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想起

沙包鸣泣之时

门口的煤气灯低低悬挂着，在昏暗中喃喃自语，不时发出叮铃铃的轻响。昏黄的灯火在冰冷的空气中毫无生气地摇曳，将泛着钢铁味道的车厢沾染，或明或暗。车厢用隔板分隔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只有厚重的木制长桌短的一边才能看见通道，偶尔，还能隐约看到过道对面包厢乘客的样子。长桌中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吞吐着黄豆一般的光，将空间包裹上一层浅浅的纱。大概已是晚餐时间了吧？旅客们也许在吃着食品，也许是在喁喁细语，或者，更可能是在对着灯光出神。
绅士就是这样的一个旅客。
他独自坐在包厢里，紧紧裹着黑色呢绒大衣，黑色圆筒细绒礼帽紧紧地扣在头上，单片眼镜上跃动着灯光，直到车厢门口煤气灯的一声轻响，才把他拉了回来。
乘务员提着一杆黑而厚重的行李箱，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小姐。小姐大概十四五岁年纪，黑色的棉制连衣裙，白色的亚麻披肩，紫色的棉制小圆礼帽，上面还插着一株绸缎制的花。黑檀一样黑和天鹅绒一样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发梢随着小而迅速的步伐轻轻扬起，飘过绅士所在包厢的门。
“小姐！”
绅士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霍地站起，未加任何考虑，口中呐出一声轻而充满灵魂的叫喊，仿佛是在叫一个非常熟悉，熟悉得铭刻到灵魂里的人。小姐站住了，回首嫣然一笑，笑得很暖，暖得仿佛是笑给一个非常熟悉，熟悉得铭刻到灵魂里的人。

那是一个怡人的春日午后。金黄而不灼人的阳光轻轻地掀开窗帘一角，悄悄地探进小小的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一片雪白的房间。床上的她上半身靠在软和的靠枕上，如黑檀般漆黑的长发扎成麻花，滑过肩膀披着的一袭浅蓝色罩袍，静静垂落胸前。腰间搭着一条红彤彤的毛毯，毛毯上是一本看了将近一半的书。她干枯而有些发白的手指轻轻地压在某一页上，不是因为看累了，而是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她唯一的消遣。一个大概比她大上几岁的男子站在门口，西装革履，脸上略显尴尬和困惑。 她嫣然一笑，困惑地略微歪侧着头，像舞会上突然被陌生人邀约的女子一样——纵然她只在小说上读过。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头脑马力全开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直到他目光倏尔瞄到她膝盖上的书。 “你喜欢看书？” “不喜欢。”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她注意到了他的尴尬，恶作剧般的一笑。 “其实我想出去旅游来着。”她抚着胸口，脸上爬上了一丝寂寞。“可惜这里不允许。” 安慰的话说不出口。 他是知道的。这层楼住的患者都是只能静养听天由命的，说好听的，是疗养；说不好听的，是等死。在与死神作伴的这里，“等你好了再一起去玩吧。”之类的安慰如煮过千百遍的白开水一般苍白无力。 他默然良久，不顾她惊讶的表情，径直向前搬过椅子，坐在她身边，从公文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摆在她眼前。一张张，一页页，都是他的照片。有雨丝朦胧的春日小镇，有骄阳似火的夏节海滩，有霜叶弥漫的秋季深山，有冰雪璀璨的冬夜风景。 “这是？”她困惑地歪着头看他。 “不要问啦！”他强硬地抢过话头，努力不去看她。“你听我讲就好。”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他讲述。他仿佛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术师，无数最美妙的语言在他的心中再度编织，具现成以秋雨的深山、壮阔的大河、广袤的苍穹，以及光怪陆离的风土人情汇成的涓涓小溪，在斗室中纵横流淌，暴虐地将她的世界冲开，在她的世界中尽情肆虐，在这一刻，她看到了与生以来不同的世界。 “你看，从衡山峰顶庙里偏殿旁边看出去，可以看到云海哦。” “真漂亮啊···不过我想去拜拜。” “这样啊，要香火钱吗？” “呵呵，不必费心，我带着呢。”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太阳西下，他才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起身。 “你明天还会来吗？”她看着那走到门前右手伸向把手的黑色背影，眼中充满了不安。 “那是当然的。”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过脸来。脸上最灿烂的微笑，赶走了她心中的阴霾和不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很久。每天午后他都带着他宝贝的笔电按时到来，努力用笑语驱散她心中的不安，直到那天。 他一如既往地把笔电收拾进公文包，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压抑下心里的恐惧与不安，开口说话。 “医生说我的病有救了。” “好事啊。”他头也不抬。 “明天开刀，做心脏手术。成功了就可以出院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过比普通人要弱些。” “你可以亲眼去看看这些地方，太好了呢。”他依旧头也不抬。 “只有五成的成功率啊！”她像掉入了无底洞一样，浑身不得其所。她好像感觉不到心脏几欲罢工的强烈痛楚，强忍住泪水，几乎是喊了出来。 “没问题的。”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抚摸，将她快迸发的激情冷却下来。他看着她的眼，如往常一样带着谦和的微笑，这一刻，已胜过千言万语。 “没问题的。你是坚强的孩子，肯定没问题的。” 她两手将他的手捧上脸颊，侧着脑袋轻轻摩擦，仔细感受手中传来的温暖，像只爱撒娇的小猫。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在他就要出门的一刹那，她不安地问道。 他回头灿然一笑。 “只要有缘分，我们当然会再见的。” “听起来不错的故事。”绅士微笑着点点头。“很像那种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喜欢的故事。那个名词怎么说来着，哦，罗曼蒂克。” 绅士对面的小姐轻轻搅拌着咖啡，面前还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羹匙与陶瓷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与火车行进的哐哐响声交织，就像定音鼓中的三角铁。 “···罗曼蒂克吗？罗曼蒂克的词根罗曼在某些语言里可是‘本故事纯属虚构’的意思哦。” 小姐微笑得很蒙娜丽莎，羹匙在咖啡黑褐色的镜面上划起道道涟漪。 “这不是虚构的故事吗？”绅士很有些惊讶。 “就当她是虚构的吧。”小姐莞尔一笑。 一声汽笛，火车速度突然降了下来，随着月台上一阵阵急促的哨声，绅士站起来披上披肩，伸手取下行李箱，笑着对小姐说。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小姐静静地对他点头致意。绅士前脚刚走出包厢，突然回过头来。 “后来呢？手术成功了吗？” “当然成功了。就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进手术室的女主角是不会死的。”小姐合起面前的书，“醒来的她拼命地寻找着他，就像小格尔达一样。她找过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以及每一个他们共同回忆过的地方。当她找到她的加伊之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她这才知道，她与他原来都是住在同一层。这样一来，他为什么不穿病服却穿正装，您应该明白了吧？” “他是自杀的，天！”绅士的脸色凝重起来。 “您对了开始，错了结局，他是病死的。在他的最后他给她留下了一封信，详细说了事情经过。那一天他的确为了自杀穿起正装想偷偷离开医院，在躲避迎面走来的护士时误闯进她的房间，最终选择在那里与她一起渡过最后的时光——遗憾的是，他的病太重了，没能等到她醒来。” “这可真是···这世界的神果然要比童话世界的要残酷得多。”绅士不敢相信故事的残酷，喃喃说道。“您说过，这的确是虚构的吧。” “我说了，您就当她是虚构的吧。” 绅士点点头，取下帽子对小姐深深鞠了一躬。 “可爱的小姐，我们有缘再见吧。” 绅士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门口，小姐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一滴一滴地落在书上，把书中露出的书信一角打得湿透。 “您还说错了一点。”她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对面席位泣不成声。“这世界的神没有您想象的那样残酷。” 好多年过去了，终于又见到您了呢。 她破涕而笑。可惜的是没有人能拜见，这笑容比世界上最美的花还美。

沙包鸣泣之时

完坑。
取自上礼拜发高烧昏睡时的记忆。

羽生堂主

天才，发烧都能烧出几千字

沙包鸣泣之时

羽生堂主 发表于 2015-10-11 17:55
天才，发烧都能烧出几千字

是烧得人都魔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