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狂亦侠
- 积分
- 3359
- 声望
- 2091 声
- 银两
- 12939 两
- 回帖
- 559
- 精华
- 2
- 阅读权限
- 45
- 注册时间
- 2006-11-20
- 最后登录
- 2024-10-30
|
沒看過蕭逸的任何作品。轉帖一篇徐晉如的「萧逸《饮马流花河》论」供參考吧:
《饮马流花河》论 (作者:徐晉如)
在萧逸的诸多作品里,《饮马流花河》无疑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作者也最为重视这部作品,在其手订的文集中,《饮马流花河》就相当于莎士比亚戏剧集里面的《暴风雨》,是开宗明义的第一部大著作。萧逸声称,这是他成熟时期的作品,他是以“恭谨严肃的心情来写这篇小说的” 。的确,这部小说不但是萧逸最具有哲学意味的作品,也是中国当代对人性刻画最深刻、对普遍人性寄予了最多的同情的作品之一。但是,这同样又是一部很难读懂的小说,如果一个人对于复杂人性没有相当程度的宽容和理解,对于戕贼人性的道德观念没有较高的警惕,他对于这部作品的题旨就很难有真正的领会。如果我们沿用道德批评的手段去解释这部小说,将会发现这部小说矛盾百出,在这里,萧逸对读者长期形成的道德主义的阅读心理模式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总是和某种特定的阅读心理联系在一起的。传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总离不开正邪之分、善恶之别。通常读者阅读武侠小说,是希望获得道德的满足感,新派武侠小说家们在探讨极端状态下的人性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其基本题旨,依然脱不开道德主义的窠臼。萧逸本人在答《新月书刊》记者问时也说:“伦理道德、惩恶扬善,一直是中国传统的价值所在,因此,无论你怎么写,在最后这一层面,是一定要照顾到的,否则,便违反了道德与人性。如此一来,武侠小说就根本毫无意义可言了。” 然而,《饮马流花河》在陈述道德理念的问题上却显得至为暧昧。书中的正面人物醉道人,为了一些宿命论的东西,竟然借为春若水算命之机,暗示后者应下嫁给书中的奸雄汉王朱高煦。 醉道人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他想通过春若水去影响朱高煦,不要有谋反作乱的打算。但是这种以社会的名义戕害个人幸福的行为是严重违背现代人的道德观念的。尤其是,按照书中的说法,“知机”的醉道人早就测知汉王最终覆灭的命运,竟然还做下这种行径,诚然是更令人难以接受。难道作者要控诉的是社会道德对于个人道德的戕贼?如果真的如此,作者只是在写一个传统的故事,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早就完成了这项任务,难道这样的一个落于俗套的故事能支撑起一座哲学的大厦,能够格成为作者最满意的作品吗?
实际上,作者所要表述的不是人性在社会需要面前的无可奈何,而是人性在道德与自由意志之间的两难选择,是爱情在道德主义重压下悲惨的结局。
按照武侠小说的一般逻辑,《饮马流花河》的主人公应当是君无忌。这样一来,小说的故事核就是君无忌身世之谜的开揭和他在春若水、沈瑶仙之间进行选择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结构都是武侠小说最经典、最俗套的结构,很难想像萧逸会重复这样毫无创意的故事。而且,顺此思路阅读作品,便会发现文本中矛盾重重,处处荆棘。君无忌虽身为皇子,在小说中却只是一个江湖奇侠,他没有统率雄兵,与“饮马”的意象毫不搭界,甚至于,他连一匹马都没有,萧逸选择《饮马流花河》这样的题目是可堪玩味的。李无心君无忌母子间的对抗与冲突消解也没有构成小说的题旨。作为一个武林神秘门派“摇光殿”的主人,李无心既不曾过问邦国大事,更不曾屯军流花河,摇光殿加诸君无忌身上的一切都只是由于李无心个人的好恶。那么,究竟是谁“饮马流花河”呢?
我们再看君无忌在春若水与沈瑶仙二女中间所进行的选择。君无忌与春若水的爱情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而所谓的外力即汉王朱高煦的逼婚并不能成为他们的爱情完结的理由。君无忌与沈瑶仙之间道义的感情更加胜过两情相悦。他们的由结合到通向婚姻有着宿命的成分,但是他们之间却很显然缺乏爱情所应当具有的那种特殊的感觉,他们处在的位置决定了他们的结合。沈瑶仙不像一个自然人,她是一个不染纤尘的仙子,而君无忌则是一个有着深邃痛苦的狂者,一个可以高歌凤兮的极端人物,一个执著当世的殉道者,这样的两种类型的人物竟可以走在一处,这是有悖常理的。小说对于他们之间的情爱费墨甚少,又无能把握心灵契合的瞬间,因此也就显得牵强。小说用以描写君无忌沈瑶仙情爱发展的部分,在篇幅上远远不如用在君无忌春若水身上的多。春若水的形象及其命运也比沈瑶仙真切感人得多。春若水根本不曾败在沈瑶仙的手上,她是自己退出了竞争。春若水本可以与君无忌成就神仙眷属,但书中数番设置种种的巧合,有意使得“势在必成”的姻缘出现一次又一次的波折。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是在君无忌伤病以后,已经下嫁汉王,被钦封为贵妃的春若水私行探望,本已决定向君无忌表明心迹,说明自己与汉王并无夫妻之实,竟会因为沈瑶仙的猝然出现而改变主意。“她已将自剖于君无忌当前,把一颗至情不渝的心,双手奉上,告诉她此身犹是白玉无瑕,期待着他一声直言的谅解,如是,她将不顾一切的投向他的怀抱,再也不理会身边的高煦如何如何。” 这样的激情涌动,竟会因为一个暧昧的情敌沈瑶仙的身形猝现而顷刻打消,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有“春小太岁”之称的春若水一向纵情任性,在面对爱情的问题上,又怎会采取理性的态度?甚至在下定决心离开汉王朱高煦,已经没有任何现实的羁绊的春若水也不曾向君无忌剖明心曲。她完全可能赢得君无忌的爱怜。“梦境的破碎,起于一霎间的片刻之前,直到君无忌亲口证实与朱高煦的兄弟关系,便是那一霎,夺走了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为什么春若水会因为汉王是君无忌的哥哥而放弃对君无忌的追求?难道作者意图表明封建礼教也同样羁縻着君无忌这样的江湖奇侠吗?为什么春若水又会因为朱高煦是君无忌的哥哥便不杀他,难道她不清楚,正是这位做哥哥的一直在加害君无忌吗?这种文本内的矛盾是如此之明显,贤如萧逸者不可能把一部存在着致命逻辑漏洞的作品视为其必传之作。作者当然可能会错,但这里错的是读者。事实上,《饮马流花河》超越了传统武侠小说男性中心的程式,而以“流花河第一美人”春若水作为第一主人公,明了这一点,文本的矛盾便立时荡然无存。
萧逸在谈及小说创作的主题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认为任何一个作者,在写作的时候,都必须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熔铸在作品里面,使情节的每一部分,都存在着作者的观点。但这个观点并非只有一项,而可能是很多项。通常,我都是在经由真实人性的刻画下,陆续地呈现。” 《饮马流花河》正是这样。也许作者本来也曾设想是春若水的性格弱点造成她自身的惨剧,然而在“真实人性的刻画下”,春若水的形象其实是基于另一个故事结构得以呈现。事实上《饮马流花河》不是意图讲述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的故事,即春若水在君无忌与朱高煦之间选择的故事,这才是《饮马流花河》真正故事核之所在。
如果按照惯常的逻辑把君无忌视为主人公,那么沈瑶仙就应当是第二女主人公。然而,作者耗费在朱高煦身上的笔墨要远远过于沈瑶仙,这种处理方式无疑是与沈瑶仙的第二女主人公的身份不符。萧逸最擅长描述的女性是骄纵、任性,还带有一些稚气的少女,如《马鸣风萧萧》中的郭彩绫、《白如云》中的哈小敏。春小太岁,也是这样的类型。而如沈瑶仙、甘十九妹,则都是他理想中的完美女性,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很明显,只有前者才容纳最多的作者情感。在萧逸以前的作品当中,此类女子最终都得到了幸福,而偏偏在《饮马流花河》里,春若水没有得到很好的归宿。
小说中朱高煦采取卑劣的手段把春若水娶到手,照理,春若水应当极为痛恨这个男人,但她所采取的应对方式仅仅是不和朱高煦同床而已。而她总不曾忘记在大场面上给朱高煦留下面子。朱高煦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拥有女人所梦想得到的一切,包括权势、金钱、气度。拥有政治功业的男人是最受女人青睐的。因为政治功业表现了与人斗争的能力。不但小说中穗儿对朱高煦爱得之死矢糜他,春若水也无能抗拒这个男人的魅力。春若水与朱高煦之间,形成了一个僵局。她无法接受这场婚姻只是因为婚姻产生的方式不是她所能容忍的,是违背她的道德理念的,而不是说她无法容忍朱高煦这个人。每当春若水意图向君无忌袒露心胸之时,总是因为担心对方态度的冷淡而打消此念。但是试想,只要是生命中有过爱情的体验的人,谁会相信这是真实的呢?真正陷入爱情的人们是不会顾忌什么的,这也不合春小太岁的性情。春若水在对待君无忌的态度上显得过分的理性,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内心其实并不真爱君无忌。她对朱高煦说,她的爱人“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允文允武,亦儒亦侠”,但是真实的爱情,难道是可以言说的么?从理性出发,她以为她应该而且也正是爱的君无忌,而事实却非如此。在朱高煦为春若水准备的一次春猎行动中,春若水与君无忌遭遇,君无忌的狂野态度表明,他是深爱着春若水的,而春若水则只是从道德的立场上出发,认为君无忌会是一个好丈夫。春若水向朱高煦说她爱的是君无忌,其实这只是道德力量的驱使,在爱情与道德之间,她显得那样地虚弱无助!
从小说的题目来看,惟一称得上是到流花河“饮马”的人是朱高煦,这更是大违常规的安排。小说费了不少篇幅描写春若水对于朱高煦的恨,但若没有爱,又怎么会有恨?如果春若水心中真的没有朱高煦一点影子,也不会对于他有那么大的恨意。在有人行刺朱高煦时,“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情绪作祟,竟使得一旁的春若水难以袖手旁观。” 究竟是什么“说不出的奇怪情绪”,是因为朱高煦与君无忌长得相像吗?当然不是,朱高煦正是使得春若水与君无忌不能成就姻缘的元凶。春若水的侍婢,与她情同手足的冰儿因无心之过泄露了君无忌的隐身之所,竟被她杀死,而面对要把君无忌赶尽杀绝的朱高煦,她却下不了杀手。春若水因为冰儿与朱高煦的奸情大发雷霆,难道真的是出于关爱冰儿之心?春若水与朱高煦既无夫妻之实,假如心中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的影子,在该人死后,她又怎会为这个人戴孝,“一个人只是看着坟头发呆,后来像是又哭了,还用手里的马鞭子,直望坟头上抽”,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发疯了” ,春若水在面对君无忌时显得过分理性,而在面对朱高煦时又是那样的不自主,这只能解释成,春若水爱的其实正是后一个人。然而,因为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她不敢也不愿直面这一点,所以在知道朱高煦与君无忌是兄弟之后,便打消了重新投入君无忌怀抱的念头,因为朱高煦已经完全占有了她的心,朱高煦与君无忌的特殊关系使得她不能在跟一个人在一起时不记起另一个来。而这恰恰是她想逃避的。
因此,《饮马流花河》所要探讨的,是一位女性面对道德和自由意志的两难选择时所展现出来的软弱的灵魂,春若水的痛苦不是来自于自由意志遭到不道德者的胁迫,而是来自于她在道德的束缚下无法自主地选择爱情。面对无远弗届的道德力量,春若水无从反抗,只有在余生的岁月里独自咀嚼心灵的创痛。《饮马流花河》就像是一曲哀怨的《何满子》,倾泄了作者对于人性中最忧伤一面的深切关怀。在萧逸写作《饮马流花河》的过程中,他的心里也许正时时回荡着哈姆莱特的那句经典台词:Frailty,the name is woman!(软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