庶,甲于天下,所谓“苏杭熟,天下足”。就连朝廷每年所需支出,都要仰赖江南运河漕运。那盐商、槽丁、河丁等心黑手狠之辈,无不如附骨之蛆,虽分强弱大小,倒也能个个吸得脑满肠肥。扬州为千年古城,又是运河通衢,富丽繁华之下更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最有权有势的,却是盐商和槽丁。盐商推了城北胡四爷为首,槽丁首领则是槽帮总瓢把子周五爷子。这两位,就是轻轻一声咳嗽,整个扬州也得平白冷上三天。若是有那不长眼敢在老虎头上打苍蝇的,不出三天便会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打死街头,那行凶之人只报个暴病身亡了事——其实何尝有半点毛病呢?莫说是扬州知府,便是布政司也不敢追究,说什么是什么。有人说了,这两霸如此凶暴,就不怕有人效那荆轲聂政之事么?却不想这般穷凶极恶,若非手底下有几把刷子,如何能镇得住江南黑白两道,霸下扬州这等花花去处呢?如那槽帮,本就是江湖一大门派,周五爷子一手双短叉功夫硬是要得,江湖人称“双短叉,双断肠”。众盐商虽不在江湖行走,但胜在财大气粗,多年来也网罗了不少好手;胡四爷却是自幼得高人传授,惯使折扇,“阴阳追魂扇”的大名在江南武林端的是如雷贯耳。这阵势,莫说是小老百姓,就是寻常武林好手有谁敢闯?
不过俗话说得好啊,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盐商和槽帮互不对付,一个嫌人刁钻,一个恨人有财,若不是都忌惮对方势大,两帮人马早打起来了。到胡四爷做了首领,周五爷子在关帝庙摆下鸿门宴,明里是给胡四爷庆贺,暗地里是要杀杀他的威风。谁想胡四爷单刀赴会,借酒耍了套“阴阳追魂扇”技惊四座,飘然而去,自此胡四爷名头方才名动江湖。周五爷子不敢撕破脸也不为己甚,不过从此槽帮隐隐被盐商压过一头。
胡四爷除了武学外,平生有三爱。第一爱手中前朝赵佶亲笔画的金丝边檀木花鸟折扇,此扇放在他身边的时候比阴阳追魂扇还多;第二好附庸风雅,因此他虽阴鸷狠毒,对读书人却是极好的,家中也很藏有几幅真迹;第三好则是扬州明月楼的早茶,那是每日必到的。今儿个是绝好天气,胡四爷因帮会事务误了一个时辰,等他摇起花鸟折扇,带几个帮闲的到了明月楼,已然是辰时了。按胡四爷经验,到了辰时,明月楼早该门前冷落车马稀,楼上楼下一片狼藉。今儿个楼上楼下一片狼藉不假,却是高朋满座,观者如堵,楼上楼下浑没落脚的地方。胡四爷暗暗纳罕,对帮闲的使了个眼色,那帮闲的会意,大喝道:“闪开闪开,没看到四爷大驾么?”扬州人谁不认识胡四爷?敢忙让出条到二楼的道,胡四爷理都不理,拾级而上,到得二楼,饶是胡四爷见多识广,也给这阵势吓了一跳。那二楼人满为患,将座头挤得满满当当,坐的也非常人,不是豪绅大户便是扬州城里出名的多才士子,只有一个中年秀士单独坐在东窗座头,自斟自饮,如鹤立鸡群一般。早有帮闲的认得那秀士坐的是胡四爷专座,正要发难,却给胡四爷按住了。楼上众人只小声议论,无人敢大声喧哗。不多时一人霍地站起,胡四爷认得这是扬州贡生“八斗”范志才,当年范志才应试,八斗酒下而文章一气呵成,虽因场规被逐出场,那篇文章却看得众考官无不拍案叫绝,赞为扬州第一文,是以有了“八斗”之名。也有人附会谢灵运曹子建之事,暗称“八斗”实为扬州文才“八斗”之意。
范志才径自走到那秀士座前做了个揖,说道:“唐兄,范志才认栽了,你这题目我解不开。”那秀士略一拱手,笑道:“范兄言重了,你我以文会友,便如猜枚划拳,所争不过杯酒,博一笑而,何来输赢之说?”
胡四爷听得那秀士居然难倒了扬州八斗,心中大奇,那爱才之心又翻将上来,有心要跟那秀士好好结交一番。他上前跟秀士见礼,拱手道:“扬州胡四,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秀士翻开眼皮扫得他几扫,还礼道:“早闻扬州四爷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在下姑苏唐寅。”
胡四爷听了“姑苏唐寅”这四字,不禁肃然起敬,改容相向:“原来是六如居士。”
原来江南文章锦绣,甲于天下,读书士子数以万计,会试得中者江南籍人士占了大半,而称得上文坛领袖的却只姑苏四人,人称江南四大才子。是哪四人?其中一位便是唐寅唐伯虎,另三位则是祝允明、文征明和周文斌了。唐寅因受人牵连,绝了进取之道,便佯狂避世,号卖画为生。其实他的画万金难买,曾有盐商为求一画持千金在唐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悻悻而去。胡四爷知道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秀士便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更是有心结纳,说不定唐先生一高兴,即席泼墨也未可知。胡四爷笑道:“却不知先生到扬州所为何事,若有某家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吩咐。”
“好说,好说。学生不过游历四方,偶然间路过扬州,以一画为注,与诸位相戏罢了。”
“若某家答得出来,先生肯惠赐墨宝?”
“这个自然,来的都是客,只要今儿个明月楼上有能答得上学生题目的,学生有涂鸦相赠。”
“好!”胡四爷猛地将折扇收起,与左手相击,眼中精光大盛。“请先生出题。”
“第一题是联对,学生上联是‘戊戌同体,腹中尚欠一点’。”
这题目甚是难对,戊戌拆开来是同体异形,同时一为天干一为地支,合起来正好可做个年份,下联也需有两字字形相似也可合为一物的方能对上。此联也有暗指扬州学子腹中空空之意。这题目扬州士子早就听过,又知其中语含讥刺,无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胡四爷心道:“早闻唐伯虎行为狂悖,今日看他待范志才颇为谦和有礼,还以为是讹传。看这上联如此狂傲,欺我扬州无人,方才相信传闻不假呢。”他见养的几个帮闲文人个个沉默不语,不敢与他眼神相接,知道这几位先生都是草包,对不出来,脸色为之一沉。胡四爷心中一转,有了计较,说道:“有能对上下联者,赏白银千两。”在场士子听了白银千两,眼都直了,无奈皆才疏学浅,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千两银子落入他人腰包,更有几个豁达的连想都不想了,在那自斟自饮,看是何方高人能对的上来。
“出手便千两,好豁达,好阔气。既如此,某家接了。”
众人听了大哗,纷纷议论。唐寅听到这声音,眉头为之一皱。胡四爷听出此人是姑苏口音,尚在楼下,便提了口真气,说道:“先生远来是客,请上楼赐教。”声音不大却甚是响亮,众人只觉是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一般,无不大奇。楼下人听了,依言让出条道,让那位先生上楼。
众人等了良久,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秀士,看起来年岁甚轻,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腰配白玉龙纹佩,手摇白纸扇,颇有潇洒,只看仪容便知非寻常之人。胡四爷起了爱才之念,分外客气,上前见礼道:“某家扬州胡四,敢问先生尊姓大名?”那少年也不答话,唰地打开纸扇,吟哦道:“诗作如梦令,画成雨霖铃。三分明月夜,二分文征明。”
此诗一出,明月楼内又是一阵大哗。来了个唐伯虎已经够给扬州面子的了,想不到又来了个文征明!江南四大才子四来其二,是扬州多年未有的文坛盛景。胡四爷为人精细,心下却有了疑虑,想那文征明成名已久,如何却是个少年模样?不待他开口,范志才已悠然说道:“文先生大名,十年前在下便已如雷贯耳,想不到却是一位,嘿嘿,少年英才。”唐寅闻言笑道:“文兄与学生同岁。学生因陡遭大变,一夜老了二十岁。文兄出身世家,又重养生,看起来却是小了二十岁,可见天之不公啊。”众人“哦”了一声,暗道“原来如此”,心中再无疑问。文征明好养生是江南有名的,扬州人自然也知道,只是没想到效果如此良好罢了。
胡四爷向文征明道:“适才文先生说肯出手相助,某家代扬州父老,先行谢过。”文征明却不答话,脸上一副不可思议,呆呆地看着胡四爷手中花鸟折扇。胡四爷心中有些着恼,却不好发作,轻轻咳嗽一声,将文征明神智拉回。文征明急道:“四爷手中宝扇所画,莫不是宋徽宗真迹?”凡是好附庸风雅之人最喜欢的就是有人识货,认得他摆的是什么谱,还肯给他抬轿子,胡四爷也不例外,登时转怒为喜,笑道:“然也。”
“可否借学生一观?”
胡四爷心中高兴,又为拉拢文征明,故作爽快将扇子递将过去。文征明双手接过,战战兢兢,口中不住赞叹,将扇子赞得仿佛天上有地上无一般,此类话语胡四爷早已听过无数次,但文征明是画中高手,所赞非同一般了,正好落到关窍上,有些就连胡四爷也是首次听闻。唐寅看不过眼去,咳嗽一声,沉声道:“文兄只管赏扇,就不要参和学生之事了罢。”文征明如梦初醒,将花鸟扇一展,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兄勿怪。”
“好,我上联是‘戊戌同体,腹中尚欠一点’,文兄又何必与他人一般见识呢?”
文征明更不思索,出口答道:“我对‘己巳连钩,足下何不双挑’,唐兄大才,自然是不惮我共襄盛举的了。”
此言一出,在座扬州士子喝了声满堂彩,不懂的富商大贾生怕别人说他不懂,也跟着叫好。原来文征明对仗不止工整,言下之意便是要助扬州士子与唐寅为难。胡四爷若说还有一丝怀疑之心,此刻也烟消云散,对帮闲的点头笑道:“若不是文征明,怕也想不出这等针锋相对的好对。”
唐寅也不觉叫了声好,说道:“既然文兄一意孤行,那休怪兄弟不客气了。”
唐文二人这番斗文,琴棋书画、诗词格律、四书五经、历史典故无所不包,看得扬州士子眼花耳热,血脉贲张。胡四爷早寻了个座头坐了,笑看二人斗法。其实他对文学一道一知半解,以他本身功夫,只知道文征明见招拆招,唐寅渐落下风。好在他手下颇有几个饱学文士,知道这位东家不懂,加意跟他解说,是以他也看得颇有兴味。
二人斗不多时,忽然有一人抢上楼来,面露急色,跟胡四爷耳语了几句,胡四爷登时怒发冲冠,低声道:“有这等事?带我去看看。”胡四爷刚一起身,突然想到花鸟扇还在文征明手里,有心跟他讨回来吧,胡四爷又是个极好面子之人,在此众目睽睽之下开口倒显得小气了。转念一想,却又无妨,这文征明只要在扬州城里,就逃不出他手掌心,待事了了再跟他讨还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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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5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瞬间以为小文是女的怎么破
这教科书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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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5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短叉,铁扇。。。这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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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和风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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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兵器而论而已
自动脑补成铁扇然后短叉忍者铁扇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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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7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乃不看金庸的么,扇子是碧血剑的沙天广,叉子是侠客行的铁叉会帮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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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8 08:33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看过……只是好久没看而已,好吧。等下次沙包出直刀、手甲钩再说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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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7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四爷教帮闲的留下观战,独自与那报信人到了城北大顺发仓库,原来那大顺发仓库专门存放扬州各盐商屯盐,是盐商中一等一要紧所在。今儿早却走了水,又被数具水龙浇了个透。这番水火之灾,将库中寸盐去了三四成,早有账房粗粗一算,损失不下三十万两银子。胡四爷到了大顺发,看得那残垣断壁,咸水肆流,饶是他城府颇深,那脸上也变了猪肝色,一掌拍落,将面破墙打得粉碎。早有人将守库的五花大绑押上来跪了,守库的自知不免,抖得跟筛糠也似,下身都湿了。胡四爷也不去看他,缓缓道:“这地上流的水,少说也值三十万两,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守库的无不磕头如捣蒜,但求饶命。里面却有个胆大的说道:“四爷,非是小人看管不力走了水,这水走得确实古怪呀!”
“哦,你且说来。”
“小人王老六,负责巡视丁申库房。那丁申库房靠着运河,小人每次巡视,生怕有水鬼偷盐,对河面倍加留心。今儿个小人巡库,看见运河上多了条乌蓬小船,小人不敢让它停泊,上前去赶,谁知刚走到河边,就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后来李掌库的带人捉拿守库的,才将小人救醒,小人睁眼时,那小船已没了。”
胡四爷瞟了眼李掌库的,李掌库的上前说道:“小人的确是在河边找到这厮,还以为这厮没去巡库,在那偷懒睡觉。”胡四爷不答话,下去围着王老六转了几个圈子,眼光在他身上扫得几扫,忽地将他长发掀起,五指箕张,将王老六背部衣裳撕下,只见他背后脖颈处有一处通红,行家早已看出,那是钝器击打后的痕迹,那王老六果然没说假话。胡四爷脸色更阴,气极反笑,高声道:“烧得好,有种!”不待胡四爷发话,早有人出去追查那小船来历,想来这把火就算不是他们放的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胡四爷只管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了,端碗上好的雨前茶,翘起脚哼两句小曲儿,专等回信。等了约半个时辰,便有探子回报,走水前后果然有人看见一只乌蓬小船驶过,小船特征与王老六所述吻合。还有人看到船上有人探出头来,还认出这人是槽帮的“虎头鲨”林九。
胡四爷缓缓道:“没认错人吧?”
“那林九就爱饮酒耍钱惹是生非,扬州人没有不认识的。而且那厮跟人打架,被人一刀糊脸上,从左眼到右嘴角好大个疤,是万难认错的。”
只听得啪嚓清脆一声响,胡四爷手中茶碗被捏得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胡四爷却不以为意,吩咐道:“跟他们说,今晚摆香堂都来,不来的,老子弄死他。”众人晓得胡四爷这回动了真火,今晚是要召集人手,铁了心要跟槽帮为难,半是害怕半是兴奋,都各自准备去了。
胡四爷惦记着花鸟折扇,便回明月楼去了。谁想明月楼上已散得一干二净,莫要说唐文二人,就是那帮闲的也不知去向,气得他目眦尽裂,须发倒张,马上拂袖下楼,却见店伙在收拾桌子,那桌子上如风卷残云一般,叠了十数个海碗。他一把抓住店伙,问道:“适才那文相公哪去了?”店伙惊慌中指了指西街口,胡四爷将店伙松开,自去找文征明下落。
文征明跟唐寅斗了半日,将唐寅题目尽数破解,却不要唐寅墨宝,言明此番为扬州出头,送佛送到西,好处要给扬州人,唐寅被他言语挤兑之下只得答应,在场之人只要出得起银子的便可得丹青一幅,众人皆大欢喜地散了。文征明刚走出明月楼,只见一个小厮正与店伙厮打。那小厮看身形应是十四五岁,衣衫破烂,披头散发,面上一片焦黑,竟是个小乞儿。店伙又打又骂,小厮只管拉住店伙衣角,口中不住喊饿。文征明看了不忍,将店伙拉开。店伙认得这是文征明先生,脸上变戏法般堆满笑,给文征明打千儿。文征明指着那小厮对店伙道:“钱我出,你给他找些东西吃。”说着掏出一两银子,“这个寄柜上,吃完有剩的给他作盘缠。”又掏出一贯钱直接塞店伙怀里,“这个是赏你的。”那店伙得了钱财,欢天喜地地张罗食物去了。文征明回过头时,却见那小厮眼睁睁盯着他看,一双眼睛秋水也似。文征明一凛:“这孩子招子好亮。”
那小厮见他回过头来,摇头道:“我不吃你东西。”文征明大奇,这孩子明明饿得站着直打晃,居然还不要人请。
“这却是为何?”
“我不认识你,不能要你恩惠。”那小厮冷冷说道,目光中竟无一丝瑕疵,冷如三九天的寒冰一般,刺得人心中一颤。文征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道:“那你为何要跟那店伙要吃的?难不成你认识他?”
“我落魄了求他,他给我些剩饭就不算恩惠。你请我好吃好喝的,不是恩惠是啥?”
“好个小大人!我叫文征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犹豫一会,终于说出:“我叫李光斗。”
“好,李兄弟,咱们算是认识了,也算是好朋友了,请好朋友吃顿饭是稀松平常不是?”
“这••••••”
“你非受恩之辈,我也非市恩之人。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又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兄弟你两边都沾上,这顿饭你是逃不掉的了,你若敢逃就是看不起老子,信不信老子立马翻脸哭给你看?”
李光斗闯荡江湖也算久了,却从未见过这般怠懒人物,也怕文征明说到做到真哭出来,那就良心不安了,虽万分不愿,还是跟他进了明月楼。文征明带李光斗坐了,店伙先端过一大碗面来,李光斗吃得狼吞虎咽,汁水淋漓。文征明笑吟吟地看着他,自己也吃了几块点心,眼见时候也不早了,便对李光斗道:“兄弟且慢慢吃,大哥还有些事情要忙,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文征明别过李光斗,往西街口走去。那扬州果然繁华,市井百货无不充茂,游人仕女如织。文征明贪看街景,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他待要陪个不是,却先被人一把拎起,如拎小鸡一般,毫无还手之力。文征明惊慌中定睛看时,他撞上之人却是一个大汉,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不似好人,文征明只叫的声“苦也”。

胡四爷出了明月楼,循着店伙所指到了西街口,只见一群人围作一圈,胡四爷本待不管,只听得一声骂街:“好哇,好婊子养的哇,你打得爷爷好啊!”竟像是文征明声音,胡四爷心道:“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典用的通与不通,他是不管的。胡四爷排开人群,那核心坐倒一人,不是文征明是谁?只见文征明衣衫也破了,帽子也掉了,披头散发,显是吃了好大的亏。胡四爷为人精细,先不去问文征明,先跟看热闹的闲人打听。那闲人说道:“这相公铁定是出门没瞧黄历,跟‘败家太岁’撞上了,挨了好一顿揍,扇子也抢了,玉也没了,身上值钱玩意也一点没给他剩下。”那“败家太岁”真名叫刘宝儿,打小儿就是个泼皮无赖,后来又进了槽帮。不知打哪儿听说“太岁”厉害,自个儿给自己安了个诨号叫“太岁”,扬州人惹不起他,又因为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就给他前边加了“败家”俩字。胡四爷又气又急,进去扶起文征明,文征明一见是胡四爷来了,袖子将脸遮住,叹道:“四爷,虽然学生拼命地护住了脸,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存,可学生是没脸见你了。学生本想寻到府上,将宝扇完璧归赵,谁想半路遇到歹人,侮辱斯文,把学生所有值钱物事都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真是岂有此理!你放心,学生马上就去扬州府击鼓,这天底下没有王法?我就不信了!”
胡四爷心中暗笑文征明迂腐,这扬州官儿一听“槽帮”两字,头都大了,就算你是文征明也不好使,这事儿交给你那才是没完呢。口中却是好言抚慰,说事儿都包胡四爷身上,不须劳动文征明大驾,这才劝得文征明去了。胡四爷仰望苍天,将另一把扇子取出,狞笑道:“伙计,今晚便让你喝血喝到饱。”

周五爷子心情也不好,几个月前他手下见财起意,擅自做了一笔大买卖,收了个宝贝。周五爷子一见这宝贝便猜出苦主来历,抬脚就将那不长眼的王八蛋踢飞了七八个筋斗。这案子毕竟已经做下了,多说无益,只有想办法应付过去。好在这事做得隐秘,没留下证据,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周五爷子头上。这日周五爷子自斟自饮,正愁着呢,突然有人来报,说胡四爷派使者来谈生意。周五爷子哪有心思谈生意啊?可要不见啊,就得被盐商瞧得小了。周五爷子输谁都能输,就是绝不输盐商。周五爷子问道:“来了多少人?”报信的答道:“就来了一人,是不是把他给••••••”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周五爷子摇手道:“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老子要是把人做了,脑袋可就真得别裤裆里去了。让他进来。敢一人过来,嘿嘿,除了胡老四那群奸商里还有这等人物,倒不得不见。”
过不多时,报信的领进一人来,那人一袭白衫,年岁甚轻,外表不像盐商却像个书生,可那骨子里透出的精明强干却是一般书生没有的。那人一揖到地,口称:“在下文明,奉家主之命前来拜见周五爷子。”周五爷子有心要杀一杀他的锐气,坐在只管饮酒,连正眼都没看他。文明不慌不忙,又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求见周五爷子,有劳老爷子引路。”那报信的喝道:“大胆!这便是周五爷子!”文明佯怒道:“在下要事在身,没空陪你做耍!在下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也曾听闻周五爷子义薄云天,礼贤下士,断不是为老不尊,不知好歹之辈!”
周五爷子蓦地回转头来,双目如电,喝道:“好小子,你是当面骂人来着!”
“不敢当,在下不过据实直言。”
周五爷子须发皆张,眼中精光大盛,拍案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动手!”
那报信的得令,唰地抽出腰刀,照文明脖子一刀砍去,文明不躲不闪,神色不变,那腰刀堪堪挨到毫毛之时,周五爷子右手一扬,一柄小铁叉激射而出,将腰刀撞开。原来周五爷子虽抱定了不斩来使,却也要压文明一头,故意吓他一吓。没想到文明雅量非常,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反而有几分佩服他的胆色了。周五爷子点头赞道:“好孩子,有骨气!真正难得!”一捋长须,笑道:“老子就是周五,刚刚多有得罪。文先生勿怪。来啊,给文先生看座。”
文明就像当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笑道:“好说好说。”
二人重新见礼过了,周五爷子问道:“文先生来找老夫,总不会是来跟老子拌拌嘴罢?说吧!”
“在下特来给老爷子吊丧。”
周五爷子面色一沉,怒道:“小子是来消遣老子么?”
“不敢当,不过老爷子一月初三那天做的好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另一人恐怕也快知道了。”
周五爷子一听“一月初三”这四个字,脑袋嗡地一声响,心中咯噔一跳,立马起了杀意,定了定神后又想到这文明不过是奉命而来,杀他没用,反而立即将消息泄露,不如细加盘问。他挥一挥手,示意要报信的退出去,那报信的恨恨看一看文明,悻悻地去了。文明只当看他不到。
周五爷子好像陡然间老了十岁,有气无力,问道:“如此机密,就连槽帮也没几个人知,胡老四从哪听来的?嘿嘿,还真是神通广大。”
“老爷子这便是问道于盲了,家主之事在下如何晓得?”
“还有几人知晓?”
“只家主与在下两人。家主命在下来做生意,自然要让在下知道该知道的。”
周五爷子忽地警觉,问道:“你说你是胡老四派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文明不慌不忙,笑道:“老爷子日理万机,不认识在下这等小人物是理所当然的。老爷子若有所怀疑,在下有家主信物在此。”只见文明从怀中取出一把檀木扇子,唰地展开,只见一朵大红牡丹娇艳欲滴,一只黄莺在花前引吭高歌。周五爷子脱口而出:“花鸟扇子!这扇子胡老四爱若珍宝,你又不会武功,自然偷它不来,嗯,你的确是胡老四的人。”
“你们要什么?老子项上人头?槽帮称臣?”
文明正色道:“家主要的,是丐帮打狗棒!”
此言一出,对周五爷子不啻晴天霹雳。周五爷子默然良久,终于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太他妈对了!老子还以为天衣没那个缝,没想到老乞丐没来,老狐狸倒先上门了。你们要了打狗棒,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这个倒不劳老爷子担心,家主自有对应之策。”
周五爷子见文明索要打狗棒之意甚坚,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盐商所图不浅啊!槽帮无意中抢了丐帮帮主信物打狗棒,这是天大的机密。他也想过,槽帮不过是运河上讨生活的一般帮会,丐帮却是建帮数千年的江湖第一大帮,若此事被捅破,槽帮上下恐怕要鸡犬不留,到时笑得最欢的无疑是扬州盐商。照理说应该第一个把消息捅出去的盐商,居然遣使来讨打狗棒。若打狗棒给了盐商,丐帮便是有天大的怀疑也不敢来找槽帮麻烦——没有证据呀!而盐商得了打狗棒之事只要胡老四没发昏是断不会说的,槽帮出首也只徒增嫌疑,只要今夜事做得秘盐商也没证据说打狗棒是从槽帮拿来的。这盐商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却解得槽帮燃眉之急,按盐商的奸商本色,这事决不能这样就罢。
“老爷子可是允了?”
“你们这群奸商,蚊子腿上还要熬出三两油,老子太清楚了,痛快些,你们要啥?”
文明竖起三个指头,说道:“家主吩咐了,请老爷子高抬贵手,往后扬州盐商运价减少三成。”
周五爷子登时气得脸色发白,右手往案上重重一拍,案上酒壶菜碟被震得飞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江南盐商凭着官凭从海边盐场进盐,发散到全国各地各大盐行获利,这货物运输养了一大群人。大宗货物陆路运输损耗极大,不如水路经济,故不得不仰赖槽帮,槽帮每年从此获利何止千万钱?盐商早对运费居高不下颇有烦言,槽帮就摆出一副水火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双方积怨倒是从这来的。两者没有公开破脸除了实力相近,也因为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盐商不得不委托槽帮,槽帮也不想失去盐商这一大财源。文明所说减少三成运价,听起来挺少,可若换成银子,那槽帮每年要少十万两。
周五爷子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可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又不敢得罪文明,只得咳嗽一声掩饰尴尬,苦笑道:“小老弟,这账不是这么算法。你看,我们槽帮,家大业大,扣掉伙食、修船、安家、分成费用,也没多少赚头。小老弟一来就要减三成运价,这不是逼着老头子带孩儿们一起上吊么?”
文明笑道:“老爷子,在我们老家啊,有个推车的,一天啊,他推着重物上坡,路边呢,躲着只饿狼,盯着他很久了。老爷子,您猜一猜,那恶狼啥时候会出来呢?”
周五爷子晓得他是拿推车的比槽帮,悻道:“不知道。”
“饿狼等他上了半坡,唰地窜出来,啃了他半边屁股去。那推车的呢,上又上不去,又不能放手,只得眼睁睁看着饿狼啃了他半边屁股去啦。老爷子,这里的钱挣不到可以挣别处••••••”文明点了点自己脑袋,接道:“这玩意要没了,别说挣了,就是给你加上三成,你也没地方花去不是?”
“我们死光了,岂不是正合你们心意?”
“老爷子说什么来!没有贵帮,我们一时半会找谁运盐去?我们多费钱粮不说,那两江厨房,怕是要当一个半月的盐荒子孙了,哈哈。”
周五爷子也是此道高手,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文明弦外之音便是假如槽帮覆灭,盐商恢复两江食盐运输渠道只需一个半月,不过要多费银子,不如留着槽帮的实在。周五爷子闭眼默然良久,脸色由红转白,终于一声叹息,缓缓道:“罢了,果然英雄出在少年,老子认栽了。”叫人取过文房四宝立了运价减三成的字据,按了手印,又取过打狗棒,一并交给文明。文明躬身接过,当场验货。大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文明就着灯火细细去看,倏地面色一变,讶异之色跃然脸上。周五爷子见这利刃加颈而面不改色之人居然面色变了,怕出了什么娄子,也吓得面色一变。文明面色讶异之色转眼即逝,摇首道:“老爷子莫慌,这的确是打狗棒,在下学艺未精,险些儿看走眼了。”周五爷子脸上阴晴不定,自打这打狗棒到他手上,他是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心里盼着这是西贝货,多次找高人秘密查验,多方查证之下这打狗棒果然是真的,做不得假,这文明怕真是年少无知,办事不牢,险些把真品看成假货了。
文明取出布匹将打狗棒仔细包裹了,辞了周五爷子,不料刚出得大门,背后却有一人攀住他肩膀,叫道:“做得好事!前脚挑动盐商攻打槽帮,后脚假称盐商骗了槽帮宝贝,只怕人不死啊!”事皆说中,唬得文明三魂去了七魄。

上回说到文明从槽帮出来,被人撞破阴谋,从背后拿住,文明回头看时,却是小乞丐李光斗。文明急摇手道:“兄弟不要高声!”左右看时却无他人,心中略安,忙将李光斗拉倒蔽静处,李光斗笑问:“哥哥究竟是叫文明还是文征明?”原来那文明和文征明竟是同一人。文明笑道:“我原先名字早已不用,我如今叫文明,兄弟就当我叫文明罢。”李光斗奇道:“那位唐相公如何也叫哥哥文征明?”
“那位唐相公也是西贝货,那厮自称唐演,专好假借唐寅之名招摇撞骗,马扁些钱财。今日之事本是他设的一个局,诱盐商上钩。哥哥中途参了一脚,那厮也认得我,晓得我不图钱财,两人合力也更好做戏,也就认了。兄弟却如何到此?”
原来李光斗见文明出得明月楼,因饿得狠了嘴里都是面叫他不得,又不好浪费,只得速速将店伙端上面点都吃了,赶将出来寻文明,好容易寻着文明时,文明靠在一座土地小庙前歇息。李光斗正要上前招呼,却见文明悄悄将一柄扇子扔土地庙前,土地庙里伸出一只手来将扇子取了。李光斗眼尖,认出这是胡四爷的扇子。李光斗少年好奇,便远远跟着文明到了西街口,见对面走来一个大汉,文明收拾身形,故意撞了过去,被大汉按住一顿暴打,身上物事都被抢走,其中就有一柄扇子。李光斗等了一会,见胡四爷找扇子来了,周围人都说扇子被槽帮人抢走了,心下便知道这是文明要挑动盐商与槽帮为难,这位哥哥可谓深不可测,来者不善。便跟紧了文明,文明取扇子后入槽帮与周五爷子会商之事他听得一清二楚。
文明听他一五一十唧唧呱呱地说了,心下五味杂陈,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李光斗见他表情有异,也就识趣住口了。文明沉声问道:“你既已撞破我的好事,知道我非良善之人,要待怎地?”
李光斗也看了他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哥哥,你改了罢。”
“改?”
“哥哥肯救我,待我好,说明本性不坏,当骗子挑动干戈定然不是本意。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哥哥这么厉害,要是上进的话考个功名当个大官也不是难事。哥哥如此良善,肯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哥哥当包拯,我愿当展雄飞!”
文明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笑道:“什么包拯,你叫哥哥叫这么亲热我还以为是宋三郎呢。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当展昭?得了吧,等你碰上白玉堂的时候别要我亲自上陷空岛捞你出来。”
李光斗听他不信,急道:“哥哥,我真的很厉害的。”
“好,好,你很厉害••••••”文明忽地将李光斗嘴捂住,带着他往下便倒。李光斗待要挣扎,却见文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住做眼色。李光斗顺着他眼色看时,只见数十黑衣人乘夜而来,翻进槽帮墙去,看身法都是高手。不多时槽帮内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乱成一片。李光斗心中一震:盐商打手来了。文明沉声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李光斗浑浑噩噩,随着文明去了。
二人走了良久,一路无言。李光斗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哥哥,这样好么?”
“什么好么?”
“两帮动起手来死伤无数,他们都是有妻子儿女盼着平安到家的,要是妻儿盼到家的却是具冷冰冰的尸体,那该多可怜!”
文明鼻中“哼”地一声冷笑道:“你不是扬州人吧?”
“我老家不在扬州,却在蜀地。”
“你若是扬州人,便知道这两帮人没一个好鸟,一个勾结官府,哄抬盐价;一个横行水上,欺男霸女。扬州人说到这两帮人没有一个不恨得牙痒痒的,敢怒不敢言。江湖好汉怕惹麻烦,没一个肯过来收拾这群败类,正好有人托我跟槽帮要回这玩意儿,一羊也赶两羊也放,老子就教教他们哭字怎么写。”
“就算这样,他们家人还是很可怜啊。”
“范文正公说的好,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作威作福久了,听惯他人哭的早该听听自家人哭是个什么好声音。再说了,事到如今也有自家人管教规劝不严之故。”
李光斗正待再辩,被文明狠狠瞪了一眼,闭嘴不敢说话了。
两人又走了良久,到了一路口,文明对李光斗道:“好兄弟,你我今天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罢。”略一拱手,往东走了。李光斗也不答话,也跟着往东走,一脸愤懑之色,不离文明三尺。走不数步,文明道:“难道兄弟也住这边么?”李光斗答道:“哥哥不改了骗人的毛病,我是跟定哥哥的了。”文明奇道:“这又与你何干?”李光斗道:“适才听得哥哥讲,自家人管教规劝不严也有过错,我就哥哥一个亲人,若我不管教规劝还有谁管教规劝?”文明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再赶他。心中却是一片温暖,救下李光斗不过是少年多事,叫李光斗兄弟也不过是顺口答应,想不到李光斗如此重情好义,待他如此情谊深切之人近年来也只李光斗一人而已,这个无意间交的朋友的确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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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呵呵,我终于趁放假跑济南来了,终于TMD有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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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游

文明不住客栈,住城外兰若寺中。此时已夜深,文明不愿麻烦僧众,便将李光斗安排自己房里,捡几套干净衣服与他换了。两人忙了一天,都是困顿之极,沾枕便着。文明听得李光斗呼吸粗重,似是睡得深了,便悄悄爬起。那行囊是早就包好的,文明取了负在背上,又取了包有打狗棒的包裹,取出五十两银子放案上,悄悄离开客房,从后院解了坐骑缰绳,一气狂奔数十里去。
文明甩了李光斗这一大包袱,正得意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哥哥等等我呀!”文明回头一看,险些吓得从坐骑上摔下来,只见李光斗身轻如燕,一路狂奔紧追在后,身法却说不出的好看。文明暗叫声不好,催动马儿,那马儿是文明精选的快马,四蹄翻飞如花蝴蝶,道旁景色呼啸而过,真如迅雷闪电一般。文明狂奔了堪堪数十里方才放慢脚程,只听得身后“哥哥等等我啊”之声隐约可闻,待要催动马儿时,马儿却已经跑不动了。文明瞥见道旁有一卖茶水供路人打尖的铺儿,便下了马问店家烫了一壶酒,叫了几碟下酒的菜蔬,招呼李光斗道:“兄弟,来,过个早!”李光斗答应了一声,进了铺儿,两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如未曾有追逐之事一般。
文明不住劝李光斗吃酒,李光斗酒到杯干,越吃越是神采奕奕,却花了文明三坛子好酒。文明干笑道:“兄弟好酒量。”李光斗笑道:“这有什么?且不说这乡野之酒如白水一般,就是往年陪师父喝酒时,哪次不是喝了三天方才散了?”文明陪着他笑,肚子里寻思这水里掺酒的破玩意放他不倒,须得用蒙汗药才是。文明脸上忽做惊慌之色,指着李光斗身后叫了声:“啊也!”李光斗回头去看。文明手脚快极,将手指轻轻往李光斗杯中一沾,那指甲上早藏有异人配的蒙汗药,最是厉害不过,无色无味,不知栽了多少好汉。李光斗回过头来,说道:“啥也没有啊。”
“哥哥高了,眼花,兄弟既然有量,就请满饮此杯。”
李光斗答应一声,举起酒杯要饮,突然手上一松,那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文明脸上立马变了颜色。李光斗抱歉说道:“兄弟手滑了一下,惊了哥哥。”文明干笑道:“无妨,叫店家再拿一盏来也就是了。”那店家换了杯盏,文明给李光斗斟满,李光斗也不推辞,仰脖子喝了。只听得文明笑道:“倒也,倒也。”李光斗闷哼一声,伏在桌上。原来文明骗李光斗回头是虚招,极易识破,就是要骄李光斗之心。真正杀着在斟酒那块,手中暗藏有蒙汗药,早趁着李光斗摔破酒杯忙乱之时混入壶中。
文明唤过店家结了账,指着李光斗道:“我兄弟不胜酒力,我又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烦请店家帮忙照顾则个。”掏出二两银子与那店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店家笑着应了不提。
文明抛了李光斗,正是心情舒畅,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便是了。路上只觉时光飞逝,到得傍晚时分,文明到了一处大镇甸。那镇甸名唤兴昌铺,地处扬州到姑苏的必经之路,行旅商人都从这里过,是以兴旺非常,店铺林立。文明正要寻个干净饭铺打尖,牵了马在街上乱走。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叫唤声,招呼声,热油炝菜锅的吱吱儿声声声入耳,把文明馋得不行。忽的旁边饭铺里抢出一个人来,截住文明口称哥哥纳头便拜。文明细看那人时却暗暗叫了声苦,原来那人正是李光斗,一路没看到他人影还以为真把他药半道了,没想到他居然抢在前头来了。文明将他扶起,苦笑道:“兄弟,哥哥服你了,你爱跟便跟吧。”也不问他怎么来的,跟着他就进了饭铺。李光斗早叫了一桌酒席,两人也不拘礼,坐下来便大快朵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俩人边撩拨残羹冷炙边唠嗑。
文明饮了杯酒,说道:“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一身好本领,怎么就沦落到要饭了呢?”
“好教哥哥得知,我辞了师父下山游历,不料路上盘缠用尽。凭我本事,取那地主老财钱财,本是易如反掌。我就是时时以正气为念,不欲取那不义之财,才一步一挨,落魄江湖。若不是哥哥救我,我恐怕要成了路倒了。”
“扯淡!”文明冷笑一声,吃了颗花生。“什么圣人之道,什么慎独,全他妈骗人的。老子当年也信这个,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说,他妈的圣人还杀了我老爹。我老爹呢,也信他妈的圣人之道,还他妈的伸长脖子给他杀!他们错了吗?没有,老子按圣人说的去看,他妈的,俩人一点错也没有!老子就去他妈的圣人之道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的太他妈对了,圣人能救人么?能收拾恶人么?能安静地方么?不能。圣人只会捏着鼻子,走了,就他妈的这么走了!”
李光斗一把夺过文明酒杯,轻声劝道:“哥哥,你醉了,别喝了。”文明又将酒杯夺过,斟满后一饮而尽。“醉?老子清醒得很!咱们说到哪了?啊,说到圣人。不是我跟你说,你信圣人吧,你他妈能救扬州人么?能行侠仗义一把把那俩龟儿子通通灭了么?你不能,你他妈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救个屁!你不是说你不偷不抢吗?他妈的老子叫你偷叫你抢,你他妈的干不干!”文明醉眼朦胧斜睨李光斗,眼中尽是嘲弄之意。李光斗沉思良久,犹豫不决。文明哈哈大笑,用力拍李光斗肩膀,说道:“行了,别想了。我逗你的,来,喝酒喝酒。”
这回文明很快便倒了,好在李光斗早就开好客房等他。李光斗背起文明,牵着他的马儿往客栈走去,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文明那几句醉语在他心里投下一块大石,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文明不会丝毫武功,却以三寸不烂之舌挑得扬州两大帮派斗得两败俱伤,三年五载内怕是恢复不了元气,也想来也无暇鱼肉乡里了,给扬州人出了口恶气。而他呢,武功比文明强得多,却只能在扬州要饭。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憧憬的南侠展昭也曾劫富济贫,与白玉堂联手盗过恶绅银子。难道真是自己错了么?李光斗使劲摇头,把这想法摇出脑外,可这番天人交战,却一直到了鸡鸣三唱,日出东方。睡他身边的文明爬了起来,伸个懒腰,见李光斗睁着眼,便说道:“兄弟起得好早。”哪里知道他一宿没睡呢?
两人叫水来净了面,到外边早点铺儿打尖。李光斗要了一大碗面,文明要了一碗豆腐脑儿加两根油条。文明慢条斯理地将油条撕开,泡豆腐脑儿里,口中问道:“我要到苏州去做买卖,兄弟却是有何打算?”李光斗晓得这“做买卖”便是去骗人,迟疑了一会儿,答道:“自然惟哥哥马首是瞻。”文明点头道:“嗯,这次的主儿有些难缠,兄弟跟我去我也放心些。”李光斗道:“却不知哥哥做的是什么买卖?”文明答道:“上次不是拐了根棍儿么?这次就是拿它出手换些宝贝。”李光斗吓得手上一松,筷子掉了地上。文明早递过一双干净筷子,李光斗不去接它,却一把抓住文明手腕,急道:“哥哥,这买卖做不得!那棍儿••••••”李光斗说到棍儿时,将声音压得极低,“是能出手的么?后患无穷啊!听我一句劝,哥哥还是尽早物归原主吧。”文明笑着挣脱,却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路风餐露宿,非只一日,终于到得姑苏。那姑苏自古便是繁华之地,春秋时吴国便在此建都,何其繁华。可惜吴王夫差不从伍子胥杀越王勾践之谏,反将其逼死,结果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育十年教训,二十年后兴兵伐吴,打破姑苏城,果然应了伍子胥“麋鹿复游于姑苏”之遗言。夫差也落得个无颜见伍子胥于地下,以袖掩面而死的下场。到了明朝年间,姑苏城却以文章闻于天下,连那江南四大才子都是苏州人,画坛又有吴门四大家,果然是文章鼎盛,甲于一时。文明怕李光斗旅途寂寞,将苏州典故都与他说了,李光斗却为了打狗棒之事忐忑不安,心不在焉,文明一番好意只落得左耳进右耳出。
文明刚进了姑苏城,找了家客栈住了,便拉着李光斗到了街上。文明不走别路,直接来到城隍庙中,往神龛里放了根竹枝。文明又与李光斗跟城隍拜了几拜,到街上直逛到黄昏时分方才回客栈。两人刚进得门来,李光斗眼尖,便看到桌上放了封信。文明将信取了,与李光斗一同去看,只见上面写了“今夜三更伍员庙”。李光斗晓得这是买家请帖,心里更是忐忑,文明却是举重若轻,恍若无事一般,上床便睡。只可怜了李光斗,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二更。文明睡得极轻,听得更夫敲过二更便起来梳洗了。文明仍做儒雅的文士打扮,李光斗却头戴青丝网巾,身穿青箭武生衣,脚踏登云快靴,腰上挂了把长剑,将打狗棒包裹斜背了,正是英姿勃发小侠客,精神挺括少年郎。文明看了也暗暗喝了声彩。
李光斗在街上逛了一天,地理都记熟了。姑苏是文明旧游之地,地理更是熟极。两人径自到了伍员庙前,早有一个乞儿模样的大汉接着,问道:“敢问可是文相公?”文明将纸扇一展,答道:“正是不才!这位是我家兄弟李光斗,有劳这位大哥跟贵长老通禀一声。”那大汉答应一声去了。不多时那大汉出来,对文明道:“有请文相公和李相公。”文明对他点点头,带着李光斗进了伍员庙大殿。那大殿虽年久失修,却是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大殿内空空荡荡,四面柱子上都点了灯台,只一座伍子胥神像站在神龛当间,供桌上无一盘贡品,点着几根小儿手臂粗的蜡烛。神像下站了个人,约莫四十来岁,剑眉入鬓,双目极为有神,身上一件一件衣衫上上下下都是补丁,肩上却挂了九个布袋。李光斗这才明白,原来和文明做买卖的,正是正主儿丐帮。
文明跟那长老施了一礼,那长老甚是倨傲,只摆了摆手便算还礼。文明干笑道:“早闻丐帮‘金笔判官’张长老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焕发,名不虚传。”那张长老名唤张长峰,善使一双判官笔,平素嫉恶如仇却又自重身份,不是极为了得之人不屑出手,出手则必将恶人除掉。江湖人称为“金笔判官”是取他不易出手之意,却不是真的用金笔。
张长峰道:“我丐帮不幸,几月前丐帮在会稽山举行大会推选帮主,掌棒莫长老护送打狗棒前往会稽山,却在长江上遭宵小暗算,只可惜不识水性,不幸丧命,将打狗棒失却。若依了我性子,就此打进江南,将那横行水上帮派尽数剿灭,总能找到那恶徒。掌钵龙头刘大哥却说什么也不肯,还找了你这等江湖骗子替他找寻,以宵小治宵小,真是好笑。刘大哥最近有事,托我代为接洽,你须知我没刘大哥这么好说话。你前几日借了我几个丐帮好手烧了扬州盐商仓库,今天又是来借什么呀?”
文明被他一顿奚落,面上却如一潭死水一般,丝毫不动声色,只是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恭恭敬敬地听他讲,待他说完后向李光斗招了招手,李光斗会意将包裹解下,递给文明。文明将包裹打开,露出亮晶晶一根棒子来,张长峰面色为之一变,这不是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是什么?张长峰伸手便要去拿,文明忽的将手臂收回,张长峰便抓了个空。
文明笑道:“哎,张长老,咱们五归五,八归八,一码归一码。我帮你拿回打狗棒,不是来做亏本买卖的,是来坐地起价的。”
张长峰面色不豫,怒道:“这是我丐帮的东西,物归原主是理所应当。”
“哈,你说是你的,你叫他一声他敢答应么?”
张长峰五指齐张,往文明肩上抓去,李光斗看出利害,将文明往后一拉,呼地一拳打出,张长峰听得拳上破风之声如长枪大戟一般,不敢怠慢,退了一步,这一抓又抓了个空。谁想文明“啊也”一声往后便倒,躺在地上不住打滚,口中叫道:“来人啊,金笔判官打人啦,打的是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啊。”李光斗登时会意,喝道:“且住!张长老,晚辈听你金笔判官之名一向好生敬仰,不料盛名之下果然其实难符。我哥哥不会武功,又不曾作过大恶,你如何能打伤他!”
张长峰料不到这两人如此惫懒,被他们一通言语挤兑之下脸气成猪肝色,他一向自重身份,适才盛怒之下出手,本已大违本意,一击不中之下是再不能对文明出手的了。文明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尘土,笑道:“兄弟这就是你我的不是了,想张长老何等英雄,怎能与我这等市井小人为难?误会,误会。张长老看了打狗棒,欢喜我不辱使命,拍拍肩膀以示赞许是有的,我们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光斗是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知道他是给张长峰一个台阶下,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给他个面子好将这段过节揭过,便点头应道:“哥哥说的是。”却又不自禁地看向张长峰,看他是顺杆儿爬呢,还是执意不给面子呢。张长峰依旧臭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场面尴尬已极。
“哈哈哈哈”随着震耳的笑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乞丐从天而降。张长峰赶忙上前参见,口称“师叔”。那乞丐笑道:“不知道刘长生这小逼孩子咋想的,居然要你这个老实头来跟无赖谈买卖,笑煞我也。”张长峰也只能俯首称是。李光斗大奇,这个面不惊人的老乞丐居然将丐帮两大长老浪子回头刘长生和金笔判官张长峰当孩童戏谑,不知却是何人?那乞丐对文明一抱拳,说道:“文相公,我这师侄性子急了点,他一高兴啊就好大力拍人肩膀,怪不得贤昆仲。”文明干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我误会了,张长老,学生给您陪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请多多担待着。”长辈在场,张长峰倨傲之气也减去几分,便抱拳还了一礼。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文明行走江湖多年,情知江湖上最怕的不是张长峰这等黑白分明油盐不进的高手,这种人为虚名所累,行事光明正大,反而容易缚手缚脚,便如适才挤兑张长峰使其不能出手一般。最怕的还是老乞丐这样的笑面虎,这种人不太理会江湖规矩,脸皮厚比长城,你用得的阴谋诡计他也用得,若老乞丐要杀他,便只能或以武力或以机巧胜过他,方能保住性命。
文明原本如意算盘便是趁老滑头刘长生不在,接手的张长峰不善交涉,狠狠敲他一笔。不料半路杀出个比刘长生更滑的老滑头,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只听他咳嗽一声,说道:“前辈,咱们言归正传。贵帮刘长老托学生取回打狗棒,学生幸不辱命,贵帮有何说法?”
“好办,你立了一功,赏你些银子是应该的,要多少?”
“学生一不要钱,二不要银,单单要请贵帮青竹令一枚。”
此言一出,莫说丐帮二大长老,便是李光斗也不禁皱紧眉头。青竹令乃是丐帮第一信物,持青竹令者如丐帮帮主亲至。若持青竹令求助于武林,武林各大门派大半与丐帮有旧,看在丐帮面子上定会鼎力相助。数百年来青竹令从未现于江湖,更未有外借之事,文明此言是过于骇人听闻了。
果然那老乞丐道:“不行!”
文明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副竹板,噼里啪啦地打起来,众人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听得文明唱道:“打周朝列国便有我这行,孔夫子无食困陈蔡,多亏了范丹老祖把粮帮,借你们吃,借你们穿,借来了米山和面山,直到如今没还完。我不论僧,不论道。不论你回汉和两教,孔圣人的门徒我都要。”这段是叫花子乞讨时所唱数来宝,丐帮二大长老自然也唱过。这说的是孔夫子被困在陈蔡之间,绝粮多日,便派了得意弟子公冶长去找粮食,却找到了丐帮始祖范丹,范丹只借了孔夫子一竹管粮食,孔夫子起先还不大满意,这点顶啥呀?猫都吃得比这多。谁知那竹管里的粮食竟似无穷无尽一般,将孔夫子粮仓堆满了也没少多少。后来孔夫子带了比那多一倍的粮食去还,却像是小河流进了大海一样,那竹管里粮食都没多一分。孔夫子就说了,我是还不了啦,让我徒子徒孙去还吧。谁是他徒子徒孙呢?会写字的都是。范丹也说了,那我也让我徒子徒孙去讨吧。谁是他徒子徒孙呢?是乞丐的都是。所以后世乞丐上门乞讨时,不想给的只说“没有”,没有说“我没该你钱”的。
老乞丐听他唱完了,说道:“不行!一枚青竹令哪够,再加降龙十八掌掌谱!”张长峰与李光斗齐声喊道:“不行!”老乞丐圆睁怪目,嗔道:“怎么不行?就凭他认得这打狗棒还物归原主,便胜过无数成名英雄。”张长峰恍然大悟,看向文明眼神也带了几分敬意,只留下李光斗一人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三人只做没看见。
文明摇了摇头,说道:“学生只要青竹令。”
老乞丐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文相公在江左行事,我丐帮也素有耳闻。虽说行事偏狭,以诈术行于江湖,忽邪忽正。然大事上毫不糊涂,以侠义为先,照理讲也当得起这青竹令。可老头子还听说,文相公出世数年,所积金银不下十万,与巨鲸帮这等海上讨生活的朋友过从甚密••••••”老乞丐忽地怪眼一翻,双目精光四射,沉声道:“这却不是我侠义道所为吧?”李光斗被老乞丐气魄所摄,脸色变得煞白,双手双足不住颤抖,却还是深提一口气,抢上翼庇文明。文明却是平心静气,直视老乞丐双目,丝毫不为所动。
二人对视良久,文明忽地做了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动作,只见他嘴唇轻轻翘起,“啵”地一个飞吻。那老乞丐猝不及防,“啊也”一声掩面倒退三步,右足重重一顿踏破三块石板,堪堪将身形稳住。文明将打狗棒扔向空中,笑道:“情不自禁,对不住了。兄弟,走你!”拉过愣在原地的李光斗,往庙外奔去。那老乞丐和张长峰生怕摔坏了打狗棒,急忙伸手去接,无暇去追。待那老乞丐接住打狗棒,验明正身后,重重松了口气。张长峰正待去追那二人,老乞丐却笑着止住他:“小孩儿恶作剧,咱们做大人的还能认真不成?既然打狗棒回来了,便让他们去罢。文相公和那蜀山派少年一文一武,果然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张长峰点头道:“师叔说的是。单说那蜀山派少年,便远远胜过江湖寻常高手。蜀山出了这等人才,江湖却一点消息没有,真是怪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说丐帮叔侄猜测李光斗来历,却说文明与李光斗抢出伍员庙,那丐帮弟子见事不对,出手拦阻,一个照面便被李光斗点了穴道。文明不辨路途,跑了好一阵实在跑不动了方才一跤坐倒,笑道:“不用跑啦,他们不会追的。”李光斗微微有气:“那你还跑什么?”文明道:“记住了,行骗被人撞破要拔足飞奔方是正解,若是逞强击倒对方,那便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合着你骗人还是风雅之事?”李光斗有些脱力。“然也。兄弟你莫不服气。想当年我骗子祖宗苏秦张仪等辈,单凭舌头一枚,祸乱天下。一怒则诸侯惧,一息则天下安,是何等风光。”文明站起,手舞足蹈以做声势,待他仰面向天借力之时,却只见屋梁数根。原来他慌不择路,居然跑进了座破庙之中。
文明在野地跑了半日,双目早已适应黑暗,朦胧中只见庙内破柱败梁倒了一地,神主早已倾颓,看不出拜的是何方神圣。文明与李光斗寻了根大木梁坐了歇息,那大木梁约一丈来长,有半人高,文明心道:“这木梁如此巨大,可见当年庙宇香火之盛。”李光斗实在忍不住,将心中疑惑说出:“哥哥,你适才唱的是什么,怎地那老前辈听了脸都变了?”文明笑道:“你当了许久乞儿,却连数来宝都不会唱么?”便将那范丹老祖的典故与他说了。李光斗听完忽地想起一事,高声道:“难不成那打狗棒,便是那竹管?”文明回以暧昧的一笑:“谁知道呢?”
李光斗本想再问那老乞丐所问之事,想到文明宁可不要青竹令也不想回答,他又是个克己之人,好几回话到嘴边又生生憋回去了。耳边听得文明不住搔爬那大梁,心中更是烦闷。
文明忽道:“兄弟好兴致,搔那大梁是要练九阴白骨爪么?”李光斗奇道:“不是哥哥你在搔么?”文明“啊呀”一声从大梁上滚下,口中呐得声“兄弟快走!”,李光斗尚未明白过来,那大梁忽地往上大大一跳,一整块薄木带着李光斗往上激射。好李光斗,不慌不忙,半空中取出火折点起,往那大梁处激射而出。火光一闪而过,李光斗看得分明:那哪是大梁?却是一具大棺材,那带着他飞起的薄木正是棺盖,棺内一具极黑人影直直矗立。李光斗大喝一声,抢上一拳击出,正中前胸,如击败革。那人影双臂伸得直了,往李光斗扑去。李光斗叫了声“来得好!”,又是一拳击出,与那人影右手相击,李光斗只觉拳上一股怪力袭来,如泰山压顶一般,将他真气催破,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夹头夹脑喷了那人影一脸。那人影顿了一顿,口中荷荷作响,作势欲扑,李光斗只觉一根小手指儿都有千斤重,情知已受极重内伤,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只得闭目待死。耳边忽听一声“去你妈的!”急睁眼时,却是文明抢上举火把往那人影背后重重来了一下,那人影背后衣衫顿时烧了一片。就着火光看那人时,饶是李光斗胆大,也吓得张大嘴巴作声不得。那人浑身长满黑色绒毛,面目狰狞可怖之极,不像活人,倒与传说的僵尸相似。那僵尸却不回头,整个一个大转身,与文明面贴面对立。文明也吓得呆了,抬手就一个耳光,啪地打僵尸脸上,喃喃道:“手疼,果然不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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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啊CP……文X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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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9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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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9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1楼沙包鸣泣之时于2013-09-19 20:21发表的  :

你什么时候变腐了······
不知道……这个要看情况……
不过只限文字上的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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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9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2楼白猿于2013-09-19 20:50发表的  :

不知道……这个要看情况……
不过只限文字上的腐而已
我已经开始脑补纳兰X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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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9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文明喝道:“我拖他一下,你快跑。”
“可是••••••”
“可你个头!慢了我俩都跑不掉!”
李光斗见他说的有理,挣扎着爬起,往庙外缓缓跑去。回头看时,文明仗着身形灵活与僵尸周旋,那僵尸虽动作又快又重,总也抓他不到。可文明看着安全,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若是被僵尸抓到是怎么也跑不掉的。李光斗心中担心,只恨自己不中用,一上来就伤了,只能跑得越快越好。
文明在破庙内与僵尸周旋了好一会儿,那庙中物事,被僵尸或扑或踩,几无完物。眼见遮蔽物越来越少,心中有些着急。想来李光斗去得远了,心下有了计较。那僵尸越逼越紧,堪堪将他逼到墙角破柱附近,怪叫一声如大鸟般扑向文明,文明“啊呀”一声一个驴打滚滚出三尺,那僵尸扑了个空,双手插到破柱之中,入木三分。文明狂叫着夺路而逃,连滚带爬翻出破庙院墙,喘息未定。又见那僵尸头颅时不时露出院墙,似是在不住蹦跳。文明猛省,僵尸关节僵硬,不能打弯,自然不能爬墙,眼下可以说是安全了。文明“哇哈哈”仰天长笑,一手插腰,一手指定僵尸,笑道:“你来啊,过来啊,老子在这里你来啊,来抓老子啊!”捡起地上石子去掷那僵尸脑袋。“叫你追老子,追啊,你来追啊。追上老子亲你一••••••”话音未落,那院墙轰然倒塌,只见那僵尸赫然扑在倒塌院墙之上。想来那院墙年久失修,早已腐朽不堪,被僵尸一扑便倒。
“哎哟我了个去!”文明脸色变得煞白,拔足飞奔,那僵尸蹦蹦跳跳跟了过来。文明心中将如来佛祖太上老君真主阿拉耶稣我主念了无数遍,可惜但一回头,总看到那僵尸不解风情地紧紧跟着。一人一尸这么追逐了良久,文明渐渐体力不支,那僵尸却似力量无穷无尽一般,速度丝毫不减。文明心道:“难道爷爷要交代在这?说不得,到那时就是要用那玩意也顾不得了。”文明正思念间,忽觉脚上越来越重,双足隐隐感到水气,竟似踩到污泥一般,过不多时连膝盖也有水气之感。文明猛省,心道:“天助我也!”跑不多时忽觉脚下一空,文明心道:“是时候了!”翻身滚出三丈,再不站起。那僵尸一路跟来,也是脚下一空,不住挣扎。原来此处竟是一座泥潭,深不见底,泥潭最忌乱动挣扎,那僵尸挣扎了一会儿,污泥没顶,是再也爬不起来了。文明眼见那僵尸被泥潭吞没,心中叹服,暗道:“谅你神通广大,也脱不得这天地道理去。等鸡鸣三唱,你回不了棺材,就算你有天大神通,也要完蛋。”他不敢乱动,只得躺着等人来救。不知过了许久,忽地听得岸上有一人惊呼:“黑鹅塘里有人!”文明听了大叫道:“老乡救我!”那老乡忙找了人来,用绳子缚住腰间,下塘将文明救起。文明讨了水来冲洗身子,将昨夜经历说了一遍,那丐帮之事自然隐过不提。乡民听说泥潭里救起人来,早聚做一堆看热闹。听说文明将僵尸骗入塘中,有老者谢道:“僵尸生黑毛,大不吉。若不是相公路过将它除了,周围村镇不知要损几人性命!相公好大功德,菩萨要保佑高中的。”
文明苦笑道:“先谢老丈吉言,但菩萨保佑我兄弟无事才是最要紧的。”那老者道:“相公把心放肚子里去,你兄弟的事包我们身上。王二,别他妈瞎看了,赶紧找几个得力的给相公找人去。”
那老者姓王,是此处族长,邀了文明回村用过早点,早有好事的将此事传回村里,来看“除妖相公”的村人挤满了院子。文明却似是给人看惯的样子,浑不在意,倒是那老者过意不去,去轰了好几次。过了午时,院外如炸锅一般,几个大汉口中喊着“让道”抬过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不是李光斗是谁?文明忙上前看,只见李光斗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进气多出气少。文明又搭了他脉搏,只觉脉息紊乱,显然受伤严重。那几个大汉手舞足蹈地在那讲,如何到破庙附近,如何分人寻觅,如何在一条河边发现李光斗。文明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对那老者道:“老丈,烦你备个车,要用被褥将车板盖了,让我兄弟躺上边,这病太重,须得到姑苏城里去。”那老者答应一声叫人准备去了。
话不絮提,众人护送之下车辆到了苏州城,文明寻了间不漏风的房间住了。文明本待给那村人银两,那村人摆手说那老者说了,要报文相公恩德,不许收文相公钱财物事。文明只得将银子收回,重重谢了村人。那村人去了不提。
话说文明回到屋里,李光斗已经醒了,见文明走到近前挣扎着要爬起来,文明慌忙将他轻轻按了回去。李光斗是行家,知道自己这番伤得重了,又沾了尸气,恐怕难治。就算治得好了,也是个废人了。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一生本领尚未得施展,便要在床上度过一生,心中自是凄楚。但他怕文明担心,兀自强笑道:“哥哥不需着恼,这点伤睡一觉就好••••••。”文明捣住他嘴,轻轻摇头,轻声道:“咱们是鬼门关里一块滚出来的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有话说就说个清楚,想哭就哭个痛快,这才是兄弟呀。”李光斗眼泪“哇”的一下全下来了,将枕头浸得湿透,只听他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变废人。”文明像是下定决心,正色道:“兄弟安心,哥哥还算认识几个人,这姑苏城中便有一只神医。你且先睡一觉,我这就去找他来给你看病。”李光斗点点头,又哭得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文明服侍李光斗睡了,换了一套书生行头,做那明月楼上打扮,将房门闭上,径直去找大夫。文明只知那大夫住阊门附近,上门拜访却是头一回。姑苏虽是个繁华去处,那阊门外却是人马稀少,绿树成荫,一桥飞架河上,。其时正是暮春,那岸边杨柳无不枝枝丫丫结满了絮子,一阵风过,那柳絮随风千里,白茫茫一片,恰似下了一场大雪一般,与那碧水相应,格外分明,看得文明不禁喝了声彩。文明正贪看景致,忽听得那青石拱桥那边有人唱歌,唱的是:“古木阴中系短蓬,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文明循声望时,只见一个中年文士横骑驴上,往桥上一步步往这边岸行来。那文士长髯直垂胸口,头戴藏青色头巾,身穿如意云滚边黑长衫,足踏登云逍遥履,一小壶酒坛子系在鞍上,轻捋长髯,晃脑摇头,正是:文坛八斗逍遥客,杏林无双青囊人。
文明一见那人大喜,高声喊道:“老祝,你丫还没死啊!”那文士祝山笑道:“我说今儿个乌子老冲我叫,原来应在你个小王八蛋身上。”一把扯住文明,叫道:“小王八蛋你别想走,老子要拉你见官!”这一走倒不是去见官,直接把文明拉到他家里了。两人重新叙了礼,分宾主落座,文明将来意一五一十说了,祝山却皱眉道:“这内伤和尸毒都不难治,却是内伤与尸毒赶一块了麻烦。说不得,老子先跟你跑一通。”
祝山到李光斗房里给他把了脉,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跟文明说道:“这伤的确不好搞。老子敢跟你打包票,你就是把江南大夫都绑一块也没人能给他治。老子是能下手了,可老子没药,你搞不来药你家兄弟还是要嗝屁。”文明急道:“什么药?”祝山伸出一个指头:“一千年的何首乌。”文明一听就傻了眼了,一千年的何首乌何等珍贵?不要说江南寻常药铺,就是皇宫太医院也不一定有。
祝山想了一会儿,忽道:“老子没记错的话,江南还真有一块。”
“在哪?”
“你对头那。”
文明骗的冤大头多了,要说起来个个都是他对头。一怔之下忽地明白,他指的是文征明。文明颓然坐倒,挥手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这李逵和李鬼,是断不能一块儿吃酒的,何况是借这等性命攸关的物事呢?
祝山却凑上前去,附耳笑道:“山人有妙计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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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3楼沙包鸣泣之时于2013-09-19 20:51发表的  :

我已经开始脑补纳兰X猴子了
……不许脑补这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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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5楼白猿于2013-09-19 21:59发表的  :

……不许脑补这个啦!
叫我们的腐女根据你和纳兰照片画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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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6楼沙包鸣泣之时于2013-09-20 09:43发表的  :

叫我们的腐女根据你和纳兰照片画本子吧
会死的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家园有手绘好的么?
我还是等文明X文征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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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1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破阵子

“快说!”文明一听就来了精神。
“前些日子唐寅被逼得狗急跳墙,广发狗熊贴,邀咱们跟江南四大措大一决高下。若他们胜了咱们不许再借他们匪号,若咱们胜了,咱们便可命他们做一件事。那天老周去嫖堂子,嫖到唐老虎的粉头,被老唐当场抓奸。老小子他妈的只想脱身,就他娘的替咱们应了。老弟你再下个水,唐婊也不肯也得肯啊。”
文明将祝山一推,冷笑道:“你他娘少来这套。咱们江南四大骗子,唐婊贪财,老周好色,都算一般。谁不知道你祝大祸害不爱别的,专爱骗人。你一力撺掇,反而有诈。”
祝山嘿嘿一笑,不把文明恶言做一回事,笑道:“咱们兄弟伙,别说乌鸦骂猪黑。你文三本事还不是不爱财不爱色,专找那江湖人士和奇珍异宝?信不信由你。十日后巳时虎丘,你有本事说得文征明将何首乌给你,也不用来了。”泼墨挥毫写下一张药方,说道:“这方子只能保他十二日之命,十二日后再没有何首乌,不是我说,你就给这位兄弟办后事吧。”站起拱手去了。
李光斗早已醒来,将二人谈论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问道:“哥哥,你真儿个要去?”文明正在思忖间,猛然间听得他发问,点了点头,强笑道:“兄弟安心,莫说是虎丘,就是龙潭虎穴,哥哥也去定了。”听得文明如此关照,李光斗心中一片激荡,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暗暗责怪自己行事孟浪,以致落得身负重伤不说,还连累了文明,为他个萍水相逢之人损心力费思量。文明看出了这小孩子在想啥,轻轻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笑道:“你也太小看你哥哥了。你是我兄弟,我能不救你么?再说了,我不想去虎丘不是我怕了四大措大,有句话说得好啊,‘君子好骗,小人难缠’,死老祝就是小人中的小人,你放个屁功夫他就能给你翻七八十次脸,敢捅老子刀子的一抓一把,能背后捅老子的就只这老龟孙。不过,嘿嘿,到时谁捅谁还不一定呢,嘿嘿。”
祝山人品虽被文明说得一文不值,那医术却是极好的,李光斗只吃了三天药,便可下床走路,一切如常了,不过气血还是虚弱非常,还没文明有力。这蹉跎间十日之期已到,文明早换好了惯穿的文士打扮,要去虎丘赴会。因李光斗不放心文明单独前往,也闹着要去,文明便雇了两顶轿子,与李光斗乘了,又与了他一个大包裹,嘱他加意看了,方才出发往那虎丘而去。
虎丘乃姑苏名胜,自来是文士饮酒会文之所,更兼江南四大才子与人相约虎丘会文之事早已轰动吴门文坛,虽然两帮人马留了个心眼,并未将四大骗子之事说出,没了李逵大战李鬼的噱头,但江南四大才子联袂而出一事,已足够让吸引眼球了。众人虽不知四大才子对家是何方神圣,能让四大才子联袂对敌,必非寻常文士,无奈江南四大才子之名实在太高太响,姑苏赌场封盘时下注押唐寅等人与压唐演等人比例约是五比一,表明姑苏文坛谨慎看好四大才子。
李光斗也是做了少年文士的打扮,一路上他不时打开窗帘,见那大道上熙熙攘攘,满坑满谷尽是戴书生头巾的士子,瞧了这阵势,想到若是文明被人当场拆穿,当被羞辱唾骂到何等境地!
他正为文明不安,摇摇晃晃间,忽觉得轿子落到地上,早有轿夫过来掀起轿帘,将他扶出。李光斗被火毒的太阳刺得稍微眯了眯眼,耳边听得有人大笑:“哈,果然来了。”李光斗循声看去,只见祝山拉住文明手臂,正与他有说有笑:“适才老夫还与唐兄谈论你呢,唐兄还道文兄年少怯场,不来了。你看,文兄这不是来了么?”祝山后一句却是对一个中年文士说的,李光斗认得那是在扬州明月楼见过的真名唐演的“唐寅”。那唐演却是一脸懊恼之色,对文明只是略一拱手。李光斗心里笑道:“这必是和祝山赌哥哥不来输钱了。”唐演旁边坐着一个邋遢鬼儿,勉强看出是文士打扮,面上胡须拉碴,衣着凌乱,眼神呆滞,一脸呆相,李光斗便不认识了,只见文明上去与他见礼,口称“周兄”,才明白这便是江南四大骗子之末的周斌。
李光斗又望过另一厢,只见一群文士有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四个文士围在当间,不住谈论。那四人面容虽不相同,有老有少,然面上皆有一股清气,如那上好琴瑟弹出的雅乐一般,着实令人肃然起敬,李光斗心道:“想来这便是江南四大才子了,果然是人物。”古话有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江南四大才子无不才富五车,自小读书破过万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杰出人物,那一股才气是无论如何不能掩盖的。李光斗又回头去看己方阵营,只能见哼哼唧唧的唐演,嘻嘻哈哈的祝山,皮笑肉不笑的文明,一脸痴呆的周斌,倒是不用比早已输定了一般,李光斗心中更为文明担忧了。
堪堪到了巳时,只见一个老年文士走进场中,做了个四方揖,在场之人皆为斯文有礼之士,纷纷还礼。那文士将折扇一展,笑道:“诸位请了。学生松江李文长,初次见面的,有人以为,我这‘文长’,说的是学生文章写得又臭又长,而非以文见长之意。但请莫误会,学生这‘文长’,便是文章又臭又长之意,要紧要紧,谨记谨记。”众人听了无不是哈哈一乐。唐演却是一脸苦瓜相,喃喃道:“竟然请了这等大人物司文,狗日的好大手笔。”文明知李光斗对文坛之事不甚了了,便与他解说道:“这位老人家乃是松江文坛泰斗,虽从未中过举人,弟子门生进了翰林院的却不下三十个。莫看他为人随和,论起文来却是六亲不认的,数年前他弟子南京户部侍郎某写信问安,却被他在信上批了个‘狗屁不通’四字寄将回去。所以江南文坛送他一雅号,公平先生。”
李文长又道:“近日啊,学生在家正无聊,听说这江南四大才子要与人会文。你想啊,学生一个好热闹的人,能闲得住么,能不来看看热闹么?又蒙四位先生不弃,请学生来当这司文。要说学生啊,六十来岁人了,年纪一大把,本事一点没有,也就能看一看这文艺了。这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哪一项不是咱们读书人自小玩惯的东西呢?按理说,学生就该顾一顾这老脸,劝四位先生另选高明。可思来想去啊,谁叫学生平生就爱出风头看热闹呢?一来能占最好的地儿看文,二来还能出风头,这张老脸学生就不要了!”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们笑学生不要脸啊?该!谁叫今儿个两边都是大方之家呢?这位说了,这是啥来头?配得上这‘大方之家’,你信不信学生抽你三百戒尺?你不认得学生也就罢了,这江南四大才子你也不认得?”李文长右手挥舞,做了个邀入的手势,江南四大才子相顾一笑,联袂走入场中,李文长一个个介绍道:“这位是唐寅唐相公,江南一指,名动天下;这位是祝允明祝相公,文采风流,狂草御风;这位是文征明文相公,吴门雅士,诗画双绝;这位是周文斌周相公,年少有为,画甲吴门。”众人听得血脉贲张,李文长每介绍一个,人群中便爆出热烈持久的欢呼,场面热闹之极。
见了如此声势,祝山笑道:“完咧,这回没打就输了。”
唐演抬杠道:“哼,真打还未必输。”
“哦,唐相公如此英雄了得,便请下得场去将敌将斩首报来。”
“那你们呢?”
“我等为唐将军观敌料阵是也。哎呀不好,唐将军误走点心铺,被捉去熬糖浆了是也。苦哇!”
“怎么还是苦的!”
“禀大人,这半斤白糖之中,掺了两斤砒霜,这才害了秦家上下十三口人命。”
“秦家上下都是猪啊!这么苦都吃不出?话说哪来的秦家?”
这俩人一搭一唱,也不压着声音,倒像是在说相声一般。在场士子无不掩嘴葫芦而笑,有好事的还往他们跟前投掷铜板,人人心中浮现了“乌合之众”四个字。
文明握紧了扇子赏唐祝二人一人一爆栗,怒道:“有这么说相声的么?”众人心中一凛,终于出来个正经人了。“连数来宝和太平歌词都不会唱你也配说相声,听好了,数来宝是这么唱的••••••”说着伸手去怀中取竹板,“哥哥,别!”李光斗一把将他抱住,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文明给按住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无不将这江南四大骗子看做杂耍艺人,心中尽是轻视之意。就连原本枕戈待旦如临大敌的四大才子,见这视若生平最大对头的三个浑,一个呆,直是不堪一击,倒显得自己多事了。
这人啊,总爱往自己乐意的方向想,一生顺风顺水的人上人尤其如此。这四大才子都是平生受人吹捧惯了的,对这世事险恶便不如一般人了解了。他们也不想想,这四大骗子若不都是精似鬼,哪能骗得整个江南鸡飞狗跳?
李文长见四大骗子越来越不成话,有辱斯文,不免怒从心起,沉声道:“五位朋友,若你们商议有个结果,便请也上来亮亮字号吧。”那本是纠缠在一起的四人与一个呆子恍若被定格了一般,片刻之后那四人倏地分开,除李光斗之外都摆出一副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模样,便似方才闹剧从未发生一般。四人一齐走入场中,只见唐演龙行虎步,祝山步履逍遥,文明昂首阔步上了台,只周斌仍是一派死气沉沉。李光斗本待不上,被李文长看得发毛,只得硬着头皮下了场。
唐演四方作揖,众人知他是要亮出字号,便静了下来。只见唐演指着祝山道:“这位鄙人是‘杀人庸医阎王敌’祝山,只因这位鄙人治死的人比阎王杀的还多,诸位小心莫要着了他的手去。”
台下又是一片大噱,有人笑问:“那你‘这位鄙人’是谁啊?”
祝山笑着接道:“这位鄙人是‘拔鸟无情只爱财’唐演唐大婊子,啊不,是唐大官人,只要有十两银子今夜便可不拿他当人。”
一边周斌冷冷道:“老祝,这下三路的事儿你还是少说为妙,你都说完了我这鄙人‘无逾我墙’周斌周大色狼说啥?对吧,那位鄙人‘无事生非干鸟头’文明文相公?”
文明干笑数声,扇子指定李光斗道:“那位站着的是我家兄弟,他年岁尚小便不比了。要比的是咱们这乌合之众江南四大混蛋,能对上江南四大才子也算是三生倒了大霉。”
这四人一路讲底下一面大笑,啥子斯文教养通通被扔到爪哇国去了。还是李文长长者有量,听了这不同一般的介绍也不以为意,待四人介绍完了,接过话头说道:“好,既然大家都认识了,那么这场比试就开始吧。咱们的规矩很简单,一方先选定一项文艺挑战,为挑战方。应战方可自行安排人员出场,若无人出场则判挑战方胜。除双方协商一致,每场比试只出一人,不许与出场者传递消息。比试共比五场,先得三胜者胜。比试开始!”
李文长说完,众人大声欢呼鼓掌叫好,心中也无比好奇,迫不及待想看第一场。只见四大骗子笑的笑,呆的呆,既不聚一块商量,也没人愿出马挑战,就没个同仇敌忾的心,倒似等着看自己人笑话一般。四大才子商量了好一会儿,唐寅抱着一副棋盘,长啸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唐相公,敢应战否?”
“有何不敢!”
早有人搬过桌椅,将棋盘棋子放了,唐寅唐演互相施了一礼,落座抓子,唐演胜了执黑先手。李文长选了江南文坛中有名的五个国手上来观战,宣道:“比试总时限一个时辰,长考以半柱香为限,三次超时判输。局中不可离席,不得交谈。开始!”
祝山笑着跟李光斗轻声说道:“小李子,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唐婊输定了。”李光斗奇道:“不见得吧。他不是很厉害么?”“不信?咱们先去看个风景,等半个时辰回来看看。”“我不去。”李光斗摇了摇头,“我跟着哥哥。”“啊呀,这个小跟屁虫。算了,你不去我自己去,待这气闷得紧。”祝山扇着扇子走出圈外径自去了。
堪堪过了半个时辰,祝山又摇着扇子回来了,笑问:“怎样?”李光斗虽看不懂围棋,见四大才子均是面带得色,这一厢文明与周斌脸上也尽是嘲弄,便知唐演大事不妙。果然过不多时,唐演一声长叹,推枰认输。
李文长宣布:“第一场,棋艺,唐寅胜。”
祝山笑道:“唐婊长于临场变化,察言观色。若是比牌九便是十个唐伯虎加起来都没唐婊半个厉害。可惜这是比棋,讲究的是实打实的功夫,这点唐婊就差得远了。”
李光斗恍然大悟,点头称是。李文长已宣布开始第二场挑战。
看来四大才子早有准备,只听得李文长话音刚落,那边便跳出一位长髯老者,大笑道:“祝先生,祝先生,老祝找你比个书法如何?”众人一看,原来是祝允明祝枝山。
祝山笑着应了,快步往台上走,却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跤摔倒。众人慌忙去扶,只见他牙关紧咬,昏迷不醒。李文长叫了声“不好”,急道:“年老李衰,气血不足,最忌摔倒。快快将他扶阴凉处,烦请几位精于岐黄的先生速速给他看看,不要隐疾犯了!”
唐演冷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老庸医何尝有事?不过是想躲懒罢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祝山抬走后,李文长踌躇了一会,跟文明等人说道:“按理说祝先生这场子算是下了,不得有他人插手。但此事事发突然,依学生看,贵方可另选他人出场。”
唐演冷笑道:“多谢先生好意,可这老庸医脾气怪得很,咱们谁接了此事他反而会跟谁过不去,咱们还是不蹚浑水了。这场便算输吧。”
李文长点了点头,回到场中,果然判了祝枝山不战而胜。
四大才子见胜利已唾手可得,无不面带得色。只见文征明胸有成竹地走上场,做了个揖。李光斗因文明之故看文征明看得分外仔细,只见他果然是比唐寅年轻许多,但到不了文明的地步,不过是个养生得当的中年人罢了,不免好奇文明究竟有几岁。
只听得文征明道:“学生于画之一道,也算颇有心得。听闻文先生雅擅丹青,也是同道中人。愿与文先生切磋切磋。”
文明尚未答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斌突然说道:“我去吧。”唐演与文明一同大愕。周斌不去管他们,径自下了场。文征明见来的不是文明,心中正是不甘。那边周文斌举手道:“李先生,学生愿替衡山先生(文征明号衡山居士)下场。”李文长皱起眉头,看向周斌,只见周斌点头说了声“无妨”,便允许周文斌替了文征明。
早有人搬过两张书案来,上面铺好了宣纸丹青,周文斌早早选了边落座,嘲弄地看向周斌。众人看着周斌病怏怏的模样,无不认定周文斌赢定了,更有性急的大喊:“还比甚么?病秧子快认输得了!”
周斌却不为所动,翻了翻案上宣纸,说道:“这纸太小,我画不来。”众人又是一阵戏谑。李文长却始终正色,让人找了六尺多长的一卷白纸来,周斌接过也不打开,顺手放到案上。李文长催促周斌快些准备,周斌只点头说准备好了,更无动作。李文长心中有气,便不等周斌,宣布比试开始。
只见周斌将白纸甩出,在地面青石板上滚开,那青石板上好似下了三日的积雪也似。周斌从怀中取出数十支笔,也不管大小粗细,齐齐往砚台上一沾,将一杆大狼毫往嘴上横咬了,双手齐扬,那数十支笔如同被旋风卷起一般,在半空下了好一阵墨雨,落到那宣纸之上。再看周斌,双手各留了一笔,双手连连挥动,往那宣纸上三管齐下,将众人看得呆了。
李光斗不懂文艺,只觉得周斌动作好看,便问文明道:“哥哥,这位周相公画画很厉害么?”
唐演喃喃道:“何止是厉害,这厮要玩真的说不定真能给南京安乐寺的龙点上眼睛。”
文明强笑道:“老唐你说什么呢?他要是真去点眼睛就是往他脑袋来一棒子也要止住他呀。”
李光斗是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的,心里暗暗好笑,哥哥这也太夸张了,说笑说的和真的一样,还装的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蓦然听到一声龙吟,只见周斌纵声长啸,现场鸦雀无声,地上宣纸已变成一幅山水图。那厢周文斌案上画做只好了一半,他面如土色,头上汗水涔涔而落,手上画笔定在宣纸上方,墨珠大滴大滴落到纸上,将画作污染。
李文长去看周斌画作,那却是幅《虎丘冷月图》,行笔孤傲卓绝,一气呵成,他不禁伸出食指,一笔一划揣摩笔意。过了良久,李文长长叹道:“观止矣,若有他作,吾不敢请已。这一场,却是周斌先生胜了。”
周文斌将画笔一抛,指定周斌骂道:“你既有这般本事,为何尚要招摇撞骗,坏人名头!”周斌淡淡道:“世人无知,只好名头,不重本事。我一无名小辈,纵能画龙点睛,怎如一个寻常举人画好?”
李光斗看了一眼文明,心道:“世无巨儒,而失其大才。像哥哥这般人物,竟然被逼得落魄江湖。他爱骗人怕也是心怀怨望所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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