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造人生

孔雀胆D

　　 赵一伤开始的名字很文雅的，叫赵祎觞，他有兄弟四个，他是老四，而四兄弟的名字加起来正好是“曲水流觞”，为此他老爹赵惠澈非常得意，感觉给自己的儿子取的名字很有“文学”味，其实他老爹认识的字加起来只要手指头加上脚趾头就绝对能数得过来，基本上就是东西南北中发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就这些，如果你把里面的字单独拿出来，估计能认识的也就是剩下数字了。曲水流觞这四个字，前三个不敢说，但是第四个，他爹绝对不认识。他是他们家“祎”字辈的，所以就得了这样一个名字。但是，自打得了这个大号以后，他就没听人叫对过，有叫他赵伟角，还有叫他赵伟汤，反正没人叫他赵祎觞。到是他的小名，到是叫的很响亮，十里八村的没个不知道。你要是去他老家问赵祎觞在哪儿住，包准是没一个知道的，但是你要是问酒葫芦在哪儿住，保证没个不知道。根据当地人说他老赵家从明朝就开始做酿酒生意了，所以他家男娃娃的小名，绝对都是和酒有关系的，什么酒盅子，酒勺子，酒坛子，酒罐子，反正没个不占酒字的，而且他们家还有一样祖传的东西，那就是酒糟鼻，也不知道是在酒窖里待的时间长了吗还是咋的了，家里的男娃娃也都是一人一个酒糟鼻。
　　
　　 他们家，有钱！听酒葫芦他爷爷酒糟子说，他家最有钱的时候，家里光两进的四合院房子，在县城，在乡下，没有个二十处也有个十八处。整个县上最好的地几乎都是他们家的，少说也得有个上万亩吧。人都说，富不过三，但是他们赵家凭着这门酿酒的本事，足足的富了有二十辈儿，直到他爹那辈儿。
　　
　　 赵祎觞他爹小名叫酒筛子，上面有十一个姐姐，他爷爷四十八岁，娶了第五房小老婆才给他生了这么个带把儿的宝贝儿子。你不知道那年老爷子这个高兴啊，酒筛子满月百岁的时候，光酒席就开了一个月，还是流水席，管你认识不认识的，只要你打他家在县城的开的酒店门口过，进来道一声喜，坐下就请吃了。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光家里窖藏的上五十年的酒，就整整开了两百多坛子。酒糟子就是要给别人看，不是都说我老赵家太有钱了，早晚绝后吗，这回我酒糟子给你们看看，我老赵家又续上香火了，我赵馨虎也有儿子了。周岁抓周的时候，小家伙啥都没抓，偏偏就抓了酒筛子，这老爷子更高兴了，给在场的所有人说：“这小子天生就是我们老赵家的人，看见吗！看见吗！我儿子抓周抓的什么，酒筛子这是，我们老赵家，靠什么发的家，酿酒，我这个儿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可是让老酒糟子没想到的是，这个酒筛子，不是帮着他筛酒的，而是帮着他往外筛家里的银子的。这个大号叫赵惠澈的家伙，是他们老赵家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败家子儿，十二岁开始冒大烟泡，十五岁就开始进窑子，十七岁给他娶了个媳妇，倒是不嫖了，又爱上赌了，那是赌的那个昏天黑地啊！没白没黑的就是泡在那个赌场里，什么时候输的精光，什么时候才回家。回到家，抽上一口大烟泡拿上银子，接着又是一个昏天黑地。老酒糟子一看，这咋办，想来想去，把县城的其他产业都卖了，然后就靠着在老家剩下这几百亩地，怎么也都过了。可没想到这个败家子儿啊。一看，县城没地方了，也没地方要银子了，回到家里就偷，家里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没一个他没翻过的，就差他爹娘的棺材板还没掀开看看了，等把家里的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当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偷房契地契。直到把个万贯家产折腾了个快精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最后一把摇了个宝子六，把自己也交待给了赌场，那年赵惠澈三十一岁。
　　
　　 他爹死的那年，赵祎觞刚刚两岁。也许是他的名字里有个觞是和酒有关系的吧，也许是他小时候长的和他爹小时候太像了吧。赵祎觞六岁的时候，他爷爷决定，把家里酿酒的方子和酿酒的手艺都给酒葫芦。从那天起，他爷爷老酒糟子就开始手把手的教酒葫芦咋酿酒，从选料到研粉、从调浆到糖化发酵、从蒸馏到基础酒的流出再到分类、勾兑，一点点的给他往酒葫芦灌。这里我说说，他们老赵家之所以能富二十辈儿，不是因为家里以前没出过败家子，而是家里有条规矩，就是酿酒手艺只能传给下一代中其中的一个。剩下的儿孙，是不准做这一行的。不过每年可以从家里柜上领份子钱，而且，教授的过程又都是秘密进行的。这一来是保证家里的手艺不丢，二来也是为了这个传了几十代的手艺不泄密。酒筛子那辈儿，他爷爷是实在没办法，后来酒葫芦才知道，不是他爷爷不想再生个儿子，而是生了他爹后太高兴喝酒把身子喝伤了，他爷爷没法再尽人事了，所以也就只能看着这个败家子儿败家。
　　
　　 其实他爷爷挺满足，起码他爹最后还没把家里的老窖也给败了，只要酒窖还在，酿酒的方子也在，就不愁他老赵家没有东山再起之日。酒葫芦小时候也听他四奶奶说：“你爹啊，小时候和你长的一模一样，也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有一次，你爷爷吃饭，不小心把一盅酒给碰洒了，你爹一看就急了，又不知道咋办，就是咧着小嘴哭，你爷爷问他咋了这是，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酒，一边哭一边说：‘洒了，浪费了！’你爷爷当时那个高兴啊，直接自己趴在桌子上把洒了的酒都给舔了，然后抱着你爹说：‘好儿子，爹有你这个好儿子，不愁咱们赵家不发达啊！’可没想到啊……”说着，就开始抹泪。当时赵祎觞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但是看见四奶奶掉泪，他也觉得难受。
　　
　　 赵祎觞十八岁那年，赶上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他大哥赵祎曲，在从东北采购玉米回来的路上，被日本鬼子抓住，当抗日份子给杀了。他二哥赵祎水，在抗日战场上战死了。日本鬼子打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知道了老酒糟子有这个酿酒的方子，逼着要。又把他三哥抓走当人质交换。最后，老酒糟子把酒葫芦叫到跟前给他说：“咱家啥都能给他们小日本，就是这个老祖宗留下的方子不能给。”然后狠狠心说：“你三哥……不救了，酒葫芦，你赶紧的，拿着方子，能逃多远逃多远吧！”正说着，日本人就来了，老酒糟子一看，二话没说，拿起手杖就是一手杖，结结实实的打在酒葫芦肩膀上，然后大声喊道：“你还不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和你爹一个样啊一个样。唉，我赵家是造了什么孽啊！”说着又要打，酒葫芦一看，知道是日本人来了，赶忙装出一副小无赖的样子，推了他爷爷一把，说：“你个老不死的，今天我不拿到钱，我就把你个老不死的砸了骨头卖钱。”然后打着哈欠，说：“老子现在烟瘾上来了，快给钱，什么话都别说！”说这就开始搜他爷爷的身，最后搜到了一块怀表的时候，日本人进来把他拉出去了。酒葫芦一边踉踉跄跄的往外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说：“你个老不死的，等老子冒完泡再回来收拾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这一走就是八年。八年里，他不敢给谁说自己会酿酒，那个酿酒的方子，他从小就看，后面他有时间就背，有时间就背，直到把所有的方子都背下来以后，他朝着自己家乡的方向跪下，把那个流传了四百多年的方子一把火烧了，然后对着他爷爷的怀表说：“爷爷，除非我死了，要不然谁把这个方子也拿不走。”说完又拜了三拜，转身走了。抗战胜利后，他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才知道。他跑的那天，他们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和他爷爷一起，陪着日本人一起喝毒酒死了。那天被老酒糟子陪死的清一色的都是日本高官和当地大汉奸，为这，日本人把赵家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的尸体都用大木桩子吊起来，暴尸了半年多。当地人看了没有个不偷偷掉眼泪的，私底下都对老酒糟子竖大拇指。酒葫芦手里握着他爷爷的怀表，在他家的院子里，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发誓要重新让这里飘满酒香。
　　
　　 他找到他家的老掌柜白小蝶，没想到老掌柜看见他直接给他跪下了，一边哭一边说：“四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都怕等不到您回来了。”说这让酒葫芦坐下，自己走进里屋，拿了一个小匣子、一个小瓦罐和一本账本出来，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了那个小匣子，对着酒葫芦说：“四少爷，这里是老太爷以前交给我这保管的家里的房契地契，这几年我一直帮你收着。”然后又拿出账本，说：“这是这几年的账，没多少，总共不到三百个大洋。我也给您收着呢。”说着把小瓦罐也递给了酒葫芦。酒葫芦看着老的不像样子的白掌柜，问：“我大哥呢？婶婶呢？”白掌柜低下头叹气道：“都饿死了！”酒葫芦一听这话，顿时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哗的留了下来。然后给白掌柜说：“以后我就是你儿子，我给你养老送终！”说完，爷俩又是抱头痛哭一场。
　　
　　 就这样，在白掌柜的帮衬下，酒葫芦总算是把酒厂又办起来了。第二年，娶了邻村教书先生沈璧珺家的女儿，叫沈飞云，姑娘不算标志，但是酒葫芦也不是图她长的多漂亮，就图了她认字。这样，赵家又开始一点点的红火起来了。可没想到，刚刚有点起色的赵家又被国民党这里的驻军司令叶萧看上了，硬要他家每个月给他送二十坛子好酒当孝敬，这可是难为了酒葫芦，这刚刚开始的酒厂，一个月的生产量还没二十坛子，咋办啊！一家人又想办法，最后决定，买酒送。于是酒葫芦就打发自己的小舅子沈璐去县城买酒，然后运回来，换上自家的招牌，再给叶司令送去。可没过一个月，就让人给告发了。酒葫芦被抓进了监狱。他媳妇沈飞云和白掌柜多方打点，又卖了不少地，才算把人给救了出来。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国民党那帮王八蛋给折磨的不像人样了，养了半年多才算是恢复过来了。
　　
　　 没想到第三年共产党又把国民党给打跑了，这下酒葫芦没再等着人家来要了，直接自己备好了二十坛子上好的酒就给这的长官送了去了。这是酒葫芦第一次见到邓小平。可出乎酒葫芦意料的是，人家不但没要，而且还派人帮着给送了回来。酒葫芦吓坏了，赶紧又去见邓小平，说：“长官，现在没有几十年的那种酒，我这厂子刚刚办没几年，这已经是最好的酒了。”邓小平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你是这里有名的酒葫芦。是不是国民党的部队在这的时候找你要过酒啊，我们不是国民党的部队，我们不会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你回家放心的好好做你的酒吧！”说完转身走了，酒葫芦连忙点头，但是心里还是不踏实。
　　
　　 又过了一年，酒葫芦的女儿出生了，酒葫芦给她起名叫赵阑珊。那年是1949年，酒葫芦整整三十岁，正是而立之年。而他的酒厂在他和媳妇的用心经营下，也渐渐的走上了正规，那年冬天，白掌柜去世了。后面的几年有经历了抗美援朝等事情，酒葫芦基本上都没怎么再受到冲击。不过是多捐点钱打发了就是了。酒葫芦三十三岁那年，他的儿子出生了。按照惯例，他给儿子取的小名叫酒瓶子，到他儿子这辈，是宇字，于是他给儿子去的名字叫赵飞宇。
　　
　　 后面几年，媳妇也再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但是酒葫芦也挺知足，有儿有女就行了。他家的日子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就把飞云的父母也接了过来。酒葫芦自己管理酒厂，让媳妇飞云在家看孩子，伺候老人，一家人也算是其乐融融了，飞云的爹本就是个教书先生，所以两个孩子从小就被这个老丈人管的很严格，每天什么时候起床，念什么书，写多少字，老爷子也都安排的井然有序。酒葫芦也就不再操心了。直到酒葫芦四十七岁那年，一群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径直的冲进了酒葫芦住的地方，把他抓了出去，说是要开批斗大会批斗他。回来后，酒葫芦让自己的媳妇带着儿女和老丈人一家，赶紧的躲到了外地去了。从那天起，酒葫芦就经常的被一群人抓出去批斗，并且还时不时的让他写材料交代自己过去是如何剥削劳动人民的。家里厂里，能砸的都砸了。酒葫芦也认了，心想只要老婆孩子过的好，我受点苦就受点苦吧。可是就在他五十岁那年，他儿子忽然回来了，一见面就抱着酒葫芦哭，说他妈和他姐姐，受不了红卫兵的虐待，双双服毒自杀了，说姥姥姥爷也被红卫兵打死了。自己差点被打死也，后来被一个好心人给救了，才活了过来。酒葫芦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般，人一下子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酒葫芦才醒了过来，却又被红卫兵抓了出去批斗。这次酒葫芦一点反映也没有了，任凭红卫兵羞辱谩骂。后来，红卫兵因为他的名字太难写，就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赵一伤。当时酒葫芦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他挺了过来，他和他儿子酒瓶子一起，坚强的挺了过来。1976年拨乱反正后给他平反昭雪后，1978年他儿子赵飞宇才结婚。
　　
　　 1985年，酒葫芦第二次见到了邓小平，那年邓小平到他住的地方考察工作，酒葫芦作为接待嘉宾又一次见到了邓小平，邓小平见到他的时候，竟然立刻的叫出了他的小名酒葫芦，还说有时间很想再喝点他们家酿的酒。这时酒葫芦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项事情没做，他还没把自己这一脑子的酿酒方子传下去呢。
　　
　　 1995年，已是七十六岁高龄的酒葫芦终于写完了自己的那部关于酿酒的书，书的名字就叫《酿造人生》，而书的作者却写的不是赵祎觞，而是赵一伤。这本书里不但记载了他们赵家四百年不传的酿酒秘方，而且还有他一生酿酒的心得体会。
　　
　　 1996年图书出版前夕，赵一伤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了自己家的酒窖里，临死前还在为他那本还没出版的书操心。

孔雀胆D

这个是我在茶馆发过的文章中，公认最好的，BUT，我贴杀的是赵一伤，其实我是写给我尊敬的葫芦SAMA的……

石林侠影

葫芦sama用繁体字，莫不是港澳同胞。

孔雀胆D

引用第2楼石林侠影于2013-05-19 00:39发表的  :
葫芦sama用繁体字，莫不是港澳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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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KONG 脚

木夭夭

名儿起的漂亮又切题~
俺乍一看像四世同堂，又一看像复活，这是长篇改的短篇不？瞅着像提纲不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