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郎夜朝天中遁刀 于 2018-6-9 12:33 编辑
時之三子(十七歲的孤單,十八歲的寂寞)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
“三”是天地人,是聖數,產生森羅萬象的聖數。
“三”,同樣卓然的奇妙。組成時間的過去(昨天)、未來(明天)、現在(今天)。小說中主角的未來(明天)——十九歲。只孕育在思想中。有沒有機會出場,不得而知。
一九九八年,七月七日。
我親愛的十七歲:
多年的音塵阻絕,希望不曾拉開你我之間的距離。上天保佑!願你一切安好!
來到這一度陌生的城市的第十二個年頭,也未致信問過你是否交往了女孩子?媽媽有催促罷!
跟你說:腼腆、害羞的同義詞外加不主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屔?p胞胎。我的人生受他們挾持。讓你知道,我親愛的十七歲,每屆晚間七時許,殘霞隱去,高樓林立,華燈競放,有一處點不亮的空虛。
告訴我你的近況。十八歲 一九九七年,中元節後七日。廬陵。
“喂!十七歲,有你的快件。”
“噢!我的嗎?”十七歲不無疑慮地望著時光信使。
“容我重申一遍,你九八年出走上海的弟弟的寄信。”
“真的!!哪裡?請植入我心臟跳動旋律告訴我時間比光速快。謝謝您了,老鐵。”
回到下處,十七歲迫不及待拆開信件,迎接他的是上面那一片告白。
看完信,出神呆滯凝望好一會。淨是靠回憶過活,十七歲的哥哥反正不知十八歲,有些時段,他想。思之至再,謹慎地落筆:
我可愛的十八歲:
收到將來我的來信。首來一屋子的高興,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住。仔細檢閱過內容,又是無盡悲歡。不全爲你——我的明天;還有我——你的昨天。限於僅有十七年,我長話短說:像小曦 一般。你有玩過遊戲罷?三天的輪迴,十七年的記憶放完,也會沉睡。
說說我的時代的一個人。他叫林夕,他的職業有個名兒:音樂人。填詞的。不是倚聲所填之宋詞,像宋詞一樣,譜上曲可演唱。對這個人的定義也盡夠了,就是有感而發地想起。在收到你——我的明天的來信時。肇因於這位林先生在我的時代亦曾爲他的昨天寄去過一封情意綿綿的書信。
我至於這等興致勃勃。
末了向你坦白:腼腆害羞,不主動,不止困擾你——我可愛的十八歲;不幸的是,他們一樣控制著我——你親愛而無奈的十七歲。
是以,我孤單。
殷切盼復!十七歲
八月瓜,九月揸,十月抱個空娃娃。一九九八年,八月八日,上海。
距第一封信寄出去的三十三天上。十八歲每日下班都風雨無阻地繞道郵局。那份煎熬,誰能想象!一個月零兩天的空候。
回家?當機立斷找一所公園。城市推拒他此刻需要的靜謐,他不得不瑟縮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廢墟,展閱一個多月來的等待。
哦!誰謂幸福都是一樣的?各人備嘗各人的不幸。而十八歲和十七歲卻要一同承受這些苦楚。
這些是他讀著十七歲覆信時的零思碎想。
哥哥:
我的原意。實指望從你那裡尋求早經風霜,直面人生的安慰。不成想秋天的菓園樹上的菓子,早熟都只限於個別,靑澀永遠是大多數。
關於你的興奮。小曦我斷未聽過!林夕,敢說從未走進過我心中那片原野。但請放心,對於曾經的被拒,無論內心外在,我不會窮追不捨。
就要祭奠那沒有愛情的十八歲,十八歲寂寞。
爲了縫補這寂寞的溝壑。這一年,十八歲開始接觸……
一九九八年中秋,回信也不知到没到一半,戛然中断,後面的稿紙只剩未續的空白。
哥哥: 我的原意。實指望從你那裡尋求早經風霜,直面人生的安慰。不成想秋天的菓園樹上的菓子,早熟都只限於個別,靑澀永遠是大多數。 關於你的興奮。小曦我斷未聽過!林夕,敢說從未走進過我心中那片原野。但請放心,對於曾經的被拒,無論內心外在,我不會窮追不捨。 就要祭奠那沒有愛情的十八歲,十八歲寂寞。 爲了縫補這寂寞的溝壑。這一年,十八歲開始接觸商務印書館。以下基本上是他關於這段時期的忠實敘述:
白天,從Vendryes的《語言》開了一個有字天書的頭。 可能因了作者是法國人。是以,書中每當涉及到實例。慣常的以法文居多。他如拉丁文、希伯來文,古德語,印度語系……倒是漢語,China,中國,記得刻意留上了心。不篤定全書,所涉獵不會超過二十來處。我的國語!不過,想起全世界那麼多語系,我畢竟泰然了。 這兩天情緒密度又極其不調和。才提及爲了彌補寂寞虧空。白天前仆後繼馬不停蹄地Vendryes、Russell、SpinozA、C.G.Jung;晚上,我將要說晚上的情形不同於不列顛人的修養都在車廂裏完成。英國人的內向,一至於爲了不被搭訕打擾,城府到上車都會攜書帶報。行李安置停當好一頭扎進去。努力做到彼此不相擾。和速朽老人[1]描述的中國車廂社會恰形成一個鮮明對比。 這便是英國人的學問,英國人的修養。可,這兩樣,都不是我這個躁動的年齡需要的。 就爲你傻到不知如何去搭訕,又不敢放膽雙眼把自己去出賣。任何一條也是白天的情非得已。 你信中提到的遊戲。我真的一無所知。(信外獨白:左右十七歲永遠不會串聯十八歲的記憶。十八歲的謊言就避免了不必要的臉紅。實在,之所以誘惑自己看《邏輯與知識》、《笛卡爾哲學原理》、《紅書》,不外只想培養一種新興興趣,裨使代替窳敗腐舊的興趣。譬如,無聊到沉迷於單機遊戲這類。) 很有幾位友朋發來質疑:這些書都看得懂嗎?請通知我這些書能給名譽,財富,社會地位哪一方增值? 我只好說:“看得懂多少是多少。左右這個時段不在考場,不需要做閱讀理解。無有功利地放飛興趣。” 若說白天始終擺脫不掉一些被迫。那麼,親愛的,請聽我說十七歲。十八歲的前夜,就在前夜,我上了奧諾麗娜(Honorine)那罪惡的溫床。一如當初毅然拋棄《冷雨香魂》[2]轉投《少女的港灣》。 離別,爲了他年的重逢也好回歸也好。輾轉雪國離開川端康成的古都。這孩子,貪婪地吮吸著巴爾扎克這位新奶娘的奶頭。 傅雷先生這個時代。 窗外黎明了。 又差點忘記,我們處在不同的時空,傅雷更在上一個時代。竟許?我親愛的十七歲,差一歲的距離就是這一代也說不準!故而,我猜你不無識得傅先生的可能。 傅先生迻譯中國之外的作家作品,不可謂少。這次的接觸,自然算不得接風。《夏倍上校》卻是實實在在的時代之靈(巴氏的東西)敲在我這深處之靈內在。錯誤的責怪,爲我曾經的輕率,致上虔敬的歉意!順便將那些澀滯奉還他的原著者羅曼羅蘭先生。正如雷翁·托爾斯泰批評貝多芬、莎士比亞,無損他在傳記文學(某一方面)上刻劃的高度。 既然提到了傅雷。曾以十八歲的青春宣誓過,不能昧著良心對另一位上代翻譯家兼詩人的查良錚先生視而不見,見而不聞不問。看他使用了先生的稱呼,是毋需一個勁兒地作過多解釋的。查先生也不屬於這個時代。好在這不是問題,一切都不成其爲問題。不是問題的意思就是不影響我們將要開列出的——哪怕一切。就像這位先生的另一位族兄弟金庸先生一樣,我準擬給他們飛翔的天空,穆旦也好,金庸也罷,小說中都是主人公十八歲的過客。區別在於,我不會學詩人鄭愁予對外宣稱他們只是個美麗的錯誤。就得。 在還未滋生比較的時代,記得寫武俠的這位査先生還是我倆共同髣髴話不完的話題。我倆?你看我,這不又犯了時空錯亂的毛病,那年還沒有我呢。一切回頭詳談。關於穆旦,止於他有關拜倫(Byron)勛爵的譯作。《詩選》爲我客中邀來,消此長夜落拓。 悲劇。一天天疏遠;臨來,一次次承認。價值,給心靈的一條條:相似的血痕,不同的素材。深情演唱更換著不同語言,不同意境,不同歌詞的同一首曲子。 ——“只濕眼睛不淌在面頰上的眼淚。成人當冷漠消滅而至情流露的時間。” 是瘞玉埋香林妹妹:“寶玉,寶玉,你好……” 是哈姆雷特被蘸毒的劍劃傷後,激鬥中雙劍落地,互相拾起對方的武器。而後,賴爾蒂斯亦傷在自己劍下——那把陰种畡Γ?罱K結束了仇恨與陰郑瑏y倫與殺伐。 是拿破崙帝政時代的將軍夏倍,厭棄人間一切榮譽、財富、地位甚至“妻子”。不得不變作一個瘋子的伊阿桑德…… 我親愛的十七歲,你理解我逃避了多時的悲劇。那一刻,一切一度裝出來的漫不經心,所有沉澱,勾連起來。 給你的所思所想,跳脫你的手掌。原是竟目《少年行》,虞於一句:“首次哂梦鞣揭庾R流手法化合中國風的大膽嘗試。” 翻釋譯,亂塵芳華道路絕。總還是不抵桃園的豁然開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蠢笨如我。鄉戲的棋牌“三五反”,敎了一次又一次。無數次,牛在回頭,豬在笑。而那不會:依然! 著手普魯斯特。固然說幹就幹,結果那第一結局是沒招呼一聲說散就散。《少年行》[3]到手,想起這樁事,發下大願,這次一定堅持。可惜,一切誓言中,對自己的誓言放去四季轉過一冬,背叛一空。 不可迴避愛琴海也飄搖著誓言。悲哀是十八歲,未得到承認,沒有發言權。 《情書》的最新振發,堅持在意到動力。《少年行》的腳步,無時無刻不反噬著十八歲的信諾。眼前花好,放長線把期待釣他年月圓,等你一起好追憶似水流年。 十八歲很短,夜很長,是很長。 這殘廢,敢拿分秒當拐杖拄著。 依然未入我掌握,是意識流的所有(不是任何,一定不是)表現,特征,內涵,廣延等等。 天長路遠,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在對面見不到你。
[1] 豐子愷先生有印“速朽之作”,嘗鈐於反應舊中國社會怪象之畫作。
[3] 臺灣黃哲彥先生早年以陸魚爲筆名所發表的為數不多兩部武俠小說之一。
給你的信我向來勇敢,一顆自詡勇敢的心,可想而知他平時多麼的懦弱。三年前,曾給一位朋友寫過一封信。三年來,一身兩任,從寫下它的那一刻起,同時也是它唯一的讀者。它多麼單純,不知人事的處女啊!還未意識到,肉慾的眼光中已經摻雜進了俗世社會嫌棄與煩膩,完全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那雙幾度摩挲著它沉思有傾的溫柔眼眉,可能還是親手將它送入墳墓的人。 考慮了很久,這件事折磨得我身心俱疲,不光是良心上的不安。更在於精神上的負罪。只有找你傾訴,我重走了洛薩莉道德上的罪惡之路。是的,我拆看了不屬於我的東西。要命! 梯朦[1](時光信使)爲我送來你的回信,走時落下兩封信在我這兒,及待發現,綽起信追出去,你是知道的。那老兒溜撒得緊,早走得沒了影。 信封上收件人一個叫水鏡、另一位是漫天雲。 回到屋中,隨手望書架倒數第二層空擋處一撂。原未引起多大注意。 可能你還不大清楚,我那間蝸居的佈置。剛搬進去的時候,這房間上一任房客可以猜想到是一位女士。卻是房東曾說起,住在這裡的都是單身。所以我一上來就沒往情侶上思想。使用排除法,男性鮮少如此女性化到鏡面上貼Hollekitty與蝴蝶,墻面櫻花係的Love。門後掛鉤也是萌化熊。 原先的格局,那張雙人床是床頭靠窗擺放。不是爲厭光,只是不習慣。所以後來將床位挪移成床頭斜對著房門方向。方向感差,這樣,以我上床躺著參照,原先窗戶在頭頂,等於現在窗戶在我左手邊。這樣的空間,同樣的床再安置兩張尚有空隙。書桌正對窗戶,坐著的時候,左手靠墻便是書架。 是故,那兩封信挺尸的位置,账?^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慎獨!未將養到家的功夫嗄! 幾番拿起又數度放下,四五天的膠著,強弩之末!意志力抵抗已薄弱。終於,清白和名譽,都爲我捨卻!也爲我純潔的十八歲濺上一身永難磨滅的污泥。 亞當和夏娃,這一代是我,偷嘗了人生第一枚禁果。 水鏡吾兄: 一向少禮,故人無恙耶?羨煞君子,這回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你有資格坐上那“其中之一”。 兄雖未至子孝的歲節。然頤享承歡膝下之天倫。顧滾滾濁流,世間幾人! 居閒,縱手寫心,理弄五音。更無一絲世情留難。原諒我表面的想當然。 近聞吾兄志心韓文,忻羨在外,躑躅於內。 自從喜歡上一個人,才覺察到:這許多年來,聽的,看的,學的,寫的,一切的一切,存在於腦子裡的所有思想,無不是經過我的國家檢驗過,經過我們的母語——漢文過濾后的吸收。 這迫使我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境地,沉思有史以來最麻木相遇至敏感——將化合反應出怎樣的危機? 我將無法作答。緊要關頭我所能想到是,若能掌握一門外文,這六合一統的格局或許會有所顧忌也不一定。 我的要求並不高,但求能看得懂川端康成日文原著。 《中日交流標準日語》(初級)買回來已被冷落了快一年,一直未拆封。 寫這封信原爲求教而來。出校那天起,留給我的路上,只賸自學。水鏡兄這方面有什麼可以點撥小弟的嗎? 寄望殷殷! 上面的信,寫好原有一段時間了。考慮到這幾年,意志力的消磨情形。幾次帶出又原封未動地帶回,不敢投遞的動作,心中重似千鈞。 今日適屆重陽,在上海的幾位朋友相偕出去小酌了幾杯,微醺。詩酒趁年華,也就趁著酒意補寫了這麼一段,投下了郵筒。 匆匆! 祝好! 也是陰差陽錯。那位寫信者秋水靈兒始料不及的是。他這封幾番躊躇,披荊斬棘,費去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寄出的信,竟會落到一個十九年前的陌生人手中。註定永遠到不了收件人的手裡。 看到落款時間,十八歲呆若木雞,也追悔莫名。他劫奪的是十九年之後的信件,寄信人受信人都生活在在十九年之後。 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之中,他甚至連洛薩莉[2]模仿、篡改、重寄的機會也沒有。也就是說,他所犯下的錯誤,是無法彌補的過失。一如死,燈滅還能爲人重燃,從來人死那見重生。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一切爲時已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十八歲的墮落開啟。懺悔堅持了一季,本來,懺悔就已經是對人類尊嚴的再一次踐踏。 過了一季,十八歲竟然心安理得地拆㸔了另一封信。這三個月中,爲他墮落的註腳更添一筆便是對將他們兄弟當作朋友的梯朦在言語上進行欺瞞誑騙。當梯朦詢問起有無看見他的落信的時候,十八歲巧言藏過了既成罪惡和未成罪惡。就在剛才,在他手內,未成罪惡終究變成了事實。 信中談及的一個現實問題:薪資。去年平均了別人,今年被別人平均了。 一九九九年,趕上香港回歸。 也在這一年,黃歇浦上一度飄飏了一個新的傳說,有一對江西廬陵的兄弟倆。農曆七月十三那天,“雙雙”投江。死的時候,年紀較長的那一個,十九歲還不到。 要問爲什麼對這麼兩個默默無聞,上海本地人眼中的“硬盤[3]”微不足道之死會傳得沸沸揚揚,那是有原因的。“據說”這兄弟倆跳江前在今天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題了幾句歪詞: 江風嚎,江水潮,目斷漪瀾白渡橋,中宵天地寮。 黃歇封,袁山崧,遊子從來步履匆,半生雲月中。 《長相思》。但人們——中國惟有比丘僧比丘尼,也僅是宣稱:能看破世情,司法連宣稱也不曾——忽略了一處,落款上只有十七歲。還有,十七歲看到信後,風塵僕僕不辭塵途千萬重趕赴上海的動機。 人散后,天上雲和月的角逐還不見停。轉道那一栒谑霸拢?蟮亍⑷碎g何處是靑光。
二○一八年六月九日,梁鴻三開三閤,神創造萬物,神卽自然,亦卽三
[2] 巴爾扎克《亞爾培·薩伐龍》(Albert Savarus )中的人物。悲劇的締造者,自己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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