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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 《梁羽生闲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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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7-30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人物桂姐的描写

小人物桂姐的描写
 
   李桂姐拜干娘(事在第三十二回)
  
  西门庆当了官,来趋奉他的,除了官场中人之外,还有妓院的人。第三十二回写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一节,颇具谐趣,也是值得介绍的。
  
  (李桂姐)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前来,要拜月娘做干娘,她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她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吴月娘哄得满心欢喜。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的侄女,又是西门庆的相好,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干女儿。而且吴月娘的年纪也不过只比李桂姐大几岁而已。不过,这个“闹剧”表面看来虽是滑稽可笑,其实也表现了妓女为了求得保障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来巴结大户人家。
  
  李桂姐做了吴月娘的干女儿,自觉“地位”提高,在同伴面前,就禁不住作得意状了。下面一段写她和同院妓女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西门家中的情形。
  
  (李桂姐)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她的“得意”,虽然受到同伴妒忌(吴银儿后来就效法她拜李瓶儿做干娘),但在西门庆家中,她这干女儿的身份,却并不受人重视。有一回她甚至受到傍友的侮辱。
  
   李桂姐陪酒受辱(事在第三十二回)
  
  有一天西门庆宴请以乔大户为首的一班客人,唤了三个粉头陪酒,应伯爵要讨好贵客,问西门庆,为何不叫李桂姐出来.西门庆初时推说“她今日没来。”应伯爵说是刚才还听见桂姐在后边唱。西门庆的谎话被戳穿,只好叫玳安去请李桂姐出来。桂姐初时不肯,但听得是西门庆的命令,无可奈何,也只能应召了。书中写:
  
  桂姐道:“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桂姐)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
  
  (李桂姐)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她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教她服侍。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份,休要惯了她。”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放心,她如今不做娘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
  
  按。“令翠”与“令宠”通。乔大户知道李桂姐是西门庆宠爱的妓女,所以初时不敢要她陪酒。应伯爵于是说出“她不做婊子做干女儿”的身份,嘲讽得十分露骨。而西门庆看着她受傍友侮辱,亦不以为意。可见到这个“干女儿”他其实也是毫不看重的。
  
   深入内心的描写(事在第五十一回)
  
  别的章回小说也常有写傍友的,但大都只是把傍友写成丑角,只写出他们谄媚奉承的一面。像《金瓶梅》这样深人傍友内心的描写,是绝无仅有的。
  
  同样,在写李桂姐这个小人物时,《金瓶梅》作者也用“多元化性格”的表现手法,写出了一个妓女复杂的心理活动,达到了很高度的写实境界。这也是与别的不同的。
  
  李桂姐惹了官司,跑来向西门庆哭诉:
  
  “把妈唬得魂儿也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
  
  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倘人来寻你,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 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她吧。”
  
  书童回报,说是这是东京上司行下来的批文,委托县官拿人,要免提还得往东京上司处说去。西门庆遂叫家人来保“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即是叫他去走蔡太师府管家翟谦的门路。如此一桩小事,出动到太师府管家,自是可以了结了。
  
  那晚大家在吴月娘房里吃酒,桂姐叫丫头玉箫递琵琶来给她唱个曲儿与大家听。
  
  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刺刺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皱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水弦,唱了一会。
  
   桂姐付出的代价(事在第五十二回)
  
  孟玉楼奇怪她的心情转变得这样快,初来时还是皱着眉头心焦得茶也吃不下去的,一会儿就有说有笑了。“做脸儿”即脸上的表情。这段描写,有明暗两层意思。明的是:由于妓女所处的生活环境,她是必须像戏子一样,即使是有焦心之事,她也可以娱乐别人的。这是基于求生存而训练出来的本领。只是吴月娘、孟玉楼这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妇女不了解罢了。暗里则是写,虽然当时西门庆只是答应帮她,来保也才起程上京,但李桂姐已深信官司一定可以了结了。西门庆在官场的地位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从妓女的心情迅速转变中“暗写”出来。
  
  李桂姐得到西门庆的帮忙,当然也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要满足西门庆的淫欲。下面一段描写,看似“色情”,其实也是深有讽刺意味的:
  
  (应伯爵找寻西门庆)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在椅儿上正干得好……伯爵道:“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西门庆便道:“怪狗材,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作干女儿了,好意叫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吧,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材,还不带上门哩!”
  
  西门庆不介意应伯爵在他面前揩桂姐的油,桂姐受了欺侮也还要强颜欢笑,这个“闹剧”,实是笑中有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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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0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儿子的夭亡

[sell=10,money]西门庆儿子的夭亡

  拜太师做干爷(事在第五十五回)
  
  时光荏苒,蔡太师的生日又到了。这回西门庆备办二十多扛金银缎匹礼物,亲自上京给蔡太师拜寿。他先见管家翟谦,道达想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的心意。
  
  
  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儿子,定然允哩!”
  
  果然不出翟谦所料:
  
  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拒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
  
  当场便收了他做干儿子。而且在正日那天,单独请他入内院喝酒。
  
  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得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满满一杯,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孙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
  
  西门庆拜了太师做干爷,真是平步登天,不但可以欺压百姓,连顶头上司也要看他嘴睑。这些趋炎附势的事情也不必一一细说了。
  
  翟谦的预测“自然还要升选官爵”,也果然很快应验,没多久,西门庆就官升一级,做了正千户提刑官,而且还奉旨进京陛见。由于他是太师的干孙子,大官都争相和他结纳,例如崔中书和何太监都抢着请他到家中居住。他虽然是随班陛见(只能俯伏金阶,遥观圣容),但总算见着皇帝了。他本来只是个“破落户财主”出身的地痞,能得到如此“殊荣”,那是有其典型意义的。此即文史学者朱星所说的“西门庆一生发迹的历程代表了中国旧社会里一般流氓或土豪阶级的发迹历程”也。
  
   官哥儿的幸与不幸(事在第三十、三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众多妻妾中,只有李瓶儿生了个儿子,她产子的时候,恰值西门庆得官,因此取名官哥儿。封建时代的观念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西门庆本来只有前妻生下的一个女儿的,如今添了儿子,如何不喜,孩子一诞生,他就:
  
  慌得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
  
  大排喜宴、上坟祭告祖先等等,自是不在话下。孩子除了有专职的奶娘和几个丫鬟服侍之外,阖家上下,为了要讨西门庆的欢心,也都把这孩子当成宝贝。
  
  表面看来,这个官哥儿降在西门庆这个富贵人家,可说是“幸运”之至,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他并没有得到正常人家的孩子待遇,《金瓶梅》写他短促的一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是充满讽刺意味的。
  
  西门庆带孩子去上坟祭祖时:
  
  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儿吓得在妳子(奶妈)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
  
  西门庆许下的“一百二十分清醮”,后来在吴道士主持的玉皇庙还愿,为了保佑孩子长大,将官哥儿“寄名”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第三十九回“西门庆玉皇庙打醮”,说的就是这件事。但这件事却又给孩子带来了一场折磨。
  
  吴道士送了银脖项符牌儿和道衣来给孩子。
  
  (吴月娘)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们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李瓶儿抱了孩子出来,众人争着替他“打扮”,下面一段生动地写出了官哥儿受折磨的情形。
  
   一出生就招妒忌(事在第四十一回)
  
  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拿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得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泡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
  
  孩子受折磨,旁人只当笑话看,则所谓‘如珠似宝”,实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也就可想而知了。鲁迅论《金瓶梅》的技法,说出它的一个特点是“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相形”即互相映衬之意,上述的描写可作例证。
  
  旁人为讨西门庆欢心,把孩子当作宝贝,其实也只是做出来的,实际他一出生就招人妒忌,其中尤以潘金莲为甚。第三十回后半回“西门庆生子喜加官”写:
  
  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孩子只有五个月大,西门庆就给他定亲,与县中豪富乔千户成亲家。定亲那晚,潘金莲在房中“使性子,没好气”,就借口秋菊(丫头)开门迟了,指桑骂槐,打她一顿。
  
  妇人打着她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
  
  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将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唬得只把官哥儿耳朵捂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吧,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得秋菊狠了。
  
   金莲偷情  纵猫吓婴(事在第五十二回)
  
  但潘金莲虽然心怀妒忌,表面上却还是装作宠爱官哥儿的。有一回潘金莲和陈经济(西门庆的女婿)在园子里调情,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和奶妈如意儿出来,陈经济躲进山洞里,李瓶儿装作看不见,潘金莲也若无其事地向李瓶儿问长问短,表示得对官哥儿十分关心。后来两人还在芭蕉丛下,铺了张凉席,抹牌耍乐。抹了一会,孟玉楼找李瓶儿说话,潘金莲替她看管孩子,书中写:“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交经济,说:‘没人,你出来吧。’经济便叫妇人进去。……哄得妇人,人到洞里,就折铁腿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
  
  他们“正接着亲嘴”的时侯,孟玉楼受李瓶儿之托,带了丫头小玉来抱孩子。
  
  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旁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那金莲便从旁边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儿的。”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
  
  按:孟玉楼和潘金莲私交最厚,故而明知她是强词夺理,也不拆穿;至于李瓶儿则是为了不敢得罪潘金莲,只能接受她的“好意”,让她代为看管孩子。这段故事写出了潘金莲耍的两面派手段,但却耍得很不高明;同时也写出了李瓶儿和孟玉楼的世故。后来潘金莲训练一只名称“雪狮子”的白猫去抓官哥儿,终于将他吓得害病身疾。黑猫吓婴这段,可以视为“伏笔”。
  
   私通小丈母(事在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是《金瓶梅》的第一淫妇,她嫁给西门庆作妾之后,又勾搭上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陈经济是典型的“二世祖”,贪吃懒做,无一技之长,好色与西门庆相同,但却没有西门庆那样横行霸道的手段。
  
  我在前面说过,潘金莲并非天生的淫妇,她之所以成为淫妇,是特定环境造成的。她失贞于主人张大户;被迫嫁给她不喜欢的三寸丁武大郎;爱上武松,被武松痛责;嫁给西门庆后,虽然得到西门庆特别宠爱,但西门庆除了有妻妾六人之外,还到处拈花惹草,而她所得到的宠爱也不见在李瓶儿之上。撇开社会因素不谈,性生活得不到满定,也是她成为淫妇的原因之一。她和陈经济私通,是她作主动的。这也表现出作者善于写“同类的事件”(她当初和西门庆私通也是为了情欲)而能用不同的手法。请看下面一段描写:
  
  (潘金莲在白天和陈经济在山洞偷情,未能成其好事,到了晚上)金莲蹑足潜踪,到卷棚后面,经济三不知地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地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脸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忍不过,用手掀开经济裙子,用力捏着阳物。经济慌不迭的,替金莲扯下裤腰来,划的一声,却下一个裙裥儿。金莲笑骂道:“蠢贼奴,还不曾偷食的,恁小着胆,就慌不迭,倒把裙裥儿扯吊了。”就自家扯下裤腰。
  
  按:这一段写潘金莲的“急色”情形,文字虽然有点“不雅”,但对潘金莲的性饥渴却是描写得淋漓尽致。惯于偷香窃玉的陈经济,和她作“对手”,竟变成了“初哥”了。
  
   西门庆因何做善事(事在第五十七回)
  
  作为西门庆的独生儿子,官哥儿虽然表面得到阖家宠爱,其实却没有谁是真正关心他的。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在内。
  
  西门庆常在家里饮宴作乐、孩子受嘈吵是不必说了,有时甚至让陪酒的妓女逗他玩,和他亲嘴。有一回由西门庆的大妇吴月娘出面,请乔亲家相会,也找了几个妓女前来弹唱助兴。
  
  当下韩金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穿云之响,把官哥儿唬得在桂姐(妓女)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得屋里去吧。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得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得往那边房里去了。
  
  按:“落尘绕梁、裂石穿云”本是赞歌声美妙的,用于此处,则变成了高明的讽刺(孩子被唬得不敢抬头出气儿)了。而孩子被吓成这个样子,还被大妈骂为“不长进的小厮”,也足够讽刺的。
  
  更富于讽刺意味的还有昵,第五十七回,写西门庆捐五百两银子修永福寺,为孩子积福,回家后吴月娘劝他少做贪财好色的事,“僣下些阴功与那小子也好。”西门庆回答: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原来西门庆“广为善事”,名义是替孩子消灾积福,其实却是为了替自己的贪财好色“买保险”的!
  
   雪狮子吓病官哥儿(事在第五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六房妻妾中,李瓶儿入门最后,但后来居上,得到西门庆的宠爱却胜过了潘金莲。尤其在她有了官哥儿之后,“地位”更是与众不同。潘金莲心怀妒忌已非一日,也许是从那次官哥儿受黑猫惊吓的事件得到灵感,就养了一只名唤雪狮子的白猫,“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她就训练这只白猫,用来对付官哥儿。
  
  (潘金莲)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玩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蹿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玩耍,只当平日哄喂它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
  
  官哥儿被吓病了:
  
  (吴月娘)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着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
  
  按:潘金莲骂“这老婆子这等张睛”,意即指那奶妈(方言称奶子)睁眼说假话;“爪儿只拣软处捏”,意思是说别人见她好欺负就找上她。她抵赖得一干二净,“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吴月娘虽然找她来问,却并不继续追究。可见吴月娘其实也是有“幸灾乐祸”的心理的,不过没有明写罢了。
  
   乱投医官哥夭折(事在第五十九回)
  
  吴月娘是既妒忌李瓶儿,也妒忌潘金莲的。她虽然没有追究潘金莲,却把官哥儿是受潘金莲养的那只白猫吓坏的事对西门庆说了。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抡起来只一摔……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
  
  西门庆只是摔死白猫,也没责骂潘金莲。看来他只是为了出气;同时也表现了潘金莲仍然甚得他的宠爱(即使不及李瓶儿),否则换了别人,他是不会这样罢休的。
  
  官哥儿被吓病,吴月娘首先请了个刘婆子来看病,刘婆子断孩儿是受吓惊风,“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中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西门庆跟着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太医“用接鼻散试之”,“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嚏出来”。最后请了一个巫医鲍太乙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于是只好“白与他五两银子,打发去了。”
  
  可怜这宫哥儿“被灸得满身火艾”,又受了什么太医、巫医的胡乱摆弄,终于一命呜呼,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金瓶梅》写官哥儿之死,是极其不落俗套的。这个富家独子表面阖家宠爱,其实却是在别人的妒忌和西门庆给予他的不正常的养育环境中受折磨。他生得“面白唇红,甚是富态”,西门庆和众傍友都认为他将来一定有纱帽戴,因而给他取名“官哥”。结果却是夭折。作者用了“表里不一”的技法来写官哥儿之死,堪称是上乘的讽刺文学。
  
   李瓶儿之死(事在第五十九回)
  
  《金瓶梅》的三大淫妇中,最早去世的是李瓶儿。作者写李瓶儿之死,也是极其不落俗套的。他首先写李瓶儿的心理状态:
  
  (李瓶儿在儿子病危的那天晚上)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进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
  
  一听两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得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李瓶儿)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
  
  和潘金莲相比,李瓶儿的本质是较为纯良的,对人也较潘金莲厚道。她平生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和西门庆串通气死丈夫花子虚,并把前夫的财产都带了去给西门庆。这件事令她有着一种很深的罪恶感,处在顺境的时候不觉得(埋在潜意识中不受触动),处在逆境(儿子病危)的时候,就通过梦境表现出来了。
  
  西门庆给她开解,劝她“休要理他”,但罪恶感是如此之深,想不理也不行,在儿子病死之后,她的前夫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梦境中出现了。在其他的旧小说中,这种情形常被写成是“冤鬼索病”的“因果报应”,但在《金瓶梅》中却有其心理依据。这也是《金瓶梅》 胜于“同时说部”〔 鲁迅语)的一个例子。
  
   李瓶儿心伤成病(事在第五十九、六十、六十二回)
  
  官哥儿是在李瓶儿首次梦见前夫骂她的第一天黄昏时分,在她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死去的。她是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孩子在她怀中死去,给她的刺激自是难以形容,而“罪恶感”也更随着万念俱灰而日益深重了。书中写: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得吃,提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将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病)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形容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样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李瓶儿的病是十分“污秽”的,后来她下体不住流血,腐烂的气味充满房间,要靠薰香辟除。猜想作者之所以如此写李瓶儿病死,或许也是给“淫妇”一点“报应”吧。(任何高明的作者,都是不能完全摆脱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的。此所以在明清两代,亦有人替《金瓶梅》辩护,认为它是“劝善惩淫”之书也。)但比起潘金莲(最后终于被武松所杀)来,她所受的“报应”,已是“好”得多了。
  
  儿子的夭折令她消失了求生的意志,而求生意志的消失又加了她“罪孽深重”的感觉,这是互为影响的。这种心理状态又通过她前夫的入梦而表现出来,而这一次的表现又比上一次更为深刻。请看下面的描写。
  
   接二连三  梦见前夫(事在第六十、六十二回)
  
  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得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熟睡了不答,乃独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她,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
  
  官哥儿本来不是花子虚和她生的,她却梦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找她去同住,若用现代心理学解释,当是潜意识中的心理转移作用,是“罪孽深重”的感觉造成这种“转移作用”的。(最令她内疚的是害死前夫;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夭折。于是在梦境中就把官哥儿“转移”到花子虚名下了。)心理描写深刻到这种程度,在旧小说中实在仅见。简直有点像现代小说的“意识流”技法了。
  
  自此,花子虚每天晚上在她梦中出现了,甚至大白天她也会“看见”前夫的幻象。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溃边缘,以致本来是应该对西门庆避忌的,也不能不向西门庆诉说了。
  
  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又不好对你说。
  
  西门庆的对付办法是差玳安(小厮)往玉皇庙去,问吴道官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当然,这两道符是治不好李瓶儿的心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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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7-30 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讽刺名医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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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名医手法

   “名医”看病的趣剧(事在第六十一回)  

  李瓶儿得了病,自是少不免要请医生来看。先请一个在大街开医馆的胡先生,吃了药,病更重。干是就有人推荐“名医”了,第一个是西门庆亲家乔大户推荐的何老人,乔大户这样介绍他:
  
  咱县门前住的行医何老人,大小六脉俱精。他儿子何岐轩,现今上了个冠带医士。
  
  “冠带医士”即是有职位的官医。乔大户用何老人的儿子是官医一事来坚定西门庆的信心,这个“介绍”的本身已经是够“妙”的了。
  
  何老人来了,乔大户、应伯爵陪同接见,乔大户,首先问他的儿子近况,何老人答:“他遂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官医过的是迎送生涯,不得闲看病,又是“妙”不可言。但何老人言之,其用意则是为自己抬高身价。应伯爵跟着问:“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高寿并不等于医术也高,从后文叙述他的论症、开方、医效等等看来,标出他的高寿,实有讽刺他“老糊涂”的意味。
  
  那何老人看了李瓶儿的脉息,正在和西门庆说她病因(说得也不对)之际,西门庆手下推荐的另一个名医也来到了。这个名医据他自我介绍:
  
  在下小子,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平生以医为业。家祖现为太医院院判,家父现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无书不读,无书不看。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
  
  按:王叔和是魏晋间名医,他著的《脉经》是中医学最早的脉学专著。这个医生自夸于医书无所不读,其名却是“赵捣鬼”,亦是“妙极”,!
  
   讽刺庸医的妙诗(事在第六十一回)  

  书中对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还借他的口念出一首打油诗,作为“真实的介绍”,诗如下: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蘸。
  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作者是用杂剧中丑角出场白念说词形式,来给他作个“自画像”的。这是传统戏曲中常用的一种反讽手法。但到了“正文”时这个角色却是一本正经的自我吹嘘的。
  
  俗语云:“一山不能藏二虎”,于是先来的何老人就“伸量”这个后来的赵太医了。
  
  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门外出身?”赵太医道:“门里出身怎的说?门外出身怎的说?”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有父传子接脉理之良法,若是门外出身,只可问病下药而已。”赵太医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工巧,学生三辈门里出身,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还要观手相貌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看去。”
  
  这个吹足了牛皮的赵太医,看了李瓶儿的病出来,对西门庆道:
  
  “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太医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她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
  
  亦即是说,病人吃得很少,医生又猜错了。
  
   正写反写刻画庸医(事在第六十一回)
  
  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猜李瓶儿的病症,一次不中,两次不中,连猜五次都不中,最后还是西门庆告诉他:
  
  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殷,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么急方,合些好药与她吃,我重重谢你。
  
  赵先生道:“不打紧处,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写出个方来,好配药去。”
  
  赵太医出来,何老人问他:“甚么病源?”他巳经得到西门庆告诉,便即答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这一小节写赵捣鬼以不知为知,“冒充有嘢”⑴的黄绿医生⑵面貌跃然纸上。
  
  他开了药方,何老人又驳他了。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缠。”
  
  按:成语本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此处把良药改作“毒药“, 自是讽刺这位赵太医的。“摔手伶俐“云云,意即是说“去(死)得爽快”之意。西门庆已识穿他是庸医,又听他说了这等言语,当然大怒了。骂道:“这厮俱是胡说,教小厮与我扠出去!”不过由于乔大户替他说情,最后西门庆还是给了他二钱银子。“那赵太医得了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赵捣鬼被赶跑后,何老人方始揭他底细,只是“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得甚么脉息病源。”但后来李瓶儿吃了何老人开的两帖药,也是“不见其分毫动静”。鲁迅说《金瓶梅》的一项写作技巧是“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机。”对赵捣鬼的写法是用前者,对何老人的写法是用后者。正写反写都刻画出庸医面貌。
  
  ⑴“冒充有嘢”,粤语,意近“冒充有能耐”。
  ⑵“黄绿医生”,粤语,意近北方俗语“蒙古大夫”。
  
   探病者的嘴脸(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最得宠,私己钱最多,用钱又最疏爽,因此奉承她的人也最多。但当她得了重病之后,来探病的却并不多,来的也都是抱着敷衍的态度。《金瓶梅》的作者在勾画那些探病者的嘴脸时,也是曲尽讽刺之能事的。
  
  得过她施舍的观音庵王姑子来探病,从下面这段叙述,可见炎凉世态。
  
  (李瓶儿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怄了一场好戏,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她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账,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明日坠阿鼻地狱!为她气得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 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她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她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她,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她一遍……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
  
  按:王姑子说的“大娘”即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李瓶儿责她何以不来看她,她说是因为替吴月娘在家里诵了一个月“受生经”,所以今日才来。来了,吴月娘才叫丫头带她来看李瓶儿的,她既来探病,却又不问病情,亦无安慰言语,只是唠唠叨叨地诉说她和另一个尼姑在印经上所发生的钱银纠纷,她是不是诚心探病亦就不须明写了。
  
   说不尽的趋炎附势(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印经这件事上,也可见到王姑子的趋炎附势。吴月娘和李瓶儿都叫她印经,李瓶儿未曾得病时,她先替她印,李瓶儿得了病,她就只管忙于为吴月娘印经诵经了(她说不知李瓶儿生病的消息,这当然是假话)。她又说为了和薛姑子怄气,“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言下之意,这等“大事”我都误了,迟来给你探病,那又算得了什么。书中写李瓶儿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替她担忧大娘恼她,这也是一种反讽手法。
  
  另一个探病者冯妈妈和李瓶儿的关系更深,她是李瓶儿前夫花家的老佣人,李瓶儿和西门庆私通时,就是由她联络的。她得到李瓶儿的好处也比王姑子更多。可是她来探病还在王姑子之后,以致奶娘如意儿也忍不住要讽刺她了。
  
  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尚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撒风”即胡扯也。)
  
  还有一个吴银儿,她是曾经想尽办法要拜李瓶儿做干娘的,李瓶儿初起病时,她还来过服侍;病一重,她就绝迹不来了。有一次西门庆想叫吴银儿来陪病人,对李瓶儿说:“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说“你不要叫她,只怕误了她家里勾当。”意即别阻人家“搵银”⑴也。李瓶儿倒是颇得人情世故的。
  
  ⑴“搵银”,粤语,意近“赚钱”。[/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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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30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瓶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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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之死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事在第六十一回)   
  李瓶儿得了病,别人都不当做一回事。甚至表面上好像十分关心她的西门庆也是过着平日的生活方式,照旧出外饮宴嫖妓。当李瓶儿病得“肌骨大都无一把”时,他的南京货船到了,他就新开了一间绸缎铺:
  
  那日新开张。伙计攒账,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经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
  
  席间并招妓陪酒唱曲,与众傍友笑谑不休。
  
  不但如此,在李瓶儿病况越发沉重时,他还跑到姘头王六儿的家里过夜,并且由王六儿的介绍,又认识了一个“年纪小小儿的,打扮又风流,又会唱时兴的小曲儿”的申二姐。到了重阳节那天,还打轿子接了申二姐来,叫她陪他的“合家宅眷”饮酒唱曲。第六十一回后半回“李瓶儿苦痛宴重阳”就是写这件事的。
  
  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弹唱。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
  
  李瓶儿已经病得很重,西门庆还要她出来凑个“合家欢宴”,这不是表面关心,实际却是令得她临死也还要受折磨吗?
  
  重阳节这天,西门庆家中内外都设酒席,他在里边和妻妾饮了一会酒,又出外边和众傍友欢宴了。书中详述各种食品,单表其中一样,常时节送的四十个大螃蟹,就是“非凡妙品”。
  
   弹唱声中瓶儿病倒(事在第六十一回)   
  这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另外还有盆“打开碧靛清,喷鼻香”的菊花酒以及“玫瑰果馅蒸糕”等等。西门庆与一众傍友就在享用这些佳肴美酒的向时,观赏那“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作者在这里极力渲染西门庆的赏心乐事,正足以显出他的“没心肝”。
  
  里边内眷吃的那席酒,在西门庆走开之后,李瓶儿就更受折磨了,书中写:
  
  (申二姐)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你好甜酒儿吃上一钟儿。”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拿起钟儿来,咽了一口又放下了,强打着精神儿与众人坐的,坐不多时,下边一阵阵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
  
  那申二姐在里边拿琵琶弹唱给西门庆的妻妾听,之后,又给西门庆召唤出来,要她弹唱给应伯爵、常时节等众傍友听。而李瓶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病倒,不省人事了。书中写:
  
  不说前边弹唱饮酒,且说李瓶几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得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拾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扌刍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扌刍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绣春连忙快对大娘说去。那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俺娘在房中晕倒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用的是对比的手法,以西门庆、吴月娘等人的欢乐衬出李瓶儿的苦痛。同时也刻画出了他们所谓疼惜李瓶儿的“假象”。这个写法,亦即鲁迅所说的“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也。
  
   不是疼人是疼钱(事在第六十二、六十四回)   
  李瓶儿病得不省人事之后,西门庆和吴月娘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她找一副好棺材。西门庆把这任务交给家人贲四和女婿去办。看了几副中等的都不满意,最后找到了一副“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给)他老夫人的”,书中描述棺材的质地、式样以及他们怎样和尚家讲价,减了五十两银子,以三百二十两银子成交等等情事。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向应伯爵道:“这板也着得过了。”伯爵口不住只顾喝采。
  
  按:西门庆夫妻对李瓶儿的病不关心,到她临死时,对她的棺材倒是十分重视。这一段不但写出了吴月娘的假仁假义,也写出了西门庆的“假面”和“自我补偿”的心理——李瓶儿生前他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死后给她一副好棺材就心安理得了。妙的是作者不加丝毫褒贬,只让读者去体会。
  
  不过作者也还是借旁人的口作出了“评论”的。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写李瓶儿一死:
  
  西门庆磕伏在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你了。”
  
  但在西门庆的背后,小厮玳安则是如此议论他对李瓶儿的伤心和厚葬。
  
  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19452;(上髟下狄)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不是疼人,是疼钱!”真可谓一语中的![/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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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 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与官太太的情色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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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姘上王府寡妇(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个典型的大色狼,他一身兼备“潘、驴、邓、小、闲”五种条件,在家中除了先后有七房妻妾之外,还奸淫了不少婢女和手下人的妻子;在外面除了经常嫖妓之外,还勾搭了各种各类的女人。李瓶儿死后不久,他就勾搭上官哥儿原来的奶娘如意儿,跟着又在外面勾搭上一位林太太。这位林太太可说是在他众多姘头中最“巴闭”⑴的一个。
  
  林太太的夫家姓王,是著名的豪门巨族,丈夫的祖爷王景崇曾任太原节度使,受封为“邠阳王”;儿子王三官是当朝“顶级”武官六黄太尉(按《金瓶梅》是明代人写宋代的事情,在宋代“太尉”是由宋徽宗定为武官的高级官阶的)的侄女婿。这个王三官也就是曾经和西门庆争夺过妓女李桂姐的。西门庆不过是清何县的一个土霸,靠捐金才得到一个“提刑”官职,可说出身‘低下”,居然姘上王府寡妇,已经是甚有讽刺意味的了;而后来,那个本来是他“情敌”的王三官还要奉母命拜他为义父,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如果用现代文学的术语来说,应该可算得是个很有意思的“荒谬剧”吧?
  
  西门庆之能够姘上林太太,是通过妓女郑爱月的“介绍”的。而给他扯皮条的则是一个名叫文嫂的媒婆。
  
  郑爱月之所以和他提起林太大。也正是因为他呷王三官的醋而起。
  
  西门庆在妓院里听到王三官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一个歇钱(宿费)”的消息,大为生气,骂道:
  
  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个小厮缠,她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我!
  
  于是郑爱月就给他“教路”。
  
  ⑴“巴闭”,粤语,意近“了不起”、“大牌”。
  
   婆婆媳妇一齐刮刺(事在第六十八回)
  
  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
  
  爱月儿(即郑爱月)在说出“门路儿”之前,郑重叮嘱西门庆休说与旁人知道,“就是应花子(应伯爵〕 也休望他提。”西门庆答应了,“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么门路儿?”于是爱月儿开始介绍这个林太太了。
  
  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得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她儿子镇日在院里,她专在家,只送“外卖”……(说媒的)文嫂儿单管与她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她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大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她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西门庆听说可以把王三官的母亲和妻子都“刮刺”(明代山东方言中的粗话,比“弄上手”更俗)上,这一来可是什么气都出了,当然欢喜不迭,“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第二日,就依爱月儿所教的门路,把媒婆文嫂找来。
  
  西门庆许以重赏,要文嫂“如此这般,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她会儿,我还谢你。”文嫂一口答应,但说幽会的地点不能在她那里。她得先去和林太太说,若林太太有意,这才领西门庆悄悄到王府去,给林太太相一相。须知王府的寡妇轧姘头也是要端架子的。而这也正是西门庆求之不得的事,盖他如能在王府中成为贵妇的姘头,自是有一份难以名说的“满足感”也。
  
   一说即合(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受了西门庆的“重托”,恰好林太太的寿辰将近,于是她就用作借口,来到王府替西门庆做说客了。
  
  首先介绍西门庆的“家底”:
  
  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旧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歼陌,光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
  
  
  跟着介绍西门庆本身:
  
  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鞠打球,无所不晓……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王三官)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旦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
  
  按:“吃药养龟”即吃壮阳药以至培养得有特殊的男性“功效”之意。“龟”,指男性的那话儿。西门庆的“家底”或者不放在身为王府贵妇的林太太眼内,说到这点,可就令她意动了。文嫂口口声声说西门庆之所以想要攀交,乃是因“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而对“簪缨人家”的主妇介绍西门庆,却说出这等粗鄙的话,正是“表里不一”的讽刺手法。又西门庆和王三官本是“交过手”的情敌。文嫂却说他们不曾会过,而西门庆此来,为了慕她儿子之名求见,亦是原因之一。这就更是显出“上流社会”要找个好听的借自的“虚伪”现象了。
  
  下文一段,就写到那位贵妇人虚伪的一面了。她心里千肯万肯,口中却先作推辞。
  
   “传家节操”出淫行(事在第六十九回)
  
  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爷(指西门庆)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爷,要在提刑院递状,告那起引诱三爹(指王三官)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来到王家的情形:
  
  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按:这一段描写王家的堂皇肃穆气象,曾受封王的祖先图像有若关王(即关公),而在这样“高贵”的府邸中却正进行着“污秽”的行为。“节义堂”的题匾和“传家节操”的联语,更是莫大的讽刺!
  
  林氏悄悄从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一见满心欢喜。
  
  按:西门庆本是个粗鄙土豪,和“文雅”沾不上边的,在这位贵妇人眼中,竟然“语话非俗”,这一来是显出她的品位之低,二来也是反讽技法。她满心欢喜,但还要作个状,“文嫂催逼她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差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吧。’”
  
   贵妇偷情另不同(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勾引过的女人虽然很多,但和贵妇人偷情则还是第一次。贵妇偷情当然与众不同,作者先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人物(王府主妇林太太)和环境(贵妇的绣房):
  
  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爷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官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上入下日)□(左毛右必)的菩萨。
  
  按:“□(上入下日)□(左毛右必)”是有关性动作的粗话。“□(上入下日)”是动词,“□(左毛右必)”是名词,对于“成人读者”,那是不必“详解”了。这一段写绣房景物和林氏体态,文字一直用的都是甚为“典雅”的,尤其对林氏写得好像“富贵神仙”。突然来了这两个极为不雅的词儿。这正是作者写法的高明之处,好像“画龙点睛”一样,把林氏的“本质”点了出来。雅俗对比,其目的不仅是令读者失笑而已。
  
  跟着写见面的情形;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
  
  按:贵妇偷情,“零舍不同”,在上床之前,也有许多繁文褥礼。“拜见”、“免礼”等等,写得好像煞有介事的官场礼节,亦是令人忍俊不禁的。
  
   请他管教儿子(事在第六十九回)
  
  文嫂口中的“三公子”即林氏的儿子王三官,王三官此时其实并不在家,但为了把细起见,文嫂还是早就把通往他那边的角门关了。免得儿子忽然回来,撞破母亲的奸情。
  
  此时已“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于是文嫂就开始执行扯皮条的任务了。
  
  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旁开言说道:“太大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爷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爷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么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之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尽,自当重谢。”
  
  按:林太大让文嫂将西门庆带来给她“相睇”⑴,其实不过是把西门庆作男妓而已。但为了维持贵妇的尊严,她“睇中”⑵了出来,却不能不找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要西门庆帮她管教儿子。“招宣”是武职官衔。王家先代曾封王,后人亦得蒙荫,世代为“招宣”。“嫖酒”,浪荡酒色之意。此处指不务正业。林氏向西门庆诉说儿子不学好,要西门庆帮她“断开”那些带坏她儿子的“奸诈”之徒,又说自己之所以不肯往公门诉状是因“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她目前所做的就正是“有失名节”的事!
  
  ⑴“相睇”,粤语,意近“相亲”。
  ⑵“睇中”,粤语,意近“看上”、“相中”。
  
  
   假作正经  卖弄风骚(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听得林太太要他帮忙管教儿子,可正中下怀了。
  
  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
  
  按;“游食”是“游手好闲”者的简称,此处指那些哄王三官去嫖的流氓无赖。但其实说到“留连花酒”,西门庆比王三官更甚。而他竟然应承去“戒谕”王三官,堪称绝妙讽刺。
  
  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林太太不过找个借口,好与西门庆亲近的。她在“拜托”西门庆帮忙她管教儿子之时,就与他眉目传情了。作者在刻画这位贵妇人的“骚态”中,讽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
  
  此时“光景”,已经是“姣婆遇上脂粉客”了。但林太太既然假作正经,西门庆也就不能不略为“作状”。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大大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做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
  
  “水酒”云云,实乃“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盛情难却,西门庆当然是留下了。
  
   贵妇淫妇合二为一(事在第六十九回)
  
  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火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
  
  按:两个人享受如此一席盛筵,具见豪门气派;同时也显出了林大太刚才所说的什么“夫主去世,家中无甚积蓄”的太过做作的虚伪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文嫂扯皮条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即知趣“避席”。下面就写到西门庆和这个贵妇人的偷欢情景了:
  
  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颈,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
  
  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春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
  
  按:作者写他们交欢的情景,有如“工笔细描”,对林太太的“急色”情状(如自掩房门,解衣松佩、摸西门庆阳物等等),尤其写得“露骨”。但我们不能把它当作单纯的“色情”描写,作者之所以这样“工笔细描”,其实正是为了要表现这位贵妇的“贱格”的。她在床上的淫荡表现,甚至比潘金莲有过之而无不及!
  
   辗转牙床春色少(事在第六十九回)
  
  《金瓶梅》中常常加插一些当时流行的诗、词、曲子,多半艺术水平不高,估计是书商为了利于流行,加上去的。不过写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欢的“有诗为证”那首诗,水平虽亦不是很高,但还可列为“中等”,而且也有写实的讽刺意味。这首诗可能是出于作者之手的(为了适合西门庆和林太太的身份,故此不能写得太过“典雅”) ,倒不妨一录: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胜宝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辗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教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药。
  
  (注“药”字原来的《金瓶梅词话》版本漏抄。)
  
  按西门庆其实已是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但在这个半老徐娘的林太太眼中,则仍是“少年郎”的。“无心今遇少年郎”云云,是“对比”的讽刺手法(无心其实就是有意)。“敲打”则是性行为的象征。还有“辗转牙床春色少”(暗示林氏守寡,虽亦不时找男子偷欢,但“春色”毕竟还是不多),“打开重门无锁钥”等句,都有讽刺意味。
  
  最后作者还添上一段写林太太的依依不舍: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送出门。
  
  按:“盘桓了一场”、“谢扰不尽”等等字句,都是可令读读者“会心微笑”的双关语,作者写讽刺于幽默之中,技法是很高明的。
  
   整治王三官(事在第六十九回)
  
  林太太要西门庆帮忙管教儿子,把那班哄王三官去留连花酒的无赖(亦即是傍友)处治,这虽然只是她约西门庆私会的借口,但西门庆却是很重视这件事,不负所托的。因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讨好林太太,又可“奉命”收服曾与他争风的王三官。书中写: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
  
  按:“节级”是低级军官。西门庆一面吩咐节级缉捕,一面向夏提刑解释。因王三公子的来头太大,不解释夏提刑不能放心也。
  
  (西门庆)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
  
  按:本来“打狗要看主人面”,但夏提刑一听,西门庆是奉了王三官的母亲之命,自然不反对拿“勾引”王三官的“这干光棍”了。又,夏提刑本是正职,却称副职的西门庆为“长官”,这是一来因为西门庆的靠山(当朝蔡太师)比他大,二来他平日亦曾受过西门庆许多好处的缘故。不过,“长官”的称呼仍是很具讽刺性的。
  
  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报告),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
  
  这班节级的办事效率倒是很高,不过他们呈上的揭帖,上面所写的“各人名姓”,却令得西门庆稍费踌躇。
  
   傍友当灾(事在第六十九回)
  
  节级呈上揭帖:
  
  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即妓女)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早带到衙门里来。”
  
  按:李桂姐是西门庆的旧相好,秦玉芝儿是桂姐“院中姐妹”,故而西门庆看在桂姐份上,连带她也免问。至于孙寡嘴、祝日念则本来也是西门庆的傍友,他们陪西门庆去妓院的次数恐怕要比陪王三官还多得多。西门庆纵然不把他们放在眼内,这点“情分”还是要给他们的。
  
  西门庆的手下当晚就采取行动,结果如下:“(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里吃酒〕 众人把小张闲、聂钺儿、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日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得捏两把汗,更不知是哪里动人。”
  
  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动地。
  
  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扠下去!”
  
  这五个人受了一顿痛打,放出来后,互相埋怨,最后大家都认为是为了王三官挨这顿打的,于是决定“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 “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的,打得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这一去可又有妙文了。
  
   光棍上门讹诈(事在第六十九回)
  
  (那班光棍)径入勾栏李桂姐家,见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宅内,径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得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吧,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得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凳上声疼叫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面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不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得不好了。”林氏听了,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得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
  
  这一段写众光棍上门讹吓得王三官不敢露面。其“白描”技法,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一方面写出了光棍的撒泼;一方面写出了王三官的脓包,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典型的“二世祖”(遇事只会叫娘)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对话尤具特色,都是切合人物的身份的。例如光棍张闲催王三官出来,说的:“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就是十分生动的“形象化”的市井语言。
  
   只好向西门庆求情(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是和西门庆有“过节”的,听得众光棍说提刑院要他正身见官,又说老爹(即西门庆)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自然是“唬得鬼也似”,只会“逼他娘寻人情”了。
  
  林氏则是胸有成竹的,她要儿子领西门庆的人情,这样,即使以后给儿子识破奸情,亦可无妨了。不过,这一层是通过故事的发展“暗写”出来的。作者并没“点破”。
  
  书中写:
  
  (王三官)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她只认得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得熟。”王三官道:“就认得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令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调礼儿便了。”
  
  按:林氏是刚在两日前和西门庆在自己的家里幽会的,却对儿子说因儿子曾得罪西门庆,以致西门庆“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她为了自己的情欲,对儿子也用权谋。通过这个“小节”,作者深刻地写出了贵妇人虚伪的一面。
  
  (文嫂来了)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完了!”
  
  按:“衣巾着”这句即要王三官端正衣冠去拜见西门庆的意思。文嫂在说话之前,“只把眼看她娘”,暗示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王三官拜见西门庆(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为了怕吃官司,不惜跪求只是媒婆身份的文嫂去替他向西门庆说情,文嫂要他亲自去拜见西门庆,他也只能答应了。作者在这里写活了一个毫没骨头的二世祖。
  
  王三官是毫无应变之才的,他怕众光棍不肯放他出门,结果又只能请文嫂给他“搞掂”。
  
  文嫂对付光棍倒是颇有一手的,她出来和众光棍说好话,叫他们等王三官回来,说:
  
  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擸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着。
  
  文嫂把众光棍稳住之后,就带王三官去西门庆家了。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得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
  
  西门庆早料到王三官会来的,一听见他来,就大端架子了。
  
  
  (西门庆)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冠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得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
  
  西门庆将他耍弄个够,这才请他进入客厅,让他自己“挪座儿侧身坐的”。
  
   跪求西门庆(事在第六十九回)
  
  主客的地位是对等的,以王三官的社会地位,他来到西门庆家中做客人,本来应该和西门庆平起平坐的,现在他自动地把座位挪过一边,侧身坐下,这是表示他只敢以晚辈自居,不敢与西门庆叙宾主之礼。王三官对“情敌”如此低首下心,这已经是够委屈的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呢。
  
  (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前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义武弁,一殿之臣,宽怒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要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他,押他出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
  
  按:“弁”是管杂务的武职,地位很低,例如长宫的跟随就叫“马弁”。王三官的父亲官居“招宣”,“招宣”是很高级的官衔,和“弁”的地位相去十万八千里!又,西门庆不过是个地方官,区区一个“副千户”而已。他根本就够不上资格和王三官的父亲称为“一殿之臣”。现在王三官为了有求于人,不惜贬低父亲的身份而抬高西门庆,说出的这些话堪称“语无伦次”!作者在这里写出了一个毫无耻辱之心的二世祖典型,在“称呼”上就可见其“妙笔”。
  
   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事在第六十九回)
  
  在“王三官跪求西门庆”这一段,作者写王三官说的那些言语,也是极其可笑的。他所求于西门庆的不过是:一、免他见官,二、替他打发那些光棍而已,何至于要“衔结图报”,感谢西门庆令他有“再生之幸”呢?这种写法上的“高度夸张”亦是高度讽刺。
  
  西门庆“摆够了彩”又受了王三官的礼,当然要替他解难消灾了。
  
  (西门庆道):“贤契请回,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时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
  
  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郡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家童名)都张手儿要钱,才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
  
  那些光棍被拿到西门庆私宅审问,还要应付那排军和家童的勒索才能许他们进去,这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语一一“光棍也要榨出油来”了。西门庆先给那些光棍一个下马威,命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拶子”是古代一种刑具,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手指“用为紧收”。
  
   老鸦笑话猪儿黑(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侯。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吧,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吧!”
  
  西门庆办了这件案,大为得意,回到后房和吴月娘说,并且大发议论:
  
  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着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首饰)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吴月娘听罢丈夫对王三官的讥笑,答得更妙:
  
  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下不自照。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
  
  老鸦的身子是比猪更黑的。吴月娘用“老鸦笑话猪儿黑”来比喻西门庆讥笑王三官,可谓一针见血。“你也吃这井里水”,意指西门庆和王三官同在一个妓院嫖。一句“清洁了些甚么儿?”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
  
   应伯爵为友求情(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整治王三官这出戏的“正文”是唱完了,但还有个小小的“插曲”。插曲是西门庆的“首席傍友”应伯爵为了此事来见西门庆。
  
  西门庆在发落那班光棍之后,第二天一早,应伯爵就来了。在西门庆来说,这件案子是已经结束了。但应伯爵还未知道。因此要来探听口风。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后,应伯爵就说起王三官这件事情,说是听说“哥的衙门”把王三官儿“动”了。西门庆一口否认,说:“傻狗材,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是周守备府里?”应伯爵驳他:“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又推说可能是别的衙门中暗中“提人”(捉人}。应伯爵见他一再否认,于是只好直言:
  
  也不是。今早李铭(妓院中教弹唱的)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得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得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
  
  应伯爵已经点明是西门庆的提刑院动人了,但西门庆对这位平日视为“心腹”的首席傍友,仍然不肯说实话,只是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随她拿去乱去”,即管她怎样胡来之意。
  
  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
  
  应伯爵其实是为了祝麻子、老孙(这两人与他同属西门庆的傍友)来求情,他起初只提李桂姐被吓得“睡倒”,那是因为他知道西门庆对李桂姐的情分自是胜于对傍友的情分之故。
  
   做的绝了似赞实讽(事在第六十九回)
  
  待到西门庆对他发李桂姐的脾气,应伯爵方始提起祝孙二人,但仍然只是把他们当作陪衬。下面一段,写他这样猜西门庆的“心中情”。
  
  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还是哥智谋大,见得多。
  
  按:“战”字应是“颤”字之误,“打着绵羊驹□(马娄)战”即杀鸡傲猴之意。应伯爵说西门庆“这一着做的绝了”,又说他“智谋大见得多”,这些都是似赞实讽的话。
  
  西门庆对他的拍捧,却是照单全收:“扑吃地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这才说出实话。
  
  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儿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拿几个光棍。
  
  接着大谈他的得意事:
  
  (西门庆道)“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小厮)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
  
  按:应伯爵的“失惊”,当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因王三官是簪缨世家,他故意先装作不信王三官会来给西门庆递拜帖。
  
   深通傍友之道(事在第六十九回)
  
  应伯爵故作“失惊”,待到西门庆拿出王三官的拜帖与他瞧。他又装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如此一来,就更加可以满足西门庆的得意感了。
  
  作者写应伯爵这个人物是很有深度的,他可以忍受西门庆对他的侮辱(如骂他傻狗材)、戏弄(如一再不说实话),但他可并不是一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傍友,他会绕着弯儿“哄”西门庆说出真话,必要时甚至不怕揭穿西门庆的谎话,还会旁敲侧击地替朋友求情。这些描写,都显出了这个西门庆首席傍友的多元化性格。
  
  不过、应伯爵虽然深通傍友之道,他此来的目的,却并没达到。
  
  西门庆只是答应不再追究老孙和祝麻子二人而已(他本来就已这样决定的,因为这二人本是他的“十兄弟”中的人物,要是把他们一并捉将官里去,他自己也会觉得失了面子),但却不肯再收留他们了。书中写:
  
  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指老孙和祝麻子)只说我不知道。”
  
  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会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
  
  应伯爵请西门庆不要对老孙和祝麻子说他曾经来过,这一来是给他们二人保留面子,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替他们说情,二来也是试探西门庆的口风,准不准许他们再来。但得到的却是反面答复。
  
   王三官拜义父(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这已经令得西门庆大为得意,忍不住向傍友夸耀了。但他可还没料到,更得意的事还在后头,王三官竟要拜他为义父。
  
  这件事王三官是奉母命而为的。林太太(王三官之母)为了酬谢西门庆替他的儿子处分那些光棍,特地设宴请他。
  
  上次西门庆和她私通,走的是后门,这次可是从正门进来了。
  
  (西门庆)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得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们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镶。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棨戟元勋第;山河□(石带)砺家。”厅内设着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
  
  王三官与西门庆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旁设一椅相陪。
  
  按:王三官祖先曾因军功封王,故而门联中点出这是“元勋”的宅第;这段用工笔描绘出王府的堂皇,这就正显出后代的不肖了。西门庆在王府中得到王三官尊请他上座,其得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西门庆道:“请出老大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
  
  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径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戴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
  
  按这段写林太太艳妆浓,会见情夫,在“富丽”的后面隐现她的“贱格”。
  
   儿子引进母亲姘头(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带引母亲的姘头,让他升堂入室,“光明正大”地与母亲会面,不管他是否已经知道母亲的邪行,这个场面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而作者用“一本正经”的叙事技法写这种荒唐事,更是上乘的幽默——加深了现实的“荒谬”感。
  
  两人相见,自是又免不了有一番虚伪的做作。
  
  西门庆一面将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了。”半日,两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令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与老太太赏人便了。”……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
  
  按;西门庆送给林氏的寿礼都是时兴的服装,这一点细节的描写,显出了西门庆的“潘驴邓小闲”中的“小”(对女人细心)字功夫。盖王家乃大富大贵之家,身为王家主妇的林太太,是不会稀罕金银珠宝这类礼品的,只有送她时装,才会讨她欢心。而作者写她喜欢“金彩夺目”的时装,则是表示了她品位的庸俗。
  
  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
  
  按:西门庆送时装,是摸透了他这位贵妇姘头的心理的;王三宫叫戏子进来弹唱,则是不懂母亲的心理了。
  
   饶贴亲娘还磕头(事在第七十二回)
  
  林氏与西门庆相会,自是不会喜欢太多的“闲杂人等”在旁的。王三官不懂母亲心理,把两个“小优”叫人来弹唱助兴,这真是应了一句广东俗语,“不知是赠兴抑或□(扌罗)景”⑴了。因此也就怪不得林氏马上要把那两个小戏子“撵出来”了。
  
  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林太太)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个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滞雨心。
  
  按:这段写王三官奉母命拜西门庆做义父的经过情形。作者本来一直是用第三者的叙述手法写的,但到了最后,作者却自己“介入”,加以评论了。或许是因为作者写至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对林氏的鄙视,故此要加以口诛笔伐吧。作者最后说:“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其实则是他自己借“诗人”的名义来鸣不平的。诗两首,录其一: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迎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⑴“不知是赠兴抑或□(扌罗)景”,粤语,意近“不知是助兴还是引人注意”。

   婆媳未能兼收(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勾引各种各类的女人,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王三官的妻子。
  
  他本来是想婆媳一齐“刮刺”的,妓女郑爱月替他设计勾引林太太之时,就曾和他说过这王三官的妻子由于丈夫常不在家,如同守寡一般,“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这席话说得西门庆“心邪意乱”(第六十八回)。可见他之所以热衷于去和王三官的守寡母亲私通,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借此机会勾引王主官那标致的妻子亦是原因之一。
  
  待到他已经成为林太太的情夫,又做了王三官的义父之后,有一次到妓院去嫖郑爱月,两人在“并肩叠股”之时,因说起林太太来,西门庆夸耀战果,说:
  
  (林太太)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她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她主意,教王三官拜认我做义父。”
  
  
  粉头(指郑爱月)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
  
  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她一炷香,到正月里,请她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她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得怎样标致,就是灯人儿(花灯上画的美人)没她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若用个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第七十七回)
  
  相信读者看到这里,也会认为王三官的妻子迟早会是西门庆的人了。但结果却并非如此。《金瓶梅》中写西门庆费尽心机,仍然不能婆媳兼收的过程,是既有趣而又别开生面的。
  
   安心鏖战这婆娘(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满腹密圈、按照原定计划,到正月里,就以拜节为名,前往王府。无巧不巧,王三官不在家,文嫂接了西门庆的拜帖,便即报与林太太知道。
  
  “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袄儿,珠翠盈头,粉妆腻脸,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 ……茶汤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直过了元宵才来。’”
  
  林氏告诉西门庆儿子不在家,在她或许是说者无心,在西门庆则是听者有意了。她没等西门庆饮罢茶,就邀他入房宽衣,跟着设宴招待。
  
  妇人锦裙绣袄,皓齿明眸,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三官儿娘子,另在那边角门内一所屋里居住,自有丫鬟养娘服侍,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童仆谁敢擅入。酒酣之际、两个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西门庆家中磨枪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
  
  西门庆做好准备“安心鏖战这婆娘”,目的自是在于一箭双雕——林氏舍不得离开他这个有本事的男人,就不能不帮他勾引自己的媳妇了。果然西门庆在与她一场大战之后:
  
  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她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这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她流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
  
  林氏“满口应承都去”,婆婆是可以替媳妇做主的,这到口的馒头还能飞掉吗?
  
   故意“误导”读者(事在第七十八回)
  
  上述那段的最后两句“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是作为“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导语”的。亦即是有“预告”情节的未来发展的含义的。这个“下回”不一定是狭义的“下一个回目”,也可以是在叙述某个事件告一段落之时。若就“预告”的作用来看这两句诗,“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亦即是暗示王三官的妻子明天一定会来的。
  
  从郑爱月的“预测”——只要“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到林太太的答应“都去”到这两句“预告诗”,对章回小说有点“常识”的读者大概也可以断定:王三官的妻子是逃不出西门庆的掌心了。
  
  但事实的结果却并非这样。《金瓶梅》的作者并不依照“正统”的章回小说惯例(惯例是作出预告就必须应验),他是故意“误导”读者。用“误导”的手法来加强讽刺的效果,或加强“出人意外”的故事性,这在现代文学是常用的手法之一,但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却是极为罕见的。从这一点也可见到《金瓶梅》的技法确实是如鲁迅所说的在同时的说部之上。
  
  《金瓶梅》对这个“下回分解”的写法也是很特别的,若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可说是“雷声大,雨点小”。西门庆为了找个机会亲近王三官的妻子,特地设个灯酒之会,这个灯酒之会是极尽铺张的能事的。他由吴月娘出面,遍请达官贵人的内眷,并且使玳安儿送请帖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婆媳分开来请,可见他的“重视”,也可见他的“志在必得”。
  
  下文一段,就是写这个盛会的情形的。
  
   烘云不托月(事在第七十八回)
  
  却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家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乐小厮,从早晨就挑了箱子来了。在前边厢房做戏房。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御妻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又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大并王兰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催邀。午问,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 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
  
  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
  
  按:文章技巧中有所谓“烘云托月”之法,用于小说,即是让众多的配角出场,渲染出一片热闹的气氛,描绘出配角的特点(如地位、才情、面貌等等)。最后才是主角登场。主角一出现,就把众多的配角压下去了。《金瓶梅》中写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场面是极尽富丽堂皇的能事(有关文字,后面还要补述);人物则是各个官家娘子、阔亲贵戚陆续前来,但西门庆期待的、应该是这个宴会女主角的王三官的妻子却迟迟未见来到;待至王三官的母亲林氏乘着一顶大轿来了,后面跟着一顶小轿;至此,作者还在故布疑阵,让读者猜测那顶小轿里坐着的是不是王三官妻子?结果揭晓了,来的只是婆婆,媳妇可没有来。(其实懂得旧礼制的读者是可以猜到的,因为跟着大轿而来的小轿,多半是丫鬟身份坐的)。配角纷纷出现,主角终于没有登场,这就变成了“烘云不托月”了。
  
   寥寥八字  大有文章(事在第七十八回)
  
  有道:文似看山喜不平。“烘云托月”的写法在旧小说中是司空见惯的,“烘云不托月”的写法则似乎只有在《金瓶梅》中才有。
  
  “女主角”为什么不来呢?答案从林氏口中说出,简单至极,只有寥寥八字:“小儿不在,家中没人。”前面大做文章,极尽“铺陈”能事,最后却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八个字就结束了。在旧小说中,这也可算得是“奇文”了。
  
  不过,虽然只有八个字,其中却还是“大有文章”的:一、“小儿不在”,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实。西门庆前一天到王府拜节之时,林氏就已经对西门庆说过的了。为什么当西门庆邀她和媳妇一同参加灯酒之会时,她又“满口应承都去”呢?二、林氏是经过西门庆三催四请才来的,这和她前一天的表现(恨不得早到西门庆家)大不相同。为何如此,内里是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节?“家中没人”当然是推搪之辞,王府有的是管家,还有大批婢仆,何况一向主持家务的又是婆婆,并非媳妇,婆婆有命要媳妇同去,媳妇又焉能以“家中没人”作为借口推辞?
  
  这“内里文章”是可以任由读者作各种推侧的。最合理的推测是:媳妇早已知道婆婆和西门庆通奸的情事,也早已提防婆婆想要拖她“落水”,是以就坚决抗命了。那天从早晨到午间,西门庆使了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最后还只是林氏一个人来。这段时间可以理解得到,是林氏一直想说服媳妇,但花了一个上午,还是未能说服。王三官妻子的性格和丈夫大不相同,王三官庸懦,妻子则颇刚烈,这也是早有伏笔(她曾借地方官之力,要捉拿迷惑丈夫的妓女)的。
  
   纯客观叙事法(事在第七十八回)
  
  王三官妻子黄氏的为人,书中没有正面的推述,读者对她的“了解”, 主要是郑爱月对她的“评论”。在郑爱月眼中,黄氏是个“风流妖艳”的少奶奶,她是不甘于“守活寡”的,所以只要西门庆“用个工夫儿”,就不愁勾搭不上她。在这里,郑爱月“误导”了西门庆,也“误导”了读者。
  
  郑爱月的身份是个小妓女,虽曾到过王府唱曲,但是否见过王三官的妻子也还成问题(书中没有提过),更遑论接近了。即使见过,“风流妖艳”云云,也只是郑爱月个人对黄氏的“感觉”,由“感觉”所产生的“印象”不一定是真实的。观乎黄氏终于没有上西门庆的钩,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这个例子,我们还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另一个不落旧小说俗套的技法,在一般的章回小说中,旁人口中的“议论”,往往就是代表作者的议论,是和被议论的那个人物的真情实况相符的。但《金瓶梅》的作者却是用“纯客观”的叙事法,他只是“介绍”别人的议论或观感,这些议论、观感,可能符合事实,也可能不符合事实。
  
  西门庆设的这个灯酒之会,他所期待的“女主角”并没露面,这是颇为出人意表的。不过,这祥写固然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但若就此结束此会,岂不“浪费”了前面的“铺张”笔墨,也令读者感到意犹未尽?
  
  《金瓶梅》写作技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文似看山喜不平”,不仅只是显露一个高峰,而是过了一峰还有一峰。亦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待中的女主角没出现,但却临时出现了另一个女主角。她是西门庆同僚何千户的妻子。[/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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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2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未能得手之猎物

  
   临时出现的“宾中主”(事在第七十八回)
  
  在这个宴会的前两天,吴月娘曾经和西门庆谈及这何千户的妻子。那天她往何千户家赴宴回来,对西门庆说道:“原来何千户娘子还年小哩,今年才十八岁,一表人物好标致。”西门庆无甚表示,倒是对她的另一段话—— “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倒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似感兴趣,说道:“她是内府御前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与她陪嫁了好少钱儿?”(注“陪嫁了好少钱儿“是反问句法,“好少”其实即是很多。)作者写西门庆只对何千户妻子的身份、嫁妆感兴趣,对她的美貌无兴趣,这可能是他在吴月娘面前故作“正经”,但作者在这位蓝氏“出场”之前所作的介绍,却是轻描淡写的。和对介绍王三官妻子的写法(既写了旁人对她的议论,又写了西门庆对她的动心)刚好相反。“功力”稍弱的作者常会自己重复自己,而在这里,《金瓶梅》的作者在处理“同类事件”的描写上却取得了异曲同工之妙。
  
  “旁白”轻描淡写,“正文”可就是“重笔”描绘了。若把西门庆这个宴会比作一堂会演,这个何千户的娘子是最后出场的,颇有唱“压轴”戏的味道。西门庆请来的那许多贵妇,包括身份最高的林太太在内,都是用来陪衬她的,她是临时出现的“宾中主”。请看作者怎样隆重地介绍她的出场。
  
  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大错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位青衣家人,紧扶着轿竿。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姐妹迎至仪门首。
  
  按:论身份是林氏比蓝氏高,但接待的仪式却是后者隆重得多。由此可见蓝氏“宾中主”的地位。
  
   意淫同僚妻子(事在第七十八回)
  
  “直到晌午大错才来”,意即午时过了许久才来。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蓝氏:
  
  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这蓝氏,年纪不上二十岁,生得长挑身材,打扮得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香喷。但见:“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娥眉,直侵入鬓;滴溜溜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
  
  按:“来往踅人”的“踅”作盘旋,来回乱转解。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蓝氏那双滴溜溜的凤眼怎样看场面上的那些人的“但见”下面的那段骄文虽然稍嫌俗套,但在描绘蓝氏体态的同时,也写出了她的气质她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但气质却是和身为王府主妇的林太太不同的“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是明显的拿她来和林氏相比,一比就把林氏压下去了。作者这样写西门庆的眼中所见,也就等于是“预示”了西门庆始终无法勾搭得上这位蓝氏(西门庆在见了她之后不久就病死了,但即使不死,恐怕也是只能空想的)。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的“意淫”丑态: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魂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呆)的不得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西门庆)躬身行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
  
   宴会盛况(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写宴会的盛况。
  
  (西门庆与蓝氏)拜见毕,下来,先在卷棚内放桌儿摆茶,极尽稀奇美馔,然后大厅上坐,陈水陆珍馐。但见:正面设石崇锦帐围屏;四下铺玳筵广席。花灯高挑,彩绳半拽。雕梁锦带低垂,画烛齐明宝盖。鱼龙山戏,恍一片珠玑,殿阁楼台,簇千团翡翠。左边厢九姐十妹美人,图画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仙,妆成金碧。吃的是龙肝凤髓,熊掌驼峰;歌的是锦瑟银筝,凤箫象管。鼍鼓冬冬惊过鸟;歌喉嗽嗽遏行云。席上娇娆,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皆按离合悲欢……
  
  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西门庆)不住下来大厅槅子外往里偷觑。
  
  按:这个宴会是分开内外两处摆设的,女客在大厅上坐,男客则在园中的卷棚内。大厅的女客都是贵妇,故曰:“席上娇饶,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指伶人在戏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在园中演出位干大厅的阶下。这段描写宴会的文字,虽嫌流于“俗套”,但西门庆本来就是个庸俗的暴发户,“俗套”倒是配合他的身份的。作者作这样“夸张”的描写,还有一个用意。因为这是西门庆最后一次的宴会,过后不久,他就因纵欲身亡,家业也冰消瓦解了,写最后一次宴会的盛况,正是表现了“物极必反”的哲理。这在书中是有说明的。
  
  西门庆在卷棚内饮酒,却不住下来在大厅格子外往里偷觑,书中虽没说明,但读者当可意会得到,他偷觑的自是何千户妻蓝氏了。
  
   且把红娘去解馋(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更进一步地写西门庆的意淫: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林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告辞)了。” 这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着她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面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翠蓝遍地金裙;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肩,大红裙,戴着金铎玉佩,家人打着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得就要成双。
  
  作者在这里写林氏、蓝氏偕同离开西门家,用的是“类比”并兼“暗喻”的手法。西门庆想通过林氏来勾搭她的媳妇,结果是愿望成空;对蓝氏的“惊艳”,结果也只是徒劳梦想,写她们一起“离开”,这“离开”是有双关意义的。林氏、蓝氏的身份属于同一类的贵妇,但从两人的衣饰即可以分出雅俗。(和林氏相比,蓝氏衣着虽然名贵,仍可堪称“雅淡梳妆”。)
  
  “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正是把西门庆的意淫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西门庆的意淫余波未了,还“波及”别人。
  
  (西门庆)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话,姻缘凑合,可霎作怪,不想来爵儿(西门庆家人)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他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指来爵妻)生得乔样,安心已久……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搂进她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了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按:“莺娘”比喻蓝氏;“红娘“比喻来爵妻。作者在这里是点明西门庆只是把来爵妻当“代用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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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 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只知淫人妻女,不知死之将至

只知淫人妻女,不知死之将至 
    
       搂着情妇想别人(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费尽心机,仍未能一亲王三官妻子的香泽,对同僚何千户的妻子又是只能意淫,于是就更加纵欲,终于弄坏了身子。
  
  (西门庆)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玉箫(吴月娘的丫头)早晨来如意儿(原是李瓶儿为儿子请的奶娘,李瓶儿母子死了之后,她仍然留在西门家)房中,挤了半瓯子奶,径到厢房,与西门庆吃药。见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经(小厮)替他打腿,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
  
  按:王经是西门庆姘头之一的王六儿的弟弟,他的“出去”,另有伏笔。
  
  (玉箫)打发他吃了药,西门庆使他拿了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教她送到来爵媳妇子屋里去。……(玉箫)连忙钻头觅缝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还走来回西门庆话,说道:“收了,改日与爹磕头。”拿回空瓯子儿到上房,月娘问她:“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甚么?”玉箫道:“没言语。”月娘道:“你替他熬下粥来,约莫等饭时前后,还不见进来。”
  
  来爵妻被主人奸淫,西门庆只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首饰做“报酬”,来爵妻还要“改日与爹磕头”,西门庆的“淫威”于此可见。
  
  吴月娘等不见西门庆,“原来王经捎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那“物事”是王六儿剪下的一缕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托儿”,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于是就去找王六儿“解馋”。
  
  (王六儿)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会。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情欲如火,那话十分坚硬……(西门庆)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
  
   安灵过后即姘奶娘(事在第六十二、六十五、七十九回)
  
  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长青便好。休要日远日疏。”
  
  王六儿说他“松柏长青”,却怎知这正是她与西门庆“最后一次的欢乐”了。这说愿也就变成了反讽。
  
  西门庆本来就是个大色狼,自从最能讨取他欢心的李瓶儿去世之后,他就更加纵欲妄为,奸淫了不少婢女和下人之妻,而其中最具讽刺意味的则是和李瓶儿为儿子请来的奶娘如意儿私通。
  
  西门庆曾为李瓶儿之死痛哭了不知多少场,甚至对应伯爵说:
  
  宁可教我西门庆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我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她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
  
  但说是这样说,做的却是另外一套。李瓶儿尸骨未寒,他就和如意儿勾搭上了,而且是在为李瓶儿举行安灵仪式之后才不过几天的晚上。
  
  (那天)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西门庆不忍递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画像)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她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
  
  行如在之礼(“如在”即当她还是在生)。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西门庆真是这样“多情”吗?请看下文。
  
   拿她替代李瓶儿(事在第六十五、六十七回)
  
  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原李瓶儿的丫头)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她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她。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她,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
  
  西门庆是来替李瓶儿安灵的,他对着李瓶儿的灵床和画像,就在李瓶儿的房中和如意儿行淫,在正常人看来,这实在是不成体统,怎对得住尸骨未寒的李瓶儿?但西门庆却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原来他是怀着以如意儿做“代用品”的心理来“收用”她的。这在他第二次和如意儿通奸时就明白地说了出来。
  
  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姐供养了。”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她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变态心理(事在第七十八回)
  
  暴君的心理总是有点“畸形”的,用现代名词来说即是变态心理。其根源来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因此占有欲特强。尚未到手的固然要想得到,甚至已经失而不可复得的也要找寻替代。(历史上有个著名的例子,清代权臣和珅之得宠,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乾隆皇帝一个死去的宠妃。乾隆还算得是比较好的皇帝呢。)西门庆(即是清河县的士皇帝,也是家庭的暴君)之“收用”如意儿,其心理也正是和乾隆之对和坤“施加恩宠”相类。在西门庆的心里,他拿如意儿替代李瓶儿,可正是对李瓶儿“多情”的表现呢。就实在情形来说,在西门庆占有的那许多女人中,李瓶儿也确实是最能讨取他欢心的,不但因为李瓶儿给他带来大量财富,也因为她性情柔顺并相貌可人(潘金莲和他“臭味”相投,但并不柔顺)。
  
  西门庆的占有欲也表现在如意儿身上。如意儿是西门家人熊旺的妻子,小名章四儿。有一回他要用人奶送药,来到李瓶儿生前的房“教如意儿挤奶”,兴起交欢,如意儿为讨他的欢心,装作“欲仙欲死”, “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早颤声柔语,哼成一块。”但西门庆还嫌不够满足,教她“叫床”。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她:“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第七十八回)
  
  如意儿不过是个奶妈,属于佣妇身份,她背夫让西门庆泄欲,有何值得稀罕?值得西门庆要教她“大呼小叫”?究其心理,不过是把她当作李瓶儿的替身,因而在蹂躏她时,也就获得一份特殊的满足感。
  
   会讨欢心  贪小便宜(事在第六十七回)
  
  在《金瓶梅》中,如意儿不过是个无关重要的“小人物”,但作者对她的性格,也有颇为深入的描写。她很会讨西门庆的欢心,懂得顺着西门庆的口气说话;她贪小便宜,每次“事后”,几乎都要需索一点物事。有时是西门庆赏给她,有时是她主动提出,要什么什么。例如西门庆那次赞她的皮肉“和你娘(指李瓶儿)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的“事后”,她就是这样说的:
  
  老婆(即如意儿)道:“爹没得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拿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属兔的,今年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她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细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她。……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她?
  
  她也有“小人得志”的毛病,在和西门庆有了关系之后,“自侍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甚至敢和潘金莲顶撞。
  
  西门庆和如意儿通奸后的第二天,“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 ”于是跑去告诉大妇吴月娘,吴月娘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你们说,只管和她说,我是不管你这闲账。”
  
  潘金莲怀恨在心,于是就借一件小事,跳出来毒骂如意儿。
  
  导火线是一柄洗衣服用的棒槌,潘金莲的丫头去问如意儿借棒槌,如意儿不肯借,吵闹起来,潘金莲没事也要找事,发生此事,她便出来帮她的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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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争风吃醋

  
   和潘金莲吵架(事在第七十二回)
  
  如意儿不借棒槌的理由是要替西门庆浆洗衣服,潘金莲便骂:“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她浆洗衣服!”如意儿分辩这是大娘要她做的,这就挑起了潘金莲的怒火,把她的“丑事”都抖出来了。
  
  金莲道:“贼歪刻骨雌汉的淫妇,还漒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们到的那些儿!”
  
  按:“雌汉”的“雌”作动词用,“雌汉”的意义相当于广东俗语的“勾佬”。“正经”在这里的意义同“正主儿”,即指李瓶儿。如意说的那两句话含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李瓶儿)有了儿子都给你潘金莲害死了,我们做奴才的还能有甚么位置?”如意儿这两句话是针对潘金莲所说“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的。同时也是回答潘金莲指她勾引汉子,妄图高攀的。潘金莲用粗鄙(“偷出肚子”相当于广东话“偷汉弄到整大个肚”)的话骂她,形同泼妇骂街;如意儿的反嘲则“含蓄”得多,但话中有话,更加刺中潘金莲的要害。怪不得西门庆也认为她“会说话儿”了。
  
  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手,把老婆(指如意儿)头发扯住,只用手抠她腹。
  
  潘金莲在动口之后继之以动手,旁边的韩嫂急忙劝并。潘金莲仍在骂:“没廉耻的淫妇,雌汉的淫妇!”如意儿虽然不敢还手,但却“一壁〔 通面)哭着,一壁挽头发”和她辩驳。
  
   连死人也还记恨(事在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骂道)“你来雌汉子,你当你在这屋子里是甚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们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按:来旺儿媳妇即以前谈过的宋蕙莲,她的身份和如意儿相同,都是西门庆家人的妻子;和西门庆私通,也曾甚得宠爱;后来因西门庆陷害她的丈夫,自缢身亡。故而潘金莲在骂如意儿的时候,将她比作宋蕙莲。从对话来表现人物性格,是《金瓶梅》的一大特色。例如作者在这里写潘金莲之骂如意儿,就不但表现出她的泼辣,也表现出她的妒忌心特重,连死人也还记恨。(其实宋蕙莲之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因西门庆之“计除来旺儿”,乃是出于她的教唆也。)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地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面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进到她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甚么起来。”
  
  潘金莲被孟玉楼拉开,她和如意儿的吵架暂时告一段落。但余波未了。孟玉楼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就把前因后果向孟玉楼诉说,说了很长的一大堆话。但虽然“长篇”,这段话却是最能表现《金瓶梅》的语言特色的。不但贴切人物的身份、性格、语言特点(一听就知是潘金莲骂的),而且深入人物的心理活动。因此虽然“长篇”,还是值得介绍的。
  
  下面就是潘金莲的回答。她先说事件的起因。
  
   借口骂人(事在第七十二回)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也见这小肉儿(指她的丫头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顺便)把我裹脚(缠脚布)捶捶出来。”半日只听得乱起来,教秋菊问她(指如意儿)要棒槌使使,她不与,把棒槌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没有?”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状?你是这屋里甚么人?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儿差些儿!”
  
  按:其实潘金莲教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前面已有叙述,“贼淫妇,怎的不与?她是丫头,你自家问她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和她现在对孟玉楼所说的大不相同,可知这是她临时编造出来的。这是因为她和如意儿吵架之后,心中气恨,故而要“亲口”骂她一顿泄愤。但却把时间“移前”,当成是事件初起时,她就教春梅去这样骂如意儿了。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对这段话曾有分析,认为“更有一件可圈可点的,那就是,潘金莲虽然气呼呼的,她说的这番话还不完全是老实话,其中有些是她的观察与印象,有些是编造出来的。她说叫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差不多都是她自己亲口骂出来的,而且骂得很露骨泼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诉孟玉楼。”
  
  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咇里剥刺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她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儿!
  
  按:孟玉楼只是问这是怎么回事的,但潘金莲却不仅是“叙事”, 并且把她的感受和想法也吐出来了。
  
   夹叙夹议(事在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在回答孟玉楼的所问中,不但骂了如意儿,也捎带数说了别人的不是。
  
  大姐姐(指吴月娘)那些不是她,想着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得有些折儿……又是这般惯她,惯得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里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砂子底人?
  
  潘金莲夹叙夹议,数说了吴月娘跟着连西门庆也数说了。
  
  有那没廉耻的货(指西门庆),人(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还到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甚么。到晚夕,要吃茶,淫妇(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让“丫头递茶” ,许你去撑头豁脑雌汉子?为甚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指西门庆)便连忙铺子拿了绸缎来替她裁披袄儿。你没见哩,断七(季瓶儿死后的第七天)那日,学她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如意儿)正在炕上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们耍耍,供养的扁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甚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
  
  按:潘金莲数说西门庆和如意儿的通奸经过,历历如绘,连两人之间的对话她都一一“复述”出来,好像她当时在场,亲耳听见似的,其实上文已有叙述,她是“第二天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的,而她所说的当如意儿问西门庆来不来的时候,她“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得如意儿“眼张失道”,这也全是谎话。她是用想象替代事实,又据此来“臭骂”她所妒恨的人的。
  
   “意识流”的笔法(事在第七十二、七十四回)
  
  下面一段,更全是脱离事实的“议论”,和纯属潘金莲个人的感情“妒恨”发泄了。
  
  行货子甚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个好歹的,你收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甚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儿没在门首打探儿?还自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模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孙述宇认为“这一段文字,写泼辣妇人的心理固然精彩,用‘意识之流’的笔法也到家。”潘金莲这一大段“长篇数说”,半真半假,有“叙事”,有“想象”,有‘情感发泄”,有“纯属主观的议论”,而数说和议论的同时,也透露她的心理活动的过程,的确是和现代小说的“意识流”笔法类似。
  
  吵架之后,还有下文,“下文”是以如意儿“低头服小”来结束她和潘金莲之间的纷争的。
  
  先是潘金莲对西门庆告状,西门庆有意令她们讲和,一晚来到李瓶儿生前住的房间,当着如意儿的面,使丫头迎春拿床房里的锁匙给他:
  
  那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指李瓶儿)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她要穿穿,拿与她罢。”
  
  按:潘金莲在西门庆妻妾中排第五,“五娘”即潘金莲。那件貂鼠皮袄原是李瓶儿的名贵衣服,如意儿听说西门庆要给潘金莲,便知他的用意了。
  
   如意儿低首求和(事在第七十四回)
  
  于是当她和西门庆欢好的时时候,就出言试探西门庆的口风了。
  
  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她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窄容不得人。前日爹不在,为了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她说。又说爹要了我,她(潘金莲)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她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她陪个礼儿便了。她是恁行货子,受不得人个甜枣儿就喜次的。”
  
  按:“受不得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意即是说潘金莲吃软不吃硬,只要得些甜头,就会喜欢了。如意儿是个很识“捞”的人,知道西门庆的心意之后,就亲自去给潘金莲送皮袄。潘金莲七窍玲珑,当然亦是知其来意。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她进来。”问(如意儿)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甚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细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潘金莲)道:“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道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称怎的。”……如意儿道:“俺娘(指李瓶儿)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指潘金莲)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
  
  按:潘金莲受了貂鼠皮袄,跟着就问如意儿也得了什么,如意儿回答只是普通的绸绢衣裳。这一细节的描写显出潘金莲的小气性格和如意儿的善于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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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刻画市井小文人

[sell=10,money]  
   西门庆找秘书(事在第五十六回)
  
  《金瓶梅》写的多是市井人物,作者以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刻画出市井社会的众生相,堪称古典文学一绝。但作者并非只遭长干写市井人物,他写知识分子(虽然出现得不多)也是同祥可以透过表象,深入本质的。前面谈过的那个蔡状元是一例,现在再谈一个温秀才。这两人的“地位”虽然贵贱悬殊,但品格上则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其分别只不过一个是殿堂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市井中的知识分子而已。
  
  西门庆是因为踏入官场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替他书写的人(用现代名词来说,即是他的私人秘书),因而找上温秀才的。第五十六回写西门庆要应伯爵替他物色:
  
  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们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我须寻间空房与他住下,每年算还几两束修与他养家。
  
  伯爵道:哥不说不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怎的要这个倒没?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
  
  应伯爵连声说难,其目的在于推荐他的一位朋友。不过他这位朋友却并非温秀才,而是另一位水秀才。这也是小说常用的技法,在介绍一个人物出场之前,先用另一个人物作陪衬。
  
  作者写应伯爵介绍水秀才这一段,用的是妙趣横生的讽刺笔法。
  
   才高班马却不中(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道):“他现是本州一个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他好。却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考了几科不中,禁不得发白鬓斑。如今他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整得洁净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过的田,算甚么数!”伯爵道:“这果然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子,跟了个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凭地说的他好,都是鬼混!”
  
  按:“班马”指班固和司马迁。他们是汉代约史学家、文学家、是被公认为文章写得好的人。“策”,文体名。“策问”的简称。古代考试,以问题书之于“策”(通“册”,以竹片或木片编成),令应送者作答,称为“策问”。应伯爵赞他的朋友水秀才的才学在班马之上,应举所对的两道策又得试官赞好,但却因“又有一个赛过他的”,因此不中,甚至后来“连考了几科”也“不中”,这是属于“荒诞的夸张”一类。作者是故意用这样手法来讽刺应伯爵的胡说八道的。这种手法的特点表现于前言不对后语。在介绍水秀才的其他方面(如房产和妻儿)也是用的这种手法。
  
   水秀才的妙文(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极赞水秀才的才学,西门庆就叫他把记得的水秀才写的书信,念给他听听。于是应伯爵就把水秀才央他“寻个主儿”的一封信念给西门庆听。“寻个主儿”即广东话“找个事头”之意。不过这封信却是以曲代书,调寄《黄莺儿》: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旁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虽然不通文墨,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道:
  
  他满心正经,要你和他寻个主子,却怎的不捎封书来,倒写着一只曲儿。又做得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诞哩。
  
  应伯爵解释道:
  
  那只曲儿,也倒做得有趣,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说“书寄应哥前”是启口,就如人家写某人见字一般,却不好哩?(注:这是反问语法,意即:怎说不好呢?)第二句说“别来思,不待言”:这是叙寒温了,简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这是说他家没事故了。后来一发好得紧了!
  
  西门庆道:“第五句是甚么说话?”伯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云烟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 ”
  
  这样的解释,把高山滚鼓之文,说成绝妙好词,当然是令人捧腹的。不过这也是作者故意用的“幽他一默”的手法,应伯爵还不至于这样不通的。
  
   谈起人品  不敢领教(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介绍了水秀才的“才学”,跟着介绍他的人品:
  
  伯爵道:“他的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吧。”西门庆道:“你且说来。”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
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是一个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按:在传统戏曲中,演丑角的常常前言不对后语。《金瓶梅》这段文字,用的也正是类似手法。应伯爵刚说过水秀才此人是“不起一些邪念”的“圣人”一般人物,跟着就说他受不起俊俏、标致的丫鬟小厮诱惑,便“口软勾搭”上了,而且还是因此被主人赶出来的。这不是用自己的“后语”来否定自已的“前言”吗?西门庆对他的提议——请水秀才来家,让他和丫头小厮同眠共宿,看他乱不乱?一一当然是不敢领教了。
  
  西门庆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赶了出门,一定有些不停当哩。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至此,方点出了温秀才来。原来西门庆早己有了幕僚给他推介的人选,他要应伯爵为他物色,不过是想多几个候选人以待他选择而已。他听了应伯爵对水秀才如此这般的介绍,当然是要选择温秀才了。
  
   “荆妇奄逝”之不通(事在第五十八回)
  
  或者有人会向,作者写应伯爵对水秀才的介绍,是不是嫌多了一点?既然反正是决定不用他,那就似乎无须如此浪费笔墨,以致犯了“喧宾夺主”的毛病。
  
  只就“小说结构的技巧”来说,对水秀才的大段介绍,表面看来,似乎是有些毛病。但当我们看完整个与温秀才有关的故事之后,就会明白这正是作者一个运用“对比手法”的技巧,温秀才的才学和人品原来比应伯爵所说的那个水秀才更加不堪,而且温秀才后来也正是因为勾搭上西门庆的小厮而被斥逐的。
  
  温秀才在第五十八回出场,书中写:
  
  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得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
  
  对答又中西门庆之意,于是西门庆就决定请他,叫家人将他那座对门房子后边楼上原来用作堆货物的房间,收拾好了,让他入住。
  
  温秀才做了西门庆的秘书之后。第一次表现他的“才学”是为李瓶儿之死写的“孝帖儿”(讣闻),和为西门庆拟订给李瓶儿题旌的字眼。他秉承西门庆的意思,孝帖儿一开头写的就是“荆妇奄逝”。应伯爵见了说:
  
  这个理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吴月娘)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字(荆妇)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
  
  但此事并无下文,从其后温秀才对题旌的议论看来,这个于理不通的孝帖儿很可能还是发出去了。
  
  古代丧礼,灵枢前书写死者姓名的旗幡是加上称谓的,要请有地位的人来题,称为“题旌”或“铭旌”。
  
   恭人改室人(事在第六十七回)
  
  给李瓶儿题旌的人是温秀才举荐来的杜中书。依西门庆的意思,要写“诏封锦衣西门庆恭人李氏柩”十二字,应伯爵认为不妥,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则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
  
  封建社会是很讲究“名分”的,有儿子的妾仍然是妾,“于礼”是并无生过儿子就可以当作正室夫人的。何况李瓶儿的儿子又早已死了,“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云云,只是杜中书为了迎合西门庆的意旨的胡说而巳。当时在西门庆身边为他斟酌“题旌”字眼的有杜中书、应伯爵、温秀才三人。结果,“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这个改法,是凭温秀才的议论而定的。“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按:“命妇”本来系指古代妇女之有封号者,但一般则多指官吏之母、妻而言。李瓶儿是无论如何不能称为“恭人”的。改称“室人”,是个比较含糊的称谓(大妇和妾侍都可称室人),虽属取巧总算还能说得过去。从这件事可见温秀才是有点“心思”,但却不能说是什么“才学”。不过这也说明了他善于讨好主人的心思。
  
  另一次让温秀才表现他的“才学”的,是第六十七回写的他替西门庆复亲家翟谦(蔡太师的总管)的信。陈辞套语从略,只录其中“点题”的几句:
  
  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
  
  按:前文有述,翟谦送的赙仪只不过是十两银子。而西门庆的回礼则是十方绉纱汗儿,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赙仪和回礼,简直不成比例。
  
   书童因何大哭(事在第七十六回)
  
  十两银子的赙仪,何至于就要“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呢?若照这个“逻辑”推论,翟谦受了西门庆百倍于他那点赙仪的回礼,又该如何感激呢?从这个复函,也可见得官场上的应酬是何等虚伪了。
  
  但官场的应酬,本来就是习惯于虑伪的。因此,温秀才这封复函,虽然不能说明他的什么“才学”,但却也还是中规中矩的。亦即是说,他确实可以算得是西门庆的一个“称职”的秘书。
  
  但他虽然“称职”,结果还是给西门庆撵走。第七十六回后半回:“西门庆斥逐温葵轩”(葵轩是温秀才的字),就是写他因何被逐的。极具讽刺意味。
  
  个中原委,得先从西门家的书童说起。这个书童是奉命服侍温秀才的。
  
  (一天,吴月娘送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书童儿小厮,躲在门旁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
  
  (月娘)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拉他怎的?惹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自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吧。”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书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
  
  正在问不出所以然之际,玳安(经常跟随西门庆的仆人,地位高于书童)进来,看见书童儿哭,闻知是因温秀才叫他去,他不肯去,哭起来的,这才从玳安口中说出原因。原来温秀才是个好男色的斯文败类,他“夹硬”要把那书童当作他的娈童。
  
   有名的温屁股(事在第七十六回)
  
  玳安是同情书童的,但用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如何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书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唤你做甚么,你不说着,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得胀胀的疼起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得硶(通碜,丑陋之意)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
  
  按:“不上芦苇的行货子”意即“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此处的“行货子”与前一个“行货子”意义不同。“行货”的本义指质量差的货色,演绎为品行劣等之人。此处用的是本义。前一个“行货子”则是指男性的那话儿。
  
  当晚,西门庆回来,吴月娘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书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 书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事在第七十六回)
  
  “夏老爹”即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那温秀才逼奸书童,教书童偷他的银器、打听他各房妻妾的私事等等都还罢了,把代他拟的书稿拿去给夏提刑看却是最犯官场之忌的(用现代术语来说,即是官场间谍)。书中写: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书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书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得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
  
  却说温秀才见书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着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复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书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
  
  作者描写温秀才这个无行文人,是在讽刺中加以鞭挞的。论品格,温秀才是要比“半个知识分子”的应伯爵恶劣得多。虽然应伯爵是傍友,“地位”比温秀才更低。[/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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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1:34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之死与《水浒》大不同

[sell=100,money]  
   西门庆之死(事在第七十九回)
  
  《金瓶梅》这部长篇小说是从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故事开始的,故事来源于《水浒传》,但结局却大不相同。最大的分别是,在《水浒传》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刀下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则是死于纵欲的,而“直接的死因”则是潘金莲造成的,可以说他是死在潘金莲“身上”。
  
  第七十九回上半回“西门庆贪欲得病”,写西门庆与姘头王六儿行淫过后,三更时分回家,他因纵欲过度,早已弄得身子虚弱不堪,到了家门口竟然险些坠马,“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
  
  (潘金莲)还没睡,浑衣倒在坑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慌得咕碌爬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得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
  
  那妇人(潘金莲)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弄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砸,只是不起。急的妇人了不得,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哪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醉中)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达今日懒得动弹,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得它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得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
  
   死在潘金莲身上(事在第七十九回)
  
  潘金莲给西门庆吃的药丸,乃是一个和尚特别为他配制的春药,药力极猛。一吃就是三丸,西门庆早已淘空的身子,如何能够抵受,结果自然是潘金莲“得其所哉”,而西门庆则性命难保了。
  
  (潘金莲借药力迫他行淫之后,西门庆)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作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苏省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典型的色狼,潘金莲是典型的淫妇,他们也都是贪欲的代表,虽然导因不同(西门庆是暴发的土霸,贪欲是这类人的特性,“饱暖思淫欲”是心理上的“基本导因”,而更大的导因则是由于他们所拥有的特权,潘金莲则是由于她前半生的不幸遭遇,想爱的人又得不了手,因此当她有了“饱暖”的环境之后,就逐渐沉迷于色欲,用以填补她心灵的空虚。)作者安排西门庆死在潘金莲的身上,在小说的情节处理方面来说,可说是“合理的选择”。比《水浒传》中的处理西门庆之死合理得多。《水浒传》让西门庆死在武松刀下,固然大快人心,但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性却是极少的。一县之霸的西门庆怎能如此轻易的就给武松一刀杀掉,纵然武松是个打虎英雄。比较两个不同的结局,应该说《金瓶梅》的结局是比较接近写实的。后世有些道学先生因西门庆的为色亡身,而将它评价为一本“劝善惩淫”的书,所看到的还只是皮相而已。
  
  
   西门庆临终幻觉(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得病之后,四处延医诊治,“药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吴月娘把何老人的儿子请来,这个何老人即以前替李瓶儿医病,摆出一副高明的脸孔,而终于还是医不好的那个“卢医”。父亲如此,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得虚阳举发,尘柄(阳物“雅称”)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骑在他上边,倒浇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金瓶梅》将西门庆是如何给潘金莲“弄死”的经过,描写得颇为细致,这倒并非是“为色情而色情”,而是有其特殊含义的。因为《金瓶梅》写西门庆的好色贪淫,是从他和潘金莲私通开始的,因而写他的结局是给潘金莲“弄死”,可说是刻意的安排。
  
  到了这个田地,吴月娘虽然有所警觉,把西门庆搬出潘金莲的房间,“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但亦已无济于事了。最后请来了一个在土地庙前又行医又卖卦的“吴神仙”来看病,此人虽然早称神仙,但在诊脉之后,亦是不敢下药,唯有对吴月娘直言“官人乃是酒色过度……病在膏肓,难以治疗”。
  
  李瓶儿临死时曾生幻象,见她前夫花子虚来要她同去。西门庆临死时,也是一样。书中写: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
  
  花子虚是李瓶儿的前夫。武大是潘金莲的前夫,这两人都是被西门庆串同他们的妻子害死的。西门庆一生做的坏事很多,尤以这两件为最,怪不得他会有此幻觉了。
  
   对潘金莲的叮嘱(事在第七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许多妻妾和外室之中,潘金莲是占有特殊地位的,或许西门庆最喜欢的不是她,但却和她最为“臭味相投”;他经常在潘金莲房中过夜,《金瓶梅》中有关性事的描写,也是以他和潘金莲的最多。李瓶儿生前,或许可以和她分庭抗礼,李瓶儿死后,她就更加是和西门庆最“亲近”的人了。所以在西门庆临终之际,就要特别和她有所交代。书中写:
  
  (西门庆)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得她,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指他的妻妾)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她来,等我和她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得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
  
  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注:其时月娘已有孕),你姐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她从前的事,你耽待她吧。”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按:西门庆叮嘱潘金莲和吴月娘,要她们在他死后,“姐妹们”仍要一处居住,守他的灵。这也是一种“主子”心态的表现,不但生前要占有她们,死后也要占有她们。但“可惜”的是,他的“遗言”只能是空说而已。在他死了之后不久,除了吴月娘为他守寡之外,“姐妹们”都各自纷飞了。潘金莲且是被吴月娘赶出家门的。还有一个深具讽刺性的事实是,潘金莲在他跟前是“悲不自胜”,实际亦对他并无情义。
  
   遗产交女婿料理(事在第七十九回)
  
  这个讽刺,是用“曲笔”写的。在西门庆病重之时,“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泰山)与娘娘(神灵玄丹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李娇儿是早已心怀去志的,至于潘金莲何以亦“不许愿心”(西门庆对她这样“好”) ,那就不言而喻,她那颗心其实并不放在西门庆身上,她对西门庆其实是有欲无情。
  
  对妻妾交代之后,跟着就是对遗产的处理了。
  
  (西门庆)嘱咐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注:陈经济是他女婿,称他为‘姐夫’是跟家人称呼),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爹亲家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紬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前面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按:西门庆弥留之际,还把各项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别人欠他几十两银子,也要女婿讨还。西门庆一生贪财好色,看他临终的遗嘱,可说是“死性不改”。但“可惜”他所托非人,后来谋夺他的家产、败坏他家业的正是他当作“亲儿一般”的女婿陈经济。[/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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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7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树倒猢狲散

  
   李娇儿盗财归院(事在第八十回)
  
  西门庆死后,第一个离开西门家的是他的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第八十回:“李娇儿盗财归院”说的就是这件事,“院”指妓院,李娇儿本是妓女出身,她原来的鸨母和侄女李桂卿、桂姐也都还在妓院。
  
  西门庆一死,“李娇儿趁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三锭元宝,往她房里去了。”到了开祭那天,鸨母和桂卿、桂姐又来教她偷东西作为“归院”的准备。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得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叫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捎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得离他家门。”
  
  果然悉依所教。李铭是在院中教弹唱的。西门庆死后,他就天天跑来西门家,佯装在孝堂帮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 “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
  
  李娇儿之所以决心离开西门家,除了鸨母的说辞之外,应伯爵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叫你一场嚷乱,蹬开了吧。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按:这个要娶李娇儿做二房娘子的张二官是清河县中仅次于西门庆的财主,亦是应伯爵的新主人。
  
   拍着灵床吵闹(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本是西门庆的头号马仔,西门庆一死,他就唆摆李娇儿另嫁,原来他也正如李桂卿桂姐说的那样,已是“弃旧迎新”了。
  
  李娇儿的“盗财”,虽然瞒着吴月娘进行,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而李娇儿也不怕吴月娘知道,月娘一揭穿她,她就趁机与月娘吵闹,得遂“归院”之愿。下面一段,就是写她“归院”的过程的。
  
  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得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吩咐门上平安(小厮名)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指李娇儿)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她,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她归院。”
  
  按:吴二舅是吴月娘的兄弟,上文曾有叙述,他和李娇儿是“旧有首尾”的,即他本来是李娇儿的旧日相好也。西门庆一死,他遂与李娇儿重拾旧欢了。第八十回写李娇儿与李铭联手盗财之时,就曾点明李娇儿之所以敢于明自张胆地盗财,是恃着有吴二舅给她撑腰的。众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道半个不字?”
  
  “因风吹火”是借机生事之意。“田头儿”意指因由、借口。李娇儿一心“归院”,既然闹出事来,被大妇吴月娘揭破,她就索性与吴月娘抓破了脸,乘机大闹一场了。
  
   李娇儿改嫁张二官(事在第八十回)
  
  吴月娘与李娇儿抓破了脸,自是不能再留她了。但那李虔婆想要人财并得,还要和吴月娘讨价还价。
  
  虔婆生怕留下她(指李娇儿)衣服头面(首饰),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她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她,打发出门只不与她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鬟,月娘生死不与她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作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李娇儿的旧家,即妓院)去了。
  
  按:“居官”是在职的官员,第三十回曾有叙述吴典恩(即这个吴大舅)凭借西门庆与蔡太师的关系,被委任为清河驿丞。官职虽小,也是个现任官。官场是怕“家丑外扬”的。所以他不敢做主张(“张主”,即做主张之意,不过“张”字做动词用)。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张二官儿)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她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也瞒着。(张二官)使了三百两银子,娶(李娇儿)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按:王三官儿即以前曾为李桂姐与西门庆争风,后来因为他的母亲姘上西门庆,被迫认西门庆做义父的那个王府哥儿。应伯爵有了新主人张二官,另外两个西门庆生前的傍友祝日念和孙寡嘴也和王三官儿恢复关系了(王三官也是他们曾经傍过的)。
  
   西门庆的接班人(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的新主子张二官出手似乎比西门庆更加豪阔。第八十回写应伯爵撮合他和李娇儿这段姻缘之后: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遂日宝鞍大马,在院中摇摆。
  
  按:那笔“东平府古器”的买卖,本是西门庆走宋御史的门路,要东平府批与他的。受西门庆委托去办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家人来爵、春鸿和手下李三。后来西门庆死了,李三“心生奸计”,在路上说服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建议他们一同去改投张二官。春鸿不肯,把事情告诉帮吴月娘管家的吴大舅。但应伯爵却帮张二官去做说客,许了吴大舅一些好处,结果这笔生意终于还是转到张二官手中。应伯爵也得了一份好处。
  
  张二官是作为西门庆的“接班人”的,他不但接收了西门庆的头号傍友,也跟着西门庆的老路来做政治活动。书中写:
  
  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封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都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诸事,尽告诉与他。
  
  应伯爵可说是傍友的典型,有了新主子,就不惜“出卖”旧主子,他不但使到李娇儿转了张二官这个户头,而且还撺掇张二官接收潘金莲。说:
  
  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得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白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得还乔,说得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她。
  
  按:潘金莲和“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根本沾不上边儿,作者是故意讽刺傍友的夸大口吻的。
  
   纷纷谋妾伴人眠(事在第八十回)
  
  (张二官)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她。被他(西门庆)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她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吧。”伯爵道:“我酩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若娶过这个女人来家,也强如娶个唱的。当时有西门庆在,为娶她也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得。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按:后来潘金莲被吴月娘逐出家门,应伯爵从小厮春鸿口中打听得这个消息,果然就跑去通知张二官,但张二官因听见春鸿说,潘金莲是因和女婿私通被赶出来的,更兼他新娶的李娇儿也告诉他,潘金莲当初是怎样“用毒药摆死汉子”的事,他就不敢要了。不过,事虽不成,应伯爵为新主子效忠的那副傍友嘴脸,在这段对话中已是表露无遗。大抵作者也不值其所为,在第八十回的结尾用一首诗来讽刺应伯爵。诗道: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
  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不过,应伯爵虽然对西门庆“不义”,西门庆也是“应得此报”的。这首诗的前两句讽刺应伯爵,后两句则是藏有讽刺西门庆的意味了。继李娇儿改嫁之后,第九十回写“来旺儿盗拐孙雪娥”,第九十一回写“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写的就都是西门庆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的情事。至于潘金莲更不消说,她虽未改嫁成功,但在守孝的期间已伴人眠了。
  
   傍友会同祭故主(事在第八十回)
  
  但若说西门庆这班傍友,丝毫不念“旧情”,也不见得,他们在西门庆“二七”(死后十四日)那天,也曾有过会祭的举动。不过,作者写他们这次会同来祭故主,却是用讽刺的手法来写的。
  
  那天,由应伯爵发起,约会了同属西门庆生前傍友的谢希大、花子油、祝日念、孙六化、常时节、白来创等连他自已一共七人。
  
  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不然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副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个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们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省两三日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作了祭文。
  
  按:“莫非”、“莫不”在这里作“怎能”解,“桌面”即酒席。但应伯爵提议众人凑份子买上的“一张桌面”,用来祭西门庆却只是有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价值一钱六分,还连上花儿的下价酒席。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是准备出小钱来占西门庆家便宜的。因为去祭西门庆除了每人可得价值七分一条孝绢外,还可以每人得到西门庆家还敬的半桌酒席,可以够老婆孩子吃两三日的。
  
   水秀才的绝妙祭文(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在约众傍友去祭西门庆这件事上,也是精打细算的要占死人便宜,这已经足够讽刺的了,而更具讽刺意味的还有水秀才那篇祭文。
  
  这个水秀才即是以前应伯爵曾经介绍给西门庆做秘书,而西门庆没有接纳的那个无行文人。如今让他来作这篇祭文,他可有了报复的机会了。
  
  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登轴停当,把祭祀抬到西门庆灵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说文来宣念。
  
  按:“包含在里面”是指将“小人之朋”这层意思包含在祭文中,这篇祭文不但挖苦了应伯爵等一众傍友,也讽刺了西门庆,用的字眼甚为粗俗,但却也极具“妙趣”,值得介绍。
  
  祭文一开首就“恭维”西门庆:“维灵(指西门庆)生前耿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腰库里收藏。” “逢药而举,遇阴伏降”云云,其实是“赞”西门庆那话儿的,“阴”喻女性,讽刺他要吃春药方能在脂粉队中称雄也。“赞”过西门庆,跟着就挖苦众傍友了: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哉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得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按;章台、谢馆是妓院代称,“熬场”比喻西门庆的淫乱生活。可笑“人人粗俗”,连这样粗俗的文字,也“不晓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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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7 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吴月娘与“孝哥”之剖析

  
   吴月娘墓生儿子(事在第七十九、一百回)
  
  西门庆一生盼望有个儿子,没想到李瓶儿给他生的儿子官哥,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就夭析了;他得病的时候,吴月娘巳有孕在身,刚巧就在他断气时生产,因此他也“无福”看见。第七十九回后半回“吴月娘墓生产子”就是写这件事的。按当时当地的习惯称谓,叫做“墓生儿子”,儿子一出世,就要送父亲入墓也。
  
  吴月娘产下遗腹子,于是只好一面办丧事,一面办喜事,但这个喜事却是只能非常“从简”了。
  
  (吴月娘)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与亲邻,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儿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
  
  何以这样“凑巧”?这个时间上的巧合,当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包含了一套封建社会的宿命观点。
  
  若单就小说的布局来讨论,给西门庆添上这么一个遗腹子,其实并不发生什么作用,他出生之后,一直无所作为,西门庆的家业既不是由他败坏,也不是由他中兴,要这么一个“多余”的人物做什么?
  
  不过,这只是现代读者的观点,对明代的那位《金瓶梅》作者而言,却是有他的“道理”的。至于这个“道理”对不对,那是另一回事。
  
  在《金瓶梅》的最后一回(第一百回),作者方才借一个老和尚对吴月娘的“点化”,指出这个“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他是秉承西门庆的罪孽而生的,老和尚要“度脱”他去做徒弟。下文就是老和尚对吴月娘所说的话。
  
   作家不能超时代(事在第一百回)
  
  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您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
  
  原来作者安排吴月娘产下这个“墓生儿子”,是为了给西门庆赎罪用的。孝哥儿既是西门庆托生,他皈依佛门,亦即是西门庆为他的前生忏悔以求“超生”了。
  
  《金瓶梅》本来是一部写实的作品,何以作者会采用这种脱离现实的宿命观点?依我看那是因为他受了他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影响之故。中国自汉代以后,以儒家思想为主流,同时接受西来的佛教文化,至宋明两代,儒佛的结合更加显著。一般人都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轮回、因果、报应。如果作者写一个做尽恶事的人而得到善终,那就是不道德的了。
  
  在《水游传》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刀下的,这个结局符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观;但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虽然死于纵欲,勉强可说是受了好色的“报应”,但他的一生却是享尽富贵荣华,这样的报应对读者而言,是会觉得太轻的。如果作者写西门庆来生受到报应呢?这固然不失为“补救”的一法,但这徉浪费笔墨,不但有损于作品的文学价值,也破坏了整个小说的结构。如此“补救”之道,当不会为高明的作者所取。无已,只好添个“尾巴”,让西门庆托生的孝哥,入佛门修善积德,作为对前生的赎罪了。任何高明的作家,都不可能是“超时代”的,或多或少会受到他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影响,也因而会造成某些“败笔”。我于《金瓶梅》中所创造的孝哥这个人物,亦作如是观。
  
   与接生婆争多论少(事在第七十九回)
  
  就整个小说的结构而言,作者加上孝哥这个人物,或许是个“多余”的“败笔”,而托生、赎罪等情节也是“荒诞不绝”,但“吴月娘墓生儿子”这一回的艺术价值还是不能一笔抹杀的。他写吴月娘在“特定环境”(丈夫刚死)下对”突发事件”(产下遗腹子)的处理还是深入生活的写实手法。通过了吴月娘在这件事情中的表现,也能加深读者对吴月娘性格的了解。
  
  给吴月娘接生的是一个姓蔡的老大娘,下面一段写吴月娘与这位蔡老娘为接生费用而引起的争论:
  
  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得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有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儿吧。”拜谢去了。
  
  按:“那位哥儿”指李瓶儿生的那个儿子官哥,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喜加官”曾有叙述,当时也是这个蔡老娘来接生,西门庆给了她五两银子,现在蔡老娘要求吴月娘照旧例给她,但吴月娘只许她三两,减少二两;“洗三”是当时风俗,孩子出生第三天,请人为他洗身。蔡老娘为李瓶儿的孩子“洗三”,西门庆给她一匹缎子,现在吴月娘则只答应再与她一两银子。一匹缎子的价值是高于一两银子。吴月娘刚刚生下孩子就有精神与接生婆要争多论少,显出她对钱银的“紧张”态度,虽说今时不比往日,但西门庆的遗产还是数以万两计的,何须为一二两银子和接生婆争论?这美其名是“精打细算”,其实是她喜欢占小便宜的性格表现。
  
   尽取李瓶儿遗物(事在第七十九、八十回)
  
  吴月娘生下孩子之后,做的第二件事情是骂她的心腹婢女玉箫,为什么要骂她呢,请看下文:
  
  月娘苏醒过来,看见箱子打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哄哄人走,就不设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掏。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她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往屋里去了。
  
  按:虽说有李娇儿那样“家贼难防”的事例,但吴月娘刚苏醒过来,就为丫头忘记锁上箱子而生气、痛骂,而且是当着孟玉楼的面骂的。这就对她“重财轻义”的性格刻画得更为具体生动了。大家主妇本来是该多几分宽厚的。第九十二回写孟玉楼之所以改嫁,原因之一就是因她觉得“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都改变”了。虽没明言,但从小说的“呼应”技巧来看,读者当可猜想得到,是和这件事有关系的。盖她从这件事看出“大姐姐恁样的!”“恁样”后面没说出的那几个字应即是“难以相处”也。
  
  但比较起来,最能表现吴月娘忌刻贪财心理的还是下面这件事。
  
  (西门庆二七那天)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儿灵床,连影(画像)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按:李娇儿其时还未走);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上了!
  
  按:李瓶儿是最得西门庆宠爱的,她的私房也最多。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就把遗物尽收己有,把她生前所用的奶妈丫头也都另行分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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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倒众人推,都来挖墙脚

  
   树倒猢狲散(事在八十一回)
  
  但吴月娘虽然貌似精明能干,其实也只是会打小算盘而已。西门庆留给她的家业,她终于还是未能保守。
  
  当然,西门庆家业的败坏,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在于她的没有“守业之才”,而是因为应了一句老话“树倒猢狲散”。西门庆一死,不但傍友另投新主,亲信的家人、伙计,也都各怀异心,大家都争着明偷暗抢、各寻出路了。前面说过的李三、来爵把奉西门庆之命讨来的东平府古器批文转给张二官是一个例子,第八十一回写的“韩道国拐财倚势,汤来保欺主背恩”又是一个例子。
  
  韩道国之妻王六儿是西门庆的外室之一,他凭借这种关系,成为得到西门庆重用的伙计;来保则是西门庆的得力家人,西门庆第一次给蔡太师送生辰担,就是由他和吴大舅押送的,他因此而巴结上大师府的管家翟谦,还得蔡太师赏他一个“郓王府校尉”的衔头(只有虚衔而无实职),在西门庆的家人中,可说是最有地位的一个。西门庆派他和韩道国到江南置买货物,本钱是二千两银子。由于河南山东大旱,棉花布价大涨,他们收买的一船布货,已经价值四千余两,途中韩道国偶然听到西门庆巳死的消息,便生异心,他把消息瞒着,不让来保知道,却和来保商议,要把货物先卖一半,来保因为未知西门庆已死,可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结果只让他卖了一千两布货。
  
  (韩道国到家)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吧。”
  
  按:“梯己银子”即私攒下来的私己钱。韩道国说要交还货款,只是试探妻子口风。
  
   夫妻同心拐财走路(事在第八十一回)
  
  他倒出银子后,跟着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他这样问,是恐怕妻子还念着西门庆对她的情意。
  
  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韶刀儿问你下落。倒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
  
  按:“头口”即牲口,引申为牲口拉的车,如马车、骡车。韩道国的女儿爱姐是由西门庆买了来送给太师府的翟管家做妾的。韩道国听见妻子这样,心中欢喜,表面还假惺惺。
  
  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没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得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孟玉楼)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另外再说来保。吴月娘叫陈经济到码头去寻货船,陈经济告诉他,“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内心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 “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指韩道国)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码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玩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
  
   不敢追究韩道国(事在第八十一回)
  
  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倒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份上儿。”来保道:“他(指韩道国)家女儿现在他(指翟管家)家得时,她敢只护着她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提了!”
  
  按:“寻趁”,找麻烦;“保亲”,买卖婚姻的担保。太师府的管家当年要西门庆给他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做妾,西门庆给他送去韩道国的女儿,由西门庆负责担保她的身家清白。这就叫做“保亲”, “得时”是正行着时运,即得宠之意。西门庆已死,韩道国的女儿却在太师府的管家那里当时得令,来保当然是帮韩道国,不肯为吴月娘去追讨银子了。何况来保已“安心要和他一路”呢。但吴月娘不去追究韩道国,韩道国却还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家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商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指西门庆)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
  
  按:“答应”本义是听候使唤的婢仆,在这里作“伺候”解;“家乐”在这里指养在家中的乐伎。

   双手奉送(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做好做歹,将祸因推在已死的西门庆头上,又再恐吓月娘:
  
  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
  
  吴月娘只会打小算盘,碰到太师府的管家要人,她可没了主意,只好依从来保的计议。这个来保可就得其所哉,两边讨好了。书中写:
  
  
  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潘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她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来保到了东京,首先会见韩道国夫妇,把事情经过说了,当然免不了丑表功一番;然后将那吴月娘那两名丫头,献给大师府管家翟谦。
  
  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得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服侍老大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她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前日出来见我,打扮得如琼林玉树,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她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拿了一匹缎子与他妻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西门庆一死,他的心腹家人来保就不但气焰嚣张,而且达到了“恶奴欺主”的程度。
  
   恶奴欺主(事在第八十一回)
  
  来保首先是侵吞西门庆生前给他的货银,自立门户。
  
  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码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到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
  
  他不但背叛死去的主人,且还胆大包天,竟敢调戏活着的主母。
  
  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得心邪,上了道儿。
  
  《金瓶梅》的作者是常用“曲笔”来写吴月娘的假仁假义的,这里的“为人正大”只不过是对她的“虚捧”之词。接下去的两句才是“实讽”。她虽然没被来保“说得心邪,上了道儿”。但对来保的调戏,却也不敢发作。这显示她懂得适应“时势”做人,只敢欺侮弱者(如后来的发卖春梅和把前妻的女儿推出门去,死活不管),而对有势力的恶奴,就唯有“忍让”了。
  
  来保的妻子惠祥也是个不守“本分”的,她本是分配在厨房中工作的仆人,西门庆一死,她:
  
  “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重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她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潘金莲看不过眼,“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所谓“不信”,其实也是假装不信的。)“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骂:
  
  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赚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问我姐(指王六儿母亲)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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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0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经济继承西门庆的“遗产”与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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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保自立门户(事在第八十一、八十二回)

  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们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
  
  所谓“骂大骂小”,即是不分上下尊卑,尽都骂在里头,不但骂了潘金莲,甚至连吴月娘也着了她的刺,不过没有点明罢了。
  
  月娘见她骂大骂小,寻田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旨惠祥之夫来保)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跟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教她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的舅子开起布铺来。
  
  按:通过一件件具体的“小事情”,来反映出西门庆家的荣枯现象,这是作者惯用的手法。例如在西门庆得势时,作者写连状元出身的蔡御史也得不惜自贬身份来巴结他,有一次对他说,若有什么事清,不需他的“华扎下临”, “只盛价(仆人)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现在只写西门庆一死,来保就敢调戏吴月娘,也是例子之一。
  
  恶奴欺主也还罢了,身为西门庆女婿,受西门庆临终重托的陈经济,行为更加不堪。第八十二回:“潘金莲月夜偷期,陈经济画楼双美”就写他那副“德行”的。
  
  话说潘金莲与陈经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掏打揪挦,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成,搓在纸条儿内,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
  
  按:“掏打揪挦”是调情的动作,从调情而至幽会,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潘金莲偷约荼□(上艹下縻)架(事在第八十二回)

  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得一方银丝汗巾儿,裹着一个玉色纱挑线香袋儿,里面装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儿、并一缕头发,又着些松柏儿,一面挑着“松柏长青” 一面是“人面如花”八个宇,封得停当,要与经济,不想经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经济开房,进入房中,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中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衣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上艹下縻)架。
  
  这经济见词上许他在荼□(上艹下縻)架下等候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儿,亦写一词在上面答她。
  
  按:这首《寄生草》的曲词写得甚好,但却是个“败笔”。因以潘金莲的出身和经历,纵然她曾“习学弹唱”,识得几个字,但绝不可能有如此文采的。不过当时流行词曲(等于现在的流行“时代曲”一样),小说中大量地插入词曲。亦是当时风气,我们也不必过分挑剔了。(至于陈经济写的那一词,艺术水平较低,就不并录了。)
  
  这经济得手,走来花园中,那花筛月影,参差掩影,走在荼□(上艹下縻)架下,远远望着,见妇人摘去冠儿,半挽乌云(头发),上着藕丝衫,下着翠纹裙,脚衬凌波罗袜,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荼□(上艹下縻)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大胆搂起来?”经济吃得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楼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
  
陈经济画楼双美(事在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不但自己与陈经济通奸,还把春梅也拖下水。第八十二回的“陈经济画楼双美”的另一“美”,指的就是春梅。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经济正拿锁匙上楼,开库房间拿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性命,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吧…… 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妨春梅正上楼来拿盒子取茶叶看见,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得经济兜小衣不迭,妇人正穿裙子,妇人便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教你知道了吧,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向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们了。”那春梅把脸羞得一红一白,只得依她卸下湘裙,解开裈带,仰在凳上,尽着这小伙儿受用。……当下经济耍了春梅,拿茶叶出去了,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只背着秋菊。妇人偏听春梅说话,衣服首饰,拣心爱者与之,托为心腹。
  
  按:春梅之所以肯让陈经济“耍”她,固然是由于潘金莲的命令,但她亦实在是爱上陈经济的,这从她后来已经贵为守备夫人,还要去找到沦落为叫花子的陈经济,将他冒认为表弟,养在家中,私下通奸一事可知。古代丫鬟,“婚姻出路”很窄,不是给主人做小,就是嫁给同样身份的仆人,陈经济风流俊俏,比西门庆年轻,春梅“爱上”他,也是不足为怪的。
  
秋菊含恨泄幽情(事在第八十三回)

  潘金莲、春梅主仆与陈经济通奸,虽然是“背着秋菊”,但毕竟还是瞒不住的。第八十兰回的“秋菊含恨泄幽情”,写的就是此事。
  
  一日,陈经济到潘金莲房间与她幽会,事先,金莲已经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她在炕房里先睡了”,但不料秋菊半夜起来溺尿,事情这就揭穿了。
  
  (陈经济与潘金莲)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但听见这边房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了。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溺尿,忽听见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指潘金莲)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与春梅。
  
  春梅回来,把秋菊泄密之事,一五一十说给潘金莲知道。并主张打她一顿,免致她“骗口张舌,葬送主子。”
  
  金莲遂叫秋菊骂道:“教你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她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她这几下儿,与她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她二三十板,看她怕不怕?”
  
  春梅的性格是相当复杂的,有心高气傲的一面,也有阴险狠毒的一面。这一回写她的撺掇潘金莲狠打秋菊,就表现出她的狠毒。秋菊挨了打,当然不忿,于是就跑去向吴月娘告状。
  
吴月娘故作痴聋(事在第八十三回)

  中秋那晓,潘金莲又约陈经济幽会,两人“贪睡失晓(不知天亮),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于是秋菊就抓着这个机会,跑去想叫吴月娘捉奸。
  
  不想月娘正梳头,小玉在上房门首,秋菊拉过她一边,告她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须不赖他。请扔奶决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还不快走哩!”
  
  小玉和春梅要好,想把这件事情压下去,骂了秋菊一顿,要赶她走,不料月娘已听见了。
  
  月娘便问:“她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提出别的事。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得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住,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着的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的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潘金莲)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
  
  吴月娘之所以没有“捉奸在床”,自是因为不想家丑外扬之故,她与潘金莲只拿珠花做话题,闲谈几句就走了。过后才想法“炮制”潘金莲和春梅。从这里也可以见到吴月娘的权术。她是学唐明皇说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在她而言则是阿家婆)”呢。
  
表面不信  暗加防备(事在第八十三、八十五回)

  (潘金莲)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会,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知道。”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经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齿;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面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经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
  
  按:吴月娘的表面功夫可说是做得一流,她明知奸夫在床,神色却丝毫不露,只催播金莲快梳了头,后边(她的房间)坐。从这也可见月娘为人的深沉。由于作者用的乃是第三者的客观叙述手法,故所谓“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云云,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的叙述。其实,月娘只是装作不信,否则她也不会有严加防范的措施了。作者写月娘要遮瞒此事的心理,写得也很深入。她是怕“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家丑一旦外扬,外人可能连她所生的儿子也会怀疑是“来路不明”了。
  
  但月娘虽然严加防范,潘金莲还是有缝儿可钻,她教春梅传书递简,约陈经济前来幽会,“前边花园门关了”,就“打后边角门走人”,摇木槿花为号,由春梅接应,让他悄悄进入潘金莲房间。
  
再次告状又被骂(事在第八十三回)

他们这次行淫,又给秋菊看见。书中写:

  却表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开了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润破窗纸,望里张看,见旁中张着明晃晃灯烛,三个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椅子,春梅便在后边推车,三人串作一处……当时都被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中暗道:“他们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口张舌,赖他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在厨中睡去了。
  
  但秋菊这次告状,非但仍然得不到月娘相信(当然是装作不信),还被月娘骂了一顿。
  
  (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凭空走来轻事重报,说她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她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儿花儿。那得陈姐夫来?…… 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耍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基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往后边说去了。妇人(指潘金莲)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
  
  按:月娘故意重提上一次的事,用意自是要让潘金莲自己心里明白,这是她卖给她的人情,同时也是希望潘金莲知所收敛的。但结果却是潘金莲的胆子越发大了。不久,吴月娘泰山进香,潘金莲更是肆无忌惮,无日不与陈经济寻欢作乐,终于闹出事情。
  
因奸成孕  金莲堕胎(事在第八十五回)

  单表潘金莲,自从月娘不在家,和陈经济两个,家中前院后庭,如鸡儿赶弹儿相似,缠做一处,无一日不会合。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难咽,叫经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捘捘□(左足右垂),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换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还未来家,那里讨帖堕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离了身,好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桩儿堕胎,又没方修合。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我等问他那里赎取两帖与你吃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西门庆生前,潘金莲千方百计求子而不可得;西门庆死后,她和陈经济通奸,却很快就有了孕,这也真可说得是“命运的嘲弄”了。“排磕”是用说话损人的意思。潘金莲既怕出事,又要面子,只好求陈经济赶快设法她堕胎了。
  
  陈经济去求胡太医,胡太医为了多讨银子,故意“教训”他一顿,“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堕胎的,没有,没有!” “经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她,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子女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这才把堕胎药与他。堕胎倒很顺利,不过事情可就隐瞒不住了。
  
吴月娘撞破奸情(事在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小厮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不久,吴月娘进香回来,秋菊本待去告诉月娘,但却又被月娘的丫头、春梅的好友小玉骂了回去。秋菊不忿,一天待到陈经济与潘金莲在房中通奸,她又来向吴月娘告状,这次是第三次,吴月娘终于相信了她,立即跑去揭穿潘金莲的丑事。
  
  一日,也是合有事,经济进来寻衣裳,(潘金莲)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脾说谎,娘快些瞧去!”
  
  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得,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春梅正在房中,听见迎出来,见是月娘,比及上楼叫妇人,先是经济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骂了几句说:“小孩儿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经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有要没紧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经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潘金莲)羞得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你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 ……奴才排说你,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得了! 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
  
陈经济只知赌气(事在第八十五回)

  虽然小玉拦阻秋菊告潘金莲状,但既然“家中大小都知道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则月娘自然不会毫无所闻,她这次之所以不再为潘金莲遮盖,自亦是因为家丑早已外扬之故。
  
  陈经济是个花花公子,在贪淫好色这一方面,他和西门庆相同,但却没西门庆那种“捞家”[1]手段,他受了挫折,只会赌气。书中写:
  
  自此以后,经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荡面吃。正是龙门虎争,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中午时分)老早关。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
  
  按:陈经济是受岳父的临终嘱咐,为西门庆料理剩下来的生意的,他这一赌气,店伙都食不饱,铺头中午就关门,这盘生意哪还有不败之理。不过所谓“月娘亦不追向”云云,那也只是由于月娘暂时尚未定出对策而已,并非可以任由他这样拆烂污下去的。后文自有分晓。
  
  陈经济和潘金莲隔别一月,不得会面,“欲火如蒸”,于是托薛嫂川为他递柬。薛嫂的身份是媒婆,惯常在大户人家串门子,做些如扯皮条和买卖丫头之类的事情。
  
  薛嫂来到潘金莲住所之时,潘金莲正和春梅闲谈,但这闲谈却并非“闲笔”。
  
  春梅本来是吴月娘的丫头,后来给了潘金莲的。潘金莲虽受月娘斥责,但尚未有其他处分,她恃着和吴月娘有旧主仆的关系,也绝未想到月娘会拿她先来开刀。这日见潘金莲闷闷不乐,就给她开解。
  
  [1] “捞家”,粤语,意近“处世圆滑”、“很会赚钱’之意。

春梅“开解”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五回)

  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她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日日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她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她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双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饮酒间,只见薛嫂来到。
  
  按:吴月娘最怕的是别人说她的“墓生儿”来历不明,现在果然就从春梅口中说出来了。春梅本是吴月娘的丫头,如今则是完全站在潘金莲这一边了。那自是因为她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之下已经被潘金莲“拖落水”之故。她把潘金莲被月娘斥责这回事情,比拟为何仙姑之受小人非议,可谓拟于不伦,羡慕畜生的“交恋”之乐,并以此作为她们“好淫”的“理论根据”,则更是属于“荒谬的辩护”了。不过,她给潘金莲“开解”的这些说话,其实亦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作者以第三者的纯叙事手法转述她的“谬论”,其实亦已是讽刺她们的禽兽不如。薛嫂进来,先说一通“闲话”!
  
  我镇日不知干的是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指泰山顶)进了香,迟看着她,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孟玉楼)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娘(孙雪娥)从八月里要了我三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一些没有支用着,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
  
薛嫂传书(事在第八十五回)

  薛嫂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了一顿,其目的无非是想潘金莲“识做”[1],多给她几个钱而已。这是通过闲话来表现人物身份的手法。闲话表过,就进人正题了。
  
  (薛嫂)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
  
  她告诉潘金莲,说是从陈经济那边已经知道他们的事,跟着转交陈经济托她带的信,并附加自己的意见。
  
  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
  
  薛嫂“鼓励”潘金莲“大胆些,更大胆些!”当然合乎潘金莲心意,于是写了回书,交与薛嫂,并请她带话:
  
  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憋气哩?
  
  潘金莲纵然亦是任性贪淫,毕竟还是比陈经济这个二世祖多懂一点人情世故,因此反复托薛嫂劝他忍耐。
  
  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薛嫂)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 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她唱喏。
  
  按:省去的是薛嫂复述潘金莲的话。这一段表面看来似乎平淡无奇,并无新的内容,但——
  
月娘发卖春梅(事在第八十五、八十六回)

  薛艘临走时突然爆出一个“新闻”:
  
  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她。说她与你们做牵头,和她娘通同养汉。”
  
  按:这件事是用“铺叙”的手法写出来的,前文曾有伏笔,薛嫂在进西门家的时侯,曾“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的,她从金莲那边出来,就直接到店铺见陈经济了。则月娘叫她发卖春梅之事,是发生在她见潘金莲与春梅之前的。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是忘记提起的。她之所以最后才对陈经济“补述”,推想原因有二:一是不便在春梅面前直说;二是若把“坏消息”说在前头,恐怕就得不到潘金莲和陈经济给她的“好处”了。从这可见到薛嫂的世故;同时从文章的技巧来说,也可以打破平铺直叙的手法,而讽刺性亦更强了(春梅在薛嫂来到的前一刻,还在满怀自信地对潘金莲说,认为月娘是“难管你我之事”的)。
  
  薛嫂把春梅领回她家,等候“善价而沽”,这段期间,陈经济曾经来过一次看她,是他给了薛嫂一两银子,薛嫂才许他进去见春梅的。他虽然与春梅相约要休妻娶她(其实恐怕亦只是口中说说而已),但由于月娘催着薛嫂发卖,终于把春梅卖给了西门庆以前的同僚周守备。有关发卖春梅的事情,留待以后专章谈论春梅之时再说。
  
  潘金莲一向是和吴月娘争权的,西门庆生前,潘金莲虽然动摇不了月娘的地位,但月娘也不敢动她。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占了绝对上风,当然是要对付潘金莲了。
  
  [1]“识做”,粤语,意近“懂得怎么做”。
  
陈经济借酒闹事(事在第八十六回)

  吴月娘拿着了潘金莲和陈经济通奸的把柄,本来已是有足够的理由“打发”她了,但吴月娘还是步步为营,先采取剪除羽翼的做法,最后才“动”潘金莲本人,这固然是由于恐怕操之过急,家丑难免更加腾播;同时也表现了吴月娘的“稳健”作风,为了维持大妇的风度,表面上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的。
  
  春梅是潘金莲的“死党”,去掉她等于去了潘金莲的左右手,跟着就对付陈经济了。
  
  也是合当有事:
  
  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经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够,又使来安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够了,我也不吃了。”经济不肯,定教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经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经济)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
  
  他不但骂来安儿,还涉及了吴月娘,说
  
  “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反防范我起来。”傅伙计劝他:“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
  
  傅伙计是个谨慎的人,因此拿“墙有缝,壁有耳”的老话来劝他,意即提醒他别骂,须得提防传到吴月娘耳朵里去。哪知不劝犹可,一劝,陈经济骂得更加兴起了。
  
  经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上入下日)了人,人没□(上入下日)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
  
牵涉财产犯大忌(事在第八十六回)

  这些说话已经是够难听的了,但还有更加“不该说”的话在后头:
  
  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现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
  
  傅伙计意图替他掩饰,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哪知除经济不领他这个情,连他也骂起来了。
  
  贼老狗,怎得说我散话搁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过只是他家行财(掌柜),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够,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独权儿做买卖,好禁钱(揾银)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你跟打官司!
  
  傅伙计第二天一早便去见吴月娘,把陈经济闹事以及胡骂的言语,都说了出来。“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账目,不做买卖了。”
  
  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材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指陈经济)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么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教俺家那一个不恐怕小人不足,昼夜耽忧的那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得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得光光的。小孩儿说话欺心,凭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着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便了。”
  
  按:最犯吴月娘之忌的,是陈经济提及他有金银箱笼寄存在西门家之事。因此月娘在傅伙计面数说陈经济,力辩这只是陈经济的夸大其词。
  
月娘吞没陈家财产(事在第十七回)

  有关陈经济奉父命将财产(即他所说的金银箱笼)转移到西门庆家寄放一节,在第十七回曾有叙述。
  
  陈经济来到岳家时,西门庆正在李瓶儿家中饮酒耍乐(其时他尚未纳瓶儿为妾,只是通奸关系),小厮玳安来报:
  
  “姐姐、姐夫(指陈经济夫妇)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西门庆听了、连忙起来。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家私杂物),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 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陈家的亲家)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这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
  
  除了口信之外,还有陈经济父亲陈洪亲笔写给亲家西门庆的信,说明是因避难,故此“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寄寓”。陈经济逃到岳家之后,他的父亲陈洪果然就被问罪充军了。自此,他家的“箱笼家活”也就一直“寄放”在西门庆家中。
  
  据此,陈经济搬来的那“许多箱笼”,分明是陈家因避难而转移的财产,并非如吴月娘说的那样,“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否则陈洪亦无须专函拜托,并写明是寄存性质了。月娘就是当初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并因此事而要催促西门庆回家和她“计较”(共商处置办法)的。她在傅伙计面前指责陈经济夸大其词,其实是她自己说慌,想要吞没陈家财产。
  
骂妻子辱丈母(事在第八十六回)

  不错,陈经济是个品质极其恶劣的二世祖,但在这件事上,却不能说他是无理取闹。他是“有权”问吴月娘取回寄存之物的。不过,他也是个没用的草包,只敢装作发酒疯在背后骂吴月娘,不敢与吴月娘当面理论。还有,就是向妻子发作。
  
  西门大姐知道了丈夫和潘金莲通奸之事,骂陈经济“贼囚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又骂他“还在这屋里雌饭吃!”(注:“雌”在这里作动词用,含有毫无出息之意。雌伏着讨人家的饭吃。)陈经济火了,回骂:“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第八十五回)在吴月娘破他和潘金莲的奸情,禁止他进人内宅之后,他又:
  
  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瞻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吴月娘既是立心要吞没陈家财产,在知道陈经济已把事情在人前抖出来之后,自然要急于对付他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子铺(当铺)挤着一屋子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经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像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
  
  按:孝哥儿是吴月娘的遗腹子,陈经济说这孩子“像他养的”,岂非暗示他与吴月娘亦有一手。
  
孙雪娥乘机报复(事在第八十六回)

  他这话虽然是“作耍当真”(开玩笑开得像真的一样)说的,也把众人吓得呆了。
  
  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不说!”这陈经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经济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坑上坐的。孙雪娥跳上坑,撅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
  
  按:陈经济不敢和吴月娘当面理论,却在背后“耍油嘴”来侮辱她,可见其人品是如何不堪。作者通过他开的这无聊、无耻的玩笑,也刻画出了陈经济这种无用、无知的“恶少”的典型性格。他若稍有脑筋,是应该想得到开这种“玩笑”的后果将会如何的。
  
  孙雪娥是和潘金莲有宿怨的,于是趁机报复,唆使吴月娘把潘、陈二人赶走。
  
  雪娥扶着月娘,待得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得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指陈经济)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她这许多,常言养蛤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这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妇教她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
  
把陈经济打出门外(事在第八十六回)

  吴月娘本来就要对付他们,得孙雪娥献计,正合她的合意。干是依计行事,第一步先赶走陈经济。
  
  月娘道:“你说得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到次日饭时以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诳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吴月娘)教他当面跪着,问他:“你知罪么?”那陈经济也不跪,还似每常脸儿高扬。……
  
  当下月娘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把陈经济)按下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得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得众妇女看见,都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经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好法儿,怎得脱身?”于是爬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账,交与傅伙计。经济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住的他旧房子内住去了。
  
  这一段写出了吴月娘的狠辣和陈经济的无耻、无用,不过,他虽然借脱裤子吓走女打手的下流手段得以脱身,他家寄存的箱笼,却是终于被吴月娘吞没了。
  
  吴月娘对付了陈经济,跟着就对付潘金莲了。她使玳安把王婆叫来,说是“一客不烦二主”,当初是王婆穿针,使得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的,如今就要王婆“领她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她乞自在饭去吧。”[/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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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1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松杀嫂计谋深

[sell=100,money]  
   发卖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六回)
  
  王婆是职业媒婆,正如广东俗话说的“公死有肉食,婆死也有肉食”,她是不会顾念潘金莲往昔与她有过一段香火情的。吴月娘要发卖潘金莲,在她是完全当做生意来做,与月娘讨价还价。
  
  (吴月娘道):“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得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得与她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她一个,轿子不容她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得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按“临岐”在这里是分手之意(岐是歧路,故临岐可引申为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她和潘金莲是有点交情的,所以在王婆与月娘讨价还价之时,她从旁插嘴,帮忙潘金莲争取较好的条件。
  
  吴月娘迫不及待,一和王婆说好条件,马上就叫潘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子,就睁了(睁了是睁大眼睛的简略)。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
  
   月娘臭骂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六回)
  
  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兼道短,我手里使不得你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吃)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道一鸡死了一鸡鸣……”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
  
  按:潘金莲要评理,月娘却直说她把养汉当吃饭,一点也不留情面。作者这样写,是既符合各人身份且兼具讽刺意味的。王婆以前替西门庆扯皮条时,曾在潘金莲身上,间接得过许多好处,当时她是讨好潘金莲唯恐不及的,现在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失了靠山,她就不惜替吴月娘去售利卖潘金莲了。前后对比,显出了王婆的势利脸孔。潘金莲也不是省油灯,不过她有把柄拿在人家手里,所以到了最后也只好悻悻走人,作者发议论道:“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潘金莲无法抗辩,只好任凭吴月娘摆布。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她房中,打点与了她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房门锁了。
  
  潘金莲入了西门庆家门之后,吴月娘一直与她明争暗斗,终于在西门庆死后,获得全胜。下面写的是潘金莲离开西门家的情形。
  
   对比与呼应(事在第八十六回)
  
  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姐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悄瞒着月娘。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
  
  按:潘金莲在西门庆家是不得人和的,在“姐妹”中,唯有一个孟玉楼与她相好;在丫鬟中,除了她自已的心腹春梅之外,也只有一个小玉和她有点交情。这一段写潘金莲离开西门家,只有孟玉楼、小玉二人相送,场面是很冷清的。和她来时的“风光”—— “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拉到家中来。”(见第九回)恰成鲜明的对比。
  
  前后呼应,是长篇小说常用的技巧之一,例如这一段中写孟玉楼对潘金莲说的话,就显示了她亦是不想守下去的;这就伏下了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线索。又如写王婆一早雇人把潘金莲的箱笼桌子抬去,这也是和前文有呼应的。第九回写潘金莲入西门庆家时,“妇人箱笼,早先一日,都打发过西门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前后手法-样,写出了王婆之爱占小便宜的性格。潘金莲住在王婆家中,等候王婆将她“善价而沽”,这是潘金莲的悲剧,也是古代妇女的悲剧。
  
   陈经济来买丈母娘(事在第八十六回)
  
  潘金莲是个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的女子,有才(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第一回)有貌,但任她如何之想争强好胜,始终都是男人的玩物(她与吴月娘争权夺宠,在争权方面,虽斗不过月娘,但夺宠方面则做到了);到西门庆一死,她就不能不任凭大妇处置,甚至要由王婆来决定她的命运,这就深刻地写出了,在封建制度之下,纵便是有才能的女子,其命运也是不由自主的。《牡丹亭》中有几句曲词道得好:“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凄凄楚楚无人怨。”可说是为这些在封建社会中被压迫与侮辱的妇女吐露心曲。王婆把潘金莲当作奇货可居,“发卖”的过程和现代的“拍卖”一样,接受四方买家上门,价高者得。
  
  潘金莲是因和陈经济通奸,被吴月娘抓着了借口,叫王婆将她领出去发卖的。陈经济听到消息,就亲自跑来王婆家中“议价”。
  
  (陈经济)带着银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她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她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今你休哄我,你莫不是她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王婆一口道破陈经济的身份,陈经济只好直认不讳,说明来意了。
  
   讨价还价(事在八十六回)
  
  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放在(王婆)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她家大娘子吩咐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她。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银子。你若娶她,便要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账,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替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她一面,说些话儿则个。”
  
  这一段话画出王婆贪财的嘴脸,陈经济想见潘金莲一面,都得费上一番唇舌,讨价还价。
  
  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吩咐:“你进去见她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银子明日就送来与家。”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在王婆家中与潘金莲相见的情形。
  
  妇人(潘金莲)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着,扯着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
  
   无钱休做美梦(事在第八十六回)
  
  下面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的“计议”:
  
  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她(指吴月娘)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她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告)下来,那时她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你到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陈经济所想的主意,其实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根本行不通的。潘金莲见他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关节处,于是只好点醒他:“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她?”这等于是告诉他: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你就莫做美梦。碰到现实问题,陈经济可为难了。
  
  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爹为她,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不成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望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赚些儿吧。”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细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现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得,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风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按:吴月娘叫王婆领潘金莲出去发卖时,是说明“随你聘嫁”,不拘多少的。王婆却“铁定”要一百两,说成是月娘的主意。可见媒婆的要钱手段。
  
   命运的悲剧(事在第八十六回)
  
  这一段写王婆的泼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说明白着。”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陈经济倒是真心想娶潘金莲的,后来他赶往东京。恰值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他的父亲亦在大赦之列,不过被赦时已患重病,在陈经济回到家中的前三天死了。这件事,对陈经济来说,本是“有利”的,因他父亲虽是犯官,财产除了转移到西门庆家中的那一部分之外,余下的也被抄没,但烂船也有三斤钉,多少也还有点“漏网”,而且他还有个守寡的姑姑,把箱笼交与他,叫他运他父亲的灵枢回乡埋葬,他无端得了这笔“横财”,拿一百两银子来娶潘金莲自是不成问题了。但“可惜”的是,他这一来一回,耽误时日,果然应了潘金莲那句话:“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他回到清河县的时候,潘金莲早已被武松杀了。比给“别人娶了去”“更糟”!
  
  潘金莲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好机会”可以免遭杀身之祸的,那就是她以前的心腹丫鬟春梅想要救她,但结果也是阴差阳错,不能成事。古希腊文学中,常有写“命运安排的悲剧”,看来,《金瓶梅》的作者写潘金莲的下场,也是受着宿命论的影响,有意把它写成“命运的悲剧”的。
  
   春梅图救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作者刻意把潘金莲的结局写“命运的悲剧”,当然亦是并非无因的。我在前面说过,作者不能超越时代,在封建社会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观念已经深人人心,潘金莲既然曾与西门庆串同谋害亲夫,如此淫恶的妇人自是“理该”死在武松刀下了。
  
  作者在写春梅图救潘金莲而终于不能成事的那些情节中,将潘金莲受到命运的播弄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撇开作者在意识上受到“宿命论”的影响这一点不谈,他的写法也是极为“洞达人情”(鲁迅语)的写实手法。
  
  春梅是最了解潘金莲的人,尽管潘金莲有时也会妒忌她得到西门庆的宠,但她则是始终同情潘金莲的。例如有一次别人议论潘金莲对母亲不好,她就曾替潘金莲辩护,说潘金莲并非不顾亲情,而是因为要面子,受不了母亲拿人家的施舍。
  
  春梅其时巳嫁给周守备做二房,一听得潘金莲被发卖的消息,就去哭求周守备。
  
  (她)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她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她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
  
  按:其实潘金莲是没有春梅说得那么好的,但从她替潘金莲说的好话以及甚至宁愿让“二奶”之位给潘金莲等等,亦可见到春梅确实是帮潘金莲脱离苦海的。但可惜她虽然已是尽心尽力,仍是不能改变潘金莲的命运。
  
   讨价还价  未能成交(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守备倒是给她说动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但可惜由于“讨价还价”,价钱一时谈不拢,“交易”就被拖下来了。
  
  王婆开口指称,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还不肯。走来回守备,又添了五两,复使二人拿着银子和王婆子说。王婆子只是假推她大娘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要不要也罢。
  
  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拿回银子来察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拿着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得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早)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吩咐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哪里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你何用?”……李安……拉周忠道:“管家哥,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与她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着陈经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
  
  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她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吧。”周忠说:“爹,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她两日,她若张致,拿到府中,且拶与她一顿拶子,她才怕。”
  
  按:这一大段有关讨价还价的描写,不但表现了各人的身份和性格,也是洞达人情的描写。
  
   武松回来仍当都头(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忠是守备府的大管家,他想凭仗官威,吓唬王婆,要她减价;王婆唯利是图,“贪着陈经济那口食”(陈经济已答应照她开出的价钱去筹款了),坚持“铁价不二”,周守备则是无可无不可(他因要讨好宠妾春梅,多少钱也要买潘金莲回来和她做伴,但当周忠向他提议,将此事搁它两日,以便吓唬王婆时,他为了维持当官的面子,也就同意周忠的意见)。这些人的表现,都是符合他们身份的。作者在“讨价还价”这个问题上,就按照各人不同的身份,写出了他们不同的心理状态。因此,虽然是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但作者用的却也还是写实的手法。
  
  双方的讨价还价,相差的其实只不过几两银子(周守备最后已愿意出到一百两了,周忠却还舍不得多给王婆五两媒人钱),这几两银子就注定了潘金莲的悲剧命运,令她不能不死在武松刀下了。
  
  《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比《水浒》 晚了几年,而“杀嫂”的过程也不相同。我觉得《金瓶梅》的写法更为接近现实(《水浒》写的武松杀嫂,只是武松“英雄故事”的一部分,浪漫气息较浓),对“人性”的“透视”也似乎更加深入。好,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在《金瓶梅》中,武松是如何杀嫂的吧。书中写武松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他把哥哥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接回家中,打听得西门庆已死,潘金莲现今正在王婆家等待买主的消息,第二天就来到王婆家门,与王婆商量,要把嫂子买回去。在这里作者把武松写成一个颇为工于心计的人,他要尽情报复,用的是先骗后杀的手段。
  
   武松骗取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碴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让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得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是不吐口儿,便道:“她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她,便道:“等我慢漫和她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她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
  
  按:在《水浒》中,武松杀嫂,“干净利落”,他为兄报仇,问明事实,即去与潘金莲算账,“喀嚓一刀”就将她杀了。在《金瓶梅》中武松用的却是花言巧语,骗说要把嫂子娶回去帮忙看管侄女,重组家庭,骗得潘金莲跟他回去,这才在兄长的灵前将她杀掉。这是好像猫捉老鼠一样,“玩弄”够了,才进行的大报复,所用的手段比《水浒》中的“喀嚓一刀”残忍多了。而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由于她对武松的痴情尚还埋在心底,这就不能不上了武松的当。
  
   阴狠残酷正中有邪(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松的表现几乎无一不是“英雄本色”,但在《金瓶梅》中,武松杀嫂这一段的表现——作者却把他写成了包藏祸心、阴狠残酷、善用手段、“正中有邪”的人物。两者写法上的优劣可以见仁见智,但在表现人物的性格方面,前者单纯,后者复杂,似乎还是以《金瓶梅》中所刻画的武松的复杂性格,更能深入武松的内心。他那些“伪善”的说法:
  
  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把自己装成一个必须有人帮忙管家的粗人,这也是符合潘金莲所知道的,“旧日的那个武松”的为人,潘金莲又怎能不相信他的话呢?但读者则是知道武松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是在打着杀人的主意的。这样透过内心的描写,比起《水浒》只是“喀嚓一刀”的描写,自是会令得读者的感受更加战栗的。潘金莲相信武松说的是实话,急不可待,自己跳出来了。
  
  (她)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
“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她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得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

  按:潘金莲是“色令智昏”,王婆则是“利令智昏”,武松针对两人的弱点,轻易就把这桩买卖谈成功了。从这也见到武松“早有预谋”的机心,连老于世故的王婆,也上了他的当。
  
   百两银子买嫂嫂(事在第八十七回)
  
  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座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她家要发脱得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她,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王婆受了武松的银子,果然着紧为他奔走。
  
  (王婆)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她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见仇人见仇人,分外眼晴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吴月娘闻报吃惊(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金瓶梅》的诸色人物中,吴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较“忠厚老实”的,有时甚至带点笨拙,但连她听到武松要娶嫂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断言潘金莲往后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里。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杀机是瞒不过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经验远比月娘丰富,又素擅诈骗的伎俩,反而看不出来,这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了。
  
  但作者之写“吴月娘闻报”吃惊,除了要表现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还有两个更为深入的层面:其一是透过这件事情,向读者展示出吴月娘并非笨拙的一面,纵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断真伪,《金瓶梅》写人物常用“表里不一”的写法,这也是例子之一;其二是吴月娘本来是潘金莲的“对头人”,这次也是由她做主发卖潘金莲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对潘金莲充满敌意的吴月娘,也震惊于武松要骗杀嫂嫂的机心,对比之下,就显得武松的手段与心术比之吴月娘是更为残忍险狠了。潘金莲陷人武松的圈套,焉能还有生理呢?下面就是武松杀嫂的过程了。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王婆之子)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裁着新&#19452;(上髟下狄)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得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顶了。
  
  按:这段写武松早已布置下“杀场”,杀场即是“新房”,越发显出了武松报复手段的残忍。
  
   审问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
  
  按:王婆一见势头不对,想要脱身,但已迟了。接下去写的就是武松怎样审问潘金莲了。
  
  只闻飕的一声响,(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刀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着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钢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地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碗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闩,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个老猪狗!”
  
   有意折磨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那段,过程简略,笔墨不多。《金瓶梅》可就枝繁叶茂,内容丰富得多。作者在武松杀嫂之前,写了他的蓄谋和布局:在杀嫂之时,则不但有详细的过程,并且还有关于武松的心理活动。在心理描写这方面,又有明写与暗写之分。武松骂王婆那些话:
  
  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争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西门庆是已经死了的,所以他那一问,只是表现一种“快意恩仇”的英雄心理,意即:我现在得到生还,陷害我的那个西门庆呢,他在哪里?他可是早已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了。但“快意”之余,也不能无憾,因为他不能手刃西门庆了。他只能把愤恨发泄在潘金莲和王婆身上。“快意恩仇”的心态是明写,要用折磨潘金莲来发泄自己那种复杂愤恨的心理则是暗写。从何得知呢,请看他对潘金莲“诱供”的说话:
  
  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被你)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但后来潘金莲“从实说来”了。他可并没有饶她。其实,潘金莲如何串同西门庆害死他的哥哥,他已是早已从多方面打听到了的,何必要潘金莲多说一遍?既然蓄意杀嫂,又何必先给她希望(骗说要娶她为妻,甚至到了临动手时还说可以饶她),然后再杀她?不怕贻人以大英雄说了话不算数之讥?这除了要尽情折磨潘金莲以发泄自己的愤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金瓶梅》的作者善于用“表里不一”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例子之一。
  在武松威迫之下,潘金莲只好从实招供了。
  
  (武松)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面上撇了两撇,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
  
   剥光衣服  细说奸情(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的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按:这一段是写武松在杀嫂过程中所做的“准备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莲的衣裳都剥光了才进行逼供的。这不但拆穿了他那“从实说来,我便饶你”的骗人说话,也表现了他那不近人情的变态心理(要杀便杀,何必剥光?何况最少在名分上潘金莲还是他的嫂嫂呢!要嫂嫂赤身露体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杀,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吗?)
  
  因此,从心理学方面来解释,这只能说是武松在潜意识中那种被压抑了的情欲的表现。在现实社会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猪狗”不如了,因此,他潜藏的情欲是被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束缚的,只有在打出为兄报仇的招牌杀嫂时,剥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做(其实这个“理由”也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武松要潘金莲供出她和西门庆通奸的详细经过,为的什么?这里也不妨作个心理分析,他是极其妒忌西门庆占有他嫂嫂的肉体的,那些通奸的供述,他是既怕听而又想听,因为一来可以折磨潘金莲,二来也满足了他那被压抑的畸形性心理。叫潘金莲剥光衣服细说奸情,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现。
  
  而潘金莲之肯“从实说来”,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饶她的缘故。而是要令武松心里难受。“谁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则我也不会给西门庆了。”[/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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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2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松对小侄女之无情

[sell=5,money]  
   端的好狠也(事在第八十回)
  
  潘金莲被武松在“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但尚未即时毙命。书中写:
  
  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得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得好狠也!
  
  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充分表现了武松的暴虐狂,“武松这汉子端得好狠也!”不但是作者的评语,也是读者的感受。(一位评论家在评述这段杀人的“现场描绘”时,就用上了“令人反胃”这四个字。)迎儿是武大前妻的女儿,是武松的亲侄女,武松就是借口要潘金莲回来照顾侄女,而骗杀她的。那么武松杀嫂之后,对迎儿又如何呢?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王婆)看见,大叫:“杀人了! ”武松听见她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那时也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武松就这样丢下亲侄女走了。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作者)评论得好,“假使武松除了虚荣心之外,还有真挚的手足情,那么他要为亲侄女安排生活与前途,应当尤急于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这是比杀人放火更大的担当,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报仇来得痛快;这不是梁山泊里所讲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负这责任。”虽然他“初时去骗潘金莲”,“是假装打算负这责任的”。
  
   迎儿这个人物(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大并无前妻留下的女儿,迎儿这个人物,是《金瓶梅》的作者加上去的(有一位评论家说,迎儿在《水浒》中是武大家里的小婢,《金瓶梅》改为武大的女儿;这恐怕是他未经查对的记忆之误。《水浒》虽然有个迎儿,但却是另一淫妇潘巧云“病关索杨雄之妻”的小婢,那位评论家可能是误证此潘为彼潘了)。在《金瓶梅》的“潘金莲故事”中,迎儿是个“跟出跟入”的角色,任凭潘金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在武松杀嫂之前,作者没写她说过一句话。在看到故事的“悲剧结局”之前,你或者会觉得这是个可有可无的免色;直到故事的结尾,你方始发觉这个角色其实是作者颇具匠心的创造。
  
  “叔叔,我也害怕!”这是迎儿在目睹武松宰割潘金莲之后说的一句话,也是她自出场至收场所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在此之前,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性格却已是在作者的笔底呈现了的。第一回写潘金莲初见武松之时,就对武松数说迎儿是个不中用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她。”(按:蹀里蹀斜状东歪西倒之貌,此处意义相当于广东话的“论论尽尽”⑴)事实上她也确是被当作丫头使唤的,潘金莲招待武松,她做的是递茶递酒的角色,甚至当她的父亲被害死之后,西门庆来到她家,潘金莲叫她拿茶奉客,还要她“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第八回)武大前妻去世时,迎儿已有十二岁了,武大大约是在一年之后被害的,按说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少亦已懂事了,但她只能默默地在潘金莲的淫威下过活,可知她的性格是如何懦弱怕事。
  
  ⑴“论论尽尽”,粤语,意近“手脚不利落”, “让人不放心”。
  
   叔叔,我也害怕!(事在第八十七回)
  
  潘金莲是她的杀父仇人,迎儿不会不知。即使她初时真的不知,但当武松动手杀嫂之时,她已是一清二楚了的。因为潘金莲是被逼供在前,一五一十地说出她是如何与西门庆通奸、害夫的。现在她看到潘金莲被武松血淋淋地宰割,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却是“叔叔,我也害怕!”她并没感到父仇得报的快意,感到的只是害怕!因此,作者虽然只是安排这个人物说了一句话,但从这一句话中,已是更加深刻地表现了迎儿的善良和懦弱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武松是“端的狠也!”而读者也会意想得到,这样一个善良懦弱的姑娘,是缺乏独立谋生的本领的,武松一句“孩儿,我顾不得你了。”就丢开了她,她未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孙述宇估计她的命运就是“沦落到青楼,或是在长街上讨饭”)。大多数的读者,对武松这种“只顾杀人,不顾亲情”的“英雄行径”,恐怕也是不会原谅的。从迎儿这个角色(自始至终,只说一句话),也可见到作者塑造人物的别具匠心。
  
  对王婆这个人物的处理,《金瓶梅》也与《水浒》不同,在《水浒》中,武松并没有当场杀掉王婆,而是将她押送县衙,后来由东平府尹按照朝廷律例,处以“剐刑”的。这样的写法表现了武松“理智”的一面,他之要杀西门庆和潘金莲,只是因为衙门不管,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来为兄报仇;至于帮凶王婆,虽然罪亦该死,他却不采取“私下行刑”的方式,而由官府去依法处置,将她“明正典刑”了(当然武松也估计得到,王婆不比西门庆,官府是不会包庇她的)。《水浒》中写的武松杀嫂无损于武松的“英雄形象”;《金瓶梅》则是有意打破这个“形象”,写出了英雄内心邪恶的一面。[/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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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2 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松上梁山与《水浒》大不同

[sell=5,money]  
   两个“武松杀嫂”的比较(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材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
  
  王婆是不懂潘金莲心理,只能暗地骂她蠢材了。
  
  下面就是武松如何杀嫂的情形了,在抄录之前,我想先拿《水浒》中武松杀嫂这一段的叙述和它做个比较。
  
  (武松)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那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老狗(王婆)也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今日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着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喀嚓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第第二十六回)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快捷得多,武松是当着土兵面杀嫂的,并没剥光她的衣服,而且,比较而言,《水浒》的武松杀嫂,虽是“血流满地”,但“血腥味”却是没有《金瓶梅》那样浓的。好,现在就看《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吧。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上髟下狄)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她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然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撕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
  
   变态性心理(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松杀嫂是“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就此了结;在《金瓶梅》中则“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刺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但还没有即时毙命。两相比较,《金瓶梅》写的“细致”得多。而且除了文字的详(《金瓶梅》)略(《水浒》)之外,《金瓶梅》还多了一层心理描写。不过这个描写是从行动中表现出来的,并非明写,而是暗写。《水浒》中武松的落刀之处是妇人的“胸前”,《金瓶梅》则易“胸前”为“白馥馥的心窝内”, “心窝”的位置虽然在“胸前”,但“心窝”更为“直接”,在“心窝一剜”给人的感觉自是比在“胸前一剜”, “血腥味”浓得多了。而且更“关键”之处,在于《金瓶梅》加上了“白馥馥”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放在这里,不能单纯当作是“形容词”,而是像“画龙点睛”一般,表现出武松杀嫂时的一种“畸形”心理的。“在白馥馥的心窝内只一剜”,在惨厉之中兼有“色情”意味。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可说是武松的潜意识中那种对嫂嫂的“情欲”,在长期被压抑的情况底下,碰上了一个可以发泄的机会,就表现出来,这个表现可说是“变态性心理”的表现。是暴虐狂加上了色情狂。只不过“色情狂”是在封建社会道德观念的幌子遮盖下表现出来罢了。(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武松替兄报仇诛杀淫妇,是正当的行为。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手段,都可以假“复仇”之名而行。)
  
  上面这段杀人的描写,血腥味已是够浓的了,但还有更狠的在后头呢。
  
   杀人掠物重上梁山(事在第八十七回)
  
  《金瓶梅》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受报;武都头杀嫂祭兄”写武松在杀了潘金莲和王婆之后,凶性大发;
  
  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她儿子王潮儿。不想王潮儿合当不该死,听见他娘这边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得走出街上叫保甲。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谁敢向前。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她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
  
  按:在《水浒》中,武松杀嫂之前,是先把四家邻舍和王婆请到家中,当着众人,问明罪状,这才“喀嚓一刀,割下那妇人头来。”杀嫂之后,留下王婆给他带来的土兵看管,跟着跑去狮子桥下那家酒楼,找到了西门庆,把西门庆也杀掉了,然后“把两颗头结在一起”,回到家中,请四家邻舍为他作证。现在把《水浒》的这段文字并录如下,以便作个比较。
  
  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当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未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欲押那婆子(王婆),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水浒》第二十七回)
  
   两个写法  各有特点(事在第八十七回)
  
  两相比较,《水浒》中的武松杀人是有理有节的。杀人之后,便即自行投案,甚至连自己的“随衙用度之资”,也是由变卖家中的物件而来,可见他虽然迫于无奈杀人,也还是“守法”的。《金瓶梅》的武松杀嫂,则以骗娶的手段,私下行刑,不但将王婆一并杀掉,并且把自己给王婆的银子都取回来还加上她的钗环首饰(按:武松给王婆的银子共一百零五两,一百两是作为买嫂子的身价,另外五两是媒人钱。王婆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但加上钗环首饰,自是超过武松所给的数目)了。《水浒》写武松自行投案;《金瓶梅》则是写武松杀人掠物之后,重上梁山。《水浒》是极力把武松写成一个光明磊落的英雄;《金瓶梅》 却着力于刻画武松的阴险机心和狠辣手段。将他这次名为报仇实是谋杀的“本质”(在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之下所做的报复)揭露于读者之前。写出了“英雄”的“阴暗”一面。两个写法,各有特点,孰优孰劣,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自加判断。我个人则是比较赞成《金瓶梅》 的写法,因为它更能写出人性的复杂。
  
  在《水浒》中,潘金莲被杀之后,有关她的事情便都了结,没有下文了。在《金瓶梅》 中,对她的“身后事”则是余波未了,尚有下文的。
  
  却表县中访拿武松,约两个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瘗两座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她儿子王潮领得埋葬;只有妇人(指潘金莲)身尸无人来领。
  
  陈经济是想领埋她的尸首的,不过他虽有此意,却不敢付之实行。[/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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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2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经济的故事演绎新情节

  
   陈经济看榜文(事在第八十八回)
  
  陈经济在东京骗得他一个守寡姑姑的信任,托他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回家,有了钱,人也神气了。一回到清河县,先收回母舅借住的旧居:
  
  然后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
  
  按:王婆当初给他开的价钱,除了一百两银子是当作潘金莲的“身价”,另外还要十两媒人钱;现在他还“袖着十两谢干婆”也还是为了金莲显摆一下自己的阔气。他是尚未知道王婆已经死了的。直到他看到县衙的告示,方始知道。
  
  (王婆)门首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送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看,只见从窝铺中钻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现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你是何人?”大扠步便来捉获,这经济慌地奔走不迭,恰才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它怎的?”这经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熟识朋友,铁指甲杨大郎。
  
  按:“榜文”即官府的告示;本来告示就是给人看的。但陈经济看告示,却给人喝问(喝问他的那两个人,书中没写明身份,从他们的口气推断,当是衙门的便衣探子一类),而陈经济也“慌地奔走不迭”,这一方面表现了衙差狐假虎威的恶习,一方面也表现了陈经济的胆小怕事。
  
  陈经济从杨大郎口中,方始得知命案刚是在昨天发生的。他只来迟一天,就失掉挽救潘金莲的机会。
  
   梦中意识的流露(事在第八十八回)
  
  作者是有意把潘金莲的故事写成命运悲剧的(理由已见上述),他安排陈经济回到清河县的时间迟了一天,这就更加深了“命运注定,不可更改”的悲剧意味。
  
  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除经济就梦见潘金莲了。
  
  他在傍晚时分,买了一陌钱纸(按:“陌”即钱一百文。“钱纸”、“纸钱”通用),在远离王婆门首的石桥边,烧化给潘金莲。
  
  烧化了钱纸,经济回家,关了门口,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不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经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得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向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经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门庆家中,我丈母那无仁无义的淫妇知道。她自恁赖我,倒趁了她机会。”……经济哭着,还要拉着她说话,被她身上一阵血腥气□□,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二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住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按:陈经济梦中对潘金莲说的话,其实即是他现实的顾虑,亦可说是他本来(梦时醒时都一样)意识的流露。陈经济这个人的性格乃是经常喜出大言,事到临头,却是畏首畏尾的。这是典型的没用的“二世祖”性格。
  
   说话的巨人  行动的侏儒(事在第八十八回)
  
  本来陈经济从母舅手中讨回旧宅之时,就打了个如意算盘,“先休了那个淫妇(指其妻西门大姐),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娘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半个不字?”但当他梦会潘金莲,潘金莲要他领埋尸首之时,他却怕“我丈母那无仁无义的淫妇知道,她自恁赖我,倒趁了她机会”了。官府是准许亲属领埋的,他却连给吴月娘知道都害怕,还谈什么和吴月娘算账,追讨寄放东西?前面说过,他在梦中所说的话。其实即是他“本来意识”的流露;而他平时说的要和吴月娘算账(也只是在吴月娘背后才敢说),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怯懦的“豪言壮语”而已。屠格涅夫(十九世纪俄国的著名作家,一八一八——一八八三)代表作有《罗亭》、《处女地》、《父与子》、《贵族之家》等等)笔下的罗亭是个“说话的巨人,行动的侏儒”,《金瓶梅》中的陈经济可说也是这类人物,不过缺乏罗亭那副知识分子气质而已。
  
  结果,领埋潘金莲尸首的,还是她平生的唯一知己春梅。
  
  春梅在某个晚上也曾梦见潘金莲向她泣诉,第二天就差使家人张胜、李安去县前打听。
  
  不多时,(二人)走来回报正犯凶身,已逃走脱了,所瘗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指王婆)尸首,她儿子招领的去了。还有那妇人(潘金莲)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有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面前拾举小人一二,自消受不了,虽赴汤路火敢说不去?”……
  
  
   春梅领埋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八回)
  
  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两银子,两匹大布,委付二人:“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她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
  
  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拿老爷个帖儿,下到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她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须帖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她费心。想着(她)死了时, (小夫人)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真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与她亲看,还不喜欢。今日她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她,咱们若替她干得此事停当,早晚她在老爷跟前,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现今老爷百依百随听她说话,正统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 ”
  
  按:这段叙事,作者是借张胜、李安这两个家人的对话,间接写出:一、春梅是真心为潘金莲的惨死而悲伤;二、春梅在周守备家中得宠的情形——虽然位属“三奶”,但“正统大奶奶”、“二奶奶,都要打靠后。(注:“正统”在这里是“坐在正位”的意思;“打靠”有“靠拢”之意。)至于春梅称潘金莲是她“嫡亲姐姐”,则是表现了春梅的情切(要为金莲料理后事之情),由于官府规定必须由家属领埋,她只能冒充姐妹了。这一点,张胜、李安明白,读者也明白的。同时,在这段描写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认真地处理笔下的人物。
  
   小人物也有性格(事在第八十八回)
  
  张胜、李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是作者为了安排他们替春梅办事,才让他们露一次面的。但虽然是这样的“小角色”,作者也写出了他们不同的性格。李安比较谨慎、怕事,要拿到“老爷个帖儿”才敢去领尸。张胜则认为无此必要,只须凭他们转述的小夫人的一句话,县官就不敢不依了。而且,作者在这里还不仅是写出了张胜的胆子较大,更重要的是写出了他熟悉官场的习气,他们的老爷比县官位高,这就可以狐假虎威了。同时从他对李安“晓以利害”的那番说话,也表现了他比李安更加懂得分析形势,善于“跟红顶白”⑴的向上爬心理。你看,只是这么寥寥几笔,两个小人物的性格就跃然纸上了。
  
  张胜的估计是不错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办得很顺利。书中写:
  
  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她(潘金莲)妹子在老爷(周守备)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木,把妇人尸首掘……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城南永福寺里,那里有空闲地,葬埋了,回小夫人话去。”
  
  按:周守备是永福寺的大施主,故而在他家人的口中,称之为“老爷的香火院”。作者安排潘金莲葬在永福寺,是为了后来的吴月娘在永福寺巧遇春梅埋下伏笔。另一个伏笔是:陈经济父亲的灵枢从东京运回来,也是停放在永福寺。陈经济到寺中祭父,知道潘金莲的墓在这儿,就先去祭潘金莲,以表示他对潘金莲的“真情”。这一段描写也是颇具讽刺性的。
  
  ⑴“跟红顶白”,粤语,意近“趋炎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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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13 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孟玉楼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孟玉楼这个人物(事在第七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位列“三房”的孟玉楼也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物,她不似潘金莲泼辣,但凡事都有主意,当狠的地方狠,当要忍让的地方她就表现得相当厚道。她既能讨好吴月娘,也能与潘金莲保持一份“不错”的交情。待人接物的手段是比潘金莲高明得多的。
  
   作者在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中介绍她的背景:
   
     薛嫂道:“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方才我在大娘房里,(大娘)买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这一日,我就不曾敢提起,径来寻你老人家,和你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她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幸她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她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得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注:灯人儿是古代花灯上绘的美人),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按:孟玉楼后来嫁了西门庆,她带来的那份财物,其丰厚是仅在其后入门的李瓶儿之下的。西门庆一听他“手里有一份好钱”,又会弹月琴,立即便中意了。

西门庆上门求亲(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这等计议,想看不打紧,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指孟玉楼前夫)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今日已过,明日我来会大官人,咱只倒在她身上求她,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意即“随便”)甚么人家她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她几两银子。”
   
   薛嫂口中的“这婆子”(书中称为杨姑娘)是孟玉楼前夫的守寡姑姑。西门庆依薛嫂之计,备办礼物,第二天就去拜会“杨姑娘”,她开口要一个“棺材本儿”,西门庆说:
   
  “休说一个棺材本儿,就是十个棺材本儿,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筒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旧上门行走。”
  
在诱以重利之下,果然取得了“那老婆子”一口应承,尽力帮他。

   说服了“老婆子”,西门庆第二天就登门求亲。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在家中与西门庆“相看”的情形:
   
  (孟玉楼)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西门庆把眼上下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妇人问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按:西门庆说的“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当然乃是谎话。他是早已娶了吴月娘做继室的。

决心嫁给西门庆(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的“大名人”,孟玉楼人又精明,既然与他谈婚论嫁,对他的家庭情况,尤其是关系切身厉害的婚姻状况,岂有在事前没有打听清楚之理?何况西门庆的继室吴月娘,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也算得是个“头面人物”,续弦多时,孟玉楼焉能不知?西门庆故意骗她,她也故意佯做不知,两人的对答,不过是如同“做戏”而已。她是早已下了决心,即使嫁给西门庆为妾也不以为意的。这点,后文自有表明。她的反问也很有“分寸”,只问西门庆的“贵庚”和“没了娘子多少时了?”对西门庆给她的“地位”(入门为正),则不置一评。表面看来,她和西门庆说的都是“无关重要的闲话”,其实作者正是要借此来写出她的世故和聪明,似拙实巧。
   
   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建生。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忙用手接了,道了“万福”。慌忙还礼不迭。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走乔)金莲来,脚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她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
   
   按:西门庆是喜欢小脚的,故此薛嫂先掀起孟玉楼裙子,让西门庆欣赏她的三寸金莲。这段写“相看”的情形,写出了古代妇女的可悲地位,竟甘于被人当作商品。

看上他财主身份(事在第七回)

  西门庆便叫瑁安(小厮)用方盒呈上锦帕两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拿下去。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孟玉楼)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即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来对北边姑娘那里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么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亲事,好不欢喜,才使我领大官人来这里相见。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
  
  孟玉楼答允婚事,薛嫂送西门庆出了巷口,又再回来,孟玉楼这才问她:“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现作何生理?”按常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在允婚之后才向媒婆查问对方身世的,可知孟玉楼对薛嫂也是“做戏”而已。她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是不知道的?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人,谁人敢惹他?”
  
  按:薛嫂这段话着重点出西门庆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身份,此亦孟玉楼自甘做妾之故也。“四门”在这里指四面开有大门的屋子了,即豪富人家。孟玉楼的“事后发问”和媒婆薛嫂的对答,在文章技巧上属于“补叙”的手法,表明了孟玉楼其实是已知西门庆刚才的说话(娶她为正室)乃是谎言。原则她就不会查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人了。当然,这个“查问”,其实亦只是“依理不能不有此一问”而已。

杨家母舅来劝阻(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答应了西门庆的婚事后,前夫的母舅张四得知,便来拦阻。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一心举报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可有话说,不想问得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已久,千方百计,不如破他为上计。走来对妇人(孟玉楼)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通下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给西门庆。那厮积年保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现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还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
 
   按:张四说的“过去做大是做小”,即是对孟玉楼揭穿西门庆的谎言,“他对说你去做正室(大妇)其实是做妾(做小)”。“没上头的丫头”,即和西门庆有了关系,而未曾“收房”的丫头。他不知他说的这些事实,孟玉楼早已知道,孟玉楼非但不以为意,并反驳他。
   
     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喜欢,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喜欢,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道理。不妨事。”
 
孟玉楼认为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乃是正常,只须汉子喜欢就成。表明了她对“做大做小”是毫不计较的。

人品坏也没问题(事在第七回)

  张四在“名分”的问题上劝阻不了孟玉楼,只好“直接”说西门庆的“坏话”了。哪知孟玉楼仍是不以为意。
  
     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厉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孟玉楼认为男子汉打老婆,一定是做老婆的先有不是,只要自己“把得家定”就不怕男子打他。甚至“大长男人志气,灭女子威风”,说对付那些好吃懒做的长舌妇,男人“不打她,打狗不成?”作为在这里安排孟玉楼说的这段话,包含了两个层次,一是表现了古代妇女受“三从四德”观念的影响,一是表现了孟玉楼要嫁给西门庆的决心,后者才是更深的层次。孟玉楼可能心里并不赞成男人打老婆,但为了表示决心,只好帮西门庆说话,以便堵塞张四之嘴。张四仍不肯罢休,又再数说西门庆的人品之坏。
 
     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害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乱行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皇帝)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张四拦夺箱笼(事在第七回)

  这张四见说不动这妇人,倒吃她抢了几句好话,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按:“好无颜色”,意即脸上无光;“起身”,指妇人出嫁那天要上轿离开家门之时。张四劝阻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真正目的当然不是为着孟玉楼着想,而是要图谋她前夫留给她的财物。书中写他在孟玉楼“起身”那天,来到她家“讲数”的一场闹剧,极尽讽谑之能事,在讽谑中且表现了人情、世相。
  
  这张四,临妇人起身那当日,请了几位街坊众乡邻,来和妇人讲话。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雇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得一二十名军卒,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邀请了街坊邻舍进来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养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挣了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改嫁),这是亲戚,难管你家务事,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你手里有东西,没东西嫁人去,也难管你。只你把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按:张四要求她把箱笼打开与众人同看,这一看下面自有文章,故他所说的“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云云,只是口头漂亮而已。孟玉楼当然知道他是做什么打算的。
  


各自攻击对方弱点(事在第七回)

   孟玉楼当狠的地方狠,当泼的地方泼,张四耍流氓手段,她也就索性破了脸,和张四哭闹。
   
    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腆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百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儿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百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
    
  按:张四其实是已经得了一些好处的,外人欠孟玉楼亡夫的那笔款项(三四百两银子),孟玉楼已是让他代为收回,做了家用(家中盘缠)。孟玉楼提出此事,在评理上先占了上风。不过她却避开了张四要“打开箱笼与众同看”的要求,显见她亦有畏惧之处。张四用的战术和她一样,避开自己得到的好处不提,只攻击对方的弱点(不敢打开箱笼)。
  
      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有没有看一看。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
  
   按:孟玉楼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却把话题扯过一边,间他是不是要看她的鞋脚,双方都是“乱打一锅粥”,有趣得很。而作者写市井人物的吵闹,也是传神至极。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杨家守寡的姑姑出来了,西门庆和孟玉楼预下的“伏着”(他们是早就用银子收服了这个婆子的),此时发生了作用。下面写这位杨姑娘替孟玉楼出头做主,与张四对骂,更加精彩。她一出来,就摆了她才是杨家唯一长辈的身份,张四外人,是没权管的。

姑姑母舅大争吵(事在第七回)

    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诺,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它一眼罢了,她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她嫁人,留着她做甚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她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甚么,说我护她,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她,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她。”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
    
  按:这婆子以死者(孟玉楼亡夫)姑姑的身份,出来主持公道,赞成孟玉楼改嫁,又不准张四留下她“娘家陪的东西”,想必她是早就做了“疏通”功夫的,所以众街坊都道她有理,这就在气势上压倒张四了。不过她有一句话却是说得“无私显有私”的,那就是她说孟玉楼背地里并不曾私自给过她什么,表明她只是为了主持公道才护她。其实她已是得了一份厚礼了的,只不过是由西门庆亲自给她,没经过孟玉楼之手而已。张四大约亦有风闻,但没拿着实据,因此就嘲讽她一句“凤凰无宝处不落”,等于明说她还是得财偏私了。婆子给他“击中要害”, 接下去就和张四吵了。
  
    只这一句话,道着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涨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月尞 子入日  的”婆子一怒之下,连粗话也骂出来了。

典型的市井吵架(事在第七回)

  张四本就是个流氓,嘴上也是不饶人的,于是演出了一出典型的市井人物吵架的闹剧: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
  
  按:“行放火又一头放水”即“做好又是你,做坏又是你”之意。张四因老婆子以“杨家正头香主”自居,他只好搬出外甥来做幌子!意图向街邻表示他才是维护杨家后人的私益的。但究竟是姑姑亲还是母舅亲,在旧社会中也是没定论的。众街邻到底还是帮姑姑多些。  
  
  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她少女嫩妇的,留着她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杨宗保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了,不是你!这老杀材,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
  
  按:“黄猫儿黑尾”乃口不对心之意。他们的吵骂,前头说的还有点“道理”,后来就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是离题万丈,进入“人身攻击”了。
  
  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 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合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
  
  按:“挣将钱来焦尾靶”,“焦尾靶”相当于广东话的“不顾下半截”,这是讽骂杨姑娘无后的。

吵骂声中箱笼抬去(事在第七四)

  (众邻舍)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吧。”薛嫂儿见他二人嚷打一团,领率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即军士)赶入,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得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按:杨姑姑和张四对骂,两人都是胡骂一通,什么狠毒的话都说了出来。比较而言,杨姑姑骂得更“粗俗”,但众邻舍却要张四让她,这固然因为一来他们和杨姑姑乃是近邻,杨姑姑在事前很可能已经做了“疏通”的功夫;二来杨姑姑沾了侄儿的光,手头比较有钱,张四则是个穷光棍;众邻舍较为偏帮她,多少也是有点“势利眼”的。这段写市井人物吵架的文字,不但在语言方面极具特色,各如其分;在吵架中刻画人物的性格,也极生动。不但吵架双方的性格豁然显露,连在旁边不作一声的薛嫂,她那善于浑水摸鱼的胜格也刻画出来了。而这出闹剧,也就在薛嫂的“指挥有方”(趁着他们吵闹,就把孟玉楼的嫁妆抬走)之下结束了。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入西门家的情形。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桥,四封红纱灯笼,她这边姐姐孟大姨送亲.她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 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孟玉楼)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三日。西门庆与她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她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娘。到晚,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孟玉楼前夫家的各人都得到好处,可说是皆大欢喜了。

潘金莲煽风点火(事在第二十回)

  孟玉楼在西门家是颇得人和的,她曾因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而劝过吴月娘,也曾在吴月娘与潘金莲的对立中担当过鲁仲连的角色。
  
  李瓶儿嫁入西门家之初,因她手头有钱,人又疏爽,下人争相趋奉,西门庆又特别宠爱她,因此惹起吴月娘的恼怒。不但恼李瓶儿,甚至和西门庆也不说话。
  
  潘金莲是最妒忌李瓶儿的,于是乘机煽风点火。一日,西门庆和李瓶儿饮酒作乐,找了四个歌妓唱曲助兴,潘金莲、吴月娘等人在大厅软壁后听,唱词中有“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 “永团圆,世世夫妻”等说话,潘金莲便向月娘说道:
  
  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
  
  那月娘虽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她手里有钱,都乱趋捧着她,娘长娘短,替她拾花翠、叠衣服、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乐。
  
  另外,潘金莲还耍两面三刀的手段,“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呕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得人。”
  
  吴月娘对李瓶儿不满,孟玉楼也是知道的,但她在这一事件中所持的态度,却刚好是和潘金莲相反。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事在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写孟玉楼想替她们和解,如此这般地劝吴月娘。
  
  玉楼便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西门庆)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们一句话,与他爹笑开了罢。”
  
  按:“隔二偏三”,明代山东民间俗语,本义是“两头(或不止两头)瞒骗”,在这里则兼有讨好的意思,指西门庆为了妻(吴月娘)妾(李瓶儿)不和,只好哄这一头又哄那一头。孟玉楼这番劝告吴月娘的话,说得非常技巧,她并无一字涉及李瓶儿,却从西门庆身上落墨,说这样非但令得西门庆难做,也令得底下人难做。隐含有劝告月娘应该识得“大体”如(在下说词之前,她已首先提出吴月娘乃是一家之主的身份),顾全夫妻情义的意思。
  
  这番话,吴月娘其实是听得进去的,(何以知道呢,因下一回就写吴月娘扫雪烹茶,等待西门庆回来,并与他和好了),但因一时之气难平,仍在说赌气话。说是由于西门庆“错把忠言当恶言”(指西门庆不听她的劝阻,娶了李瓶儿之事),她宁愿“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
  
  作者在这一事件中,把潘金莲和孟玉楼的性格、行事做了个鲜明的对比。以潘金莲的嫉妒、使奸衬托出孟玉楼的厚道和识得大体。虽然后者也可能只是伪装出来的。
  
  在这回书中,作者还加了一段插曲,使得潘金莲的性格更加鲜明。插曲虽然与我要在这里说的“正题”(论孟玉楼的为人)无关,但亦不妨介绍。
  
潘金莲嘴快说破(事在第二十回)

  正当孟玉楼“义劝”吴月娘的时候,李瓶儿进来了,她是带了两个丫头,依妾妇之礼,“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的。
  
  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她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李瓶儿)都递了茶,一处坐的。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时两个不说话.因为你来。俺们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吧。”李瓶儿:“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她哄你哩。”又道:“五姐,你们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按:孟玉楼和吴月娘的对话都避开提李瓶儿的名字,潘金莲却一下子就给她说破了。直言吴月娘之所以夫妻失和是为了李瓶儿的缘故,也不怕李瓶儿难堪。这固然是由于她一向“嘴快”的缘故,但未尝也不是抱有“坐山观虎斗”的幸灾乐祸心理,不过作者没有明写出来罢了。这一“插曲”也是将孟、潘二人性格做个鲜明对比的。另外,作者在这段插曲中也刻画了吴月娘的性格,她表面虽然对李瓶儿否认是恼她,说这是潘金莲哄她的;但一面又说赌了誓百年也不理西门庆,而最后李瓶儿也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奚落,“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这一段描写,让人显明地看到吴月娘的口是心非,假仁假义。
  
  吴月娘对李瓶儿还只是止于妒忌而已,和潘金莲则是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之中,并曾公开冲突的。

那个浪得慌(事在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六回“孟玉楼解愠吴月娘”,就是写孟玉楼怎样为这对立的双方作鲁仲连的。这一回最能表现孟玉楼处事的圆滑手段。
  
  先简述事情的起因。第七十五回说,有一天有个会唱曲子的盲女申二姐来到西门庆家,这个申二姐本是和西门庆的姘头王六儿相识的,经王六儿之夫韩道国介绍给西门庆,自此就常常来西门家唱曲了。这一天申二姐正陪着西门家的什么大妗子、姑子之流说话,春梅是早就听得西门庆说过有这么一个会唱曲子的申二姐的,于是就叫一个小丫头去请申二姐来给她唱曲,申二姐不买她的账,说是要在这边唱曲给大妗奶奶听,叫春梅另外找个人唱。春梅听得小丫头如此回报,大发脾气,跑去骂了申二姐一顿。吴月娘知道了这件事情,怪潘金莲纵容丫头,潘金莲不服气,顶撞了她几句。第二天吴月娘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大妗子说起此事,数说潘金莲的不是,并指责金莲“把拦汉子”(即霸占老公之意)。不料潘金莲来到,在外边偷听,听到这里就进来质问她。下面写的,就是潘金莲怎样和她大闹的情形:
  
  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回)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得慌了也怎的?"
  
  按:“浪得慌了”用广东话来说即‘发姣发到癫了”。这一来两人就撕破了脸,丝毫不加掩饰地为争汉子而吵闹了。

撕破了脸大哭大闹(事在第七十五回)

  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得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
  
  按:此处吴月娘补述西门庆昨天在她屋子里被潘金莲强拉出去的事,以证明潘金莲才是真的浪得慌,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像“浪得慌了”这种粗鄙的“市井说话”,出之于潘金莲之口,不足为奇,一向“假装正经”的吴月娘也说这种话,就有点出乎读者意外了。不过,这也许作者有意安排吴月娘这样说。因为这正足以显示她在“动了真火”时,也就不顾体面地露出了她的“本性”了。她在骂了潘金莲“把拦汉子”之后,又重提前事,骂她纵容丫头。
  
  (潘金莲道):“丫头便是我惯了她,我也浪了! 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意即彼此彼此)? ”月娘乞她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涨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 …… 孟玉楼道:“耶□(左口右樂)、耶□(左口右樂),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得大发了。连累着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那潘金莲见月娘骂她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上髟下狄)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
  
  按:此处的“女儿”指“黄花闺女”。“趁”有几个解释,其中一个解释是“移就”, “趁来的老婆”意指这个老婆是“移船就磡”的。又一解是“追逐”,“趁汉”即追逐汉子。

拉开潘金莲(事在第七十五回)

  由于西门庆几个妾侍都是再嫁的,也是自动愿意做小的,因此吴月娘夸耀自己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庆,骂潘金莲是“趁来的老婆”,孟玉楼就说她是“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不过孟玉楼也说了潘金莲,并要潘金莲“让大姐姐”,她所持的态度还是两方劝解,说话亦是甚有分寸的。但由于双方都在火头上,她的劝解未能即时生效。
  
  (潘金莲)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甚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 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绝)!”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与泼辣货同义)! 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她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她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别变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子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来,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得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得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她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潘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月娘丫头)一齐扯起来,送她前边去了。
  
  孟玉楼拉开潘金莲,另一边自有大妗子等人劝住。但吵闹虽然告一段落,风波尚未平息。结果还是由孟玉楼来做调人,先是分别去进行劝解,然后才能拉拢双方“重归于好”。虽然这个“好”也只是暂时的,但在劝解的过程中,已是充分表现了孟玉楼的圆滑手段了。

善于解愠(事在第七十六回)

  她首先去劝吴月娘:
  
  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今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她敢过去了;你若与她一般见识起来,她敢过不去。
  
  按:孟玉楼将当家人比作书“恶水缸儿”,意指当家的应有容人之量,“恶水缸”是装脏水的,比单用“水缸”二字更能显出“能容”的程度。她这番话,“要点”是在劝吴月娘“高拾贵手”,但说得非常技巧,先送两顶高帽——“当恶水缸儿”、“君子”—— 给吴月娘。吴月娘自是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了。不过,吴月娘心里有气,不吐不快,孟玉楼的话她虽然听得进去,这口气可还是得先吐出来。
  
  月娘道“只有汉子与她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按:这两句话醋味十足,盖吴月娘最恼的就是西门庆宠妾欺妻也。不过,其实西门庆也并不怎样欺她的。)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
  
  按:孟玉楼针对她的心病,用反驳的方式替她开解。她说的那两句话译成广东话即是:“你呃边个[[1] “你呃边个”,粤语,意近“你哄骗何人”。][1],好像你现在心里不舒服,他爹(西门庆)不是不敢到那边(潘金莲屋子)去了么?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她说的,她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
  
  按:潘金莲会对吴月娘夸耀自己的手段,只要西门庆到了她屋子,别人用绳子也拉他不走。现在吴月娘搬出潘金莲的话来反驳孟玉楼。但却并从“正面” (西门庆本身)来否定孟所说的事实。
  
两边说好话(事在第七十六回)

  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她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她屋里去,又怕你恼。(按:这是反问句法,“又不怕”,其实即怕也)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得了不得。落得她在屋里这会全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她。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她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她去,随她来不来便罢。”玉楼道:“她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她来!”
  
  按:孟玉楼懂得吴月娘的心理,她身为大妇,是不能“低威”的,于是就径直提出,她可以叫潘金莲来磕头赔罪,这就对准了口径、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了。另一个理由——要吴月娘为西门庆着想,免得他左右为难——也是可以满足大妇身份的优越感的。孟玉楼担当这个鲁仲连的角色是胜任愉快的,她到了潘金莲那里,又有另外一套说辞。书中写:
  
  (孟玉楼)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她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坑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她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她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

装作同情潘金莲(事在第七十六回)

  “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是表明和潘金莲同一阵线,对潘金莲深表同清的。跟着孟玉楼又说:
  
  常言:甜言美语三冬缓,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她赔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她又恼。
  
  孟玉楼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劝潘金莲,潘金莲已经给她说动几分,但仍咽不下那口气:
  
  金莲道:“耶□(左口右樂)耶□(左口右樂)!我拿甚么比她,可是她说的,她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她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
  
  按:“耶□(左口右樂)”,语助词,相当于“哎呀”。潘金莲复述吴月娘的言语,那是表明了她受不住月娘的贱视,所谓“比不上她的脚指头儿”云云,只是赌气的反话。
  
  玉楼道:“你由她说(的)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斫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她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
  
  按:这一段,孟玉楼更是完全站在潘金莲,帮她数说吴月娘不是的了。“我昨日不说的”下面的话,就是将她昨日说过的话“引申”的。其实她昨说过的勉强算得上是说吴月娘“不是”的话,只一句“一棒打三四个人”而已。

忍气吞声去赔礼(事在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帮腔”数说了吴月娘的不是之后,跟着再劝潘金莲。
  
  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得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
  
  潘金莲终于给她说动了,跟她去见吴月娘,一见吴月娘,孟玉楼又有一套“演技”了。
  
  那潘金莲见她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上髟下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她来(按:……这是用反何语气来表示自己的得意心情)?她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 (潘金莲磕头之时,孟玉楼)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她吧。饶过这一遭儿,到明白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按:孟玉楼脸上有几粒微麻,故此潘金莲与她戏谑,称她为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
  
  按:孟玉楼把潘金莲牵来,要她向吴月娘赔礼,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潘金莲来说,本是甚伤她的自尊心的,但孟玉楼的“演技”却堪称一流,她故作“插科打诨”,把潘吴双方的怨气化解于哈哈一笑之中,吴月娘固然心满意足,潘金莲也不会怪她偏帮了。当然,潘金莲之愿赔礼,那也是恪于形势,权衡利害的。不过,孟玉楼调解手段的高明,也是起了重要作用。


孟玉楼最后离开(事在第九十回)

  西门庆一生共有两妻六妾,第一任妻子陈氏早逝,吴月娘是续弦;“二房”是妓女出身的李娇儿;“三房”孟玉楼也是“补缺”的(原有一个三娘,死了,见第七回媒婆薛嫂介绍孟玉楼给西门庆做妾之时说的:“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三娘窝儿”;“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的陪嫁丫头;“五房”潘金莲、“六房”李瓶儿和孟玉楼一样都是改嫁的(孟、潘是再嫁,李瓶儿是第四嫁)。另外还有一个关系颇为特别的春梅,她是曾被西门庆“收用”的,但未定名分,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
  
  李瓶儿在西门庆生前已去世。西门庆死后,首先是李娇儿“盗财归院”,后来改嫁张二官,其后是春梅和潘金莲被吴月娘发卖,再后是孙雪娥被家人来旺骗财骗色,将她拐走;至此就剩下孟玉楼了。孟玉楼的结局也是“嫁作他人妇”的,不过,她是在西门庆众妾之中,最后离开西门庆家的人。由于她的人缘颇佳,与吴月娘的关系也打得好,她的离开,并无纠纷,倒是可以说得“好来好去”的。
  
  孟玉楼是给本县知县的李衙内看上的。那天是清明节,吴月娘率领一众家人,给西门庆上坟祭扫,回程在郊外的杏花村酒楼设下酒席,歇息、喝酒。楼下有人卖解,观众如山,那李衙内也在其中,这就给他瞧见在楼头观看热闹的孟玉楼了。书中介绍这李衙内的为人道:
  
  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现为国子上舍(在县学读书的学生,别称监生)。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鞠。常在三瓦两巷中行走,人称他为“李棍子”。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九十一回)

  书中写:
  
  (李衙内)“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 ”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 ”。这小张闲也是曾经做过西门庆傍友的,不多一会,就走来回报:“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李衙内看中孟玉楼,回衙后就“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求亲的经过,甚为有趣。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就是写此事的。
  
  (陶妈妈)一直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西门庆旧家人)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爷钧语吩咐,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
  
  按:其实李衙内只是要她去“访求亲事”, “听说这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云云,只是她胡编出来,作为提亲的借口的。
  
  那来昭听得此言,自然很不高兴,于是喝道:
  
  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好守寡,并不嫁人!

官威一压  前据后恭(事在第九十一回〕

  来昭不但否认,并责骂陶妈妈:
  
  “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瞎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
  
  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
  
  陶妈妈有恃无恐,端出“官差”做挡箭牌,反过来催来昭立即给她禀报,来昭登时软了下来。
  
  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来昭刚刚说过“两位奶奶,并不嫁人。”这是以知情人的口气来作“权威”回答的,但一转口就反而要向陶妈妈探听“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了,作者写来昭在官威压顶之下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极具讽刺意味。
  
  这来昭听了,来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得?”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自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
  
  按:“前进”在这里是含有“自求出路”之意。对寡妇来说,亦即是要改换环境,择人而事了。月娘怀疑是孟玉楼自己露出要改嫁的口风,于是走去问她。

一心想要再嫁(事在第九十一回)

  (吴月娘)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间:“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都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约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地守些甚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
  
  按:这一段是以作者代为“旁白”的手祛与本人的心理结合起来写的,写孟玉楼一心想要改嫁,内心活动,刻画入微、颇似现代的意识流技法。孟玉楼是有之内形之外,吴月娘也是懂得鉴貌辨色,一看她脸上飞红,就知她的心理了。“月娘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得许多。’”于是叫陶妈妈来问。
  
  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说:“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

媒婆一说  千肯万肯(事在第九十一回)

  按:孟玉楼本来是否认要嫁人的,但吴月娘却对陶妈妈承认“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那是因为她知道孟玉楼口不对心,所以就索胜替她一口应承了。
  
  (吴月娘)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够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理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媒婆自称)是本县官媒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材儿,要寻个娘子当家。”……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浩,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

媒人口吻  如出一辙(事在第九十一回)

  李衙内在旁人眼中是个“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棍子”(不务正业的人),这才是真实的李衙内;到了陶妈妈口中,却变成了“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的“才子”了。这和作者在第七回写媒婆薛嫂劝孟玉楼改嫁给西门庆时,将西门庆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情形如出一辙。不但媒婆的口吻一样,甚至连孟玉楼提出的问题(查问对方底细)也是大致相同。而孟玉楼亦明知媒婆说的是假,仍然肯嫁。读者若将前后两回(第七回和第九十一回)所写的有关孟玉楼改嫁的文字对照来看,当能更加领略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过有“大同”也有“小异”, “小异”是李衙内确是并无续弦,娶孟玉楼入门后,对她的爱宠也较西门庆专一。前后的同、异,表现出作者圆熟的技法,“同”是为了加强文字的讽刺性,“异”是为了表现复杂的人生,自我求变.而这“变”也就打破了描写人物的“脸谱”化(西门庆和李衙内虽同是“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但做人方面,却非同一类型)。
  
  (孟玉楼)因说“保山(媒人的别称),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教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
  
  按:孟玉楼已是千肯万肯,盘问媒婆的话,不过是“作状”而己。不过这一段“例行的对话”也表现出了两人说话的技巧。“奴也吃人哄怕了”云云,是孟玉楼暗示听错媒人言,嫁错西门庆的。

两媒婆合谋说亲( 事在第九十一回)

  至于陶妈妈说的“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言外之意,即是表示自己与以前那个媒婆不同;同时“一个比一个”,也会有李衙内比西门庆好的意思。因是在吴月娘面前,所以两人都是不便“直白”地说西门庆的坏话。
  
  吴月娘本来就不反对孟玉楼改嫁,孟玉楼自己既然肯了,她当然是没问题。不过,按照规矩,妾侍改嫁还是要得到大妇点头才能算数,于是她便说:
  
  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
  
新旧两个媒婆会合,同去说亲。于是又多了一段“插曲”,加强了喜剧的滑稽味道。陶妈妈本是在不久之前还说旧媒婆是“浑”,自己是“清”的;到了同去说亲,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就不“同行排挤”, 而变成了联手的“老友记”了。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她原先这里根儿(底细):“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陶妈妈)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帖儿,交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
  
  结果,她们花了“三分命金”,叫个算命的,把孟玉楼的年纪改为三十四岁,两人拿婚帖去见李衙内,薛嫂大落嘴头,“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说得李衙内连连道好。其实这两句话,也是她曾经对西门庆说过的( 孟玉楼比西门庆长两岁)。

玉楼改嫁够风光(事在第九十一回)

  由于孟玉楼的人缘甚好,与吴月娘尤其相得,所以她这次改嫁,倒是颇为“风光”的;她原来带来西门庆家的嫁妆,吴月娘也都让她带去。书中写:
  
  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看,但是她房中之物,尽数都教她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她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王累)钿床赔了她。玉楼教兰香跟她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按:兰香、小鸾都是玉楼自己买的丫头),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反正之意)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做个纪念),其余都带过去了。
  
下面一段写孟玉楼“出门”时候的情形。

  到晚夕,一顶四人大娇.四对红纱铁络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撒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她戴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得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桥.送到知县衙里来。
  
  按:“皂隶”即衙门里的差役,衙内迎亲,差八个皂隶跟随,亦可谓隆重其事矣。月娘与玉楼表现得难舍难分,纵然是“假戏真做”,多少也表现了一点“人情味”。当然,月娘之所以有这点“人情味”,那亦是因为孟玉楼改嫁的对象乃是本县的衙内也。作者写孟玉楼改嫁之风光,是刻露了人清世相的。

旁人的议论(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风光改嫁,是西门庆去世之后,轰动清河县的一件“大事”,因此作者夹叙旁人议论。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庆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教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 指戮说道:“此是西门庆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以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按:“拐带的”指孙雪娥,她是夹带财物和家人来旺私奔的;“养汉”的指潘金莲;“做贼的”指李娇儿,她是“盗财归院”的。作者在这里虽然是用第三者叙述写法来作为街坊的议论,但重点则明显是摆在“说歹的”这一方。“说好的”则只是赞吴月娘让众妾各奔前程为“有张主”而已(按:“张主”、“主张”同义)。“说好的”对“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虽不置一词,但这个“不置一词”的本身,亦已是含有贬义了。又,作者虽然不加意见,但他在叙述“说了的”议论之后,插上一句“旁白”, “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畅快”二字亦已是间接表示他是同意“说歹的”议论了。
  
  孟玉楼嫁了给李衙内,甚得宠爱,不过也并非全无风波,风波来自衙内前妻带过来的一个陪嫁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此人“专一搽脂抹粉,作怪成精。”主妇死了,她一心以为有鸿鹄之将至的。
  

孟玉楼的忍功(事在第九十一回)

  (这丫头)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她。她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她,她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吩咐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吧。”她又气不愤,使性谤气摔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砌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吧。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来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的人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齐时(吃饭的时候)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开了?…… 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
  
  按:李衙内其实是并未“收用”玉簪儿的,她要孟玉楼的丫头叫她做姨娘,并夸耀她自己和衙内的亲密关系,只不过是自高身价而已。但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旧社会中底层妇女的悲哀,身为丫头的玉簪儿竟以不得“升级”做妾为耻。
  
  玉簪儿开头还是指桑骂槐,后来就简直是指明孟玉楼来骂了,书中写“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但却“不敢声言对衙内说”。这固然显出她的“忍”字功夫,但也来尝不可视为她的一种策略。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事在第九十一回)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吩咐她(玉簪儿)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教兰香热水吧,休要使她。”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她,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偕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呐呐地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 …… 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间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左革右及)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玉楼)拦阻住.说道:“随她骂吧,你好惹气?……”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她,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她头发,拖踏在地下,抡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
  
  按:从孟玉楼以往的行事来看,她绝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她何以肯这样容忍玉簪儿呢?依我看,这正是她排除情敌的手段。先说一个历史故事作为论证的例子。春秋时,郑庄公(寤生)有个弟弟名段,庄公的母亲偏爱段,曾经请求丈夫(郑武公)废长立幼,丈夫不允。后来庄公即位对段更加纵容,凡所求无不应。甚至将最大的京邑封他,人称“京城大叔”。有臣下劝谏道:“他的封赏是不合制度的,你让他这样胡作非为,怎么得了?”庄公回答:“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后来段果然谋反,而庄公也就得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将他驱逐出国了。事见《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闹剧”的背后(事在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也许未读过《左传》,但她对待玉簪儿的手段,可说是和郑庄公让弟弟“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手段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孟玉楼是假借丈夫李衙内之手来排除玉簪儿而已。孟玉楼“屈己忍让”的结果,令得玉簪儿更加骄狂,连衙内也看不过眼,认为“休要惯了这奴才”了。
  
  李衙内将玉簪儿痛打一顿,“打的这个丫头急了,跪在地下”,但求衙内放她出去。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打)了几下。玉楼劝道:“她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
  
  就这样,孟玉楼便得以顺利地排除这个前房留下来的大丫头,自己还可以充当好人,这效果不是比亲自出手来对付玉簪儿更好吗?
  
  从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替儿”中,读者不但可以见到孟玉楼手段的高明,还可以体会得到作者是通过“闹剧”的手法,揭露和嘲讽了造成这个“悲剧小人物”的社会因素。封建社会的陪嫁丫头,惯例常被主人“收房”,一般的陪嫁丫头也多以此为“最佳出路”,因而也就造成了像玉簪儿这种“求为姨娘而不可得”的悲哀。表面看来,玉簪儿是个愚昧无知,贪慕虚荣、惹人讨厌的婢女,但究其实她只不过是男权社会中的牺牲品而已。作者在开头虽然是以“嘲弄”的笔墨来写这个小人物,但最后却是以玉簪儿之被主人“变卖”告终。这就具有更高层次的悲剧意味了。
  
  孟玉楼之狠、稳兼备的手段,还见于她之对付陈经济的那段故事。

陈经济起意讹诈(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自从被吴月娘赶出岳家之后,虽然上东京取回父亲的一些遗产,但挥霍无度,花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想借以前拾到孟玉楼的一根头簪作因由,去把孟玉楼进行讹诈。不料讹诈不遂,反而吃了一场官司。第九十二回“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写的就是这件事情。作者首先写陈经济起意讹诈的背景:
  
  (陈经济)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经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吃醉又被潘金莲所得,落后还与了他,收到如今。就把这根簪子做个证见把柄,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戳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声口,不怕不教他儿子双双手把老婆奉与我。”
  
  按:“凭”是凭照,此处指委任状。“把物赶上”,将东西带往,此物即那根簪子也。杨戬是被参劾论处的禁军提督,陈经济之父陈洪是他的党羽,同案被参,革职充军(见第十七回)。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打的如意算盘,意图财色兼收;其实却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陈经济的幼稚与无聊。
  
  陈经济的行事更是非常可笑,他跑到严州,“买了四盘礼物,两匹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他的老家人)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内。”央求门吏通报,自称是“通判李老爷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居然自称是孟玉楼的兄弟,连姓也改了。
  
冒认亲属 见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拜会李衙内、孟玉楼夫妇的情形。
  
  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夫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 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她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
  
  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她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看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正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面有客人来了。这衙内吩咐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按:孟玉楼是有个在外经商的二哥,在书中未露过面的。陈经济冒充她的二哥,可谓大胆之极。孟玉楼没有当面拆穿他的谎言,显出她的“厚道”之处。她的做人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同情他的遭遇(事在第九十二回)

  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吗?”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她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 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她信奴才言语,把她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
  
  按:孟玉楼明知陈经济行为不正,但对他的遭遇(被吴月娘赶出来)仍然表示同情,这些话未必出于真心,但却见到玉楼处事的世故圆滑。在他们“闲叙家常”的谈话中,谈得最多的是潘金莲。陈经济并不讳言他与潘金莲的不正当关系;孟玉楼特别提及她给潘金莲上坟烧纸,亦是借此表示她与潘金莲的交情死生如一。孟玉楼虽然没有明言,但话语中对陈、潘的关系表示谅解,却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孟玉楼的说话还是很有分寸的,待到陈经济因潘金莲被武松所杀一事迁怒于吴月娘之时,她就没有跟着他骂吴月娘了。她只劝他“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丢开了手的事”云云,亦即暗示陈、潘这段孽缘,是应该告一段落了。另外,她问陈经济的第一句话“大姐好么?”其中自亦寓有提醒他不要忘了妻子之意(大姐即陈经济之妻西门大姐)。她会拣陈经济喜欢听的话来说,但亦非一味讨好陈经济。这些地方都可见到孟玉楼很会做人,亦很“理胜”的。

陈经济调戏孟玉楼(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在接见陈经济之初,是对他表现得很有“人情味”,甚至对他的不正当行为也表示宽恕。但这“宽恕”是有限度的,待到她知道陈经济的“来意不善”之时,她就使出辣手了。
  
  (陈经济)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范,只叫我姐夫。待我慢慢地探她。”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着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油瓶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儿掠在地上说道:“好不识人敬重! 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
  
  孟玉楼也并非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绝”,她的处事倒是合乎情理的。在陈经济开始吐露邪念之时,她先是用言语来点醒他,“清者清浑者浑”云云,即是表示自己立场的。“清”者是她自己,“浑”者则是暗讽陈经济兼及潘金莲了。而且这几句话她还是笑着说的,好让陈经济自下台阶。但偏陈经济就是这么“浑”,也不知是否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故意装作不懂,更进一步去调戏她。这就惹起孟玉楼的怒火,和他翻脸了。但至此也还只是止于翻脸而已,未曾想到要下辣手的。

将计就计扮笑脸(事在第九十二回)

  如果陈经济稍微聪明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知难而退,也就可以没事了。他可还是满肚密圈,以为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行事,就可以使到孟玉楼甘心受他吓骗,让他财色兼收。书中写:
  
  经济见她不就范,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倒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睬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通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镬儿上和你答话!”
  
  按:“八字八镬儿上”指关键之处。陈经济编了一套诬陷孟玉楼的谎言,想迫她就范,其愚真不可及!孟玉楼是在知道陈经济立下如此可恨的坏心肠之后,才下了决心,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得她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得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她口里,教她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
  
  按:孟玉楼是故意让他占点小便宜,好令他上大当的。后文自见。

设下陷阱  对付混蛋(事在第九十二回)

  经济悄悄向她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失妇,有何不可?他(指李通判)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找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伤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作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
  
  陈经济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正是中了别人之计。他不但是个大坏蛋,更是个大笨蛋。至此作者也忍不住要站出来议论他了。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纵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了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她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她,倒吃婆娘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按:孟玉楼当然亦非三贞九烈,她之所以拒绝陈经济,主要原因乃是因陈经济本身所具的条件,远远不及她现在所嫁的丈夫之故。作者对孟主楼的心理分析是很恰当的。“平日又无连手”这句是点明孟玉楼以往与陈经济并无奸情,从侧面揭破陈经济诬陷孟玉楼的谎言。
  
  陈经济一走,孟玉楼就对丈夫说明真相。李衙内问她“你兄弟往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孟玉楼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

玉楼定计  陷害经济(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不但揭穿陈经济的身份,还定下计谋交丈夫执行,陷害陈经济。
  
  (孟玉楼道)“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区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按:孟玉楼是用商量的口吻和丈夫说的,“咱不好将计就计”即是问丈夫“好不好”这样。在对话中是省字句法。“无端”即无行。李衙内是个拿不出主意的人,见妻子定的好计,自是言听计从了。
  
  陈经济果然中计,下面一段写他自投罗网的情形。
  
  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十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才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子,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孟玉楼用的是插赃嫁祸之计,手段确是甚为狠毒的。不过这也是陈经济咎由自取,怪不得孟玉楼的。孟玉楼的所为只是“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刀兵”而已。
  
  李衙内的父亲官居通判,是严州知府的副手,他拿下“盗库银”的陈经济,是要交给正职的知府审问、定罪的。陈经济“不幸中之幸”, 碰上的倒是个“好官”。

陈经济公堂喊冤(事在第九十二回)

  原来严州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上山下封).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匙,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 见(陈经济)年少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翻.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二十板,喝令:“住了!且收下去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意即翻供)。”徐知府道:“无妨。我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按:这一段写出两种不同的官吏面目。李通判说的“人是苦虫,不打不成!”自是一派酷吏口吻;但那号称“清廉刚正”的徐知府见陈经济长得相貌清秀,就动了爱怜之心(后来还轻信了他的片面之词,将他释放),所谓“好官”云云,其实也是要打问号的。文中的“展转”作反复解,意指犯人翻供;“黄堂”是太守(知府)的别称。
  
  下文一段写徐知府如何“设计探真情”。

“清官”的自以为是(事在第九十二回)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经济晚问在一□(左木右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何以) 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她索讨,反被她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后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民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人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存?”当厅把李通判数说得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经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
  
  按:徐知府自以为定的好计,探出真情,却不知陈经济所说的“真情”亦是虚捏事实,一派胡言。此段写清官的“自以为是”,可说是更深层地鞭挞了封建时代的人治制度,谁的官大,谁说了算。不过比起李通判这种“酷吏”,徐知府也还算是“好一些”的。

李衙内惨遭责打(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的官司是了结了,但还有余波,波及李衙内遭受乃父责打。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躁,夫人便问“相公每常退衙,欢天喜地,今日这般心中不快,何说?”那李通判大喝一声,“你妇女人家,晓得甚么。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上数说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问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来,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时她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口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 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她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
  
  按:这一段写李通判在衙门受了上司的气,回家却把气发泄在儿子身上。同时也写出了李通判的糊徐。在事发之初,他也不问问以陈经济这样的“斯文败类”,有何本领能偷库银;受上司气后,也不问问对方指责的孟玉楼搬来逆犯杨戳的金银箱笼云云是否事实,这就要把媳妇赶出去了。李衙内本来是个花花公子,不过他对孟玉楼倒是颇有“真情”的。他和陈经济是不同类型的。下面一段写李衙内虽遭责打,但却仍然要维护孟玉楼的情形。
  
孟玉楼的归宿(事在第九十二回)

  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亲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在爹爹跟前,并舍不得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肉,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直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按:李衙内的为人前文已有说明,是个“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的花花公子,所谓“回原籍家里攻书”云云,当然只是他母亲代他求情的借口。不过,对孟玉楼来说,有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倒也可以算得是有个好归宿了。在西门庆的妾侍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是获得比较好的下场的
  
  至于那个坏蛋兼傻瓜的陈经济,虽然得免这场官司,但也是够惨的了。书中写:
  
  却表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注:杨大郎是帮他做买卖的伙计,是个浑号“铁指甲”的著名骗子)陈二说:“三日前往府前寻你去,说你监在牢中,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经济未信,往河下觅船只,扑了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己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路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 甚是凄凉。
  
  陈经济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可怜的是他的妻子西门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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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楼主| 发表于 2012-8-14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女儿的悲惨命运

  
   西门大姐(事在第八十五回)
  
  在西门家的女性中西门大姐是最可怜的一个,她的母亲早死,父亲虽然只她一个女儿,对她也是漠不关心,所予的“为父之责”,只是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一份嫁妆而已,正常的父爱则是欠奉的(她那短命的弟弟官哥儿虽然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书中却有许多关于西门庆如何“宝贝”这个婴儿的描写,但“父女之情”的描写在《金瓶梅》中则找不到。纵然西门庆对官哥儿之爱也不能说是“正常的父爱”,但“重男轻女”则是非常明显的。)
  
  更不幸的是,她嫁的丈夫又是个品行恶劣、毫无本事的陈经济。过门之后不久,公公就因坐“逆党”之罪,被发配充军,她和丈夫躲回娘家避祸,丈夫又勾搭上潘金莲,令她受气受辱;带来的夫家财物,在父亲死后,又给继母吞没;最后,不但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被继母遣回夫家,终于自缢身亡。她的一生可说是极尽可怜的一生。
  
  她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却堪说是品性纯良,知道了丈夫和潘金莲的奸情,顶多也只是敢说丈夫几句而已;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将她打骂。她也只能逆来顺受。
  
  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写潘金莲与陈经济因奸成孕,打下胎儿,被月娘骂了一顿,并下令不准陈经济进人内宅。事发那晚,西门大姐骂丈夫瞒着她干的好事,数说“那淫妇要了我的汉子,还在我跟前拿话儿拴缚人。”“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她说到这些话,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形底下说的,“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其实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料这句话伤了陈经济的自尊心,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回骂:“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
  
  
   拒绝接受妻子回家(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件事本来不该由她负责,但她却成了“代罪的羔羊”,被丈夫骂得抬不起头来。
  陈经济被吴月娘赶出去后,初时西门大姐还留在娘家。后来陈经济的母亲张氏将丈夫的灵柩从东京搬回原籍家中,吴月娘就借这个因由,把西门大姐遣回夫家,这事又惹起一场风波,令西门大姐变成了一个人球。
  
  第八十九回写:
  
  (吴月娘)备办了一张祭桌,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匹尺头,教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着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教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
  
  按正常道理,陈经济是应该迎接妻子回家的,但他的反应却是——
  
  正说道,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 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她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你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薅净了。”那抬轿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
  
  按:“薅”一解消耗,“薅净”在此处是拔光之意。西门大姐在《金瓶梅》一书的女性之中,可说是最守“妇道”的,却被丈夫如此侮辱,骂为“淫妇”,真是不值之至。
  
   大姐变作了人球(事在第八十九回)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了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得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
  
  按:吴月娘只提养活了陈经济之事,不提他家有财物寄存之事,显见是有心吞没。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西门大姐的懦弱性格,她是知道此事的,并曾为此受过丈夫许多气,但在继母面前,却不敢言说。不过,气尽管气,吴月娘还是要西门大姐回夫家去。
  
  (吴月娘)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
  
  当晚不提。到次日一顶轿子,交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陈母)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按:对玳安的尊称。本来惯例是少爷才称‘大官’的,玳安只是个仆人,不配接受!张氏对他如此称呼,是照应书中点出她的‘知礼’二字)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指陈经济)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
  
  但陈经济非但不听母亲劝说,反而变本加厉来对付妻子。
  
  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自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人做甚?”
  
   贱丈夫蛮不讲理(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害,拿我煞气。”被经济采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经济)把他娘推了一跤,她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
  
  到晚上,(经济叫)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吩咐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
  
  按:西门大姐口申的“淫妇”指潘金莲。陈经济和潘金莲通奸,反而将她骂作“淫妇”,口口声声说不要她,这是令她最难忍受,也最为伤心的事。在西门大姐的回骂中,也指出了丈夫无理取闹的原因,是因为潘金莲“吃人杀了,没有禁害,拿我煞气。”意即你奈何不了别人(指武松),拿我出气。她一口道破陈经济那欺善怕恶的性格,陈经济更加老羞成怒,在道理上说不过她,索性就动起拳头,将她又再赶回娘家。
  
  陈经济最着紧的是要讨回被岳家所侵占的财物,妻子若不能帮他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让妻子回来;西门大姐被他打怕了,也再不敢回去;但吴月娘却不愿让她继续留在娘家,怎么办呢?事情终于得到解决,吴月娘在归还财物这个问题上作了一点小小的让步。
  
  让步的内容容后,先说吴月娘之所以肯作这点让步的背景。
  
  西门庆死后,家道一落千丈固不消说,更重要的是,西门家的权势,也因西门庆之死而冰消瓦解了。这一点造成了陈经济敢于“闹事”的现实基础。
  
   只肯归还大姐嫁妆(事在第九十一回)
  
  在西门大姐被陈经济打跑,回到娘家之后,西门家又接连发生几件不如意之事,“较大”的如孙雪娥被家人来旺儿盗财拐去,给官府拿获,知县断案:雪娥交官媒发卖,来旺坐监,这场官司闹出来,连带吴月娘也出了丑;“较小”的如来安儿小厮之走和家人来兴媳妇之死等等,都是令得吴月娘心烦意躁的事。陈经济就趁此时机,使媒婆儿薛嫂儿来和吴月娘“说话”。
  
  薛嫂以“知情人”的身份,对吴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语,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薛嫂是个手段圆滑的媒婆,她没有打正“陈经济代表”的旗号,却装作是不值陈经济所为、同情吴月娘的模样,来给吴月娘打这“小报告”,试探吴月娘的反应。这一试探收到了效果。
  
  须知在西门庆生前,地方官吏因他是现任理刑千户,又是当朝蔡太师的干儿子,谁敢不奉承他,西门庆一死,只剩下寡妇孤儿,谁还来买吴月娘的账?吴月娘不但无官威可凭,还得时刻担心闹出官司。倘若陈经济当真告到官府,官府未必会把财物断发给他,但吴月娘“破财”却是免不了的——西门家是块大肥肉,处理案件的官吏还有不乘机楷油的吗?吴月娘权衡利害,当然不能因小失大了。书中写:
  
  (月娘因)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得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
  
  吴月娘归还的只是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这当然不能令陈经济满意。
  
   讨价还价(事在第九十一回)
  
  经济说“这是她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辞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
  
  月娘说的当然是谎话,不过陈经济却也是不敢当真和吴月娘硬碰的。他的父亲是已死的犯官,他本人又无财无势,“地位”比吴月娘还不如,若是当真打起官司,吴月娘吃的亏小(可以用钱挡灾)他吃的亏更大(官以借口说是赃物没收)。“得些好意须回手”,他也只能通过中间人薛嫂,来与吴月娘讨价还价了。
  
  书中写:
  
  经济又要使女儿元宵儿(按:这个丫头是曾和陈经济有过奸情的),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没人看哥儿(指她自己的儿子孝哥),留着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回来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稀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她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打我这条道儿来”即依他划出的道儿(所开的条件)。陈经济道又得到一个丫头,便即心满意足,自以为是胜方。这正是如广东俗语说的“跌倒落地抓把砂”,表现了小人物要顾全面子的“自我膨张”心理。
  
   三日一场嚷  五日一场闹(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和吴月娘是“各得其所,交易而退”,但却苦了西门大姐了。陈经济得回妻子的嫁妆,花天酒地——不久也花光了。不但故态复萌,经常和妻子吵闹,连母亲和舅舅也给他闹得难以安宁。
  
  第九十二回写:
  
  却表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将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兑出二百两银子交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经济)逐日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托他;经济反说陈定对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面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本钱就使。
  
  按:陈定是陈家的忠仆,家主陈洪(经济之父)获罪之后,他仍留在陈家服侍主母(张氏)的。张氏后来搬亡夫的灵柩回乡,亦是由他护送的(见第八十八回)。所以,张氏对他的信任更在对儿子之上。陈经济问母亲要钱,张氏不肯给他,他竟然殴打母亲。张氏被迫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做本钱,开了间布铺,由陈定掌柜。这一段写陈经济的种种恶行,“逆殴”母亲,诬陷忠仆,终于将陈定赶走,活画出一个既怯懦又凶暴的败家子典型。“挝”的本义是击打,此处“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的“挝”则含有敲诈意思在内。
  
   纳娼为妾  气死母亲(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赶走忠仆陈定,却搭了一个“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绰号“铁指甲”的杨大郎做伙计。那自是合该他倒霉了。“铁指甲”是会算计人的意思。
  
  陈经济本来就已经是花天酒地的了,在杨大郎的引诱之下,自然是更变本加厉了。书中写:
  
  有日到于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经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着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倒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得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她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经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她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她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五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到来家……他娘张氏见经济货倒贩得不多,把本钱倒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陈经济气死母亲,对妻子又如何呢?
  
  这经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指冯金宝)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
  
  陈经济宠妾欺妻,到了如此程度,难为西门大姐也能忍受。
  
   讨饭回家(事在第九十二回)
  
  西门大姐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的性格却是如此纯良,和她的父亲恰成对比。在旧小说中,多是写有其父必须有其子(女)的,这种“遗传观念”不但在封建社会中流行,甚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期间”,也还有人打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血统论”;但《金瓶梅》的作者,在约四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按:据吴晗考据,《金瓶梅》是万历中期的作品。万历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始于公元一五七三年,终于一六二零年),已经敢于打破这种观念了。从这个“小节”,也可见到“金瓶梅”的“进步”之处。
  
  陈经济搭了杨大郎作伙计,杨大郎却趁他在严州府吃官司的机会,挟带货物私逃,陈经济讨饭回家,多亏那忠仆陈定,不计前嫌仍然帮他。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回家的情形的。
  
  有日经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经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的货物不知拐得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往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扭南面北,自从经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
  
  按:“正宅”在此处意指“正印官”。“扭南面北”,两人不愿对面,形容不和之貌。下面一段,写西门大姐和冯金宝各自向丈夫告状。西门大姐说的是实情,冯金宝则只是砌辞诬陷。但不用说陈经济是只相信宠妾说的。
  
   西门大姐自缢身亡(事在第九十二回)
  
  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她鸨子去了,她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得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
  
  按:冯金宝把“偷米换烧饼吃”当作西门大姐一条罪状,姑勿论是否事实,她以主妇身份而要“偷米换烧饼吃”,其处境之可怜。亦可知矣。但陈经济反据此责怪妻子。书中写:
  
  (听了冯金宝的诉说之后)这陈经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材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抵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倒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摈兑了吧(注:‘摈兑’是一命抵一命,与她拼了之意)!要这命做甚么?”这经济道:“好淫妇,你摈兑她?你还不值她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祸便是这般起(陈经济)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的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经济便归唱的(指冯金宝)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
  
  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亡。亡年二十四岁了。
  
  下面一段写家人发现西门大姐吊死的情况,把陈经济和冯金宝的“狼心狗肺”,描写得淋漓尽致。
  
   上吊只当打秋千(事在第九十二回)
  
  到次日早晨,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经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她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门。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经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早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拨净了!”
  
  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她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她提偶(木偶)戏耍子儿。”
  
  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头上吊死了!”着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原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
  
  从这一段描写中,可见陈经济和冯金宝根本就不把西门大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冯金宝的小丫头重喜儿瞧见她上吊还只当是打秋千!用现代文学的语言来说,堪称是“笑中有泪的幽默”。元宵儿则因为是曾经服侍过西门大姐的丫头,所以比较关心她。
  
  就这样,西门大姐结束了她可怜的一生。不过,她生前没人可怜,死后倒是有人为她申冤、出气。这个人是她的继母吴月娘。书中写: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西门庆家中,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经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得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拿住,揪来乱打,浑身锥子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个臭死。
  
   吴月娘乘机报复(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锥子眼儿”是形容伤口的形状,“浑身锥子眼儿”即是把陈经济打得遍体鳞伤了。吴月娘之所以痛打陈经济,其实并非真的要为西门大姐申冤、出气。看下文自明:
  
  (吴月娘打了陈经济、冯金宝之后,又率领家人)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回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死了人(若)不到官,到明日他(指陈经济)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的是。”一面写了状子,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
  
  从这一段的叙述,可知吴月娘乃是借此乘机报复日前陈经济胆敢向她讨回箱笼之事,而她的主要目的,也是在于重新夺回箱笼(亦即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所以她不但立刻叫家人把箱笼搬回去,而且亲自出面告官,免使陈经济将来过不得日子之时,“还来缠要箱笼”。
  
  吴月娘递的这张状纸是“够狠”的,开首是自报身份及告状事由: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
  
  跟着写陈经济如何宠妾欺妻,逼令妻子上吊的事实。最后写的是:
  
  若不具告,且思经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
  
  其实,陈经济殴打妻子虽是事实,但并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吴月娘的。吴月娘是夸大陈经济“凶顽”的一面,以便于照应“乞冷究治,以存残喘”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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