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
香港的地铁令人惊叹,从铜锣湾时代广场入口下去,四通八达,不由地感慨这地下迷宫的工程浩大。行人来去匆匆步履如风,看不清和你擦肩而过的人的面孔。
长长的甬道两旁挂着周星驰《功夫》的巨幅海报,星爷白色衫裤,摆了个太极的招式,眉头紧锁神情冷峻。那架势,分明是大宗师的派头。
忽然想起半个世纪前的一桩旧事,有关功夫,有关宗师。
那是1954年1月17日,香港太极派掌门吴公仪和白鹤派掌门陈克夫签下“各安天命”的生死状,在澳门新花园摆开擂台一决高下。正是这三分钟打擂,新派武侠开始了自己的道路。
走出这一步的,是梁羽生。
新派武侠,大宗师——还有什么字眼能够比这两个词更准确也更妥帖的形容他的存在呢?
而我们,竟然就要去见梁羽生了。
真的,我们就要见到梁羽生了,就是写出《萍踪侠影》创造出张丹枫的梁羽生呀。
从这趟地铁到那趟地铁,从铜锣湾到九龙——是的,我知道,我紧张得糊里糊涂,所以弄错了位置,梁羽生住的九龙并不是地铁上的“九龙”站,在地图上,那一站叫做“尖沙嘴”。
不停的换车、走路,紧张情绪慢慢消磨,满脑子都被即将迟到的焦虑困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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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香港的十二月十四日阳光是那么灿烂,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可以看到蓝蓝的天。天地图书的执行董事刘文良先生气度谦和神情洒脱,我奔上去握住他的手,边想着幸好我们这边先到,虽然与约定中会面的地点不同。
尽管知道我们来香港,为的就是见到梁羽生,可直到站在香港基督教青年会客房的门前,我才猛然醒悟:门里面就是梁羽生啊。
应门的是梁老自己,不是我想象中的助手或梁夫人,因此有刹那间呆滞,不能把眼前这位三分像邻家老爷爷、另七分倒像老顽童的白眉老者与“梁羽生”三字联系起来。
刘文良先生的声音很温和:“这就是梁羽生。”
啊呀呀,这就是梁羽生啊,就是被徐克弄得轰轰烈烈的《七剑下天山》的原著作者呀!我乐傻了,冲口就是一句:“我小学五年级开始看您的武侠小说,没想到今天可以看到您本人。”
梁老把我们迎进去,让我们随便坐。他哪里知道,面对传说中的新派武侠宗师,无论让我坐在哪里都是如坐针毡的。
寒暄几句,傲月寒拿出礼物,我端起了相机。梁老笑着站起来:“要拍照啊,那我先去化个妆。”刘生跟了上去,拿出把梳子梳理梁老的头发,一下一下,梳得很慢。
原来,这就是梁老所谓的“化妆”。
梁老的头发已花白了,怎么能不白呢?距离“龙虎斗京华”至今已整整五十一年,“金盆洗手”都有二十年了,当时那盆水如果放到现在,也该蒸发完了吧。
他微低着头,任刘生打理自己的头发,侧着脸向我们说:“他是我的专职化妆师。”后来,刘生告诉我们,天地图书出的梁羽生全传《名士风流》里,那张公认最自然的梁老夫妇合照就是他“导演”的。
照片里,梁老正要接过梁夫人递过来的一杯水,似在低眉细语,端地鹣鲽情深。
我示意傲月寒站在梁老身边,我来拍照,她却接过相机,让我坐了过去。莫非,她竟看出我对梁老的“垂涎”了?
嗳,我居然可以离梁羽生这么近!手像是有意识般的,在我还没发现的时候已自动挽上了梁老的手臂。 我开始抒发积累了十五年仰慕之情,从《云海玉弓缘》说到《萍踪侠影录》,从厉胜男说到张丹枫。梁老对我的滔滔不绝很耐心,等我终于告一段落后,这才笑着向刘生说:“她是真的看过我的小说的。”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他说,香港的女孩子是不看武侠小说的。不知道言下有无憾意呢?我立即说:大陆有好多女孩子都是您的书迷,很多您的书迷为你建了网站和论坛,把您的小说和资料都搜集齐了!
梁老很感兴趣,我告诉他一些梁迷正在讨论的问题,关于才播的两部剧集和还没有和观众见面的《七剑》。
老指了指刘生说:“我的作品都由他打理,我很放心。”刘生问我们对《七剑》的感想如何。哎呀,新派武侠宗师遇上徐老怪,我们当然是很期待的。
刘生笑笑地说:“第一部出来,大家可能会有点失望。因为徐克做的是系列,要讲很多东西,在第一部里不能完全表现,第二部就会好了。”
梁老对他的作品翻拍成电影电视剧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关注,只是一直问,大家在网上都怎么说呢?
林峰离金世遗究竟有多远?张丹枫和云蕾怎么可以青梅竹马……武侠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历来都是件不太讨好的事,梁老怎么看呢?他不答反问:你觉得谁来演张丹枫最好?
答案是肯定的:谁演都不好!因为张丹枫的惊才绝艳是谁都无法演绎的,所以最好只存在于梁老的笔下。早年刘松仁版的张丹枫不错,我笑着说。梁老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有书卷气?”
我看着梁老,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书生意气,可是,他仍然是那个风标绝世的才子,纵然眼里闪烁着顽童般的光芒,那种温文儒雅只会历久弥坚。
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法,千石通灵——这幅台湾“联圣”张佛千亲笔书写的嵌名联是梁老最形象的写照。我抱着梁老的手臂,要把他这幅嵌名联写在赠书上,他却说:“这幅是别人写的,我有个自己写的。”
他走进工作间,在台灯下边写边给我们讲解,在纸上写个不停。小小的工作间里摆着个书架,放满了他各种版本的著作。
台灯在书桌上投射出一圈小小的光晕,他的背影在黑暗里从容而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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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如此写:文心侠骨,统览孤怀——实是他老人家的自况。这也是嵌名联,嵌的是梁老的本名,我脱口而出“陈文统”,方觉自己太过没大没小。梁老不以为意,笑着说:“陈文统有四种解法。”
我们移师到客厅,他写下“陈文统论”四字,笔尖在纸上划着,声音平缓而温和:“‘陈’可作陈述解,‘文统’就是文学的传统,‘陈文统论’呢就是陈述文学传统的论文;‘陈文’是旧体文,‘陈文统论’就是旧体文的总论;‘陈文’也可以说是陈朝的文学,那‘陈文统论’就是陈朝的文学论;当然,最通常的讲法,还是关于‘陈文统’的讨论喽。”
讲起心爱的联语,梁老更为健谈。七十万字,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梁老曾写过七十万字联语。
梁老定居澳洲之后,曾受邀在当地讲学,对听众讲诗词和对联。我终于逮到机会问了:他们听得懂这些吗?
梁老微笑:“懂的,还有人想用英语写对联呢。”“哈,那怎么可能。”汉字的特殊性是不可复制的。梁老低下头开始写字:“还真有幅对联是汉语没有能对上,就有人用英文对上了。”哦,竟有这种事?
到前门,买前门,前门无前门 ,后门有前门。
To china, for china, china with china, dinner on china。
梁老说:“你们年纪小,恐怕不知道‘前门’的意思吧?”“知道,大前门是一种烟。”我们异口同声。梁老对我们说:“上联是双关,说到北京一个叫‘前门’的地方买‘大前门’香烟,可是,前门没有,但是呢,走‘后门’就有了。”他抬头看看我们,“这是那个年代的特定产物,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了。”
那句英文下联妙就妙在英语中“China”是双关,既指中国,又指瓷器,中国盛产瓷器,所以很多外国人都把瓷器等同于中国。而巧的是某些地方的方言中的“dinner”与“China”是压韵的。
原来对联也可以这样的!我们惊叹。梁老笑着说:“这只是个特例,英语可不是都能对对联的。”
聊了这么久,梁老的声音有些低哑,却仍是笑着的。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真没想到您本人这么的……这么的平易近人。我们想象中,以您的身份地位……”梁老接过话头:“以为我高不可攀是吧?我可是拿你们当孙女一样。”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得新派武侠宗师如此一说,我得意忘形,立刻开始发挥八卦本色:“您有几个孙子啊?”“孙子只有一个。”梁老的笑容分明是颇得意的,“孙女有两个,还是三胞胎。”
哇,三胞胎,六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好厉害!
我刨根问底:“是您哪个儿子生的?”在我如此这般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知道了梁老的长子已婚未育、次子生了这三胞胎、幼子未婚……才四岁的三胞胎,那有多么可爱……
也许,儿孙才是梁老最得意的作品吧,他提起三胞胎的口气中充满了疼惜与宠爱:“三胞胎中女孩比较白,像妈妈,妈妈是美国人,男孩比较像爸爸。他们住在美国,两年才能见一次,但经常寄录影带到澳洲给我。”
梁老老顽童似的笑容慈祥温暖,令人恋恋不舍,但时间已经很晚了,梁老晚上还有同学会,我们该告辞了。
两个半小时,一百多分钟,居然这么短。我们走到门口,回转身道别,梁老笑着挥手说“再见”。
这个动作在我脑海里定格了很久,很久。 这样一位书生,写了三十年武侠小说,有三十五部作品,而他,就在我们面前,静静地坐着,娓娓细语。 眼前依稀是张丹枫云蕾纵马江湖的图画,有诗曰: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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