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心者,莫先乎情。”①
古人创作,注重情感。所谓作诗要“重于性情”②,作词亦“尚真色”。“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③。历来为后人传唱不绝的诗词佳篇,无不以“情真”、“境远”而自成高格。
清初词人纳兰性德(1655—1685),就是一个感乎于情,发乎于情的著名词人。他的爱情词哀婉清丽,感情真挚直露,自然晓畅,不加雕饰,“纯任性灵,纤尘不染”④,陈维崧认为“得南唐二主之遗”⑤。无独有偶,早于纳兰624余年的北宋词人晏几道(1030?—1106?),也是一个纯情词人,“工于言情”,词风也似李煜,“其词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⑥。情真、景真,是两人词作的共胜之处。“真”且能“自然”流出者为词品之高⑦,这一点,两人词作又是当之无愧。我们知道,在晚唐花间派柔靡婉丽词风盛行时,南唐派以直抒性灵、自然真率的词风开创了婉约词的新局面,并推进了北宋婉约词的发展。纳兰和晏几道就是继承和发展了南唐派李煜的词风。
两人词风虽同出一格,词作的发展也有异殊:晏几道的词“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⑧,纳兰的词作,王国维认为“悲凉玩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⑨,叶嘉莹教授赞其“以纯真放纵之感受直探人生核心的意境”;同时,晏几道的词题材较为狭窄,纳兰比晏几道多经历了宋代词的全盛发展阶段,词作题材宽广,词风有婉约有豪放,继承中有创新。比较两人的词作,就爱情词来看,纳兰有胜于晏几道。恰如清初无锡词人顾贞观所说:“吾友客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⑩不免有过誉之嫌,但我认为还是比较客观的。
一、取材大异其趣
晏几道词作取材狭窄,好风雅,寄情于“哀丝豪竹”;纳兰词作取材较丰富,涉及面广,关注贵族青年、宫女的爱情生活,也写自己的相思别情,情思浓烈。
不同的取材,归因于他们不同的生活遭际。两人虽同是宰辅之弟,晏几道是晏殊(系仁宗时宰相)之子,纳兰是纳兰明珠(康熙时宰相)之子,可两人生活遭际不同: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出生时晏殊已有四十岁,在晏殊五十岁左右,曾为人所论劾,罢相出知外州军,辗转各地十年之久,所以在晏几道童年、少年的成长阶段,家道逐渐衰落;而晏几道又“仕途边蹇”,却不“一傍贵人之门”,家境日窘,常“面有孺子之色”,这种政治上的失意之绪和生活中的愁苦之情,他常借感伤的诗情来表达,寄托于“哀丝豪竹”之中,“期于自娱”,借以消怨解闷。他的很多词作是向歌女表明心迹。感慨于人世间的盛衰变化和今昔无常的悲欢离合,他的词作大多是追忆与歌姬昔日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加上个人遭际的落魄,凄凉感归的悲怆心境流露词中。爱情的缠绵悱恻与念旧的伤感哀怨,是其爱情词的主旨。
如:《临江仙》一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写梦后酒醒,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一片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词人睹物思人,抚今追昔,想起“去年春”离别时,人独立于落花前,眼望微雨中双飞的燕子归巢,想起无知的燕尚能双飞双栖,有情人却独立无侣。忆往昔,“琵琶弦上说相思”,抒发了人生流散亡失的惆怅和感伤情怀。这“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忧患情绪,真令人“掩卷抚然”。
纳兰也有写歌女的词作,那是王孙公子生活的一部分,但这类词作在他的集中甚是寥寥,写“红烛娇歌倚画屏”,“座中诸狎客”沉醉不醒之状。他较多的词作写封建势力下贵族青年相爱不得的幽怨情思,如“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如梦令》),“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 (《减字木兰花》),写失恋人的复杂心态,“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鹊桥仙》)。这些词作,读来真切,若不是同为“贵介公子”,同有相恋之苦和感伤,是写不出这般如怨如诉的情思的。
清人笔记(《赁庑笔记》)中记他“眷一女”,后此女入宫,写了较多宫怨词。笔记所记真实难辨,但纳兰词中写宫女的幽怨确实。实际上,曾是御前一等侍卫的他,对宫女的遭际比一般人敏感,这种体验晏几道就没有了。在纳兰词中,宫女的悲怨触目可见:“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昭君怨》)渴望得到爱情,而又不能在幻觉中得到暂时的安慰,梦里承恩,镜花水月,可悲可悯。
纳兰词中用情至深至真的是写夫妻恩爱的缱绻之情:“芍药栏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外,同依斜阳”,“巡檐笑罢共念梅枝”等,他渴望能与爱妻“一生一世一双人”,但现实却是卢氏(原配)早亡,使词人“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沁园春》)凄婉哀伤,直发悲怆。“几回偷湿青衫泪”(《鹧鸪六》),一字一泪,语语凄怆。他在《沁园春.瞬息浮生》一首的小序,记了这样一段内容:
丁已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写梦中之事,真真切切,“执手哽咽”,情至深处,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诸多悼亡词中,词人以满腔的清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悲哀和无尽的思恋,铭记了对亡妻生死不渝的真情。这在封建社会“妻子如衣裳”的世风下,纳兰用情如此之真,实为可贵。从他诸多“纯任性情”,不事雕饰的词作中,可以看到词人世界观的某些方面。
二、思想立意有别
在纳兰和晏几道的爱情词中,我们都能体会到词人对不幸之人的遭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也流露出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这种不满之绪,表露的程度有别:晏几道词中感伤情绪贯彻始终,写得凄苦而伤痛,一至发出绝望的悲哀,即使表达不满,也是一种无奈之绪;纳兰却不然,词作中有或隐或显的谴责之情,也有明朗处,他觉得相爱者只要“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么,天上人间,终会相见,鼓励相爱者要面对任何隔阻,坚定地去追求,立意深远、厚重。
如晏几道的“楼上金针穿绣镂。谁管天边,隔岁分飞苦。试等夜阑寻别绪,泪痕千点罗衣露”(《蝶恋花》),“分细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蝶恋花》),抒离恨之痛,哀怨殊深;面对“离恨”无期,他寄情梦境,“到情深,俱是怨,惟有梦中相见”(《更漏子》),梦是词人无奈落寞时感情的寄托。这种无奈的哀叹,与词人家道衰落后落魄的心境有关。他曾显写歌女长怀悲恨,实隐写自己抑郁之情,如“溅酒滴残歌扇子,弄花薰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浣溪沙》),“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玉楼春》),歌女是沦落风尘,醉生梦死,词人亦是“欲将沉醉换悲凉”(《阮郎归》),“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怨无恨处”(《玉楼春》),一腔无法排遣的忧怨,流露在字里行间。
纳兰的词,相对立意高远些,有厚重感。“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临江仙》)。这里的“瞿塘风雨”,非实指,词人在此隐约地告诉人们,在恋人们中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正是它,使“曾相约”的人失约了,使多情人被对方“错恨无情”。词人点出了有些人失去爱情,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遭受到某种巨大势力的阻碍,笔锋直接指向了封建势力。更为可贵的是,词人还鼓励有情人要正视“隔阻”,要坚信相爱者天上人间,终会相见:“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河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减字木兰花》),只要顶得住风吹浪打的牛郎织女,才能跨过银河,缔造幸福的生活;“莫教星替,守取团栾终必遂”(《减字木兰花》),只要两情相一,百折不挠,就必然守得到缺月重圆、离人重聚时。这种大胆追求自由爱情,不畏封建势力的叛逆精神,正是胜于晏几道之处。
三、同唱婉曲,手法各异
纳兰和晏几道爱情词词风近似李煜,以“婉约”见长,善于通过富有典型性的细节描写,真实而细腻地表现人物内心最微妙的变化、曲折而复杂的思想感情;情不直言,以境界会意,委婉含蓄而情味深长;语言自然,毫不雕饰,质朴感人。
虽同唱婉曲,同中有别。晏几道词“清丽中显沉重,轻婉中见悲凉”,纳兰词有的“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聂晋),更多的悼亡词,几近凄咽,“令人不能卒读”。
读晏几道的词,大多以梦境相逢时的无限欢乐起笔,以梦回现实的无限哀怨收尾,“欢乐”和“哀怨”是他词作中的二重奏,形成强烈对照,越是念念不忘昔日“欢乐”之景,越衬今日“哀怨”之深,这种以欢乐抒悲怨,较一般的直接“诉怨”,情绪上更为深沉强烈,艺术上更为感人,恰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如《鹧鸪天》一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烛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与美人别后,多少次“梦与君同”,但“梦魂纵有也成虚”(《阮郎归》),而“今宵”梦聚成真,却“犹恐相逢在梦中”,擎着灯儿,照了又照,端详了又端详,细腻的动作描写,把人物相逢时的那种惊喜交集、信疑参半的心理活动传神地展示了出来。在悲与喜、喜与忧的交集中,离恨愁怨尤深,读来沉重。
纳兰诗也有写离人相聚的,如《鹧鸪天》:“背立盈盈故作盖,手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夫妻相聚,本来要把别后的苦恼尽情倾诉,谁知离人一回,离恨也就烟消云散,只是背立娇羞手按梅蕊,思归复杂的心绪在动作中曲曲传出。又如《相见欢》:“怨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思念所爱的人,又不能离开绣阁朱户,便只好调弄和她一样被关闭在富丽堂皇的玉笼中的鹦鹉,而她教鹦鹉学舌,念的又都是所爱的人的诗句,其情感的细腻婉曲,令人反复回萦,可算是“婉丽处又极俊逸”,其实少妇的内心又极凄凉寂寞。读纳兰的悼亡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如《菩萨蛮》:“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花飞处;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夜深人静,梦回酒醒时,更漏声啼声断人心肠,使人潸然泪下,相思之苦,无处诉说,只有楼头明月相伴,而这明月,“也异当时”,当时曾照人相聚,而今变了模样,偏用圆圆的脸庞照着不团圆的人,勾人离恨。这啼声、团圆月令人几欲断肠。
在用句上,晏几道词中“寓以诗人句法”,独有妙处。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前句沿用五代翁宏《春残》诗句,后句化用老杜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用得自如和谐,意境全新,独有一种凄婉美、含蓄美。晏几道词作语言浅淡有致,即使有浓艳之句,如“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鹧鸪天》),但通篇浓淡相济,冯煦赞他“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纳兰词作,“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种自然之美,好比“花之淡者,其香清”,有清水出芙蓉的脱俗之境。这一点,我们在前面的词作中可以一一体会到。至于纳兰之词何得“自然”之誉,且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认为是纳兰“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这“汉人风气”,想来是特指作词风气,古人作词之要有五:“择腔、择律、填词按谱、随律押韵、立新意”。这种力求工巧、有意求深的风气,纳兰“未染”;纳兰还重视“性情之真”,情之“真”处,“其言情也沁人心脾,其写景也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柔妆束之态”,自然本色自现了。
总观两人的爱情词,情溢词中,足以感人,且能“纯任性灵”抒写,“纤尘不染”,成为词坛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为婉约词的推广和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注 释:
①白居易《与元九书》.
②皎然《诗式》.
③见汤显祖赞《焚香记》.
④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
⑤陈维崧、榆园本《纳兰词评》
.⑥清·陈延焯《白雨斋词话》卷七,第19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版.
⑦清·沈祥龙认为:“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词品之高低,当于此辨之。”《论词随笔》,第三页,见《词话丛编》,二三册.
⑧清·陈延焯《白雨斋词话》卷七,第19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版.
⑨清·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第256页,人民文学社出版,1960.
⑩顾贞观《答秋田求词序书》,见清谢章铤《赌棋山庄集词话续编三》,第16页.见张预所辑的《纳兰·词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