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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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先生逝世,消息传来,我不敢相信,尽管知道他年岁已大,身体不好,还是惊叫起来。
太突然!一个这么乐观的人,乐观得让人不相信他真的会走。
他曾多次对我说:他是百病缠身,老年三大杀手,癌、糖尿病、心脏病,都遇上了,但他不怕死。
有一次,他问怕不怕见他的伤口,是因那次差点要了他命的心脏病开的刀。我表示不介意,他便解开衣服。可一看,还是吓一跳:白白的皮肤上,一条红色的刀口,近一尺长,经过胸口。
我这里还来不及深入惊叹,他那里却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粱羽生的笑声很特别,爽朗、欢快、纵性、宏亮、却又带点调皮的尖细。
正是他这种笑声,带给了我错觉,似乎老天是他的“哥们“,不会轻意带他走。
或许可说,粱羽生晚年,我是他最接近的人之一,甚至可说,我是所有文人中和他最接近的。
九五年开始,我们就有交往。很多交往。我的书中,有两本书是请他写的序,还有一本编著的序,也是他写的。我也为他写过些文章,发在上海的《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北京的《新京报》,香港的《大公报》等处,最长一篇《走近梁羽生》发在了大陆《人物》杂志,后又分成两篇,在台湾《中华日报》、香港《明报月刊》、《香港文学》分别发过。
认识他后,发觉他身上有不少打动我的地方,比如说,没架子。不是对我没架子,是对所有人没架子。常和他一起,路上、饭店,随便碰到个人,认识或不认识,他都客客气气,甚至几分投入、几分忘乎所以地和人说话,有时还和人握手。一边的我常想,谁能想到这是赫赫有名的武侠小说大师呢?即使面前是他的铁杆粉丝,也绝想不到他就是粱羽生。
这老人,有很多让人佩服的地方。比如说,广览群书、强记博闻,古文、历史、掌故、甚至民族学、地理学等等,无所不知。一旦论起,滔滔不绝,难以煞车。即使老年,思路也极清楚。照他的话说,都是选择性的。他是糊涂的地方非常糊涂,清楚的地方非常清楚。有时觉得,他这一生,不当学者可惜了。当学者,或许没当武侠大师名气大,但当学者,除了学问是他的爱好、他的所长,还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尊重。有次我赞他的学问,他则谦虚道,如果将来有人将我当学者,我也就只有那套《名联观止》可以算上。可说着,赶紧又补充:不能算,算不上。跟着,目光凝重了,带着心事,远了。
我写过他,他也写过我。他最后写我的那篇文章是《走近黄惟群》(发在上海的《文学报》上)。写好,传给我,然后,追来电话。电话中,他强调,这是他晚年写的最长一篇文章,而且,是写得最认真的。跟着,电话里又传来了他的笑声,他很开心地说,你写了一篇《走近梁羽生》,我写了一篇《走近黄惟群》,将来,这一来一去两篇文章,是会成为佳谈的。跟着,他又搬出他的历史知识,告诉我,历史上曾有谁和谁俩个文人,就是这般你写我一篇,我还你一篇,用的是相同的题名,结果作为佳话流传下来。再跟着,电话那头,又是他始终开心、旁若无人的孩童式的纵情之笑。
好几年,我和梁羽生往来甚密。有段日子,差不多每星期都见一、二面。
我这人守时,与人约会从不迟到。几次后,他知道了,于是,时间一到,就站在门前等我,见到我,很有气派地挥挥手。然后,一起进屋,聊个天翻地覆。主要是他聊,我听。照他的话说,只要他话一多,身体肯定就无毛病。他说话比较激动、中气很足。于是,他的激动和中气,也就不会成为我的担心。聊后,我们就去俱乐部楼上的餐厅吃饭。总是他请我。有一阵,我们次次吃小龙虾。也是和他一起,我才知道,其实小龙虾比大龙虾好吃。我多次要请他,可他和他太太都不允,不允得坚决,说:这不用争,各人能力不同。说得极诚恳。
他不开车,去哪,总是我开。通常是我去他家,故外出,总是他指路。可其实,他是个根本没方向感的人。有一次,他说,今天我们换个餐馆。我说好,可我不认识那餐馆。他说,别担心,他认识,不仅认识那餐馆,还知道在哪能泊车。他说得很自信,我便很放心地听他指挥按他说的开。可他完全是乱指挥,一会说,是这里,一会说,是那里;错了几回后,再看,他又叫起来了:是这里,是这里,肯定是这里;自然又是错,他则自言自语:怎么会错的呢?上次明明是这地方嚒。隔着,一个停顿,他又激动地叫起来:这里这里。当然,还是错。那天,我们在餐馆一带绕了几个圈,待到找到,我彻底糊涂了:那正是我们经常来的地方呀!实在太逗了。当时,我大笑着说:将来我一定要把你这个细节写出来。他听了,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更多的是大智若愚。
梁羽生对我说得很多,说得最多的是金庸。问我问得也很多,问得最多的还是金庸。他几次告诉我,他对我说的这些,都是从没对别人说过的。他还几次对我道:“这些,千万别写出来;要写,等我将来去世后你再写”。
当名人其实很累。他算是当得轻松的。但还是很累。他有他的累。
说了解,我对他真算了解了。不仅因为交往密,更因我能看懂他,懂他的心。
他生前,一直想为他做些事,尽管我对武侠小说没兴趣,但因友谊,因他的为人,还是想为他做些。这话我从没对他说过,不知他心里明白吗?一个如此聪明的人。
他真的去世了。然而,我还是不想写。等我老了吧,老了,作为回忆来写吧。
或许,根本不用写,待到将来见面,一老一“少”,一如人间,纵心所欲,旁若无人,笑谈人生,落一个心灵上的痛快,何等之洒脱!
只不知,天堂是否也要开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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