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结）

风继续吹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宁生而曳尾于涂中。”



——《庄子·秋水》



    上海很大。上海又很小。
    没想到三年后的一天，我会再次在上海遇到张玉田。
    那天是秋分，是中秋节假期第二天的下午。
    我一个人无目的的走在郊区的一条路上，路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已被工业污水污染，水是深绿色的，很脏。本来这样的河水是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的，但我已经闻不到了，不是因为嗅觉出了问题，而是几年来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河水和这样的气味。
    记得刚来上海时，看到这样的河水，闻到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一边掩鼻一边却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人在河边钓鱼！这样的水里会有鱼吗？
    时间久了，我也已习以为常，而且还常常会去河边看别人钓鱼。
    这天，又看到有人在钓鱼，我走了过去。
    正看得投入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惊。
    回头一看，我又惊讶了：“是你？！”
    “是我。”那人笑着说，“真是有缘，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眼前的这个人叫张玉田，三年前，他说要离开上海，而我也换了工作，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他几乎还是当年的样子，瘦瘦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你的电影准备的怎么样了？”张玉田笑着说，“不是说要先写剧本吗？写的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我摇着头笑笑，“还没找到我心目中的女主角呢，所以没有灵感。你看，我正在大街上到处逛，到处找呢。”
    就电影和女主角的事，我们又胡乱扯了几句。
    本来我想问一问他这几年过的如何，但当我不经意间看到他手上提着的超市的购物袋里露出来的几筒奶粉后，我想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必问了。
    我用手指了指奶粉：“现在的奶粉真是太贵了。”
    “是啊。”他点点头，“贵是贵，但最关键的是不知道安不安全，谁知道他们又会往里掺什么东西……噢，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电话是催他回去的，大约是要他赶紧回去冲奶粉。
    接完电话，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急匆匆地拦了一辆摩的，甚至没有时间跟我说句再见，只是在跨上摩的后，指了指我，然后指了指他的手机，意思是让我以后打电话给他。我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朝他挥了挥手。摩的绝尘而去。
    等他走远了我才想起，也没问他是否换了手机号码，还是不是三年前的号。
    我转过身，回到河边，继续看那几个人钓鱼。
    这样肮脏浑浊的水里，居然还有不少的鱼。
    看着河里游来游去的鱼，我陷入了回忆之中。（待续）

风继续吹

    几年前，刚到那个台湾公司工作时，作为技术人员，我必须下车间实习两个月，带我的车间师傅不是张玉田，但我对他的印象最深刻。
    张玉田个子不高，瘦瘦的，干起活来动作干练麻利，眼神专注甚至还有些犀利。当然，这并不构成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像这样做事情的人我是时常见到的。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的反差。当他与公司那些台湾人说话时，我发现他竟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没有了专注犀利的眼神，眼神里写的是“谄媚”两个字，脸上也总是带着一种讨好似的笑，本来笔直的腰身甚至也开始有一些微弯。他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起了中国样板戏里的汉奸，还有外国名著里常有的自甘卑贱以讨好上流社会的人的那些人。
    自命清高的我，是讨厌这样的人的。
    我却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正在专注的干活时，台湾人走到他跟前跟他说话，他居然几乎没有缓冲便从干练犀利的样子一下子变成了谄媚讨好的样子。“真是个好演员！”我心里说。
    实习了一段时间，我跟大家都熟了，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也能跟师傅们一起胡聊瞎扯了，对张玉田的讨厌也淡了一些，因为跟大家一起聊天时，我看不到他令我讨厌的样子，尽管他脸上也还总是带着笑，但却是自然和善的笑。
    张玉田非常乐于助人，常见他帮不方便买早餐的同事带早餐，有同事搬家或其它类似的事他总是抢着去帮忙，也常帮加班的同事去学校接小孩……
    在公司，工作之外的一些活他也抢着去干，比如车间的厕所，听说本来是大家每人一天轮流打扫清洁的，后来就被张玉田一个人包了。
    看的出来，张玉田在车间师傅中的人缘是很好的。
    中午休息，大家都喜欢抽烟，只有我和张玉田不抽，他喜欢唱歌，嗓音特别好，每唱完一首总能赢得大家的叫好。
    得知张玉田是安徽人，有一天中午休息时，我无意中问了一句，问他会不会唱黄梅戏，没想到他顿时眼中放光，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待续）
    2010-11-7

风继续吹

    “你也喜欢黄梅戏？！”张玉田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喜欢其中的两个选段，一个是《天仙配》中的一段，一个是《女驸马》中的一段。”我笑了笑，“这两段基本上‘地球人都知道’，关于黄梅戏我其实也只知道这两段，谈不上喜欢。”
    张玉田给我讲了他小时候跟着电视学唱黄梅戏的故事。我看他激动的样子，就说让他现场给大家唱一段，我说我最喜欢这两段中的《女驸马》选段。他说，已经好长时间没唱了，他最拿手的也是《女驸马》，但还是先唱段《天仙配》吧，等回去练练再来唱《女驸马》，现在唱怕砸了牌子。
    于是他走到前面比较空的地方，整了整衣服，掸掉工作服上的灰尘，清了清嗓子，冲大家笑一笑，唱了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这段本是男女对唱，现在他一个人唱，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唱男声时便是男的手法身法步法和眼神，唱女声时又变作女的手法身法步法和眼神，有模有样。
    其他人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张玉田唱黄梅戏，都忍不住起立鼓掌，不远处的女工们也站起来朝这边看过来。
    当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一句时，他没有按照常规的动作做，而是把头扭向女工们。
    女工那边几个人一起把其中一个推到前面，一阵起哄的声音。这边的男工也发出叫声响应。
    那个被推到前面的女工是张玉田的女朋友。
    我开始对张玉田刮目相看，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尤其是唱戏时的眼神，不是见到台湾人时的谄媚，也不同于工作时的专注犀利，而是自由灵动的。
    我开始更多地与他接触，渐渐地相互熟悉了。
    从那以后，张玉田每个星期会给大家唱一段黄梅戏，除了《天仙配》外又唱了其它一些选段，却始终没唱我说最喜欢他说最拿手的《女驸马》。我就嚷着要他唱，他总说还要再练练，没准备好。
    我说：“你就知道唱‘夫妻双双把家还’，都唱好多次了，我们都听腻了，你们俩赶紧‘双双把家还’吧，不要再唱了！我想听《女驸马》！”大家又起哄，起完哄，张玉田还是不唱，笑着说：“再练练、再练练。”


    半年后的一天周末，张玉田邀我去他家里吃饭，我欣然前往。
    这还是第一次去他住的地方，根据他提供的路线，我很早就来到他门口。
    是郊区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前是一条河，不用看也知道，这河跟上海其它的河一样都被工业污水弄脏了。
    张玉田出门迎接我，进屋后看到她女朋友已经穿上围裙在洗菜切肉准备做饭了。我说：“嫂子，现在还早呢，怎么就开始做饭了？”她说：“你可是贵客，我们准备了好多。”我说：“哪里，简单吃点就行了。”
    相互客套了一番，她还是没答应我给她打下手。
    张玉田拿了两个小板凳拉着我从房子里出来，来到河边，让我坐下，他又回去拿了钓鱼竿和水桶，坐下来钓鱼。
    他说如果周末不加班，没事的话，他就喜欢坐在河边钓鱼。
    我说：“嫂子挺漂亮也很贤惠”。
    他笑笑，把线用力甩出很远。
    我说：“你不是说要搬到一起住吗？”
    他说：“还有半个月，等那边房子交了，下个月她就搬过来。”
    我说：“那恭喜了，到时一定要唱《女驸马》给我听，都半年多了，你还没练好吗？”
他笑笑。
    聊天中，我得知他生活很艰苦，每个月拼命加班，只能拿到一千五百块左右的工资。房子虽是最差的那种，但也要三百五十块。水电费不多，因为家里除了电视风扇没有其他电器，一个月要二十块。吃饭花的不多，因为经常加班，大都在公司里吃，一个月要一百五。虽然不抽烟，酒也喝的不多，但其它杂七杂八的一个月也要花掉两百，有时候都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剩下也就七百多，全都寄回家，家里有个弟弟正上大学。
    我叹气。
    他也叹气，说：“对不起她，都没钱给她买点东西。她比我更不容易，比我工资还少，也剩不下多少钱，一个女孩子舍不得吃穿，省着钱一分不剩也全寄回家，家里母亲身体不太好。唉，下个月搬过来，两个人可以稍微省一点钱。”
    太沉重了，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也沉默了。
    一条上钩的鱼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沉默。
    鱼从脏水里被放进了桶里干净的水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下往水面上跃，一下又去撞桶。
    张玉田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忘了刚才的沉重。他说，他喜欢看鱼在清澈的水里游。
    我们不再聊不开心的事，聊着聊着，聊起了我们各自的理想。
    他说，他的理想是能有很多钱，买条船到大海里钓鱼。
    我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导演，真实的和幻想的东西，都放在电影里，有好也有坏，有人骂也有人喜欢。
    不觉间，又钓了几条鱼，有一条还挺大。
    我说，没想到，这么脏的水里还能有这样大的鱼。
    他说，今天运气好。
    我们提着水桶和板凳回到屋子里。
    菜已经炒好了几个，摆在桌子上，他女朋友说让我们先吃。
    张玉田拿出几瓶啤酒，开了两瓶，递给我一瓶。
    我说：“我不会喝酒，你看公司聚餐的时候我从来不喝酒。”
    他说：“我知道你是不喜欢跟那些台湾人一起喝酒，今天是咱俩，你一定要喝。”
    我说：“我真不会喝。”
    我还是喝了，尽管喝了一杯就有点晕。
    我说：“嫂子，不要做了，赶紧过来吃！”
    她说：“不做了，就还有一道鱼，你们今天钓的这条还真大！”
    她边说边从桶里把那条大鱼捞了出来。
    张玉田说：“又要杀鱼！我钓鱼不是用来吃的。”
    她说：“不是用来吃，难道用来看？”
    他说：“就是用来看的。”
    我说：“嫂子，算了，菜够吃的了，不要杀了，你赶紧过来吃吧。再说，脏水里的鱼估计也不好吃。”
    她不理会我们，还是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
    她说：“鱼，就是要被吃的。小姜，你说鱼在脏水里不好吃，可是，水再脏能脏过这个社会？要我说，我们还不如脏水里的鱼呢！”
    我喝的脸有些红，说：“嫂子，你说话可真有哲理！就像古代那些‘子’们说的，他们说……”
    她打断我的醉话：“你们读书人就知道什么老子孙子的，他们的话能当饭吃啊？还不如这条鱼，你看我给你做道水煮鱼，他说你特别喜欢吃辣，我多放点辣椒，你肯定喜欢吃，吃了你就忘了你脑子里那些什么‘子’的了。”
    我真的有些醉了：“呀，水煮鱼！吃了，我也不会忘了所有的‘子’，至少不会忘了你这个嫂——‘子’。”
    她笑了，看了张玉田一眼：“别嫂子嫂子的叫，谁说要嫁给他了？”
    水煮鱼上来时，我已醉得东倒西歪……
    2010-11-19

风继续吹

    一个星期后，公司成立十周年，全体员工晚上聚餐。
    公司是小公司，总共才五桌，包了酒店的一个小厅。
    总经理等台湾高管一桌，办公室的员工一桌，车间男工两桌、女工一桌。除了高管那一桌全是台湾人，其余四桌都有一个台湾人陪着，陪在我们一桌的是我们技术部的部长，姓谭。
    酒喝到一半，酒桌上的热度高涨了起来，但这热度与我无关，每到公司聚餐时，我从不喝酒，连话甚至都不说。
    声音最高的自然是那些台湾人，他们开始无所不谈，无所顾忌，事实上，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他们本就无所顾忌，并不需要酒精的刺激。
    他们开始谈起了各自的“女朋友”，就是在谈他们在大陆这边的“二奶”，在他们的嘴里，自然不会说“二奶”，他们用“女朋友”这个词代替。
    酒桌上的气氛因了他们谈论自己或别人的“女朋友”而达到了高潮，荤的素的俗的雅的交错，笑声骂声叫声肆无忌惮。
    对于他们关于“女朋友”的谈论，我们这些人中，有应和者，有笑而不语者，有沉默者。
    我在低着头默默地吃菜，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神思总是游离的。
    他们似乎谈到了谭部长的“女朋友”，其余的台湾人似乎很羡慕谭部长的“女朋友”。
    有人说老谭追女孩子很有一套。
    有人说那当然，老谭年轻时可是我们台湾总公司两百多号人中的大才子，音乐才子，抱着吉它唱歌的样子不知打动了多少女孩子的芳心。
    有人说老谭现场给我们唱一个。
    大家鼓掌喝彩。
    老谭说不行了不行了，老了，不会唱了。
    有人说老谭太谦虚了，我们都知道你追到现在这个“女朋友”用的还是唱歌这招。
    老谭力辞，说今天实在唱不了，我罚酒三杯。
    老谭喝了三杯，一片叫好声。
    有人说酒喝的差不多了，我们每桌出个人表演个节目吧，老谭，就从你那桌开始，你不表演，就找其他人表演。
    老谭问我们这桌谁愿意表演节目。没有人响应。
    有人说老谭你不行吗。
    老谭说我们这桌人都比较谦虚低调。
    有人说老谭我知道你们这桌除了你之外还有个才子，我知道你唱给你“女朋友”的一些歌的歌词就是他改写的，不如让他给我们唱首歌。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提起头，几个台湾人说让我唱歌。
    我说我不会唱。
    他们说别装了，会写歌词怎么不会唱。
    我看了坐在我对面的老谭一眼，原来他把我给他改写歌词的事都告诉那些台湾人了，现在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我想我的脸当时是红的，我禁不住看了临桌的张玉田一眼，他正在喝酒，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我说，我会写歌词但不会唱歌。  
    他们说大诗人大词人，要不你就给大家朗诵首你写的诗吧。
    我说，我写的不是诗是歌词，我也不会朗诵。
    老谭是我的上司，知道我的自命清高的毛病。他说你们不要为难他了，我唱一首吧。
    于是老谭就唱了，唱的是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台湾人都好像特别喜欢这首歌，他们一起合唱了。
    轮到张玉田他们那桌表演节目。
    他们那桌的台湾人说他们唱歌了，咱们就不唱了，我给大家表演点刺激的。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红红的人民币。他说，我给大家表演个“天女散花”。他把椅子往后拖了拖，站到椅子上扬起手中一沓红钞票，对他们这桌人说兄弟们这段时间干活辛苦了，我给大家些奖励，你们都围拢过来，我把钱往空中一洒，你们就抢，抢不到的可不能怪我。
    于是，他们那一桌的人一个个站起来，围了上去，张玉田也围了上去。
    钞票飞舞，几个人的手在空中乱抓，几个人弯下腰在地上乱摸，有的人为了够到飘在椅子底下的钱膝盖跪到地上。
    站在椅子上的台湾人仿佛高高在上的佛祖看着脚下的朝拜的信徒，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其余的台湾人也在大笑，其余的我们有的也在笑。
    张玉田站起来，手里拿着抢到的三百元钱，脸上现出兴奋的红光。我皱起了眉头。
    那个台湾人从椅子上下来，刚才的场面让他意犹未尽，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说他本来要留两百块现金晚上打的吃夜宵的，现在决定都给兄弟们了，说你们谁愿意再表演个节目，这两百块钱就是你的了。
    尚在兴奋中的张玉田，一下子站了出来，说我给大家唱段黄梅戏。
    2010-11-28于闵行图书馆

风继续吹

    台湾人很高兴，问张玉田最拿手的是哪一段。
    我盯着张玉田，看他说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嘴唇刚要动，不知是谁已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女驸马》，他说过他最拿手的是《女驸马》！”
    我恨恨地瞪了那个抢着说话的人一眼。
    张玉田走到前面，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他半年多了都不曾唱给我听的《女驸马》选段：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婵娟
      ……”  
    在张玉田演唱的过程中，本来嘈杂的小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被他的声音和表演给震住了。  
    我紧紧地盯着张玉田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步伐，每一个眼神，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女驸马》，我也有种感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唱了。  
    喝彩声中，张玉田从台湾人手中拿到了那两百元钱，依然是兴奋的表情，甚至还给那给他钱的人鞠了个躬。
    我突然间感到窒息。  
  

    到了女工那一桌表演节目。
    女工那一桌的台湾人是个胖子，腆着一个大肚子，脑袋上泛着油光。
    他清了清嗓子，说本来我年轻时也跟老谭一样会弹吉它唱歌的，可是后来越来越胖，胖到吉它挂在脖子上，我的手也够不到弹了。他摸了摸那个超大的肚子。众人大笑。他接着说，你们都太粗鲁，我们这一桌是温柔的一桌，我们就来点温柔的节目。说着也从包里拿出一沓红色的钞票，堆放在桌子上，像一块红砖头。
    他说，美女们，只要你们走过来对我温柔地说一声“我爱你”，就可以从这里拿走两百元。
    众台湾人都叫好，说真有你的老刘。
    那一叠红红的钞票在灯光映照下的显得格外刺眼。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一桌的女工。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走向前，对那个胖子说了声“我爱你”，许多人叫好，她拿了钱回到座位。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便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说一声“我爱你”，拿走两百元。
    张玉田已经从刚才的兴奋里跳了出来，我看见他正紧紧地盯着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终于也站了起来，我看到张玉田的手在擅抖。当她说出那句“我爱你”时，我看到张玉田碰倒了手边的酒杯，酒洒了他一身，而他混然不觉。
    就剩下一个平时内向胆小的女工没有站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她让她更加不好意思，仿佛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旁边的一个女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只见她扭捏地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拿到了两百元。
    台湾人一阵叫声笑声，说老刘你艳福真是不浅。
    那胖子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他说，这钱还没发完，还有谁再过来，他拍拍肥肥的大腿，他说，谁过来坐到我腿上，夹一块红烧肉喂我吃，我就再给她五百。
    半晌，女工们没有人再站起来。
    胖子有些失望地说，看来这钱要省下了。
    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是张玉田的女朋友！
    她理了理头发，走了过去，坐在胖子的大腿上，夹了一块看上去有些肥腻的红绕肉，塞到胖子的嘴里，动作干脆利落，就如同她举刀杀鱼时的样子。
    胖子一口咬住红烧肉，嚼了一口，红烧肉不小心从嘴里掉出一块，落到他突出的大肚子上，沾了一身的油，他顾不上擦拭，一边嚼一边含混着说好吃好吃。
    我突然间想要呕吐，尽管没有喝酒。
    我站起来，跑出去，跑到卫生间，隐隐地听到小厅里的笑声叫声喝彩声……

风继续吹

    酒足饭饱，夜也深了，台湾人说要去唱歌，让我们一起去，大家说不去了。
    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我走到外面，看到张玉田和他的女朋友正在马路边上吵架。
    我站在不远处，听到他们是在为刚才里面发生的事而吵，张玉田在怪他女朋友，他女朋友辩解，张玉田仿佛冷静不下来，他听不进去，话越说越难听，最后，她女朋友不再辩解，拦下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走过去，我说，你没有资格怪她，你的表现也好不到哪去。
    他转过头对我说，你也没有资格怪我。
    我一时无语。
    他不再理我，骑上电瓶车就走。
    走了没多远，他停下，转过头对我喊道：“你根本就不懂，你知道我要那五百块钱是做什么的吗？”
    我呆在那里，他那句“你也没有资格怪我”还回荡在耳边……


    第二天是星期天。


    星期一下班后，张玉田在公司门口叫住我。
    他说，你知道我要那五百块钱做什么吗？你看。他把手中的一个包打开给我看。
    他说，那天我们俩在淮海路上逛街，走到一个店铺跟前，她停下来，隔着玻璃往里看，不肯走。那是一家服装店，她在看橱窗里模特身上穿的连衣裙。
    他说，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说，真好看，像个公主。我说，真好看，像个公主。
    他说，那天以后，我就记着了那个店还有那件连衣裙。
    他说，可是我没有钱，那件衣服要588元。
    我看着他手中漂亮的连衣裙，也看见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的样子。
    他说，可是，可是她怎么能够做那种事？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
    他说，她今天一天都没来上班，打电话也没人接，她是没脸见我了。
    他说，我要去找她，我要把裙子给她，我要让她内疚，我要……
    我打断他，我说，你赶紧去吧。
    他走了。我又一次呆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公司一个小时，张玉田来到办公室把我叫出去。
    他说，我辞职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昨天下班后去她住的地方，她已经不在了，跟她合租的小张说她走了，手机卡都扔掉了。小张说，她说如果我去找她就把她留给我的东西交给我。
    他说，你知道，你知道他留给我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你知道她那天晚上为什么要从台湾人那里拿钱吗？你知道……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他流泪了。
    我明白了，我感动了，原来这一对恋人是这样的心意相通，又不相通。


    张玉田走了，他要去找她，不管她走到哪里。
    他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让我帮他交给房东，房子还有一个星期才到期，退的房钱和押金让我帮他汇到家里，留了一个账号给我。
    快到周末了，星期五下午下班后，留下来等大家都走了，我走进了谭部长的办公室。
    我口袋里放的是一封辞职信。
    谭部长见我进来，问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来……
    他打断我说，小姜啊，最近我们技术部要扩大，增加一个研发部，再招三个人，我看你虽然到公司才半年多，但表现的很好，我想让你到研发部当个主任，带新招来的三个人。不用担心，你能力是有的。
    他又说，对了，那个，你要给我写的歌词写好了吗？她再过两个星期就过生日了，写好了，我还得留点时间练练呢。
    我说，我……我……
    我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封辞职信，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我说，我，我已经写好了，就是要来给你的。
    他说，快快，拿出来我看看。上次你根据《彩虹》的曲改的词，我唱给她听，她特别喜欢，你们年轻人都是喜欢周杰伦的。所以这次我让你改《发如雪》，她喜欢《发如雪》，我看看改的什么样子。
    我手在口袋里没有办法拿出来。
    我说，我，我本来是写好了的，可是，刚才才突然想起，好像过生日时用这首歌不太好。
    他说，怎么不好了。
    我说，发如雪，雪是白的……
    他说，噢，我明白了，美人自古如名将，啊，的确不适合在生日时唱。
    我说，还是换首歌吧。
    他说，一定还要周杰伦的。你觉得哪首好？
    我说，我觉得，我觉得……《星睛》。
    他说，《星睛》？我想想，噢，想起来了，是不是那首“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他边说哼了起来，说，这首好，很好，你赶快写，你的才华我是放心的，肯定比方文山写的好，哈哈。
    我没有心情跟他说《星晴》的词不是方文山写的。
    他又哼了起来，“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神采飞扬的样子，一边跟着节奏摇着头，当他的目光落到办公桌旁边的一张照片上时，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眼里所含的东西是复杂的。
    我见过那张照片，是他和他妻子还有他儿子三个人牵手在大街上散步。
    我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说，噢。
    在我刚要走出办公室门口时，他忽然说，我老婆，在我来大陆之前，她就，她就在精神病院呆了两年多了。
    我停顿了一下，走出去。
    从公司出来，我的脸是红的，火辣辣的，“你也没有资格怪我”，张玉田的话又一次回荡耳边。


    我给张玉田的房东打了个电话，我骑着车来到张玉田的房子。
    房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个水桶，水桶里还有几条游来游去的鱼。
    房东还没来，我把水桶提出去，来到河边，把几条鱼放到了肮脏的水里，看着他们游来游去游远了。水面的倒影里出现了张玉田那天唱《女驸马》的场景……
    房东来了喊我，我回过神来，发现口袋里的辞职信露出来半截，快要掉了出来，不知道是要提醒我它的存在，还是要跑到水里和那几条鱼一样消失的无踪……


    手机的短信铃声把我从三年前的回忆拉了回来。
    钓鱼的人已经走了，天也快黑了，夕阳美丽的余晖洒在并不干净的水面上。（完）
        2010-11-28于闵行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