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梁羽生——绝顶上孤高的凌霜之花
作者:江飘羽
突然被丹枫催稿……汗颜之下,将从前尘封的旧作加工收尾了一下,便忝列在此征文中,聊表对梁老的怀念与敬意……
初读梁羽生——绝顶上孤高的凌霜之花
第一次静下心来,再读武侠,虽然已不复初读《笑傲江湖》,被那个热血沸腾的世界摆布得寝食难安的年少侠狂,却多了一种细品慢嚼的温润心绪。
拿来便是梁公的《女帝奇英传》,平日里就对女皇甚为景仰,又恰巧被丹枫拉来做女帝舞版的斑竹,便对这出故事格外留心起来。
果然彻头彻尾是一出女人戏,主角是女帝,那是无疑的了。
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一开篇,梁公即将上官婉儿与读者一并置于重重迷雾之中。秽乱宫廷,牝鸡司晨,残杀亲子,毒害异己,触目惊心的是女皇的桩桩罪行,入于婉儿耳中的则是上官伯伯每日对女帝的痛恨和诅咒,更何况又有恶行者和毒观音的诬言相向,甚至有不共戴天杀父大仇悬于头顶。怎能不刻骨仇恨?怎能不称她为魔王?然而,婉儿敏慧骄傲的女儿心在如此重重重压之下,依然未被蒙蔽心智。她竟然感佩于女帝的拳拳爱子之心,对郑温的临终遗言心生疑虑,更被村野老人的淳朴感言深深震撼。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积存在胸臆中,便成了一种深重的郁闷。幸好,她遇到了落拓王孙李逸,少女天真好奇的天性在故人半真半假的游戏风尘间渐渐化解了那一股五内郁结的心情。甚至在心中暗笑李逸不服气女人称帝,对于徐敬业的公然谋反,大动干戈更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最后甚至不由自主得出结论:“武则天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是全然错了。”在听了章怀太子与太监的一番对白之后,婉儿对女帝的印象大为改观,然而刺客的出现,章怀太子遇刺的惨案却又令婉儿的心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她反复推敲,不得不相信眼前所见的真相,武则天果然是这般狠辣绝情的杀人魔王!同时,婉儿的心也清楚地见到自己对女帝的服膺正是造成了她此刻对女帝痛恨的催化剂。她真正对自己的心说:一定要杀武则天!
伊人如玉,自瑶池仙境冉冉降临人间,头一件事便是降妖伏魔,这仙子一般的少女气定神闲,一手挥绸,一手使剑,寒光四射,漫天红影,独战群魔,竟全无半点滞涩之意,如去藓疥。见她虽百媚千娇却不减巾帼英风,虽身居高位却不恃强弄权,端的是一位仗剑护花人!护花仙子再现仙踪,已是在峨嵋金顶,于漫天磷火中御风而行,佳人奇景,并成双绝。直将场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前朝旧臣和为数众多的逐利之徒震慑得目瞪口呆。金顶佛光笼罩下,红颜一怒,决战群英,使得一干豪杰纷纷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新盟主十招惨败,黯然退场。老盟主被迫使剑,气急败坏。当真是“盟主雄风随水逝,如今低首拜蛾眉!”而这位艳绝人寰,又技压群雄的非凡人物,正是女帝内侄,武家郡主武玄霜!
此时的婉儿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迷惘忙乱,纷乱中怀揣匕首,决意刺杀武则天以结束这场生命的虚妄。而她在梓潼见到的竟是一位断案如明镜高悬,爱民如亲生子女的千古明君,面对浩如烟海的卷宗,她亲力亲为,威严果决,刚柔并济,更有如狄仁杰这般的宇内英豪相辅。婉儿见到了她在面对贪官污吏时的雷霆之怒,在提及爱子惨亡时的柔肠寸断,甚至还有那对后继无人的深切忧虑。一代女皇在静夜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发自内心的深沉而苍凉的悲吟惊落了婉儿手中复仇的利刃,她接受了女帝赐予她的一把天下最锋利的匕首,带着敬佩与仇视的复杂心态,决意留在女帝身边做时刻监督她的一把利刃。
而此时,于热闹繁华顷刻间风流云散的乱局中挣扎出来的失意王孙,却遭遇了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一痕丽影,玄霜送宝琴,解琴意,去而复返,笑语盈盈,几乎令李逸暂时忘却了敌对立场。待得李逸为恶行者二人重伤,玄霜及时相救并沿途护送他去找寻金针国手疗伤,则此二人的关系在这虽短促却绝不寻常的数日间悄然起了变化。他们有过误解,起过争辩,却也一同畅谈琴棋书画,切磋诗词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深深为对方的魅力吸引折服。长孙兄妹的出现,预示着这段虚无缥缈的梦幻旅程被拉回现实,玄霜终于将李逸送至神医夏侯坚手中。当玄霜以红绸拂花而成那行哑谜一般的谶言时,她朝李逸投去了无限欣慰而又无限悲哀的目光,令这一直竭力伪装保护自己的王孙心弦颤动,怅惘惜别之情难以自抑,虚弱的身体与内心同时升腾起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只是他自己也不能分辨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美梦。
在夏侯坚处养病的日子,是长孙璧情根深重,李逸渐感美人恩重、无以为报的阶段,天恶道人的出现是一个契机,李逸怀着秋叶一般萧瑟无依的心绪,离开了令他思绪纷扰的柔情少女,独自踏上北上长安的征途。途中与张之奇一番巧遇,正好成全了李逸接近武则天的心愿,旧事重演,如当年的婉儿一般,一个珍珠倒卷帘,李逸便见到了三名与自己关系非同寻常的女子,一个令自己切齿痛恨,一个令自己相思牵挂,一个令自己爱恨交缠。亲眼目睹了女帝在面对《讨武曌檄》的从容大气之后,李逸再也无法在这样霸气冲天、尤胜须眉的奇女子面前幸存一丝胜念。心灰意冷之际,却又遭敌手,自己的谋刺行踪早已在女帝一干忠心能干的侍卫掌握之中。在绝望的奔逃抵抗中,天恶道人忽施毒手,令李逸误认为尾随而来相救自己的武玄霜不过是武则天软硬兼施计策的棋子而已。男儿在世,上愧对天地神明,下愧对父兄家国,中不能保自身尊严气节,连所牵挂的女子也弃自己而去,如今竟沦落辗转于仇敌股掌之中,怎不能令李逸心死如灰,纵身一跃。跳下百尺深崖!这一跳,终于没能赴死,便索性绝了复国的念头,将心心念念的笑颜永葬心底,偕同了为自己失却父兄,痴心相随的女孩,就此远赴绝域,再不回首!
在瀚海的风沙之中,八年的流光随风逝去,当武玄霜再一次为了寻找李逸而奔驰在大漠上的时候,她意外地遭遇了长孙璧阴沉、冷漠、仇恨、怨毒的目光,即使幼子被抢,她依然不愿接受武玄霜的援手。当丈夫下山去寻找儿子的时候,她最担心的并非逸哥遭遇突厥武士,若然不幸,大不了一家人相聚于黄泉。但设若相逢的竟是武玄霜,这个美貌、智慧、家世、渊源……皆胜自己百倍的武玄霜,那么,这八年来的厮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到时这茫茫世界将无处是自己容身之所。玄霜气苦于长孙璧对自己的误解,又被李逸居所的故琴牵动心事,抚琴沉吟间,遭遇毒观音和灭度神君的围攻,幸逢师尊所训的狒狒相救,继而与师兄相认,共退强敌。期间,牵扯出故世师尊与李逸师傅尉迟炯的一段悲情往事,正是梁公书写的一贯风格,师徒两代人情孽纠缠的命运总会承继,循环往复,无有尽时。
退敌之后的那个夜晚,玄霜在师父的故居彻夜阅读遗著秘籍,却不知晓她负伤而沉默的师兄裴叔度一直睁着炯炯的眼,望她最初也许是最后的这一晚。惜别之时,师兄殷殷叮嘱,这铮铮硬汉眼中竟也有泪流出,只是此刻玄霜的心却是已飞去李逸的居所。李逸夫妇仍然音信渺然,室内却被翻乱,玄霜心伤故人,决心为二人找回儿子。
赶往突厥途中,玄霜巧遇突厥版本的“我是风儿你是沙”,与被迫出嫁突厥王的卡洛丝公主掉包。在突厥大汗盛大的婚宴上,李逸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易容改装后的武玄霜,他心中一片茫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八年前往事,霎时间重上心头,峨嵋比剑,道畔谈诗,千里护持,骊山诀别,这一切错综复杂的恩怨,到如今都已似梦如烟,然而回想起来,却又似昨天一样。继而,情势急转,李逸被瞧破真容,收押受审,武玄霜假扮王妃,骗得那大汗团团转,终于制住敌首,与李逸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但听得背后弓如霹雳。箭似飞蝗,李逸将宝剑舞起,化成一道护身的银虹,挥了片刻,便脱出弓箭所能射及的范围,那么多的武士,竟没有一个追来。这一刹那,往事前尘,闪电一般的从李逸的心头掠过,想不到二人阔别多年,自以为永诀,竟又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相聚,而她,她又一次的救了自己!李逸心头激动非常,禁不住又转过头去,找着了武玄霜的目光,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然而,横亘在二人中间的,除了往日的立场、家国之争外,更多了一个妻子、一个孩子,霎时间二人又觉相距那么遥远。直到李逸为救妻子被捕入狱,与武玄霜三人分别服下夏侯坚的七日还魂药假死,他仍然徘徊在恩情与爱情的边缘,彷徨无措。然而,这种丹药是孕妇所禁忌的,长孙璧便带着她腹中的胎儿永远地离开了李逸,直至此刻,李逸感到了刻骨的伤心,极端的难过,不只是因为失去了妻子,而且是因为感到内疚,感到自己在她的生前没有令她得到幸福。他和长孙壁的成婚本来甚为勉强,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爱她了!但是,这已经迟了,她已经一瞑不视了!
又是一个金世遗,梁老似乎钟情于用死亡来锤炼爱情的纯度,而此后的李逸拥有的其实只是一副躯壳,他一直病重,身上的病会痊愈、心上的伤却永难愈合。终于,他中了太平公主的毒药,终于,他倒了下去,婉儿要嫁给太子了,天下又将回到李唐的手中。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地下,回报长孙璧的一番深恩。然而,玄霜呢?她是如她姑姑一般的女中豪杰,然而,面对心爱男子的渐渐逝去,她也如一个平凡女子那样,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最终,武玄霜接过了照顾李逸之子的托孤重任,当她最后一次回绝了师兄的委婉好意的时候,她已是心死之人了,裴叔度失望伤心,心头冰冷,泪影模糊中,遥望武玄霜携着孩子,已去得远了,远了!正是:
人间无限伤心事。死别生离两不堪!
这便是《女帝奇英传》的全部故事,武玄霜的故事、武则天的故事,因为此文反映了梁老美好的政治理想,将武则天塑造得过于正面,因此曾一度遭到读者误解,认为有讨好江青之嫌。而我读此文,却只觉漫天英风飒飒之中,深藏着苦痛与煎熬,绝顶上的孤高与寒冷,原是我等平凡女子所不能体悟的,也唯有如此,才能凸显出女帝时代的奇绝女子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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