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答问：梁羽生谈武侠小说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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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发现，本文是转的香港《开卷》1979年第4期的同名文章。《花地》编辑只是对个别时间、文字做了修改。我用红字把这些修改标一下吧。

作家答问

梁羽生谈武侠小说的写作

    粱羽生是香港著名的武侠小说作家，原名陈文统，现年六十岁，原籍广西，出生于蒙山县，毕业于岭南大学，原从事文史研究，自一九五二年起开始写武侠小说，有《龙虎斗京华》、《云海玉弓缘》、《白发魔女》、《狂侠、天骄、魔女》、《侠骨丹心》、《萍踪侠影录》、《女帝奇英传》等二十多部著作，又以梁慧如、冯瑜宁笔名写历史小品及文艺随笔，以陈鲁笔名写棋艺评论，目前为专业作家。梁羽生的小说，在香港及海外拥有大量读者，近年新加坡“写作人协会”曾邀请他作《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的专题演讲，甚获欢迎。人们称他为“文艺武侠小说家”当不会过誉。

丘虹

问：梁羽生先生，你的武侠小说很受读者欢迎，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你的文史修养很高，一定读过不少书了。

答：我是岭南大学毕业的，一九四九年六月提前毕业，那时广州是解放前夕，相当混乱，我到香港就入了《大公报》，最初做翻译，只干了两个月，就改去编副刊，到一九六二年后就专业从事写作了。《大公报》 的文艺版过去是有点地位的，沈从文编过，司马文森、于蓬、史复编过，我编了一段，接我手编的是刘芃如。刘芃如已过世，当时并不是因刘芃如死掉就停掉文艺版的，因为报纸方针改变，取消掉文艺版。

问：《大公报》的文艺版是很有历史的，三四十年代就很著名。

答：我也觉得很可惜。虽然我只编过中间一段时间，这文艺版是有点份量，大公报的文艺版是有传统的。我是接史复手编，但到刘芃如手就停掉。到一九六二年后我就以写稿为职业了。

问：你最初不是写武侠小说的，是甚么原因写起武侠小说的呢？

答：是这样子的，一九五二年有个吴陈比武，就是吴公仪和陈克夫，最初你说你武艺高，我说我武艺强，讲杂讲去也不知道谁高强，打过才知道，香港是不准打的，就在澳门新花园打擂台，签生死状，很轰动一时，老总灵机一动，认为搞武侠小说会受欢迎，那时的风气跟现在不同的，如《星岛》、《大公》等比较有地位的大报纸是不登武侠小说的。突然决定要搞武侠小说，老总就拉我来写，而且先登启事后征稿，最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匆匆忙忙就上了马，一直写到现在了。

问：最初一本武侠小说是哪本？

答：就是《龙虎斗京华》，是我的武侠小说处女作。当时以为是游戏文章，写完就结束了，没想到一写就写了这么多年。我以前也写东西，但不是写武侠小说，写过文史，写过文艺杂谈，还写过“李夫人信箱”。

问：“李夫人信箱” 是很久以前的啦，听说后来有人到报馆找李夫人，传为佳话呢。

答：我就是“李夫人”，但我是个男的，怎么去见人呢？于是找了个姓何的同事，她的确是李夫人，以后凡是要见“李夫人”，就由她出头去见。更好玩的是意大利也有一个李夫人专栏，她是姓Lee的，有人觉得我和她文笔很相似，把我这李夫人的东西译成法文给她，她也写文章谈我这李夫人，想不到竟会这么有

趣。

问：你写武侠小说有根据历史的吗？

答：大部份是根据历史的，如当时我写《萍踪侠影录》就是以于谦的事迹为根据。也有的是根据野史，如吕四娘在正史是没有的，至于说雍正与少林寺的关系，也不是根据正史，无可稽考。

问：你有多少部武侠小说拍了电影？

答：有《云海玉弓缘》、《侠骨丹心》，最近拍好的是在黄山拍的《白发魔女》，邵氏也改编拍过我的《萍踪侠影录》。

问：你对哪一部电影比较满意？

答：从改编来说，《云海玉弓缘》比较满意，陈思思演得很好，我很欣赏。《侠骨丹心》我参予改编，就不那么好，凡是原作者自己改，都会捨不得砍，取捨之间，不够放手，结果反为不好，不及别人改编，这是真话。

问：听说英国女作家伯伦菲尔(Blomfield )曾介绍过你的作品，有这事吗？

答：不错，她将我的小说《龙凤宝钗缘》中的一首词《蝶恋花》译成英文发表，是已故好友沙枫先生在一份英文季刊中发现，告诉我的。

问：听说《新闻周刊》也有文章介绍你的武侠小说。

答：《新闻周刊》在一九七六年曾有一篇文章介绍《新晚报》发表的武侠小说，并没提到我，虽然那小说是我写的，不算得介绍我，这是过誉了。

问：不过，照我所知，你的作品也有一些已译成外语的。

答：我的小说除了在香港发表，在美国、菲律宾、星岛等地的中文报纸也有转载，至于译成外语，听说有印尼文的，可惜我未见过这版本，倒是有人给我寄过一些柬埔寨文的，可惜我一字也看不懂，从插图认出是《散花女侠》的第九回，真是相亲相望不相识了。

问：你认为自己的武侠小说中哪一部是得意之作？

答：《萍踪侠影录》 、《云海玉弓缘》，还有一部是写武则天的，把这个历史人物好的也讲、坏的也讲。

问：你很喜欢下棋，我知道你很本事，一下完棋，铺开稿纸就写，怎么能接得上前一天的文章？

答：大致都记得的，不过也曾摆过乌龙，别人不是笑过我吗？我写一个和尚，写着写着把他忘了，打起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后来到出单行本才改正过来呢。又有一次写一个人死了，后来竟再出现，糟了，连忙再度过桥，就说他只是假死，这反而多了点变化。

问：写武侠小说有甚么窍门吗？有甚么经验？

答：没有，我是迫出来的。

问：你是先度好整本书的桥段，还是边写边改？有计划没有？

答：大致上小说先有个骨架，血肉是写的时候补充上去的，谈不上甚么经验。

问：武侠小说的读者很广，男女老少都看，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应该说是有一定价值的，这种形式是人们喜见乐闻，你认为它算不算文艺作品？

答：武侠小说是源远流长了，《史记》中的《刺客列传》虽还不能算武侠小说，但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传》、《聂隐娘》。《红线传》都是武侠小说了，我这次欧游，在英国伯明翰遇见中国数学家华罗庚先生，他刚看完了我的《云海玉弓缘》，拉着我谈武侠小说，我说武侠小说不登大雅之堂，在内地大概这种小说还是禁区吧？他说，这种讲法不科学的，即使过去大部份武侠小说都不好，也不能说武快小说是低级趣味，不是文艺，不应该给它贴上标签。认为武侠小说不好，其他小说就好，那不是只问形式不问内容了？如果内容不好，别的小说也照样可以是坏作品，历史小说也可以有坏内容的。不应该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见武侠小说就认为是坏东西，不加具体分析。不看内容实质，语意学上来说，先给一样东西框了个定义下去，一听到就当作是那个意思，不经大脑就下结论，这不是条件反射吗？这的确是形而上学的观点，只看形式不看内容，贴一个标签，这不是一种科学方法。即使说以前的武侠小说大部份甚至全部都不好，也不能下这个结论，梁某金某写的是否都看过？如果说都不好，也还不能给武侠小说下个否定的定义，比如陈景润现在可以证明一加二可以等于三，但数学皇冠上的明珠还不能摘下来，他必须证明一加一等于二才行，如果过去的武侠小说有一万本，你只看过九千九百本，你也不能下这个结论说武侠小说是坏的。貼标签是最省事，什么都贴上个标签，如“武侠小说是坏的”，“爱情小说是文艺的”，这是不科学的嘛。主要要看内容。不能只看形式。不能说某一种形式的小说就是不好，不能以形式来分，一本作品的好坏，不是看它的形式，而应分析其内容。

问：武侠小说中的招式，是你发明出来的？还是真有这些打法？

答：那些招式有的是看拳经，上面大多有这种招式的。名称知道，叫我打我可打不出来了，点穴也是有穴道，针灸经络图上所有穴道都齐全，方位也有，是不是点那穴道，那就不得而知，纯属胡扯了。

问：你的武侠小说很著重诗词，回目也用诗词，是写好小说才写诗词？还是先写诗词才写小说？

答：差不多是写好小说才写诗词的，在中国很多古典小说中都有引用诗词这个传统，差不多是一定有，以前的《封神榜》动不动就有诗为证，《西游记》中孙悟空打架也有诗为证，我在小说中的诗词已经算少了。

问：在外国如美、加的唐人街，都有你的小说出售，不少华侨让子女看你的武侠小说，很多华侨子女中文不好，但看武侠小说有兴趣，结果通过武侠小说学会不少中文文字。你在武侠小说中是正邪分明的，对人物的描划大多如此吧？

答：那只是一般的看法，其实未必如此。我的人物处理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是神，不会永远没有错的，例如《散花女侠》中原是侠义道阵营的人物，半途成了叛徒的也有，坏的改邪归正的亦有，一般人认为我的人物比较是非分明一些。一个人是不会绝对好或绝对坏的，但有主要方面，比如岳飞也有很多缺点，对上司很自高自大，宗泽叫他学兵法，他当堂就很不高兴，顶回去说他不需要学兵法，临阵而战就得了，岳飞也有很多毛病的;秦桧也有很多优点，他是状元出身，学问很好。最初也曾抗金，后来被俘投降叛变。这么看，岳飞有坏的一面，秦桧有好的一面，但从整个历史来看，还有个主流，是非还是有个分明的。一个人有好有坏两方面，但有个善恶是非的界限，岳飞和秦桧是不能划等号。我不赞成好坏不分的。或有的人物写得比好人更好，有的则比坏人更坏。问题是看一个人，有矛盾的两方面，但善恶好坏总是可以分的。我也不认为人物必定是好就好，坏就坏，这么单纯。分辨善恶，还要看时间，各个阶段，例如康、梁，他们有一个时候是有进步方面的，即使是搞改良主义。到后来康有为搞复辟了，梁启超反复辟，又有分别了。所以一个人某个时期坏，某个时期好，但总的说来有好或不好，这有个阶段问题，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也有个分嘛。如果说写的人物是正邪合一，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一个是非观念了，反正是我杀你，你杀我，没什么区别。抗战时，日本军阀侵略中国，杀中国人，中国人杀日本军，那难道没有正义非正义之分吗？不能等同看待，这不是一个人性的善恶，而是有一个大是大非的原则，所以秦桧和岳飞不能划等号，有缺点的岳飞和有优点的秦桧不能一样看待。抗战时打日本鬼，也可能杀错人，但抗日战士同日本鬼子不能划等号，我的看法就是这样。

问：你的小说背景似乎止于明清，没有写近代的，为什么呢？

答：近代已经有了枪炮，我的人物无法招架了。你以为真是有人能刀枪不入吗？就算你轻功怎么好，也比不过子弹快的。所以不能写近代，再写就荒谬了。

问：你有什么写作计划呢？

答：讲老实话，写了这么多年武侠小说，真有点写得疲倦了，我早想洗手不干了。有话金盆洗手，我只能面盆洗手，从事武侠小说的写作，已经二十多年，有人写武侠小说发达，我就没有什么钱，我不提稿费问题，原因是稿费同女人的年龄一样，女人是不愿透露自已实际年龄的。我自己倒希望能写一些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比如香港这几十年的变化很大，比矛盾写《子夜》时的上海复杂得多，大鱼吃小鱼，跨国公司搞风搞雨，就拿电视电影界，也是《子夜》那时代所没有的，我认为能研究一下香港的社会，写些反映现实的作品，是我多年的心愿。我本来是搞文史的，也想多写些这方面的文章，现在收集这些年写的文史方面的文章，也有二三十万字，那是以梁慧如的笔名写，比较费心思的。当年写《三剑楼随笔》三人，各有各的道路，我则依然故我，既不想当官发达，只依然是个“散人”，乐得是闲云野鹤，希望我在生之年，多写些有益于社会的东西，有学术价值的东西。我还有意于将太平天国的历史写一本历史小说， .必要时到太平天国起事地点去进行一些实地考察，收集一些材料。

问：你现已出版单行本的小说，版本不大好。其中错字不少，印得很差，有意修改重新出版一些好的版本吗？

答：过去一直交一家书店出版，他们限于条件，印刷是可能较差。我是有意将过去的武侠小说重新修改一番，印得好一点，这也是今后二十年要做的事，能出得好，那也差不多了。你们在杂志上提提也好。出版界是应该重视一下书籍的出版工作。

问：你的作品有被人盗印吗？

答：香港和海外都有翻印的，根本连招呼也不打一打，最可笑的是我的作品，台湾竟改了书名和作者名字出版，香港有一家著名的报纸，竟把台湾改名偷印我在《新晚报》发表的小说，当作是台湾的作品，在其报上一字不改连载，真是太可笑了，值得讽刺它一下。不过我不去管它，管它就太瞧得起它了。

问：你现在还写作吗？

答：有，每天写两三千字，分别在本港的报纸和在南洋的报纸同时发表，这儿有一篇文章，是我应新加坡写作人协会邀请，在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作的一次演讲，内容是讲式侠小说的，相信能回答了你们和读者想知道的一些问题，你们可以转载，这儿我就不多说了。

《花地》1985年5月号

wxzhaofeng

根据杂志扫描整理。文中个别“看不习惯”的文字，不是我的问题，是原文的问题。

zjzsw2002

看完了，梁书最可惜的是没有如同金书一样进行修订。

李子树

梁羽生可谓是我国新派武侠小说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