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接触梁羽生先生的作品大概在1980年代上小学时,这也是我看武侠小说的肇始,印象中最早看到的是《江湖三女侠》,是在一本杂志(可能是一本专门的武术杂志,记不清楚了)上连载的两回,内容是吕四娘行刺、雍正夺位、关东四侠大战了因等;其后听到电台播出的王刚播讲的《七剑下天山》,当时评书、小说连播正大行其道,所以听到这样一部武侠题材的小说有一种兴奋莫名的感觉;再有就是初中时看的半部《幻剑灵旗》(封面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看书,应该是梁先生吧)。就这样,从小学、初中甚至高中的某一段时间,在梁先生作品的“启蒙”下,当时大陆出版的“盗版”武侠小说(包括梁先生的)很看了一些;大学期间,“武侠热”还呈方兴未艾之势,武侠小说仍是租书店里的热门读物,梁先生的小说自然也是不少人青睐的,记得我大概看了二十多部梁著吧。可以说,梁先生的作品伴我至今,尽管现在看书的时间很少了,回忆起来心中仍充满了温馨之意。 (二) 每个人读梁书都有自己的感受。我初读梁书时由于年纪小,一是看热闹,另外就是被书中的诗词所吸引。上学期间我对语文很喜欢,对古代诗词有兴趣,尤其是唐诗宋词,因此看到书中的诗词觉得浓浓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现在看来,将诗词化入自己的小说中仅是梁先生的雕虫小技而已,因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传统模式就是以诗词开篇,以诗词做结,梁先生主要的是继承了这一方式,且一以贯之。就这一点来说,梁先生的小说有很深的“传统性”。 随着年龄增长,阅读庞杂,特别是大学学的又是历史,我逐渐意识到“历史性”是梁书最主要的特点。一般武侠小说是以“江湖性”为主的(当然这里面有很多因素,比如台湾的武侠小说家囿于政治禁忌,逐渐“去历史化”,再有就是作者的才学问题了),毕竟“江湖”是侠客赖以仗剑行侠的主要天地。梁先生作品的“历史性”却明显大于“江湖性”,每一部小说几乎都有明确的历史背景,并且往往将很多历史人物进行再加工,使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比如《七剑下天山》中的康熙,康熙在后世素以“圣主”“仁君”面目出现,而梁先生却把他写成一个弑父的狠辣君王,其实细想古代帝王为争权夺位泯灭人性,这样写应该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样塑造成功与否另当别论,个人觉得起码比那些对帝王歌功颂德的小说高出一筹。 梁先生曾经说过自己的创作理念是“侠是目的,武是手段;侠就是正义的行为;正义的行为就是对大多数人有利的行为”,他的小说也写侠骨柔情,且占了很大的比重,但是细细分析却不是单纯的才子佳人谈情说爱,应当是受到这个理念支配的,而这又都与书中的“历史性”紧紧相连。梁先生应该有很深的家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所以他始终坚持小说的“历史性”在“江湖性”之上,遂使他的小说有厚重的历史感。至于从书中能够接触到一些历史方面的基本知识尤为余事了。 梁先生的文字功力在众多武侠作家中以“典雅”领袖群伦。武侠作家中文笔好的不少,但有“典雅”特征的屈指可数,能与梁先生相颉颃者可能只有诸葛青云了,不过诸葛失之太文,“典雅”有余“平实”不足,所以叶洪生先生评论诸葛的作品“逐渐不能为新生代读者接受”。梁先生虽也“典雅”,但雅中有俗,一是梁先生将比较难理解的诗词化入小说时往往翻译成白话文,这样文白对照方便读者阅读时易于理解,其次就是梁先生几乎不使用冗长的句子,不以炫弄文字技巧取胜,再有就是梁先生没有那些故作高深的所谓哲理警句,从而破坏小说的文气。 梁先生曾经希望自己的作品对读者来说“就是一杯白开水”,虽没有什么营养,在紧张之余舒缓一下身心即可。其实最有营养的恰恰是白开水,远比那些“饮料”有用,我想很多人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吧? (三) 梁书(包括其他武侠小说)看的多了,关于武侠小说的一些评论也着实看了一些。众所周知,评论界对梁书研究甚少,基本集中于金、古二人。对梁先生作品评价最高的,可能还是台湾的叶洪生先生和林保淳教授:叶先生尽管对梁先生开创“新派”武侠不无异议,但仍将梁先生冠以“名士派”武侠先驱,且予以较高评价;林教授也认为梁先生与古龙、司马翎并列。大陆方面虽提出“新派武侠三大家”之说,但在大部分人眼中金、古并称,梁先生只是叨陪末座而已,只有陈墨认为梁先生与古龙并驾齐驱。 有人认为梁书写人性太简单,模式化太严重,不及金庸、古龙。窃以为肯定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仅凭这一点就导致梁与金、古(甚至还有认为黄易也凌驾于梁之上的)差距甚大是解释不通的。古龙何尝没有将人性简单化,而且也循着自己的模式走下去?一个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与社会接轨、融合的问题。古龙的小说适时的抓住了社会需要,以“短、平、快”获得了大众的青睐,且随着社会生活节奏的日益加快,古龙的文风在相当长时间内将持续影响后来者;黄易则汲取了西方科幻小说的元素,以穿越、玄幻为旗帜,颇与当今社会崇尚玄虚、幻想合拍,遂抓住了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心理,使其小说名噪一时。至于金庸,以其十五部精彩绝伦的小说,集武侠小说家、社会活动家、著名报人等身份于一身,书凭人贵,人助书威,焉有不风行海内外之理? 除此之外,对于评论界来讲,似乎还有难以言说的“回补”心理作祟。建国之后到“文革”之前的十七年,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和“无产阶级文学”的思想指导下,文学创作重思想性轻艺术性,对人性的刻画简单粗糙,出现了“高、大、全”、千人一面的尴尬情形,其中固然不乏优秀作品,但平庸之作亦复不少。何况即使是被认为代表“十七年”文学成就的一些优秀作品也存在上述的问题呢?改革开放以来,评论界对“十七年”文学的部分作品重新评价即是一个例证。 反观梁书,虽然小说质素较高,但部分作品或多或少受当时时代形势的影响,稳重有余活泼不足,有“高、大、全”之嫌和说教意味,评论界读梁书似曾相识,总感觉梁书与“十七年”文学中“高、大、全”、千人一面有相似之处(尤以所谓的“金学家”为最,比如孔庆东基本把梁书说成是武侠小说中的“革命文学”了),对梁书评价过低和不重视就在意料之中了;而读者传统文化水平停滞不前(近年所谓的“国学”大热,似乎传统文化复兴,其实仅仅停留在“读经”的表层阶段,未能深入),读梁书无法提起兴趣,不及古龙、黄易等人的小说刺激(梁先生笔下没有“性”描写等庸俗东西,可能也没有出现过穷凶极恶、一无是处的坏女人形象,这固然体现了梁先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先进女性观,却也一定程度上过于理想化。),梁书之遭“嫌弃”亦是应有之义了。 说到底,梁先生的小说文士气息太浓,理想色彩过重,“雅”是“雅”了,对“俗”关注不够,娱乐性不足。不过诚如陈墨所说的那样,随着岁月的流逝,梁书在更长的时间里当有更大的文化价值。 (四) 尽管梁书在畅销、声势上赶不上与金庸作品集和古龙的小说,评论界在重视程度上也远远不够,但令人欣喜的是,一批80后甚至90后的青年读者(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女性读者)却对梁羽生和他的作品情有独钟。在这批“草根”学人(如天山游龙、私家侦探、药师丹枫等)的共同努力下,成立了专门“研梁”的网站——“梁羽生家园”,有关梁羽生的个人传记、作品版本等逐步得到了釐清,并且还将继续深入。这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而言不啻福音!专业评论界没有做到的,却在民间结出累累硕果,由此可见:真正好的作品注定不会埋没的。“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的梁羽生小说必将“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2019年1月15日 写于梁羽生先生逝世十周年前夕 附记:拙文匆匆草就,多拾他人研究成果,难入方家法眼。谨以此表达对梁羽生先生的仰慕之思,及对“梁羽生家园”各位学人的钦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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