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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 伟青合集版《大唐游侠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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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6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以下由左穆团队根据伟青书店手打《大唐游侠传》。感谢左穆等人。



经鉴定,不是初版,是合集版,数据库给错。可以对比yu2018指睱,看出初版和后期的不同。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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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7-26 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传说承影 于 2016-8-22 15:29 编辑

第一回
   

  杯酒论交甘淡泊

  玉钗为聘结良缘

 

 

 

  “恭喜恭喜,新年大吉!”

  这一天正是大唐天宝七年的新年初一。

  离长安六十里外的一个山村,有一家人家,主人姓史,名逸如,曾在开元二十二年中过进士,却不愿在朝为官,未到中年,便回乡隐居,乡人敬他是个饱学君子,一早便来给他拜年。

  他循俗与乡人互相贺喜一番,送客之后,却摇了摇头喟然微叹:“如此世道,何喜之有?”

  “呜哇,呜哇!”房内传出小儿的啼声,与噼噼啪啪的“爆竿”声闹成一片,(按:唐人风俗,元旦以真竹着火爆之,称为爆竿。与后来的“爆仗”不同。来鹄早春诗:“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即咏此也。)史逸如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想道:“要说有喜,那就是从今天起,多添了一个婴孩,家中可以热闹一些了。”

  他吩咐阶前烧爆竿的书僮:“你收了供品,给我拿四盒果品,到段大爷家去,并请他过来喝两杯。”心中颇为有点疑惑:“每年元旦,最早来拜年的必定是他,今年却何以这样迟迟其来?”

  书僮应了一声,却忽地笑道:“老爷,不必去请了,你瞧,那不是段大爷来了?”

  只听得有人朗声吟道:“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史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幸有故人长相聚,黄鸡白酒醉相知。”

  史逸如哈哈道:“卢照璘的诗给一改,倒成了即景之作了,段兄,黄鸡白酒,早已备好,待兄一醉,何以如今始来?”

  史逸如所招呼的“段兄”,名唤段珪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相貌粗豪,是个武师打扮,史逸如则是个温文儒雅的书生,从外貌看来,两人似乎不应如此熟络,但事实上这两个人却是朝夕过从的好友。原来这个段珪璋不但通晓武艺,诗文的造诣也很不错。他本来是个外乡人,搬到这儿还不到十年,史逸如也未深知他的来历,只是敬他胸襟磊落,文武全材,两人气味相投,遂成知己。

  段珪璋听史逸如有埋怨他的意思,一笑说道:“史兄,小弟今日来迟,有个道理。”史逸如道:“却是为何?”段珪璋眉开眼笑的说道:“内人昨晚添了一个娃娃。”史逸如大喜道:“哈!哈!那真是无独有偶了。你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段珪璋道:“是个臭小子。咦,你这么问,敢情嫂夫人也已分娩了?”史逸如道: “我却是添了个不中用的女娃子。”段珪璋大笑道:“哈哈,是个姑娘,那我更要加倍向你贺喜了!”史逸如微微一愕,不解其意。

  段珪璋笑道:“史兄可曾听得长安近事么?皇上夺了他的媳寿王李瑁的妻子杨太真做贵妃,这是天宝四年之事。杨贵妃得宠非常,至今不过三年,她的三个姐姐都被封为夫人,上月从京中传来的消息,连她的从兄杨国忠也拜相了,当真是一门贵显,无与比伦。因此都中风气大改,一听到有人生女,戚友便争来贺喜,人人都说如今的世道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吾兄添了一个千金,岂非当加倍贺喜!”

  史逸如怫然不悦,说道:“我若想求功名富贵,这十年来也不会甘心隐居乡下了。我就是因为看不惯小人当道,奸邪满朝,这才掼了乌纱的。难道我还会学杨国忠这类卑鄙小人的行径么?”

  段珪璋忙道:“你我相交十载,小弟岂尚有不知吾兄的为人之理?这话不过是说说笑罢了。”接着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把都中风气当成笑话来讲,其实适足以令有心人同声一哭呵!风气日坏,国事日非,将来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史逸如也叹气道:“笑话、笑话,简直是越来越不成话!来,来,来!我们且乐得醉个糊涂,管它闹成什么样子!”

  两人对饮了几杯,史逸如牢骚满腹,取了一柄如意击桌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哈哈,但愿长醉不用醒。李太白这首‘将进酒’真是深得我心,当世的诗人,我只佩服他与老杜而已,听说他现在长安,可惜常被皇帝留在宫中,要不然真想到长安去见他一见。”

  段珪璋似有所触,忽又笑道:“史兄,我说你添了千金,值得加倍贺喜,却也不是笑话。你所佩服的老杜,不是写过一首‘兵车行’吗?这首诗写成之后,洛阳纸贵,传诵一时,其中便有这样几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如今国家连年用兵,而且大乱的迹象亦已显露,生一个臭小子的确不如生一个女娃儿呢!”

  史逸如满满的喝了一杯,将酒杯重重一顿,说道:“儿女的事情,我们那还管得这么多?倒是你刚才所念的老杜那几句诗引起我一个念头。”段珪璋道:“怎么?”史逸如道:“生女犹得嫁比邻,我们虽非比邻,亦是同村,难得又这样巧,两个小娃娃都是在除夕这一天生的,咱们就此结为秦晋之好,你意如何?”

  段珪璋大喜道:“我一听说嫂夫人添了千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只是不敢开口。你我肝胆相交,如今又做了亲家,真是最好不过。恰巧我身上带有一股玉钗,就拿来作订亲之礼吧。”史逸如一看那股玉钗,不觉一怔。

  只见那股玉钗,晶莹温润,竟是上好的和阗美玉,钗头嵌的一颗明珠,宝光夺目,看来亦是价值不菲。史逸如不禁心中想道:“他怎会有这等无价之宝?”要知道段珪璋自从迁到这个村子之后,就靠教一些乡下少年习武为业,家道甚是贫寒,每每碰到艰难时节,史逸如还不时赒济他,如今见他拿出玉钗为聘,自是觉得奇怪。不过,他深知段珪璋为人豪侠,磊落光明,虽然颇觉奇怪,却也不会怀疑到他来历不正。

  段珪璋似知其意,不待他问,便即说道:“先祖曾在贞观年间,随大将军李靖远征突厥,在和阗得了一对玉钗,后来论功行赏,又得太宗皇帝赏赐一对南海明珠,先祖请巧手匠人,将明珠嵌于玉钗之上,永留作传家之宝。故此小弟不论家道如何艰困,都舍不得将这对玉钗卖掉。”

  史逸如道:“原来段兄乃将门之后,怪不得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对这玉钗的来历再无怀疑,但心中却又起了另一个疑团:身为将门之后,乃是光荣之事,段珪璋却何以从来不讲?

  段珪璋饮了一杯,接着说道:“小弟家无长物,只有这对玉钗是个贵重的东西,所以从不离身。这对玉钗,一支雕有龙纹,一支雕有凤纹,名为龙凤宝钗,如今我就将这支凤钗,作为给令爱的聘礼。”

  史逸如道:“吾兄将传家之宝作为聘礼,如此郑重,小弟感激不尽。”他本来不敢受的,但一想将来女儿嫁到他家,这玉钗总是他家之物,所以也就不再推辞了。

  接过玉钗一看,只见五寸来长的玉钗上,果然雕有一只展翅高飞的彩凤,具体而微,神态生动,好像藏在玉钗之中,呼之欲出的样子,不过因为玉钗只有五寸,彩凤刻在中间,要很费眼力才能看得清楚。

  史逸如啧啧称赏,段珪璋道:“这支龙纹,亦请吾兄赏鉴。”史逸如看那龙纹,形式和凤钗一模一样,钗头亦是嵌着一颗明珠,只是当中雕的,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雕得更为精致。

  段珪璋道:“目下奸人当国,乱象方萌,将来世道如何,谁也不敢逆料。小弟将龙凤宝钗拆散,把凤钗作为聘礼,其中还含有一层意思。”说到此处,稍稍踌躇,似有什么避忌似的,史逸如道:“什么意思,倒要请教。你我既成亲家,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段珪璋道:“吾兄达人,元旦佳日,当不以小弟出言不吉为忌。我想,将来你我二家,若因世乱分离,他们这对未婚夫妇,也可以各执一钗,作为凭信!”

  史逸如哈哈笑道:“吾兄也顾虑得太长远了!”暗自想道:“你我二家同住一村,纵然逢到世乱年荒,也定然是患难与共,岂能分散。”但见段珪璋说得甚为郑重,心中不禁隐隐感到不祥之兆,故此欢颜强笑,冲淡这沉重的气氛。一面说,一面将那股龙钗交还给段珪璋,那股凤钗,则珍重的收藏好了。

  段珪璋道:“小儿尚未取名,吾兄才高学广,便请代为起个名字如何?”

  史逸如笑道:“我的闺女也还未曾取名呢。”门外正飘着鹅毛般的雪花,庭院里几株蜡梅,却正在雪中盛开,史逸如满满的喝了一杯,便即笑道:“我最喜梅花欺霜傲雪,我的闺女,便叫做若梅吧。”顿了一顿,接续说道:“仅仅欺霜傲雪,尚还不够。当今之世,奸邪满道,好男儿应能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才是。好,我就以这个意思,斗胆代令郎起个名字,就叫做克邪如何?”

  段珪璋抚掌笑道:“好,好得很!段克邪,史若梅,这两个名字,你我的节操抱负都寄托在其中了。但愿他们将来长大成人,莫忘父母对他们的期望。”

  就在他们二人抚掌大笑,莫逆于心的时候,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喧哗声,杂着孩童们的尖叫声,史逸如诧道:“咦,外面出了什么事?新年新岁,难道就有官差来拉伕征粮不成?咱们出去看看!”

  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两人出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尘头大起,一队官军从村头疾驰而来,甲胄鲜明,人强马壮,当前一骑,挥着一面大旗,金线绣着斗大的一个“安”字,迎风飞舞。紧接着两骑,也各扯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的是官衔,一面是“平卢节度使”,一面是“范阳节度使”。“节度使”乃是唐朝的方面重镇,在他所管辖的地方内,军事民政,都归他一人掌管,就等如一个小王国一般,威赫无比。一人而兼有两个节度使的官衔,乃是从所未见之事。
 史逸如怔了一怔,心道:“原来是安禄山!”安禄山之名,在当时无人不知,史逸如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见他是像肥猪一般的大胖子,身穿锁子黄金甲,装模作样,威风凛凛的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前呼后拥中扬鞭喝道:“儿郎们,不必管路上那些猴崽子,踏死了就算数,快马疾驰,咱家今日要赶到长安给贵妃娘娘拜年呢!”

  原来去年安禄山到长安,极力巴结杨贵妃,尽管他的年岁比杨贵妃大得多,却得杨贵妃收他为养子。他得了甜头,所以今年又赶来给杨贵妃拜年,他一人兼领平卢、范阳两节度使还不满足,尚想钻营杨贵妃的门路,兼领河东节度使呢!他钻营心急,所以一路催军马疾行。

  新年初一,农家都尽情欢乐,聚集在村头村尾的闲人甚多,尤其是儿童们,更像甩了绳的猴儿,到处戏耍,这时便有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在大路上作掷钱的游戏。

  安禄山的扈从疾驰而来,挥起皮鞭,噼噼拍拍的乱打,路边的闲汉,也有几人着了皮鞭,吓得纷纷奔逃,那还敢到路上去救护孩子。

  孩子们惊得叫爷喊娘,乱成一片,胆大的、机伶的急忙跑开。却还有三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大致是吓得软了,在大路上连爬带滚的,尚未来得及滚开,眼看就要伤在铁骑之下!

  蓦地一条人影,横里掠来,疾如鹰隼,只见他双手一抓,抓起了路当中的两个孩子,一摔便摔出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当头那骑已冲了过来,路上还有一个孩子,那人刚抱起孩子,那匹高头大马离他已不到三尺之地,只听得“唰”的一声,马背上的骑士一鞭挥下,那匹战马,给他一阻,人立跃起,两只包着铁掌的马蹄也向他踏下来。

  就在这危险之极的一霎那,只见他抱着孩子,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皮鞭唰的一声掠过,勾下了他一片衣襟,却没有伤着孩子,那匹战马踏了下来,正是他刚才站立的所在,前后之间,相差不过一瞬!

  史逸如只道这人是段珪璋,这时方才看清楚了,却是一个乡下少年,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土头土脑的,想不到身手竟是这般矫捷!

  转眼间这队官军已经过去,那少年放下了孩子,说道:“孩子们受惊了,请那位叔伯送他们回家吧。”

  这三个孩子的家人正巧在场,急忙跑来察看,只见路边一堆稻草堆中,爬出了两个孩子,尖声叫道:“妈妈,妈妈!”正是他刚才摔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摔在稻草堆中,虽然受了惊吓,却一点没有受伤。

  众人都抢着上来,看顾孩子,乱哄哄中,那乡下少年却已悄悄走开,待到孩子的家人想起要向恩人道谢的时候,那乡下少年已不知所在!

  史逸如在这村子里住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个个他都认得,刚才在紧张之际,无暇辨认,这时回想这少年的面貌,方始觉出他不是本村人,史逸如大为诧异,问道:“段兄,你认得这人吗?”他怀疑自己看得不清楚,所以再问一问段珪璋,听不到回答,忽地发现段珪璋已不在他的旁边!

  史逸如吃了一惊,把眼看时,只见段珪璋正在前面低首疾行,他把老羊皮袄的领子翻过来,蒙着了头,好像害怕寒风,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这时他已走到屋子外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了。

  史逸如本待再大声叫他,蓦地心念一动,疑云大起,暗自想道:“段大哥平素好仗义扶危,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刚才那几个孩子险些受到马蹄践踏,以他的本领,尽可以去救,他却不去,这已是一奇;如今又悄悄的离开,连我也不告诉一声,这是什么原故?再者,他是个练武的人,不该如此怕冷,却为何把皮袄的领子翻起来,蒙着了头,显得那般瑟缩的模样?唔,莫非他是怕有外人认得他的面目么?”史逸如是个读书人,心思周密,疑云一起,便不再叫他,匆匆忙忙的也赶回家去。

  段珪璋已进了史家的院子,待得史逸如一到,他立即把大门关上,低声问道:“官军都过去了么?”史逸如道:“都过去了。大哥,你——”段珪璋道:“进去再说吧,提防隔墙有耳,漏了风声。”

  史逸如满腹疑云,两人携手,进了厅堂,段珪璋又小心翼翼的把门关上。史逸如忍不住问道:“段兄,你莫非是以前犯过什么事么?”

  段珪璋苦笑一声,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悄然说道:“大哥可是疑心我犯了皇法?皇法我未曾犯,只是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

  史逸如越发诧异,说道:“大哥,你不是个怕事的人,即算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你一身武艺,又所惧何来?”
段珪璋道:“说来话长,你道这无赖少年是谁?就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个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史逸如失声叫道:“哦,安禄山!”

  段珪璋道:“许多年来,我从未曾告诉过你我的来历,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本是幽州人,迁到贵村,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安禄山!”

  段珪璋再饮了一杯,继续说道:“先祖累积军功,做到幽州的兵马使,算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先父不幸早死,我继承祖父遗荫,不知天高地厚,结交了一班无所事事的少年,平日在里巷之间专管闲事,打抱不平,自命侠义。其实这班少年,有半数以上,就是无赖,为了索饮索食,和我结交罢了。其中有一个便是安禄山。哦,那时候,他还未姓安。”

  段珪璋顿了一顿,往下说道:“安禄山是西域胡人,本姓康,母亲是突厥人,后来再嫁胡将安延偃,他才冒姓安氏。”史逸如笑道:“不必管他本姓什么,既然大家现在都知道有个安禄山,就叫他做安禄山吧。后来你和安禄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珪璋道:“这安禄山通晓六番语言,当时在幽州做互市郎,幽州这地方汉胡杂处,互市郎就是在市集上专责管理汉胡商务的一种小官,碰到双方言语不通的时候,兼做传译。他常常从中取利,欺诈善良的商民,外表上却是个豪爽脱略,喜欢交朋结友的好汉。我因为他懂得几路拳棒,又通晓六番语言,一时不察,认为他是个人材,也和他交上了朋友。

  “渐渐我发觉他的行为不当,也曾规劝过他,他却阳奉阴违,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伪造证券,勒索一个商民,强迫人家送闺女给他抵债,这事情给我知道,一怒之下,把他重重的打了一顿。从此绝交。安禄山在市集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我痛骂一场,重打一顿,无颜再混下去,第二天就失了踪,不知去向。

  “过了几年,忽然听说他做起了平卢军兵马使来,原来他靠着后父的援引,投到幽州节度使张友珪部下当‘捉生将’,边军重用胡将,他又善于钻营,兼之也立了几次功劳,所以升迁甚速,做了兵马使之后,不到两年,又升任平卢军节度副使了。而且将带兵回幽州驻屯。

  “那时我先祖所遗留的一点薄产,已经我挥霍得干干净净,落魄不堪,往日所结交的一班朋友,也尽都散了。我知道安禄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做了大官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情,我也听得不少。料想他回到幽州之后,一定放不过我,而我对故乡也已无可留恋,所以我便即远离故土,辗转流离了几年,方始在贵乡落脚。想不到今天仍然在这里碰到了他。史兄,只怕今日便是你我分手之期了。”

  史逸如道:“我只道你闯了什么滔天大祸,却原来不过是少年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无赖而已。事隔多年,安禄山也未必记得吧?”

  段珪璋道:“安禄山把这件事情当作平生的奇耻大辱,只怕死了也会记得。我若不走,定然身罹奇祸,我死不足惜,只是怕连累了妻子亲朋!安禄山如今气焰滔天,他的淫威,你今日不是也曾亲眼见了吗?”

  安禄山的残暴无道,史逸如并非不知,但他却不认为事情有如此严重,他和段珪璋多年朋友,实是不舍得一旦分开,因此又劝慰他道:“今天在路边的闲人甚多,安禄山在前呼后拥之下,匆匆驰过,他未必便在人堆之中认出了你?”

  段珪璋道:“古人说得好:防患未然。事情总得往最坏处想。万一祸患突如其来,那时我要躲也躲不及了。何况自从去年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之后,将来必定常到长安,这儿离长安甚近,总有一天会给他发觉。”

  史逸如道:“你我二人情如手足,如今又结成了儿女亲家,理该患难与共,要走,咱们两家一同走!”

  段珪璋面有难色,半晌说道:“吾兄高义,可佩之至。只是嫂夫人刚刚生产,这,这如何使得?
史逸如笑道:“嫂夫人不也是刚刚生产吗?”

  段珪璋道:“内子略通武艺,身体强健,事到急时,要走不难。嫂夫人乃是名门闺秀,怎过得亡命生涯,受得风霜之苦?”

  史逸如道:“依我之见,要走也不争在这时。想那安禄山前往长安,最少也得过了元宵,方回幽州。嫂夫人虽说身体强健,刚刚产后,到底不宜于远行。依我之见,不如再待个十天半月,那时两家同行,岂不是好得多?”

  段珪璋听史逸如说得甚为有理,再想到儿女的亲事上头,若然两家就在今日分手,虽说有龙凤宝钗为凭,他年能否相见,却还是只能听凭天命。安禄山到了长安,免不了有许多官场酬酢,京中富贵繁华,他又新拜了杨贵妃做干娘,也自得大大亨乐一番。即算他认出了自己,要报昔日被辱之仇,大约也得等他在长安回来,再经过这个村庄的时候?

  想了半晌,段珪璋终于接纳了史逸如的劝告,决定在元宵前一日,两家一同远走高飞。

  史逸如本来要问他认不认得那个乡下少年的,这时方有机会提起。段珪璋听了之后,甚为惊诧,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吗?当时我一见安禄山的旗号,就蒙头溜开了。原来闹哄哄的是这一桩事情。”

  史逸如见段珪璋神色有异,心道:“那少年的本领确是惊人,怪不得段大哥听了也觉讶异。”

  段珪璋再坐了一会,料想安禄山那队官军已过了十里之外,便向史逸如告辞,约定史逸如明日到他家相见。

  段珪璋走后,史逸如回到内房,看望他产后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妻子甚为虚弱,精神尚未恢复;女儿则似粉雕玉琢一般,生得极为可爱。史逸如怕妻子忧虑,举家远走之事,准备待她调养好了,临行之时才告诉她。那股段珪璋拿来作为聘礼的凤钗,则先拿来给妻子看了。

  史逸如的妻子姓卢,乃是河东大族,富贵人家,见了这股凤钗,亦自啧啧称异,忙问他是那儿来的。史逸如道:“是段大哥的。”卢氏道:“是那段珪璋段大哥吗?”史逸如笑道:“还有那位段大哥?”卢氏道:“咦,这倒奇了。段大哥竟有这等价值连城的宝钗。”史逸如笑道:“还有更奇的呢,段大哥也是在昨天大年除夕的晚上得了一个孩子,不过咱们是个女的,他们是个男的。”卢氏道:“有这样巧的事情!你们是好朋友,孩子又在同一天出生!大哥,我说句笑话,这两个孩子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呢。”史逸如哈哈笑道:“不是笑话,婚事已经成了。这股凤钗就是段大哥给咱们女儿的聘礼呢。你该不会嫌他家道贫寒吧?”

  卢氏想了一想,说道:“段大哥、大嫂都是百中无一的好人,段大哥且是文武全材,我看目下的世道,只怕将来难免大乱,女儿嫁到他家,比嫁到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更可靠得多。只是我却有点担心……”史逸如忙问道:“你担心什么?”卢氏道:“段大哥家道贫寒,却有这等宝钗,……”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宝钗来路不正?”卢氏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以段大哥的为人,纵使是再值钱的东西,我也不会疑心他是不义之财。但从他有宝钗这件事情看来,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荆轲聂政这流人物。而他甘心在这小村子里默默无闻,依我看来,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么灾祸,避难而来的!”

  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见识,心中想道:“我初见这股宝钗之时,也曾暗暗疑心,却没有她这样思虑周详,一猜便破。”但他为了怕妻子产后过份担心,对段珪璋与安禄山结怨之事,还是瞒过不提。只是说道:“你猜得不错,他确是将门之后。这股凤钗是他先祖随李靖李大总管西征时候得的。段大哥为人好义,也许得罪过一些小人,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灾大祸。”卢氏道:“但愿没有就好。”

  史逸如将宝钗交给妻子收好,出外给几个本家长辈拜年,又到村头村尾走了一转,村人都在纷纷谈论今早的事情,痛骂安禄山的草菅人命,称赞那无名少年的本领不凡,史逸如在他的谈话中,知道事情过后,并没有陌生人到村子来过,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禄山认得他,一定会派人打听的。既然无人来过,大可不必忧虑。”
他晚上回家,因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习俗请有产婆陪她过夜,他吃过晚饭,看了妻子一趟,便到书房歇宿。那时已是将近二更,他踏入书房,点燃腊烛,忽见一个陌生人坐在里面。

  史逸如骤然见着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这一惊非同小可,烛光摇曳之中,但见此人乃是个满面虬须,全身披挂的军官,这军官未待他开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访,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类事情,当已司空见惯,想不会见怪吧!”

  史逸如虽是个文弱书生,但胆气素豪,虽然由于意外,大吃一惊,待到看清楚来客是个军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这时又听得那军官称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中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问可知,这厮是把我当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内虽然明白,却佯作不知,装出惊诧的神情问道:“尊驾何人,此来何意?尚请示知。”

  那军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虽说心神稍定,惊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盖,那军官心里想道:“安大帅说他精通武艺,本领非凡,却怎的是个书生模样,一见我就吓得发抖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怀绝技,却故意装出这般模样?”

  那军官坐了下来,说道:“小可在平卢节度使安大帅麾下当个骠骑将军,小姓田,名承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浓浊的山东口音,似是怕史逸如听不懂似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书桌上划,书桌上现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凿子凿出来似的,入木三分。

  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盗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说是无人不知,他自报姓名,并显露这手本领,用意就在要慑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惧,对田承嗣的装腔作势,只觉得可笑,当下淡淡说道:“原来是田将军,久仰,久仰了!有何见教,请明白说吧。”

  田承嗣露了这手武功,见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无怯态,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相,我几乎走了眼了。”越发认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为摸不清他的深浅,心里反而有些发慌,当下又显露了一手“金钢手”的功夫,轻轻一抹,将书桌上这“田承嗣”三字抹去,强笑说道:“原来段先生早已知道小可贱名,咱们现在的身份虽有不同,但却都是在江湖上混过来的,红花绿叶,同出一源,田某决不能得罪段先生,请段先生也不要令我难为,给我一点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说道:“田将军,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识,你可要我跟你去那儿啊?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三更半夜来请客的!”

  田承嗣霍地起立,神色紧张,沉声说道:“段先生,你也算得是个成名人物,田某已按武林规矩,以礼相邀,难道你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走与不走,一言可决!何必婆婆妈妈的推三阻四,佯作不知?这岂是英雄本色?”

  史逸如笑道:“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而且我确实是还未知道将军的来意啊!就是请客也总得有个请客的因由吧?”
      田承嗣“哼”了一声,道:“这因由么?请你问咱们的节度使安大帅去!”

  史逸如道:“哦,原来请客的竟是安禄山么?”

  田承嗣道:“是呀,安大帅吩咐,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先生驾到。所以你不去也得去!”顿了一顿,又转过稍为温和的口脗说道:“段先生,你是明人,不必细表。田某乃奉上命差遣,不得不然,请你不要再难为在下了。”原来这田承嗣对“段珪璋”也有几分怯意,要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史逸如在尽量拖延时候,这时间他已转过无数反反复复的念头。要是去吧,后果如何,殊难预料。而且他平生讨厌权贵,像安禄山这种残民以逞、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憎恨的人。若在平时,他是宁死也不会去见安禄山的。但现在却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他就得说明自己的身份,让这个田承嗣明白,这是一场误会,他并不是段珪璋。可是,这样一来,段珪璋却就难以脱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后关头,史逸如把心一横,暗自想道:“我去还不打紧,安禄山的手下捉错了人,他纵然蛮不讲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杀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场凌辱,他是个宁死不辱的响当当的汉子,我说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条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决,立即打了一个哈哈,仰天笑道:“安节度使居然知道有我这个人,还派了一位大将军来请,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说不定我还可以混个官儿做做,哈哈,既蒙宠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来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准备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松了下来,笑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听安大帅说你和他本来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你想做什么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备好了马,就请动身吧!”

  史逸如却好整以暇的一笑说道:“这么急?我总不能说动身就动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哈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安大帅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将尊驾‘请’到长安,要是再拖延时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帅却不能闲着在那里等你!”
史逸如道:“我总得和家人道别一声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当作一个酸秀才了。大丈夫做事,岂有这样沾沾滞滞的?你去和家人道别,一时之间,那里说得清楚?万一你的婆娘哭哭啼啼的,闹到天明,只怕还未能动身!”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丝毫没有惊扰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这半夜三更将他们吵醒?”心里想道:“这段珪璋枉有那么大的声名,却怎的简直不懂江湖规矩,也不像个江湖人物!”

  其实史逸如也并不想去和妻子诀别,令妻子心伤,他这样说,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得田承嗣并没有扰及他的家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当下说道:“话虽如此,但我此去,不知何时归来,总得留个字儿,免得他们疑神疑鬼,平白担忧。”

  田承嗣甚不耐烦,但也只得说道:“好,你就留个字儿吧。不必涉及安节度使,胡乱找个藉口,只要让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将来你衣锦荣归,再令他们大大惊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当然不会涉及安禄山。”提起笔来,立即写了一封短札,只说出外谋事,叫妻子若遇困难,可找亲友帮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写信,不作一声。

  史逸如将信笺用墨砚压住,摆在书桌当中,心里想道:“我妻子比我聪明,她明天一早,见了这封信,当会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会派人告诉段大哥。那时她虽然伤心,总比现在夫妻诀别要好过一些。段大哥也定然会照料她们母女,保护她们远走高飞!”可怜史逸如虽然煞费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经验,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容许他写这封信?

 

  田承嗣悄声说道:“脚步放轻一些!”两人走出书房,田承嗣一个飞身上了屋顶,见史逸如没有跟来,连忙跃下,含怒问道:“怎么,又不想走了吗?”史逸如道:“我在自己的家中,要离家也不能这样鬼鬼祟祟,要走,我得从大门走出去!”江湖上正巧有这么一条规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纵使受人胁迫,也定然要走大门离开,才不至有失身份。田承嗣暗自骂道:“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臭排场!”但也只得依他,从大门走出去。史逸如一看,门外已经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骏马。

  一个黑衣军官走了上来,抱拳说道:“这位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混过一些时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会。”安禄山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将领,薛嵩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礼道:“薛将军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薛嵩得意之极,哈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么,只听得田承嗣说道: “听说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情,你们几乎要刀兵相见,有这回事吗?”薛嵩道:“是呀,连时间都约好了。后来那个自称是虬髯客弟子的出头,将事情化解,我与段兄也就各走东西,始终没有见过面。哈,哈,说起来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田承嗣笑道:“以后咱们都是同僚,你们两位也可以多多亲近亲近了!”

  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清河沟的事情,好在他们忙着赶路,薛嵩按照江湖礼貌,叙了几句之后,立即催他上马,没有再说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绽。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后,他们两匹马将史逸如夹在当中,原来这薛嵩也是江湖大盗出身,一手袁公剑法,出神入化,安禄山差遣这两个人来,乃是防备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刚才在外面接应,亦自准备有一场激斗,想不到田承嗣将事情办得这样顺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却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头一望,心中想道:“她现在也许还在梦中,怎知已是夫妻离别?呀,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夫妻重见之期?父女会面之日?女儿刚刚出世就失掉父亲,她将来长大,不知要如何悲痛?”同时,心中忽又起了一层疑云,田承嗣来到他家,在他的书房里缠了他将近半个时辰,卧房在屋子内进,距离较远,妻子产后虚弱,熟睡了就不易醒来,这犹可说。他家中一个书僮,一个婢女,另外还有一个请来的产婆,晚上是准备不睡觉来照料产妇和婴儿的,他们为什么都一点没有听到声息?他和田承嗣在书房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睡在书房后间的书僮都听不见么?

  可是这时已不容许他仔细思索了,田承嗣已经放马疾驰,在前带路,他只得紧紧追随,他虽然不精于骑术,但他那匹马却是久历疆场的骏马,不必他驱策,就安安稳稳的驮着他跟着前头那匹马疾跑。他家离长安不过六十里,这三匹马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认得那是骊山,原来这座大屋,便是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

  这时刚是五更时分,天还未亮,田薛二人带他从角门走入,请他先到卫士聚集的白虎堂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幽州剑客段珪璋,以后你们多多向他请教。”白虎堂里有十多名轮值的卫士,听说是段珪璋,都“啊呀”一声,站了起来,待看清楚了史逸如的相貌,却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这曾经纵横河朔,大名鼎鼎的段珪璋,却怎的竟是一个白面书生?”

  这班卫士虽然觉得“段珪璋”的像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惊河朔,那个敢予轻视?因此仍是纷纷上前敬礼,史逸如也大模大样的,谁向他敬礼,他都是大马金刀的坐着,淡淡的点一点头。

  一个卫士问道:“段大侠见多识广,目下咱们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侠请教。”

  史逸如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说吧!”

  那卫士道:“近年来有个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儿,段大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咱们的大帅想礼聘他,不知段大侠可有办法?”

  史逸如冷冷说道:“什么空空儿,俺从来没有听过!”

  那班卫士们大吃一惊,做声不得。要知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他们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儿,所以语气才这样轻蔑。那个向他请问的卫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难容二虎,他投到大帅帐下,当然不愿更有胜过他的人。我请他设法去找空空儿,实是失言,怪不得要碰他的钉子了。但他居然敢轻视空空儿,只怕确是身怀绝技,名不虚传!”

  这个卫士碰了钉子,大家都不敢作声。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转话题,问另一个卫士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卫士道:“扎手得很,那个老的,武功怪异,咱们都瞧不出他的路数。还有一个小的,不知是否他的徒弟,土头土脑的似是一个乡下少年,手底却非常狠辣,连张统领都给他伤了。”

  田承嗣问道:“伤得重不重?”那卫士道:“徼幸或可免于残废,但最少也得卧床三月,田将军,我看还是你亲自出马的好。”

  史逸如听他们说起那乡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马蹄下救人的那个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来了,这件功劳正好让给段大哥作见面礼。段大哥,梅花针刺穴的功夫想来你定然可以破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听得牌官高声传令道:“大帅传田薛二将军偕同段珪璋进见。”
  原来这时天色大亮,安禄山已升堂了。正是:
  肝胆照人真义士,不辞刀锯为良朋。
  欲知史逸如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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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7-26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无赖少年成贵显
  高风义士陷囹圄
  史逸如随着田薛二人,未上台阶,只听得安禄山已在堂上哈哈笑道:“小段、小段,你往日骂我无赖、泼皮,没有出息,今日如何?是你有出息还是我有出息?”
  史逸如故意低下头来,默不作声,田承嗣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一个头有多,安禄山未瞧得真切,又哈哈笑道:“段珪璋,你也知道害怕了么?念在故旧之情,你给我磕头认错,我这里正缺少一个养马的厮役,就赏给你这个差事吧!”心中想道:“且待你磕头认错之后,我立即命人把你的膝盖削掉,废了你的武功,令你终生受辱。强似把你一刀两段,倒便宜了你!”
  安禄山正在得意非凡,史逸如猛地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区区不才,也曾中过进士,做过郎官,节度使要我做你的马伕,这与朝廷体例不合,恐怕你得先要奏请皇上准许,把我的功名革了才行吧!”要知科举制度起于唐朝,唐太宗李世民开科取士,看见士子鱼贯进入试场,曾得意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矣!”他为了要笼络天下读书人,让人重视科举制度,曾立下条例,入了学的便可免除官差劳役,中了秀才的可免官刑,中了进士的,那更不用说了。
  安禄山吃了一惊,圆睁双眼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史逸如道:“我是大唐进士史逸如,怎么来的,请你问这两位将军!”
  安禄山拍案骂道:“混账,混账!我叫你们去拿段珪璋,你们怎么拿了这个人来?”
  田承嗣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暗叫苦,急忙说道:“我们并没有认错地方,的确是到了段家,我们说得清清楚楚,大帅请的是段珪璋,这个人就跟来了!”
  史逸如道:“我几时对你说过我是段珪璋?你们硬要派我是段珪璋,拿刀弄杖,凶神恶煞一般,我怎敢分辩,怎敢不来?你说你进的是段家,节度使可以再派人查问,我家在村中无人不知,看看究竟是史家还是段家?”
  薛嵩上前禀道:“纵使我们进错了人家,白天里大帅你也看见,那个蒙着头的汉子是躲进他家的。那个汉子大帅既认得是段珪璋,而又躲进他家,不用说是和他有干连的,大帅要拿段珪璋,应该着落在他的身上!”
  田承嗣和薛嵩是安禄山最得力的两个大将,安禄山只得给他们三分面子,小骂一顿,也就算了。回过来斥史逸如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不要自恃曾中进士,在我眼中,进士也一文不值,杀死你只当踩死一个蚂蚁!说,段珪璋在那里?”
  史逸如大笑道:“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不必自吹自擂,我也是早已闻名的了!老实说,我要是怕死,也不会到你这儿来了!”
  史逸如不过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安禄山的左右却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但史逸如此言一出,这些魔鬼,无不骇然失色!试想安禄山手绾兵符,权倾中外,几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狂言,毫无忌惮。
  安禄山气得七窍生烟,拍案骂道:“拖、拖下去,打、打死了!”
  他旁边的一员大将忽地起立说道:“元帅暂息雷霆之怒,可否听我一言?”这人是安禄山的结拜兄弟,平卢军副节度使史思明,职位仅次于安禄山,而智谋则在安禄山之上。
  安禄山道:“史兄弟有何话说?”
  史思明道:“这史逸如颇有文名,而且以强项著称,听说他当年中了进士之后,曾上‘治安十策’,又曾弹劾当朝的宰相李林甫,因此罢官。这种有名气的读书人,杀了恐招物议。我听说李太白曾在宫中使酒骂座,有一次酒醉之后,甚至曾叫高力士给他脱鞋,贵妃娘娘给他磨墨,这样的狂生,皇帝尚优容他,元帅,你若只想做到目前的职位,便心满意足,那么杀了他也无所谓,如其不然,何妨贷其一死,好让天下人也知道元帅是个礼贤下士的人?”
  安禄山虽然粗鲁,却也是个小有聪明的。他一时之气,要杀史逸如,如今听了史思明的这番话,却不由得心念一转。原来他野心勃勃,早已想篡夺李唐的江山,史思明的话,实即是暗中提醒他,要他收买人心,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不宜太过得罪。
  安禄山心念一转,哈哈笑道:“好,皇帝老儿可以容得一个李太白,难道咱家就容不得你么?好,好,我看你胆量不小,也像是个有用之材,你就做我的记室(官名,相等于今之秘书。)吧!至于那个段珪璋嘛,你替我将他找来,我也一样给他一名武官做做。你总该没话说了吧?”
  史逸如怒极气极,大声冷笑道:“史某不才,也曾读过圣贤之书,识得忠奸之别!史某连朝廷的官都不愿做,岂能屈志降心,事你这乱臣贼子!”
  这一番恶骂,休说安禄山忍受不下,连史思明也吓得面都黄了,颤声叫道:“你,你,你,天下竟有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安禄山大怒骂道:“好,你们这些读书人看不起我,我就不要你们这班读书人,一样我也可以纵横天下!”
  安禄山盛怒之下,史思明也不敢劝了。这时恰有一个卫士走进来,见此情形,不禁呆住。
  安禄山喝道:“什么事?”那卫士屈下半膝,道:“禀大帅,这位段大爷的家眷已请来了!”原来田承嗣对史逸如所说的没有惊扰他的家眷,乃是假的,试想安禄山要捉拿段珪璋,如何能容得他的家人留下,让她们泄漏出去?不过,当时田薛二人,忌惮段珪璋了得,若然要用硬功,将他的家人一并捉拿,生怕引起一场激斗,互有损伤,故此满口江湖义气,将“段珪璋”稳住,骗他动身。然后再由早已埋伏在他屋后的卫士,将他的家人尽数擒来当史逸如和田承嗣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薛嵩早已用秘制的毫无气味的迷香,将他的家人都迷晕了。
  安禄山哈哈大笑道:“好呀,你看你还要不要妻儿?服不服我?”
  笑声未停,猛听得史逸如一声大喝道:“无赖恶贼,我段大哥一点也没有说错你,朝廷用你这样的人做大将,当真令人痛心,我死为厉鬼,也不会饶过了你!” 他听得妻儿被捕,一时急怒,竟然不顾一切,一面痛骂一面就扑上堂来,安禄山倒吃了一惊,但不必待他吩咐,早已有卫士将史逸如挡住,可怜史逸如乃是一介书生,如何敌得住如狼似虎的卫士,被一个卫士当胸一推,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安禄山摇了摇头道:“读书人中,有这等硬汉,倒是少见。好,你要求死,我偏偏不让你死,待我慢慢将你折磨,看你服是不服?”
  史思明也笑道:“这姓史的仗着一时气血之勇,胆大妄为,挺撞元帅,待他这股气一过,自然要想及妻儿,那时元帅再给他一点恩惠,不愁他不服。”
  安禄山道:“说得是。”便即吩咐卫士,将史逸如幽禁起来。
  先头那卫士始知捉错了人,问道:“这姓史的妻子如何发付?”安禄山道:“啰里啰唆,囚进女牢里去,还用问么?”
  那卫士应了声:“是!”正待退下,安禄山忽道:“他的妻子姿色如何?唤上来看看。”
  薛嵩忽地抢出来答道:“禀大帅,这妇人姿色平庸,且是刚刚产后……”未曾说完,安禄山已大怒斥道:“晦气,晦气,你真是一个混蛋,怎么将个产妇拿进了府邸来!”那时官场甚多忌讳,安禄山害怕产妇的血光冲犯了他的“官星”,故此勃然大怒。
  那卫士被他一顿痛斥,暗叫冤枉,心道:“拿是你叫我拿的,你又没有吩咐是产妇就不拿。”同时,又觉得十分奇怪……。
  要知史逸如的妻子乃是名门闺秀,虽在产后,仍不掩其沉鱼落雁之容,这个卫士是将卢氏背上马车的人,当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想道:“这妇人十分美貌,怎的薛将军说她姿色平庸?”
  薛嵩见安禄山发怒,又上来禀道:“这姓史的妻子是个产妇,囚在府中,确是不便。卑将大胆向元帅求个情,便请将这个妇人交卑职处置吧。”安禄山笑道: “你要她何用?”薛嵩道:“卑职最小的那个儿子尚未断奶,这妇人刚在产后,奶水充足,卑职想要她做个奶娘,且她知书识字,犬子将来也好跟她认几个字。”
  安禄山大笑道:“薛将军你今日大发慈悲,倒也少见。好,好,你不怕晦气,就领她去吧。”
  原来薛嵩是个好色之人,他故意将卢氏说得姿色平庸,将她领去,实是别有意图,心怀不轨,想待她满月之后,调养好了,便要占为己有的。
  安禄山道:“这段珪璋没有拿来,咱们总是放心不下。他的踪迹既然在那村子里发现,谅他还未曾远去,田薛两位将军,今日还要辛苦你们一趟。”当即发下令箭,又添了四名得力的卫士,叫他们务必将段珪璋捉来。
  且说段珪璋元旦那日与史逸如分手之后,回到家中,他的妻子窦氏,乃是隋末“十八路反王”之一窦建德的曾孙女儿,窦建德被李世民袭灭之后,后人仍然在绿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儿子、孙子,都是名震江湖的巨盗,可说得上是个“强盗世家”,到了她的妻子窦线娘,虽然武艺高强,却不欢喜打家劫舍的生涯,有一次她和段珪璋相遇,双方比武,不分胜负,互相爱慕,终于结成夫妇,窦线娘嫁夫之后,荆钗裙布,操持家务,尽敛锋芒,村子里相识的人都只道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谁也不知她曾是名震江湖的女盗。因为她自幼便扎下坚实的武功,所以虽在产后,身体依然强健。
  段珪璋见了妻子,先把史家的亲事对她说了,窦氏亦是甚为欢喜。段珪璋深知妻子是个女中豪杰,多大的风险也敢担当,接着便把碰到安禄山的事情,与及他与史逸如约定,只待过了元宵,便即两家一齐出走等事都对她说了。
  窦线娘道:“两家同走,当然是好,但却也不能不提防在元宵之前,安禄山便会派人拿你。”段珪璋道:“依你之见如何?”窦线娘道:“若在平时,安禄山帐下纵然高手如云,也未必拿得着咱们。此际,我刚刚产后,武功最多及得平日三成,又添了这个孩子,只怕大难来时,我母子俩反而成为你的累赘。”段珪璋道:“这是什么话?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还能抱怨你吗?”窦线娘微笑道:“不是这等说,我得与你同死,固然无憾,但你就不想保全咱家这点根芽吗?所以依我之见、依我之见……”
  段珪璋说道:“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依你之见怎么?说下去吧!”
  窦线娘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依我之见,你不如让我先走一步。”段珪璋道:“不等史家兄嫂吗?这、这、这怎么使得?”
  窦线娘道:“不是撇下他们,我的意思是你留下来,待元宵之后,史家嫂子调养好了,你就保护他们到我家来。”段珪璋双眼一睁,失声道:“什么,你要先回母家?”
  窦线娘微笑道:“我虽在产后,对安禄山帐下的高手或者敌他不过,对沿途的小贼,我还未放在心上。因此不如让我带了孩子,到我兄长那儿暂避些时。你与史家兄嫂随后便来,这岂非两全之计。”
  段珪璋怫然不悦,说道:“娘子,你当年随我出门,说过些什么话来?”窦线娘道:“当年我的叔伯兄长,要你入伙,你誓死不从,我也因此与他们决裂,出门之时,曾经说过,若非他们金盆洗手,我决不回来,决不再做强盗!”段珪璋道:“那么,现在他们金盆洗手了吗?”窦线娘道:“现在是危难之时……”段珪璋截着她的话道:“一个人的志节,不该因为遇到艰难险阻,便即变移。再说,咱们在危难的时候才去投靠他们,纵使他们不加耻笑,我也觉得没有面子!”
  窦线娘知道丈夫傲骨棱棱,小事随和,碰到有关出处的大事,脾气则是十分执拗,知道劝他不转,叹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段珪璋怕妻子难过,又安慰她道:“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此刻正在京中享乐,未必便会来与我为难。纵使要来,也未必便在这几天,且待我想想办法。你身体虽然强健,刚刚产后,还是不要操心的好。你早些安歇吧!”
  段珪璋家贫,请不起服侍产妇的“稳婆”,段珪璋服侍妻子睡了,检出了他以前所用的宝剑和暗器,到院子里将宝剑磨利,喟然叹道:“剑啊,剑啊,我将你弃置了十多年,今日又要用到你了!”
  正自心事如潮,忽听得屋外有“嚓嚓”的声响,声音极为微细,但落在段珪璋这样的大行家耳中,立即便知道是有极高明的夜行人来了!
  段珪璋心道:“好呀,来得好快呀!看来,我今晚只怕要大开杀戒了!”正月初一的晚上,天边只有几颗淡淡的疏星,院子里黑沉沉的,段珪璋躲在墙角,一手执好宝剑,另一只手伸到暗器囊中,首先摸出两枚喂毒的三棱透骨镖,想了一想,又把毒镖放回,换过两颗无毒的铁莲子。
  铁莲子刚刚扣在手心,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猎猎的衣裤带风之声,两条黑影已自飞过墙头,段珪璋蓦地长身,一声喝道:“咄,给我躺下!”他是武学名家身份,虽然遭逢劲敌,迫得使用暗器,却也不肯毫无声息的暗中偷袭。
  那料两颗铁莲子打出,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既没有打中敌人,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段珪璋方自一怔,他本来已听出这两人并非庸手,但还未料到他们的本领如此高强。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姑爷,你的暗器功夫越发了得了!”
  段珪璋道:“呀,原来是三哥!”那老者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门亲戚,一别十载有多,怎么连个信儿也不捎来?”
  窦线娘有兄长五人,这个老者排行第三,名为窦令符,段珪璋虽然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但亲戚之情总还是有的,当下便邀他们进入内堂,燃起蜡烛,只见窦令符身有血污,另外一个则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灰布衣裳,从外貌看来,像个农家孩子,一声不响的站在窦令符身边,对段珪璋神情冷淡。段珪璋甚为纳闷:“他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看他衣裳上的血渍,似乎是受了一点外伤。”
  窦令符[道]:“傻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见了长辈,还不磕头?”
  那少年只好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姑丈。”
  段珪璋将他扶起,心想:“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三哥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孩子若是他以后生的,不该有这么大。”
  那少年甩了甩手,不要他扶,便站起来,手掌平伸,“当”的一声,一颗铁莲子从他指缝间跌下来,那少年冷冷说道:“姑丈,这颗铁莲子交还给你!”
  段珪璋大吃一惊,要知他刚才怀疑是安禄山派来捉他的高手,虽然在没有问清楚之前,不敢使用喂毒暗器,但他发出这两颗铁莲子,却是运了七分内力,用的是重手法暗器打穴的功夫,窦令符能够接下不足为奇,这少年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却也能够硬接他的暗器,那就不能不令他大为惊诧了。
  窦令符“哼”了一声,斥责那少年道:“真是个蠢材,你在江湖道上也走了两年,怎的还似个新出道的雏儿!”
  那少年退过一旁,直瞅着段珪璋,只听得窦令符继续说道:“以后在黑夜里切不可妄自逞能,用手来接对方的暗器,幸亏你姑丈的铁莲子没有淬过毒药,要不然,凭着你这点功力,焉能封闭穴道,毒气内侵,纵然不死,你这条臂膊也残废了。”随即在衣袖里摸出了一颗铁莲子来,交还段珪璋,一面教训那少年道:“听风辨器的本领你是早已学会的了,以后在黑夜里碰到暗器,你从暗器的破空之声,当可以听出对方的劲力,自己审度,要是能够接下的话,应该学我一样用袖子来卷,否则就该赶快避开。”
  那少年道:“谢三叔的教训!”段珪璋心道:“这番教训,也只说对了一半。要是碰到了绝顶的内家高手,根本就不容易听出对方的劲力。”他一眼瞥去,只见那少年的中指瘀黑,急忙掏出一包金创散来,笑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少年人吃点亏也有好处,话说回来,你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只怕还没有他的本领和阅历呢!你手指痛吧?敷上一点药散就好了。”后面两句是面对那少年说的,那少年却推开了段珪璋的手,冷冷说道:“用不着,也没有碎了骨头,稍微一点痛楚,就要用药,这还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窦令符笑道:“姑爷不要理他,他要充好汉,就让他受点痛吧。”
  段珪璋心想:“这孩子的脾气也真倔强,难道他是因此怪了我?”这少年对段珪璋虽然冷冷淡淡,段珪璋却很喜爱他,猛地心念一动:“今早在马蹄下救人的那个乡下少年莫非就是他?”正想动问,窦令符已先问道:“我家妹子呢?”
  话未说完,只听得窦线娘格格的笑声,从瓦背上跳下来,说道:“三哥,什么好风,将你吹来了?”原来窦线娘在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之后,知道段珪璋在院子里,从正面来的敌人有他抵御,料可无妨,因此她到屋后巡视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其他党羽,刚刚回来,就听到她哥哥的说话。
  窦令符笑道:“六妹,你还没有忘记绿林中那一套技俩。咦,你的面色怎么有些不对,是生病了吗?”
  窦线娘笑而不答,段珪璋笑道:“不是病,是昨天除夕晚上,刚添来一个胖娃娃。”
  窦令符道:“恭喜,恭喜,可惜我这个做舅舅的没带有什么见面礼了。”
  那少年上前叩见窦线娘,窦线娘听他称呼自己做姑姑,有点诧异,连忙问道:“是那一位侄子,怎么我认不得呢?”
  窦令符道:“六妹还记得燕山的铁寨主吗?”窦线娘道:“哦,敢情这位小兄弟就是铁家侄儿?小名唤作摩勒的?我记起来了,我和珪璋成亲那天,铁寨主也曾带了他的儿子来吃喜酒。”窦令符道:“那个孩子就是他了。”窦线娘道:“嗯,日子过得真快,屈指算来,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啦,那时这位小兄弟还流着两筒鼻涕,和一群大孩儿打架闹着玩,大约只有七八岁吧?想不到现在已长得这么高了,变成一位少年英雄啦!铁寨主好吧?”那少年眼圈一红,窦令符道:“铁寨主就在你们离开之后的第二年过世,大哥收了他做义子,他学武的悟性最高,比咱们家的那些孩子都强,所以这次我什么人都不带,就带他来。摩勒,你想学梅花针的功夫,以后向你的姑姑多多请教。”
  原来那燕山铁寨主名叫铁昆仑,乃是胡人,唐代的北方胡汉杂居,互通婚姻,汉胡之间的隔阂远不如后来之甚。铁昆仑的妻子便是范阳封季常老英雄的女儿,和窦家沾有一点亲戚关系。铁昆仑的武功极高,窦氏几兄弟与他惺惺相惜,结成了生死之交,所以铁昆仑在受到仇人暗算之后,便将孩子托孤窦家。段珪璋心道:“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斯造就。原来他是铁昆仑的儿子。”
  窦线娘问道:“三哥,你衣裳染血,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路上杀了什么人来?”
  窦令符哈哈笑道:“我平生杀得人多,今番却几乎给人杀了呢!”
  窦线娘吃了一惊,道:“三哥碰到了什么强敌?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她心想要不是出了事情,她的哥哥断不会万里迢迢的来寻找她们。
  窦令符道:“我今晚到来,正是有两件事情要请你们相助。”
  段珪璋道:“请说。”
  窦令符道:“第一件事是请姑爷赠药。惭愧得很,我第一次吃了败仗,受了伤啦!”
  段珪璋不觉一怔,心道:“他只是受了一点轻微的外伤,怎么向我讨药?”心念未已,只听得“嗤”的一声,窦令符急不可待的撕下了一片衣裳,胸胛上有一点针头般大小的红点,说道:“你是大行家,可瞧得出么?”
  段珪璋骇然失色,道:“这是白眉针!三哥是和剑南唐家的人结了仇么?”白眉针是一种剧毒暗器,入了人体,可循着穴道,攻上心房,便即死亡。现在窦令符胸胛上的红点,距离心房不到五寸,那是很危险的了。正是:
  江湖风浪重重险,那许荒村隐侠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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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传说承影 于 2016-8-22 15:33 编辑

第三回
  千里求援援未至
  十年避祸祸难除
  窦令符道:“伤我这个人,我还未知道他的来历,但可以断定,他决不是唐家的人。”窦线娘问道:“三哥是给那个人暗算的吗?”窦令符道:“不是。是双方光明正大的拼斗输给他的,虽然他用了这种歹毒的暗器,我也毫无话说。”窦线娘道:“这么说,的确不是唐家的人了。”要知剑南唐家,虽然号称暗器第一,但若论到真实的武功本领,却还不是窦氏兄弟的对手,武功到了窦令符这样的地步,除非对方出其不意的暗算他,否则明刀明枪的交锋,纵有极歹毒的暗器,也断断不能伤了他的。
  但是段珪璋却还有疑惑,心中想道:“这个人既然用白眉针射中了他的穴道,还何须再用刀剑伤他?而且这仅仅是皮肉的轻伤,也不似高手所为。莫非他是前后受了两次伤?”只因绿林中忌讳甚多,冤仇牵连之事尤其不肯对局外人轻说,段珪璋既然不愿被牵连进去,所以虽有所疑,亦不愿多问,当下说道:“我家的灵芝袪毒丸虽然不是对症解药,但以三哥功力的深厚,服了一丸,料想可以保得平安无事。”原来段珪璋的祖父在西征之时,得了一株千年灵芝,配成丸药,能解百毒,是以窦令符才向他求药。
  窦线娘进去取了灵芝袪毒丸给哥哥,从卧室出来,笑道:“孩子很乖,睡得正酣,我可以陪你们多坐一会。三哥,第二件事呢?”
  窦令符面色一端,望着窦线娘道:“六妹,不知你念不念咱们兄妹的情谊?”窦线娘道:“三哥言重了,一母所生,同胞情谊,焉能不念?”
  窦令符道:“若是你肯念兄妹情谊的话,就请你和妹夫一同回家,救救我们的性命!”窦令符知道段珪璋出身将门,志行高洁,不肯与绿林中人混在一起,所以他虽然想请的是段珪璋,这番话却不直接向段珪璋说。
  窦令符望着他的妹妹,窦线娘却望着她的丈夫,半晌说道:“三哥,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窦令符道:“平阳王家的人最近与我们激战了一场,说来惭愧,你这几个不中用的老哥哥全都败了阵啦!”
  平阳王家的家世与窦家一样,是“十八路反王”之一王世充的后代,王世充被李世民袭灭之后,他的后人也成了强盗世家。王窦两家乃是世仇,明争暗斗之事无代无之,本来甚属平常,但窦线娘这次听了,却极为诧异。
  原来王家到了目前这代,人材已是远远不及窦家,窦家五兄弟个个武艺高强,门人子弟数十,在绿林中也都是响当当的角色。而王家只有一脉单传,当家的名唤王伯通,武功虽高,但若比起窦家五虎,却还略有逊色,即算单打独斗,窦氏兄弟任何一人也不会输给他,更不要说联手合斗了。王伯通仅有一子一女,尚未成人,门下弟子也远不及窦家之多,屡次争斗,都是窦家占胜,弄到后来,窦家的人,行踪所至,王伯通即远远避开,不敢与之争锋。所以这次窦线娘听得五位兄长全都败阵,不禁大为诧异。
  窦令符道:“六妹有所不知,如今黑道上的形势已与往昔大大不同,英雄辈出,我们老一辈的都给压倒了!”
  窦线娘出嫁从夫,早已决心退出绿林,但对于母亲,究竟关心,连忙问道:“王伯通请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助阵?其他几位哥哥可有受伤?”
  窦令符道:“王伯通正是请来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名唤精精儿!”
  窦线娘诧道:“精精儿?这名字我还没有听过。”段珪璋笑道:“我们在这村子里隐居了十年,真是快要变成聋子了!”
  窦令符道:“近几年来,江湖上出了两个极厉害的人物,年纪轻轻,都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手段却狠辣无比。精精儿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叫空空儿,我们没见过,听说比精精儿的本领还要高强得多,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了!”
  窦线娘柳眉一扬道:“怎样不可思议?难道就凭精精儿一人,便能胜得过五位哥哥?”
  窦令符知道妹妹外柔内刚,正要激起她的同仇敌忾,叹口气道:“不要说了,窦家这次是一败涂地,连大哥都受了伤,还有四弟也中了一根白眉针!”
  大哥窦令侃是朔北绿林领袖,武功之高,即段珪璋也是佩服他的,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如今听说窦令侃也受了伤,方始吃惊!
  窦令符道:“那天王伯通就只带了精精儿一个人来,精精儿长得又瘦又小,活像个小猴儿,我们都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却要一个人打我们五个人,我们当然不愿自坠威名,先是二哥上去接战,不过数招,全身便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下,四弟、五弟瞧见不妙,只好上去助阵,仍然给他迫得步步后退,最后我和大哥也只得加入战团,大哥仗着他那对‘天赐神牌’,不惧宝剑,拼力抵住正面,我们四兄弟两翼包抄,激战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将他困住,那知正在我们占得上风的时候,他便立即使出白眉针来了!”
  段珪璋心道:“你们以众凌寡,本来就怪不得别人使用歹毒的暗器。”
  窦令符继续说道:“若然换了别人,白眉针也未必奈得咱何。可恨那精精儿狠辣非常,一手剑法,实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在施放白眉针的时候,剑法也丝毫不缓,紧紧迫着我们,我们若要是闪避白眉针,就势必伤在他的利剑之下!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只好拼着毒针刺体之危,与他死战。幸亏有大哥的双牌防护,二哥五弟未有受伤,我与四弟动作稍慢,未及与大哥联防,却各中了一枚白眉针。我伤在上臂,四弟伤在脚踝,大哥接连挡了他的三招杀手,结果性命虽得保全,左手的两只指头,却已被他的剑锋削去!尚幸二哥五弟未有受伤,就在那双方以性命相搏的霎那之间,各自还了他一剑,也让他添了两道伤痕,这才双方罢战。”
  窦线娘吁了口气,说道:“这还好,尚不至于一败涂地。”
  窦令符道:“精精儿虽有受伤,却只伤了一点皮肉,咱们却伤了三个人,说来也算得是一败涂地了。”
  窦线娘道:“四弟伤势如何?”她知道大哥本领高强,仅被削去两根指头,谅无大碍,四弟功力较弱,中了白眉针,却是令人担心,所以先问四弟。
  窦令符道:“四弟虽然功力较弱,幸而所伤亦非要害,白眉针要升至心房,最少还要一个多月。”
  段珪璋一算日期,窦令符中了白眉针之后,到现在也已超过了二十天,白眉针方从他的上臂循着穴道升至胸胛,心中想道:“以他的功力而论,在武林中亦已是罕见的了,普通的人,中了白眉针,最多不能活过三天。而大哥的功力,又最少比他高出一倍,但他们窦家五虎,联手合斗,却竟然给精精儿一人杀败,这精精儿的本领,也确实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窦令符沉声说道:“六妹,你是窦家的人,你该知道咱们窦家从来不曾求过外人,好在你们也不是外人,我这次求援,还不算是破了窦家的例。”
  窦线娘好生为难,一阵踌躇,眼角睨着她的丈夫,不敢即答。只听得窦令符继续说道:“当今之世,只怕只有妹丈的剑法可以与精精儿匹敌;六妹,你的本领,不是我们自己夸赞,在江湖上也是罕有伦比的了,尤其是梅花针刺穴的功夫,只有你得了爹爹的真传,无人能及。大哥的意思,要我接你们马上回家,待精精儿再来的时候,由妹丈与他比剑,你在旁与他斗暗器,如此打法,想来可操胜算。六妹,咱们窦家就全靠你们夫妇俩了!”
  窦线娘不敢作主,把眼望着丈夫,段珪璋早已有几分不快,说道:“三哥,你妹子刚在产后,只怕有些不便。”
  窦令符道:“那精精儿也得养好了伤,才敢再来,六妹只是在旁用暗器助阵,也不必费什么气力,最多满月之后,总可以应战了吧?”
  窦线娘道:“段郎,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她已是不成问题,只等丈夫的一句话了。
  段珪璋道:“你家里有了事情,你要回去,我不阻拦。我的武艺,已经搁下多年,那精精儿如此厉害,我自问不是他的对手!”
  窦令符勃然变色,沉声说道:“你不愿去就爽爽快快说好了,你是英雄侠客,不肯认我们这门亲戚,我窦令符也不会厚着脸皮求你!”
  段珪璋道:“三哥,话不是这等说,我有一言奉劝,听是不听,任凭于你!”
  窦令符道:“说罢!”
  段珪璋道:“我劝你们正好趁此时机,金盆洗手!想那王伯通不过要与你们窦家争霸绿林,你们隐姓埋名,消声匿迹之后,难道他与精精儿还会赶尽杀绝?”
  窦令符冷笑道:“好一个金玉良言!你不是窦家的人,但你娶了窦家的女儿,想来也该知道,窦家的家训是:宁死不辱!百余年来,从没有给人欺负上门,却缩头不出的。纵使要金盆洗手,也得先报此仇!”
  段珪璋心道:“若然说到报仇,你们欠下的命债大约也不少吧?绿林中人在刀口上讨生活,胜负死伤在所不免,若然冤冤相报,杀了一个精精儿,难保就没有第二个精精儿。”但他见窦令符正在火气上头,这番话说出无异火上添油,他本来不善辞令,想说的既然不便说出,就索性闭了嘴,由得窦令符大发雷霆。
  窦线娘本想劝她丈夫,只帮兄弟这次,见丈夫如此神色,知道劝亦无用,也就不敢作声。
  窦令符衣袖一拂,恨恨说道:“算我上错了门,自己丢脸,告辞!”
  窦线娘忙叫:“三哥,三哥,且先坐下,有话好说!”
  段珪璋道:“三哥定要报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再劝,这两颗灵芝袪毒丸你带回给四弟吧!”
  窦令符已是拂袖而起,淡淡说道:“不用了!反正医好了也还得再伤在精精儿剑下!”
  窦线娘道:“这么夜深了,三哥,你要走也明天再走吧!”
  和窦令符同来的那个少年,一直在旁边冷笑,默不作声,这时却突然发话道:“住一晚不打紧,只怕姑丈做官的朋友到来,见到有绿林大盗住在你的家中,有些不便!三叔,咱们还是马上离开为妙!”
  段珪璋怔了一怔,蓦地跳起来道:“摩勒,你说什么?”心中奇怪之极,暗自想道:“我平生从没有交过做官的朋友,难道他们说的是史逸如么?史大哥却是早已辞官的了。何况他们乃是第一次到这村庄,却又如何知道?”
  铁摩勒闪过一边,大声说道:“你交的好朋友,却怕我讲出来么?你不放我走,敢情是要将我缚去送给官府邀功?不错,今天在马蹄下救人的是我,冲闯了安禄山的也是我,你待怎么?”
  窦令符斥道:“你义父不早教过你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多说什么?你惹了祸不打紧,我这几根老骨头也要给你连累,丧送在此了!”这几句话明里是斥责铁摩勒,其实却是针对段珪璋。窦线娘吓得惊异不定,叫道:“三哥、三哥,你,你这是什么话?珪璋纵然不肯去帮你们斗那精精儿,他也不会翻脸成仇,要将你们缚去送官呀,你,你们把他当作什么人了?”
  段珪璋身形一晃,拦着了门口,冷静说道:“三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窦令符冷冷说道,“你说得好,士各有志,不能勉强,你要到安禄山帐下图个功名富贵,也怪不得你不认我这门亲戚!但望你顾全一点江湖道义,待我们走了之后,你再去通风报讯如何?不过,你若当真要将我们留下的话,我窦令符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也断不能束手就擒!”
  窦线娘嚷道:“三哥,你说到那里去了?你不知道:安禄山正是段郎的仇人,今晚我还曾和他商量避祸之计,准备逃走的啊!”
  段珪璋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三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你说说看,你怎么以为我要到安禄山帐下求取功名呢?”
  窦令符一听他们两人的说话,不似虚假,心中也是疑团莫释,便道:“安禄山手下有两个得力的将领,一个是田承嗣,一个是薛嵩,这两个人和你的交情如何?”
  段珪璋道:“我听过他们的名字,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薛嵩要约我比剑,后来虬髯客的弟弟出头,将事情化解,没有打成。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和他们见过面。”
  窦令符诧道:“你这话当真?那,那就奇怪了!”
  段珪璋道:“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你的妹子,你问问她,我平生几曾说过假话?”
  窦线娘道:“这两个人确实是与我们丝毫无涉,三哥,你怎的会把这两个人和珪璋牵在一起呢?”
  窦令符道:“那么这个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三棵松树的,家主是个年约四十左右、白脸无须的书生,这个人难道也与你毫无关连么?”
  段珪璋道:“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史逸如。不错,这个姓史的做过官,但早在十几年前,就因弹劾奸相李林甫而被罢官的了。哈哈,你说我交了做官的朋友,莫非就是说他?此人古道热肠,高风亮节,虽曾为官,却也是侠义中人呢!”
  窦令符道:“他既曾为官,你可知道他和安禄山有无关系?”
  段珪璋道:“史大哥与我十载深交,我素来知道他是痛恨安禄山的,更不要说和安禄山有什么牵连了。”
  窦线娘插口道:“有一件巧事你还未知道,史家嫂子也是昨晚得了一个女儿,我们和他已是对了儿女亲家。说起来,这姓史的也是你的亲戚呢。”
  窦令符捋了捋须,沉吟半晌,说道:“这可令我越来越糊涂了。好吧,我且从头说起。”
  “前几年有个朋友说在长安闹市之中,曾见过你匆匆走过,因此我猜度你大约住在长安附近,便和摩勒来找寻你们。三天前在凤翔山道,却和安禄山帐下的八名高手遭遇,恶斗了一场。”
  窦线娘问道:“你和安禄山也有仇么?”
  窦令符笑道:“你离开绿林不到十年,怎的连这个也不懂了。咱们窦家,就正是在安禄山管辖下的地区做强盗,要么就受他招安,要么就要与他作对,这不是很简单么?”
  窦线娘笑道:“这我懂得。不过,我离家之时,安禄山还没有做节度使。我尚未知道咱们窦家正在他所管辖的地方。”
  窦令符道:“我们非但不受他的招安,在他兼范阳节度使那天,四弟还曾和他开过一个玩笑,偷了杨贵妃送给他的一件名贵狐裘,因此他早就想收捕我们了。王伯通和安禄山帐下的田承嗣,以前是黑道上的好朋友,田承嗣投归安禄山之后,王伯通与他仍暗通声气。所以,据我猜度,这次我们在凤翔山道突遭安禄山手下的人围捕,大半就是王伯通这厮通风报讯的!”
  段珪璋心道:“绿林中也有高下之分,我这几个舅子不屑同流合污、暗通官府,到底比王伯通胜过一筹。”
  窦令符续道:“安禄山那八个卫士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武功亦非凡俗,其中有一个叫做张忠志的,以前亦是黑道中人,手使一对虎头钩,最为厉害。我右臂上的伤痕,就是给他的虎头钩划破的。”
  铁摩勒笑道:“三叔,你总是欢喜把敌人说得厉害一些,若非你老人家故意卖个破绽,那姓张的如何近得你的身前?”
  窦令符正色道:“摩勒,像你这样年纪,最容易犯轻敌的毛病。这个毛病不改,将来定吃大亏。须知绿林中的教训是:临敌之际,取胜第一,越快得胜越好,免至多生意外。纵使是狮子搏兔,也该用全力。何况咱们不是猛狮,对方亦并非兔子呢。
  “就以那天的情形来说,我身上有白眉针的毒伤,对方合围之势已成,看得分明,他们是想拖垮咱们,若不是我故意卖个破绽,诱那张忠志上当,只怕还未必容易突围呢。像你那样强攻硬拼的打法,实在危险得很。”
  教训了铁摩勒之后,窦令符回过头来说道:“我恨那张忠志以盗捕盗,同类相残,诱得他近身,立即施展霹雳掌的绝招,一掌打断他的肋骨,但他趁着我的破绽,也居然能够扎我一钩,也算得是强悍的对手了。”
  窦线娘道:“那八名卫士里面,没有田承嗣和薛嵩在内?”
  窦令符道:“田薛二人是大将身份,当然不在其中。也许是他们以为有八个人对付我这个老头子,足已够了吧。”笑了一笑,又道:“幸喜他们不是怎样看得起我,要是田薛这两位将军亲自出马的话,我元气未复,断断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怕今晚已不能和你妹子相见了。”
  窦线娘有点诧意,问道:“三哥,那你刚才说的……”窦令符早知其意,立即把话接下来说道:“你是不明白我刚才何以要先提及这两个人吧?那天我无缘与这两位将军相会,可是今天晚上,却见着了!”
  段珪璋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今天晚上?你是在那里见着他们的?”
  窦令符道:“就是在这个村子里,还不到一个时辰。”窦线娘道:“这是怎么回事”窦令符道:“你别忙,且听我按着次序说下去。”
  窦令符接下去道:“过了凤翔山道,恰好在元旦这天,我到了你们的村子,碰上了安禄山的大队人马,正赶着要上长安,给他的贵妃娘娘拜年。
  “我老头子是惊弓之鸟,不敢多惹闲事的了。赶紧在山谷里藏起来。这小子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他却到谷口去瞧热闹。”
  铁摩勒接着说道:“幸亏我出去瞧热闹,我一瞧就瞧见了姑、姑丈把老羊皮袄蒙着了头,脚不离地,步履安详,却走得甚快,一瞧就瞧出是个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孩子好厉害的眼光。糟糕,我一时心急,走快两步,结果给他瞧破。他却能够瞧出我具有上乘武功,安禄山的随从高手,想来也会瞧得出的了。”
  只听得铁摩勒续道:“后来就发生了安禄山的卫士马踏孩子的事,我忍不着把那几个孩子救出来。”
  窦令符笑道:“幸亏他们忙着赶路,没功夫捉拿你。不过,也幸亏你瞧出了姑丈的武功,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就住在这个村子呢!”
  窦令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摩勒一说,我就猜到是你。摩勒见你走进村头那家人家,我以为便是你们的家。”
  段珪璋道:“那么你们是到过史家的了?”
  窦令符道:“不错,我们正是在史家门口,看见了田承嗣和薛嵩。”
  段珪璋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们有没有进去看?我那史家大哥不知如何了?”
  窦令符道:“我还瞧见一个年约四十,白脸无须的书生和他们在一起,谈笑甚欢,这样的情形,我还敢进去吗?”
  段珪璋大大吃惊,忙问:“你可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窦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树上,那时他们正在跨上马背。我只听见那薛嵩说什么:大帅一定给你官做。后来又隐隐约约听得他们提了两次:段先生,段先生。他们已经放马疾驰,话语听不清楚,似乎他们对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为那两个家伙是我的朋友,后来怎样?”
  窦令符道:“还有怎样?你那位史大哥和他们走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家,于是到村中每一家窥探,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们。”顿了一顿,冷冷说道: “要不是我还以为你有几分亲戚的身份,我也不敢来见你了。好吧,我所见的我都说了,放不放我走,那就由得你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给安禄山作见面礼,就请动手吧!”
  “动手”二字,刚从窦令符口中吐出,猛听得段珪璋大叫一声,箭一般的射出门口,窦令符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你、你、你当真……”他只当段珪璋当真头去告密,对他不利,急切间无暇思索,也赶忙逃出段家。
  他这句话未曾说完,脚步刚刚跨过门槛,衣角已被窦线娘拉着,只听得窦线娘大叫道:“三哥,你好糊涂!”
  窦令符道:“怎么?”窦线娘道:“要是他要对你有所不利,还不亲自动手吗?岂有在这时候还去邀人,难道他不预料到你们会马上逃走?”
  窦令符的江湖经验比妹子丰富得多,窦线娘所说的道理简单明白,他当然也会想到,只因一时惊惧,故尔失态,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涂,遂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铁摩勒正在拔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对准窦线娘的背心,原来他以为窦线娘不顾兄妹之情,要将他的“三叔”留难,故此准备在必要之时,便与窦线娘拼命。
  窦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说,你说!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给你了!”
  窦线娘笑道:“三哥,不必着慌,听我细说。”剔亮了红烛,将丈夫与安禄山结仇的经过,段史二家的关系,相约逃难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都对窦令符讲了。
  窦令符与铁摩勒这才完全明白,只听得门外鸡啼,已是五更时份,卧室内那初生的婴孩也啼哭起来,窦线娘的话刚好完毕,笑道:“我该给他喂奶了。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亮。他也该出来见舅舅了。”
  窦线娘给孩子喂饱了奶,抱他出来,窦令符道:“这孩子骨格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材料。”孩子出来,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每个人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忽听得一声长啸,段珪璋的声音朗声吟道:“宝剑欲出鞘,将断佞人头,岂为报小怨,夜半刺利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弹剑悲啸,宛若龙吟,大踏步走上台阶。
  这时已是曙光微现,但见他须眉怒张,双眼火赤,窦线娘从未见过丈夫这等神态,吓得呆了,她尚未开口,铁摩勒却忽地抢上前去,一声:“我错怪了姑丈了!”咚、咚、咚,就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
  段珪璋将铁摩勒扶了起来,仰天笑道:“好,你爱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窦令符也过来赔礼,段珪璋却侧身避开,沉声说道:“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客套。三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托你了。”
  窦令符笑道:“你我亲戚上头,怎用得上拜托二字,你才说不要客套,你自己却先客套了!”他见段珪璋如此神情,情知定有非常严重之事,因此故意打个哈哈,缓和各人紧张的情褚[绪?]。
  段珪璋指着他的孩子道:“三哥,请你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带他们走吧!”“线娘,你要好好教养孩子,长大了将我的剑谱传给他。”
  窦线娘本来就想带孩子到母家避难,并因此与丈夫龃龉,想不到丈夫突然应允,她隐隐感到不祥之兆,颤着手儿,不敢接那剑谱。段珪璋叹了口气道:“拿去吧,以后也许你我不能见面了。”
  窦线娘道:“段郎,你要到那里去?”其实这时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寻史大哥去。”
  窦线娘道:“你到史家看过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儿呢?”
  段珪璋道:“都给安禄山的爪牙绑架去了。”
  窦线娘“啊呀”一声叫将起来,“真的?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这是意想中事。昨日我一时疏忽,避入史家,安禄山当然把史大哥当作我了。”
  窦线娘道:“史大哥是个进士,他怎的不会分辩?”窦令符接着道:“我听得那田承嗣说给官他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难测,你、你……”
  段珪璋剑眉一竖,立即打断他的话道:“线娘,别人不知道史大哥的为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为了要保全我,故意顶着我的名字去了!
  “我到了史家,屋子里鬼影都不见一个。在卧房里我嗅到有残留的迷香气味,在书房里我找到史大哥所写的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说一些鬼话,难道你会相信他向安禄山求官?
  “你看,史大哥是怎样信托咱们,遗书叫他的妻子找至亲好友照顾,他写这张字条的时候不便言明,这至亲好友除了咱们还有谁人?
  “线妹,事情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窦线娘是绿林世家,对黑道上的伎俩,当然明白,恨恨说道:“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为却这般卑劣。连妇人孺子都不放过!”
  段珪璋道:“是啊,史大哥一家,都受了我的牵累,你说,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窦线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禄山帐下高手如云,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斯,她那里还能够阻拦?而且她也是个具有侠骨英风,深明大义的女子,在这关节上头,若然换了是她,她也会像丈夫一样的舍生取义的。
  两夫妻四目相对,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窦线娘才用颤抖的手接过段珪璋的剑谱,低声说道:“段郎,你去吧!但愿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来!只、只可惜我刚在产后,不能和你同去。”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比我去拼死,还要艰难得多。我不能为你分劳,只有请三哥照料你了。”他极力使语调平静,但微笑之中仍然掩盖不住悲凉。
  窦令符笑道:“珪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归来,我们还等着你去对付精精儿呢!”其实他这番说话,不过是安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闯入龙潭虎穴,双拳难敌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极困难,何况他还要救人。
  鸡声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们都该走了。我和你们同走一程,到村头分手。”
  元旦晚上,人们都睡得很迟,路上还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头,在经过史家的时候,段珪璋忽然停下步来,说道:“让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沉声说道:“若是我万一不能回来的话,那史大哥也是不能回来的了。孩子长大之后,你要他打听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还能活在人间。若是毫无音讯,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方能另娶。那股宝钗,你要藏好,作为凭证。”
  窦线娘含泪说道:“我会一一告诉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载夫妻,累你操劳不少,请受一拜!”窦线娘道:“我得到这样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后如何,都是一生无憾的了!你亦请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离开,他怕看妻子的泪眼,头也不回,便即上路。忽听得铁摩勒高声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铁摩勒道:“我跟你到长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么?”铁摩勒道:“想到长安开开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长安干什么?这可不是好耍的啊!”铁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禄山府中救那姓史的义士,姑姑刚在产后,三叔的伤毒未曾痊愈,他又要赶回去应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却闲着无事,正好给你作个伴儿!”段珪璋正色道:“这是赌性命的勾当,你知道么?我不能要你同行!”铁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汉么?不管你要不要我,我是跟定你的了!”
  段珪璋大受感动,说道:“好,你有这样的志气,我就带你同行。到了长安,你可要听我的话。”铁摩勒道:“这个当然。”
  窦令符本来舍不得铁摩勒,但他也知道这少年的性子极是刚强,说一不二,而且他想到这次自己前来求助,如今段珪璋有事,自己不能帮忙,让铁摩勒去,也正好卖个人情,便即说道:“这孩子的功夫还过得去,最少也可以做个通风报讯的人。你就带他去,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总不能让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长安,我自有处置。要是我也万一能保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来的话,我会到幽州去看你们,顺便跟那精精儿见见高下!”他已在心中决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传给铁摩勒,并且决不让他同到安禄山的府中冒险。
  铁摩勒何等聪明,早也听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长安,我总有办法,你想把我撇开,未必能行。”他眼珠一转,打定主意,却不开言。
  窦令符大为欢喜,虽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还未完全绝望,他如今已答应了愿在事情完后,便去对付精精儿,那么只要他无恙归来,窦王二家之争,窦家是稳操胜算的了。
  窦线娘听得铁摩勒同去,心中稍宽,扬手说道:“段郎,你此去见机行事,若是急切之间,不能下手,便不可强为。要人帮忙的话,可以叫摩勒捎个信来。”段珪璋道:“我理会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记着我的话,好好教养孩儿。”他怕看眼泪,不敢回头,带了铁摩勒,便直奔长安而去。
  长安离他家不过六十里路,当天便到。正是:
  胸中侠气未曾消,抛家暂作长安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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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传说承影 于 2016-8-22 15:41 编辑

第四回
  敢笑荆轲非好汉
  好呼南八是男儿
  三天之后,在长安明凤门旁边的一家酒楼上,来了两个生面客人。
  明凤门是唐朝皇宫的第一道大门,这座酒楼的位置在皇宫旁边,它的顾客也都是些不寻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归来的文武官员,因为住处距离皇宫较远,来不及回家,便到这里吃中饭的;也有些宫中宿卫,散值(即下班)之后,和同伴到这儿喝酒的。所以别的酒家,晚上热闹,而这家酒家,却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顾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来的这两个客人,却是第一次到这豪华的酒肆,座中无人相识。这两个人,一个年约四十开外,器宇轩昂,披裘佩剑,似乎是个豪客;和他同来的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打扮得也像个贵家子弟,但双眸炯炯,精光闪烁,令人一看,就知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远非那些徒靠祖先遗荫的绣花枕头可比。
  酒楼上的客人虽然觉得这两个生客有点特别,但这家酒楼在长安名气很大,不时有外地豪客慕名而来,或者到此求官谋事的,所以大家虽然觉得有点特别,却也不以为意。
  这两个人正是段珪璋与铁摩勒。原来段珪璋到了长安之后,即借宿在一个相熟的僧舍中,寺院的住持名唤怀仁,是个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生的时候,曾经是这个寺院的大施主,怀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选择了这间寺院作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虽然有了栖身之地,却无法知悉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所在,后来他打听到有这么一家酒楼,心想安禄山既是常常进宫,这家酒楼的顾客,不乏和宫廷有关系的人,因此便携了铁摩勒前来饮酒,希望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为了适合这家酒楼的顾客身份,他把所带的银子都换了华贵的衣裳。
  这时是近午的时分,正是酒楼上的热闹辰光。靠窗的一张桌子,有几个官儿围着轰饮,其中却有一个中年书生,只是一袭布衣,箕踞案头,顾盼自如,豪气迫人!那几个官儿,却反如众星拱月似的,对他甚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人相貌清奇,气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见!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物?这几个官儿,也迥非凡俗!想不到官场之中竟有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视那布衣书生,忽见那书生的眼光也向着他射来,蓦地击桌赞道:“好剑,好剑!”段珪璋吃了一惊,心道:“这书生倒是个识货之人,我的剑还未出鞘,他已经知道是把宝剑了!”那书生向他招手叫道:“来,来,来!金樽有酒应同醉,结客何须问姓名!你过来饮酒,宝剑借我一观。”
  饶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从未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向他借宝剑观赏,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书生豪气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珪璋为之倾倒,顿时间也不禁豪情勃发,忘了应有的顾虑,应声便站了起来,走过去道:“得蒙先生邀饮,何幸如之,只怕这把剑尚不足当宝剑之名,有污先生尊目。”
  段珪璋这把剑乃是他祖父当年跟大将军李靖西征之时,李靖赐给他祖父的家传宝物,剑一出鞘,光芒四射,那书生弹剑笑道:“虽非干将莫邪,也算得是人间神品了。你从那里来?”段珪璋含糊应道:“我从幽州来。”那书生道:“路很远啊!路途险阻,想来你若不是仗着这把宝剑,也难以走到长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剑,倒想起少年游侠的往事来了。”旁边一个官儿笑道:“学士豪情,至今未减。”那书生大笑道:“现在是靠着皇帝混酒食,那还有什么豪情啊?”
  蓦然站了起来,手弹宝剑,朗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筋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吟声未毕,忽地有一个蟒袍玉带的大官从酒客丛中挤出来,走到跟前问道:“这位先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书生同桌的一个年老官员叫道:“啊,你不是吴司马吗?李学士,这位是湖州司马吴筠吴大人,也是咱们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惊疑不定,不知这书生是何等人物。只听得那书生哈哈大笑,随口吟诗,答那湖州司马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吴筠笑道:“我猜得不错,原来果然是青莲学士。闻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惊又喜,原来他所遇的这位书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来倾慕的大诗人李白。
  原来这位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不但诗做得好,而且也通晓剑术,他嗜酒耽诗,轻财狂侠,自号青莲居士,别人见他有飘然出世之表,又称之为“李谪仙”,他少年之时,慕游侠豪风,也曾仗剑遨游四方,登峨嵋、上太行、游云梦……看尽天下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酒,到了长安之后,得秘书少监贺知章的推荐和赞扬,各方重视,渐渐名传帝阙,连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大名。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国历代皇帝中少有的“风雅”人物,通晓音乐,也懂得欣赏诗词,他爱慕李白的才华,所以对他特别破例优待,召为翰林学士,并时常邀他入宫赏花、听乐、饮酒、赋诗,但李白不爱富贵,仍然以“布衣”自豪,谈笑傲公卿,结交多侠士,所以他见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悬宝剑,便脱略形骸,不拘小节,邀他同饮。
  段珪璋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心中想道:“要是史大哥在此,得与他所倾慕的青莲居士斗酒论诗,不知该多高兴呢!”
  李白哈哈大笑,将宝剑交还段珪璋,说道:“我今日得赏宝剑,结新知,如此乐事,岂可不醉!”左手携了湖州司马吴筠,右手携了段珪璋,拥入席中,立即开怀痛饮,一连饮了几大盅,忽听得“啪”的一声,他将鞋子除了下来,一甩头,又把帽摔到地上,摇摇晃晃的说道:“啊,醉了,醉了,当真醉了!”科头跣足,伏在桌上,果然呼呼噜噜的打起鼾来。
  同桌的一个官儿惊道:“青莲学士当真醉了。要是皇上召他做诗,这却如何是好?”另一位道:“未必有这样巧吧?”刚才与吴筠打招呼的那个老者笑道:“你们也太小觑他了,李白斗酒诗百篇,喝醉了他的诗更做得好!”
  那官儿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妙,妙,这一句本身就是一句好诗。”同桌的一个少年笑道:“你知道这句诗是谁做的?是老杜前几天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送给青莲学士。饮中八仙有贺老大人,还有这位张兄……”那老者笑道:“也有你呢。你忘记说自己了。”那少年笑道:“我是陪衬的。”歇了一歇,又笑道:“老杜写青莲学士那几句,真好像是看到他今天这个模样似的。”吴筠问道:“那几句怎么说?”那少年朗吟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要是皇帝今日果然召他,那就越发对景了!”
  段珪璋这时才和那几个人互通名姓,原来那个老者便是为李白在长安揄扬最力的秘书少监贺知章,他本人也是个著名的诗人;那美少年名叫崔宗之,姓张的那个则是以草书名闻天下的张旭,其他几个也是长安城中颇有名气的人,段珪璋也胡乱捏个假名说了。
  湖州司马吴筠笑道:“饮中八仙除了李学士、贺老大人、张兄崔兄之外,不知还有那几位。杜甫那首诗你可记得全么?”
  崔宗之道:“难得今日有此盛会,张兄就烦你大笔一挥,我把这首饮中八仙歌念给你听,你写一幅草书送给吴司马,就当是咱们和他见面的礼物如何?”吴筠大喜道:“张兄乃是当今草圣,老杜号称诗圣,以草圣写诗圣咏诗仙的名诗,真乃相得益彰,这样的礼物,的是珍同拱璧!”
  张旭道:“只怕醉了写不好,教司马见笑。”崔宗之笑道:“你写草书也像李学士写诗一样,越醉越好,何必客气。”
  贺知章叫店家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一张空桌上铺好了纸,张旭选了一枝大号狼毫笔,蘸满了墨,崔宗之念道: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路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齐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崔宗之念一句大家便哄笑一场,贺知章道:“真是把咱们的醉态写得淋漓尽致!”张旭大笔挥舞,墨汁飞溅,写完了这首诗,他的面上,东黑一块,西黑一块,连胡须上也沾满了墨,旁边的人,衣裳上也是点点斑斑的墨迹,张旭哈哈大笑,摔笔笑道:“你们是醉态可掬,我却是丑态毕露了!”
  贺知章道:“可惜你不早些来长安,听说湖州乌程酒极佳,你就是为了乌程酒才去就湖州司马之职的,要是你在长安,老杜就应该写饮中九仙了。嗯,我忘了问你,你不在湖州任内,却上京来干什么?”
  吴筠道:“我是奉召进京述职的,来了五天,却尚未蒙皇上召见。”贺知章面有诧色,道:“皇上极少顾问政事,却怎的会突然召你进京述职?”沉吟半响,忽地问道:“你可见过杨国忠没有?”吴筠道:“没有。”贺知章道:“你赶快备办一份名贵的礼物送他。”崔宗之笑道:“若是急切之间备办不来礼物,送金子更妙。我们这位宝贝相爷一见了黄澄澄的金子,就容易说话了。”
  吴筠大笑道:“我为官数载,两袖清风,那来的金子?再说,我若有钱,自己不会买酒吃么?为什么要送礼给杨国忠?”
  贺知章道:“司马有所不知,自杨国忠专权之后,卖官鬵爵,无所不为,州郡长官,若不是他的人,便陆续撤换。依我看来,召你入京述职,只怕是他的主意。他正在等着你送礼呢,谁知你却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笑了一笑,续道:“要是你宦囊不便,咱们几位酒友给你凑一些如何?他大约因为你政声颇好!所以迟迟不敢换你,只是召你述职,想等你找上门来。你稍为给他一点好处,卖他一点面子,大约也就可以无事了。”
  吴筠愤然说道:“小弟宁可丢了这顶乌纱,也决不巴结权贵,送礼之事,再也休提。”
  贺知章道:“吴兄廉洁自持,当然是好。可是你就不想想,要是湖州司马,换了一个贪鄙之人,岂不苦了湖州百姓?我们不是劝你巴结杨国忠,而是想为湖州留一个好官。唉,现在天下的好官太少了,能留得一个就是一个。”
  崔宗之道:“要是吴兄不肯送礼,还有一法,可以找李仆射给你讲讲情。他也是咱们酒友之一,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那位‘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避称贤。’就是说他。李仆射虽然豪奢,人却还是正直的。”
  吴筠叹口气道:“贺老大人劝我以湖州百姓为重,此心可感,只是如此官场,实在已令我心灰意冷,再说,纵使花钱打点,我却不是个同流合污之人,这个官又能做到几时?诸兄盛情心领,这顶乌纱,能不能保,听天由命吧。”
  贺知章等还想再劝,忽听得楼梯声响,跑堂的躬腰曲背,叫道:“伺候令狐大人,令狐都尉,今天你老来得迟了。”
  吴筠问道:“什么官儿,这样威风?”贺知章笑道:“大约是羽林军(即御林军)的军官专职护卫圣上的,你别瞧他们的品级不及咱们,可比咱们阔气得多呢。这班侍卫老爷多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堂倌当然要巴结他们。”一个官儿道:“宫中的都尉来了,不知是不是皇上要召李学士入宫?”
  说话之间,只见三个军官走上楼来,当前的一个穿着羽林军的服饰,十分神气,后面两个军官,身披驼绒军装,腰围金带,脚踏蛮靴(一种长统的马靴),看这装束,便知是边军的高级将领。
  那羽林军军官道:“我给你们带来两位贵客,这位是田将军,这位是薛将军,快给我们找一副雅座。”堂倌连连应诺,连忙去收拾一副临窗的座头。
  跟在令狐都尉后面那个身体有点发胖的军官,眼光一瞥,见李白伏在桌上呼呼噜噜的打鼾,鞋子帽子都摔在一边,远远就闻得他那股酒气,还有一个张旭,须子上墨汁淋漓,兀自在那里手舞足蹈,要和别人斗酒,那军官皱起眉头,道:“人家都说这是长安最有名气的一家酒楼,却怎么容得这些穷酸在这里撒野。”令狐都尉不待他的话说完,急忙拉着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瞌睡的那个人正是皇上所宠爱的李青莲李学士。”那个军官吓了一跳,连忙噤声,脸色尴尬之极,偷偷的朝李白张旭那两张桌子望去,见那些人闹酒的闹酒,谈天的谈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这才放心。
  这时段珪璋已回到了他原来的座头,铁摩勒低声说道:“这两人就是安禄山手下的田承嗣和薛嵩。”段珪璋道:“沉住了气,不可闹出来。”
  酒楼上有三张桌子,坐着的都是宫中的侍卫和羽林军军官,见了令狐都尉,纷纷起来招呼,那令狐都尉哈哈笑道:“我给你们介细[绍?]两位好朋友,平卢军的田将军和薛将军,他们两位是安节度使的左右手。”在各路节度使中安禄山兵权最大,又是杨贵妃的干儿子,那些侍卫们和军官们对田薛二人纷纷趋奉。
  段珪璋听他们的言语,知道那个令狐都尉名叫令狐达,在这群军官中似乎职位最高,那些人对他都很恭敬。田薛二人则是护送安禄山入宫的,安禄山给杨贵妃留下了,要他们到晚上才去接他。
  段珪璋心道:“这酒楼正对着明凤门,我今晚再来,在此守候,等这两个家伙接安禄山回去之时,我暗地跟踪便是。”
  铁摩勒那日在马蹄下救人,田薛二人虽然在安禄山左右,但铁摩勒那日是个乡下少年,现在却打扮成贵家子弟的模样,田薛二人那里认得出来?何况他们的眼光都被李白的醉态吸引住了,更没有注意他们。
  不过段珪璋却不敢大意,生怕给他们窥破行藏,已然得到了安禄山的消息,便想离开酒楼。
  正待叫堂倌过来结账,酒楼上又来了一个客人,一进来就大声问道:“李学士可是在此喝酒么?”
  这人也是个武官装束,但与田薛二人却大大不同,他着的是一身粗布军装,严冬时份,仍然穿着草鞋,但他腰挂长刀,刀鞘却是名贵的犀牛角做的,样式古拙,刀鞘上还缠有金丝,要不是他挂着这把名贵的刀鞘,那就完全像一个穷大兵了。
  段珪璋抬起头来,打量了这人一眼,不觉暗暗吃惊,这军官约有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有神,虬须如戟,满面风尘之色,却掩盖不住他的侠气雄风,段珪璋蓦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却不敢断定是不是他。
  令狐达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李学士是你随便见得的么?”
  那军官冷笑道:“我找李学士关你什么?要你出来多事?”
  薛嵩道:“你大呼小叫好没规矩,李学士正在好睡,你胆敢吵醒他么?看你这粗野的样子,李学士就不会交你这样的朋友!” 薛嵩刚才认不得李白, 出言无状,甚感难为情,正好趁这个机会,一来为令狐达助威,二来讨好和李白同来饮酒的那班官儿,心中想道:“这回大约不至于看错人了吧。看来这厮最多不过是一个边军的小军官,谅他怎能识得李白。”
  薛嵩拦着了去路,那军官大怒道:“你狗眼看人!”平掌一推,薛嵩冷笑道:“你要打架么?”立即施展擒拿手法来扣他的脉门,想把他一下拿着,反扭过来,在一众军官面前,博个哈哈一笑。那知他没有抓着人家,却反而给那个军官一掌推开,跄跄踉踉的几乎跌倒!
  令狐达大吃一惊,要知薛嵩是有名的青州剑客,以剑术、暗器与擒拿手称为三绝,而今他竟然一交手就吃了对方的亏,而且连令狐达也看不出那个军官是怎样闪开薛嵩的擒拿手的。
  薛嵩大怒,便想拔出剑来。贺知章上前调解道:“李学士结交遍天下,薛将军敬爱李学士之情可感,这位……”那军官道:“我姓南,东南西北的南。”贺知章续道:“这位南兄既然是李学士的相知,对薛将军的阻拦也不应见怪,李学士当真是喝多了几杯,现在已睡着了。”贺知章这番话说得婉转之极,薛嵩又知道他是个大官,只好忍住了气,不敢发作。
  那姓南的军官游目四顾,问道:“那位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人就是李学士吗?”
  贺知章诧道:“不错,就是李学士。”薛嵩已冷笑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并不认识李学士的呀!”
  那姓南的道:“我几时说过我认识他,我不想谬托知己。”
  贺知章道:“然则阁下找他何事?”那姓南的道:“我不敢谬托知己,可是另有一位是李学士知己的人,托我捎一封信给他。”
  贺知章道:“是那一位?”心想:“李白的知己朋友,说出来大约我即算不认识也总会听过名字。”那姓南的道:“是一位姓郭的朋友,这封信我得亲自交给学士,不便转托他人。”看情形他是不愿说出这姓郭的名字。
  贺知章心想:“我可未曾听李白提过有姓郭的好朋友啊。”但他老于世故,别人不愿说,他也不便再问,当下说道:“李学士这觉不知要睡多少时候,可要我唤醒他么?”
  那姓南的军官道:“不必,不必。我就在这里喝酒,等他醒来好了!”高声叫道:“打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来!”
  薛嵩歪着眼睛,洋洋得意的说道:“如何,我这双眼看人还看得准吧?”言下之意,即是说:“你看,我说李学士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没有错吧?”那姓南的大盅大盅的喝酒,不理会他。薛嵩又笑道:“这是长安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哈哈,却想不到有人把它当作路边的酒肆了。”这是嘲笑那姓南的只知道叫路边酒肆所常卖的东西,这酒楼上有多少美味的菜式他不叫,却只要白酒和切牛肉。
  那姓南的把酒盅重重一顿,大声说道:“我吃什么东西,也要你管么?”
  那酒盅是青铜做的,被他重重一顿,只听得“当”的一声,酒盅陷入桌内,与桌面相平,四座皆惊,薛嵩亦自有点气馁,但又不愿当众失了面子,退了一步,说道:“你莫发横,这里不是打架的处所,有本事的,你敢与我约个地方比剑么?”口气已然软了许多。那姓南的军官冷笑道:“随你划出道儿,我一准奉陪便是。待我见过李学士之后,立刻便可赴约。”
  段珪璋见了这人的身手,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他了,想不到在此地相遇。”但酒楼上人多口杂,他虽然认出了这个人,却也只得暂时忍耐,不敢即去招呼。
  田承嗣与薛嵩同来,薛嵩与那姓南的发生争斗,田承嗣却躲过一边,噤若寒蝉,段珪璋暗里留意,只见他面色铁青,眼神注定那个姓南的军官,屡次手按刀柄,却始终不敢站出来。段珪璋暗暗奇怪,心道:“田承嗣和这姓南的一定有什么过节,看来只怕好戏还在后头。”
  薛嵩心道:“你手上功夫虽然了得,比剑我未必会输给你。”正要与那姓南的订约,贺知章等人也正要出来调解,就在这乱哄哄之际,忽听得“当、当、当”三下锣声,有人高声报道:“圣旨到!”
  酒楼上肃静无哗,有品级的官儿都站了起来,避过两边,酒店的主人急忙上前迎接,道:“迎中使大人,不知圣旨宣召那位大人。”这样的事情在这酒楼上已发生过几次,主人也知道定然是宣召李白,但仍然不能不有此一问。
  唐朝的太监奉旨出差的尊称“中使”,但这次率领几个小太监出来找寻李白的人,本身却不是太监,而是一个乐工,名叫李龟年,虽是乐工,但甚得皇上宠爱,授为“掌乐御奉”,身份不比寻常,贺知章等人都认得他。
  李龟年上前高声说道:“奉圣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他背后一个小太监,手捧冠袍、玉带、象笏,便来找寻李白。
  李龟年笑道:“李学士果然又喝醉了。皇上立即便要见他,这却如何是好?贺大人也在此,帮忙我一同唤醒他吧。”
  两人正在扶起李白,李白忽地双手一推,酒气喷人,喃喃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头也不抬,又倒下去睡了。贺知章和李龟年给他一推,险险跌倒。李龟年苦笑道:“这次比上次醉得更厉害了,怎么办呢?”
  小太监道:“咱们抬他走吧。”李龟年道:“总得让他换过朝衣。”叫道:“店家,打一盆水来。”
  贺知章官居秘书少监,也是侍从皇帝的近臣,与李龟年又稔熟,李龟年已宣读了圣旨,彼此不必再拘什么礼节,贺知章问道:“皇上这次急于宣召李学士,为了何事?”
  李龟年道:“今年扬州贡来了许多名种牡丹,都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下。今日牡丹盛开,皇上命内侍设宴于亭中,同杨贵妃赏玩,命我引梨园中的一十六色子弟,各执乐器,前来承应。奏了几曲,不合上意。皇上便叫我停住,说道:‘今日对妃子、赏名花,岂可复用旧乐?你即将朕所乘的玉花骢马,速往宣召李白学士前来,作一番新词庆赏!’你瞧,皇上的御马都牵来了,就等着李学士去呢,急不急煞人?”
  说话之间,店主人已亲自把一盆冷水捧来,李龟年要了一条毛巾,也顾不得天寒地冻,亲自把手巾浸了冷水,扭了两下,便往李白的额角敷去,又叫店家取来了四面屏风,围着李白,笑道:“幸而我熟知学士的脾气,预先到翰林院取了他的冠袍、玉带、象笏来,不出我之所料,他果然是一袭布衣,在此与诸公饮酒。”
  李白等人被屏风遮住,段珪璋瞧不见内里情景,过了一会,只听得李白的声音说道:“真煞风景,我还未喝够呢,做什么诗?”李龟年唧唧哝哝,似乎是在他耳边低声求恳,过了片刻,又听得李白笑道:“吓,扬州的名种牡丹都盛开了,大红、深紫、淡黄、淡红、通白各色名种都全,皇上又备了凉州美酒,等我去喝,哈,这倒对了我的口味了,瞧在扬州牡丹的份子,我就去一趟吧。”楼板咚咚作响,原来当他说到各种牡丹、凉州美酒之时,禁不住手舞足蹈。随着又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敢情他已是脱下布袍,换上朝衣。
  再过片刻,只见李白推开屏风,走了出来,兀自脚步踉跄,矇眬醉眼,酒气熏人,几个太监前呼后拥,左右扶持,走过那姓南的军官座前,李白忽然停了下来,道:“好一位壮士,咦,你、你、你……”那姓南的道:“我给令公捎了一封信来,正要见你。”话未说完,太监们早上前将他推开,喝道:“什么人,赶快滚开!”
  李白怒道:“岂有此理,你们要赶走我的好朋友么?”双臂横伸,扶着他的那两个小太监,“卜通”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
  太监们大惊失色,旁边一个官儿好生诧异,小声问他的同伴道:“咦,刚才这人还不认得李学士呢,怎的却又忽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李白推开了太监,东倒西歪,摇摇幌幌的踏上几步,指着那个姓南的军官哈哈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你,你,你一定是南八兄,敢笑荆轲胆如鼠,好呼南八是男儿!哈,哈,哈,见了南八,谁还理会什么贵妃娘娘,来,来,来,咱们再来喝过!”
  李龟年早就上前拉着南八,对他一揖,悄声说道:“皇上等着见李学士,你帮个忙!”
  李白一步跨得太阔,身躯倾侧,扶着桌子叫道:“南八、南八,你怎么不来喝酒,喂,喂!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阔气的老公公托你带东西给我呀?哈,哈,哈,你南八怎会是给人送礼的人呀?笑话,笑话。快来说清楚了!”李白尚未醉醒,又一心放在南八身上,竟未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把他说的“郭令公”,当成了什么阔气的老公公了。
  那姓南的军官大笑道:“学士果然是我辈中人,但现在楼下就有御马等着你骑进宫去,你纵然陪我喝酒,我也喝得不痛快,不如待你今晚无事,我再去与你喝个通宵!”
  李白道:“好,你说得也对!待我见了皇帝老儿再见你,的确可以喝得舒服一些!”
  贺知章忙道:“李学士住在我的家中,你问城西贺家就知道了。”那姓南的道:“你老先生是贺少监,我知道。”他知道贺知章的意思,是要他让李白快走,他一想托他的说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而李白又在醉中,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封信他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交出来了。
  李龟年与那班太监急忙拥着李白下楼,李白那班酒友也都跟着散了。那姓南的军官摇了摇头,叹口气道:“玉门已自燃烽火,宫门沉沉醉歌舞……”蓦地拍案叫道:“可惜了李学士!”仰着脖子,将酒盅余酒,一倾而尽,掷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面,便要离开。
  令狐达与薛嵩忽然走了过来,令狐达陪笑说道:“南兄,且慢!”
  那姓南的军官剑眉一竖,朗声说道:“什么地方。是不是现在就去?除了这个姓薛的之外,你是不是也要凑上一份?”
  令狐达笑道:“南八兄,不是约你比剑。”那姓南的圆睁双眼说道:“不是约我比剑,你留我作什么?”薛嵩上来抱拳说道:“方才不知吾兄,多有冒犯,还望南兄勿怪。”
  南八肚里暗暗好笑,心中想道:“想是这厮见了李白如何待我,故此马上便变了一副脸孔!”他是个豪爽的人,虽然看不起薛嵩,但别人既来陪罪,他便也哈哈笑道:“小小一点言语角逆(冲突之意),何足介怀?薛将军既是不必要我比剑,那就请容我先走一步吧。”
  令狐达道:“不打不成相识,南八兄多坐片刻何妨?”南八道:“不敢高攀!”令狐达笑道:“南八兄这样说,就是还有见怪之意了。”薛嵩也道:“彼此都是武林同道,令狐都尉又是最喜爱结交朋友的,南八兄何必这样吝于赐教。”
  南八心道:“这两个人的武功还过得去,却偏生这么讨厌!”只得再坐下来,淡淡说道:“两位有何指教?”
  令狐达笑道:“正是有件事要请问南兄,方才南兄所提到的郭令公,可是九原郡守郭子仪么?”
  郭子仪后来功勋盖世,受封为汾阳王,但当时只是一个郡守,知道他的名字的人还不多。段珪璋在旁边听了,也觉得有点诧异,心想:“令狐达是御林军都尉,薛嵩是安禄山手下的心爱将领,他们敬畏李学士还说得过去,因为李学士到底是皇上看重的人。但却何以对一个郡守却也像耸然动容,这郭子仪不知是什么人物?”
  南八踌蹰片刻,答道:“不错,托我捎信给李学士的就是郭郡守。两位可是认得他的么?”
  原来李白与郭子仪的结识甚不寻常,有一日在并州地界,游山玩水忽然碰着一伙军卒,执戈持棍,押着一辆囚车,车中的囚犯仪容伟岸,李白动了好奇之心,上前一问,原来此人便是郭子仪,当时是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的偏将,因奉军令,查视余下的兵粮,却被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其主,法当处斩,当时哥舒翰出巡已在并州地界,因此军政司把他解赴军前正法。
  郭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声如洪钟。李白回马,傍着囚车而行,一头走,一头慢慢的试问他些军机、武略、剑术、兵书,郭子仪对答如流,就像碰着个知己一般,越谈越投机,越谈越高兴,神采飞扬,那里像个即将赴死的囚徒,李白越听越奇,心中想道:“我平生所结交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若说到可以足当国士之称的,似乎还只有此人!”
  李白直跟着囚车走到军前,亲自进去见陇西节度使哥舒翰,申述来意,求他宽释郭子仪之罪,哥舒翰素慕李白大名,趁这机会,卖了他一个人情,许郭子仪在军前备用,将功赎罪。
  别后数年,郭子仪屡立军功,渐露头角,做到了九原郡的太守,李白在长安听到了故人消息,甚为高兴。但他不愿意夸耀自己的恩德,这件事情,从未向人提过,因此即算是贺知章这样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和郭子仪的这段交情。
  郭子仪也听到了李白在长安的消息,知道他虽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过是等于皇帝的清客人一般,不会重用。而且权臣当国,心想以李白的性格,大约也不会在这样的官场混得下去。郭子仪思念及此,遂请他的一位朋友,替他带信入京,找寻李白,想请李白到他的任所去。
  这位朋友,便是李白称他为“南八兄”的这个军官,其时正在郭子仪幕下,助郭子仪守边。这人排行第八,真姓名叫做南霁云,是燕赵间一位著名的游侠,江湖上在这二十年间,先后有两位著名的游侠,十年前是段珪璋,自段珪璋隐居之后,最负盛名的就是他了。他在九原,曾经以单骑击退寇边掳掠的三百羌人铁骑,所以当时民间有一句赞扬他的话道:“要如南八,方是男儿!”
  此际,令狐达一再向南霁云问及郭子仪,南霁云只道他是认识郭子仪的,也就直认不讳,说出托他带信给李白的便是郭子仪。
  那料令狐达问清楚之后,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封信李学士既然尚未取去,就请借给在下一观如何?”
  此信虽然非关机密,但这要求却未免不近人情,南霁云怫然不悦,说道:“令狐大人说笑话了,别人的信,怎么好借去看?”令狐达冷冷一笑,又问道:“南八兄,你刚才说:‘只可惜了李学士’,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南霁云怒道:“你凭什么来审问我?”令狐达道:“李学士蒙皇上圣恩,派中使御马来迎,荣宠无比,你却说他可惜,恕我愚昧,实是不解其意,务请你说明白。”南霁云给他问住,解释不来,索性放下了脸说道:“我没有功夫和你说话!”
  薛嵩冷笑道:“有功夫比剑,却没功夫说话么?”令狐达做好做坏,拦在当中说道:“你将那封信交给我,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我仍然把你当作朋友看待。”
  南霁云“哼”了一声:“我南八岂是受人威胁的!不交出来又怎么样?”
  令狐达面色一变,蓦地喝道:“你替外臣奔走,勾结近臣,又心怀不满,诽谤朝廷,两罪俱发,还想逃么?”
  段珪璋一直冷眼旁观,刚才见令狐达过来向南霁云打拱作揖的赔罪,还只道他是个势利小人,为了李学士的缘故,故此对南霁云巴结,不料倾刻之间,他却突然翻脸,与南霁云动起手来,饶是段珪璋阅历甚丰,亦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令狐达已取出了一对护手钩,一招“倒卷珠帘”,左钩横胸,右钩斜指,就向南霁云胸前划去!南霁云却未曾拔出刀来,只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裳被他的护手钩钩去了一大片,紧接着“啪”的一响,令狐达却着了他一记耳光。
  南霁云身手矫捷,退步、闪身、避钩、进掌、拔刀,一气呵成,左掌拍出,立即反手一刀,当的一声,又和薛嵩的长剑迎个正着!
  火星蓬飞,薛嵩的青钢剑损了一个缺口,薛嵩号称青州剑客,剑法上实有非凡造诣,刀剑一交,立即知道对方是把宝刀,倏的变招,长剑一圈,一招“龙门鼓浪”,连环三式,连袭南霁云上中下三处要害,剑光闪闪,当真就似浪涌波翻,飞珠溅玉,耀眼生缬!令狐达的武功比薛嵩尚胜一筹,他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吃人一照面便打了一记耳光,怒火中烧,也立即使出杀手绝招,双钩一横一直,一招“指天划地”,前钩指到了南霁云的背心,后钩跟着刺向南霁云腿弯的关节,南霁云要是站在原地不动,背心势必给他搠个透明的窟窿;要是向前奔出,前心势必受薛嵩的一剑,要是向上跃起,那就等如凑上去给令狐达的利钩穿过腿弯了!
  好个南霁云,只见他在剑光钩影之中,腾地一个倒蹬,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这一脚向后踢出,恰好踢中了令狐达的虎口,令狐达指向他腿弯的那柄护手钩,还未曾沾着他的裤管,就给他踢得脱手飞去,与此同时,他横刀一立,向前斜削出去,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薛嵩那一剑若是剑势不改,仍然向前刺出的话,或者可能令他受伤,但薛嵩的一条臂膊,却先要保不住了,幸而薛嵩的招式未曾使老,慌不迭的撒剑回身,只听得南霁云哈哈大笑,已从令狐达身旁掠过!
  铁摩勒看得出了神,不自觉的击案叫叫道:“好功夫!”要知南霁云这两式刀脚并用,刀向前劈,脚却向后踢出,方向恰恰相反,但他却使得妙到毫巅,实是非常难练的一种功夫,非但要一心二用,而且要拿捏时候,不差毫黍,铁摩勒最近曾跟窦令侃练过这种前弓后箭,解拆背腹受敌的招数,但还未曾练得成功,故此见了南霁云的前刀后腿使得如此精妙,便不自禁的叫出声来。
  南霁云听得喊声,朝他这边望去,心中一凛:“那不是段大哥吗?”脚步自然而然的缓了一缓,就在此时,田承嗣猛地大喝一声,掀翻了一张桌子,阻着了南霁云的去路!
  南霁云双眼一睁,喝道:“原来是你这个强盗,居然也做起军官来了!”田承嗣怒道:“胡说八道,我身为平卢军将,你竟敢诋毁于我!”南霁云仰天长啸,愤然说道:“官贼不分,豪强恃势,国家焉能不乱!”长啸声中,左掌拍出把田承嗣震退两步,反手一刀,又把薛嵩的长剑荡开,令狐达喝道:“反了,反了!这厮一再诽谤朝廷,诋毁大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乱刀把他斫了。”与令狐达交情好的几个军官,登时围了上来。
  原来田承嗣在投靠安禄山之前,是个独脚大盗,有一次在并州道上,抢劫一伙客商,被南霁云遇见,仗义救人,将他斫了一刀,从此结怨。所以田承嗣刚才见南霁云进来,一时之间,不敢作声,就是为了怕他揭穿底细之故。
  但薛嵩却不能不感到诧异,他在第一次和南霁云吵闹之后,太监来迎接李白之时,回到席上,就问田承嗣何以不出来帮他?田承嗣可以瞒得别人,却不敢瞒骗薛嵩和令狐达,而且他们二人也是黑道出身,便把详情讲了。令狐达听了,登时计上心头。
  令狐达将南霁云罗织入罪,倒并不只是为了要替田承嗣报仇,其中实有更复杂的原因。
  郭子仪当时虽然仅是官居太守,但因他善于用兵,又不肯依附安禄山,早已为安禄山所忌;而李白在朝廷里又早已为杨国忠所忌,只因李白声名太大,皇帝又正在看重他,杨国忠才无可奈何罢了。另一方面,安禄山虽然巴结了杨贵妃,但与杨国忠因利害冲突,又彼此在皇帝跟前争宠,钩心斗角。这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外人不知,令狐达却是知道的。
  所以当令狐达得知南霁云替郭子仪带信给李白之后,便起了一个歹毒的主意,心里想道:“不管他信里说些什么,我得了之后,便可拿来献给杨国忠,由他找个善于书法的人,模仿郭子仪的笔迹。诬陷他们谋反,皇上或者不会相信;但最少也可以诬陷他们内外勾结,植党营私,这也是招皇上之忌的。如此一来李白纵然不被斥退,宠信亦衰,而郭子仪则必然是被扳倒的了。我这样做,即可巴结杨国忠,又可讨好安禄山,岂非一举两得!”他本来还想拉拢南霁云,威胁利诱,双管齐下,迫他做个人证的,无奈南霁云,毫不卖他的账,这才动起手来。
  酒楼上有十几个羽林军官和大内宿卫,都是和令狐达熟识的。令狐达这么一嚷,那些人纷纷上来,将南霁云围在当中。令狐达心道:“这厮对朝廷口吐怨言,替郭子仪带信之事,也经他亲口说了出来,这一干人都可以替我作证,我就是将他杀了,也不至于有罪,而且仍然可以按照原定的计划而行。”
  令狐达一声令下,吩咐将南霁云乱刀斫死,登时酒楼上乱成一片,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刀剑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杯盆碎裂之声,轰轰隆隆的桌椅翻倒之声,怕事的酒客们尽都逃了,酒楼的人叫苦不迭,劝又劝不得,只好都躲到内里去了。
  南霁云大怒,一柄宝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抬脚将一张圆桌踢飞,有三个军官正朝着他冲来,给这张圆桌一压,登时头破血流,好半天爬不起来。
  可是好汉敌不过人多,令狐达的双钩、薛嵩的长剑,田承嗣的金刚掌尤其厉害,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南霁云展开全身解数,兀是冲不出去。
  激战中一个大内侍卫打出了三枚透骨钉,南霁云侧身一闪,猛觉得肩头一紧,有如着了一道铁箍。
  原来田承嗣就在他的侧边,他这么一闪,恰好闪到了田承嗣面前,被田承嗣一把拿着。薛嵩大喜,立即跨上一步,出剑刺他膝盖的环跳穴,令狐达双钩卷挑地,钩他两脚脚跟,另外还有两个军官持刀奔来,斫他两条臂膊,眼看南霁云就要被乱刀斫死。
  薛嵩剑招方出,忽觉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薛嵩是个使剑的行家,大吃一惊,不暇攻敌,先行自救,反手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另外一个军官的长刀给来人的宝剑削断,而薛嵩那一剑却刺了个空。
  薛嵩睁眼看时,却原来这个人便是刚才和李白喝酒的那个人。也即是薛嵩闻名已久,却未曾见过面的段珪璋。
  段珪璋出剑如电,他杀入重围,长剑向薛嵩背心的“志堂穴”虚指一指,他知道薛嵩是个会家,他这一招攻敌之所必救,薛嵩必定要回剑抵御,南霁云便可以少对付一个强敌,所以他这一招不必用实,从容削了另外一个军官向他劈来的钢刀之后,这才哈哈笑道:“薛嵩,你的剑法还要再练十年!”
  薛嵩大怒,转过身来,一招“流星奔月”刺段珪璋的小腹,段珪璋比他更快,唰唰两剑,剑光在他面前疾闪,薛嵩急忙滚倒地上,横剑护身,只听得又是当当两声,两个过来援救薛嵩的军官,他们的兵器也给段珪璋的宝剑削断了。
  幸而有这两个军官给他挡了一挡,薛嵩这才慌不迭的跳起来,想起刚才若不是见机得快,应变得宜,面上双睛,就要给来人刺瞎,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段珪璋荡开了一个卫士的铁锏,挽了一个剑花,又向他刺来,唰、唰、唰,连环三剑,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杀得薛嵩手忙脚乱,他自负是剑术名家,但有生以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妙的剑术,不禁失声叫道:“你、你、你是谁人?”
  另一边,令狐达也遇到突如其来的狙击,他只差几步,双钩已差不多就要触到南霁云的脚跟,忽地有一只碗飞来,他踏上一步,正好踏在碗上,哗啦声响,那只碗给他踏个粉碎,他也因为失了重心,险险跌倒,睁眼看时,这个扔出碗碟,狙击他的人,却是一个乳臭未干、至多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令狐达怒喝道:“你这小子,也找死么?”话犹未了,铁摩勒亦已到了他的面前。正是:
  初生之犊不畏虎,少年侠士斗强梁。
  欲知段珪璋与铁摩勒能否救得南霁云,请看第二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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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喜结英豪磨剑客
      奇闻贵妃洗儿钱
  令狐达那里将这个少年人放在眼内,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左右盘旋,双钩霍霍,大叫一声“着!”铁摩勒的刃口已给他左手护手钩的月牙勾着,正要将他的单刀夺出手去,铁摩勒机灵之极,脚尖一挑,将地上另一只破碗踢起,破碗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暗器,但要是给打中了脸孔,轻则破相,重则眼睛亦可能受到伤害,令狐达迫得侧身闪开,那只破碗从他的旁边飞过,打中了另外一个卫士的头颅,“当啷”一声,破片飞开,那个卫士固然头颅破裂,另外两个卫士也受了伤。
  令狐达勾着铁摩勒单刀的是左手那柄护手钩,他这左手,刚才给南霁云踢中虎口,虽无大碍,气力却使不出来,最多只及平时的一半,铁摩勒趁他闪避之时,身子侧过一边,重心不稳,立即用力将单刀往下一沉,“(口+克)嚓”一声,护手钩上的那两齿月牙反而折了。
  令狐达大怒,右手的护手钩跟着进招,铁摩勒叫声:“好厉害!”单刀一闪,轻灵翔动,竟然用单刀使出了一招“八仙剑”的招数,令狐达不提防他突然间有此怪招,仍然当作单刀的招数来抵御,待至省觉,已来不及,“嗤”的一声,刀尖划过,在他的小臂上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原来这几天铁摩勒和段珪璋在一起,段珪璋将好些精妙的剑法传了给他,还答应将来给他找一柄好剑,叫他改换兵器的。现在他碰到强敌,遂迫不及待的将剑法化到刀法上来,成了一招“怪招”,出乎意外的将令狐达刺伤了。
  令狐达气得七窍生烟,他伤得不重,双钩一立,杀机陡起,要把铁摩勒毙于钩下,可是薛嵩这时已被段珪璋迫得连连后退,令狐达再不去帮他,薛嵩就要先毙在段珪璋的剑下,令狐达只好舍了铁摩勒,与薛嵩并力抵挡段珪璋,段珪璋长剑一展,把令狐达、薛嵩与其他两个大内高手,都笼罩在剑光之内。
  再说魏[田]承嗣用“虎爪擒拿手”一把抓着了南霁云,正自心中大喜,方要用力将他的琵琶骨捏碎,猛觉得南霁云的肩头竟似化成了一块铁板一般,抓不进去,田承嗣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南霁云陡地大喝一声,身躯一俯,用“摔角”中的“背投”绝技,将田承嗣那水牛般的身躯抛了起来,“咚”的一声巨响,楼板震裂一洞,田承嗣竟从洞中坠到楼下!
  这时那两个手舞长刀的军官方始奔到他的跟前,南霁云大喝一声,反手一刀,将第一个军官的手臂斩断,刀背一磕,又把第二个军官拍晕,众军官惊呼道:“恶贼杀伤人啦!”除了令狐达、薛嵩和令狐达两个最要好的大内卫士之外,其他的人那里还敢上前?
  段珪璋叫道:“摩勒,不要找人厮杀了,走吧!”宝剑挽了一个剑花,向令狐达一指,“刷”的一声,点中了他的手腕,令狐达的护手钩第二次脱手,南霁云加上一刀,薛嵩的青钢剑也给他震得脱手飞去,南段两人奔到了临街的窗口。
  忽听得铁摩勒大叫一声,只见一个以前未露过面的军官站在梯口,面目漆黑,身材高大,活像一个门神,铁摩勒未知他的厉害,兜头给他一刀,那军官笑道:“小娃娃,刀法不错呀!”倏地双臂一伸,左手抢过了铁摩勒的刀,右手就把铁摩勒举了起来!
  段珪璋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转过身来,去救铁摩勒,那黑面军官将铁摩勒举了起来,盘空一舞,笑道:“你这小子胆量不小啊,饶了你吧!”忽地振臂一抛,将铁摩勒从窗口抛下街心!
  话声未了,段珪璋的长剑已指到了他的面前,那军官好生了得,不退反进,一招“探囊取物”,五指如钩,向段珪璋的“曲池穴”抓来,要是给他抓着,不论武功多强,这条臂膊登时就要麻木不灵,成为他的俘虏。段珪璋见多识广,一见他的招数,便知是个劲敌,可是这时他已气得红了眼睛,不顾厉害,竟然拼着两败俱伤,剑锋一转,恶狠狠的削他膝盖,厉声喝道:“还我小友的命来!”
  那黑面军官还真料不到他有这样拼命的打法,这一抓抓实,虽然能擒得段珪璋,自己亦难免残废,敢情他还不愿真个和段珪璋拼命,当下一闪闪开,笑道:“谁杀了那个小娃娃?你也不先看个明白!”
  就在这时,只听得铁摩勒的声音在下面叫道:“姑丈,你们还在打架吗?好好的给我揍那个黑汉子一顿!”
  那黑面军官哈哈笑道:“你这娃娃不领我的人情也还罢了,怎么还要骂我!”段珪璋叫道:“好,我领你这个情,咱们各不相扰!”他的第二剑本来就要刺出,这时倏然停住。
  令狐达急忙叫道:“这两个人乃是叛贼,尉迟都尉,你千万不可轻易的放过他们!”
  原来这个黑面军官名叫尉迟北,是唐初开国功臣尉迟敬德的曾孙,兄弟二人,哥哥尉迟南任禁军统领,他则是扈从皇帝的带刀侍卫,官封龙骑都尉,职位武功均在令狐达之上,是大内三大高手之一。他家传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最为厉害,当年秦王(唐太宗未即帝位之前的封号)李世民统兵伐魏(李密),在五虎谷与瓦岗军悍将单雄信相遇,李世民被单雄信追至逃魂涧,几乎被俘,幸赖尉迟敬德救驾,空手夺了单雄信所使的重达三十三斤的铁槊,天下闻名。
  这尉迟北施展家传绝学,却夺不了段珪璋手中的宝剑,登时起了好胜之心,哈哈笑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剑法,却是非得再领教几招不可!”双掌一错,一招“斜挂单鞭”,左掌猛切段珪璋的脉门,右手一抓,就要硬抢段珪璋的宝剑。段珪璋这时已知道铁摩勒安全无恙,打法自是不同,无须与他拼命,尉迟北的擒拿手虽然精妙绝伦,但段珪璋焉能给他抓着,但见剑光一闪,段珪璋一个抝步回身,早已绕到尉迟北背后,喝声:“看剑!”唰的一剑,剑尖向着尉迟北肩后的 “风府穴”点下,他出声示警,乃是为了钦佩尉迟北也是一条好汉,刚才又释放了铁摩勒,所以有意对他卖个人情。
  尉迟北笑道:“你不必手下留情!”掌随声到,段珪璋的剑尖尚未沾及他的衣裳,蓦然间给他反手一掌,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但听得“嗤”的一声,段珪璋的袖管已给他撕去一截,要不是段珪璋缩手得快,宝剑也要给他夺去了。
  段珪璋喝声:“好掌法!”一剑搠空,剑招立变,身随剑走,剑随身转,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激战中,但听得“嗤”的一声,尉迟北喝道:“好剑法!”原来他急于抢攻,一个疏神,衣襟也给段珪璋一剑穿过!
  段珪璋道:“彼此两不输亏,我还有事,请恕少陪!”砰的一拳打开窗户,立即跳下街心。尉迟北也不阻拦他,一晃身,却拦着南霁云道:“你也得留下两手!”南霁云那有心情与他纠缠,卖个破绽,容得他的手掌堪堪切到,猛地横肱一夹,反转刀背便拍下去,那知尉迟北的擒拿手实在厉害,但听得“啦”的一声,尉迟北给他刀背拍了一下,却就在这同一时候,尉迟北一个穿掌进招,反扭了南霁云的手腕,南霁云掌握不住,宝刀脱手飞出,尉迟北叫道:“好,咱们也是两不输亏!”
  南霁云一个沉肩缩肘,忽觉对方的手劲一松,南霁云乘势脱出,一个筋斗,便从段珪璋打烂了的那个窗户翻出,尉迟北一手抓去,“(口+克)嚓”一声,抓断了一根窗格,却没有抓着他的脚跟。
  原来这是尉迟北有意放走他的,要知若是论到真实功夫,他和南霁云实是各有擅长,难分高下。他刚才虽然抓着了南霁云的手腕,但要是南霁云那一刀不反转刀背拍下的话,尉迟北的一条手臂已先要给他削断,南霁云既然先对他手下留情,他本着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之义,也故意虚晃一招,让南霁云从容逃走。
  令狐达赶了到来,连呼可惜,还想去追,尉迟北沉声说道:“要捉拿这两个人除非把宇文统领和秦都尉一并找来,否则咱们追上去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是坐下来和我说说吧,你说这两个人乃是叛贼,可有真凭实据么?说给我听,我好去禀告皇上,然后才好调动宇文统领和秦都尉齐来帮你的忙。”
  宇文统领复姓宇文,单名一个“通”字,秦都尉则是唐朝开国功臣秦琼的曾孙,名叫秦襄,这两人与尉迟北齐名,并称大内三大高手。令狐达已见识了段珪璋和南霁云的手段,情知尉迟北所说的并非虚假,若然不是调齐三大高手,确实毫无取胜把握。只得依言坐下,细说详情。
  尉迟北听了哈哈笑道:“依此说来,你也并没有拿着他们谋叛的真凭实据。郭子仪是防守边疆的得力将军,李学士又是皇上宠信的人,咱们犯不着为了巴结杨国忠就和他们作对,要是扳他们不到,岂非未见其利,先见其害。那姓南的虽有不满朝廷的语言,但并非严重,只凭他的一两句话,便想坐实他的谋反之罪,也难以说得过去。何况那姓南的是江湖上的著名游侠,交游广阔,得罪了他,他日咱们出差在外,也有不便。依小弟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令狐兄还是罢手算了吧!”
  尉迟北深知令狐达的为人,故意用他本身的利害,劝他打消陷害人的主意。尉迟北的职位在令狐达之上,这次又是他出手相助,令狐达才得以安然无事的。何况若要调动三大高手,亦非他的能力所能办到。因此不由得令狐达不依他的说话,虽然含恨在心, 却也只好罢手了。
  再说南霁云跃下街心,拾起宝刀,连忙和段铁二人逃走,他穿的是军装,背后既没人追来,在街上巡逻的官兵根本不知道在酒楼发生之事,无人拦阻他们,不消片刻,他们已逃到僻静的路上。
  南霁云等三人放慢了脚步,段珪璋笑道:“南兄弟,一别十多年,我几乎不认得你了,要不是李学士叫出你的名字,我还不敢相认呢。”南霁云道:“段大哥,你的相貌倒没有什么改变。嫂夫人没有同来么?这位小兄弟是谁家公子?”铁摩勒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不是有个绰号叫做磨剑客么?今天却为什么不用宝剑而改用宝刀?嗯,你那招前刀后腿使得真好,我就不成,练了许多次,还未曾学会。”段珪璋笑道:“这孩子见不得别人的本领,一见了就想学。南兄弟,你记不起他么?他就是铁崑仑铁寨主的儿子,小名唤作摩勒的那个顽童。”南霁云道:“怪不得这么了得!那年我随师父拜见窦寨主的时候,他还流着两筒鼻涕呢,现在已长得这么高了。”段珪璋笑道:“十年人事几番新,那时,你也不过像摩勒现在这般年纪,现在则已经是闻名天下的侠客了。令师可好么?”南霁云道:“他还是老样子,东飘西荡,替人磨镜。不过,现在是我的师弟雷万春跟随他,所以我那把剑也送给了师弟。这把刀却是睢阳太守张巡送给我的。”铁摩勒插口道:“这几年,我也在找他老人家,可惜总是无缘相遇。”段珪璋笑道:“你找他老人家做什么?想跟他学磨镜的本领么?”铁摩勒眼圈一红,道:“先父遗命叫我找他老人家的。”
  原来古代的镜子是用铜做的,用久便要磨它一次,恢复光泽,所以有一种职业是专门替人磨镜的。南霁云的师父是个江湖侠隐,以磨镜作为职业,一来掩蔽自己的真正身份,二来也好藉此云游四方,结交豪杰。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称呼他做“磨镜老人”。南霁云跟他走江湖的时候,兼替人磨剑,因此江湖上的朋友也送他一个绰号,叫做“磨剑客”。十二年前,他们两师徒曾应窦家五虎之邀,到过他们山寨作客,曾经见过段珪璋夫妇。铁崑仑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窦家五虎之首的窦令侃,另一个就是“磨镜老人”。铁崑仑曾想托孤给磨镜老人,只因磨镜老人行踪无定,不易寻觅,因此才让儿子拜窦令侃作义父。
  南霁云道:“我们也曾听得铁寨主去世的消息,只因铁老死后,他的山寨已给官军挑了,窦家五虎的山寨也屡屡迁移,我们无法问讯。师父他老人家也很是挂念世兄呢。幸好在这里相逢,铁兄弟你要找他老人家也不困难,我明天要到睢阳去,约好了师父在那里会面。你可以随我一道去。”铁摩勒道:“这,这,……”他本来想说的是:“这敢情好!”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这好是好,但,我、我明天还不能跟你走。”
  南霁云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观言察色,心中想道:“铁崑仑之死,听说是给仇家害死的,刚才铁摩勒提到他父亲的时候,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足见这是真的。他父亲遗命要他找寻我的师父,想来不仅仅是为了托孤,定然也有托老友报仇之意。但何以现在我要带他去见师父,他却推说不能同行?难道他另有别的事情比父仇更重?”
  南霁云想了一想,便迳向段珪璋问道:“段大哥,你们到长安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段珪璋望了铁摩勒一眼,道:“也没有什么重要之事,不过是想探望一位朋友!”南霁云插口问道:“是那一位?”段珪璋续道:“不是武林中的朋友,说出来你未必知道。嗯,你住在什么地方?可以在长安多留两天么?也许明天中午,摩勒便可以到来看你。”
  南霁云疑心大起,暗自想道:“我与段大哥虽非深交,但一向知道他是个爽快的人,今天他在酒楼上拔剑相助,更足见肝胆相照。却为何他现在的说话吞吞吐吐?难道还把我当作外人不成?更奇怪的是,他只说摩勒会来找我,好像并不打算与摩勒同来,而且他只问我的地址,却不肯把他自己的住址告诉我,这又是什么原故?他侠名素著,不应该是这样寡情的人!”
  他那里知道,段珪璋在这说话之前的片刻,心中已转了好几次念头,他是准备豁了性命,今晚到安禄山府邸去救史逸如的,他明知有南霁云这样的高手相助,比自己独自去闯龙潭虎穴,有把握得多。可是转念一想,安禄山府中高手如云,要是万一连累南霁云也陪自己丧了性命,心中何忍?何况南霁云现在正助郭子仪守边,累他丧命,岂非折了郭子仪的一条臂膊?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正因为他刚才在酒楼上拔剑相助,要是今晚便请南霁云也助他一臂之力,那就等于施恩望报了。他是个以侠义自持的人,在别人也许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在他则认为“施恩望报”乃是有损侠士的风骨,故此他终于不肯吐露实情让南霁云知道。铁摩勒是个机伶的孩子,猜到了段珪璋的意思,虽然他心里想说也不敢说了。
  南霁云心里疑云大起,但他是段珪璋的晚辈,以前又只见过一次面,也不便多问。当下,场面便有点尴尬。
  段珪璋转过话题,问南霁云道:“现在是张巡在做睢阳太守么?听说他以前曾带过折冲府兵,与羌人打过好几次漂亮的仗,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南霁云道:“我这次准备先到睢阳打一转,然后才回九原郡,为的就是要和这位张太守见面,办一件事情。现在边疆动荡,安禄山掌握重兵,所用的大半都是胡人,日夕筹划的是并吞各处节度使的土地,扩充自己的势力。这样闹下去,将来必至酿成大祸。郭令公知道我与张太守是老朋友,因此托我到睢阳与他联络,万一祸患起时,彼此也好共同进退,缓急相助。恰好我的师父下个月也要到睢阳来,我们就约定在张太守那儿会面了。”
  三人边走边说,这时已绕过了紫禁城,来到骊山脚下,骊山上建有离宫,从半山的“迎銮坡”起,就划为禁区,有卫士把守,迎銮坡下面有一座宏丽的府邸,金碧辉煌,看起来就好像是离宫的一部份似的,南霁云指着那座府邸愤然说道:“安禄山这厮倒会享福,他每年最多不过在长安住一两个月,所建的府邸就像皇宫一般,可怜防守边疆的将士食不饱穿不暖,住的是仅能遮蔽风雨的帐幕。”
  段珪璋道:“啊,原来这就是安禄山的府邸。”心中想道:“刚才在酒楼上大闹一场,我正担心,今晚若然再到那间酒楼去等候安禄山的车驾出来,定然给人认得。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府邸所在,那就不必再到酒楼去了,只是他的府邸靠近离宫,要闯进去救人,那就要比意料中的困难更甚了。”南霁云见他眉头深锁,只道他也是因为看了安禄山的豪华府邸而引起愤慨,做梦也想不到他今晚就要孤身入探虎穴龙潭。
  月影渐向西斜,南霁云道:“今日与兄一会,大快平生,可惜尚未得畅谈,等下我还要到贺少监府中访青莲学士,吾兄若是明日有空的话,请和摩勒到我的寓所一谈。”段珪璋道:“那令狐达有心陷害吾兄,今晚你前往贺家,要份外小心才好。”南霁云笑道:“在贺少监的府中,李学士又在那儿,谅他们也不敢太过猖狂。小弟见机而行好了。”段珪璋道:“明日我已与另一位朋友有约,恐怕不能再与吾兄相聚了。明日也许还有事情要麻烦吾兄,到时我再请摩勒转达吧。”南霁云见他始终不肯明言,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心里好生纳罕。
  当下两人就在骊山脚下分手,段珪璋与铁摩勒匆匆赶回寄居的僧舍,立即关上房门。
  段珪璋道:“摩勒,你我相处只有两个时辰了,我传授你的剑诀,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赶快问我。”他在死别生离的时刻,还念念不忘于传授铁摩勒的武功,铁摩勒的性情本来极是刚强,有生以来,只在他父亲死的时候哭过一次,这时却不自禁的滴下泪来,忽地伏倒地上,向段珪璋“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哽咽说道:“姑丈,准许我叫你做师傅吧,师傅,师傅!”
  段珪璋将他扶了起来,微笑说道:“得徒如你,尚有何憾,只可惜我不能把全身本领,一古脑儿都传给你。你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胜于我,这师徒的名份,还是不要定实的好。”意思即是要铁摩勒将来另投明师,更求深造。
  铁摩勒道:“师傅,你不答应,我就跟定了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段珪璋笑道:“真拿你这孩子没法,好吧,咱们就暂结师徒之缘,待到缘份尽了,你就应当另求明师,你若果不答应,我就不认你做徒弟。”
  听了这话,铁摩勒更是伤心,泪下如雨,段珪璋将他拉到跟前,替他抹干了眼泪,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不明白的地方,赶快问吧!”
  段珪璋所传授的剑诀甚为深奥,铁摩勒确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他那还有心思思索,问得出来?
  段珪璋道:“好,我这个做师父的要考一考你,你背一遍给我听!”铁摩勒忍住了眼泪,将段珪璋所传的剑诀,从头到尾的背出来,这剑诀本来是他早已念熟了的,但这时他心情紊乱,竟然背离了好几句,段珪璋给他一一校正,又讲解了一遍,说道:“你能记住便好,将来遇到明师,可以向他请教。”
  这时已是二更时分,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说道:“明天天亮的时候,我若然还不回来,你就要立刻离开这儿,到南大侠那里去。你们先到睢阳,待见过了磨镜老人之后,你代我请求磨镜老人助你义父一臂之力,这是我答应了你的三叔的,我自己恐怕不能再助他了,所以只有请求磨镜老人。磨镜老人和你的义父交情不错,想来他会答应。”
  铁摩勒本来极想跟段珪璋同去,但他知道段珪璋定然不允,说也无用。只好连声应诺,依从他的吩咐,但心中却早已另有主意。
  暂且按下铁摩勒不表,且说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来到骊山脚下,已是将近三更时分。这晚没有月亮,在黯淡的星光之下,段珪璋观察形势,只见两旁乃是峭壁巉岩,只有一道斜坡,辟成小径,可以通向安禄山的府邸,有两个卫士把守隘口,府邸的后面,便是皇帝离宫的禁区,守卫森严,那更是不消说了。
  段珪璋心里想道:“我若是硬闯过去,纵使能杀了这两个鹰爪孙,也势必要惊动山上的护卫,这却如何是好?”
  忽听得呼呼之风响,原来有一头大鸟,从树林中飞起,段珪璋心生一计,拾起一颗石子,双指一弹,落在那两个卫士的背后,那两个卫士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察看,段珪璋趁此时机,倏的便从他们旁边掠过,他轻功卓绝,施展的是“登萍渡水”的功夫,无声无息,待到那两个卫士发觉背后无人,再回过头时,他已离开他们七八丈远,躲进了乱草丛中了。只听得那个卫士和他的同伴商议道:“这声音有点跷蹊,似乎是夜行人的投石问路,我守着前面,你再到后面搜查一下,莫要给人混上山来。”这两个卫士武功平平,但却是江湖上的行家,段珪璋心里叫声:“苦也!”伏在草堆里不敢露出身形。
  幸在那个负责搜查的卫士并非向着他所藏匿的方向,段珪璋趁他背向自己的时候,正想飞身掠出,忽听得“啪”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他的身边,陡然间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飞矢,已到了他的身前,段珪璋猛地窜起,一掌拍出,那人一闪闪开,低声说道:“是段大侠么?赶快回去,否则性命难逃!”段珪璋那里肯听,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他已窜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那卫士喝道:“是谁?啊,原来是聂将军,我还当是有夜行人在投石问路呢!”那“聂将军”笑道:“今晚有钦使到来,我特地来巡查一下。试一试你们是否小心。你瞧,那就是你们所怀疑的夜行人了!”把手一抬,一枝甩手箭飞了出去,那头刚飞出林子的大鸟哀鸣一声,跌在地上。那“聂将军”笑道:“这是一只晚间出来觅食的猫头鹰,大约是它抓裂了树上的鸟巢,碎泥落下,给你们当作是投石问路了。不过,后来那一声,却的确是我发的石子,试试你们的。你们很够机伶,忠于职守,不错,不错!”
  那两个卫士眉开眼笑,齐声说道:“还望聂将军在薛指挥面前奏言两句。”
  听他们的话语,这两个卫上乃是归薛嵩管辖,而这个“聂将军”的职位则似乎是在薛嵩之下而在他们之上,而且必定是薛嵩的亲信。段珪璋疑云大起,看来这个 “聂将军”竟是有意为他遮掩,刚才劝他快快逃走的那几句话也似乎是出于善意。安禄山麾下的将军,薛嵩的亲信,既然明知他是主帅的仇人段珪璋,却反而暗中保护了他,这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时,那两个卫士和“聂将军”已到了前面隘口巡视,段珪璋心道:“即算是阎王殿上,我段珪璋今晚也要闯他一闯。”不顾那个“聂将军”的劝告,立即离开险地,直奔安禄山的府邸。
  府邸前面,当然也有守卫,段珪璋施展绝顶轻功,蛇行兔伏,借物障形,绕到后门,后门的卫士只有两名,大约因为后门对过便是迎銮坡,山坡上五步一守卫,十步一“卡子”(了望哨),不怕有敌人从山上下来,所以后门的守卫便远不及前门的防范森严。
  段珪璋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只听得那两个卫士正在谈论安禄山今日入宫会见杨贵妃的妙事,瘦的那个笑道:“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吗?听你那么说,皇帝老儿岂非成了睁眼的乌龟了?”胖的那个道:“你不相信?你可知道钦使还在里面坐着呢!他就是替皇帝和贵妃娘娘送‘洗儿钱’来的,咱们的节度使大人今天不但大饱眼福,还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呢!”
  他的同伴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老魏,贵妃娘娘当真是亲手给咱们的大帅洗身么?这事情的经过如何?你原原本本的讲一遍好不好?”
  胖的那个道:“咱们的节度使大人入宫的时候,贵妃娘娘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听说是他来了,披了一袭轻罗,未曾梳妆便出来了……”瘦的那个插口道:“那不冷坏了她吗?”胖的那个笑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暖宫的四面夹壁内燃炭火,殿内四角的兽鼎烧着龙涎香,外边尽管大雪纷飞,宫中仍是温暖如春的。”那瘦的啧啧赞叹道:“不知几时才轮到我跟随大帅入宫,若有机会能够开开眼界,这一生也不算白过了。老魏,贵妃娘娘只披一袭轻罗出来,皇上不会怪责她失体吗?”
  那姓魏的卫士哈哈笑道:“皇上对贵妃娘娘宠爱之极,那会怪责她?何况在满朝文武之中,皇上最相信的人,就是咱们的安节度使,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最相信的人和他所最宠爱的人会有私情!”那瘦的道:“我真不明白,咱们的大帅有什么本领,既巴结上贵妃娘娘,又能使皇上深信不疑。”那姓魏的笑道:“你是新来的,你那里知道:咱们的大帅表面看来是个粗鲁的武人,其实他也是颇工心计的。有一天,他陪皇上在昭庆宫闲话,他是个大胖子,皇上便指着他的大肚皮和他戏谑,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中藏何物?’咱们的大帅好不机伶,立即便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唯有赤心耳;臣愿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皇上听了,欢喜之极,夸赞他是个大大的忠臣,堪为心腹之托!”
  那瘦的笑道:“咱们这一扯又扯远了,你还是回转话头,说说贵妃娘娘吧!”
  那姓魏的卫士道:“好,你听着,妙事来了。”咳了一声,学当时说书人的神气往下说道:“话说杨贵妃新浴之后,身披轻罗,酥胸略袒,宝袖宽退,双乳微露,皇上见了,连道:‘妙哉!’还吟了一句诗道:‘软温好似鸡头肉’,咱们的大帅好不凑趣,居然也接上一句道:‘滑腻还如塞上酥!”瘦的那个卫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捧腹笑道:“倒瞧不出,咱们的大帅居然也会胡诌一句歪诗。”
  那姓魏的卫士道:“皇上当时也像你这样的捧腹大笑,指着咱们的大帅道:‘堪笑胡儿亦识酥!’哈哈,咱们的大帅怎会知道贵妃娘娘‘滑腻还如塞上酥’?皇上可是一点也没有想到。”
  两人笑了一会,那姓魏的卫士续道:“贵妃娘娘一出来,咱们的大帅便向她叩头道:‘臣儿愿母妃千岁。’皇上笑道:‘禄山,你的礼数差了,欲拜母先须拜父。’咱们的大帅叩头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皇上大为欢喜,说他戆直可爱。后来咱们的大帅谈起,说前三天是他的生日,贵妃娘娘便道:‘人家养了孩儿,三朝例当洗儿,你认我做母亲,我还没有给你举行这个仪式。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我当从洗儿之例。’于是乘着酒兴,叫内监和宫女们七手八脚的,硬把大帅脱去衣服,用锦绸浑身包裹,当作襁褓,登时结起彩舆,叫内监抬起大帅,宫女簇拥着绕宫游行。所到之处,喧笑声不已,皇上和贵妃也同乘小车,随在后面观看,共为笑乐呢。”
  段珪璋在旁偷听,不住摇头,心道:“当真是荒唐透顶!”只听得那胖的卫士笑道:“老张,你说这荒唐不荒唐?可是还有更荒唐的呢,皇上给咱们的大帅锦上添花,让他兼河东节度使,而且等不到明天,今晚便派钦使大人送了许多珍宝,当作给咱们大帅的‘洗儿钱’!现在那位钦使大人还在陪着咱们的大帅喝贺喜酒呢。”
  那瘦的卫士道:“怪不得今晚加多了守卫,他们饮酒作乐,咱们却在这里喝西北风。要到五更才能换班。”胖的那个卫士道:“你埋怨什么?这正是求不到的好差事,大帅加官进爵,又捞了一笔横财,明天一定有赏赐,咱们今晚作守卫的,也许还可以得个双份呢!”
  段珪璋心中一动,想道:“我正愁无法救史大哥,现在安禄山正在陪钦使喝酒,这两个人,我只要擒获一个,就可以威胁安禄山将史大哥释放出来。”
  要知段珪璋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怕的就是打草惊蛇,现在听说这两个卫士要到五更才换班,他登时有了一个主意。
  那两个卫士正在说得高兴,忽地胸口一麻,想叫喊也叫不出来,两个人便同时倒地,原来是段珪璋用铁莲子打中了他们胸口的“璇玑穴”。
  段珪璋一跃而出,到了那两个卫士的旁边,一掌拍下,“蓬”的一声,将一块石头击得四分五裂,沉声说道:“要命的听我的话!”随即给他们解开穴道,那两个卫士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愿、愿听你老吩咐。”
  段珪璋对瘦的那个道:“借你这身衣服一换。”那卫士怎敢不依,连忙将号衣脱下来,他的身材和段珪璋差不多,只是稍为窄一些,穿上身也还可以相就。段珪璋随即点了他的哑穴,将他抛入乱草丛中。
  胖的那个卫士惊得呆了,段珪璋道:“安禄山和那个钦使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那卫士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段珪璋道:“你只知道怕安禄山就不怕我么?若敢不依,那块石头就是你的榜样,我不信你硬得过那块石头。”那个胖卫士连忙说道:“愿依,愿依。”段珪璋与他并肩同行,掌心贴着他腰部的“愈气穴”,吩咐他道:“若是有人查问,你就说是临时换班。”那卫士道:“要是有人瞧出破绽呢?”
  段珪璋道:“要是有人近前查问,自有我来应付,用不着你担心。”那卫士暗暗叫苦,但他的“愈气穴”被段珪璋按住,只要掌力一发,也便性命难保,因此虽然暗暗叫苦,却是不敢不依。
  他们从后门走入花园,段珪璋把皮帽子压低,遮过了半边面孔。这座花园,依着山势修建,占地颇广,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园中虽然有卫士巡逻,却不能遍布各处,那个卫士自己也怕给人发现,所以专拣僻静的地方走,途中也有几个卫士瞧见他们,但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这些卫士见他们穿着与自己同样服饰,只当是自己人,连查问也没有人查问。
  那卫士带段珪璋穿过一座假山,看见一所房子,内里灯火通明,那卫士道:“安节度使和那位钦使大人便是在这座房子里喝酒,你老人家不必我再陪你了吧?”
  段珪璋正要说话,忽见一条黑影向他们走来,远远就扬声喝道:“是魏老三吗?”那卫士道:“不错,是我,临时换班的。”那人越走越近,段珪璋一手扣着两颗铁莲子,只要那人一到跟前,便要用铁莲子打穿他的脑袋。
  眨眼之间,那人已到了他们面前不及一丈之地,段珪璋的铁莲子正要发出,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好熟,只听得这人冷冷说道:“安大帅在那里陪钦使大人喝酒,不许闲人走近,你既然换班,就该早去歇息,还在这园子里逛做甚么?惊动了钦使大人,提防你的脑袋。”那卫士连忙应道:“是!是!”那人说了几句话,不再理他,从另外一条小径走了。
  段珪璋这时已看得清楚,这人正是刚才给他遮瞒的那位“聂将军”,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分明是给自己的警告,劝自己赶快逃走,不可鲁莽行事,看来乃是一番好意。段珪璋满腹狐疑,问那卫士道:“这人是谁?”那卫士道:“是大帅的亲军副将聂锋聂将军。”段珪璋想起了范阳琢州老剑客聂鹏有个儿子,好像便叫做聂锋。心中想道:“原来是他。只是我从未会过他,他怎的却三番两次暗中相护?还有一点可疑之处,他虽然算不得是侠客,但在武林中的声名也不坏,却怎的做了安禄山的亲军副将?”
  那卫士抹了一额冷汗,说道:“幸亏是遇见了聂将军,他对人甚好,不会生事。要是遇见了亲军的正统领薛将军那就不得了。嗯,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让我回去歇息吧。”正是:
  且看侠义英雄客,虎穴龙潭走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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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龙泉要断奸人首
  虎贲群惊剑气寒
  段珪璋道:“好,你就在这里歇息吧。”骈指一戳,点了那卫士的麻穴和哑穴,叫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将他就安置在那假山洞里,笑道:“魏老三,对不住,委屈你了,你忍着点儿,过了两个时辰,穴道自解。”
  那座房子前面有一棵松树,枝叶茂密,段珪璋处置了那姓魏的卫士,便即飞身上树,从树顶俯瞰下来,先窥察屋内情景。
  只见安禄山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儿坐在当中的胡床上,两旁有四个军官,薛嵩也在其内,段珪璋心道:“这个官儿想必就是什么钦使大人了,看来倒不像是个太监。”宫廷惯例,赏赐给大臣的东西多是叫太监送去的,所以段珪璋见这个“钦使”不是太监,稍稍有点诧异,但也并不特别疑心。
  只听得那钦使笑道:“安大人,你今天来的正是时候,贵妃娘娘本来正在生气的,幸亏你来了给她解闷。”安禄山问道:“贵妃娘娘为什么生气?”那钦使道:“还不是为了那李学士的几首诗。”安禄山奇道:“李白怎的招恼了贵妃娘娘?”
  段珪璋听他们提起李白,格外留神,只听得那钦使道:“在你入宫之前,皇上和娘娘在沉香亭赏牡丹,皇上一时高兴,宣召李学士来作诗。他正在酒楼喝得醉醺醺的,李龟年他们好不容易才将他拉来。”安禄山道:“贵妃娘娘可是恼他无礼?”那钦使道:“不是。李白的这种狂态他们是见惯了的,皇上还亲自用衣袖给他拭去涎沫呢。后来又叫贵妃娘娘亲自调羹,给他喝了醒酒汤。”安禄山摇摇头道:“这等无礼狂生,皇上和娘娘也真是太纵容他了。”那钦使道:“后来李学士醒了,皇上就叫他做诗,这位李学士也真行,立即便赋了三章清平调,安大人,这三首诗可真有意思,我念给你听。”安禄山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懂得什么劳什子的诗。”那钦使道:“这三首诗是称赞贵妃娘娘的,很容易懂。可是惹得娘娘生气的,也正就是这三首诗。”安禄山道:“这倒奇怪了,既是称赞她的怎又惹得她生气呢?这我可要听一听了。”
  那钦使念道:“李学士所赋的清平调第一章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皇上大为高兴,便命李龟年与梨园子弟,立将此诗谱出新声、着李諅吹羌笛,花奴击羯鼓,贺怀智击方响(一种乐器名),郑观音拨琵琶,张野狐吹觱栗,黄幡绰按拍板,一齐儿和唱起来,果然好听得很。”安禄山呲牙裂齿的笑道:“我听你念,也觉得果然好听得很!”
  那钦使笑道:“可见安大人也是个知音的人。”安禄山本来是人云亦云,得他一赞,大为高兴,问道:“第二章第三章又是说些什么?”那钦使续道:“皇上听了第一章,对李白道:‘卿的新诗妙极,可惜正听得好时,却早完了。学士大才,可为我再赋两章。’那李白乘机便要皇上赐他美酒,皇上故意逗他道:‘你刚刚醉醒,如何又要喝酒?朕并非吝惜,只是怕你酒醉之后,如何作诗?这酒还是等你做了诗之后再喝吧。’李白一急,便大言炎炎的道:‘臣诗有云: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吃酒醉后诗兴越高越豪。’皇上大笑道:‘怪不得人家称你酒中仙。’便命内侍将西凉州进贡来的葡萄美酒,赐给他一金斗,又命以御用的端溪砚,教贵妃娘娘亲手捧着,求学士大笔。”安禄山“哼”了一声道:“简直把他捧上天了。”那钦使笑道:“他本来就自夸‘诗狂欲上天’嘛!”顿了一顿,续道:“李白将一金斗的葡萄美酒喝得点滴不留,果然诗兴大发,又立即赋了两章‘清平调’,第二章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章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皇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皇上看了,越发高兴,赞道:‘此诗将花容人面,齐都写尽,妙不可言!’便叫乐工同声而歌,他自吹玉笛,又叫贵妃娘娘亲弹琵琶伴和。闹了半天,然后仍叫李龟年用御马送李白归翰林院。”
  安禄山一窍不通,问道:“连皇上也称赞是好诗,那贵妃娘娘还恼什么呢?”那钦使笑道:“贵妃娘娘起初也很高兴,她退入后院,还一直吟着李白给她写的这三章‘清平调’。那时高力士正在她的旁边,四顾无人,便对娘娘奏道:‘老奴初意娘娘听了李白此诗,必定怨之刻骨,如今娘娘反而高兴,这可大出老奴意外!’娘娘便问他道:‘有何可怨之处?’高力士道:‘他说: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娘娘比作赵飞燕呢!’贵妃娘娘听了,勃然变色,果然将李白恨之入骨。”安禄山诧道:“这赵飞燕是个什么人?”那钦使道:“赵飞燕是汉朝汉成帝的皇后。”安禄山道:“将皇后比她,也不算辱没她了。”那钦使道:“安大人有所不知,赵飞燕是个出名的美人,体态轻盈,常恐被风吹去。皇上有一次曾对贵妃娘娘戏语道:‘若你则任其吹多少。’梅妃和她争宠的时候,也曾诋她是‘肥婢’。贵妃娘娘焉得不怒?”安禄山笑道:“原来如此。依我看来,女人还是胖一点的更好看!”
  那钦使微微一笑,笑得颇有几分诡秘,安禄山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那钦使小声说了几句,安禄山勃然变色,拍案骂道:“这李白当真可恶,怪不得娘娘恼他!”
  原来赵飞燕曾私通宫奴燕赤凤,是汉朝出名的淫后,高力士向杨贵妃进谗,就是说李白的诗将杨贵妃比赵飞燕,实乃“暗中讥刺娘娘的私德”,杨贵妃私通安禄山,高力士这样一说,正触着她的忌讳,因此将李白恨之入骨。
  那钦使笑道:“安大人无须动怒,李白触怒了贵妃娘娘,他还能在朝廷站得住么,他虽然得皇上宠爱,但总不能胜过贵妃娘娘啊!高力士也真厉害,这一下什么仇都报了。”
  安禄山问道:“高力士与李白有仇?”那钦使道:“你还不知道吗?去年渤海国派使臣来呈递国书,书上番文,满朝无人能识,后来由贺知章保荐了李白,他非但能识番文,而且就用那番邦文字,写了一封回书,谴责渤海可汗的无礼,这才保全了大唐的体面。李白当时也是喝得醉醺醺的,在醉草这‘吓蛮书’的时候,要杨国忠给他磨墨,高力士给他脱靴。高力士早已想找他的过失了。”
  安禄山道:“好,明天我也要送一份礼给高公公。”忽地话题一转,问薛嵩道:“听说你们今天在酒楼大闹,帮姓南的那个人是什么相貌?”
  薛嵩口讲指划的描述了一番,安禄山沉吟不语,那钦使却仔细的问薛嵩,与他对敌的那人用的是什么剑法,段珪璋在外面偷听,听他问得居然甚是在行,暗暗诧异。
  安禄山沉吟半晌,蓦地拍案说道:“我不信他有这样大胆!”话犹未了,忽听得嗤嗤两声极为强劲的暗器破空之声,一条人影箭也似的射入屋中,守卫们哗然惊呼。
  段珪璋用暗器打穴的功夫,射出了两颗铁莲子,一取安禄山胸口的“璇玑穴”,一取那钦使耳后的“窍阴穴”,准备将他们打倒之后,立即抢出去擒获一人,作为人质。他的暗器打穴功夫百发百中,满以为即算安禄山能够避过,那“钦使大人”决计躲避不了。
  那知奇怪的事情突然发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钦使竟是个身怀绝技的一流高手!
  那两颗铁莲子虽然不过黄豆般大小,但经段珪璋以金刚指力弹出,劲道却是非同小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不料那位“钦使”大叫了一个“好”字,信手抄起一双象牙筷子,只一挟就把一颗铁莲子挟住,就像挟肉丸子一般,说时迟,那时快,第二颗铁莲子又电射而至,那钦使将筷子一甩,两颗铁莲子碰个正着,同时落地,但紧接着便是“噼啪”一声,他那双象牙筷子也当中折断,裂为四段。原来他虽然挟着了铁莲子,但那双象牙筷子却经受不起这股劲力!
  那钦使“噫”了一声,随即哈哈笑道:“幽州剑客果然名不虚传,今晚我可以大开眼界了!”看来他已然知道了段珪璋的来历。
  原来这位钦使正是大内三大高手之一的宇文通,他的职位与另外两位高手秦襄、尉迟北一样,都是官封“龙骑都尉”,但因为秦襄、尉迟北乃是开国功臣之后,虽然皇帝对待他们三人不分厚薄,但他却自惭门第不如,声望不及,总是感到皇帝对那两个人亲近一些。因此,他们三人虽然并驾齐驱,但行事却甚不相同,秦襄、尉迟北不屑巴结权贵,而宇文通则在宫中奉承杨贵妃,在宫外又与安禄山结纳。双管齐下,以求巩固职位。今晚替皇帝与杨贵妃送“洗儿钱”给安禄山这个差事,便是杨贵妃替他讨的。他虽然从未见过段珪璋,但他却早已探听得段珪璋与安禄山有仇,一接了这两颗铁莲子,又见了段珪璋所使出的剑术,当然可以立刻断定这人便是段珪璋了。
  这时薛嵩和另外三个卫士已堵住了段珪璋,就在这屋子里厮杀起来,宇文通是钦使身份,一时不便出手。
  安禄山突然遇袭,随即又看出了是段珪璋,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但到了宇文通将那两颗铁莲子接下之后,他便安定下来,心中想道:“饶你段珪璋本领再高,单身一人,总敌不过我麾下诸将,何况还有宇文都尉在此!”他既然有恃无恐,便站了起来,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朋友来了!有话好说,何必一见面就动刀动枪?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念旧时情份,居然妄想取我的性命么?”
  段珪璋唰唰两剑,将薛嵩迫退几步,又荡开了另一个军官的护手钩,朗声答道:“安禄山,你小人得志,眦睚必报,还何必惺惺作态?哼,你要害我也还罢了,为何将我的朋友也一同陷害?”
  安禄山笑道:“那是一个误会,但错了也有错的好处,要不是错捉了你的朋友,焉能请得你的大驾到来?而且我也不想难为他,你来得正好,你就劝他一同在我这里做事吧。”段珪璋道:“哼,给你作事?”安禄山大笑道:“我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你给我当差,难道还会辱没你么?”段珪璋以更响亮的声音笑道:“在我的眼中,你以前是个无赖流氓,现在也是个无赖流氓,不过比以前作的恶事更多更多,以前只不过是欺侮善良,现在则简直的祸国殃民了。哈哈,你以为你做了什么节度使,我就看得起你了吗?”
  安禄山本来要像猫儿捕捉老鼠一般,料想段珪璋已逃不出他的掌心,先把他嘲弄一番,发泄心头的恶气,那知反而给他毫不留情的痛骂一场,并且揭穿了他的底细不过是个无赖流氓,这一气直气得七窍生烟,登时放下了脸,厉声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们给我将他毙了!”
  段珪璋大笑道:“我既然敢到你这里来,本来就不打算活的出去。可是,你们要把我杀掉,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他口中滔滔不绝的说话,手底却是毫不含糊,笑声未绝,只听得“唰”的一声,一个卫士的胸口已中了一剑,血如泉涌,急忙退出战团。
  安禄山骂道:“脓包,脓包!快去多唤几个得力的人来!”薛嵩是段珪璋手下败将,心里本来害怕,但听得安禄山一骂,却不由得他不鼓勇向前,段珪璋喝声: “来得好!”宝剑横空一划,一招“龙门鼓浪”,矫若游龙,剑光四射,当真有若波翻浪涌,威不可当,薛嵩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后退,却那里闪避得开,陡然间只觉得肩上一片沁凉,早给段珪璋的宝剑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幸而那个手持双钩的武士亦非庸手,双钩一锁,把段珪璋的攻势解开,要不然薛嵩的琵琶骨也要给宝剑割断。薛嵩这时那里还敢恋战,拼着受主帅责骂,虚晃一剑,就想退下。
  段珪璋恨他是捉史逸如的凶手之一,却容不得他逃走,猛地大喝一声,右脚飞起,一个“魁星踢斗”,将欺近身前的一个卫士踢翻,宝剑一挥,又将使双钩的那个卫士迫退,剑光一展,身形急起,如箭射来,霎眼之间,已追到了薛嵩背后,眼看那明晃晃的剑尖,就要在薛嵩的后心搠个透明的窟窿!
  段珪璋正要跨上一步,出剑刺薛嵩的背心大穴,忽觉得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来势极为劲疾,段珪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立即知道是有强敌袭到,而且这一刀也正是对准他的背心大穴。
  恰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突然袭来的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段珪璋心中一凛:“想不到安禄山的卫士之中竟有如此人物!”无暇收拾薛嵩,且先对付背后的敌人。
  段珪璋的剑术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心念一动,剑招立即发出,反手一撩,身形未变,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剑尖直指那敌人的脉门,登时把他这偷袭的一招解了。
  段珪璋脚跟一旋,转了半个弧形,顺势一招“横云断峰”,剑势横披过去,那人似是顾忌他手中的宝剑,不敢让刃口相交,却反转刀背一磕,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蓬飞,那人斜跃三步,段珪璋也不禁上身一晃。
  宇文通赞道:“刀法精奇,剑术更妙!两人都好,好,好!”喝采声中,段珪璋已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看清楚了敌人的面貌,不觉一怔!
  这人正是曾经三番两次暗中替他遮掩、劝他回去的那个聂锋,真是大出段珪璋意外。
  使双钩的那个卫士名叫张忠志,武功与薛嵩在伯仲之间,也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名得力军官,趁这时机,双钩霍霍,卷地勾来,疾攻段珪璋的下盘,段珪璋刚自一怔,一个疏神,“嗤”的一声,饶是他立即滑步闪开,裤管亦已被撕去了一幅。
  聂锋大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死到临头,还敢逞凶伤人么?”听这语气,凌厉之极,但段珪璋却听出了他的话中含意,似乎还是劝他逃走的意思。段珪璋心道:“他是安禄山的亲军副将,怪不得他要为安禄山出力,只是他对我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不知为了什么?”
  聂锋确是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在安禄山面前,他却是不敢露出些微破绽,而且刚才试了两招,他也发觉了段珪璋的本领实是在他之上,因此确是认真动手,将全身解数都施展开来,一口单刀舞得泼风也似。倒是段珪璋因为不愿伤他性命,有几招最为厉害的杀手剑招他都不敢使用,这样一来,他以一敌二,竟然渐走下风。宇文通看了片刻,心中想道:“这段珪璋剑法虽然精妙,可算得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似乎还没有武林中传说他的那样神奇。”
  没多久,田承嗣和几个军官闻讯赶来,见段珪璋已落在下风,大家都想抢功,一拥而上。尤其是田承嗣,为了要报日间在酒楼所受之辱,刀刀都朝着段珪璋的要害之处劈来。他知道段珪璋那口剑是把宝剑,特别挑选了一件重兵器——重达三十三斤的厚背斫刀山,段珪璋的宝剑虽然锋利,却也无法将它削断。段珪璋力斗六名高手,更显得左支右绌,激战中,忽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田承嗣的大刀被段珪璋用巧劲带过一边,但他的宝剑也给荡开,他这一招本是一招三式,同时应付三般兵器的攻击的,剑点一歪,张忠志的双钩立即乘虚而入,唰啦一声,又撕破了他的一幅上衣,钩尖划过,小臂上登时现出了一道伤痕,而与此同时,聂锋的单刀也正使到一招“白蛇吐信”,明晃晃的刀尖堪堪就要指到他的喉头。
  段珪璋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躯转了半个圆圈,倏的一剑反削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聂锋中了一剑,血流如注,斜跃出去,随即倒地,包围圈出了一个缺口。
  段珪璋这一剑本来只是想格开聂锋的单刀的,结果却令聂锋受了重伤,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原来是聂锋有意放他逃走,他一见段珪璋出剑的姿势,已知他的剑锋削向那边,若论两人真实的本领,聂锋仅比段珪璋稍逊一筹,他那一刀斫去,虽然一定会给段珪璋格开,但他只要向相反的方向避开,就不至于受伤。但他有意放段珪璋逃走,不惜身受重伤,故意向着段珪璋剑锋所指的方向迎去,因此就被段珪璋一剑戮中了他的小腹。
  段珪璋败里反攻的这一招本来精妙非常,剑势虚实莫测,所以聂锋虽是有意让他,旁人却看不出来。但段珪璋略怔一怔,便立即明白,心中想道:“我若然不死,日后定要报此人之恩。呀,只是你一番好意,我却不能接受。救不出史大哥,我还有何面目独自逃生?”
  段珪璋已从缺口冲出,但他却不肯夺门逃走,反而向安禄山奔来,田承嗣等人大惊,慌忙堵截,正在他们手忙脚乱之际,忽听得宇文通哈哈笑道:“看了段先生这等精妙的剑法,我也有点技痒难熬了。各位暂请歇手,待我来献丑,献丑!”声到人到,双手空空,长衫飘飘,话声未了,已站在段珪璋的面前!
  田承嗣等人一见宇文通出手,俱都松了口气,他们知道宇文通自视极高,不待吩咐,便纷纷闪开,让出场子。段珪璋见他如此声威,也不禁心中微凛:“原来这个‘钦使大人’,竟是一流高手。”
  宇文通站在段珪璋面前,紧握双拳,睥睨作态,傲然说道:“段大剑客,你刚才不是有意将我拿下的吗?现在我已站在你的面前,你怎么还不动手?”段珪璋道:“你既然按照武林规矩与我单打独斗,我岂能占你的便宜,亮出兵器来吧!”
  宇文通大笑道:“段先生果然不愧是成名剑客,不肯贻人半点口实。不过,你可不必为我担心,你虽然有一把上好的宝剑,却也未必便能伤得了我宇文通!”
  宇文通自报姓名,段珪璋这才知道他是与秦襄、尉迟北齐名的大内三大高手。段珪璋这一生几曾受过人如此轻视,心中怒气陡生,暗自想道:“你以为凭着你大内高手的名头,就可以压倒我不成?我不信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还能够在尉迟北之上?”要知若论到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尉迟北这一家乃是天下第一家,但段珪璋这日日间在酒楼上与尉迟北一番较量,却还稍稍占了上风,所以他才敢暗骂宇文通狂妄。
  当下段珪璋冷冷说道:“是么?好吧,那就请你先赐高招!”他虽然气极怒极,但看在对方空手的份上,仍然不肯占先动手的便宜。
  宇文通道:“好,恭敬不如从命,留神接招!”双拳一晃,立即劈面打来,段珪璋一看,他既非擒拿手法,亦非最厉害的罗汉神拳招数,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北派长拳,不由得大为诧异,心道:“难道他以为凭着这套普通的拳术,就可以应付我的宝剑不成?他号称大内三大高手之一,不信他竟这般没有眼力!”
  段珪璋心念方动,宇文通那碗口般粗大的拳头已打了到来,段珪璋横剑一削,宇文通双拳一张,忽听得“叮”的一声,火星溅起,原来宇文通并非狂妄,相反的却是极工心计。他手中藏着一对极短的判官笔,事先并不说明,由得段珪璋以为他是空拳对敌,有意激恼段珪璋并令他轻敌。待到段珪璋一剑削来,他双拳一张,暗藏的判官笔突然伸出,恰恰顶着段珪璋的剑脊,说时迟,那时快,他左笔一顶,右笔立移,趁着段珪璋剑招用老,来不及撤回之际,骤下杀手,闪电般的一笔便向段珪璋胁下的“愈气穴”点来,当真是阴毒之至,狠辣之极!
  幸而段珪璋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宇文通掌中暗藏兵器,但见他只是使出一套普普通通的北派长拳,早已起了疑心,因此并不如宇文通所算,他非但没有轻敌,反而格外留神,第一招只是虚晃一招,未曾用实。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两人的身形都快到极点,宇文通一笔点向段珪璋胁下的愈气穴,笔尖尚未沾到他的衣裳,陡然间只见剑光一闪,段珪璋的剑尖已指向他的脚背,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宇文通只得把判官笔偏斜一格,立时跳起,半攻半守,才化解了段珪璋这一凌厉的剑招。旁人看来,但见两条人影倏的分开,一个弯腰,一个跳起,却不知道,就在这一招之间,两大高手都已使出了平生绝学,过了性命相搏的一招!
  宇文通这时方始知道段珪璋的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刚才实是未曾使出全部本领,不觉暗暗胆寒。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分又合,段珪璋挽了一个剑花,唰、唰、唰,连环三剑,疾风暴雨般的狠狠攻来,使到疾处,但见剑光,不见人影,竟似有十几口宝剑,从四面八方攻来一般,剑气纵横,剑光飘瞥,将宇文通的身形全都笼罩,旁边观战的武士,看得眼花缭乱,个个惊心。
  宇文通号称大内三大高手之一,武功上确也有惊人的造诣,对于判官笔点穴,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普通的判官笔是二尺八寸,他这对判官笔只有七寸长,实是短到无可再短,因此每一招都是欺身进搏,凶险万分,不论那一方稍稍应付不宜,都有性命立丧之虞。
  段珪璋一剑紧似一剑,眼看胜算可操,激战中忽听得“嚓”的一声,宇文通那对判官笔陡然间暴长七寸,原来他的判官笔共有四节,每一节长度七寸,一按机括,便可以一节一节的伸出来,全长仍是与暴[普?]通的判官笔一样。
  高手比斗,只差毫黍,现在两人在近身肉搏之际,宇文通的判官笔暴长七寸,饶是段珪璋本领再高,也难以闪开,只听得“嚓”的一声,宇文通的判官笔已扎破了段珪璋的衣裳插入了他的小腹,旁观的武士登时采声如雷。
  可是采声未绝,宇文通却忽地“哎哟”一声,斜跃出一丈开外,众人先闻其声,定睛看时,始见他的肩头上殷红一片!
  原来段珪璋不但剑术精妙,内功亦已有了相当造诣,当宇文通的那支判官笔一扎破他的衣裳的时候,他吞胸吸腹,小腹陡然凹了三寸,判官笔的笔尖刚刚沾着他的皮肉,业已放尽,就差那么一点点劲力未到,戳不进去,段珪璋的剑法何等快捷,就趁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来不及换力进招的瞬息之间,抓着时机,剑锋一偏,削去了宇文通肩上的一片皮肉。
  幸而宇文通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觉不妙,立刻撤笔抽身,要不然只怕琵琶骨也要给宝剑削断。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众武士大惊失色,喝采的声音登时止了。宇文通刚刚夸了海口,说是段珪璋的宝剑不能伤他,那知未到三十招便当场出彩,虽然仅是皮肉的轻伤,但他是自大惯了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段珪璋这一剑无异戳破了他的面皮,令得他又羞又怒。当下大怒喝道:“姓段的,我若今晚让你逃得出去,我宇文通誓不为人。”双笔横穿直插,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他的判官笔点穴手法独创一家,确也有相当威力,这时两人已是如同拼命,段珪璋也不敢有些微轻视。
  安禄山道:“对,还是生擒的好,你们在这里呆着作什么?还不快快上去,帮宇文都尉将这贼人缚了?”
  田承嗣与张忠志这些人,刚才之所以不敢上去帮忙,一来是知道宇文通骄傲自大的脾气,二来他们也深知宇文通的本领,以为段珪璋的剑法虽然精妙,但在久战之后,以宇文通的本领,当可取胜无疑。那知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受伤的竟然不是段珪璋而是宇文通,现在安禄山一声下令,他们再无顾忌,立即上去围攻。宇文通这时已知道不是段珪璋的对手,对别人的帮忙,也就不加阻止了。
  宇文通的本领和段珪璋所差有限,得了田承嗣和张忠志相助,登时扭转了劣势。只见剑气纵横,刀光如雪,双钩霍霍,笔影重重,这一场恶战,当真是惊心骇目,惨烈之极。
  激战移[多?]时,段珪璋的剑光圈子越缩越小,安禄山刚刚松了口气,陡然间,忽听得段珪璋大喝一声,剑光夭矫,宛若游龙,忽地突围而出,“唰”的一剑,田承嗣的膝盖先中了一剑,跄跄踉踉的退了几步,紧接着“嚓”的一声,张忠志也给他削去了一只手指,与此同时,宇文通也大喝一声,一笔戳去,段珪璋刚刚削了张忠志的手指,未及撤剑回身,捏着剑诀的手指,突然收拢,反掌向后一拍,“当啷”声响,宇文通那枝判官笔也坠地了!
  段珪璋以掌拍笔这一招实是用得凶险之极,结果,宇文通那枝判官笔虽然给他拍落,但段珪璋左手手腕的寸关尺脉,给铁笔划过,也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寸关尺脉受伤,这条臂膊,已是再也不能用力。
  宇文通见他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暗暗吃惊,但在这一招上,他伤了段珪璋的一条臂膊,却是占了便宜。旁边一个卫士将那枝判官笔拾了起来,向他抛去,宇文通接笔在手,立即喝道:“这厮只有一只手好使用了,再凶也凶不到那儿去了,赶快将他拿下,留心他要逃跑!”
  段珪璋一声长啸,冷冷说道:“好个大内高手,果然是好本领,好威风!不但是皇上跟前得力的人,而且还做了安禄山的看门狗!哼,你怕我逃走么?我踏进此门,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你放心吧!”
  宇文通给他一番奚落,满面通红,喝道:“我不与你斗口,看笔!”段珪璋的宝剑已削了到来,登时两人又斗在一起。
  这时,宇文通、段珪璋、张忠志、田承嗣这四个人都已或多或少的受了些伤,而以段珪璋伤得最重,其次是田承嗣,他的膝盖被削去了一片,跳跃不灵,但仍然跟着宇文通他们围攻段珪璋。
  段珪璋虽然伤了一条臂膊,但他已豁出性命,剑招越发凌厉,安禄山的手下,武功最高的是田承嗣、薛嵩、聂锋、张忠志四人,现在聂锋和薛嵩先后受了重伤,只有田、张二人助宇文通作战,其他的卫士,武功相差太远,上去了几个人,都给段珪璋刺伤,未受伤的也帮不了忙,反而碍手碍脚。宇文通气极,大声喝道:“你们去保护大帅吧,别在这儿丢人现世了。”那些卫士一哄散开,结果还只是留下了田张二人助他。
  激战中只听得“唰”的一声,田承嗣跳跃不灵,身上又中了一剑,幸而并非要害,但亦疼痛难当。宇文通趁段珪璋剑刺田承嗣的时候,一按机括,判官笔又伸长了一节,这次段珪璋早有防备,一跳避开了,但在他跳跃之时,小腿却给张忠志的利钩钩去了一片皮肉。
  安禄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宇文通若然也非敌手,段珪璋杀了上来,他性命难保,但“钦使大人”在这里为他抵御仇人,他又怎好意思退入后堂躲藏起来?正在心慌意乱之际,忽见薛嵩一声吆喝,带着几个卫士,推了一个人进来!
  段珪璋失声叫道:“史大哥!”原来给薛嵩推通[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史逸如!只见他瘦骨支离,病容憔悴,已给折磨得不似个人形。薛嵩挺着一把长剑,顶着他的背心,大声喝道:“段珪璋,你给我站住,你若是再跨上前一步,我就先把你的史大哥杀了!”
  段珪璋又怒又气,心痛如割,但投鼠忌器,也只好强抑怒火,停下脚步,横剑当胸,封住了宇文通攻来的双笔,向安禄山叫道:“你的仇人是我,关姓史的什么事?要杀要剐,我听你的便,你把这姓史的放了!”
  安禄山这才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好,你把宝剑扔下,我可以饶这个姓史的不死。”
  段珪璋冷笑道:“你当我是个三岁小儿,可以任由你戏耍么?要我扔下宝剑也不难,你得让我先将史大哥送出十里之外,然后再和你的人一同回来,那时我甘愿把宝剑缴给你。”
  安禄山笑道:“你不相信[我],你又怎能叫我相信你?先扔宝[剑]后放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了!”
  段珪璋眼燃怒火,心里踌躇,这时宇文通、张忠志、田承嗣三人,早已占了有利的方位,三般兵器,对准了段珪璋的要害。
  史逸如忽道:“让我和段大哥说几句话!”安禄山道:“好,你劝他投降,我敬重你是个读书人,决不难为你,你愿做官便有官做,你不愿做官,我便立即放你,让你家人团圆。段珪璋是我的老朋友,他虽然对我不敬,我也会饶恕他的,你可以不必为你的朋友担心。”
  史逸如听安禄山提起他的家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是悲愤又是伤心,他嘴唇颤动了几下,忽地双眉一竖,心意立决,朗声说道:“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为了免得你被人要挟,我先走一步了!你为我保存身子,拚命杀出去吧!”话未说完,陡然间向后一撞,薛嵩那柄长剑正对着他的后心,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借剑自杀,要缩手已来不及,只听得“唰”的一声,鲜血泉涌,史逸如这一撞用尽了浑身气力,那柄长剑从他的后心透过了前心。原来史逸如想来想去,安禄山的话,当然是信不得的,只有这样牺牲自己,才可以避免两人都一同受害。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连安禄山和薛嵩也吓得呆了,就在这一瞬间,段珪璋一声怒吼,俨如受了伤的狮子,双眼火红,挥剑便杀!
  张忠志首当其冲,段珪璋这一剑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张忠志如何禁受得起。但听得“当”的一声,张忠志的一柄护手钩已给他削为两段。
  宇文通一按机括,判官笔的最后一节伸了出来,段珪璋一剑削断了张忠志的护手钩,立即飞身掠起,迳向安禄山扑去,本来以他的本领,要闪开宇文通这一招并不困难,但此时他怒火如焚,一心只想杀了安禄山为他的好友报仇,宇文通一笔点来,他竟浑如未觉。
  宇文通这一笔正正点中他的后心,幸而习武之人骤逢袭击,虽在神智昏迷之中,也能够立时生出反应,宇文通本来要点他后心的“中府穴”的,笔尖一触,忽地觉得有一股反弹的力道,笔尖滑过一边,原来就在这刹那间,段珪璋已闭了全身穴道,并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弹开了宇文通的笔尖。
  可是宇文通的功力亦已到了第一流的境界,与段珪璋相差无几,他的笔尖虽然滑过一边,但顺手一拖,段珪璋的背脊登时也出现了一道伤痕,他的小腿本来已受了钩伤,这一跃又用力过猛,再给宇文通的判官笔划伤了他的背心带脉,饶他功力非凡,亦是抵受不起,就在张忠志给他的猛力震倒之时,他也跟着跌倒了。
  宇文通大喜,左手的判官笔立即跟着戳下,段珪璋在失足跌倒之时,心里猛地想道:“大哥之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不能死!”也不知那里来的气力,陡然间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正碰着宇文通那一笔向他戳下,宇文通给他那一声大喝,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不觉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段珪璋一招 “举火撩天”,宝剑与判官笔碰个正着,宇文通大叫一声,虎口震裂,判官笔的笔尖亦已给宝剑削去。
  安禄山吓得面无人色,叫道:“调,调,调弓箭手和挠钩手来!”宇文通到底是惯经阵仗的人,这时他已看出了段珪璋不过是拼着最后一股气作困兽之斗而已,立即叫道:“安大人放心,这恶贼虽凶,也捱不了多少时候了。”“咄,绕身游斗,不必和他硬碰!”
  段珪璋的手足、肩、背都已受伤,有如一个血人,跳跃亦已不灵,宇文通这一班人将他围着,采用了绕身游斗的战术,登时将他困在核心!但段珪璋仍然高呼酣斗猛若怒狮!正是:
  为报深仇甘拼死,气冲牛斗恨难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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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传说承影 于 2016-8-2 22:49 编辑

第七回
  落难英雄逢异丐
  扶危绝技退追兵
  田承嗣和张忠志都是吃过段珪璋苦头的人,张忠志只剩下一柄护手钩,田承嗣的膝盖刚才被段珪璋削去了一片皮肉,痛犹未过,段珪璋高呼酣斗,他们虽然把他困在核心,兀自感到心惊胆战,薛嵩本来受伤不轻,这时也迫得和随他一道来的两个军官加入战团,薛嵩是安禄山的亲军统领,这两个军官是他的副将,武功略逊于张忠志,在安禄山帐下,是第五、第六名好手。
  没多久,一队挠钩手开了到来,共是十二个人,挠钩长达一丈有余,十二个挠钩手分布四方,伸出长钩,钩段珪璋的双脚。
  段珪璋大喝一声,一剑削断了两柄挠钩,但那些挠钩从四面八方伸来,削不胜削,终于给一柄挠钩勾住了腿肚。段珪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田承嗣大喜,举刀便斫,猛听得段珪璋又是一声大喝,(口+克)嚓声响,竟然把那柄挠钩折为两段,钩尖还嵌在肉中,另半截带着淋洒鲜血的挠钩,被他夺了过来,随着喝声,猛的向田承嗣掷去,田承嗣惊得呆了,薛嵩急忙将他一掌推开,但听得“呼”的一声,那半截挠钩从田承嗣的头顶飞过,擦破了他一片头皮,余势未衰,那名勾伤了段珪璋的挠钩手,恰好被掷回来的自己的那半截挠钩撞正胸口,登时跌了个四脚朝天!
  段珪璋拔出断钩,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兀自神威凛凛,狂挥宝剑,但听得一片断金戞玉之声,震得众人的耳鼓都嗡嗡作响,又有三柄挠钩给他削断!
  安禄山看得心胆俱寒,说道:“我身经百战,还未见过这样凶悍的人!”薛嵩早已退下,这时站在安禄山旁边,说道:“他已不能走动了,调弓箭手来射他,立即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安禄山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怎么弓箭手还不来呢?”一面吩咐手下去催,一面嚷道:“宇文都尉,不必和他硬拼了,弓箭手马上就来!”
  宇文通集众人之力,仍然未能把段珪璋擒下,深感面上无光,这时,先前围攻段珪璋的六个人,也只有他一人未曾退下。
  段珪璋又受了两处钩伤,宇文通咬一咬牙,正要鼓勇上前,将他活捉,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外面嘈声大作,有人呐喊,有人奔跑,安禄山初时以为是弓箭手来到,一听那惊喊的声音,奔跑的声音,却又不似,正在惊疑不定,忽听得在门口把守的一个军官大叫道:“不好,不好!起火啦,起火啦!”
  安禄山方自一惊,猛听得又有几个声音同时喊道:“捉刺客,捉刺客!”就在这时,守门的卫士忽如遇到巨浪冲击一般,发一声喊,纷纷后退,有几个来不及避开的,已给人推倒地上。
  外面冲进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军官的服饰,另一个却是还未成人,看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两人冲了进来,当者披靡!安禄山第一眼瞥见是个军官,心中稍宽,喝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胡冲乱闯?”话犹未了,猛听得那军官大喝一声,俨如舌尖上绽了一个春雷:“安禄山,你敢害了我的段大哥,我就要你的命!”声到人到,他来不及驱散卫士,便跃了起来,呼的一声,从众卫士的头上飞过,那些挠钩手正自伸出长钩,被他凌空扑下,刀光闪处,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震耳欲聋,几柄挠钩,同时给他削断!那少年貌不惊人,身手却也不弱,刀斫、掌劈、脚踢,施展了全身解数,霎眼之间,把近身的卫士杀得个七零八落,还有几个挠钩手也给他踢翻了。
  田承嗣失声叫道:“南霁云,你好大胆!”原来这两个人正是南霁云和铁摩勒!
  段珪璋因为不愿连累朋友,将事情瞒着南霁云,但铁摩勒却是个机灵的孩子,早就将南霁云的地址,牢牢记在心中,他口头上答应段珪璋这一晚不出寺门,等候段珪璋回来,但段珪璋一走之后,他就偷偷去找南霁云了。
  南霁云这一晚和李白有约,约好了黄昏之后在贺知章家里相会,铁摩勒找到南霁云的住所,已是将近三更,他还没有回来,铁摩勒只得在他的房间里留下字条,再到贺知章家里去找,原来他和李白喝酒畅谈,谈得高兴,忘记了时间,铁摩勒到了贺家,他们尚是酒兴未阑,李白见惯了江湖侠士的行迳,铁摩勒穿着夜行衣突然闯入,他也毫不惊骇,还拉铁摩勒一同喝酒。
  铁摩勒那里还有心情喝酒?急急忙忙将事情告诉南霁云,南霁云一听,酒意全都醒了,立即向李白告辞,三步并作两步,赶来救人,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史逸如已经自杀身亡,段珪璋亦已受了重伤了。
  田承嗣是给南霁云杀得丧了胆的,一见他来,虽然一面大呼大喊的给自己壮胆,却实是不敢和南霁云接战,一面呼喊,一面连连后退,这时,安禄山也顾不得对“钦使”的礼数,顾不得什么“大帅”的体面,紧紧捉着田承嗣的手,由他保护,慌慌张张的立刻退入后堂!
  薛嵩也是给南霁云杀得丧了胆的,但他没有田承嗣的及早见机,又因伤得较重,这时还未退下,南霁云喝道:“姓薛的,酒楼上那一架打得不够痛快,再来,再来!”声到人到,抡起宝刀,倏的就劈到他的面前,薛嵩此际,即算没有受伤,也不敢硬接他这一刀,急忙虚晃一剑,转身便逃,张忠志抢来援救,斜身进钩,南霁云一招“雁阵排空”,横刀一削,张忠志的护手钩早已给段珪璋削断了一柄,但听得“当”的一声,剩下的这柄护手钩,又给南霁云削为两段,变成了双手空空,无可抵御,南霁云见他们两人身上都染有血污,忽地将已劈出的刀势煞住,一声喝道:“我宝刀不杀受伤之人!”一个“鸳鸯双飞脚”踢出,左脚向薛嵩的背心一蹬,右脚向张忠志的腰胁一踹,薛嵩给踢翻出一丈开外,张忠志也变成个滚地葫芦。
  宇文通在这混乱之中,想先把段珪璋杀了再说,他左笔刚挑开了段珪璋的宝剑,右笔正要插下,猛觉金刃劈风之声,南霁云的刀锋已戳到了他的背后,宇文通一个“盘龙绕步”,反手一招“横打金钟”,刀笔相交,火星飞溅,宇文通的判官笔是精钢所铸,给他宝刀一磕,也损了指头般粗大的一个缺口,手臂酸麻,不由得蹬、蹬、蹬,连退三步,可惜段珪璋这时已不能走动,宇文通从他身边掠过,段珪璋一剑横披,只差三寸,没有削去他的膝盖。
  南霁云无暇理会宇文通,急忙将段珪璋抱了起来,叫声:“大哥!”段珪璋双眼一睁,叫道:“南兄弟,是你来了!”忽地一口瘀血喷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原来段珪璋以寡敌众,激战了一个时辰,已是遍体鳞伤,精疲力竭,不过全仗着口气,强力支持而已,现在,他看见了南霁云,精神一松,真气立散,饶是铁铸的人儿,这时亦已支持不住。
  宇文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见南霁云救了段珪璋,心中反而欢喜,想道:“你揹了一个人,我就不怕你了!”提笔又上,双笔一分,交叉穿插,左笔横拖,虚点南霁云手少阳经脉的“中浮” “曲池”“少府”三穴,右笔却向段珪璋垂下的脚背“地户穴”戳下。幸而南霁云一心一意只是在保护段珪璋,对自己的安危反而置之度外,宇文通攻向他的虚招,他根本就不招架,刀锋下撇,将宇文通那一笔荡开,待到宇文通要把攻向他的那一招招数化实之时,南霁云已冲出了几步。
  宇文通那里肯舍,如影随形,急忙追上。南霁云喝道:“好狠呀你!”脚尖一点,突然跃起,宇文通双笔在他脚底穿过,说时迟,那时快,南霁云一刀便劈下来!
  这一招用得凶险之极,宇文通料不到南霁云背着一个人,还居然敢跳起来用“力劈华山”的招数,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一矮身躯,幸而他的武功亦已到了收发随心,挥洒自如的境界,身躯一矮,避过刀锋,硬生生的将攻出去的双笔收了回来,笔尖刚好顶着刀板。只差三寸,险险就要给削去头皮。
  南霁云这一劈之势刚猛之极,宇文通敌不住他的神力,只得使出“燕青十八滚”的招数,滚将出去,虽然没有刚才薛嵩那么狼狈,却也变成了个滚地葫芦。
  南霁云身形未落,双脚先行踢出,砰、砰两声,又踢翻了两个卫士,大声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宝刀舞起一片银光,夺门便走,众卫士见他如此凶猛,谁敢阻拦,瞬息之间,已给他冲到门口。
  这时,满天都是融融的火光,原来这是铁摩勒所点的火。铁摩勒是在强盗堆中长大的,熟谙黑道的技俩,随身带了火种,潜入了安禄山的府邸,便在三四处地方点起火头,好趁混乱中逃走。
  这一来,众卫士忙着救火,府邸里乱成一片。安禄山调的那一队弓箭手,这时虽已赶了到来,但满园子人影幢幢,狂奔疾跑,弓箭手怕伤了自己人,张起了弓,却不敢放箭。
  铁摩勒哈哈笑道:“今晚虽然杀不成安禄山,却也出了一口鸟气!”宇文通大怒,一笔向他点去,铁摩勒反手一刀,这一刀用的是段珪璋所教的剑术招数,甚为古怪,宇文通的武功虽然比他高出许多,也禁不住心头微凛,不敢轻敌,转过笔锋,横架金刀,斜点腰胁,铁摩勒这一刀可实可虚,一见宇文通以守为攻,这一刀立即一晃便收,斜身一跃,抓起了一个卫士,向宇文通掷去,宇文通不敢伤安禄山的手下,只好将那卫士接了过来,轻轻放下,只见铁摩勒一溜烟似的,早已穿过人丛,笑声不断,追上了南霁云了。宇文通气得七窍生烟,穷追不舍。
  那知铁摩勒这一把火,有利却也有弊,骊山离宫的卫士,看见火光,纷纷赶来,南、铁二人刚杀出重围,迎面便碰见这群卫士。
  南霁云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快帮忙救火,里面还有几个刺客未曾拿下!”他穿着军官服饰,那些卫士一时给他唬住,未敢即行动手,南霁云身法何等快疾,换了一个方向,拣个卫士较少的一方,倏的就窜了过去。
  那几个卫士方自一惊,忽听得宇文通和令狐达的声音同时喝道:“这两个就是刺客!”宇文通从后面追来,令狐达在前面拦截,原来今晚正是他在离宫轮值,那些卫士就是他统率来的。
  南霁云手起刀落,劈翻了两个卫士,奔上山坡,窜入树林,铁摩勒却被一个卫士追上,这卫士精于地堂刀法,抄小道绕过铁摩勒前面,忽地从斜坡上滚下来,双刀霍霍,卷地而来,削铁摩勒的双足。
  铁摩勒武功虽然不弱,对敌的经验还少,却不懂得应付这种地堂刀法,一时给他缠着,脱不了身,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个卫士又追了到来,一个挥舞铁锤,一个使用双锏,都是沉重的兵器。
  南霁云刚窜入树林,回头一望,见铁摩勒受困,一声喝道:“摩勒,这宝剑给你!”拔出段珪璋那把宝剑,反手一掷,宝剑化成了一道长虹,“唰”的一声,从那个使双锏卫士的前心穿入,透过后心。铁摩勒早有准备,飞身跳起,趁着那卫士“扑通”倒地的时候,他陡的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一伸手便抓着了剑柄,将那柄宝剑拔了出来,他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使铁锤的那个卫士骤见剑光飞来,吓得心胆俱寒,那里还顾得及和他抢夺宝剑。
  铁摩勒抢了宝剑,精神大振,俯冲而下,信手一挥,使地堂刀的那个家伙,正自斫来,被他宝剑一挥,双刀断为四段,铁摩勒转过剑锋一戳,又点中了使铁锤那个卫士的手腕,轰隆一声,那柄大铁锤亦已跌落,滚下斜坡。
  南霁云大喝道:“令狐达,你不要命,尽管追来!”这一喝震得树叶纷落,林鸟惊飞,令狐达心惊胆战,登时如奉了圣旨一般,停了脚步,宇文通在后面叫道:“你们上呀!”
  令狐达抢过一个卫士的弓箭,张弓搭箭,向南霁云射去,他犹有余悸,手指颤抖,这一箭与其说是射南霁云,不如说是为了应付宇文通才发的,箭发出去歪歪斜斜,那能射中。
  宇文通这时已经赶到,见状大怒,夺下了令狐达的弓箭,自己来射,他的功力与令狐达自是不可同日面[而]语,强弓一拽,硬弩穿空,带着尖锐的啸声。
  铁摩勒就要追上了南霁云,听得弓弦声响,他怕南霁云背了个人,闪躲不便,便跳将起来,挥动宝剑,给他拨打弓箭,那知宇文通这一箭急劲异常,结果虽然给他拨落,铁摩勒的虎口亦已震裂!
  宇文通怒道:“好,你这小贼碍手碍脚,先把你杀了再说。”“嗖”的一声,第二枝箭跟着发出,迳向铁摩勒射来。铁摩勒这时已面临悬崖,前无去路,忽地大叫一声,和衣便滚下去!
  南霁云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宇文通第三支箭又向他射来,南霁云反手一刀,将这枝箭削断,就这样稍停一停,宇文通又已追上几步,冷笑说道:“姓南的,你还想逃吗?纵算你逃得了,这姓段的决计保全不了性命!为你设想,快快将这姓段的扔下来,我看在你是一条好汉的份上,可以网开一面。”
  南霁云大怒道:“宇文通,你上来,我与你决一死战!”宇文通笑道:“我何须与你这临死的叛徒拼命!好,我善言奉劝,你不肯听,那只有陪这姓段的丧命啦!咄,看箭!”第四枝、第五枝箭连珠疾发,南霁云背着一个人,无法施展腾挪闪展的工夫,而且他不能只管自己,更紧要的还要照顾段珪璋,宇文通箭箭对准他所背的段珪璋,登时将南霁云闹得个手忙脚乱,宇文通的连珠箭一枝接着一枝,射到了第九枝,这一枝是射段珪璋垂下的脚踵。南霁云弯腰拨打,宇文通乘势又是一箭,南霁云一只手要箍着段珪璋,明知这一箭射到了面前,却是无法闪避,只得将手臂一抬,用了一个“滑”字诀,箭杆贴着他的肌肉滑过,箭头铲去了他的一片皮肉!
  这时,南霁云亦已被迫到悬崖,弓箭手亦已纷纷赶来,要是他立即扔下段珪璋,自己或许还可以冲开一条血路,但南霁云是何等样人,这想法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在这最危险的关头,他猛地一咬牙根,心中叫道:“段大哥,咱们要则同生,要则同死,这两条命交给天老爷啦!”心念方动,只听得宇文通的弓弦一响,一发就是三枝,南霁云猛地大叫一声,左手紧抱着段珪璋,右手的宝刀盘头一舞,步铁摩勒的后尘,也在悬崖上跳下去了。
  这一着大出宇文通意外,赶到悬崖旁边一看,只见下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少深,宇文通在恶斗段珪璋的时候,也曾受了两三处剑伤,虽然所伤不重,但面临悬崖,却是没有这样的胆量跳下去!心中想道:“他背着一个人跳上[下]去,九成必死无疑!”
  南霁云这样的死里求生,实在也是危险之极,幸好他有一把宝刀,利用宝刀插入峭壁,如是者接连三次,终于脚踏实地。
  不过,南霁云虽然脱险,但那巉崖峭壁,尖石如刀,他滑下来的时候,也给擦伤了十几处之多,好在是他,若是换了别人,早已奄奄一息。
  南霁云站稳了脚步,立即叫道:“摩勒!摩勒!”叫声未绝,只见一团黑影从茅草丛中爬出来,低低的应了一声,接着却是两声痛楚的呻吟。
  南霁云知道铁摩勒是个非常倔强的少年,听得他的呻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摩勒,你怎么啦?伤得很重吗?”铁摩勒咬着牙答道:“不算什么,只不过手足都脱了骹。我的段叔叔,他怎么了?”
  南霁云道:“你带有火折子么?”铁摩勒道:“有!”摸了出来,擦燃火石,点起火折,递给南霁云。
  火光照耀下,只见段珪璋面如金纸,遍体鳞伤,血还在不住的向外淌。南霁云心痛如绞,把段珪璋抱到山涧旁边,撕下了一幅衣衫,给他洗净了伤口,敷上了自己随身所带的金创药。
  铁摩勒跟着也爬了过来,颤声问道:“怎么样?还有得救吗?”南霁云面色沉暗,道:“血是暂时止了……”铁摩勒迫不及待的再问道:“内伤呢?”过了半晌,南霁云低声说道:“幸好段大哥功力深湛,脉息还未断绝。咱们得给他找个大夫瞧瞧。”铁摩勒一听,霍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嚷道:“这怎么办,那里去找大夫?”
  南霁云道:“你别慌,总有办法可想。嗯,你的里衣干净吗,撕下来给我替他裹伤。”他和铁摩勒这时也已是浑身血污,只有贴身的汗衫是未沾血渍的了。
  刚刚替段珪璋包扎好伤口,只见头顶上空的巉崖峭壁之间,有点点星星的火光,南霁云伏地听声,只听得有人嚷道:“我不信这三个家伙还能活命,明日再来给他们收尸也还不迟。”另一个人立即骂道:“胆小鬼,你怕跌死你么?你抓着我的腰,一个跟着一个,爬下来吧!”又一个声音道:“对,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早早找到那三具尸体,也好叫咱们的大帅安心!”原来有一队卫士,正在缒绳而下。
  南霁云道:“摩勒,你两条腿都伤了么?”铁摩勒道:“不,只有一边脱骹。”南霁云拉着他的手脚,给他接好断榫,随即一剑削下一段树枝,给他当作拐杖,沉声说道:“摩勒,这是生死关头,快跑!快跑!”
  南霁云背起段珪璋,铁摩勒咬牙抵痛,提了一口气,跟着南霁云跑出山谷,两人兀自不敢稍停,一口气又跑了十多里路,远远望见,路边有座孤零零的土地庙。
  铁摩勒撑着那根树枝削成的拐杖,一口气飞跑了近二十里的路,实已是超出了他所能忍受的限度,南霁云听他喘气的声息越来越粗,回头一望,只见他一跷一拐的,额角上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的滴下来。南霁云好生怜惜,凝神一听,后面并无敌骑追来,心中想道:“那些人搜遍山谷,最少也得一个时辰。”便对铁摩勒道:“小兄弟,难为你了,咱们暂且在这土地庙里歇一歇吧。”
  这间土地庙想是香火冷落,檐头屋角都结着蛛网,但出乎他们的意外,在里面却有一个人!
  就在土地公公的神座下面,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横伸双脚,枕着一根拐杖,睡得正沉,呼噜呼噜打着鼾,身边有个红漆葫芦,发出酒香,地上还烧有一堆火,火苗已经熄了,余烬未灭。
  铁摩勒道:“看来似是一个流浪江湖的老叫化。”南霁云“唔”了一声,仔细打量,但见这老汉虽然衣衫褴褛,打了许多破绽,但却洗得甚为干净,那根拐杖黑黝黝的,似乎也不是木头做的。
  铁摩勒累得不堪,不管三七廿一,便坐了下来,可怜他的两条腿已是麻木不灵,一坐下来,便连移动也困难了。
  南霁云踌躇一会,只觉段珪璋的躯体渐渐僵冷,只得也坐了下来。铁摩勒道:“可惜这堆火已经熄了。”南霁云道:“待我来给他添几根柴火。”在那叫化子的身边还有几根干柴,南霁云走到他的身边,好奇心起,忍不经伸出手指,弹一弹他那根拐杖,只听得声音暗哑,非铜非铁,亦非木头,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那叫化子忽然一个翻身,霍地坐了起来,骂道:“我化子大爷正睡得舒服,好小子,你为什么吵醒我,哎、呀、呀!你、你、你是什么人?”他睡眼惺惺,骂到一半,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血人!
  南霁云陪罪道:“老大爷,我不是诚心吵醒你的,我的朋友受了伤了,借这间土地庙歇歇。”那化子道:“怎么受的伤?”铁摩勒道:“碰上了强盗!”那老化子“哼”了一声,说道:“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离长安仅有三十多里的地方,居然也有强盗伤人。”铁摩勒本来知道这话不易令人入信,但除了说是强盗之外,他还能说出什么原因?幸而那叫化只是发了几句牢骚,并未追问下去。
  南霁云这时亦已是力竭精疲,百骸欲散,不过比铁摩勒稍为好一点而已,他暗地留神,只见那老叫化双眼炯炯有神,绝不类似普通乞丐。南霁云暗暗吃惊,心中想道:“这老叫化不知是何等样人,要是个坏人的话,我可没有气力和他再斗了。”
  那老者叫化打量了段珪璋一眼,说道:“贵友可伤得不轻啊!”南霁云道:“是啊,那些丧尽天良的强盗劈了他十几刀。”那老叫化道:“天气很冷,贵友受了重伤,恐怕会加重病况。我帮你把这堆火再燃起来吧,大家暖和一点。”南霁云见他甚为和气,稍稍放心,说道:“多谢老丈。我正想向你讨这几根柴火用用。”
  那老叫化道:“彼此都是落难之人,不必客气。”顿了一顿,又笑道:“这几根柴火不够用。土地公公是应该保祐好人的,咱们不如就借他的香案一用吧,想他老人家不会见怪。”举起那根黑黝黝的拐杖,“啪”的一下,登时把那张香案打得四分五裂,铁摩勒道:“老人家你真好气力。”那老叫化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过,这张香案,大约年纪也很大了,所以轻轻一敲,它就呜呼哀哉了!”
  火堆里添了干柴,哔哔剥剥的烧起来。那老叫化道:“我这里还有半葫芦的酒,大家喝一点吧,提提神!”南霁云道:“怎好叨扰你老人家的东西?”那老叫化大笑道:“我一生都是白吃白喝人家的酒食,要是像你这样将你的、我的分得清清楚楚,我就不必干叫化子这一行啦。来,来,来,喝完了老叫化再去讨过。”南霁云只得接过他的红漆葫芦,拔了塞子,闻了一闻,他是个老于江湖的人,闻得并无刺鼻的气味,料想里面不会混有什么药物,放心喝了一口,老叫化笑道:“酒还好么?”南霁云道:“好,好!很香,很香!”其实岂止很香而已,喝下之后,不过片刻,全身便暖和起来,比十全大补的药酒更见功效,但舌尖却又尝不到半点药味,南霁云暗暗诧异,精神也恢复了几分。想道:“这老叫化倒是个有心人,我错疑他了。”
  铁摩勒随着也喝了两口,连连称赞。那老叫化笑道:“你们倒是个识货的人。这是老叫化好不容易才讨来的百年老酒。让你那位受伤的朋友也喝一口吧。”南霁云这时已知道了这酒的功效,说道:“多谢老丈之赐,只是我这位朋友伤得太重,现在尚是昏迷未醒。”那老叫化道:“这容易。”捏着段珪璋的下巴,轻轻一下,就撬开了他的牙关,将葫芦中的剩酒都给他灌了下去。
  那老叫化在段珪璋的背心轻轻一揉,段珪璋忽地翻了个身,“哇”的一声,一大口血狂喷出来,血色如墨,扑鼻腥臭。
  铁摩勒顾不得双腿疼痛,霍地跳了起来,喝道:“你,你,你这是干吗?”原来他亦已看出这个老叫化是个异人,此际,他见那老叫化在段珪璋背心一揉,段珪璋便狂喷瘀血,一时之间,无暇思索,只道是这老叫化心怀不测,暗下毒手,是以大骂,但他刚道出一个“你”字,便给南霁云用眼色止住了,本来是要恶骂的,却变成了一句问话的语气了。
  南霁云道:“多谢老丈,他这口瘀血咯了出来,就不至有性命之忧了。”铁摩勒这才知道那老叫化志在救人,好生惭愧。
  南霁云紧紧抱着段珪璋,在他耳边唤道:“大哥,醒醒,小弟在这儿,你听见我吗?”段珪璋又一口血咯了出来,猛地叫道:“史大哥,史大哥,你别走,等等我啊!”“安禄山,安禄山,你,你,你好狠啊!我段珪璋死了化鬼也要抓你!”南霁云吓得慌了,连叫:“段大哥,是我,是我,你不认得我了么?”段珪璋声音渐渐低沉,仍然断断续续的叫“史大哥”,骂安禄山,就像发了高烧的病人的谵语一般。
  那老叫化听他骂出“安禄山”三字,跟着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双目陡地发出精光,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但这诧异的神色一掠即过,这老叫化随即便镇定下来,指着段珪璋最后咯的那口血道:“血色已变殷红,不能再让他再咯下去了。现在应该让他酣睡一觉。”骈指如戟,轻轻点了段珪璋两处穴道,段珪璋的谵语顿时停止,便在南霁云的怀抱中,沉沉睡着了。老叫化这才吁了口气,笑道:“幸亏还剩下这半葫芦的酒给他化开了瘀血,要不然老叫化也无法救治。”
  南霁云是个武学大行家,看那老叫化刚才的点穴手法,虽似轻描淡写,毫不着力,其实却是玄功暗藏,深厚之极,所以才能抓紧时机,在段珪璋瘀血化尽,新血方生之际,立即将它止住。这手点穴止血的神功,南霁云自问也有所不及。
  这时南霁云那里有疑心,急忙说道:“多谢老前辈仁心施救,还请老前辈赐示高姓大名。”那老叫化笑道:“你不必忙着问我的姓名来历。倒是我要先问你们,你们的仇人敢情不是什么强盗,而是安禄山么?”
  铁摩勒道:“不错,正是那该千刀万剐的肥猪,将我的段叔叔害成这个模样。先前我不知道老前辈是何等样人,故此说了假话。还望老前辈恕罪。”那老叫化笑道:“你也没有说错,那安禄山虽然是三镇的节度使,其实和强盗也差不多。”
  铁摩勒正要过来向他道谢,这时他已松了口气。精神支持不住,猛觉膝盖痛得有如针刺,原来是他刚才猛力跳起,扭伤了本来已经受创的关节,痛得他险些要叫出声来。那老叫化道:“小哥儿,你别动。俺老叫化除了乞食之外,还懂得几手推拿的手术,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你治一治吧。”
  铁摩勒这时那里还有半点疑心,连忙道谢,那老叫化的推拿手术果然神妙非常,给他在手足的关节上轻轻揉了几下,再给他推血过宫,铁摩勒果然痛楚若失。铁摩勒伸拳踢腿,喜哈哈的道:“你老人家真是妙手回春,灵效无比,现在我再打一架都行了!”
  那老叫化却板起脸孔,正色说道:“不成!休说不能打架,连动也不能乱动。你们两人所受的伤也不轻呢,从脉象看来,你们似乎曾经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内脏受了震动,现在我只是治好你们的外伤,化开你们的瘀血,这内伤么还得你们自己调治。嗯,小哥儿,你懂得吐纳的功夫么?”南霁云听他道来,有如目睹一般,暗暗惊奇,这才知道老叫化不但武功深湛,而且医术神妙。他只问铁摩勒会不会吐纳功夫,那是因为他早已看出了南霁云是个深通内功的人。
  铁摩勒道:“懂得一点。”那老叫化道:“好,你们现在已经精神恢复,可以做一做吐纳的功夫了。平心静气去做,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管,要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好,时间无多了,你们自己练功吧。”
  南霁云这才知道,这老叫化既不问他们的经过,也不肯说自己的来历,原来是要让出时间,让他们尽快恢复功力。看来他亦已预防到安禄山会有追兵。
  南霁云内功深厚,做了一会吐纳的功夫,已是气机畅通,五脏六腑归回原位,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马嘶人语,有人说道:“这庙里有火光,咱们进去瞧瞧!”
  南霁云虽然已知道那老叫化乃是异人,这时也不由得心头一震,心道只这老叫化一人,不知能否挡得住他们?
  心念未已,那一伙人已经进入庙门,果然是安禄山的追兵,而且为首的就是宇文通和令狐达!
  原来宇文通不待卫士们搜遍山谷,已知发生意外,立即便策快马来追。他除了邀令狐达之外,还另外邀了两位大内高手作伴,这两人一个叫牛千斤,一个叫龙万钧,虽然比不上宇文、尉迟、和秦襄这三大高手,却也是名列内廷卫士四大金刚中的人物,武功在令狐达之上。令狐达给南霁云吓破了胆,本是不敢来的,但一来他不敢违抗宇文通的命令,二来他也想到:那南霁云纵然逃得性命,料亦受了重伤。这才放大了胆子,随宇文通来追。那山谷只有一条出口,一路追来,终于给他们发现了南铁二人的踪迹。
  宇文通一马当先,冲进庙门,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那里来的一群王八羔子,扰得老叫化在破庙里也不得安静!”
  宇文通大怒,刚要发作,忽见令狐达面如死灰,抖抖索索的说道:“小辈不知道你老的大驾驻在这儿,小辈给你老请安。”
  那老叫化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令狐达你这小子倒抖起来啦,居然还认得我吗?”拐杖一指,接着一声喝道:“你这小子既然还认得我,应该记得我的脾气,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令狐达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道:“是,是!”扭头便跑,宇文通怒不可遏,一把抓着了他,令狐达这才省起有个宇文通在他身边,又羞又急又惊惶,满面通红,急忙说说道:“宇文大人,这位老前辈是西岳神龙皇甫先生!”
  此言一出,宇文通也不禁陡然一惊。原来这个老叫化名叫皇甫嵩,喜欢游戏风尘,名列江湖七怪之一,因他是华山派的名宿,行事又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故此人称“西岳神龙”。令狐达本来是黑道出身,大约在十多年前,有一次他随师父打劫客商,他的师父心狠手辣,劫了财还想害命,碰巧遇见了皇甫嵩,他的师父捱打了三十拐杖,他那时名头未响,在黑道上只是个二流的角色,皇甫嵩责罚从宽,只打了他五拐杖,虽然如此,他捱了那五下,却足足养了半年的伤。
  宇文通这时已踏进了庙门,庙中情景,一览无遗,只见南霁云和铁摩勒正在打坐,段珪璋也正躺在地上。宇文通对皇甫嵩虽然有点畏惧,但猎物就在眼前,他岂肯就此放过?心中想道:“段珪璋已是垂死的人,南霁云看来也受了重伤,这老叫化纵然了得,我和牛、龙二人联手,不信就对付不了他。何况我所听到的关于他武功的传说,都是些耳食之言,未必就真有那么厉害?”
  宇文通是一流高手,与令狐达等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虽然震于“西岳神龙”的名头,却也并不怎样畏惧。当下又踏上一步,抱拳说道:“皇甫先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在下无意打扰你老,只是奉了皇命,要捉拿钦犯,不得不来,但求你老让在下交得了差。”宇文通平素目空一切,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客气的口脗与别人说话。
  皇甫嵩却不领他这个情,双眼一翻,冷笑说道:“咦,这倒奇了。老叫化虽然有时不免强讨恶化,却从未做个推倒龙床、打死太子之类的事情,却怎的忽然之间变成钦犯了呢?”
  宇文通强忍住着说道:“不是说你,我指的是这三位朋友。他们在安节度使家里放火,又杀伤了许多内廷侍卫,我身为龙骑都尉,统率宫中侍卫,不得不请这两位朋友到北衙去问个明白。”
  皇甫嵩搔搔头皮,说道:“这个把老叫化弄糊涂了!”宇文通愠道:“我已说得这样清楚,还有什么糊涂?”皇甫嵩道:“你瞧他们伤成这个模样,这位姓段的朋友,性命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呢!据他们说,他们是碰到了谋财害命的强盗,才给伤成这个模样的。你却说他们是钦犯,他们只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就敢到安禄山家中杀人放火么?哼,哼,这样的事情我不能相信,除非你把圣旨拿出来让我瞧瞧!”
  宇文通怒道:“我瞧你是位武林前辈,才对你客气三分,你却和我歪缠!这案子是他们今晚刚做下来的,匆促之间,那能请到圣旨?你瞧我的服饰,难道我这龙骑都尉,也是假的不成?”
  皇甫嵩冷笑道:“难说,难说!如今的世道,就是有许多强盗冒充官府的。何况,你刚才说有圣旨,现在却又拿不出来,分明是说假话。你既说了一次假话,老叫化就不能相信你!”
  宇文通气得七窍生烟,但他究竟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人,正要按照江湖规矩向他挑战,随他来的那两个大内高手已沉不着气,皇甫嵩这十年来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这两个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皇甫嵩话声未了,这两个人已亮出了兵器来,牛千斤使的是宣花大斧,龙万钧使的是厚背金刀,一声喝道:“凭你这老叫化也配看圣旨吗?嘿,嘿!你要圣旨,这就是圣旨!”
  皇甫嵩将拐杖一横,但听得“当当”声响,震耳欲聋,皇甫嵩一声长啸:“这圣旨不顶事!”但见火花飞溅之中,牛千斤与龙万钧这两个水牛般粗壮的身躯,已给抛出了庙门。
  宇文通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牛、龙二人都是著名的大力士,所练的外家功夫刚猛之极,牛千斤那柄宣花大斧重达五十六斤,龙万钧那柄厚背金刀份量较轻,也有四十三斤,这两件粗重的兵器,斫在皇甫嵩那根拐杖上,纵使那根拐杖是铁铸的,也该断了,然而现在皇甫嵩那根拐杖却丝毫无损,反而是那柄宣花大斧和厚背金刀缺了一口,而且不过仅仅一招,牛龙二人不但兵器毁坏,就连人也给抛出了庙门!宇文通这才知道“西岳神龙”果然是名不虚传,非但他那根拐杖是件宝物,他所显露的这手借力打力的功夫,亦已到了最上乘的境界。
  宇文通面色铁青,伸出手来,沉声说道:“佩服,佩服!冲着老前辈的面子,这交情我宇文通就卖给了老前辈吧!”皇甫嵩抛下拐杖,笑道:“多谢都尉大人盛情!”坦然与他握手,宇文通是点穴的大名家,双掌一按,他已使出独门点穴手法,力透指尖,中指、食指、无名指三指齐下,点中了皇甫嵩手腕的寸、关、尺三焦经脉!皇甫嵩淡淡说道:“不必客气,你请吧!”宇文通忽觉指头所触,俨如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般,十指连心,痛得他禁不住“哎哟”一声,叫将出来,急忙松手,跃出庙门,走得狼狈之极,不过,比起牛、龙二人,他却又好得多了。
  铁摩勒看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的叫道:“痛快,痛快!打得好极啦!哎哟,哟!”原来他内功的根基还浅,正在气贯丹田的时候,由于心情激动的缘故,真气忽然走歪,几乎窒息。
  皇甫嵩眉头一皱,责备他道:“你这娃儿怎么不听我老人家的话,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要管!”一面责备,一面给铁摩勒施展推拿的手术,帮助他把真气纳入丹田。
  这时敌人都已逃走,破庙里一片寂静,皇甫嵩用拐杖拨拨火堆,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似的,不时的望出门外,忽地自言自语道:“天都快要亮啦!”
  南霁云这时已气透重关,功力即将完全恢复,他见皇甫嵩神情有异,正想和他说几句话,皇甫嵩忽然又站了起来,郑重说道:“等下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两位都不能多管!”这话他已经说过一遍,现在再说,口气也比以前严厉得多。南霁云心中一动,想道:“他为什么要再三嘱咐?难道还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么?”正是:
  方喜追兵才击退,一波未息一波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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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为友为仇疑未释
  是魔是侠事难明
  南霁云心念方动,忽听得外面又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响,南霁云只想到安禄山这一方面,想道:“连宇文通都已败阵而逃,他们还能派出什么能人?纵使再多来几个,也绝不是皇甫嵩的对手。咳,上了年纪的人,大约说话就不免啰唆,我已见识过你的武功,还何劳你再三嘱咐?”
  马铃声越来越近,皇甫嵩盘膝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焦急之中又带着几分愁苦,南霁云已听出只是一人一骑,不禁大为诧异,心道:“皇甫嵩仅仅一招,就打发了宇文通,还有什么人能令他惊骇。”
  南霁云正在猜疑,忽觉眼睛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走入门来!南霁云一直以为来者定然是个雄赳赳的武夫,那知却是个美艳如花的娉婷少女,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进入庙门,游目四顾,见有一个重伤的人躺在地上,两个浑身染血的人正在打坐,亦是好生诡异,但显然她的目标不是段珪璋,只见她扫了一眼之后,眼光就转注到皇甫嵩的身上,一声喝道:“皇甫老贼,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抬起头来,看了那少女一眼,缓缓说道:“你是夏姑娘吗?我早预料到你要来找我的了,只是我素来与你无冤无仇,现在才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定要杀我?”
  那少女按剑斥道:“奸邪淫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定须要你我之间有冤仇吗?”
  此言一出,南霁云虽然正在运功收息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要知皇甫嵩虽然有时行径怪僻,但在江湖上却是誉多于毁,即在南霁云的心目中也把他当作侠义道的人物,而这少女却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南霁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侠义道中的人物,被人骂为“奸邪淫恶”,那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南霁云以为皇甫嵩定要暴怒如雷,那知又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只听得皇甫嵩淡淡说道:“对你说这样话的是什么人?”那少女道:“你管不着!你臭名远播,难道我没有耳朵吗?”皇甫嵩道:“你不说,大约我也猜得到几分。我再问你,说这话的,是不是一个你最相信他的人?”那少女怒道:“我来不是听你盘问的,哼,哼,你想套出我的话来,然后去暗杀说这话的人是不是?你别做梦啦,今天我就要你丧命在我剑下。”
  皇甫嵩又问道:“要把我杀掉,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听别人指使的?”那少女似乎已很不耐烦,斥道:“你还想花言巧语、拖延时候么?”皇甫嵩道:“不,我只是不愿做个不明不白的冤鬼吧了。你要杀我,也该让我死得甘心呀!”那少女忍着气道:“是我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是听别人指使的又怎么样?”皇甫嵩道:“若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应该有足够的证据将我的罪恶数出来,这才能叫我心服。”
  这也正是南霁云在心里想说的话,但见那少女怔了一怔,似乎她也数不出皇甫嵩有什么真凭实据的罪恶。皇甫嵩又接着说道:“若是别人要你杀我的,你就回去对那人说吧,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是难分真假的,叫他忍耐些时,自有水落石出之时。我皇甫嵩一生也许曾做过坏事,但‘奸淫邪恶’这顶帽子,却绝对套不上我的头上!”
  那少女怒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话!我只知道你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哼,哼,你这魔头居然也会怕死么?你再巧言辩解也没有用,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笑道:“我若是怕死,也不会约你到这里来了。”那少女道:“好,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是不是还要等多几个帮手?”皇甫嵩道:“我平生从未要过帮手!”那少女道:“好,你有帮手也好,没有帮手也好,我只凭这口剑与你决一死生!”
  皇甫嵩道:“你要杀便杀吧,我是决不与你动手的。”那少女呆了一呆,道:“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赶快拿起你这根拐杖吧!”皇甫嵩道:“我说过不动手便不动手,要杀嘛你就杀,你若不杀我就走!”那少女显然是要照江湖规矩与他过招,然后将他杀掉的,现在皇甫嵩拒绝和她动手,倒令她一时之间失了主意。
  皇甫嵩又缓缓说道:“现在我已确知你的来历,也知道要你杀我的是什么人了。我失了性命,若能平息那人的一口怨气,也是一件好事。好了,话尽于此,你再不杀我,我老叫化可要走啦!”
  那少女咬了咬牙,拿起了地上那根拐杖,喝道:“起来,接拐!”皇甫嵩拿了拐杖,却又丢过一边,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你也不欢喜别人强迫你做你所不愿意做的事吧!”那少女再咬了咬牙,一抖剑锋,喝道:“好,你想用撒赖的方法逃命,我偏不中你的计,我非杀你不可!”这次似是的确下了决心,但见她长剑一展,唰的一声,立即向皇甫嵩的胸膛刺去!
  眼看皇甫嵩就要命丧剑下,忽见一道匹练似的白光,疾卷过来,“当”的一声,格开了少女的长剑。
  皇甫嵩叹口气道:“南大侠何必多事?”南霁云却向那少女喝道:“姑娘,你杀人也得有个道理,你指斥皇甫先辈是奸邪淫恶之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姓南的听了先不服气。”
  那少女收了长剑,只见剑锋已损了一个缺口,少女勃然大怒,喝道:“你帮这魔头说话,料你也不是个好人!好呀,你不服气,我先把你杀了再说!”
  那少女只当南霁云是皇甫嵩的党羽,下手绝不留情,但见她剑锋一颤,倏的飞起三朵剑花,竟然在一招之内,连袭南霁云三处大穴。南霁云这时也动了火,横刀疾劈,想一下就把她的长剑削断,这少女已知他手中是把宝刀,避免和他硬碰,南霁云一刀劈出,正要喝个“着”字,那少女的剑势忽然改变了方向,来得奇幻无比,南霁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幸而他招数未曾使老,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刀护身,但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角已被她的剑锋穿过!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一剑得手,第二剑第三剑紧接而来,宛如暴风骤雨!
  南霁云这时已完全恢复了功力,但在那少女凌厉的攻势下,急切之间,也只有招架的份儿。但他守得沉稳异常,那少女也攻不进去!
  铁摩勒得皇甫嵩之助,真气已纳入丹田,这时功力亦已恢复了七八分,便守护在段珪璋的身边,凝神观战。但见那少女出手迅若雷霆,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铁摩勒年纪虽小,却是见过上乘剑法的人,这时看了,也不禁有点惊心,心中想道:“单以剑术而论,只怕这少女的剑术也不在我的段叔叔和精精儿之下。”
  南霁云展开一套游身八卦刀法,身法步法紧守着“八门”“五步”的方位,丝毫不乱,战到分际,他对少女的剑术路数,已渐渐有些熟悉,忽地大喝一声,刀光暴起,有如千丈洪波,溃围而出!那少女给他廹得连连后退,铁摩勒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又失声叫道:“妙啊,妙啊!”这时,他已做完了吐纳的功夫,不怕真气再走歪了。但皇甫嵩仍然瞪了他一眼。
  就在铁摩勒失声叫好的当儿,那少女的身法剑法,也突然一变,但见她衣袂飘飘,在刀光剑影之下,俨似穿花蝴蝶,和南霁云对抢攻势,当真是: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分寸之间,互争先手!激烈无比!
  那少女见南霁云意态轩昂,武功超卓,暗暗称奇,忽地虚晃一剑,锐声问道:“你是何人?具有如此身手,为何甘心做老贼的爪牙?”
  南霁云一声长啸,横刀封住门户,朗声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州南霁云是也!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为何要杀皇甫先生?”
  那少女似乎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便是魏州南八么?”南霁云道:“正是在下,姑娘有何见教?”
  那少女现出一派惶惑的神情,原来自段珪璋消声匿迹之后,这十年来江湖上最著名的游侠便是南霁云,这少女也早已闻得他的大名,却想不到他仅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那少女想了一想,说道:“南大侠,你少管这闲事吧!”南霁云道:“杀人是件大事,岂可当作等闲,你要杀人,须得说出个道理来,否则南某不能不管!”
  那少女满面胀红,厉声说道:“南霁云你空有大侠之名,却分不清是非黑白,你当这老贼是何等样人?”南霁云道:“皇甫先生是侠义中人,谁不知晓?你辱骂前辈,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先就不该!”
  那少女冷笑道:“皇甫老贼欺世盗名,其实却是暗中作恶的魔头,你枉称大侠,却给他骗了!”南霁云道:“你说他作恶多端,有何凭证?”那少女双眉一竖,好像本来不愿说的,现在始下了决心,毅然说道:“我母亲就是证人!她说的话我不能不信!她曾亲眼看见这个老贼杀了人家的丈夫,夺了人家的妻子,我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难道骂错了吗?我是奉了母命来除奸的,南霁云,你素有侠义之名,今晚我不必要你助我除奸,但你最少也该袖手旁观,不应拦阻!”
  南霁云大吃一惊,不由得把眼光向皇甫嵩瞥去,只见皇甫嵩在微微叹息,南霁云心头一震,暗自想道:“难道他果真做过这少女所说的坏事?”再留神看时,皇甫嵩却并没有显出些微愧怍的神色,他的叹息似乎只是一种怜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南霁云久历江湖,眼光何等锐利,心里不禁疑云大起,想道:“瞧这神情,皇甫嵩定是受冤枉的,但他为什么不分辩?为什么甘心让那少女所杀?看来这里面定然有更复杂的原因,皇甫嵩不愿为外人所道!”
  那少女见南霁云仍然横刀挡住她的去路,柳眉一竖,怒声说道:“我已说得清清楚楚,你还要拦阻我吗?”南霁云道:“我听来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说皇甫前辈曾干过杀夫夺妻的恶行,那对夫妻究竟姓甚名谁?另外有何人证物证?当时的经过情形怎样?……”那少女怒道:“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母亲说的决不会是假话,还何须什么另外的人证物证?”
  南霁云心道:“看来只怕她母亲也还瞒着一些事情,未曾对她说得一清二楚。”当下将宝刀一挥,架着了少女攻过来的长剑,沉声说道:“你相信你的母亲,我却相信皇甫前辈。有我在此,你今晚想要杀人那是万万不行!依我说,你不如暂且罢手,留下姓名住址给我,待我办完一樁事情之后,至迟在三个月之内,必定登门造访,面见令堂,说个明白。”
  那少女大怒道:“你既不相信我的母亲,你还见她做什么?哼,你别以为你有点声名,我母亲也还未必肯见你呢!哼,你让不让开,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了!”剑法一展,登时又是暴风骤雨般的强攻过去。
  南霁云当然不肯退让,这时他对少女的剑法已略为熟悉,虽然未能取胜,却已稍稍占了上风。但在他心里,却也暗自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要是我不仗着这把宝刀,只怕当真不是她的对手。”
  其实南霁云的功力也要比那少女略胜一筹,那少女强攻不下,额头已经见汗,而南霁云则仍是神色自如。那少女自知不敌,愤然说道:“你为什么拼了死命要护这个老贼?”
  南霁云道:“一来我相信皇甫前辈不是坏人,二来他于我又有救命之恩,你要杀他,我焉能不管?”那少女怔了一怔,说道:“什么救命之恩?”
  恰在这时,段珪璋忽然又在梦中叫道:“史大哥,史大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还认得我段珪璋么?”
  那少女忽地大叫一声,倏的向段珪璋所躺的方向掠去,铁摩勒守护在段珪璋身旁,见她突如其来,大吃一惊,急忙举起宝剑便削,大声喝道:“好狠的女贼,我段叔叔已伤成这个模样,你还要侵害他么?”
  那少女将长剑一引,使了一个“粘字诀”,将铁摩勒的宝剑引开,再反手一招,将南霁云的攻势解去,喝道:“且慢动手,他是谁人?”南霁云道:“幽州大侠段珪璋,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那少女陡然一震,急忙问道:“他果然就是段珪璋么,那么还有一个叫做史逸如的人呢?”
  南霁云也是陡然一震,急忙问道:“姑娘,你认得史逸如的么?”那少女道:“你别问我,你只说史逸如他现在怎么样了?”
  南霁云道:“史逸如么?他已被安禄山廹得自尽了!”那少女面色一沉,再问道:“那么段大侠是否在安禄山家里受的伤?”南霁云失声叫道:“姑娘,你敢情是知道他们这桩事情的?不错,段大侠正是为了要救他这位姓史的朋友,在安贼家中以寡敌众,因而受了重伤的。幸亏遇到皇甫前辈,给他急救,要不然只怕他早已没命了。”
  南霁云顿了一顿,接续说道:“我们昨晚也是在安贼家中厮杀过来,可惜我们到迟了一步,救不了史逸如,……”那少女插口道:“嗯,我明白了,也幸亏你们,所以段大侠才不至落在安贼手中,是么?”
  铁摩勒嚷道:“对啦,你猜得一点不错。再告诉你吧:南大侠和我所受的伤也是这位皇甫前辈治好的,皇甫前辈还给我们打退安禄山的追兵,你怎能说他是个坏人?”
  那少女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似乎对皇甫嵩的敌意已减了几分,想了一想,忽地又再问道:“那么史逸如的妻女呢?”
  南霁云怔了一怔,道:“我不知道。”那少女道:“糊涂!你怎能不知道?”她那里知道,段珪璋根本就未曾将这件事告诉南霁云,铁摩勒拉南霁云去救段珪璋之时,虽然约略说了一些,却也没有提到史逸如的妻女。
  铁摩勒虽然不高兴这位少女的态度,但见她这样关心段史二家之事,料想她也不是一个坏人,便答道:“那位姓史的妻女我们没有见到,多半还是被囚在安禄山那儿,你想知道她们的消息,有胆的话,可以去找安禄山问去!”
  那少女被铁摩勒一激,面色陡变,忽地长剑一指,对皇甫嵩道:“看在你救段大侠的份上,今晚暂且饶你不死,不过,以后我若是再查到你的恶行的话,我还是要和你算账。”皇甫嵩苦笑一声,似乎想说话却又忍着不说,那少女倏地一个转身,跃出庙门,跨上马背,扬声叫道:“我叫夏凌霜,我的名字你可以说给段大侠知道。”马铃叮当,待她这几句话说完,铃声亦已渐远渐寂了。
  铁摩勒满腹狐疑,问道:“皇甫前辈,这姓夏的女子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能胜过宇文通多少,你可以轻易的打发宇文通,她绝不是你的对手,你却怎么这样怕她?”
  皇甫嵩苦笑道:“叫化子受气受骂,那是很平常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唉,老叫化倒愿丧生在她的剑下,省得她去另外杀人。”铁摩勒听他说得奇怪,正想再问,皇甫嵩又道:“老叫化已经说得多了,这件事实是不愿再提。南大侠,你要是信得过老叫化的话,这件事请你也不必再管了。”
  南霁云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听他说来,似是代人受过。但‘奸邪淫恶’这个罪名是何等重大,若是代人受过,别样事情犹自可说,却怎能背上这个恶名?”但皇甫嵩话已至此,南霁云和铁摩勒虽然疑团塞胸,却也不便再问了。
  皇甫嵩道:“天已亮了,老叫化还有旁的事情,可要先走一步了。段大侠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就可以醒来。这里有一瓶药丸,你每天给他服食三次,每次一粒,吃完了这瓶药丸,大约他也可以恢复如初了。”
  南霁云接过瓶子,瓶子里有二十粒药丸,照每天三粒来算,不出七天,段珪璋便可以恢复武功。南霁云道:“老前辈再生之德,我们不知该如何报答,老前辈不知有什么话要留给段大侠么?”
  皇甫嵩笑道:“老叫化时常受别人的恩惠,要说报答,那报得了这许多?何况,你刚才救了我的一条性命,也算报答过了。”顿了一顿,忽又说道:“段大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醒来之后,你不要说这药是老叫化给的,免得他挂在心上。”铁摩勒道:“这可不成,他若问起是谁救他性命,我们总不能不告诉他。”皇甫嵩道:“这样好了,止血疗伤的事情可以告诉他,这药丸嘛,就当作是南大侠随身携带的好了,凡是习武的人,谁都有秘制的膏丹丸散,不过效力不同吧了。若说是老叫化送的,反而不好。”南霁云见他说得甚为郑重,不禁又起了一重疑云;铁摩勒却笑道:“给他止血疗伤的也是你,他知道了,岂不是也要挂在心上吗?”皇甫嵩想了一想,说道:“好吧,那么我也向他请托一件事情,算是谁也不沾谁的恩惠。”南霁云道:“什么事情?”皇甫嵩除下了一枚铁指环,套在段珪璋的指上,说道: “拜托你们向段大侠求情,日后要是他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带有一式一样的铁指环的话,请他看在我的份上,给那个人留点情面。”
  铁摩勒心道:“这老叫化不知弄什么玄虚?”这时亦自暗暗起疑,但他是在黑道中长大的孩子,深知江湖避忌,当下不敢再问,恭恭敬敬的答道:“老前辈放心,这几句话我一定给你转达。”
  皇甫嵩拿起拐杖,正要走出庙门,忽又停住,回头对南霁云道:“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情,上月我在涿县曾碰见你的师父。”南霁云问道:“他老人家可有什么话说?”皇甫嵩道:“他说他本要到睢阳去的,因为有旁的事情,行期要延至下月中旬了。他和我谈起了你,说你这几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行为,他都知道,甚感欣慰。他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名字早已知道,人还未见过面。他告诉我,你在这几天可能要到睢阳,并对我说道:‘睢阳太守张巡是当今一个人物,老叫化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不妨到睢阳走走。我知道你素来欢喜后辈,顺便也可以见见我那个徒儿。要是见着他的话,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若是在五原那边另有事情的话,就不必在睢阳等我了。’哈哈,想不到我未到睢阳,却在这个破庙里和你们巧遇。”
  南霁云这才想起,他们踏进这庙门的时候,皇甫嵩对他似乎特别留意,心道:“怪不得他未问我们的来历,就肯替我疗伤,敢情是师父早已将我的相貌告诉他了。”
  南霁云本来正在担着一重心事:段珪璋重伤未愈,铁摩勒当然要护送他前往窦家,铁摩勒虽然精明能干,武功在后辈中也是少有的人物,但究竟还是个大孩子,叫南霁云怎放心得下?现在听说师父要下月中旬才去睢阳,南霁云便也改变了主意。
  皇甫嵩去后,南霁云说道:“摩勒,我不去睢阳了,陪你到窦家寨走一走吧。安顿了段大侠之后,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再和你到睢阳去见我的师父。”铁摩勒大喜道:“这敢情好!不过,郭子仪不是有一封信要你带给张巡么?你护送我们,会不会误了你的事情?”南霁云道:“那封信迟一个月也不打紧,那是郭令公托我便中带去,与张太守相约,准备万一祸患起时,彼此好有个照应的,其实他们二人彼此仰慕,即算没有这封信,有事之时,也必然是患难与共,同心为国的。”
  铁摩勒道:“趁这天色未曾大亮,且待我去先取两件替换的衣裳。”南霁云知他要去施展神偷妙手,笑道:“你这小贼可得当心,别给人家捉住了。”铁摩勒满神气的答道:“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那知铁摩勒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南霁云忐忑不安,心道:“莫非真应了我的话儿?”正自心焦,忽听得门外车声辘辘,南霁云一瞧,心头大石放下,原来是铁摩勒驾着一辆驴车回来了。
  南霁云道:“你怎么将驴车也偷回来了?”铁摩勒道:“驴车不是偷的,是用一个金元宝换来的。”南霁云笑道:“哈,你倒阔气,随身还带有金元宝呢!”铁摩勒道:“那金元宝不是我的,是一个富户的。我到他家里偷了几件衣裳,顺手牵羊,又拿了几个金元宝,再赶到车行,天刚濛亮,我等不及将他们唤醒,扔下了一个金元宝,套了驴车便走。这头驴子不听使唤,我赶牠出门时,牠大声嘶叫,这一下才把那些人吵醒了。他们起初也是纷纷叫喊:‘捉贼’,我在车上向他们扬手道: ‘我不是贼,我是财神。’这时,他们大约已发现了那个金元宝了,于是骂声登时变作欢呼,也没有人再赶来了。”说罢哈哈大笑。笑罢,说道:“其实贼还是贼,不过,我是专偷富户,不偷穷家罢了。一锭金元宝够买十辆驴车,那班脚伕,赔了一辆驴车给车行主人,还可以发点小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铁摩勒早就换了干净的衣裳,南霁云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将衣裳换了,两人将段珪璋抬上驴车,这辆驴车是铁摩勒拣的车行中最好的驴车,车内铺有软垫,正好给段珪璋躺着。
  南霁云驱车疾走,一个时辰,已到了临潼县境,后面并无追兵,这才松了口气。南霁云是个成名的侠士,铁摩勒则是绿林世家,两人谈论江湖佚事,谈得津津有味,南霁云笑道:“你小小的年纪,就练成了这副神偷妙手,将来那还了得!只怕没有人敢再开镖行了。”
  铁摩勒笑道:“我还差得远呢!你知道天下第一神偷是谁?”南霁云道:“是三手神丐车迟吗?”铁摩勒道:“不,三手神丐早已给人比下去了。现在天下第一神偷是空空儿,他曾和三手神丐打赌,三手神丐偷了宁王一枝玉箫,他却从三手神丐的手上,将那枝玉箫再偷出来,而且这还不算,他偷了再还,还了再偷,接连三次,令得三手神丐五体投地,只好让他将那枝玉箫交回宁王领赏。现在‘妙手空空’这四个字,黑道上几乎是无人不知!”
  南霁云道:“我也早听得空空儿的大名,但只知道他的剑法高强,可惜还未会过。”铁摩勒笑道:“你这次到我义父的家中,说不定可以碰见空空儿,就是见不着空空儿,他的师弟精精儿你是一定可以见到的。”南霁云觉得奇怪,正要问他是何原故,忽听得段珪璋“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南霁云道:“好了,他已知道疼痛了。”过了片刻,段珪璋张开眼睛,“咦”了一声道:“南兄弟,怎么是你?我的史大哥呢?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做梦么?”他重伤之后,昏迷了半夜,现在虽然开始甦醒,却显然还在混乱之中。
  南霁云道:“段大哥,咱们脱险了,这里已是临潼县的地界了。”段珪璋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对安禄山的痛骂、和宇文通的激战、史逸如的自尽、南霁云的冲进重围……最后浮起的景象是宇文通的那枝判官笔正向他的胸前插下;而南霁云也正向着他奔来,以后就不知道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过,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恶梦?
  驴车正在山道上奔驰,颠簸异常,段珪璋突然被抛了起来,牵动伤口,感到十分疼痛,段珪璋明白了,他刚才所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梦!
  南霁云紧紧抱着他,只见他面色灰白,两眼无神,一片茫然的神色,过了片刻,忽地喃喃说道:“史大哥,你死得好苦啊!都是做兄弟的害了你!”声音低沉,并非大叫大嚷,眼中也没有滴下眼泪,但那声调、那神情,却令人心头颤震,在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了似的,实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南霁云低声说道:“段大哥,你要保重身体,给史义士报仇要紧!”段珪璋瞿然一惊,耳朵边响起了史逸如临死的说话:“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我先走一步了,你为我保存身子,拼命杀出去吧。”又想起了史逸如的妻子卢氏夫人和她初生的女孩还陷身虎口,段珪璋咬了咬牙,忍着了眼泪,似是向史逸如的在天之灵发誓道:“对,史大哥,我要听你的吩咐!”接着又道:“南兄弟,难为你了,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摩勒,你这好孩子,你虽然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责怪你了。”
  南铁二人见他渐渐安定下来,这才稍稍放心。段珪璋试行运气,但觉四肢麻木,浑身乏力,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不禁叹口气道:“原来我竟然伤得这么重了!几时才报得了仇?”铁摩勒道:“姑丈,你放心,皇甫嵩老前辈说,过了七天之后,你就可以恢复如初。”段珪璋怔了一怔,忽地问道:“皇甫嵩?是江湖七怪之一的西岳神龙皇甫嵩吗?”问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几分异样!
  铁摩勒道:“正是,我们的伤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段珪璋道:“这么说,敢情我这条命也是他救活的了?”铁摩勒道:“是呀,当时你流血不止,内伤又重,是他给你闭穴止血,然后给你推血过宫,又灌了你半葫芦的药酒。”段珪璋面色铁青,过了一会,始叹口气道:“想不到我竟然胡里胡涂的受了他的救命之恩,欠下这笔人情,令我好生难受!”
  铁摩勒给他的脾气吓得呆了,心里奇怪到极,一时之间,不敢说话。南霁云问道:“可有什么不对么?”段珪璋道:“南兄弟,你拼死救我,我感激得很。但你我是同道中人,我受了你的恩,心里坦然,这个皇甫嵩么?我受了他的恩,将来可不知怎么好了?”
  南铁二人大吃一惊,骇然问道:“这位西岳神龙不也是侠义道吗?”段珪璋道:“南兄弟,你出道比我迟了十年,难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在我那个时候,他也是誉多于毁的。”南霁云急忙问道:“誉多于毁?照你这么说,皇甫嵩岂不是也曾干过坏事的了?为什么我听到的却都是说他好话的呢?甚至我的师父也曾对他下这个评语,说是皇甫嵩这个人行径虽然有点怪僻,却还不失为侠义中人!”
  段珪璋道:“想来那是他老人家隐恶扬善的原故。皇甫嵩这个人的确曾做过许多好事,而且是好的多过坏的,但他做的坏事,却也委实令人发指!”
  南霁云面色也全都变了,道:“段大哥,你可以说几桩来听听吗?”段珪璋道:“好,我先说他所做的几十年来脍炙人口的好事,他曾经劫了卢龙、许州两个节度使的赃款,用来赈济黄河灾民;他曾独力除去燕赵五霸;他曾给崆峒燕山两派排难解纷,消弭了武林的一场灾难……”南霁云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我都已知道了,你说说他所干的恶行听听。”
  段珪璋道:“恶行么也有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年有几个炼丹的修士去天山采雪莲,归途中被他劫杀,只逃出一个人。有一年他庇护一个著名的采花贼绰号叫做赛赤凤的,把少林派的定一禅师打伤了,少林派本来要找他算账的,不久就发生了他用劫来的巨款救济灾民的事情,少林派念他这件功德,才放过了他,只把赛赤凤除掉。”
  说到这里,铁摩勒忽然插口道:“他可曾干过杀人之夫,夺人之妻的坏事么?”段珪璋大为诧异,问道:“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情?”
  南霁云这一惊更甚,失声叫道:“当真有这样的事情?”段珪璋道:“这件事直到如今还是疑案,不过,据我看来,九成是那皇甫嵩干的!”南霁云定了定神,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珪璋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有一对名闻四方的少年游侠,男的名叫夏声涛,女的名叫冷雪梅,他们联手干了许多侠义的事情,志同道合,两情悦慕,于是订下了白头之约。在他们成婚之日,热闹非常,江湖中人,不论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向他们道贺,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武林罕有的佳耦?我和新郎新娘都是稔熟的朋友,当然也在贺客之中。
  “岂料这对人人羡慕的新婚夫妇,就在他们洞房花烛之夜,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惨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晚我和几位也是新郎新娘的知己朋友,闹了洞房之后,兴犹未尽,聚在前厅饮酒,大家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听得洞房里传出一声尖锐而凄惨的叫声,我的酒意登时醒了,顾不得礼仪,立即便冲进洞房去看,只见新郎已倒在地上,而新娘却不知去向!
  “我连忙去扶起新郎,可怜他已受了重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他耳边连问了几声:‘谁是凶手,谁是凶手?’他还认得我是他的知己朋友,望了我一眼,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划了几下,凶手的名字尚未写得齐全,便断了气!唉,他临死的眼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求恳我替他复仇的眼光!
  “我仔细辨认他所写的血字,第一个是‘皇’字,第二个字只有两划,一横一竖,似十字而又不似十字,‘十’字的一横一竖是差不多长短的,而他划的这两划却是横的短,直的长,世上根本没有姓‘皇’的人,不待我出声,便已有人嚷道:‘凶手定然是皇甫嵩!’。’”
  南霁云颤声说道:“只凭这条线索似乎还未能说是证据确凿?”
  段珪璋道:“不错,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凶手便是皇甫嵩,他们猜疑或者这个‘皇’字是指皇帝派来的人呢?因为夏声涛与当时的一个内廷侍卫名叫公孙湛的有点私仇,说不定是公孙湛干的。”铁摩勒低声说道:“唔,这也有点道理。”段珪璋大声道:“不,这完全没有道理!”正是:
  聚讼纷纭难破案,刀光血影事堪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三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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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廿年疑案情天恨
  一剑惊仇侠士风
  段珪璋接着说道:“‘公孙’和‘皇甫’这两个姓都是复姓,公字的笔划要比皇字简单得多,你试想夏声涛当时已是临死之际,他何必要舍‘公’字不写而写 ‘皇’字?若然公孙湛是凶手的话,他只写一个‘公’字自然有人明白;而且他也不须绕个大弯,不指明‘公孙’而却指他是‘皇帝’的人。再者夏声涛和冷雪梅的武功都在公孙湛之上,公孙湛不可能将夏声涛杀掉并且将冷雪梅夺去。那些人替皇甫嵩辩解,不过是爱惜他的侠名,想为他开脱罢了。”
  铁摩勒低下了头,他的心思正是和段珪璋所说的“那些人”一样。
  南霁云却仍是疑团重重,心中想道:“听段大哥的说法,皇甫嵩所干的好事很多,赈济灾民更是一件大功德;另一方面,他所干的坏事也确是令人发指。这两种极端相反的行为,依理而言,不应当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再者,我的师父也是个善恶分明的人,皇甫嵩若当真干过那些恶行,我师父岂能只为了‘隐恶扬善’的缘故,从不向我提及,而且他还和皇甫嵩结交。”
  段珪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又再说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事情过后,皇甫嵩就很少在江湖露面,偶而也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却大都是行侠仗义的事,虽然也有一两桩罪恶,但却是不算得严重的罪恶。因此,这也就是我迟迟未曾替好友报仇的原因。不过,要是给我查明确实的话,这笔账我还是要和他算的。”
  铁摩勒道:“已经有一个人为了此事要和他算账了。”段珪璋身子一震,睁大了两只眼睛问道:“谁?”铁摩勒道:“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名字叫夏凌霜。她说你也许会知道她。”
  段珪璋急忙问道:“相貌长得怎么样?她在什么地方与皇甫嵩遭遇?这件事是你听来的还是亲眼见的?”铁摩勒道:“就是在刚才的破庙之中。”接着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段珪璋,并把她的面貌也详细的描绘了一番。
  南霁云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内里牵涉到夏大侠这件案子,不过,皇甫嵩救了我们三个人的性命,即算知道了,但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也还是要挡着那少女的。段大哥,你可怪我么?”
  段珪璋摇摇头,默然不语,半晌,始在口中轻轻念道:“夏凌霜,夏凌霜……”脸上现出一派迷惑的神情,同时脑海里现出另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冷雪梅,铁摩勒所描画的那个少女的容貌,正是和冷雪梅一样。
  原来段珪璋对冷雪梅曾有过一段情愫,他和冷雪梅的结交还在夏声涛之前,可是段珪璋虽然对冷雪梅十分倾慕,冷雪梅对他却是若即若离,还谈不上水乳交融,心心相印。后来冷雪梅认识了夏声涛,两情契合,渐渐变成了她和夏声涛在一起的时候多,而和段珪璋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段珪璋不久也就明白了冷雪梅爱的是夏声涛,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然不会作梗,而且为了冷雪梅的缘故,把夏声涛也当作兄弟一般。
  夏声涛惨死,冷雪梅失踪之后,段珪璋极是伤心,直到过了十年,方始和窦线娘结婚,夫妻俩虽然恩爱非常,但段珪璋对冷雪梅却还是保存着一份深沉的怀念。
  这时段珪璋听了铁摩勒所描绘的夏凌霜的面貌,和冷雪梅十分相似,不禁神思迷惘,往事历历,重上心头,记起了他少年时候为冷雪梅所写的两句诗:“雪冷梅花艳,凌霜独自开。”心中想道:“莫非这夏凌霜就是冷雪梅的女儿?她还记得我的诗句,所以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但夏声涛已经死了,何来这个姓夏的女儿?” 他在百思莫解之中却又感到深心的喜悦,“要是夏凌霜当真是冷雪梅女儿的话,她岂非还在人间?”
  铁摩勒道:“姑丈,皇甫嵩有一枚铁指环给你。就是现在套在你中指上这枚指环。”段珪璋如梦初醒,心中想道:“冷雪梅遣这少女为她报仇;这更可以证实皇甫嵩就是当年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了。不管这少女是否她的女儿,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但为难的是:皇甫嵩对他却有救命之恩,在侠义道中又决没有把恩人杀掉之理。
  段珪璋摸了一下指环,问道:“皇甫嵩他有什么话说?”铁摩勒道:“他似是预知你不愿领他这个情,所以他说他要向你也求一个情,算是两无亏欠。”段珪璋急忙问道:“求的是什么情?”铁摩勒道:“若是你将来碰到有一个人戴着同一式样的指环的话,他望你对这人留几分情面。”
  段珪璋吁了口气,道:“原来他不是为自己求情,好,这事我可以办到。待我替史大哥报仇之后,我再去找皇甫嵩,要是他杀了我,那没话说,要是我杀了他,我立即自刎,了结恩仇!”南霁云铁摩勒相顾骇然,但他们知道段珪璋的脾气,说了的话却无更改,而且又是在他心情激动之中,更不便相劝。
  段珪璋再问道:“那少女呢?”铁摩勒道:“她已经走了,她没有告诉我们去那里,照我猜想,恐怕是找安禄山去了!”
  段珪璋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去找安禄山?她,她去找安禄山干什么?”铁摩勒道:“她向我问及你那位姓史的朋友,又问及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告诉她姓史的已被安禄山所害,他的妻女也未曾救得出来。她听了这话,似乎很激动,她本来立誓要杀皇甫嵩的,南大侠几次劝阻她,她都不听,后来一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好像为了要做另外一件更紧要的事情似的,匆匆忙忙立刻走了。所以我猜想她是要去救那史家母女。”段珪璋失声叫道:“这怎么好?怎能让她一个人去独闯虎穴龙潭?”
  铁摩勒被他的神气吓着,讷讷说道:“这仅是我的猜想,未必就是真的。而且那少女的剑法非常厉害,南大侠仗着宝刀,和她斗了几十个回合,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就算她真的去了,纵然救不出史家母女,她本人总可以脱身。”南霁云也道:“那少女之所以肯暂时罢手,多半还是因为她得知皇甫嵩救了你的性命,所以对他是好人坏人,一时也未能判断的原故。段大哥你目前养伤要紧,你若是不放心那个少女,待我将你护送到窦寨主的地界之后,立即便去找她。”铁摩勒跟着说道: “是呀,待见了我义父之后,咱们还可以请他多派手下,去访查那个姓夏的女子,他在江湖上识得人多,总可以查到一点线索。何况,那少女已去了三个时辰有多,要追赶她也来不及了。”
  段珪璋叹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铁摩勒见他对那少女如此关心,有点奇怪;段珪璋听得夏凌霜对史逸如如此关心,也是有点奇怪,心中想道:“难道她和史家也有什么关系么?要是史大哥和夏声涛夫妇也相识的话,我却怎么从未听他提过?”
  暂且按下段珪璋诸人慢表。且说夏凌霜匆匆策马而去,果然不出铁摩勒所料,为的是救史家母女。但她却不是去闯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而是到安禄山手下的大将薛嵩家里救人,原来她早已知道了史家母女是被薛嵩向安禄山要了去的。至于她何以知道,以后再表。
  她到达长安,已是中午时份。她扮成一个跑江湖的卖解女子,找一间容纳三教九流、不拒绝女客投宿的小客店住下,到了三更时份便换上了夜行衣到薛家去。薛嵩的家人都在长安,他的家和安禄山的府邸也距离不远。
  夏凌霜轻功超卓,比南霁云还胜两分,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薛家,在薛家的客厅听到了有一男一女的谈话声音。她偷偷张望,只见男的是个军官,女的是个颜容憔悴的淡装少妇。
  那军官道:“卢夫人,你赶快走吧!我已给你带来了一套男子的衣裳,趁薛将军尚未回来,你赶快换了衣装,委屈你权充我的小厮,我带你出去。你的小千金可以放在马车后厢,那马伕是我的心腹,不会泄漏的。”
  夏凌霜虽然和史逸如的妻子素不相识,但却知道她的母亲是河东卢氏,听那军官对她这样称呼,当然知道她是谁了。她最初本来准备将那军官杀掉,然后向卢夫人道明来意,救她出去,现在突然听到那军官说出这番说话,当真是大出意外,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想不到安禄山的手下竟然也有这样的好人,我正担心那婴儿不便携带,他这个办法真是再好不过!”
  卢夫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派迷惑的神情,眼光中含着深沉的忧虑,沉吟半晌,方始说道:“聂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要走就必须和丈夫一同走。”原来这个军官正是那一晚曾经暗中救护过段珪璋的聂锋。
  聂锋也沉吟了半晌,然后说道:“史先生现在还在受软禁之中,帅府守卫森严,一时恐怕还不易脱身,你们两母女先走,以后我再替他想法。”
  卢夫人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沉重,双眼直盯着聂锋,忽地问道:“聂将军,请你不要瞒我,我的丈夫到底怎么样了?”
  聂锋讷讷说道:“他来的那天,大约是因为受了委屈,吐了几口血,现在正在调治。”
  卢夫人道:“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他现在究竟生死如何?我听服侍我的那个小丫环言道,昨晚曾经有刺客要杀安禄山,闹了一晚,出了好几条人命,那刺客是不是段珪璋?他救出了我的丈夫?还是他们都被安禄山捉住,一同处死了?聂将军,请你实话实说,不要瞒我!”
  聂锋咬了咬牙,说道:“段大侠受了重伤,虽然没给捉住,大约也难以活命了。至于史先生吗,他、他、他已经当场自尽了!所以,所以你必须现在立刻就走,不能再指望段大侠来救你们了!”
  聂锋和在暗中偷听的夏凌霜,都以为卢夫人听到了这个恶耗,定要号啕大哭,或者当场晕倒。那知卢夫人身子虽然陡然一震,但却并没有流出泪来。似乎这个结果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但见她用力扶着几桌,支持着自己,呆了好一会子,忽地沉声说道:“我不走!”
  这句话大出聂锋意料之外,他告诉卢夫人这个消息,本意是宁可让她悲痛一时,但必终于明白非走不可的,但她竟然拒绝逃走!
  聂锋低声说道:“薛将军对你不怀好意,你,你要提防。”卢夫人道:“我知道。我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心志已决,决无更改。除非是薛嵩将我撵出去,否则我决不离开!”
  这番话不但出乎聂锋意外,夏凌霜更是大大惊奇,心中想道:“我母亲说卢夫人是极有见识的女中英杰,却怎的这样糊涂,难道是她因为受了突然的刺激,以至神智昏迷了么?”但她从檐角偷窥进去,只见卢夫人虽然面色惨白,但却透露出一股坚毅的神情,似乎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反而觉得比刚才要镇定得多,那里像是神智昏迷的样子?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聂锋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心志已决,愿你好自为之。”
  聂锋刚从角门走出,薛嵩便走了进来,说道:“卢夫人,我正想找你说话,却怕惊扰了你,原来你也未曾睡么?”
  卢夫人道:“你有什么话说?”薛嵩道:“我待你好么?”卢夫人道:“薛将军,你庇护我母女二人,不让我们受安禄山的凌辱,我是感激得很的。”薛嵩眉开眼笑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好意,那就好了。我对夫人十分仰慕,但愿夫人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里一般,安心住下来,使薛某得以时常亲近。”说着,说着,便走近了几步。
  卢夫人亢声说道:“薛将军,请你记得我是朝廷命妇,你以礼相待,我可以留下,否则我唯有死在此地!”神色凛然,饶是薛嵩平素杀人不眨眼,也被她震住,有如奉了圣旨一般,急忙停了脚步,陪笑说道:“夫人那里话来?得夫人留在寒舍,薛嵩实感荣宠无比,岂敢简慢,失了礼仪?”他搜索枯肠,说了一番文诌诌的话,听得夏凌霜暗暗好笑。
  卢夫人道:“你们不让我和丈夫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薛嵩道:“原来夫人想念尊夫,怪不得深夜未睡,只怕夫人不能够再和尊夫见面了。”
  卢夫人道:“怎么?莫非、莫非他已经有什么三长两短了么?”夏凌霜知她是明知故问,一时之间,猜测不到她的用意。
  薛嵩装出一副悲戚的神情,缓缓说道:“这消息我本来不忍告诉你,但经过我三思再想之后,觉得还是对你说了的好。这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夫人是个明白的人,只要你好自为之,那对你来说,就是苦尽甘来了。”
  卢夫人道:“究竟怎么?”薛嵩道:“尊夫不幸,已经死了。他不肯依从大帅,昨夜又勾结刺客闹事,在混战中误触了武士的刀锋!”
  卢夫人一直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这时方始忍不住哭出声来。薛嵩站在一旁,见她宛如梨花带雨,泪湿罗衣,当真是又怜又爱,便轻声劝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刚在产后,保重身子要紧。你不必担心今后的事情,一切有着我呢。要是你肯俯允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记室,并替我训教几个小儿。尊夫之死,虽属不幸,但一了百了,却不会再牵累你们了。夫人,你要放宽心怀,就将我这儿当作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吧。”
  卢夫人抬起头来,抽噎说道:“将军厚义,存殁均感,记室之事,容后缓谈。现下我孤苦无依,尚望将军帮忙我料理丈夫的葬事。”
  薛嵩道:“这个容易,我早已请准了安节度使,为尊夫备服成殓了,棺材亦已停在外间,只待夫人择吉安葬。”
  卢夫人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他夫妻一场,理该为他守孝,只是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不知将军可否准我在此间安设亡夫灵位,并准许我与亡夫一诀?”
  让别人在自己的家里治丧,这本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但薛嵩为了要博取她的欢心,一切应允,立即说道:“夫人是名门淑女,朝廷命妇,我早已料到夫人要为尊夫守孝尽礼的了。不待夫人吩咐,我已经一一备办。人来!”片刻之间,果然有人将写好的牌位和香烛送来,再过一会,棺材也已搬了进来,登时将薛嵩的华贵客厅变作了灵堂。跟着又有两个小丫环替卢夫人拿来了孝服。
  卢夫人披上了孝服,启棺哭道:“史郎,你好命苦啊!”薛嵩道:“夫人节哀。”急忙叫丫环拉开了她,再盖上棺盖。
  卢夫人转过身来,向史逸如的灵牌磕了个头,悲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史郎,你能为段大哥尽义,我岂不能为你尽节!”突然抽出一把剪刀,向面上乱划!
  这一下大出薛嵩意外,卢夫人哭灵之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班丫环,薛嵩不便近前,而且他昨晚被段珪璋的利剑刺伤了膝盖,行动也不大灵活,一时之间,竟来不及抢救,吓得呆了。
  待至丫环抢了卢夫人手上的剪刀,她的脸上早已划了三四道伤痕,鲜血淋洒,玉貌花容,尽都毁了!只听得卢夫人喊道:“史郎,我为了女儿,忍死须臾,望你九泉之下鉴谅!”
  服侍卢夫人的那个小丫环扶着她走进后堂,薛嵩又是惋惜,又是愤怒,突然间像火山爆发似的,狠狠的瞪着那班丫环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拦阻!晦气,晦气,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散了!”
  薛府的管家低声问道:“要给卢夫人请医生吗?”薛嵩怒气未消,“啪”的打了一记耳光,骂道:“你好糊涂,还要把事情闹到外面去吗?她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样着急?”
  那管家登时省悟,要知薛嵩之所以对卢夫人奉承备至,乃是为了垂涎美色,如今卢夫人花容已毁,当然不必再巴结她了。那管家省悟之后,为了要讨好主人,连忙说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这灵堂也拆了吧?”
  薛嵩把手一挥,正想说道:“连棺材也给我扔出去!”忽见聂锋走了进来,向他问道:“听说你给史进士开丧,干吗却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呀?”
  聂锋是他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而且武艺也比他高强,薛嵩的许多“功劳”都是倚靠了聂锋才取得的,在所有同僚之中,只有聂锋可以不用通报,直闯他的内室,而也只有聂锋的话,他最能听得进去。
  薛嵩愤然说道:“我正是为这个生气,你瞧,天下竟有这样不识好坏的女人,我把她为作皇后娘娘奉养,还不怕晦气,腾出这座大厅来给她当作灵堂,她竟然一点也不领我的情,只记得她的死鬼丈夫,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丈夫死了,她就把自己的颜容也毁了。哼,哼,我已算忍住了脾气了,要不然,我把她也毁了!”
  聂锋笑道:“你是说卢夫人吗?她是名门淑女,熟读烈女传、圣贤书,你本来就不该动她的念头。她如今为亡夫毁容,实在是可敬可佩得很呀,你何必要发她的脾气。何况做好人就该做到底,要是你现在给她难堪,传了出去,别人一定说你为德不卒。不如仍然要为她安葬丈夫,还可以博得个好名声。”
  薛嵩对卢夫人的毁容,在惋惜与愤怒之中,其实也有三分敬佩,经聂锋以好言相劝,所说的又都是堂皇正大的理由,气便慢慢消了,说道:“好吧,瞧在你替她说情的份上,我让她在这里住下去,让她教孩子念书,算作做一场好事。”
  撇下薛嵩不表,且说卢夫人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薛家的人知道薛嵩发了脾气,无人敢来照料,只有那个以前薛嵩派来服侍的小丫环,替他裹好了伤,又悄悄的去找相熟的武士讨金创药。
  卢夫人倚着枕头,枕头上绣着一对鸳鸯,她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将鸳鸯都染红了。
  周围静寂之极,听不到半点声音,卢夫人想道:“想是她们都不敢来看我了,这样更好,史郎啊,你可以安心等候我了。”
  门帘忽地无风自卷,并没有听到脚步的声音,却突然有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卢夫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敢来看我?”她还以为是薛府的丫环。
  那少女低声说道:“蝶姨,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我的名字叫夏凌霜,我的母亲是你的表姐,她叫冷雪梅,你还记得她吗?”
  卢夫人的小名叫做梦蝶,除了她的闺中女友和丈夫之外,别人决计不能知道;她再端祥了那少女一会,活脱就像她那个多年不见的冷表姐站在床前,卢夫人再也没有疑心,又惊又喜的握着夏凌霜的手道:“你真像你的母亲,你怎么进来的?”
  原来冷雪梅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和卢夫人乃是中表之亲,她比卢夫人年长八岁,在卢夫人十一岁的时候,冷雪梅随她父亲到任所去,自此两人就不再见面,算起来已经有廿一个年头了。卢夫人小时对这个表姐极为依恋,冷雪梅也很喜爱她的聪明。卢夫人在八九岁的时候,隐隐闻得大人闲话,说冷雪梅不务女红,却喜欢拈刀弄剑,有一次,磨着她父亲手下的一名武士比试,连那个武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卢夫人不知是真是假,有一天便问她的表姐,要表姐教她剑术。冷雪梅笑道: “你听他们乱嚼舌头,我那里懂得什么剑术,不过有时偷看武士们练武,偷学了几个招式罢了。我的父亲是个武官,我拿刀弄剑尚自有人笑话,你是名门闺秀,学这个干吗?”卢夫人对武艺其实也是性情不近,她要表姐教她剑术,不过是闹着玩的,表姐既然不愿教她,她也便算了。
  冷雪梅的父亲不久就在卢龙任内逝世,冷雪梅从此也就不知消息。卢夫人虽然忆念她,却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表姐竟是名震江湖的女侠。后来卢夫人嫁得如意郎君,岁月如流,对她表姐的忆念也就渐渐淡了。
  想不到隔了二十一年,而且正是在她遇难遭危、孤苦无依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是冷雪梅女儿的夏凌霜!
  夏凌霜替卢夫人止了血,低声说道:“你别担心,我进来没有一个知道。你不要犹疑了,我揹你出去!”
  卢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很感激。但,我已决意不走了。”
  夏凌霜焦急之极,急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揹了你不能脱险吗?我的武功虽然不算怎样高明,但这薛府里的武士我还未放在心上。”
  卢夫人道:“我相信你有这个本领,小时候我已知道你的母亲是精通剑术的了,你是她女儿,当然也是女中豪杰。嗯,说起你的母亲,我们已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她可好吗?”夏凌霜道:“好。”卢夫人再问道:“她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也未知道,你爹爹呢?在什么地方得意?”夏凌霜黯然道:“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就已死了。蝶姨,这些家务事咱们以后慢慢再说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走?依我看来,这里决非你可以久留之地!虽然你已毁了颜容,息了那姓薛的邪念,但你既然有亲可投,又何必依人篱下,看人面色?”
  卢夫人苦笑道:“孩子,我自有我的主意,日后你便会明白。服侍我的那个丫环就要回来了,咱们时候无多,我很想念你的母亲,你再告诉我一点关于你母亲的消息吧,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遭逢不幸的。”
  夏凌霜道:“自从我出生之后,我母亲就和我住在玉龙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督导我读书习武,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可说。去年我满了十八岁生日之后,我母亲说我的剑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叫我到江湖上见识见识,给她办一件事情,并叫我探访你的下落。今年年初三,我到了表舅家里,始知道你嫁到史家,元旦之夜,一家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他们正为你着急。我再到你们所住的那条村子去查问,碰见了段珪璋段大侠的一个徒弟,说起段大侠一家也在年初二那天失踪,又说起安禄山在年初一那天从你们的村子经过,事后他到师父家中拜年,觉得师父的神色有点不对。从这些蛛丝马迹,我猜想你们两家的失踪或者会有关系,而段大侠与安禄山结怨的事情,我母亲曾对我说过。识得段大侠的人多,我便先到长安来访查他的行踪。嗯,经过的情形来不及细说,总之给我机缘凑巧,从安禄山一个武士口中查知你落在薛家。本来我昨晚就要来的了,但临时为了赴另一个约会才延到今天。”她急着要说服卢夫人和他逃走,一口气将前因后果约略讲了之后,便拉着卢夫人道: “蝶姨,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为了要替姨父报仇吗?即算如此,我以为你也是先逃出虎口,再和我母亲商量报仇之策为高!”
  卢夫人苦笑道:“报仇二字,谈何容易?安禄山的帅府不比这儿,他帐下武士如云,纵然你们母女剑术高超,亦难以寡敌众。再说,给丈夫报仇乃是我份内的事情,我岂能以不祥之身,连累你们母女?”夏凌霜道:“难道你留在薛嵩家里,就可以刺杀安禄山吗?”她一时情急,这两句说话冲口而出,自悔失言。卢夫人双眉一轩,沉声说道:“我虽然是个弱质女流,但有时报仇也不定需刀剑,我已立定主意,决不更移。你回去给我向你母亲问好,说我非常感激她的关心,但也请她今后不必以我为念了!”卢夫人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虽是声音嘶哑,血污脸庞,但眉宇之间,却透出一股令人凛然的英风豪气!
  夏凌霜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劝了。当下问道:“蝶姨,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吗?”卢夫人道:“请你把我床边那只摇篮挪近前来,让我看看我的女儿。”
  那婴孩受到震动,张开了眼睛,敢情是她这几天看惯了母亲的脸孔,骤然间见母亲换了一副丑陋的颜容,感到可怕,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卢夫人轻轻抚拍婴儿,低声哄她道:“小乖乖,别害怕,妈的面貌虽然变了,爱你的心还是一样。”婴儿似乎懂得母亲的心意,果然停止了啼哭。
  卢夫人回过头来对夏凌霜道:“你说你曾访查段大侠的行踪,我昨日听到他的一个消息,听说他们前晚为了救我丈夫,和安禄山的武士恶斗,受了重伤,不知是生是死?你可以为我再寻访他吗?”
  夏凌霜道:“我刚想告诉你,我前晚曾遇见他,那时他刚从安禄山的帅府逃到一个破庙……”卢夫人急忙问道:“他怎么样?”夏凌霜道:“不错,他是受了重伤,但还未死。”当下将所见的情形对卢夫人讲了。
  卢夫人又惊又喜,半响说道:“要是你今后再碰到他,烦你给我带两句话:我母女俩陷身虎穴,我虽有决心抚养女儿成人,但世事茫茫,殊难逆料,我不想误了他的儿子,要是他长大了遇有合适人家,尽可另求佳偶。”
  夏凌霜怔了一怔,道:“原来你们还是儿女亲家。”
  外面似是有脚声传来,卢夫人道:“你该走了!”夏凌霜叹了口气,道:“蝶姨,你善自保重。你的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她飞身上屋,只见一个丫环带了两个军官走来,其中的一个便是想要救卢夫人的聂锋。原来他们是给卢夫人送金创药来的。
  聂锋眼利,瞥见瓦背上有个影子,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说道:“夫人的内室我们不方便进去了,小红,你代我们在夫人面前请安吧。金创药的用法你还记得吗?嗯,刘兄弟,你再给她说一遍。”
  原来这个姓刘的武士乃是小红的情人,小红为卢夫人向他讨药的时候,恰巧遇着聂锋;薛嵩的家法极严,小红怕回去的时候给人盘问,若然搜出她为卢夫人带药,其罪非小。聂锋听见他们商谈,便挺身而出,与那姓刘的武士一道,送她回去。有聂锋出头,就是给薛嵩碰见,也不用怕了。
  聂锋撇下了姓刘的武士和那个丫环,让他们多叙一会,独自走出院子,一看无人,便即飞身上屋,正在张望,忽觉微风飒然,寒气侵肤,夏凌霜的长剑已对准了他。
  夏凌霜低声道:“你不要嚷,我不杀你。”聂锋这时才看清楚是个美貌的少女,惊奇之极。夏凌霜道:“聂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卢夫人母女。”聂锋这才知道她是为救卢夫人来的。夏凌霜又道:“要是卢夫人有什么危险,请你派人送她到玉龙山的沙岗村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叫冷雪梅,说起她的名字,村里的人都知道的。聂将军,以你的为人和武功,却甘心为虎作伥,我很替你可惜,倘若你将来不见容于安禄山,你也可以逃出来,我可以为你向段珪璋大侠说项,请他向江湖上的侠义道招呼一声,不把你当作敌人。”
  聂锋听她说出冷雪梅的名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半晌才定下心神,说道:“多谢女侠好意,倘有可以为卢夫人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还有一事相托,女侠若见了段大侠,请代我向他问安。我前晚迫不得已和他动手,还望他宽恕。”夏凌霜道:“好,只要你有心向善,段大侠决不会计仇。”当下收回宝剑,身形一起,便如一缕轻烟,转眼之间出了薛家。
  夏凌霜年轻识浅,一时之间,不加思虑,泄漏了她母亲的住处,因此又惹出一桩事来,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南霁云和铁摩勒护送段珪璋前去投奔窦家,一路无事,第四天到了平卢地界,再过二百余里,便是窦家的势力范围了。段珪璋也已渐渐恢复,每餐可以进点稀饭了。南铁二人都放下了心。这一天驴车正山路上走,忽听得“呜”的一声,有一支响箭飞来,转眼间山坳的转角处现出两个黑衣骑士。
  铁摩勒笑道:“这些瞎了眼的小贼,竟然把咱们当作肥羊,却不知是太岁头上动土!”
  那两个黑衣武士远远叫道:“车上的可是段珪璋段大侠么?咱们寨主有请!”铁摩勒奇道:“奇怪,竟是请客来的。这两个人不是我义父的手下,这里也不是王伯通的地界,从来又没听说过有什么著名的绿林人物在这里安窑立柜,这两个家伙到底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段珪璋揭开车帘一角,望了一眼,说道:“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南贤弟,你上去与他们打话,给我敬辞了吧。”铁摩勒本来跃跃欲试,但南霁云已经上前,他只好留在车上保护段珪璋。
  南霁云问道:“请问贵寨主是那一位?”那两个黑衣骑士道:“段大侠见了自然知道。”南霁云道:“段大侠尚在病中,咱们赶着要送他到他的亲戚窦家去,贵寨主既然是他的朋友,反正这里离窦家寨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就请到窦家寨去与他相会吧。”要知窦家五虎,乃是北方的绿林领袖,所以南霁云不怕实说实话,用意就是想吓退他们,免得交手。
  岂知那两个黑衣骑士听了窦家的名头,神色竟是丝毫不变,一个道:“段大侠贵体违和,这个我们早知道了,正是因此,所以寨主请他就近到咱们那儿疗伤养病。”另一个道:“段大侠大名,咱们久已仰慕,难得今日经过,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到山寨里让兄弟们见见。”
  南霁云久历江湖,一听这话,便知那个未知名的寨主不怀好意,说不定是窦家的对头,想趁段珪璋重伤未愈,中途劫掳,免得他去相助窦家。而且这个寨主,绝不会与段珪璋有什么交情,要不然他也不用藏在暗中,连拜帖也不送一张来了。
  南霁云沉住了气,说道:“贵寨主的好意段大侠心领了,窦家是他亲戚,他理该先去和亲戚会面。他在病中,不便和诸位相见,他已托我传话,就请你们回去上复寨主,要是贵寨主不便到窦家寨探望他,他病好之后。再来回拜如何?”
  那两个黑衣骑士冷冷说道:“段大侠当真是这样说么?好吧,就算这是他的意思,我们奉了寨主之命,也得请他当面见我们寨主说去!”一声胡哨,草丛里面,乱石堆中,涌出了一群强盗,个个执着明晃晃的利刃!
  南霁云面色一沉,铿锵有声,宝刀出匣,指着那两个骑士道:“你们这岂不是强人所难么?好,既然你们定要如此,我南八就替段大侠去一趟,不过,你们可得先问一问我这口刀,问它肯不肯让我去!你们的人齐了没有?都请来吧!”
  那两个骑士听他自报姓名,似乎吃了一惊,对望一眼,忽地哈哈笑道:“原来阁下是魏州南大侠,端的是失敬、失敬了!不过,南大侠,你这样的口气忒把人看小了,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固然不敢与你南大侠单打独斗,但却也不是恃多为胜的下三流小贼,我兄弟俩练有一套刀法,难得有此机缘,就请南大侠指教如何?要是南大侠仍认为不公平的话,就请车上那位姓铁的小兄弟也下来,咱们两兄弟明知必输,但输了也心甘情愿。”
  南霁云冷冷说道:“两位既然要与南某较量,南某奉陪。你们两人齐上,我是凭这口刀,你们都上,我也是凭这口刀!”那两个骑士跳下马背,又哈哈笑道: “南大侠果然是个爽快的人,好,我兄弟俩献丑了。南大侠,你说的‘较量’二字,我们可当不起,我们只是向你请教,你这口宝刀锋利,还望稍稍留情。”
  南霁云道:“好说,好说,两位不必太过自谦。两位既是只想与南某印证武功,那么咱们就点到为止,胜败不论。”那两个骑士抽出刀来,说声:“请赐招!” 南霁云忽道:“且慢!”那两个人怔了一怔,只见南霁云回过头来,朗声说道:“摩勒,我与你换一把刀!”将宝刀入鞘,向铁摩勒抛去。
  铁摩勒接刀愕然,段珪璋躺在车中,低声说道:“摩勒,把你的腰刀换给他!”要知南霁云与段珪璋都是大侠的身份,宝刀宝剑不斩无名之辈,现在对方既非围攻,且又那样说法,南霁云当然不好再用宝刀。
  铁摩勒无奈,只好将腰刀抛出,南霁云接了腰刀,说道:“两位是主,客不僭主,还是请两位先行赐招。”那两人道:“好,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南大侠恕我们不客气了。”一个左手执刀,一个右手执刀,唰的一声,同时出手,左刀右指,右刀左指,合成一道弧形,把南霁云罩往,南霁云也禁不住心中一凛,他起初只当这两个人是无名之辈,那知他们双刀合使,攻中带守,招数竟是十分老辣!
  好个南霁云,就在刀光罩顶之际,蓦地一声长啸,身形骤起,举刀便劈,这一刀正从那道弧形的合缝之处劈下,但听得叮当两声,那两柄单刀立即给他分开,那两人赞道:“好刀法!”各自身形一侧,刀走偏锋,左右夹攻,他们一个是左手刀,一个是右手刀,配合得极为纯熟,当真是攻守兼备,无懈可击!铁摩勒从车上望去,但见三道银光,忽分忽合,恍如玉龙夭矫,半空相斗!
  铁摩勒蓦然省起,心道:“莫非这两个人乃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怪不得他们知道我的名字。”石家兄弟,哥哥名叫石一龙,弟弟名叫石一虎,兄弟二人联手做黑道上的买卖,是西凉地方著名的独脚大盗,(他们兄弟二人如同一体,别无党羽,在黑道上的术语,叫做“独脚盗”。)因为他们兄弟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哥哥性格阴沉,弟弟性格开朗,所以黑道中人称他们为“阴阳刀”。铁摩勒是大盗世家,他的父亲铁崑仑在生之时,和窦家的老大窦令侃,王家的王伯通合称“绿林三霸”,所以铁摩勒对于绿林中的成名人物,未曾见过,也曾听人说过,比南霁云要熟悉得多。
  铁摩勒认出了这两人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暗暗替南霁云担忧,想道:“南叔叔不知他们的来历,上了他们的当了!岂可舍宝刀不用!”同时,又觉得奇怪:石家兄弟在黑道上乃是成名人物,从来都是兄弟联手,别无党羽的,怎的他们这次前来,却声称是奉了什么“寨主”之命,难道他们竟甘心屈居人下,投到什么山寨里做了头目么?
  南霁云和他们越斗越烈,但见一片刀光,三条人影,时而纠作一团,时而分开三处,三个人的身法都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看得眼花撩乱,渐渐人影刀光,混成一片,竟分不出那个是南霁云,那个是石家兄弟了。铁摩勒年纪虽轻,却经过不少大阵仗,但这一次也看得他目眩神摇,不敢透气。
  正在铁摩勒暗暗担忧的时候,忽听得南霁云一声大喝,刀光划过,登时发出了一片金铁交鸣之声,三条人影倏的分开,但见石家兄弟,面色铁青,他们手上的单刀,都只留下了半截!南霁云抱刀一揖,说道:“承让了!可以放我们的驴车走了吧?”南霁云竟以一柄寻常的朴刀,削断了石家兄弟的兵刃,不但显得刀法精奇,更足见内力深厚!这一下直把群盗吓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正是:
  黑道风波多险恶,单刀退敌护良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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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侠士荒山遭恶寇
  神偷午夜盗婴儿
  乱石堆中忽地一声长啸,走出了一个人来,年纪甚轻,看来不过二十左右,书生装束,摇着一把折扇,但温文之中,却又带着几分轻佻,几分邪气。当石家兄弟拦截驴车、群盗涌现之际,并未见有这个人,似是刚刚来的。南霁云也不觉有点惊异,要知他虽在激战之中,仍然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这个少年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却毫不知道。
  这少年身形一现,群盗便发出一片欢呼。石家兄弟却是满面羞惭,丢下手上的半截朴刀,讷讷说道:“少寨主,咱俩兄弟辱命了!”那少年笑道:“南大侠岂是你们请得动的,还是待我来促驾吧!”折扇一指,面向着南霁云朗声笑道:“敝寨诚意相邀,南大侠、段大侠当真不肯赏面么?”
  南霁云道:“少寨主一邀再请,盛情可感。但段大侠尚在病中,他的妻子也正在窦家寨等待他,这些情形,刚才我也已对贵寨的两位香主说得清清楚楚了,请恕不能从命。”
  那少年斜着眼睛笑道:“糟糕,我是讨了令箭来的,非得把你们三位请到不可,这怎么办呢?南大侠,请恕我说句无礼的话,尽管你们心急要走,我却是定要把你们留下的了!”
  南霁云气往上冲,勃然怒道:“好吧,少寨主既有本领将我们留下,就请施展吧,废话少说了!”那少年一声笑道:“南大侠果是快人快语,好,我现在就凭这柄扇子,陪南大侠走两招!”说到一个“招”字,扇子一伸,招数便发!
  这一招是铁笔点穴的招数,他把折扇合了起来,当作判官笔用,点打南霁云的“肩井穴”,手法俐落,认穴奇准,确是不同凡响。南霁云心道:“怪不得这小贼骄狂,只这一招点穴的功夫,便不在宇文通之下!”
  南霁云身形不动,待他扇子点到,蓦地大喝一声:“撒手!”反转刀背,一刀拍下!那少年正巧在这个时候,也喝了一声:“撒手!”扇子改点为粘,倏然一翻,搭着刀背,往下便按,两人的功力差不了多少,但见南霁云那柄朴刀往下略沉,随即便扬了起来,将少年的折扇荡了开去!
  这一招南霁云稍占上风,但那少年的折扇没有给他拍落,也只能算打个平手,那少年笑道:“双方都没有撒手,再来,再来!”身移步换,嗖的一声,铁扇挟风,已是绕到了南霁云背后,反手点他脑后的“风府穴”。
  南霁云就似背后长着眼睛似的,反手一刀,又狠又准,刀长扇短,少年的扇头尚未触及他的背心,他的刀锋已撩到了少年的手腕,这少年急忙坠肘沉肩,慌不迭的把扇子反拨回来,“当”的一声,碰个正着,少年虎口隐隐发麻,斜窜三步,叫道:“好刀法!
  说时迟,那时快,南霁云反手一刀把敌人迫退,立即反守为攻,身形一旋,恰恰封着了那少年的退路,两人面对,南霁云一声大喝,使出一招力劈华山,朴刀斫下,隐隐挟着风雷之声,那少年也喝了一个“好”字,扇子滴溜溜一转,抵着无锋的刀板,身形蓦地向后一翻,平空跃起一丈有多!
  南霁云这一刀已用了八成气力,但给那少年用了一个“卸”字诀,避重就轻,将南霁云攻来的猛力移转给全身负担,故此身形虽给冲得立足不稳,迫得跳跃起来,但那把折扇,仍然没有脱手。南霁云见他使出这等上乘的功夫,也禁不住心头一凛,想道:“江湖道上,当真是人材辈出,我若在他这般年纪,只怕还未必是他对手。”
  心念未已,那少年又已向他扑来,南霁云道:“你当真要拼命么?”朴刀一起,截斩他的双足,那少年身子悬空,双足交叉踢出,铁扇又指向他的眉心“阳白穴”,这一招三式,用得狠辣非常,南霁云若不变招,纵能把他的胫骨斩碎,自己也难免受伤,第一流的高手与人比斗,除非是深仇大恨,否则断无以死相拼之理,南霁云本来就有点爱惜那少年的武功,如今又见他如此凶悍,心念一转,立即闪开,如此一来,他便反而给那少年抢了先手,迫得向后连连倒退了。
  原来那少年正是要借南霁云来扬名立万,要知南霁云已是名震江湖的游侠,而他还是个初闯道的少年,若把南霁云打败,那是何等光采之事,所以他不惜连使险招。其实刚才那一招倘若南霁云不让的话,纵然受伤,但以他的内功和闭穴法应付,伤亦不会伤得很重,而那少年双足被斩,就要成为废人了。那少年承他让了这一招,过后方始想到当时的凶险,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那少年立意要把南霁云打败,虽则明知这一招是对方手下留情,他却并不领南霁云这个情,一见南霁云后退,竟然如影随形,跟踪扑到,扇子一张,向南霁云面门一拨,劲风扑面,南霁云的双眼几乎睁不开来,那少年抓紧时机,立即便施杀手!
  他这柄扇子是精钢打成的,扇骨上端锋利,合起来可作判官笔,张开来就可当作一柄折铁刀,但听得“嗤”的一声,扇子从南霁云手腕划过,南霁云大吼一声,右腕一翻,一掌推出,那少年蹬、蹬、蹬,连退三步,“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南霁云的右手手腕,也给他的扇子割开,鲜血汩汩流出!
  群盗见他们的少寨主受伤,哗然大呼,纷纷涌上,那少年喝道:“都给我退开!”一个盘龙绕步,扇子倏张,又扑到了南霁云的面前,冷冷说道:“彼此挂彩,两不输亏,再来,再来!”南霁云刀交左手,道:“好!冲着你这股狠劲,南某就索性成全了你的声名吧!要是我在一百招之内不能胜你,我便甘心服输,百招之内,死伤残废,各安天命!”他以大侠的身份,定出百招,已是差不多将对方看作相等的对手了,那少年口吐鲜血之后,面色本已相当惨白,听了这话,顿然光采焕发,哈哈笑道:“南大侠,我正是要你这几句话!”
  南霁云一招“横云断峰”,破解了那少年的连环点穴三式,喝道:“要是你在百招之内输了呢?”那少年知他心意,一声笑道:“最多把性命交给你,我与你比武是一回事,家父请客是另一回事,不必混在一起!喏,天色将晚,你们不必等待我和南大侠分出胜负来了,赶快先接了段大侠到寨里安顿吧!”后面这几句话是对群盗说的,群盗轰然应声,移转目标,奔向驴车!
  南霁云又惊又怒,惊者是段珪璋伤还未愈,如何抵挡群盗的围攻?怒者是那少年竟然如此凶悍撒泼,全不依江湖礼数。这时他已动了真气,一刀紧似一刀,毫不留情。但他左手刀的威力究竟不及右手刀,那少年在兵器上又占了便宜,一柄扇子,忽合忽张,时而作判官使,时而作折铁刀用,缠得极紧,一时之间,南霁云竟也摆脱不开。
  铁摩勒坐在驾车的座位上,提刀斩下,他用的是南霁云那把宝刀,大占便宜,但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两枝花枪、一柄单刀早已给他削断!铁摩勒大喝道: “不怕死的都来!”石一龙笑道:“铁兄弟,咱们看在去世的铁老寨主的份上,不想与你为难。你也是黑道中人,你岂不知请客不到,乃是犯了绿林大忌的么?今日段大侠是主客,你们两位是陪客,你当真要请酒不喝喝罚酒么?”
  铁摩勒冷笑道:“石老大,亏你还有脸皮来和我说绿林规矩?你也算得是绿林里的一尊人物,却怎的给人当起跑腿来了?这也不打紧,但你代主人送的‘请帖’ 已给别人退了,再要送来,也该让另一位来吧?”石家兄弟登时面色涨红,他们刚刚败在南雾云刀下,铁摩勒说他们的‘请帖’已给别人退回,就是这个意思。也即是说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代表主人再来请客,他们乃是在黑道上有身份的人物,给铁摩勒一顿冷嘲热讽,虽是又羞又怒,却不敢过来和他动手。
  一个身材高大的强盗排众而出,朗声说道:“好,这请帖待我来下,请铁少寨主赏面!”他用的是一柄铜锤,锤重力沉,“呼”的一声,就向铁摩勒当头砸下。
  铁摩勒在驴车上跳跃不灵,只好硬接他这一锤,铜锤是重兵器,宝刀虽利,决不能将它削断,铁摩勒给震得手腕酸麻,幸亏他和段珪璋相处那几天,得到段珪璋传授了不少武功的上乘心法,懂得运用借力打力的功夫,宝刀一带,那强盗的身形也给他带得歪过一边,铁摩勒的刀锋划过,“嗤”的一声,将他的衣服挑穿,只差半寸,就要戳进他的琵琶骨。可惜铁摩勒尚未运用得十分纯熟,要不然这一招就可以叫他铜锤脱手,人受重伤。
  那强盗大怒喝道:“好小子,你宁愿吃罚酒,咱们只好不客气了!”手臂一抡,举锤再磕,另外两个使用重兵器的强盗也攀着车辕,帮他夹攻,一个使青铜锏,一个使铁轮拨,都不是宝刀所能削断的,铁摩勒受到三般重兵器的围攻,登时险象环生,左支右绌。
  段珪璋忽地揭开车帘,背倚靠垫,沉声说道:“摩勒住手,他们既是冲着我来的,就让他们来见我吧!”使铜锤的那个强盗笑道:“还是段大侠是明白人,咱们是诚心请你老的。”一只手提着铜锤,另一只手就来扶他,段珪璋淡淡说道:“段某平生吃软不吃硬,你这是拉客,不是请客!叫你家寨主亲自来吧!”那个强盗欺他是个病人,那知手指刚刚触及他的手腕,段珪璋蓦然把掌心一翻,反手一抓,吐出内家真力,“(口+克)嚓”一声,将他的手腕拗断,那强盗一声惨叫,铜锤脱手飞出,打伤了两个同伴。
  使青铜锏和斫山刀的那两个强盗急忙将兵器朝他劈下,段珪璋虎目圆睁,喝声:“去!”双指一伸,贴着刀背轻轻一推,那柄斫山刀登时反转斫来,正好和青铜锏碰个正着!
  段珪璋在病中用这一招,实是险到极点,若是稍差毫黍,他的手指就要先给刀锋削断了。但他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这两个强盗的兵器相交,各自给对方的猛力震倒,跌了个四脚朝天,青铜锏缺了一角,大斫刀也卷了刀锋!铁摩勒大笑道:“好啊!妙啊!”
  群盗给段珪璋的神威所慑,不约而同的一齐退了几步。段珪璋抽出宝剑,倚着车垫,沉声喝道:“还有那一位要来递帖?”
  段珪璋服了几天药,伤势虽然好了许多,到底尚未复原,如今强用真力,打发了三个强盗之后,他也感到气血翻腾,眼睛发黑,但仍然强自支持,想吓退群盗。不料那石家兄弟乃是武学行家,最初他们也慑于段珪璋的绝顶武功,随同群盗后退,但后来一听,从段珪璋的声音中听出他中气不足,伤还未愈,石一龙打了一个胡哨,群盗又聚拢来,围着驴车,石一龙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向那使青铜锏的强盗低声说了几句,那强盗大喜,站了出来,冲着段珪璋叫道:“段大侠既不赏面,请恕我们也不客气了!并肩子上,用暗青子招呼!”
  一声令下,暗器齐发,飞刀、金镖、铁莲子、飞蝗石、甩手箭、流星锤……各式各样的暗器,纷如雨下!段珪璋身子不能移动,只有靠着车垫,挥动宝剑防护!
  铁摩勒又惊又怒,遮在段珪璋的身前,大怒骂道:“你们这些下三流的小贼,真是丢了咱们绿林好汉的脸!”那使青铜锏的强盗大笑道:“铁少寨主,你不顾行家的面子,又怎能怪得我们?你别害怕,伤了,我们给你医!”话声未了,铁摩勒已经中了两支甩手箭、一块飞蝗石,飞蝗石正打中他的额角,登时血流如注,幸而群盗志在生擒他们,未用喂毒的暗器。
  段珪璋道:“摩勒,你退入车厢!”铁摩勒那里肯依?正在危急之间,忽听得马铃叮当,一个少女飞骑来到,不是别人,正是那夏凌霜!
  夏凌霜一眼瞥见南霁云和那少年厮杀,似乎甚感意外,“咦”了一声,那少年看见是她,面色倏变,也“咦”了一声,但这时他给南霁云的刀光罩住,几乎透不过气来,那能分出心神与夏凌霜打话?夏凌霜这时已发觉了群盗围攻驴车,她本来要向南霁云那一方驰去的,稍一踟蹰,便突然拨转马头,向群盗冲来!
  群盗早已有所准备,见她冲来,暗器纷纷向她射去,夏凌霜怕伤了坐骑,一个“金鲤穿波”,登时从马背上斜掠出去,她身形尚未落地,青霜剑早已出鞘,剑随身转,宛似一圈银虹,向外扩张,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暗器都已给她青霜剑荡开,群盗大大吃惊,说时迟,那时快,群盗的暗器尚未接续发出,她已冲进了盗群之中。
  这一来,群盗的暗器已是毫无用处,只能与她硬斗,夏凌霜步法轻灵,剑招迅捷,左边一兜,右面一绕,在群盗中穿来插去,宛如彩蝶穿花,每发一剑,便有一个强盗“哎哟”一声,兵器脱手。原来她用的是一套非常古怪的剑法,只是剑尖轻轻一点,便刺中对方的手腕,伤倒不重,但手中的兵器,却是再难掌握。使大斫刀的那个强盗大怒,抡刀向她猛劈,想把她的长剑磕飞,这人武功较高,夏凌霜一点没有点中,忽地柳腰一弯,剑锋向左斜方疾削,这强盗为了避她刚才刺腕那凌厉的一招,脚步也正好向左斜方踏出,就像凑上去碰她的剑锋似的,但听得“唰”的一声,剑锋削过,登时削去了他一片膝盖,那强盗一声惨呼,倒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滚下山坡。那些未受伤的强盗,见她的剑法如此厉害,也纷纷四散,至于那些已经受了伤的,更不用说了。
  石家兄弟早已换过兵刃,见势不妙,只好不顾身份,左右夹攻。夏凌霜正在杀得兴起,信手一招“玄鸟划沙”,剑锋自左而右,横削两人手腕,那知这两兄弟的阴阳刀法配合极妙,双刀合成一个圆弧,把夏凌霜这一招化解开去,双刀倏合倏分,仍然从左右两方攻到。
  段珪璋道:“摩勒,你去助她一臂之力。”这时群盗已散了十之八九,纵有暗器打来,段珪璋有宝剑防身,也尽可防守得了,铁摩勒挨打了半天,一口闷气正自无处发泄,听得段珪璋吩咐,立即跳下驴车,挥刀攻敌。他虽然受了两三处伤,都非要害,宝刀砍出,虎虎风生。
  石家兄弟本来就不是夏凌霜的对手,不过,要是铁摩勒不来的话,他们还可以支持一些时候,如今铁摩勒一来,所用的又是南霁云那柄宝刀,这两兄弟焉能抵挡,不过五招,但听得“当”的一声,石一虎手中的单刀先给铁摩勒的宝刀削断,石一龙知道今日难以讨好,拉了兄弟便跑,铁摩勒还要追上去再斫一刀,却给夏凌霜用剑架住,笑道:“穷寇莫追,小兄弟你就饶了他们吧!”收回长剑,眼光移转到南霁云和那少年身上。
  南霁云和那少年强盗正在斗到最吃紧的时候。自从夏凌霜出现之后,那少年显得非常焦躁,连使险招,南霁云久经阵仗,对敌的经验自是比那少年丰富得多,对方冒险急攻,正合他的心意,他脚踏五门八卦方位,使出一套游身断门刀法,表面看来,似乎是在步步退守,实则已是把那少年的攻势完全封住,刀锋所指,无一不是那少年的要害之处,威力暗藏,只要找到时机,立即便可以给以对方致命的一击!
  待到夏凌霜将群盗驱散,那少年更是神色大变,猛地喝声:“我与你拼了!”铁扇一挥,瞬息之间,连袭南霁云七处大穴,南霁云纵声笑道:“来得好!”刀光疾闪,一口朴刀,也就在这瞬息之间,竟似化作了数十百口明晃晃的利刃从四面八方向那少年斫来,只见刀光,不见人影!
  夏凌霜飞奔上去,连忙叫道:“南大侠,住、住……”“住手”二字刚刚出口,只听得“唰”的一声,南霁云刀锋划过,已在那少年的肩头上拉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这还幸亏是南霁云听得夏凌霜的叫声,朴刀及时收回,要不然早已斫碎了他的琵琶软骨!要知南霁云恨这少年强盗太过凶狠,这一刀本来是有意将他斫成残废的!
  南霁云虽然大获全胜,心里也暗暗叫了一声:“徼幸!”他打败这少年只用了五十一招,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想道:“倘非他心神不定,暴躁走险,自乱章法的话,只怕在百招之内,我还未必准定能够赢他!”
  那少年托地跳出圈子,满面通红,忽地抱扇一揖,叫道:“好刀法,承教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这几句话听来是向南霁云说的,但说到“后会有期”那四个字,双眼却向夏凌霜一溜,夏凌霜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那少年强盗已是如飞走了。夏凌霜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情!
  南霁云将朴刀交还给铁摩勒,换回自己那把宝刀,然后向夏凌霜谢道:“多谢姑娘帮忙。”铁摩勒满腹狐疑,问道:“夏姑娘可是认识那贼子的么?”夏凌霜的脸蛋唰的一下泛出桃红,讷讷说道:“曾经见过一面,算不得是怎样认识。”南霁云也在疑心,但见她如此,却不好再问下去。
  三人回到驴车,段珪璋早已在那儿等待,一见便道:“这位可是夏姑娘么?”
  夏凌霜应了一声,便恭恭敬敬的向段珪璋裣袵施礼,说道:“侄女向段伯伯请安。”段珪璋越看越觉得她像当年的白马女侠冷雪梅,又听她这样称呼,心中已无疑义,便直率问道:“令堂可是姓冷,芳名雪梅二字?”夏凌霜道了一个“是”字,随即笑道:“人人都说我似母亲,段伯伯果然看出来了。”
  段珪璋迟疑半晌,方再问道:“还未曾问候令尊?”夏凌霜道:“先君卢龙夏氏,名讳上声下涛,在我出生的时候,早已过世了。”
  段珪璋甚为纳罕,心中想道:“当年他们结婚之夕,夏声涛刚进洞房,便遭非命,却怎的生出了这个女儿?他们二人乃是光明磊落的男女侠客,若说婚前便有私情,似乎难以置信。”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夏凌霜在谈到她过世的父亲的时候,并没有显得特别的悲伤,要是她知道父亲当年的惨死,决不会如此冷静,见了自己的面,也决不会不央求自己给她报仇,“难道冷雪梅竟未曾告诉女儿?她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要瞒住她呢?”段珪璋越想越觉得奇怪。
  夏凌霜见段珪璋神色有疑,也是有点奇怪,正想说话,段珪璋又再问道:“令堂现在安居何处?”夏凌霜踌躇好久,尚未答话,段珪璋道:“我和令尊令堂当年常在一起,是很要好的朋友。”夏凌霜道:“我妈也曾对我说过和段伯伯的交情,但她说她隐居多年,已不想再见以前的朋友,她托我向段伯伯问好,并请段伯伯原谅。”段珪璋听了这话,大出意外,更觉惊疑。心道:“怎么雪梅连我都不愿意见了呢?难道她遭了那次惨祸,竟然万念皆灰,连丈夫的冤仇都不想报了?”
  段珪璋不便再问她的母亲,顿了一顿,绕个弯儿再问她道:“听说你要杀西岳神龙皇甫嵩,不知是为了何事?”夏凌霜道:“我母亲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叫我为江湖除害。”说来说去,和她那晚答复南霁云的话大致相同,却并没有牵涉到自己的身上。段珪璋想了一想,说道:“你母亲说的不错,这皇甫嵩是个坏人,为江湖除害,这也是我辈侠义道所应为,但那皇甫嵩武功高强,你单身一人,只怕不是他的对手,若有要我效劳之处,我可以帮你的忙。只是我目前还有一件事待办,你不如和我们一道到窦家寨去,待我养好了伤,办了那件事后,再与你去找皇甫嵩如何?”
  夏凌霜道:“多谢伯伯好意,只是家母吩咐,叫我最好独力除他,不必假手旁人。段伯伯,你要办的事情,我也已经知道。卢夫人正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你。”
  段珪璋吃了一惊,道:“你那晚果然是到安禄山的府邸去了?”夏凌霜微笑道:“不,我是到薛嵩家里去。薛嵩这贼子垂涎卢夫人的美色,早已向安禄山讨了她了。”段珪璋这一气非同小可,“啪”的一掌,击得车把手开了一道裂缝,骂道:“岂有此理!我不给史大哥大嫂出这口气,誓不为人!”愤火过后,又担忧道: “我那史大嫂是知书识礼的名门淑女,怎生受得了这等侮辱?”夏凌霜道:“段伯伯不用担忧,我那蝶姨早已识破薛嵩不怀好意,因此自毁颜容,虽然陷身魔窟,却可以保全名节。”当下将当晚的所见所闻,说与段南铁等三人知道,三人尽皆嗟叹,南霁云翘起拇指赞道:“这对夫妻高风亮节,的是令人仰慕!”
  段珪璋道:“夏姑娘,你刚才称呼卢夫人做什么?”夏凌霜道:“我妈是她的表姐,她闺名有个‘蝶’字,所以我称呼她做蝶姨。”段珪璋道:“原来你们是亲戚,这我倒还未曾知道。”歇了一歇,再问道:“这么说,你是奉了母亲之命,前来救她的了。”夏凌霜道:“不,我母亲僻处荒村,久已断绝外间消息。是她叫我寻访蝶姨,我到过你和史进士所住的那条村子,经过了许多曲折,这才探听到的。我见了她之后,确是想把她救出去,可是她不肯答应!”段珪璋怔了一怔,道: “怎么,她不肯出去?”夏凌霜道:“是呀,我怎么劝也劝她不动!”铁摩勒大惑不解,喃喃说道:“这,这她可是太糊涂了!”段珪璋双眉一轩,道:“我那史大嫂是女中豪杰,她下了这个决心,其中定有道理!她还有什么话要你对我说的?”
  夏凌霜道:“她提到你和她两家的儿女亲事,她说她现在处境如斯,后事难料,令郎长成之后,若是另有合适人家,尽可自行婚配。”段珪璋叹道:“她处境如斯,还为我的儿子着想,真是难得。不管她母女将来如何,这门亲事,我是决不更改的了!”随即又对夏凌霜说道:“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就和我们一道走吧。天色将晚,咱们应该起程了,免得错过宿头。”
  夏凌霜踌躇片刻,眼珠一转,低声说道:“多谢伯伯好意,不过我还有一点旁的事情,反正窦家离此不过二百里,过几天我再去拜候你。”夏凌霜如此说,段珪璋不便再邀,当下两家分道扬镳,段珪璋目送她跨上骏马,绝尘而去,想起以前与她父母相处的日子,心中无限感伤。
  南霁云驾御驴车,兼程赶路,两天之后,便到了幽州境内的飞虎山下,窦氏昆仲五人号称“窦家五虎”,这飞虎山山形险峻,又切合他们兄弟的绰号,故此他们将窦家寨建在飞虎山中。
  段珪璋在路上每天服食三粒药丸,至此恰好是第七天,身体果然完全复原,功力比起未受伤的时候,甚至还有少少增益,段珪璋只道南霁云给他的药丸乃是磨镜老人的秘制灵丹,却不知是那西岳神龙皇甫嵩所赠。
  这一行人进入山口,大寨主窦令侃早已得知消息,亲自出迎,一见面便哈哈笑道:“你这窦家娇客(古人称女婿为“娇客”)如今真变成了‘稀客’了,好容易才请得你来!一去十年也不给我们捎个信儿!”
  段珪璋这次来助窦家争霸绿林,本非心愿,但至此也不得不与舅兄客套几句,道歉赔罪之后,便问及那次他们窦家五虎与精精儿争斗的事情,窦令侃伸出左手笑道:“还好我的指头尚未完全削掉,不过也算得是栽到了家啦!”原来他左手的两根指头已给精精儿削去,段珪璋看了,不禁凛然。
  窦令符又道:“你来得正好,王伯通与精精儿给我的期限,只有四天就到期了。线妹等你正等得心焦,还担心你在途中出事呢!”段珪璋笑道:“途中的确是曾经出事,幸亏有南八兄护送,要不然只怕我想与精精儿比剑,也没有机会了。”当下给两人介绍,窦令符这才知道与他同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南霁云,当真是喜出望外,说道:“有了你们夫妇,再加上南大侠帮忙,咱们可以不必惧怕那精精儿了。”南霁云微笑道:“我是来看热闹的,算不得数。”
  说话之间,不觉已来到大寨的聚义厅,窦家几兄弟和窦线娘都已聚集在那儿,段珪璋历尽艰危,九死一生,虽是别来不够一月,便与妻子重逢,却已宛如隔世。窦线娘听得史逸如惨死,卢夫人母女都未曾救得出来,不禁眼泪双流。窦令侃道:“你们先帮我这个忙,待打赢了精精儿之后,咱们再一同去找那安禄山和薛嵩算账。今日咱们家人团聚,可不许再提这些伤心事了!”
  窦令符问道:“妹丈,你们在途中遇到强徒截劫,其中可有一个少年盗魁,是用折铁扇点穴的?”段珪璋诧道:“你怎么知道?”
  窦令符笑道:“我们在路上也碰上了,这小子好不厉害,要不是有六妹在旁,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呢!”段珪璋带着既是责备又是怜惜的眼光,望了妻子一眼,意思是说:“你刚在产后,怎不顾惜身子,就与强人动手了呢?”当然他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窦线娘非出手不行,但他对妻子关切的情怀,仍是禁不住自然流露。
  窦令符哈哈笑道:“六妹,你丈夫如此疼你,怪不得你几乎忘记了娘家了!”回过头来对段珪璋道:“妹丈,你不用担忧,她并没有和敌人过招动手,甚至连一步也没有离开驴车,只凭着一把弹弓,就把强人都打退了!那少年盗魁也真凶悍,连中三弹,这才退下!”窦线娘的神弹绝技,在她结婚之后,从未曾对敌用过,连段珪璋也未深知,这时听了,又惊又喜。窦令侃也笑道:“爹爹当年偏心,把他最拿手的玩艺,都传给了六妹,她是窦家的凤凰,我们五只猛虎加起来,还比不上一只凤凰呢?”窦线娘撅着嘴儿道:“哥哥,你又拿我开玩笑了,你的三十六路混元牌法,我就没有学会。”窦令侃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变成了咱们兄妹互相夸赞了,岂不叫外人笑脱大牙。”南霁云道:“那少年盗魁确是了得,段嫂子令他连吃了三枚弹子,我也佩服得紧!”
  众人都夸赞窦线娘的神弹绝技,窦线娘却并没有现出欢喜的神情,反而眉宇之间,似有重忧,众人都道她是故作谦虚,只有段珪璋深知妻子绝不是矫揉造作的人,也察觉到她藏有隐忧,只不知她忧的是什么事情,心里忐忑不安。
  窦令符道:“你们可知道这少年盗魁是什么人?我前两天才查探出来。”段珪璋道:“可是王伯通的手下?”窦令符道:“不仅是他的手下,还正是他的儿子呢!”窦令侃道:“王伯通仅有一子一女,听说从小他父亲就遣他们另投名师习艺,儿子是最近才回来的。”段珪璋听了,又多一层担忧,那少年已是如此了得,他师父当然更是非常人物,这两家争斗,只怕牵连愈广,将来不知如何收拾?自己卷入了这场纠纷,将来也不知如何方能脱身了。
  接风酒过后,段珪璋夫妇回到自己的房中,窦线娘叹口气道:“璋哥,你这次来相助我的哥哥,我是感激的很,只怕,只怕我连累了你……”段珪璋道:“最初我本不想来,但现在是我自己允诺了你哥哥的,不关你的事。你我夫妻,何出此言?”窦线娘低声说道:“你且先看这一封信!”段珪璋抽出信笺,上面寥寥几行,大意是说为了顾全段珪璋的声名,请窦线娘劝她丈夫不要趁这趟浑水,(黑道术语,即不要卷入纠纷之意。)免得两败俱伤。信后面没有署名。段珪璋沉着了气问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窦线娘道:“大约是昨晚三更时分送来的,那时我正睡得矇眬,猛听得房中声响,跳了起来,敌人的踪迹已经没了,在枕头旁边发现了这封信,你再看,反面还有字。”段珪璋反过信纸一看,果然还有两行字迹,写得十分潦草,似是临时加上去的,写的是:“取去玉钗,聊作示警,尊夫明日可到,为祸为福,幸贤伉俪善自处之。”
  段珪璋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你失去了那股玉钗么?”窦线娘道:“不是那股作为信物的龙钗,是我头上插着的一根玉钗。”段珪璋吁了口气,道:“还好,要是失了那股龙钗,就对不住史大哥了。这事情,你的哥哥知道了么?”窦线娘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他们盼望你来,有如大旱之望云霓,要是他们知道此事,定然甚是为难,不知是留你好,还是不留你好了。”歇了一歇,再道:“这信上说你今日可到,我当时是半信半疑。所以,我索性等你到了,再和你商量个主意,暂时不作声张。珪璋,你看该怎么办?”
  段珪璋毅然说道:“咱俩夫妻岂是受人威吓的人,我本来不大愿意理这种黑道上的纷争的,但有了这封信,我倒决意要在你们的窦家寨留下来,斗一斗什么精精儿、空空儿了!”
  窦线娘道:“不错,我瞧这封信九成是空空儿送来的。听说他是精精儿的师兄,神偷绝技,天下无双。”段珪璋道:“我也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从这件事情看来,果然是身手不凡。但咱们也不用惧怕他,多加一点小心便是。”窦线娘有丈夫壮胆,柔声笑道:“有你在我身边,再厉害的敌人我也不会害怕了。你还没有见过孩子呢,你去瞧瞧他吧。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今天刚好是咱们孩子的满月。”
  窦线娘这间房和邻房相通,窦令侃拨了两个丫环一个奶妈给她,为她照料婴儿,就宿在邻房,段珪璋走过去看,孩子正在熟睡,窦线娘道:“这孩子骨骼还算硬朗,一个月来,丝毫没有病痛。不知他的小媳妇儿长得如何?”两夫妻想起了史家母女,不觉黯然神伤。
  窦线娘这间房和邻房相通,窦令侃拨了两个丫环一个奶妈给她,为她照料婴儿,就宿在邻房,段珪璋走过去看,孩子正在熟睡,窦线娘道:“这孩子骨骼还算硬朗,一个月来,丝毫没有病痛。不知他的小媳妇儿长得如何?”两夫妻想起了史家母女,不觉黯然神伤。
  这一晚段珪璋和他的妻子互诉别离后的种种经过,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分,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道白光从窗口飞进来!
  段珪璋夫妇早有防备,就在这白光一闪之间,窦线娘的一把梅花针也已撤了出去,段珪璋宝剑一挥,以剑光护体,紧接着窜出窗外,掠上瓦背。
  窦线娘在暗器上有极高深的造诣,尤其以梅花针刺穴和金弓神弹,堪称两项绝技,岂料这一把梅花针发出,竟然毫无声息,显然并没有一枚刺中敌人!
  段珪璋掠上瓦背,抬头一望,但见繁星点点,明月在天,整个山寨都好似在沉睡一般,只有前山隐约传来几声打更的梆子声响,远远近近,目力所及,那里还能发现敌人的踪迹?
  段珪璋气纳丹田,运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将声音送出去道:“有胆前来,何以无胆相见?”过了片刻,只听得远远有个声音,好像是给夜风吹来似的, “嘿,嘿,嘿!”的冷笑几声,接着说道:“何必忙在一时?”声音极为轻微,但却极为清亮,人影仍然不见,段珪璋听声测远,估量这声音最少是发自三里之外!这人早已是离开山寨了!
  段珪璋一回头,窦线娘这时亦已掠上瓦背,正在他的背后,段珪璋苦笑道:“追不上了!这人的轻功远在你我之上!”窦线娘道:“这人不只轻功超妙,你再瞧瞧!”段珪璋道:“怎么?”窦线娘道:“你瞧,在瓦背上和地下可曾发现一枚金针。我那一大把梅花针竟然都给他收去了!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段珪璋道:“既然追已无用,咱们且回房间去看,看看他又给咱们送了些什么东西来?”
  但见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柄七寸来长的柳叶刀,插着一封书柬,刀柄仍自颤动。段珪璋笑道:“又是留刀寄柬的把戏!他以为凭着这手玩艺就可以吓退我,那却是看错人了。”窦线娘道:“且看看他说的什么?”段珪璋取起柬帖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先礼后兵,留刀寄柬,限你三日,速离此山。”后面又有两行小字写道:“若还视作等闲,我将取去你们二人最宝贵的东西,叫你们终身抱恨!”
  段珪璋大笑道:“最宝贵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吃饭的家伙罢啦!以这人的武功而论,他应该是尊人物,却怎的用这种无聊的口脗来恫吓?”
  窦线娘道:“是呀,我觉得奇怪的,就正是这个地方!”段珪璋心念一动,已知道了妻子这说话的意思,试想以这人的本领而论,不管其他武功如何,凭着他这轻功,即算是光明正大的出来,和他们夫妇相斗,亦已立于不败之地!何以他却好像害怕自己来助窦家?一而再的想把自己吓退?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段珪璋打开房门,只见窦令侃、窦令符、窦令策、南霁云、铁摩勒等人,不约而同来到,原来他们都已听到了这边的声音。
  段珪璋把那张柬帖给窦令侃看了,窦令侃的脸色唰的一下全都变了,喃喃说道:“这一定是空空儿,这一定是空空儿!听说他是精精儿的师兄,现在果然给师弟撑腰来了!”窦令符是北方的绿林领袖,但一提起“空空儿”三字,却有如寻常人“谈虎色变”一般,可见空空儿虽仅出道几年,行踪所至,已足令武林高手,也要闻名胆丧。
  段珪璋朗声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大哥,死而无悔,管他是精精儿也罢,空空儿也罢,好坏也得和他们一斗,我倒要看空空儿有什么手段,能在三天之内,取去我项上的人头!”他兀自以为柬帖上所说的“最宝贵的东西”,乃是他的首级。
  窦令符渐渐镇定下来,和声笑道:“珪璋,你隐居十载,豪气仍是不减当年!好!你都不怕,咱们窦家五虎又岂是怕事之人?传令下去,叫头目们在这三天之内,分班守夜,寨里寨外,小心戒备!咱们有这么多人,又有南大侠在此,空空儿何足惧哉!”话虽如此,但看他如此戒备,当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内心的恐惧与紧张,已是不言而喻。
  窦家寨上下人等,都在严密的防备,段珪璋夫妇也轮流守卫,在紧张气氛中过了三天两夜,平安无事,这一晚是最后的一晚,寨中各处灯火通明,人人都忘了睡意,即算是不需要他轮值的人,也都睁大了两只眼睛,等着发现空空儿的踪迹!
  大约三更时份,大寨的西北角忽地发出一声喊道:“空空儿来了!”段珪璋夫妇在房中守卫,听到这声叫喊,窦线娘拿起弹弓,便要出去,就在这时,忽又听得东北角也有人叫道:“空空儿来了!”片刻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空空儿来了”的告警之声!
  段珪璋大吃一惊,猛听得“嘿、嘿、嘿”的冷笑声,就传到了房外,正是那晚听到的笑声,段珪璋大喝一声,就拔剑冲出去,就在这瞬息之间,猛又听得窦线娘大叫一声:“不好!”随即便听得婴孩“呜哇”的哭声,丫环奶娘纷乱的叫声,只见一条黑影,已是从后房窜出,一溜烟的往西奔去,霎眼之间,已掠过了十几间瓦面!
  段珪璋做梦也想不到空空儿会偷走他的孩子,这一急非同小可,施展了全副轻功,明知追不上也要去追,两人各显神通,有如追风逐电,把其他人众都抛在后面,一直追到了山边,初时段珪璋还可以看到一个黑点,不多一会,连黑点也在淡淡的月光下消失了!
  窦线娘方自赶到,一见丈夫这副神情,不必再问,已知不妙。他们婚后十年,方始得子,当然是疼爱异常,两夫妻面面相觑,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段珪璋还勉强忍住,窦线娘已不禁滴下泪珠。
  片刻之后,窦令侃等人亦已赶到,窦线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说道:“大哥,你的外甥丢了。”窦令侃满面羞惭,只好说道:“六妹,你暂且忍住,咱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回到山寨,窦令侃唤齐了兄弟与段珪璋夫妇在密室之中商量,窦家威震绿林数十年,这一次在合寨严密防备之下,竟然给空空儿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要拿什么东西,简直就似探囊取物一般!这样的奇耻大辱,比上一次惨败给精精儿更甚!是可忍,孰不可忍,窦家五虎个个怒发冲冠,有人主张向空空儿下战书,有人主张将王伯通的家小也掳掠来,迫他交换,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窦令侃道:“那空空儿神出鬼没,居无定所,到那里去给他下战书?要是请王伯通或精精儿代转,这只是惹人笑话而已!”要知武林规矩,向人挑战,战书必须送给本人,请人代转,那就是说明自己没有本事找到正主,何况还要请敌人的朋友代送战书,那就更是大大的笑话了。窦家是北方的绿林领袖,大盗世家,当然不能够这样做。
  窦令策道:“这么说,只有掳掠王伯通家小这一法了。”段珪璋猛地起立,高声说道:“大丈夫光明磊落,那空空儿用这等下三流的手段,咱们岂可效他所为!”
  窦令侃叹了口气,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只好认栽了吧!六妹,你们夫妇俩明日下山,不必再趁这淌浑水了。我们向王伯通精精儿低头认输,把地盘让与他们!想那空空儿劫走你们的孩子,用意也不过是想你们退出这场纷争而已,你们退出之后,他要婴儿何用,自然交还。”
  段珪璋心念一动,记起了明日便是精精儿与窦令侃的约会日期,当下朗声说道:“大哥此言差矣!如此一来,不但窦家声名尽丧,我段某从此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精精儿明日要来,我即算不是他的对手,也非得与他一战不可,若然徼幸得胜,空空儿自必要站出来,到时,我夫妇俩与他决一生死!”
  窦令侃刚才那番说话,正是激将之法,如今由段珪璋自己说出来,正合他的心意,当下说道:“妹丈英名盖世,倒是我失言了!对,大丈夫宁死不辱,事已如斯,只好与他们一拼!说不定明天空空儿便要与他的师弟同来!”正是:
  丈夫岂肯遭人辱?仗剑弯弓待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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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神弹宝剑逢强敌
  血雨腥风起绿林
  主意已定,各自回房歇息。段珪璋夫妇虽然心里愁烦,但为了要应付强敌,只好暂且抛开忧虑,回到房里,便静坐运功,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决战。
  第二日一早起来,大家都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王伯通和精精儿前来赴约,直等到中午时份,尚未有消息,大家正在议论纷纷,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忽听得呜、呜、呜的三声响箭,那是绿林中的挑战讯号,果然响箭过后,便有一个头目进来报道:“精精儿请几位寨主山前打话!”
  窦家五虎执起兵器,立即便冲出去,段珪璋、南霁云等人是客,跟在后头,到得山前的那一片大草场,但见草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瘦削的貌似猢狲的汉子!铁摩勒对段珪璋悄声说道:“这便是精精儿!”
  这次约会,是王伯通与窦令侃说好了来讨他的回复的,或战或降,就要在这次会面决定。所以这约会虽然是精精儿与王伯通联同出名,但主体还是王伯通。窦令侃见只有精精儿到来,不觉一怔,他以为王伯通已知道了自己请到了段珪璋,最少也会带几个大头目前来赴会,那知仍然是只有精精儿一人,相形之下,自己这边就显得过份紧张了!
  窦令侃按下怒气,上前问道:“王寨主呢?”精精儿笑道:“你的降表写好了没有?写好了就交给我带回去,王寨主收了你 的降表,自会前来!”
  窦令侃勃然大怒,但他是绿林领袖的身份,盛怒之下,反而纵声笑道:“现在就说这话,不是太早了么?好,王寨主既然未来,我与他两家的事情暂且不提,这里有位朋友,先要和你算一笔账。”
  段珪璋大步向前,面对着精精儿冷冷说道:“昨晚之事,是否你的师兄所为?”精精儿笑道:“什么事啊?”段珪璋“哼”了一声道:“你不怕说出来丢脸么?你们若要伸量段某,段某一准奉陪,何必要劫走我刚满月的婴儿,这算是那门子的好汉行径?”
  精精儿哈哈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呀?不错,那是我师兄所为!我师兄是爱惜你的声名,不想你身败名裂。一番好意,才屡次劝告你,谁叫你不听他的话?”
  段珪璋“呸”了一口道:“这样的‘好意’,恐怕只有不要脸的下三流人物才说得出口,好,闲话少说,叫你师兄来吧!”
  精精儿沉声说道:“你再骂我的师兄,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你莫以为你有个‘大侠’的名头,我师兄却还未曾把你放在眼下呢!你要会我的师兄还早一点,先会会我这口剑吧!怎么样,是你一个人上呢?还是你们都一齐上?”这话说了,只听得唰、唰两声,段珪璋和精精儿的宝剑都已拔了出来!
  段珪璋冷冷说道:“你们劫走的是我的孩子,与他们无关。你们师兄弟既然是冲着段某一人而来,段某敢不舍命奉陪?不管是你一人或是和你师兄同来,都由段某一人领教便是。”精精儿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气,果然不愧有大侠之称。但这孩子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吧,我也还想领教领教你夫人的神弹绝技呢!”窦线娘亢声说道:“我弹弓不打无名之辈,你赢得了我丈夫的这口剑再说!”高手比斗,争的是个面子,但窦线娘这口气在冷傲之中却实是软了几分。
  精精儿一声长啸,弹剑笑道:“好,那咱们就来比划比划吧!段大侠,你是半个主人的身份,客不僭主,请赐招!”
  段珪璋虽然痛恨他们行事卑鄙,但为保持大侠的身份,仍然虚晃一剑,让他半招,精精儿喝道:“好呀,你是存心看不起我么?”说时迟,那时快,长剑一起,闪电般的便向段珪璋刺来,这一剑来得凌厉之极,而且是脚踏中宫,平胸刺到,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即是说剑势采的多是偏锋,而今精精儿第一剑就从正面攻来,不依剑术的常理,显然是存心蔑视。
  段珪璋大怒,身形纹丝不动,陡然间剑把一翻,一招“金鹏展翼”,斜削出去,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精精儿的剑尖堪堪刺到,招数稍嫌用老,劲道已减了几分,而段珪璋则是养精蓄锐,剑招初发,正合兵法上“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道理,观战的窦家兄弟和南霁云等人,都是武学的大行家,见段珪璋第一招就使得如此妙到毫巅,禁不住便轰然喝起采来。
  喝采声中,但听得“嚓”的一声,火花四溅,精精儿腾身跃起,借段珪璋这一剑反弹之力,来势更疾,凌空击下,迳刺段珪璋背心的“风府穴”,段珪璋反剑一圈,又是“嚓”的一声,精精儿身形落地,斜窜三步,段珪璋收势不住,也不由自己打了两个盘旋。
  双方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剑法;虽然仅仅两招,却已曲尽攻守之妙,那方稍有不慎,便要血染黄砂,当真是惊险绝伦,喝采声登时都静止了!
  精精儿赞道:“段大侠果然名不虚传!”段珪璋却暗暗叫声“惭愧”!他通晓各派剑法,却看不出精精儿的剑术渊源。
  精精儿一言甫毕,举剑又攻,这时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个劲敌,谁都不敢再存半点轻敌之心,精精儿那柄剑黑黝黝的毫不起眼,而且刃口似乎甚钝,看来就似一片铁片一般,但以段珪璋的宝剑,他竟然硬接了几下,剑身上仍是毫无伤痕!
  精精儿杀得性起,运剑如风,剑剑指向段珪璋的要害穴道,在场观战的都是武学行家,但这样精妙的剑术几曾见过?南霁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想道:“难道他竟然得了失传的袁公剑术么?”袁公是战国时代的剑术名家,相传是一个老猿的化身,故名袁公,这当然是个神话,但由此也可知道他的剑术以轻灵矫捷见长;南霁云曾听得师父讲过,说是用剑刺穴之法,始于袁公,代远年湮,久已失传,到了本朝初年,武林怪杰虬髯客苦心钻研,重擅此技,可以在一招之内,刺敌人三处穴道,因而名震天下。但据传袁公剑法,却可以在一招之内,同时刺敌人九处大穴,因此若拿虬髯客比之古代的袁公,仍不过是小巫之与大巫。现在南霁云全神注视,见精精儿的刺穴剑术,已可以在一招之内,连袭段珪璋的七处穴道,虽未达到袁公剑术的最高境界,但比之虬髯客却胜得多了。故此以南霁云这样的大侠身份,也不禁触目惊心!
  段珪璋不愧是久已成名的大侠,精精儿的剑法虽然奇诡绝伦,他仍是丝毫不乱!一个攻得迅疾,有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一个守得沉稳,有如长堤卧波,不为摇动,但见他顺势破势,解招还招,当真是剑挟风雷,招招都见功力!
  两人越战越紧,斗到酣处,精精儿展开凌厉异常的招数,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若猛虎扑地,瞬息之间,四面八方,全是精精儿的剑影!但段珪璋仍是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精精儿连番扑击,也攻不进他周围七尺之内,斗了已相近半个时辰,段珪璋兀是未曾移动一步!
  虽然如此,但看来段珪璋乃是处在下风,窦线娘手把弹弓,看得触目惊心,手心淌汗!精精儿的攻势有如长江大浪,一个接着一个,竟似不知疲倦似的,处此情形,人人都会想像得到:只要段珪璋的防守稍有隙罅,身上就得平添七个透明的窟窿,而且受伤之处,必然是重要的穴道方位,饶是他功力再高,也难保全性命了。
  窦令侃沉声说道:“六妹,对付这样的魔头,还和他讲什么武林规矩!”话犹未了,忽见精精儿使出“俊鹃摩云”的身法,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向段珪璋冲来,这一招有如雷电交轰,只要双剑一触,便要优胜劣败,生死立判。窦线娘无暇思量,本能的将弹弓一拽,三颗金丸已是闪电般的向精精儿射去!
  但听得一声刺耳的啸声,倏然间,满空剑光,全都收敛,窦线娘奔上前去,反手一抄,将两颗反弹回来的金丸抄在手中,睁眼望时,但见精精儿已似流星殒石般坠下山谷,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裳,远远望去,又似一溜黑烟,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
      地上有几点淡淡的血渍,段珪璋吁了口气,道声:“惭愧!”缓缓插剑归鞘。
  原来刚才正在他们双剑相交的时候,窦线娘的三颗金丸射到,金丸沉重,窦线娘又是用尽浑身气力,弓如满月,弹似满星,劲力当然要比那晚撤[撒?]出的梅花针强得多,本来以精精儿的本领,窦线娘的神弹绝技,虽然厉害,他还可以抵挡得住,但在那一瞬间,他正在与段珪璋全力相搏,可就有点难于照顾了。
  饶是如此,精精儿仍然将两颗金丸反弹回去,第三颗金丸正打中他的剑脊,高手比剑,相差毫黍,他的剑稍稍一震,剑尖便歪,贴肋而过,没有刺中段珪璋的穴道,而段珪璋那一剑却把他伤了!
  众人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精精儿的影子已消失了,他们还未曾透过气来。过了好一会,铁摩勒方始大叫一声:“妙呵!”接着众人才轰然喝起采来!
  窦令侃上前致贺,喜不自胜,段珪璋却是没精打采,毫无胜利后应有的欢欣。要知他自从出道以来,这次还是第一次要人相助,方能打退强敌,自觉胜得并非光采,何况精精儿在受伤之后,自己仍然不能够追上他,因此心中只觉惭愧。
  窦令符笑道:“妹丈这次伤了精精儿,咱们也出了口鸟气!只可惜还是让他逃了。”
  窦线娘叹了口气,道:“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他逃得无影无踪,却去问谁要回我的孩子?”
  窦令侃道:“六妹放心,除非空空儿与王伯通甘心认输,否则他们总不能缩头不出。咱们且先回去喝庆功酒去!”
  寨里的头目得知消息,早已在大厅上摆开庆功宴,筵席间窦令侃哈哈笑道:“十年不见,珪璋,你的剑法越发精妙了。空空儿虽然比他的师弟高明,也定然不是你们夫妻的对手!”铁摩勒担忧道:“那空空儿几次三番对姑丈恐吓,想迫他下山,看来也是有自知之明,怕不是姑丈的对手。我就担心他不敢再来呢!”窦令侃是给段珪璋壮胆,铁摩勒却是真心为他担忧,怕空空儿不来,难以讨回孩子。段珪璋摇了摇头,道:“摩勒,你岂能这样小视敌人!”话犹未了,忽听得窦令侃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注视,只见正中的横梁吊着一方东西,窦令策扬手一柄飞刀将绳索割断,窦令侃将那个小匣子接到手中,他是黑道上的大行家,一触手便知里面并无机关、暗器,当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大红帖子,窦线娘坐在她哥哥的侧边,看得分明,失声叫道:“这是空空儿的拜帖!”
  窦家五虎面面相觑,尽都呆了!在这白日青天,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空空儿将拜匣吊在他们头顶的横梁上,竟然无人发觉!若非目睹,当真是难以思议!
  过了半响,窦令侃心神稍定,方始大声喝道:“既已前来,为何不敢露面?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算那门子好汉?”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狂笑的声音,笑声中但见一条黑影,已是疾如飞鸟般的落在筵前,朗声说道:“我早已来了,你们都是瞎了眼睛的么?”
  这一瞬间,但听得当啷啷、哗啦啦一片声响,席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亮出兵器,除了段珪璋,南霁云二人沉得住气之外,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不免有些慌张,把桌子上的杯盘碗盏都碰翻了。
  空空儿哈哈笑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就想群殴了么?”
  这几年来,空空儿名震江湖,但席上群豪,却是直到如今,方始见到他的本来面目。只见他身材不满五尺,相貌十分特别,一副“孩儿脸”,活像一个大头娃娃,说话之时,手舞足蹈,狂傲之气迫人!
  段珪璋越众而出,冷冷说道:“枉你有这副身手,干的却是江湖宵小所为,武功再高,又有什么可傲?”
  空空儿冷笑道:“你枉有大侠的名头,却不分皂白的来替绿林大盗争权夺利,这又有什么可傲?”
  段珪璋怔了一怔,窦令侃大怒道:“那王伯通不也是绿林大盗么?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那里去,你又为什么充当他的打手?”
  空空儿笑道:“一来我不是什么大侠,王伯通与我有交情,我就帮他;二来嘛,说到在绿林中的横行霸道,那王伯通却还逊你一筹。沙家庄的案子是你做的不是?你黑吃黑也还罢了,却为何将沙家父子斩尽杀绝?凤鸣岗劫掠药材商人的案子是你做的不是,那年流行瘟疫,你劫了药材,却用来囤积居奇,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要不要我将你的所作所为一件件抖出来?要不然,为了公平起见,你说王家一件坏事,我也说你们窦家一件坏事,就让这位段大侠来评评理,看你们两家谁做的坏事多,如何?”
  王窦两家同是绿林“世家”,但这几十年来,窦家的势力大盛,远远压倒王家,因此若然论到所做的坏事,那当然也是窦家多了。这些坏事,在绿林中人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即以空空儿所举的两件事例来说,窦令侃只是对同道中的敌人斩尽杀绝,并未伤及寻常客商,那已经算是好的了。可是在段珪璋听来,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要知他当年和窦线娘结婚之后,不久便逃出窦家寨,一去十年,不肯与窦家再通音讯,便是因为他不甘随波逐流,在绿林厮混的原故。而他对窦家的所作所为,也仅是知而不详,故此听了空空儿数说窦家的罪恶,心头不禁惶恐起来,暗自想道:“我来趁这淌浑水,当真是糊涂了!”
  “砰”的一声,窦令侃拍案骂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那有不伤人劫物之理?就算我用劫来的药材求些微利,那也是以性命搏来的!你这小子不懂黑道规矩,少来说话!”
  窦令符也骂道:“那王家与安禄山的手下勾结,借官府之力,伤残同道,更是下流!你若是要评理的话,咱们也可以按照黑道的规矩,邀齐绿林中有头面的人物来评评!“
  空空儿笑道:“我才没有那么多功夫!”
  窦令侃兄弟同声喝道:“那就废话少说,照咱们绿林的规矩办事,胜者为强!”
  空空儿侧目斜睨,冷冷说道:“段大侠,你不是黑道中人,你又怎么说?”
  窦家兄弟和窦线娘的眼光全都望着他,段珪璋踌蹰片刻,缓缓说道:“绿林的纷争我不管,你夺了我的孩子,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是非和你一战不可!”
  空空儿哈哈笑道:“我正是要你这句话!我知道你倘非与我一战,也难以在亲戚面前交待。”话声一顿,接着正容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你若输了给我,从今之后,就再也不许管王窦二家的事情,我若输了给你,也是一样。比剑之后,不管胜败,我都把你的孩子送还,这个办法,总算公平合理了吧?你意如何?”
  原来空空儿、王伯通之所以要迫段珪璋退出纷争,倒不是为了怕他一人,而是因为他相识满天下,怕他帮助窦家到底,广邀高手,那牵连就大了。
  段珪璋一听,正合心意,双眉一轩,立即朗声说道:“依你之言便是!请亮剑吧,咱们就在这里一决雌雄!”
  空空儿道:“且慢!”转过头来,面向窦令侃说道:“我和段大侠是按武林规矩办事。你呢,咱们该按你绿林的规矩办事了吧?”
  窦令侃冷冷说道:“只你一人在场,教我与谁说去?”言下之意,即是说愿意按照规矩办事,但必须王伯通才行。要知空空儿的名气虽然已经盖过了王伯通,但他与窦令侃乃是对等身份,这身份却是空空儿不能替代的。窦令侃为了保持他绿林领袖的尊严,自是非与王伯通当面打交道不可。
  空空儿道:“这个容易!”忽地一声长啸,啸声未毕,只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外面送进来道:“燕山王伯通拜会窦家寨主!”原来王伯通早已与空空儿约定,只待空空儿与窦令侃讲好后发出讯号,他便现身,他把时间算得很准,这时刚好到了大寨门前。
  窦令侃面色微变,立即朗声说道:“打开大寨正门,请王寨主进来,休得失礼!”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年近六旬、满面红光的老者,携着一个少女,在众人注视之下,走了进来。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对黑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好像感到非常好玩的神气!一见空空儿便嚷道:“叔叔,你们还未曾比剑吗?”
  空空儿笑道:“就等着你爹呢。怎么是你来了?你的哥哥呢?”那少女道:“我特地来瞧热闹呢!我哥哥另有客人,这眼福他只好让给我享了。”
  南霁云心中一动,他已经知道了那日截劫驴车的那个黄衣少年乃是王伯通的儿子,心中想道:“那小子接什么客人,莫非是夏凌霜么?”夏凌霜那日对黄衣少年的神气颇为异样,南霁云瞧在心中,一直为此事感到不快,这时听了王伯通女儿的说话,胡乱猜疑,更觉心头烦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才将这烦乱的情绪按捺下去,暗地自嘲:“他的客人是不是夏姑娘,又干你什么事了?”
  王伯通道:“燕儿,你怎的这样放肆,还不快与窦家伯伯见过礼。这个小妞儿,都是我把她宠坏了,窦大哥休得见笑。”
  窦令侃哈哈笑道:“咱们哥哥儿俩还讲这个客套吗?还是来谈谈今日的这桩交易吧。”
  王伯通道:“你们不是讲好了吗?依绿林的规矩便是,我没有二话。”
  窦令侃像背书似的念道:“胜者称雄,死伤不究。败者退出绿林,部属另归新主,如有不愿者,亦可自行散去,但不得再作黑道营生!”
  王伯通道:“对,这些规矩,你记得非常清楚,就这样办!不过,窦大哥呀,我为你着想,可想奉劝你一句。”窦令侃道:“王大哥有何金玉良言,小弟洗耳恭听!”这两个盗魁称兄道弟,若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模样,那想得到他们乃是生死世仇,而且片刻之后,就要展开你死我活的恶战!
  王伯通笑道:“照这黑道的行规办事,干脆得很,只是我怕你却不免吃亏,咱们哥儿俩到底是有几十年交情的了,一旦失了对手,我也会觉得难过的啊!为你着想,不如就此金盆洗手,立下一张凭照给我如何?”
  这话的意思即是劝窦令侃向他呈递降表,从此永远退出绿林,免得送命。窦令侃怒极气极,反而哈哈大笑道:“多谢王大哥的关注,小弟也正是有这个意思想奉劝王大哥,大哥远道而来,要是在小寨里吃了亏,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弟也是难过的啊!”
  因为照这规矩:“胜者称雄,死伤不究”。在双方都有人助阵的形势下,窦令侃乃是占了地主之利,这话的意思即是话明了窦家将尽全力和他们一拼,而王伯通这方,连他的小女儿在内,也不过三个人。
  王伯通微笑道:“既然窦兄执意不从,小弟也只好奉陪了,好啦,彼此想开一点,死生由命,大家都不必难过啦!好,好,咱们且先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比剑!”
  空空儿招手道:“段大侠,他们已把话说清楚了,现在是咱们的事了。不过,刚才有一句话还未说到,久仰段夫人是女中豪杰,不知可也肯依照武林规矩,一并赐教么?”言内之意,即是向段珪璋夫妇挑战,要是他胜了的话,窦线娘也不能管她母家的事情。
  段珪璋眉头一皱,随即望着他的妻子,沉声说道:“也好,要是我不成了,你再来吧!”段珪璋知道空空儿的本领远胜他的师弟,单凭自己这口宝剑,九成落败,他也知道自己若然落败,窦线娘断无坐视之理,因此不如把话说明了,夫妻联手合斗,更漂亮一些。窦线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空空儿道:“段大侠,刚才你和我师弟过招,起手一式,曾让我师弟半招,现在我得请你先行赐招了。”段珪璋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在他和精精儿动手的时候,空空儿早已在旁窥伺。
  “唰”的一声,段珪璋宝剑出鞘,朗声说道:“请亮兵刃!”
  空空儿双手空空,随身也未配戴兵刃,段珪璋听他一来就提出要比剑,以为他用的是可以作腰带的软剑之类,那知空空儿却淡淡说道:“段大侠,不必客气,这一招是由你先行出手,但请赐教便是。”
  段珪璋怒道:“你要凭空手对我的宝剑么?段某纵然无能,也决不能如此与你动手。”空空儿笑道:“不敢,不敢!段大侠是当代剑术名家,我岂敢空手对敌。但各人有各人合用的兵刃,你也似乎不必多管,时候不早,还是请早赐招吧!”
  段珪璋怒气暗生,心中想道:“我倒要瞧你拔剑的身手。”立即一招“玄鸟划沙”,向空空儿当胸划去!
  这一招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但见白光一闪,剑尖已划到胸前!纵算空空儿有软剑之类的兵刃,亦已来不及解下防御,在场的都是武学行家,见段珪璋一出手就是如此凌厉迅速的剑招,都不自禁的为空空儿捏了一把冷汗!
  众人心念未已,就在电光石火的霎那间,只听得空空儿一声笑道:“礼尚往来,现在我可还招了!”笑声未了,但见他右掌一翻,一道蓝艳艳的光华,已是电射而出,“嚓”的一声,火花四溅,段珪璋身形一幌,接连退了三步!
  原来空空儿用的竟是一把短到出人意外的短剑,仅有七寸来长,比普通的匕首还要略短几分,这柄短剑,他早已笼在袖中,因为段珪璋曾让过他师弟半招,所以他要让回一招,直到段珪璋的宝剑刺到胸前,他才露出兵刃。
  这柄短剑蓝光湛然,锋利之极,交手一招,段珪璋的宝剑非但削不断它,反而给他在剑脊上划了一道淡淡的伤痕,不由得心中大骇!
  说时迟,那时快,空空儿的“还招”二字出口,段珪璋立足未稳,空空儿已是如影随形的扑了过来,段珪璋也真了得,身形向后一仰,“嗖”的一声,那柄短剑在他面上掠过,段珪璋也即还了一招“李广射石”,挽剑刺他的手腕!
  空空儿赞道:“临危不乱,果然不枉大侠之称!”一侧身,从段珪璋的剑下窜出,反手便刺他胁下的愈气穴,段珪璋连遇险招,几乎透不过气来,迫得又退了三步,但他虽然连连后退,步法剑法,依然不乱!
  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空空儿以匕首般的短剑进招,竟似近身肉搏一般,但见剑光飘瞥,虎虎风生,短剑所指,处处都是段珪璋的要害!旁观诸人中武功最高的南霁云也看得汗流心跳,心中想道:“要不是段大哥有这份沉着镇定的功夫,只怕早已落败了!”
  段珪璋斗精精儿的时候,半个时辰,未曾移动一步,如今斗空空儿,只不过十来招,却已显得只有招架的份儿,腾挪闪展,左趋右闪,兀是摆不脱那柄短剑的近身攻击,两个人就似缠在一起的,空空儿的那柄短剑,在他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窦线娘见不是路,急忙发出暗器!
  窦线娘的暗器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双手齐扬,右手发出了七枚金丸,左手撒出了一把梅花针,七枚金丸袭向空空儿的七处大穴,梅花针则射向他面上的双睛,因为距离甚近,梅花针的份量极轻,与金丸一同发出,无声无息,更难防备。刚才窦线娘只用三枚金丸就打伤了精精儿,她料想空空儿的本领,纵然强过师弟一倍,至多也只能避开那七枚金丸,这一把梅花针定然可以把他的眼睛射瞎!
  空空儿叫道:“好个暗器功夫!”身形一转,蓝光疾闪,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一片“哎哟,哎哟!”的叫声,那七枚金丸流星殒石般的飞向四方,窦令侃舞起一面金牌,将飞到他面前的金丸碰落,窦令符、窦令策在他左右,没有受伤,但他的五弟窦令湛却给金丸打中了胫骨,还有两个大头目伤得更惨,给金丸打破了头颅。
  空空儿短剑一挥,笑道:“梅花针也还给你吧!”但见他的剑尖上银光灿烂,结成了一个丸形的小球,配上他那短剑本身发出的蓝色光华,更为悦目。原来那一把无影无形,逢隙即入的梅花针,竟然一支不剩,都给他吸在剑尖上,竟如磁石吸铁一般,空空儿短剑一挥,但听得哗啦声响,剑尖上的小圆球化成碎粉,有如满空飘落的雪花!
  窦线娘骇然失色,只听得空空儿又叫道:“段夫人,你的暗器功夫已经见识过了,还有游身八卦刀法,想来你也不吝赐教吧?”他口中说话,手底却是毫不放松,就在说话之间,已接连攻出了六七招凌厉之极的剑招,把段珪璋又迫退了三步!
  窦线娘叫道:“好,我夫妻与你拼了!”抽出两把柳叶弯刀,一长一短,立即向空空儿攻去!
  窦线娘自小得她父亲疼爱,全副本领几乎都传了给她,这游身八卦刀法,便是窦家的家传绝技之一。
  但见她双刀一展,霍霍风生,刀光如练,登时将空空儿圈在当中,她随着空空儿游身疾走,当真是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只要空空儿稍有疏漏,她就要在他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以报爱子被抢之辱!
  段珪璋见妻子来援,精神陡振,宝剑一挥,剑光暴长,有如洪波溃堤,也立即反攻出去,空空儿在他夫妻夹击之下,攻势顿然受挫,也只得回剑防身。不过段珪璋身受的压力虽然减轻,但心头却更为沉重,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
  窦令侃见他们夫妻已经稳住阵脚,正自宽心,猛听得空空儿一声长啸,陡然间,但见剑气纵横,白刃耀眼,到处都是空空儿的影子,竟似化身千百,从四面八方攻来,登时反客为主,把段珪璋夫妇圈在当中。原来空空儿聪明绝顶,他竟然在不到一支香的时刻,便把窦线娘那套刀法的精华勘破,立即反守为攻。
  窦线娘的游身八卦刀法,必须以极轻灵迅捷的步法配合,然后才能按着五门八卦方位,困扰敌人。现在空空儿也按着五门八卦方位与她游斗,而他的轻功则远在窦线娘之上,因此窦线娘不论走到那个方位,都给他堵住,他以一敌二,兀是攻多守少,段珪璋在他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之下,剑法也渐渐施展不开。
  这时,旁观人等,除了南霁云和窦令侃之外,根本就分不出何方主攻,何方主守,但见剑气纵横,幢幢人影,聚义厅内竟似有千军万马追逐一般!人人都感到冷气沁肌,寒风扑面!
  窦令侃暗自叫声“不妙”,杀机陡起,向兄弟们抛了一个眼 色,忽地站了起来,朗声说道:“王寨主,咱们也凑凑热闹吧!”抡起两面金牌,不待王伯通答话,立即便是一个“雪花盖顶”,向他当头压下!与此同时,窦令符长臂一伸,也向王伯通的女儿攻去!
  本来今日王窦两家之会,窦家乃是地主,双方都有助拳的人,若然按照绿林礼节,窦家应当等到助拳的分出胜负之后,方可以下场动手;但窦令侃已看出了段珪璋夫妇败象毕露,心中一想,要是让空空儿得胜之后,再行围攻,那定然是凶多吉少,不如抓着时机,以图徼幸。要知窦家若是一战而败,便要退出绿林,甚至性命不保,窦令侃焉能心甘?因此只好不顾绿林领袖的身份,先行发难!
  窦令侃自忖武功胜过王伯通,王伯通的女儿,更不在话下。只要将他们父女擒获,空空儿本领再高,也是无能为力了。
  他们两兄弟同时出手,窦令侃的金牌刚要压下,忽听得窦令符一声惨呼,白光闪处,一条臂膊已给那少女齐根切下,那少女娇声笑道:“窦伯伯,侄女第一次到你家来,你却这样款待,不是太过份了么?礼尚往来,请恕侄女也放肆了!”声到人到,窦令侃抡起金牌一挡,只听得一片断金戞玉之声,就在这交手一招的霎那之间,那少女的短剑已在他的金牌上连刺了十七八下!
  窦令侃是“窦家五虎”之首,身为绿林领袖,本领高强,自是非同小可,但吃那少女一轮急攻,虽然没有受伤,却也给迫得连连后退。窦令符一声怒吼,顾不得包扎伤口,独臂抡刀,便扑上来!窦令申、窦令策、窦令湛也都亮出了兵器,形成了窦家五虎,围攻王伯通父女的场面。
  那少女娇声笑道:“我陪窦家几位伯伯耍耍,爹爹,你坐着瞧热闹吧!”短剑一招“指天划地”,左刺窦令申,右削窦令湛,窦令湛刚才被金丸打伤了胫骨,跳跃不灵,被那少女一剑削去了膝盖,痛上加痛,一声惨呼,仆倒地上,包围圈开了一个缺口,王伯通走了出去,大马金刀的坐在聚义厅正中,窦令侃日常所坐的那张虎皮交椅上,哈哈笑道:“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好,为爹的就瞧瞧热闹,燕儿,你可要小心了!”
  段珪璋见窦家五虎不顾体面,闹成了如此局面,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长剑一晃,跳出圈子,叫道:“空空儿,我认输了。线娘,咱们走吧!”本来以他们夫妇联手之力,最少还可以与空空儿斗半个时辰,但处此情形,段珪璋那里还有心情恋战?
  窦线娘心头大震,当真是进退两难,随夫?随兄?一时间踌躇莫决。这一边,她的五个哥哥,正临到生死的关头;那一边,她的丈夫脚步已踏出了门坎,要是自己不与他同走,十年的恩爱夫妻,今日便是永诀了!
  空空儿哈哈一笑,短剑归鞘,朗声说道:“承让了,三月之内,我在凉州玉树山清风观相待,贤伉俪随时可以前来,要回孩子!”
  窦线娘有话在先,若然输了,从此不管母家的事,空空儿这话不啻将她提醒,窦线娘是女中豪杰,这“信义”二字,焉能不顾?这霎那间,虽然有如利箭穿心,但终于还是把两把柳叶刀收回,跄跄踉踉的出了门口,但感双睛发黑,地转天旋,不敢再看她兄弟一眼,段珪璋回头一看,见她摇摇欲坠,急忙将她扶着,疾奔下山。
  空空儿笑道:“王大哥,轮到我也来瞧热闹了。哈哈,好,好侄女,好剑法!我看,用不了十年,她的剑法就要追上我啦!”王伯通道:“兄弟,你太夸奖这黄毛丫头啦,你做叔叔的,还应该多加指教才是!”空空儿道:“好,就是火候还差一点,哪,这一剑应该稍慢一些,待敌人攻到,再削他的脉门;哪,这一剑又稍为偏右了;喏,快,这一招应用‘星海浮槎’,可惜了,可惜了!”正是:
  邀来妙手神机客,伏虎降龙谈笑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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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百年霸业随流水
  一片机心起大波
  空空儿与王伯通相对而坐,恣意谈论,旁若无人,面对这一场舍死忘生的恶战,竟是视同儿戏一般。那少女得他从旁指点,剑招越发凌厉。


  本来窦家兄弟以五敌一,足可以胜得那少女有余,虽然折了一个窦令湛,而窦令符又因上场轻敌,先被削去了一条臂膊,但剩下四人七臂和她恶斗,也仍是旗鼓相当。可是段珪璋夫妇一走之后,窦家寨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空空儿纵然敛手旁观,已足令窦家四虎心惊胆战,更何况他还在不断的指点那少女如何应战。

  窦令侃又惊又怒,一咬牙根,双牌一磕,使出了一招与敌偕亡的恶招,向那少女撞去,他身材高大,连人带牌,就似一座山似的压下来,空空儿叫道:“伏地回龙剑!”那少女应声倒地,短剑横披,但听得“(口+克)嚓”一声,窦令侃的左脚自膝盖以下,已给她削掉,那少女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脚尖一挑,又把窦令策的单刀踢飞,娇声笑道:“爹爹,留不留活口?”王伯通还未曾答话,只听得窦令侃已在大声喝道:“王伯通,我身为厉鬼亦必报仇,我岂能向你求饶!”猛然间反转金牌,朝自己的顶门一磕,登时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铁摩勒目睹义父惨死,心胆皆裂,痛不欲生,拔出佩刀,便要上去与那少女拼命,他脚步刚刚移动,忽觉手腕一麻,登时浑身酸软,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回头一看,却是南霁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摩勒,你千万不可妄动!”
  王伯通沉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窦家五虎反正是不服咱们王家的了,斩草除根,一个不饶!”那少女道了一声:“遵命!”又娇声笑道:“窦家伯伯,我奉了爹爹之命,今日给你们送行啦!”反手一剑,窦令策应声倒地,窦令符红了双眼,怒扑而来,那少女短剑一送,直插入他的心窝,还有一个窦令申,武功仅次于他的大哥,猛地喝道:“王伯通,我与你拼了!”不待那少女追来,便即飞身而起,抡拐向王伯通的顶门击下。那少女身手矫捷之极,拔出短剑,也跃了起来,如影随形,王伯通哈哈笑道:“窦老二,我还要多活几年呢!你先去和兄弟们相聚吧。”窦令申的钦拐刚要击下,只觉背心一凉,那少女的短剑已插入了他的背心。
  南霁云见那少女如此凶狠,虽说他对王窦两家都无好感,也禁不住大为愤怒。
  聚义厅里还有十几个大头目,都是追随窦家多年、忠心耿耿的部下,这时尽皆红了眼睛,不顾死活,向那少女扑去。那少女展开凌厉无前的剑法,宛如蜻蜒点水,蝴蝶穿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每出一剑,都是刺向对方的关节要害,不过片刻,地上已是横七竖八的倒下了一堆。王伯通皱皱眉头,说道:“窦老大能令这些人为他卖命,确是不愧绿林领袖,令人叹服,他死也应该瞑目了。”
  南霁云紧咬牙关,极力抑制自己,心里不停的向自己说道:“我决不能卷入这场漩涡!”他拉着铁摩勒,趁这纷乱之中逃出。

  忽地剑光一闪,那少女斥道:“往那里走?”手起剑落,竟然是一招极狠毒的招数,向南霁云刺来,南霁云一侧身,双指贴着剑脊一推,那少女虎口发热,怔了一怔,南霁云护着铁摩勒已与她擦身而过。

  那少女喝道:“你是谁?”短剑一招“白虹贯日”,再度指到了南霁云的背心,这一剑来得更其凶狠,南霁云反手一刀,只听得“嗤”的一声,紧接着“当”的一响,南霁云的衣裳给她挑破,那少女的短剑亦已给他荡开。南霁云拔刀还招,回身旋步,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已经是快到了极点,但那少女出剑在先,他拔刀在后,仍然不免吃了点小小的亏。

  那少女给他的宝刀一击,短剑险险脱手,亦是大吃一惊,当下一个飞身,再越过南霁云的前头,回身拦住他的去路,笑道:“想不到窦伯伯还埋伏有一个高手在此,通上名来,咱们再比划比划几招!”

  南霁云暗自叹惜:“小小的年纪,手段却如此狠辣,只怕将来武林中又要多了一个魔头了。”

  那少女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怕我的空空儿叔叔么?你不用慌,我不要他帮忙便是。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霁云横刀当胸,朗声说道:“魏州南霁云!我是护送段大侠来的,并非窦家寨请来的帮手!我也不想理会你们两家的纠纷。只是姑娘若执意要赐教么,那南某也只有奉陪便是!”

  王伯通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是南大侠,燕儿,不可无礼!”
  那少女叫道:“刀伤我大哥的原来就是你么?爹——”似是想求父亲许她出手,王伯通只听了一个“爹”字,便沉声喝道:“燕儿,你回来,不可多事。”
  王伯通站了起来,向南霁云施了一礼,说道:“日前小儿有所不知,冒犯虎威,还望恕罪。”说话和蔼,彬彬有礼,前后判若两人,南霁云好生诧异。
  江湖上讲究的是个面子,有话道的是:“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因此南霁云纵然对他不满,也只得抱拳还礼道:“南某也不知是王寨主的公子,惶恐,惶恐!”顿了一顿,续道:“南某与段大侠同来,也得随他同去,不知王寨主可肯放我走么?”
  王伯通笑道:“南大侠既然不是窦家的人,此事与你无关,我焉敢强留。”要知南霁云交游广阔,不在段珪璋之下,而且他的师父磨镜老人乃是武林三老之一,本领之高,人所难测,故此王伯通要给他几分面子。
  南霁云道:“如此,多谢了。”拖了铁摩勒便走。王伯通忽道:“这个少年请留下来!”
  南霁云吃了一惊,急忙说道:“他也不是窦家的人。”
  王伯通道:“他不是铁崑仑的儿子,小名唤作摩勒的么?据说他是在窦家长大的。”南霁云道:“不错。他虽然在窦家长大,究竟不是窦家子弟,还望王寨主高抬贵手。”为了铁摩勒的原故,南霁云第一次下气求人。
  铁摩勒已经被南霁云点了哑穴,不能说话,但却是瞪着眼睛,狠狠的望着王伯通。
  王伯通冷冷说道:“南大侠,你既知道他的来历,却不知道他是窦老大的义子么?这也算得是窦家的人了。”
  空空儿笑道:“这小娃儿胆量倒大,你瞧,他对你怒目而视,敢情是正将你恨入骨髓呢!”王伯通“哼”了一声,空空儿道:“且听他如何说?”双指一弹,随手发出一粒铁莲子,替铁摩勒解了穴道。
  铁摩勒怒声喝道:“王伯通,你要是怕我报仇,就赶快把我杀了!”南霁云怕他上前拼命,紧紧握着他的手臂。
  空空儿道:“王大哥,这娃儿真会说话,你若不放,反显得你惧怕于他了。”王伯通无可奈何,挥手说道:“好,你走吧!我等你来报仇便是!”南霁云急忙携了铁摩勒闯出寨门,但见漫山遍岭都是窦家寨的喽兵,这些人是不愿归顺王家,各自逃命的。南霁云拖着铁摩勒,展开陆地飞腾的轻功,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将喽兵抛在背后,但前面却仍然没有发现段珪璋的影子。
  铁摩勒忽然停下步来,号啕大哭。南霁云知他满腔悲愤,索性让他先哭个痛快,然后再慢慢劝解道:“你义父一家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不是他杀人家,便是人家杀他,你要想开一点。”铁摩勒道:“话虽如此,但总不该死在王伯通那老贼父女之手。你看他今日要斩尽杀绝那般狠劲,做了绿林领袖,只怕比我义父还要凶暴得多。”南霁云叹口气道:“绿林中能称得上侠盗的又有多少?你父亲算是一个,通州的快马姚算是一个,其他的就很难说了。我劝你把今日之事当作一场恶梦,过去了就算了,你从此也不要在绿林中再混下去了。”铁摩勒道:“我义父于我有十年养育之恩,此仇我岂能不报?”南霁云知他正在气愤上头,劝也无用,便道:“你若执意报仇,那就更当爱惜身子。王伯通刚才放你,并非出于心愿,你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才是。”
  铁摩勒霍地站了起来,擦干眼泪,道:“南叔叔,你说了这许多话,只有这几句我听得进去。我是直性子的人,你不怪我吧。”南霁云暗暗叹息,心道:“似这等绿林中的冤冤相报,真不知何时始了?”当下说道:“你性情刚强,自是英雄本色,但刚则易折,而且也应该用在正当的地方,咳,这些话我知道你目前还是听不进去,待再过几年,要是咱们还能相聚的话,我再慢慢和你说吧。现在,咱们可得先找你的段叔叔去。”
  走了一会,忽见前面一彪军马,打着一个绣有“王”字的大旗,王伯通的儿子,坐着一匹高头大马,得意洋洋,顾盼自豪,但他脸上青肿了一大块,好像刚刚和人打了一架似的。
  原来他是带领人马来接收窦家寨的,在半路上碰到段珪璋夫妇,被窦线娘打了他一弹子,现在来到山下,又碰到了南铁二人,不觉一怔,心道:“空空儿是怎么搞的,怎的都让他们漏网了?”
  前头那几个头目认得铁摩勒,纵马上来拿他,铁摩勒一声大喝,先迎了上去,南霁云急忙叫道:“不可!”说时迟,那时快,铁摩勒已握着向他刺来的长矛,将一个头目从马背上扯下,幸而南霁云叫得及时,铁摩勒一撒手,将那支长矛插下,就在那头目的颈项旁边,要不是南霁云阻止,这一下他就要把那头目钉在地上。
  南霁云朗声说道:“王少寨主,你意欲何为?可是要和南某再见个高下么?”那黄衫少年望了他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
  铁摩勒怒道:“你狂什么?你家也不过是仗着个空空儿罢了。”那黄衫少年道:“是我爹爹放你们走的不是?”他见南铁两人衣裳整洁,身无伤痕,要是曾和空空儿交手,决不可能这样全身而退。南霁云面上一红,道:“是又怎样?莫非你不服气,要将我们留下么?”那黄衫少年笑道:“我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过,你也不必在我的面前再逞好汉了。我爹爹既然放你下山,你就尽管走路吧!”令旗一摆,左右让开,南霁云不知怎的,自从那日之后,一直就对这少年有憎恶之感,如今听了他这番讥刺,怒气更增,刚要发作,猛地心头一跳:“我刚才还劝铁摩勒不可轻举妄动,怎的我却反而失了常态了。”当下把冲到口边的回骂咽了下去,携了铁摩勒便走。
  再走了约莫十里光景,南霁云眼利,远远瞧见前面一棵树下有两个人,正是段珪璋夫妇。南霁云唤道:“大哥、大嫂,小弟和摩勒来了!”段珪璋应了一声,声音苍凉之极,窦线娘目光呆滞,默然不语,直听到铁摩勒在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才好似在恶梦中醒来一般,全身抖了一下,颤声道:“怎么啦?他们,他们——”铁摩勒哭道:“我义父死了,四位叔叔也全都死了。姑姑,你,你——”窦线娘知道铁摩勒是要请她报仇,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沉声说道:“是空空儿下的毒手么?”铁摩勒道:“不,是王伯通那个女儿,这小丫头比空空儿还要狠毒三分。姑姑,你——”窦线娘神色如冰,冷得令人心里发抖,铁摩勒不觉噤声。
  出乎意外,窦线娘并没有哭,但那神情比号啕大哭更要令人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始听得她喃喃自语道:“我怎有面目见我的哥哥于地下?珪璋、珪璋——”
  段珪璋凄然说道:“线娘,别的事情我可以从命,只有这一件事情,我不能从命。”他们夫妻俩心意相通,段珪璋知道妻子想说的是什么,而窦线娘也知道丈夫是为了守他与空空儿的信诺,决不肯为她兄弟报仇了。
  窦线娘忽地抬起眼睛,说道:“大哥,我今生今世只求你一件事情了,这事情是你可以做得到的。”段珪璋道:“什么?”窦线娘道:“你虽然在村子里开过武馆,却并未收过一个真正的徒弟。我要你将摩勒收作衣钵传人。摩勒,你愿意拜你姑丈为师么?”段珪璋、铁摩勒均是一怔,但随即两人都懂得了她的意思,铁摩勒立即跪下叩头,向段珪璋行拜师大礼。
  拜师的大礼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铁摩勒刚刚磕了一个响头,段珪璋忽地叫声:“且慢!”将他扶起。
  窦线娘道:“怎么,你不愿收他为徒?”段珪璋道:“不,我这是为他打算。他应该找一个比我更高明的师父。”铁摩勒道:“姑丈,我但求学得你这手剑法,于愿已足。”段珪璋苦笑道:“即算你学了我全身的本领,也还是抵敌不过空空儿,又有何用?”铁摩勒道:“但若用来对付王家父女,那却是绰有余裕的了。我想王家也总不能永远留着空空儿做他们的保镖。”
  要知段珪璋夫妇已向空空儿立下誓言,从今之后,不再管王窦二家之事,所以窦线娘要丈夫收摩勒为徒,实是指望由铁摩勒代她报仇,段珪璋本意不愿再卷入漩涡,但一来为了不想妻子终生难过;二来他也是的确欢喜铁摩勒这天生的习武资质,因此踌躇再三,终于想出了两全之计。
  段珪璋扶起了铁摩勒,却对南霁云道:“南兄弟,我想请你将摩勒携到襄阳,拜见令师,并请你代为进言,求令师破例将他收为门下。”南霁云道:“铁寨主生前与家师交情相厚,家师也曾屡次叫我打听摩勒的下落,这事十九可以如愿。”
  段珪璋道:“摩勒,你我相处多时,如今分手在即,我虽然不能收你为徒,却有一件小小的礼物赠送给你,也算是我夫妻的一点心意。”说罢,将一本剑谱拿了出来,交给铁摩勒道:“这是我家传的剑谱,并附有我这二十年来学剑的心得,你拿去吧。其中重要的剑诀,我都曾经给你讲解过了,你仔细琢磨,以你的资质,学起来不会很费力的。”
  铁摩勒惊道:“姑丈、这、这怎可以?我,我怎能要你的传家剑谱?”段珪璋道:“这本剑谱我已熟背如流,我的儿子又还小,你先拿去,要是我的儿子能脱灾难,将来长大成人,你再交回给他也还不迟。”窦线娘也道:“傻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拘泥什么名义?姑丈不肯收你为徒,是为了有更好的安排,怕乱了武林班辈。你若能够好好的用这本剑谱,不辜负你姑丈给你的这番心意,我将来还要深深的多谢你呢。”铁摩勒双眼润湿,接过剑谱,重新叩了三个响头,算是行了 “半师”之礼,郑重说道:“姑姑放心,摩勒决不能辜负姑丈、姑姑的心意!”窦线娘悲惨阴沉的脸色,这时才开始有了一丝笑意。心想:“他若得了磨镜老人的内功真传,再学全了剑谱上的六十四手龙形剑法,纵然未必胜得了空空儿,也可与之一拼了。”
  段珪璋道:“南贤弟,摩勒今后托你照顾了。今番承你拔刀相助,长途护送,厚义深情,感激不尽。后会难期,唯望各自珍重。”四人挥泪而别。南霁云与铁摩勒一道,前往睢阳。段珪璋夫妇则北走凉州,上玉树山讨回孩子。
  暂且搁下段珪璋夫妇不表。且说南铁二人,为了提防王家父子临时变卦,再发追兵,匆匆忙忙的一口气又赶了十多里路,天色将晚,腹中饥渴,恰好路旁有间茶店,南霁云道:“咱们且进去暂歇一会,吃点东西再赶路。”
  这类茶店多兼卖一些酒菜,有两个大汉正在里面喝酒,店门口系着他们的两匹坐骑,铁摩勒低声说道:“这两匹黄膘马倒是不俗!”
  那两个大汉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登时双方都是一愕,坐在上首的那个大汉,更是“啊呀”一声的叫了出来。
  原来这两个大汉都是安禄山手下的军官,不知何故,却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南霁云认得那个叫喊的汉子,正是安禄山帐下四大高手之一的张忠志,另一个虽然不知名字,也是那晚在安禄山府中交过手的人。
  那一晚南霁云闯进安府去救段珪璋,一口宝刀,杀伤了十几名武士,这两个人都是给他杀得丧了胆的,陌路相逢,大吃一惊,张忠志急忙起立说道:“南大侠,是你来了?你老人家好?”南霁云道:“没死没伤,怎么不好?你两人也好啊?”张忠志那个同伴,那晚给南霁云斫了一刀,伤口刚合,尚未全愈,闻言甚是尴尬,却也只得拱手说道:“多承关注,彼此都好。”张忠志道:“那晚我二人是奉命而为,还望南大侠恕罪。”南霁云摆摆手道:“没什么,你们坐下来喝酒吧。”铁摩勒却瞪了他们一眼道:“喂,你们换了这身衣裳,敢情又是要偷偷摸摸的去干什么坏事?”
  张忠志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小哥儿取笑了。我二人是奉命去查办一件案子,故此乔装打扮。哎呀,时候不早,我们可得赶路了,失陪,失陪,恕罪,恕罪!”铁摩勒道:“喂,什么案子?”张忠志道:“没、没什么,是乡下人两村械斗的小案子。”说话之间,已经跨上了黄膘马,南霁云道:“摩勒,不必多管闲事了,由他们去吧!”这两人如奉大赦,急忙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铁摩勒“哼”了一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支支吾吾,定然没有好事情。试想若然只是两村械斗,何劳安府的大武士出头弹压?”南霁云道:“你说得不错,这里面当然有鬼。可是咱们那能有这些闲功夫去管他们?”
  茶店主人是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瘦长汉子,他听得那两个军官称呼南霁云做“南大侠”,似乎颇为留意,却也并不怎么惊诧,当下过来伺候,南霁云要了三斤汾酒,两斤卤牛肉,问道:“生意好么?”那店主人道:“托赖,托赖,这几天过路的客官很多,小店也沾光不少。”南霁云心中一动,铁摩勒已先问道:“都是些什么人?”那店主人笑道:“我瞧两位也是江湖人物,不瞒你们说,小店是只管做生意,不管客官是什么人的。这里靠近飞虎山,飞虎山的瓢把子(对山寨头目的通称),也曾在小店喝过酒呢。”
  说话之间,道上又来了两骑快马,到了茶店门前,扔下一把铜钱,要了两碗热茶,在马背上匆匆喝了,便即继续赶路。铁摩勒悄声道:“这两个是线上的朋友,相貌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要知窦家寨中,每年前来参见窦家五虎的绿林豪客甚多,铁摩勒认得的也不少,不过因为铁摩勒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那些豪客,除非是特别和窦家相熟,窦令侃才会叫他出来相见,所以一些普普通通的小山寨头领,却并不认得铁摩勒。
  不到一支香的时刻,接续来了几批客人,都是挂有腰刀,乘着快马的健儿,一看就知是绿林人物,他们都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匆匆忙忙的喝了茶便走,店主人忙着在门口招待他们,这时南霁云也起了疑心,想道:“现在已是即将入黑的时份,这些绿林好汉,匆匆忙忙的赶路,为了何事?”
  其中有一个似乎神色有点犹豫不定,在茶店门前歇足的时候,用黑道上的切口向同伴说道:“面前就是两条岔路了,你看咱们该上飞虎山呢,还是去龙眠谷?”他的同伴道:“我看是去龙眠谷好些,窦老大的交椅坐不稳了,咱们若是不接王家的帖子,日后只怕有祸。”
  铁摩勒勃然色变,南霁云急忙按着他道:“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此时此际,你还何必生这个闲气?”
  铁摩勒道:“喂,店家,你可知道龙眠谷在什么地方吗?”那店主人拖长了声音道:“龙眠谷么?你问它作甚?”铁摩勒道:“我有好朋友在那儿。”那店主人道:“哦,原来如此,龙眠谷在西边离此约二十里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三阳岗。”三阳岗正是那日南霁云遇着黄衣少年的地方。
  铁摩勒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门外马嘶,又有两骑来到,这两个骑客却并不匆匆驰过,下了马走进店来要酒,铁摩勒睁大了眼睛,盯了他们一下,忽地离开座头,迎上前去,一把将那个大个子揪住!
  那大汉吃了一惊,叫道:“啊呀,原来是铁少寨主,你,你怎么到了这儿?”铁摩勒道:“史大叔,我正要问你呢,你却怎么也到了这儿?莫非也是要到龙眠谷去拜见新舵主么?”
  这大汉名叫史彰,和窦家乃是世家,窦家寨在幽州各地的分舵事务,由他总管,另外那个人则是他的副手,名唤程通,也是窦令侃的亲信。
  史彰道:“少寨主这是那里话来?我史某岂能到龙眠谷献表投降?我正是要赶回飞虎山探听消息的。少寨主,你到了这儿,莫非、莫非大事已经不好了吗?”
  铁摩勒道:“飞虎山总寨已经给王家毁了,我的义父和四位叔叔,都、都已归天了!”
  史彰大惊失色,呆若木鸡,铁摩勒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既不愿投降王家,飞虎山你是不能再去的了,你从速派人到各处分舵传令,将兄弟们尽都遣散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明白吗?”史彰道:“是,我明白少寨主的意思。”
  南霁云心头微凛,想道:“摩勒年纪虽小,这番安排倒是有深谋远虑,看来他还有要为窦家作东山再起的打算。咳,这么一来,绿林里只怕还要大动干戈?”
  铁摩勒再问道:“王家邀各地绿林首领前往龙眠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知道么?”
  史彰道:“我也曾接到请帖,王家以前怕咱们去挑了他的大寨,因此本来是四方移动,并无定址的,最近才搬到龙眠谷来,这请帖上说他已灭了飞虎山的窦家寨,请各方豪杰,到龙眠谷来喝喜酒,当然明眼人都知道:喜酒为名,实则乃是要各处山头听他号令。”
  铁摩勒“哼”了一声,满腔愤怒。想这王家的请帖是早已发出的了,可见他们搬到龙眠山来,就是为了就近指挥,要把窦家的地盘和部属全部并吞,而飞虎山窦家寨的被消灭,也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史程二人酒也无暇喝了,匆匆辞别。那店主人听说铁摩勒是飞虎山的少寨主,面色大变,急忙说道:“哎呀,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少寨主,我劝你速速远走高飞,此地离龙眠谷很近呀!”
  铁摩勒冷冷说道:“你不用担心害怕,我现在就走,不会连累你的。”
  就在此时,大路的东西两头,各来了一骑,在茶店门前相遇,一个是魁悟大汉,一个是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那大汉拱手道:“杜兄,你可是到龙眠谷么?”那中年人笑道:“不,我这样的无名小卒,王伯通那能知道我,我是到韩庄去的。”
  那大汉道:“杜兄,你是真人不露相,乐得自在逍遥,独往独来,无牵无碍,小弟羡慕得紧。论理小弟也该到韩庄拜寿的,只是我已经在这幽州境内安窑立柜,不能不到龙眠谷去敷衍一番。”他们两人用江湖切口谈话,铁摩勒一听便知那大汉是个山寨寨主,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则似乎是个江湖游侠。
  那中年人笑道:“如此,只好各行其是了。但盼周兄千万不要在人前提起我和韩庄主的名字,免得惹出麻烦。”那大汉道:“我理会得。”说罢,喝了一碗热茶便即匆匆策马而去。
  那中年汉子却好整以暇的系好坐骑,进店喝酒,南霁云本来就要走的,却忽然停了下来,向那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两人对望了几眼,同声叫道:“真是巧遇了!”“南八兄,你怎的到了这儿?” “杜三哥,你怎的也到了这儿?”
  南霁云道:“摩勒过来,见过这位杜叔叔,江湖上人称金剑青囊杜百英的就是他。”原来杜百英也是精于剑术的一位江湖游侠,而且长于医术,故此人称“金剑青囊”。只是他性情闲散,不喜留名,许多行侠仗义的事情,都是暗中做的,每每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人所难知。故此,在江湖上的名头远远不及南霁云响亮,南霁云在七年之前见过他一面,当时,南霁云出道未久,是以前辈之礼去谒见他的,其后叙起师门渊源,才以平辈之礼论交。
  南霁云道:“我刚从飞虎山下来,这位小兄弟便是以前的燕山铁寨主、铁崑仑的儿子。”杜百英沉吟半晌道:“这里不是叙话之所,咱们且边走边谈。”抢着会了酒钱,牵着坐骑,陪南、铁二人走路。
  杜百英道:“天色已晚,两位准备在何处歇足?”南霁云道:“我们是走到那儿算那儿。”杜百英道:“南兄,你可听过韩湛的名字吗?”
  南霁云吃了一惊,道:“你说的可是天下第一的点穴名家韩老前辈?”杜百英道:“正是。今日是他的六十寿辰。”南霁云道:“怎么,他就住在附近?”杜百英道:“从这里向南走三十里便到他家,咱们不如一道去给他贺寿吧?”南霁云道:“韩老前辈和家师甚有交情,只是小弟尚未见过。”杜百英道:“他的住址只有极少数的武林朋友知道,我知道他这几年深居简出,不见闲人。不过你自然例外。他也曾和我说起过和你的师父的交情,对你亦很夸赞,所以我才敢邀你同去。”南霁云道:“如此,我理该前往给他贺寿。只不知他住的地方离龙眠谷有多远?”
  杜百英道:“一处在西,一处在南,和这里的槐树庄成鼎足之势,都是三十里路的距离。南八兄,你放心,距离虽近,却也无碍。韩老前辈在此隐居,连飞虎山的窦家五虎都不知道,何况那王伯通是新近才搬来龙眠谷的,谅他更不能知晓。”南霁云道:“我不是怕了他们,只是怕给韩老前辈招惹麻烦。”杜百英笑道:“韩老前辈也不是怕沾惹麻烦的人,不过是非到不得已之时,不想去碰他们罢了。你们刚从飞虎山下来,也许他正是要见你们呢!”话中似有深意,南霁云心中一动,当下加快脚步,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一个靠近山边的小村庄。
  这时已是炊烟四起,暮色昏瞑的时候,杜百英找到了韩家,拉了三下门环,高声报了自己的名字,韩湛亲自开门,笑道:“百英,你来迟了!”杜百英道:“韩老前辈,我给你请来了两位稀客啦!”
  南霁云放眼打量,只见那韩湛虽然年已六旬,却是神光内蕴,步履安详,绝无半点老态,长须三绺,一袭青衫,看来俨似画图中的高士!南霁云急忙上前施礼,说道:“磨镜老人门下南霁云给你老人家拜寿。”韩湛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南世兄,我和令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今日方始得见老友的爱徒,当真是意外之喜。你到这里,只当回家一般,不必拘束。哈哈,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铁摩勒随后也向韩湛叩头贺寿,韩湛将他扶了起来,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南霁云道:“他是燕山铁寨主铁崑仑的公子。”韩湛道:“我和铁寨主生前也曾有几面之缘,在绿林人物中,他是我唯一钦仰的人,如此说来,都不是外人了。”
  南霁云道:“铁老寨主过世之后,窦令侃将他收为义子,今日窦家寨被破,我和他一同逃了出来,幸遇杜兄,得知韩老前辈寿辰。”韩湛听了,眉心略蹙,却也并不怎样惊讶,似乎此事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说道:“你们来得合时,里面有几位朋友,刚才还正在谈论王窦两家的事情,请进去叙话。”
  韩湛做寿,只是几个最相熟的朋友知道,除了杜百英之外,只有四个贺客:青海萨氏双英,麦积石山的龙藏上人,和金鸡山的辛寨主,前三人都是远道而来的知交,只有辛寨主是幽州境内的绿林大豪。
  坐定之后,南霁云讲述空空儿和王家父女大破飞虎山的事情,众人听得连段珪璋夫妇也败在空空儿剑下,相顾骇然!
  韩湛叹息道:“空空儿本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番却是做事糊涂了也。”龙藏上人道:“韩兄此话怎讲?”韩湛道:“他被王家利用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很正当,这岂不是糊涂吗?”
  龙藏上人眉头一皱,似乎不大服气,还想和韩湛有所争论,但他望了南、铁二人一眼,想起了铁摩勒是窦令侃的义子,便不再说话。原来他对王窦两家都颇不满,比较起来,对窦家的恶感还更大一些,是以心中想道:“空空儿助王家争霸,最多是以暴易暴,这等绿林中的火并,本来就谈不到什么是非,也说不上什么糊涂不糊涂。”
  南霁云问道:“韩老前辈敢情是和空空儿相识的么?”韩湛道:“何止相识,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萨氏双英和杜百英等人都觉意外,杜百英道:“这几年来,江湖上给空空儿闹得天翻地覆,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韩老伯却和他是世交。他的武功如此高强,不知是出自何人所授。”韩湛道:“他的师父是个当世异人,像我一样,姓名不愿为人所知,我和他也有一点点交情,请恕我为他隐瞒了。”歇了一歇又道:“可惜消息我知道得迟,空空儿又行踪无定,以至我不能事先去劝阻他。”
  南霁云正想说话,忽听得门外有极轻微的声息,似是有夜行人来到,方自一怔,便听得韩湛说道:“芬儿,你回来了吗?这里几位叔伯都不是外人,进来相见吧!”
  进来的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梳着两条小辫子,打着蝴蝶结,稚气未消,蹦蹦跳跳的进来,笑道:“爹爹,你交给我这趟差事可不好办啊,几乎给人瞧破,脱不了身。”正是:
  韩家最小偏怜女,虎穴龙潭曾去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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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8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喜庆筵前来异丐
  英雄会上破奸谋
  韩湛道:“这是小女芷芬,刚从龙眠谷回来。”南霁云吃了一惊,韩湛道:“你先见过各位叔伯。”韩芷芬指着铁摩勒道:“他和我年纪差不多,我也要叫他叔叔吗?”韩湛笑道:“这小妞儿就是不肯吃半点亏,也怪我未把话说清楚。好,这两位你可以叫他们做哥哥。这位是镜磨老人的大弟子南霁云,这位是燕山铁寨主的公子铁摩勒。”韩芷芬道:“南大哥,江湖上都尊称你为大侠,我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又对铁摩勒道:“我也曾听人说起过你,说你是绿林中的小星君,做事是又顽皮又辣手,我也是久仰的了!”
  铁摩勒本来满怀愁绪,心事重重,给那女孩子调侃了几句,弄得哭笑不得,脸蛋通红,甚是尴尬。韩湛骂道:“油嘴滑舌,没一点规矩,我看哪,天下就没有比你更顽皮的了,还不快向世兄赔礼!”那女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裣袵一礼,说道:“小女子无知,说错了话,望世兄海量包涵。”满堂大笑。
  韩湛道:“你闹够了没有,来说正经的话吧,你可见着了空空儿?”韩芷芬道:“说正经的,没有见着,却见着了一个大猴子。”韩湛道:“胡说八道,那来的大猴子?”南霁云道:“韩姑娘说的莫非是空空儿的师弟精精儿?”
  韩芷芬笑道:“到底是南大哥聪明,一听便知道我说的是像猴子的人,不错,那怪模怪样的家伙正是精精儿。
  “我二更时分进了龙眠谷,谷里好不热闹,那些大大小小的喽啰正在吃什么庆功酒呢!王伯通和另外四个人另在一间厢房里喝酒,与大伙隔开,围墙外边有几株槐树,高出墙头,枝叶茂密,我伏在槐树上,瞧得清清楚楚。我看见空空儿不在,就没有用你所教的暗号。”
  韩湛道:“除了精精儿之外,还有三个是什么模样的人?”韩芷芬道:“一个是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长得很像王伯通,额角青肿了一大块,似是给人打伤的。”韩湛道:“唔,这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客。”铁摩勒道:“他额角上的伤是给我的姑姑用弹子打的。”韩芷芬道:“你的姑姑,哦,敢情是段大侠的夫人窦线娘?这么说,王家父女与空空儿大破飞虎山的时候,你是在场的了?”韩湛道:“不要岔开,等下再叫南大哥讲给你听。你往下说吧,还有两个呢?”
  韩芷芬道:“还有两个是带着外路口音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左臂下垂,似是受伤未愈,举不起来。”南霁云吃了一惊,道:“这两个人是安禄山帐下的武士,受伤那个,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他左臂上那一刀却是我砍的,未受伤那个则是安禄山帐下四大高手之一的张忠志。”韩芷芬道:“怪不得我听他们老是提到什么大帅、大帅的。爹爹,你料得不错,王伯通那老狐狸果然是和安禄山有来往。”停了一停,往下续道:“我一到就瞧见王伯通向那个大猴子,哎,精精儿敬酒,说道:‘今日大破飞虎山,是我生平最大的喜事,可惜你的师兄已回去了,我留也留不住,明日的盛会,缺他一人,却是一个遗憾。’
  “精精儿道:‘我师兄就是这个脾气,他好像很爱管闲事,但事情一完了,他立即飘然远去,从不称功道劳的。’
  “左臂受伤的那个陌生人道:‘我们的大帅也久仰令师兄的大名,很想礼聘他,只是没有适当的人可作使者,不知阁下可代为说辞么?’
  “精精儿摇头笑道:‘难,难!我师兄那个脾气,怎么受得了拘束?休说是你家大帅,就是皇帝老儿只怕也请不动他。’
  “那张、张什么!(南霁云插口道:“那人叫张忠志。”)说道:‘王寨主,你这次是真够面子了。’王伯通笑道:‘一来我和他过世的父亲有点交情,二来嘛,十多年前窦老大曾干过一件非常狠辣的、黑吃黑的事情,杀了洮阳沙庄主一家,这沙庄主是空空儿长辈亲戚,所以我和他一说要去挑飞虎山的窦家寨,他便立即答应了。’那张忠志哈哈笑道:‘这也该是王寨主马到成功,以后咱们的大帅还要多多仰仗你呢!’王伯通道:‘好说,好说。这是彼此有利之事,老夫要依靠你家大帅的地方更多呢!’接着又对精精儿道:‘如此说来,令师兄不在也好,我怕他对这件事情,不会同意。所以我也未曾告诉他。’精精儿道:‘王寨主放心,我自会替你善为说辞,我师兄纵不赞同,大约也不会作梗的。’王伯通马上又向精精儿敬酒,大说了一通拜托、拜托、劳驾、劳驾的说话。”
  韩芷芬将夜探龙眠谷的所见所闻,一口气说到这里,方始歇下来喝茶。韩湛面色沉重,缓缓说道,“我刚才惋惜空空儿被人利用,现在各位大约明白了吧?简单的说,就是安禄山想做皇帝,一方面他拉拢各地边军的胡人将领,一方面和王伯通勾结,待王伯通成为绿林盟主之后,希望到他举事之时,这班绿林好汉也为他所用!”
  龙藏上人道:“哦,原来如此!我起初还以为韩大哥偏袒窦家呢。这么说来,王伯通的确是要比窦令侃更坏了!”话说了出口,方觉失言。南霁云道:“大师的评语公允得很。可惜我段大哥还未知道这件事情。他对于这次飞虎山之行,倒是后悔得很呢。”韩湛道:“芬儿,你探听到这个消息,有用得很,后来呢?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韩芷芬道:“后来嘛,我碰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韩湛道:“怎么?是给精精儿发觉你了?”
  韩芷芬道:“我也不知道他发觉的是那一个?”杜百英道:“怎么?难道还有一个这样大胆的人,敢到龙眠谷去窥探吗?”
  韩芷芬已经接续说道:“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树枝摇动,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那精精儿好不厉害,立即听了出来,酒杯一摔,高声叫道:‘外面有人!’”
  韩湛奇道:“精精儿轻功卓绝,你是怎么逃脱的?可是打出了我的名号来么?”
  韩芷芬笑道:“精精儿没有出来,我也未曾打出你的名号。我的运气太好,逢凶化吉,碰到了救星啦!”
  韩湛道:“是那一位武林前辈搭救你的?”在他想来,能够在龙眠谷救人的,当然是武林前辈无疑了。
  韩芷芬笑道:“爹爹,这次你猜错了,救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韩湛道:“这可真是奇事了。那姑娘是什么人?”
  韩芷芬道:“爹爹,你别心急,听我慢慢道来。”她模仿说书人的口脗,慢条斯理的说道,“就在那个时候,王伯通的儿子突然摆了摆手,低声说道:‘这是我的一位相熟的朋友,不用惊慌,待我请他进来便是。’
  “我正在惊奇,心道:‘这小子怎么认识我的?’说时迟那时快,他已跳出围墙,槐树下忽然现出一位美貌的姑娘,敢情她也是像我一样,早已藏在树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发觉。
  “那姑娘一见王龙客出来,便即冷冷说道:‘王公子,原来你还是王少寨主,当真是失敬、失敬了!’王龙客甚是尴尬,讷讷说道:‘夏姑娘,非是我对你隐瞒身份,这,这!’这时我方知道那美貌的姑娘姓夏。
  “那夏姑娘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与我无关。我只问你,你们把我的段伯伯怎么样了?’王龙客道:‘那位是你的段伯伯?’夏姑娘道:‘段大侠,段珪璋!’”
  南霁云心头一震,想道:“这少女不是别个,定然是夏凌霜了!呀,她果然是和王伯通的儿子甚有交情!”
  韩芷芬继续说道:“那王龙客似乎是怔了一怔,说道:‘原来那段珪璋是你的长辈,他,他们两夫妇……’那夏姑娘连忙问道:‘怎么样了?,王龙客拖长了声音道:‘他们打不过空空儿,逃跑了!’那夏姑娘道:‘这话可真?’王龙客道:‘我骗你作什么?我们可并不是胡乱杀人的强盗!’那夏姑娘道:‘他们逃向何方?’王龙客道:‘大约是回家了吧?’那夏姑娘道:‘好,要是我找不到他们,再来和你说话!’王龙客忙着去追她,我也就趁机会溜走了。”
  韩湛吁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那位夏姑娘是为了段大侠而去夜探龙眠谷的,想必也是我辈中人,你为何不邀请她到这里叙叙?王伯通儿子的武功我是知道的,若然真打,你打不过他,若论轻功,他比不过你。听你说的情形,那位姑娘的轻功又要比你高明许多,王伯通的儿子定然追不上她。难道她不肯和你见面吗?”
  韩芷芬道:“爹爹料得不错,那王龙客果然追不上她,我离开龙眠谷不到五里,就望见他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没有发觉我,当然我也不便去惹他。后来我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忽听得前面马铃声响,却原来是那位夏姑娘换乘了一匹白马,回头来找我。”
  韩湛道:“她怎么说?”韩芷芬道:“她先问我是不是窦家的人,我说不是。她再问我是否认识段大侠,我又说不是。她便问道:‘那么你到龙眠谷来什么?’ 我心想她是个好人,不用瞒她,便直率的对她说,是奉了爹爹之命来找空空儿的,并邀请她到咱们家里暂住一宵,好大伙儿设法,帮忙她找段大侠。她面色一变,不待我把话说完,便哼了一声道:‘我没有这些闲功夫。’快马加鞭立即便走,弄得我好生没趣。瞧她的神情,对那空空儿似乎也有仇。”
  韩湛笑道:“她大约是有所误会了,不过,也忒性急一点。”
  萨氏双英和辛寨主等人议论纷纷,他们都是在江湖上见多识广的人,却猜不到这少女的来历。铁摩勒想说话,南霁云给他打了一个眼色,铁摩勒立即会意,可是心里却暗暗纳闷,不知南霁云何以不让他透露这位夏姑娘的身世。
  韩湛道:“暂且不去管这位夏姑娘,听芬儿所探听到的消息,那王伯通与安禄山暗中勾结,证据已经是很确凿的了,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是个烈性的人,立即说道:“王伯通想做绿林盟主,这也还罢了,要咱们跟从他为胡儿打天下,那却是万万不能!”
  萨氏双英道:“只是他这个阴谋,绿林中的众弟兄尚未知道,咱们先得揭穿他这个阴谋,弟兄们才不会让他牵着鼻子走。”
  辛天雄道:“话说的是,却怎么样去揭穿他呢?”
  杜百英一直在旁沉思,这时方始说道:“辛寨主,王伯通也有请帖给你的,是不是?”辛天雄道:“不错。咱家却不怕他,偏偏不去赴他的宴会。”杜百英笑道:“还是去的好。而且我们也充作你的随从,跟你一同去!韩老前辈,你看这计策可使得么?”
  韩湛道:“好是好,只是霁云、摩勒和萨家兄弟都是与王伯通朝过相的,却怎的瞒得过他的眼睛?”
  杜百英道:“老前辈不用担心,小可略懂一点变容易貌之术。”韩湛笑道:“我只知道老弟是位大国手,却原来还懂得江湖郎中这一套戏法。只是老朽年岁大了一些,充作辛老弟的随从只怕不像?”
  杜百英笑道:“晚辈自有妙法叫老叔年轻二十年,只是你那把长须要剪短一些,却是有点可惜了。”接着道:“其他的人更容易改装,就是海[龙]藏上人身材魁伟,相貌特别,又是光头,较为难办。”
  韩湛道:“那么只有委屈大师替我看守这几间破屋,陪伴小女吧。”
  韩芷芬撅着小嘴儿恳求道:“不,这场热闹,我也要去瞧瞧。”
  杜百英道:“贤侄女,你年纪太小,就算易钗而弁,也充当不了山寨的小头目,那王伯通是个老江湖,怕会给他瞧破,我看,你不去也罢。”
  韩芷芬指着铁摩勒道:“他与我年纪相差不多,他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韩湛笑道:“你和他站在一起比比看,他比你高一个头呢。他充作辛寨主的随从小厮,没人怀疑,你就不行了。何况,你作男孩子打扮,也容易露出马脚。”
  韩芷芬道:“不管如何,我这次是非去不可,杜叔叔,你替我想个妙法!”
  杜百英沉吟半晌,道:“那末你就权当辛寨主的女儿吧,辛寨主带心爱的女儿去吃喜酒,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反正没人认识你,连装束也不必改换。”
  辛天雄笑道:“这岂不折杀我了,要韩老前辈作我的随从,又要贤侄女叫我做爹爹。”
  韩芷芬道:“你是占了便宜哩,还有什么不好。”龙藏上人笑道:“你们都有热闹可瞧,就只留下我一人给你们看家,可真是气闷了。”
  杜百英道:“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辛寨主也无须难为情。好吧,现在就开始吧,摩勒小兄弟充作你的随从小厮,咱们都充作你山寨里的大头目。”辛天雄道:“对,充作头目更好一些,也显得是咱们小寨对王家的尊重,阖寨头领都给他贺喜来了。只是委屈少寨主一人。”
  杜百英有秘制的易容散,经过他施用手术,果然人人都换了一副面貌,韩湛脸上的皱纹也给弄平了,看起来的确像是年轻了二十年。
  待到天明,这一行人等便到龙眠谷去,韩芷芬最为开心,一路上嘻嘻哈哈与人笑闹,南霁云则满怀心事,惦记着那位夏凌霜姑娘。
  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在幽州的绿林道中,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性情强傲,窦家雄据飞虎山作绿林盟主的时候,各处山头,循例每年纳贡,只有他不肯卖账,从无贡物,窦令侃虽然对他极为不满,但一来因有大敌当前,二来金鸡寨的实力不弱,故此也不敢向他动手。
  王伯通素来知道他的为人,这次虽然发出请帖,却实是不敢指望他会亲来道贺,因此一接到辛天雄的拜帖,不由得大感意外,连忙携了儿子,亲自出来迎接。
  辛天雄见过了礼,说道:“王寨主这次一举便将飞虎山的窦家寨连根拔去,真是可喜可贺。金鸡山受窦家之气,已非一日,如今得王寨主为咱们扬眉吐气,敝寨阖寨人众都是非常感激,因此小弟特率掌舵的几位弟兄,齐来给寨主贺喜。”
  王伯通道:“老朽德薄能鲜,这次徼幸成功,有劳贵寨的各位当家远道而来,实是过意不去,这厢答谢。”
  辛天雄道:“咱们一来是给寨主贺喜,二来是向寨主道谢,三来嘛,以后敝寨还得多多仰仗盟主的庇护呢!”接着又哈哈笑道:“王寨主这次大宴绿林豪杰,乃是百年罕遇的盛事,连小女,她还从未出过道的,也要随我来瞧瞧热闹呢!”
  王伯通听他在语气之中,已承认了自己是绿林盟主,心底下自然是高兴非常,可是却也有点起疑:“金鸡山与窦家有隙,我灭了窦家,他们畏威怀德,山寨里的大头目都来给我道贺,这犹自可说。但我与辛家并非通家之好,连女儿也带来,这、这、似乎我与他还未够这个交情?难道他是为了巴结我,藉此向我表示亲热吗?以他平素的为人,又似乎不像?”
  王龙客忽地踏上一步,望着铁摩勒道:“这位小当家贵姓?”辛天雄暗暗吃惊,忙道:“他是我的随从小厮,不懂规矩,少寨主别见怪。”给他胡乱捏造了一个假姓名。原来铁摩勒面对仇人,不自禁露出仇恨的眼光,给王龙客注意到了。幸而铁摩勒机伶,立即说道:“当家的,你今日带我到此,我却记起了一件旧事来了。”辛天雄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王龙客道:“让他说说何妨?”铁摩勒装出惶恐的神情,辛天雄道:“好,那你就说吧。”铁摩勒道:“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差我到飞虎山吗?他们嫌你当家的没有送礼,迁怒到我的身上,将我打了一顿,逐出寨门。如今王家寨主待人可好得多了。因此,我想起旧事,再看今朝,真是又怒又喜!”王龙客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你也真是个有心人呢!”
  说话之间,有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一个是精精儿,一个是王伯通的女儿。
  王伯通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绿林道上响当当的金鸡山辛寨主。”“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剑客精精儿。”精精儿神态傲岸,淡淡的说了句:“久仰了。”便不再理会辛天雄。
  精精儿目光如电,环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韩湛身上,心中大吃一惊,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这一眼已瞧出韩湛是个具有上乘内功、深藏不露的非常人物。连忙上前问道:“这位寨主贵姓大名?”
  韩湛道:“韩某是金鸡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辛天雄给他报了个假名,道:“韩大哥是金鸡山的二当家,新近才入伙的。”精精儿道:“幸会幸会!王大哥,你天大的面子,请得韩当家到来,当真是为此会生色不少!”伸出手来笑道:“我也有幸可以结交一位新朋友了!”
  王伯通这一惊更甚,精精儿对金鸡山的寨主傲岸不恭,却会对他手下的一个头目表现得如此亲热客气,实是出乎常理之外,令他莫名其妙。
  精精儿有意试韩湛的功夫,双掌相握,暗暗用上了小天星掌力,这小天星掌力乃是一种刚柔并用的内家真力,触及对方身体,可以令对方浑身麻软,瘫倒地上。韩湛微微一笑,说道:“多承青眼,韩某愧不敢当。”精精儿的掌力发出去,只觉对方的手掌软绵绵的,竟似毫无抵抗,却又毫无异状,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道: “此人的内功当真是深不可测,只怕连我的师兄也未曾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心念未已,陡地觉得脉门一麻,原来韩湛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就在这双掌相握的时候,他拇指轻轻一按,虽未按正穴道位置,那股内力已达到了精精儿的脉门,冲击他的三焦经脉。
  精精儿连忙放手,说道:“韩当家真好功夫,佩服!佩服!”韩湛见他禁受得起,亦是不敢小视。这时,王伯通也看出他们是在较量武功了,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害怕,心道:“连金鸡山的一个头目,也有如此功夫,我这绿林盟主可不好当哪!”
  王伯通的女儿蹦蹦跳跳的过来,拍掌笑道:“我可找到了伴儿啦,你是那家姐姐?”王伯通道:“这是小女,名叫燕羽,最是爱玩,东跑西跳的,别人都管她叫小燕子。这位是辛寨主的千金,好啦,你就替我陪辛姑娘吧。”王燕羽笑道:“对,你今天请的都是大人,这位辛姐姐该算做我的客人了。辛姐姐,咱们到那边玩去。”
  王家这次大宴绿林豪来,贺客盈千,龙眠谷本来是个荒谷,幸亏他们早有布置,在短短几个月里,大兴土木,不但筑了无数碉堡房屋,还兴建了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大花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正好拿来作宴客的地方,园里还搭了两座戏台,演戏娱宾。宴会定在正午开始,这时尚有一个时辰,宾客们在园中或游览或看戏,或聚谈,各适其适,热闹非常。
  王燕羽见韩芷芬和她年纪相若,人又长得漂亮,对她甚有好感,两人携手同行,观览园中景色,王燕羽一路上滔滔不绝和她讲大破飞虎山的事情,见韩芷芬听得好像并不怎样起劲,感到没趣,讲了一会,忽然停顿下来,问道:“你们那位韩当家武功真好,刚才他和精精儿暗中较量,你可看出来没有?”韩芷芬道:“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王燕羽笑了一笑,说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却何必这样谦虚,把我当作外人呢?他们刚才暗中较量,依我看来,似乎还是你们那位韩当家较胜一筹。韩当家已然如此了得,你的爹爹定然更在他之上,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兵,辛姐姐,你的技艺也一定出色当行的了!”韩芷芬淡淡说道:“我生得笨拙,虽然练过几天,那谈得上懂什么武功?王姐姐,你别给我脸上贴金啦!”
  王燕羽笑道:“我不信!”握着她的手儿,暗暗用了几分内劲,她倒是怕韩芷芬禁受不起,劲力只是一分一分的加强;韩芷芬早听过南霁云讲述王家父女大破飞虎山的事情,对王燕羽手段的狠辣,甚为不满,这时见她学精精儿的所为,又来暗中较量自己,不禁心中火起,突然施展家传的拂穴功夫,衣袖轻轻一拂,拂中了她腰胁的“癒气穴”,王燕羽“哎哟!”一声,掌心往外一登,她练的是柔中带刚的绵掌功夫,这一下掌力尽吐,韩芷芬也禁不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接连向后退出了六七步!
  王龙客这时正从旁边经过,见状大惊,急忙斥道:“妹妹,你怎么对客人无礼!”王燕羽忍痛笑道:“咱们是闹着玩的,哥哥,你却当真了!”韩芷芬也忍痛笑道:“王姐姐指点我的功夫,是我请她教的。”
  王龙客皱了皱眉,道:“你们切磋功夫,本来很好。不过,等待宾客散后,再在这空园子练,不更好么?”王龙客是个细心的人,当然瞧出了她们是在暗中较量,不禁疑云大起!
  要知王燕羽自幼即得异人传授,武功比她的哥哥还胜一筹,如今她和韩芷芬暗中较量,竟然讨不了便宜,这教她哥哥看了,怎不吃惊?心中想道:“辛天雄的副手和女儿都有这样高强的本领,那他以前为何不在绿林争霸,却要长期受窦家的欺压?而今又肯服服贴贴来归顺我王家?莫非其中有诈?”他暗自沉吟,自去和精精儿商议,按下不提。
  王韩二女继续在园中游玩,彼此都暗暗佩服对方的武功,不敢再试。王燕羽笑道:“辛姐姐,你这手拂穴功夫好不厉害,不知你和韩湛韩老先生是怎么个称呼?”韩芷芬吃了一惊,心道:“我父亲隐姓埋名,若非武林中的一流人物,决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她年纪轻轻却怎的也知道了?”好在她也是七窍玲珑的女孩子,心内吃惊,神色却丝毫不露,当下装作不解,反问王燕羽道:“这韩湛是何等人物?我只认识一个姓韩的,就是今天和我同来的这位韩叔叔。那韩湛是谁,却恕我不知了。”王燕羽道:“这韩湛么,我听师父说,他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所以我见了姐姐的点穴功夫如此高明,还以为姐姐是他的弟子呢。”韩芷芬道:“我这几手粗浅的功夫是我爹爹教的,今日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了。姐姐,你的绵掌和闭穴功夫小妹是望尘莫及,不知令师是那位武林前辈?”王燕羽笑道:“我师父的脾气和那位韩老先生一样,都不喜欢别人知道名字,所以我也不敢说。”韩芷芬听了,知她已在暗暗起疑,但她本来就准备今日随父亲到龙眠谷大闹一场的,故此也并不畏惧。
  王燕羽带了韩芷芬走去看戏,忽见人丛中有个乞丐,王燕羽甚为诧异,叫道:“咦,你们怎么把叫化子也放进来了?还不快把他赶出去!”王家的手下人竟似谁都未曾留意,听小姐一说,大惊失色,纷纷问道:“在那里,在那里?”纷乱中,转眼间已消失了那乞丐的所在,王燕羽始觉奇怪,正待去亲自找寻,他父亲已派人来叫她回去陪席。
  这时已是正午时份,园中到处鸣钟击鼓,请客入席。王伯通父子女儿和辛天雄、韩湛父女、精精儿等人一席,王燕羽坐在韩芷芬旁边,王伯通左手边是精精儿,右手边是个形容古怪的老头。南霁云、杜百英等人另一席,在首席的旁边。南霁云暗暗留心,见安禄山那两个军官就坐在相邻的一席,仍是穿着便装,他那一席上的宾客,南杜二人一个也不认识。
  酒过三巡,王伯通旁边的那个老头,便站了起来,击了三下手掌,示意有话要说。
  这老头儿名叫褚遂,也是绿林世家,声望仅次于窦令侃、王伯通二人,却是王伯通的好友,众人一见他站起来,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果然听得他说道: “做官的有个头儿,这头儿便是皇帝,咱们做强盗的也有个头儿,这头儿便是盟主。这几十年来,一直是窦家做咱们的头儿,可是窦家只知损人利己,不顾义气,就像个无道昏君一样,相信在座诸位,都受过他家不少的气了。现在王伯通老大哥替咱们绿林除了此害,灭了飞虎山,铲了窦家寨,绿林中人人称快。不过,窦家无道是一会事,头儿还是要的。要不然,群龙无主,你争我夺,祸害就更大了。所以,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也不可一日无主!依我之见,王大哥既然替咱们除了无道之主,咱们就该请他继窦家之位,做咱们的新盟主,诸位意下如何?”
  王家早已拉拢了的人,当然纷纷拥护,未曾拉拢的,慑于王家的威势,也都随声附和,看来王伯通继位已成定局,辛天雄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我有话说!”登时,所有喧闹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褚遂愕然问道:“辛寨主敢情是有异议么?”辛天雄道:“我并非不赞同王寨主继位盟主,只是我尚有一事未明,要向王寨主、褚寨主领教。”
  褚遂道:“不知辛大哥要问何事?”辛天雄道:“褚寨主刚才说的好,做官的有皇帝做头儿,咱们就也该拥个头儿,这才好号令一致,与官府对抗,不知小弟可有误解寨主之意?”褚遂只得说道:“正是这个意思。”辛天雄道:“好,那么今日的绿林盛会,为何却邀请了安禄山的亲信手下与会?用意究竟如何?王寨主可以向众家兄弟说说吗?”
  王伯通面色大变,硬着头皮道:“那有安禄山的人在座?是谁造的谣言?辛寨主,我看你是误信谣言了!”
  话犹未了,南霁云突然起立,指着邻桌的张忠志道:“此人便是在安禄山帐下,任折冲都尉的官儿,他旁边的那一个,也是安禄山帐下的武士!”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忽地有个叫化子笑嘻嘻的跑来,身法快到极点,转眼之间,便到了张忠志的席旁,王燕羽一看,正是刚才在戏台下的那个乞丐,只见他向张忠志打了个千儿,吡牙裂嘴的笑道:“盛会难逢,穷叫化讨赏来啦!先问官儿要,后向主人讨!”
  席上一个胖子大怒喝道:“臭叫化,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胡闹么?”信手提起酒壶,朝着他的天灵盖便砸下来。绿林豪杰讲究的是大杯酒,大块肉,酒壶不是铜打便是铁制,一只酒壶足可装五斤酒,比寻常人家所用的大得多,这一下酒壶砸顶,胜如铁锤一击,实是厉害非常!
  那叫化子仰面笑道:“未赏钱先赏酒么?好,谢酒!”张嘴一咬,正好咬着酒壶的尖嘴,那胖子用尽气力,酒壶竟不能向前推动分毫!说时迟,那时快,张忠志同席的另外两人亦已同时挥掌向那乞丐攻去,但听得“蓬、蓬”两声,那乞丐双掌一分,将这两个人却震得摇摇幌幌,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褚遂叫道:“车老二,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是王大哥的好日子,你有什么事过来和主人家说吧,先别动手呀!”此言一出,全场震动,有喜有惊,原来武林中有三个异丐,一个是“西岳神龙”皇甫嵩,一个是酒丐车迟,一个是疯丐卫越。三丐齐名,都有惊人的技业,褚遂称此人为“车老二”,即算不认识他的也都知道他是酒丐车迟了。王家的党羽暗暗吃惊,杜百英这班人则是暗暗欢喜。
  这时已形成了那一席人围攻酒丐车迟的场面,南霁云、杜百英和萨氏双英也赶忙奔了过去。就在此时,车迟已把壶中的烧酒吸尽,张嘴一喷,漫空酒雨照头照面的向众人射来,这酒雨经他口中喷出,竟似有实质的弹子一般,饶是那班人个个武艺高强,被酒珠溅上了脸门,也觉热辣辣作痛。车迟耸肩笑道:“王褚两位寨主,你们都瞧见了吧,是他们先动的手,怎可以单独怪我呢?”
  南霁云迳向张忠志扑去,张忠志被热酒喷着,烫伤了眼睛,本来以他的武功是可以抵挡二三十招的,现在却给南霁云一个照面便抓着了手腕。另一个武士也给杜百英擒获,张忠志同席的人纷纷扑上,却给车迟和萨氏双英拦住,车迟哈哈笑道:“有好戏看啦,你们闹些什么,安心看戏不好么?”这班人本来都是王伯通与张忠志邀来的好手,却不料碰上了车迟这个煞星,只有眼睁睁的看同伴被人擒去。
  南霁云与杜百英挟着人质,踏上戏台,台上的戏子早已呆住,这时见他们竟然跳上台来,发一声喊,连锣鼓手都逃到后台去了。
  王伯通面色铁青,信手抓起酒壶往地上一摔,喝道:“住手!”岂知他这两字刚刚出口,韩湛伸出了一双筷子,已把壶耳挟着,说道:“王寨主有话好说,何必动气?这壶美酒,倒了它也未免可惜!”王伯通这一摔足有几百斤力道,却给韩湛仅用一双象牙筷子,轻轻一挟,就将大酒壶挟了回来,又惊又怒、又是尴尬,这口气发不出来,只好沉声说道:“今天到龙眠谷的都是我的朋友,请朋友们给我一个面子,有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说!“
  韩湛笑道:“王寨主此言欠思量了,这是一件大事,趁各方朋友都在这儿,正该把事情弄清楚了,免至有损寨主声名!”辛天雄接口道:“是呀,众人正要推举你做咱们的盟主,却有官府中人混了进来,若不审个明白,众家兄弟岂不误会你与官府勾结?再说,若然这两人当真是安禄山的武士,那也就不该是你的朋友了。我们要弄清楚此事,正是为了你的好呀!”韩辛二人一唱一和,把王伯通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虽然恼怒万分,却是做声不得。
  这时,南霁云与杜百英已把那两个武士推出台前,台下站满了人,人丛中忽地有人叫道:“你们说这两人是安禄山帐下的什么将军、武士,有何证据?”此言一出,登时有人随声附和道:“是呀,焉知不是他们金鸡山的人想诬陷咱们的王大哥,得找不是金鸡山的人来作证明,有谁可以证明这两个人是安禄山的奸细?”这些人当然都是王伯通的党羽,一唱百和,声势汹汹,休说其他人等认不得张忠志与那个武士,即算认得也不敢作声。
  酒丐车迟忽地在人丛中冷冷说道:“我可以证明!”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是十分刺耳,把那一大片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有人喝道:“有何真凭实据?”车迟笑道:“真凭实据就在他们身上!”
  南霁云得车迟提醒,在张忠志身上一搜,果然搜出了一面虎头金牌,这是安禄山派遣亲信手下出差的凭信,凭此可以调遣属下的各地官兵,绿林中有许多人认得,登时,连王伯通的党羽也不敢再叫嚣了。
  南霁云喝道:“你们来此是干什么的,快说!”那张忠志却是一名硬汉,南霁云用力捏他,几乎把他的腕骨捏碎,他仍然不肯开声;但他那个同伴却禁受不起,他被杜百英用分筋错骨手法一治,却忍不着“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杜百英喝道:“你不说,还有更厉害的让你尝尝!”那武士嘶声叫道:“好汉住手,我说,我说!”
  精精儿忽地把手一扬,飞出两支匕首,韩湛早就注意他的动作,立即把手中的筷子也当作暗器射出,却不料精精儿发暗器的手法十分古怪,那两支匕首飞到中途忽地拐了个弯,然后再直线飞出,正当韩湛的筷子要追上的时候,匕首已改换了方向。
  匕首疾如电闪,射上台来,杜百英横剑一磕,磕落了一支匕首,但第二支匕首他却阻拦不住,只听得“嚓”的一声,那支匕首已穿过了这个正想说话的武士的喉咙,登时把他的声音打断了!
  韩湛大怒喝道:“精精儿,你为什么杀人灭口?”
  正在此时,戏台下忽然大乱,一片喝声,王龙客冷笑道:“辛寨主,你好大的面子,想不到飞虎山的少寨主竟然是你的随从!”
  原来王龙客早就对铁摩勒起疑,暗中吩咐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去摆布他,铁摩勒不知有人暗算,还想挤到台下“看戏”,迎面来了石一龙石一虎两兄弟,铁摩勒本来也算得很机灵了,见是石家兄弟,怕给他们看破,一低头,便想从人丛中溜走,石一龙已一声喝道:“铁少寨主,往那里走?”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几个挽着水桶的小头目,向他迎头泼去,这一“招”阴损非常,要知若是动武的话,石家兄弟也未必能在数十招之内,将铁摩勒擒下,但这么一来,却立即令到铁摩勒“原形毕露”,铁摩勒被淋得全身湿透,面上的油彩和易容散都给洗净了!
  王伯通这一喜非同小可,登时理直气壮的大声喝道:“你们瞧见了罢?这小子正是窦老大的干儿子铁摩勒!辛天雄带他来此,所为何事,想诸位都可以不说自明!好呀,他们想为窦家报仇,你们是已背叛了窦家的了,现在是回过头来再扶助这臭小子呢,还是愿意跟从我王伯通?”
  辛天雄立即也朗声说道:“诸位别中他的诡计,别把今日之事缠到王窦两家的纷争上,王窦两家的纷争留到以后再说,现在要问的是:王伯通要依附安禄山,要为虎作伥,助胡人来夺中国的江山,你们愿意跟从他吗?”
  赴会的绿林群豪,听了这话,登时散了一半。可是王伯通的党羽依然很多,辛天雄的话未曾说完,已是有几个人跳上戏台,向南霁云杀去,全场大乱,人声如沸,辛天雄也没法再说下去了!
  南霁云亮出宝刀,与杜百英背靠着背,抵御敌人,霎眼之间,戏台上已围上了三重人,这些人都是王伯通拉拢来的绿林大盗,个个都有看家本领,南杜二人虽是武艺高强,急切间却也冲不出去。那张忠志趁此时机,已挣脱了南霁云的掌握,抄起兵器,也加入了战团。
  台上演出了全武行,台下也展开了大厮杀,王伯通正要走开,韩湛道:“王寨主,今日之事,如何了结。你可不能走啊!”一伸手,便拿他的肩井穴。
  猛然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精精儿将那张桌子一掀,挡住了辛天雄,跳过来便向韩湛偷袭。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韩湛只得放开了王伯通,反掌向他拍去,精精儿手掌倏张,一道寒光电射而出,原来他掌中扣着一支精芒耀眼的匕首。
  韩湛本来是想点精精儿的脉门的,这一下无异凑上去给匕首削他的手指,幸而韩湛有几十年功力,临机应变,手腕一沉,化指戳而为掌削,横掌如刀,立即削精精儿的膝盖,精精儿用个“铁板桥”的身法,向后一仰,那支匕首滴溜溜的划了一道圆弧,平刺韩湛的胸口,说时迟,那时快,韩湛早已腾身跃起,一脚踢飞了精精儿那支匕首,可是精精儿的身法也快,不待韩湛身形落地,已先抢上来攻他胁下的愈气穴,韩湛喝声:“来得好!”斜身一掌,顺势再点他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精精儿从他身旁滑步而过,袖子给他撕去了一幅,可是却并没有给他点中脉门。
  这几下兔起鹘落,两人都以上乘的武功相搏,当真是惊险绝伦。精精儿稍稍吃了点亏,但韩湛却也不能立即将他打败。就在他们交手的时间,王伯通早已避开了。
  铁摩勒被他们淋得似个落汤鸡,大为恼怒,拔出刀来,便要和石家兄弟拼命,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叫道:“铁少寨主,昨日我看在空空儿叔叔给你说情的份上,让你活命,怎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要进来?”王伯通扬声叫道:“燕儿,和他多说做甚?斩草除根,快给我将他一剑杀了!”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铁摩勒明知不是她的对手,豁出性命,向她撞去,王燕羽眉头一皱,道:“你当真想赶着去见阎王吗?”短剑向前一送,直指铁摩勒的心胸!正是:
  本是血仇深似海,谁知玉女暗倾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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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8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龙眠谷里掀风浪
  玉树山头伏杀机
  铁摩勒横刀硬劈,他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招是将段珪璋教他的剑法化到刀法上来,近身肉搏,凶猛无比。可惜他这套剑法还未练得十分纯熟,剑法主柔,刀法主刚,他将剑法化为刀法,刚多柔少,中路的攻势虽猛,侧翼却露出了空门。王燕羽本领比他高明得多,一见有破绽可乘,立即一个滑步回身,喝一声“着!” 剑锋已戳破了他的衣裳,剑尖触及了他的肌肤。
  铁摩勒胁下一片冰凉,心中方自叫道:“我命休矣!”想不到那少女突然把短剑抽了出来,悄声说道:“你的胆子果然大得可以,赶快走吧,我饶你一次!”铁摩勒呆了一呆,喝道:“谁要你饶?”猛地又是一刀斫去!
  王燕羽“哼”了一声道:“你别大叫大嚷成不成?当心让我爹爹听到了!”不知怎的,她见铁摩勒勇气过人,竟然暗暗的欢喜了他。好在这时,台上台下都在高呼酣斗,王伯通忙着指挥党羽围攻辛天雄这一班人,没有留心听铁摩勒的叫喊。
  铁摩勒存心与她拼命,一口气连劈了三刀,王燕羽怒道:“你这臭小子真是不知好坏!”短剑横披,也展开了进手的招数,激战中一招“玉女投梭”,欺身直进,剑光如练,迳点他的脉门,想把他的扑刀打出手去。
  就在这霎那间,王燕羽猛觉微风飒然,来自背后,她虽然年纪轻,经验少,但自幼得异人传授,深明上乘的武功心法,应变甚为机警,当下左手骈指如戟,贴着铁摩勒的刀背一推,先把他推开,紧接着反手一剑,又将背后袭来的兵器荡开了。回头一看,只见这个赶来救铁摩勒的人正是韩芷芬。
  王燕羽笑道:“原来是辛家姐姐,好极啦,我正想再领教领教你的武功!刚才你深藏不露,现在总该抖出两手,让我开开眼界了吧!”韩芷芬骂道:“你这狠心辣手的小魔女,今日我要叫你难逃公道!”王燕羽笑道:“是么?我若当真狠心辣手,你这位好朋友早没了命啦。不信你问问他去?”铁摩勒给她气得七窍生烟,那肯与她打话,迳扑上来,便与韩芷芬联手夹击。
  韩芷芬用的一对判官笔,展开家传的点穴手法,笔笔都是指向她的要害穴道,她和王燕羽的武功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加上了一个铁摩勒,却占了上风。
  台下展开了大混战,台上也正自杀得难解难分。南杜二人,背靠着背,刀剑联防,勇战群盗,无奈众寡悬殊,南霁云虽然大展神威,连伤了几个山寨的寨主,却兀是冲不出去。
  酒丐车迟捧起一个大红葫芦,喝了满肚子酒,哈哈笑道:“这场武戏真是好看煞人也,哈,哈,俺老叫化也忍不着要来凑凑热闹啦!”凑近台前,张开大嘴,一股酒浪便喷了上去,登时有如来了一场暴雨,将台上的群盗冲得脚步歪斜,摇摇幌幌。尤其厉害的是,那股酒浪经他运用内家真气喷出,竟似铅弹一般,打着了便火辣辣的作痛,虽然未能致人死命,却也着实难当。
  群盗中最厉害的一个名叫祝三胜,使的是一支七节虬龙鞭,这时正自展开“回风扫柳”的鞭法,卷地而来,缠打南霁云的双足,忽地被一股酒浪迎面喷来,登时面前只见一片白茫茫地,眼睛被酒气一薰,睁不开来,南霁云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将他劈翻,包围圈立即被冲开了一个缺口,南杜二人,跳下了戏台。
  王伯通的副手褚遂叫道:“车老二,你我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样胡来,未免太不给主人面子啦!”车迟笑道:“你们又不请我喝酒,我为什么要卖你们的面子?再说,你是知道老叫化的脾气的,我酒瘾一发,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啦!来,来,来!你不请我喝酒,我可要请你喝一点!”一张口,又把酒向褚遂喷去,褚遂大怒,一记劈空拳将酒浪冲开,和车迟打在一起。车迟因为和他是相熟的朋友,手下留情,喷他那口酒也未曾运足内劲,只是和他开开玩笑而已。不料褚遂却动了真怒,他的真实本领虽然远远不及车迟,但他却长于近身缠斗的擒拿功夫,王伯通请来的几个一流好手,这时也都拥上前去,帮褚遂合战车迟。
  南霁云正要冲出去与辛天雄会合,忽地一股劲风向他扑来,却原来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客到了。王龙客这时已识穿了南霁云是谁,冷笑说道:“姓南的,昨日我爹爹手下留情,让你逃下飞虎山,你今日又乔装来此打闹,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南霁云喝道:“住口!你两父子甘做安禄山的鹰犬,还敢与我谈论什么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么?”抡刀便劈,王龙客也不打话,举扇相迎。当下又是一场凶猛的厮杀!
  众好汉分成几堆厮杀,其中斗得最激烈的还是韩湛与精精儿这对。精精儿早已拔出了“金精铁剑”,但韩湛只凭着一双肉掌,掌劈指戳,却似手中捏着了两般兵器,掌劈之时,切、削、勾、拿,如同伸出了一柄五行剑,指戳之时,更赛似五枚判官笔同时点来!饶是精精儿矫捷非常,且又仗着宝剑,却竟然奈何不了他的一双肉掌。
  精精儿出道不过数年,韩湛早已隐居,他尚未知道这个自称金鸡山的一个“小头目”,竟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不由得心中大骇。激战中韩湛用了一绝“拂云手”,似劈,似按,似点,似戳,掌指兼施,变幻莫测,精精儿已经闪得快极,但仍然给他的食指在小臂上划了一下,登时“玉衡”“瑶光”“曲池”三处穴道都是一阵酸麻,幸而精精儿的闭穴功夫也己有了相当火候,而韩湛又不是用重手法点他,因此尚不至于当场栽倒!
  这时,王伯通也已指挥得力的手下,将辛天雄困在垓心,他只道辛天雄乃是主谋,因此才亲自出马,决意将他生擒,立威儆众。萨氏双英与辛天雄并肩作战,这三人的武功虽然不弱,但双拳难胜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在重重围困之中,却是冲不出去。
  韩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见辛天雄被困垓心,险象环生,当下一招“拂云手”将精精儿迫退之后,立即沉声喝道:“看在你师兄的份上,我不伤你,你还不与我滚开!”精精儿吃了一惊,道:“阁下尊姓大名?”韩湛道:“你回去问你师兄,自然知道。我没功夫与你说话!”一声长啸,立即腾身跃起,向王伯通、辛天雄那边扑去。
  精精儿那里还敢再追,心中想道:“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认识我的师兄,我总以不惹他为妙。”正在此时,王伯通父子都发出了呼援的叫喊,按说精精儿该去助王伯通一臂之力才对,但他对韩湛已有了几分怯意,念头转了几下,终于舍了王伯通,却去帮助他的儿子。
  南霁云对王龙客憎恨已极,一刀紧似一刀,刀刀向他的要害招呼,杜百英展开青城剑法,抵挡其他敌人,战到三十余招,王龙客已抵挡不住,虚晃一招,便要抽身,南霁云大喝一声:“着!”一刀向他当头劈下。杜百英急忙叫道:“将这小贼擒住,不必杀他!”
  南霁云一听便知道杜百英的意思,那是要将王伯通的儿子擒来作为人质。心中想道:“对,只怕也只有此法,方能迫令王伯通解围。”好个南霁云,心念一转,招数立变,宝刀扬空一闪,迅即从直劈而变为横斩,将王龙客的折铁扇封出外门,左臂一伸,使出“游龙探爪”的擒拿招数,迳抓王龙客的琵琶软骨。
  可是,高手比斗,相差只是毫黍,王龙客武功非同泛泛,南霁云这一下变招虽快,却给了王龙客脱险的机会,就在南霁云的手指将沾及他的衣裳之际,他已是一个“金鲤穿波”,倒翻出去。
  南霁云大怒,使出“登云蹤”的轻身功夫,也跃了起来,如影随形,跟着一刀斩下,忽地一条人影从对面撞来,疾如奔马,只听得“当”的一声,刀剑相交,火花四溅,那人叫道:“好刀法,阁下敢情是魏州南八么?”
  来的这人正是精精儿,他在这瞬息之间,一手带开了王龙客,又接了南霁云一刀,确是身手不凡。南霁云朗声说道:“不错,魏州南八,正是区区。阁下这副身手,却甘心为虎作伥,不是太可惜了么?”
  精精儿笑道:“此地不是辩论之所,今日也不是辩论之时。前日在飞虎山上未曾领教,深觉遗憾,好在今日又得相逢,我先领教阁下的刀法,然后再听你的教训如何?”这时,王龙客已站稳脚步,定下心神,想起刚才那一刀之辱,又羞又怒,抢上来道:“正是,今日之事,胜者为强,何必与他多说废话!”折扇一挥,先攻上去。精精儿本来不欲以二敌一,但他已知道王龙客决不是南霁云的对手,他是王伯通卑辞重宝礼聘而来的人,刚才因有韩湛在场,他不敢去援助王伯通,已自觉得不好意思,若是如今再让王伯通的儿子遇险,那如何说得过去?
  南霁云的武功与段珪璋在伯仲之间,按说也输不了精精儿多少,可是一来他已激战了半个时辰,二来王龙客也是一个劲敌,因此双方交手,还不到二十招,南霁云便已险象环生。杜百英杀退面前几个敌人,冲上来与他会合,形势稍为好转,但杜百英也已到了力竭筋疲的时候,所以仍是不能将局面扭转过来,只有招架的份儿。
  正在吃惊,忽听得有人叫道:“夏姑娘来啦!”王龙客怔了一怔,定睛看时,只见夏凌霜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将迎接她的那个小头目一掌推开,已是挥剑杀了到来!
  南霁云见夏凌霜突如其来,也是心头一震,精精儿何等厉害,一见有破绽可乘,立即便是“唰”的一剑闪电般向南霁云刺去!
  夏凌霜正好赶到,青钢剑挽了一朵剑花,一招“平沙落雁”,弯腰出剑,刺精精儿的足根,两人动作都快到了极点,只见精精儿“咦”了一声,箭一般的射了出去。原来夏凌霜这一剑来得恰到好处,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因此饶是精精儿武艺高强,也不得不先避开她这一剑,结果是南霁云和精精儿都没有受伤。
  王龙客讷讷说道:“夏姑娘,你当真要与我作对么?你,你,你听我说……”夏凌霜斥道:“你们父子的所作所为,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还说什么?”王龙客道:“怎么,咱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么?”夏凌霜道:“好,我只要再问你一句话,你们是不是已把段大侠谋害了?”王龙客道:“这个么?并没有呀!”夏凌霜道:“为何我找不着他?”王龙客道:“这个么?这个——”他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铁摩勒已在那边叫道:“夏姑娘,段大侠还在人间,我知道他的消息,咱们冲出去再说!”夏凌霜道声:“好!”猛地向王龙客喝道:“你还不给我滚开!”反手一剑,嗤的一声,将王龙客的一条衣袖斩了下来,王龙客面色惨白,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摆摆手道:“让她出去。”
  精精儿道:“且慢,我还要再看她两招剑法!”回身扑上,夏凌霜冷笑道:“你就看吧!”青钢剑唰的刺出,方到中途,已接连变了三个招式,精精儿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也在这瞬息之间,攻出了四招,两人的宝剑没有碰上,但却是招招惊险,每一剑都足以致对方死命。若论剑招的迅捷,那是精精儿稍胜一筹,但若论到剑法的奇诡,那又是夏凌霜稍胜一筹了。精精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我只道与师兄联手,便可以横行天下,那知武林中竟有这么多高手,那姓韩的不必说了,只是这个年轻的女子,我若要胜她,只怕也得在百招开外!”
  这时韩湛已把王伯通这一班人杀退,与辛天雄突出重围,精精儿已知今日难以讨好,虚晃一剑,跟着王龙客退走。
  韩芷芬扬声叫道:“爹爹,就是这位夏姑娘。”韩湛道:“多承夏姑娘相助,咱们外面再叙。”
  铁摩勒、韩芷芬二人,被王燕羽、石家兄弟等围住,尚未能突破包围,夏凌霜走过去道:“小妹妹,那晚我错疑你了。”运剑如风,替她杀退了石家兄弟,王燕羽怒道:“我哥哥好心对你,你却将我兄妹当作仇人!”侧身一剑挡开了铁摩勒的扑刀,横掌就向她当胸劈下。这一招对铁摩勒是虚,对夏凌霜是实,当真是狠辣非常。
  夏凌霜喝声:“撒手。”一招“春云乍展”,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倏的刺到了王燕羽持剑的手腕,她也是剑掌兼施,虚实并用,正是以毒攻毒,解招还招的绝妙手法,而且她的武功较王燕羽又要胜过一筹,虽然掌击乃是虚招,但那一掌向王燕羽顶门拍下,有如奔雷骇电,声势也极是骇人,王燕羽究竟临场经验较少,一时间分不出究竟是剑实掌虚,还是剑虚掌实,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到“唰”的一声,陡然间只觉得手腕上好似被利针刺了一下,王燕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短剑登时脱手飞出,铁摩勒一刀斫去,她早已溜进了花树丛中。低头一看,手腕上有三点红点,幸喜只是戮伤了一点点表皮。
  铁摩勒叫道:“可惜,可惜!”他那里知道夏凌霜乃是手下留情,要不然,若是剑招用实,王燕羽的一只手早已断了。
  车迟笑道:“褚老大,我的朋友都要走啦,剩下我一个人打架没什么意思,我也要失陪啦!”蓦地一个转身,将两个正在向他攻击的盗魁拉着,反手一推,送到了褚遂的跟前,褚遂的大擒拿手已经发出,双手一抓,恰恰抓着这两个人,只痛得他们杀猪般似的大声叫喊,气得褚遂七窍生烟,连忙松手,那酒丐车迟早已与韩湛他们会合,杀出去了。王伯通暗通安禄山之事被揭发后,不但邀请来的贺客散了十之七八,连他的党羽也已有一半离心,还剩下的那班忠心于他的死党,见敌人如此厉害,王伯通和精精儿都不敢去追,他们也就只是虚张声势,吆喝一番,不消片刻,韩湛这一干人便已闯出了龙眠谷。
  韩湛一看,后面已然没有追兵,哈哈笑道:“这一仗虽然没有获得全胜,亦已令得王伯通众叛亲离,绿林豪杰,想来也不会再受他们父子之骗了!”
  车迟忽然走近夏凌霜身边,摇头幌脑的向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好一位美貌的姑娘,真像冷女侠当年!”他说话之际,酒意薰人,夏凌霜大不高兴,心里又在暗暗奇怪:“这臭叫化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车迟解下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我叫酒丐车迟,夏姑娘想必听得令堂说过?”夏凌霜道:“没听说过。”车迟碰了一个钉子,哈哈一笑,似乎想说什么话却没说出来,只好用笑来掩饰窘态。
  南霁云为了免至场面尴尬,说道:“夏姑娘,今晚多承相助,这厢道谢了。”
  夏凌霜道:“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谢什么?你护送我的段叔叔,我也还未曾向你多谢呢。”南霁云也碰了她一个软钉子,但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因为夏凌霜虽然是责备他,但语气之中,显然已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
  夏凌霜道:“摩勒,你刚才说到段叔叔要往凉州玉树山清虚观,为的何事?”铁摩勒在路上已把那日在飞虎山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半,这时便续下去道:“是空空儿请他们夫妇去的,要将孩子交还他们。”夏凌霜道:“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比起他的师弟来,空空儿倒还不算一个坏人了。”韩湛插口道:“这几年来我虽没有见过空空儿,却颇留心他的行径,他是有点任性胡为,而且因为所向无故,在江湖上声名雀起,也不免骄傲了些,但却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这回他是受了王伯通父子之骗的。”
  夏凌霜听他们一再提起王伯通父子,心中感到有些难过,低下头便不再搭话,南霁云道:“夏姑娘以前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夏凌霜道:“这有什么奇怪,在路上碰上的。在江湖上行走,那一天不碰见生面的人?我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绿林大盗!”南霁云再碰了一个软钉子,心里感到又酸又甜,从神情语气看来,南霁云可以猜测得到:夏凌霜以前可能对王龙客有些好感,甚至有些情意,但现在已是烟消云散了。
  韩湛道:“寒舍离此已不到三十里了,夏姑娘请到舍下歇歇如何?”夏凌霜道:“多谢韩老前辈好意,我早与段大侠有约,要到飞虎山看他的,因事躭搁,迟了几天,想不到便发生了这样的变故,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消息,我想赶到玉树山去会他。”说罢,一声长啸,一匹小白马从林中疾跑出来,转眼间便到她跟前停下,铁摩勒大为羡慕,说道:“这匹白马看来不起眼,却比我父亲当年那匹红鬃马还要好些!”
  夏凌霜跨上白马,拱手向众人道别,南霁云忽道:“夏姑娘,我还有一句话说。”夏凌霜道:“什么?”南霁云道:“关于皇甫嵩那件案子,我回去问我的师父,或者可能知道一点端倪,最少也可以帮你再找到他。请姑娘留下个地址。”夏凌霜道:“我行踪无定,还是我去找你方便些。我见过了段叔叔后,和他一道到九原找你吧。”南霁云大为高兴,叫道:“好,我在九原郭太守府中等你!”马铃叮当,夏凌霜已经去了。铁摩勒道:“南叔叔,人家走远啦,你好像还有话未曾说尽似的,怎么又不早叫着她?现在来不及啦,咱们也该走啦!”
  南霁云面上一红,道:“小鬼头,油嘴滑舌!”车迟忽地问道:“皇甫嵩的案子?那位夏姑娘是不是要向皇甫嵩报仇?”铁摩勒道:“不错,但这件事情还是个疑案。皇甫嵩说不是他干的,段叔叔却又认为是他。”车迟道:“慢着!慢着!她是给谁报仇?是给她的妈妈报仇么?”南霁云怔了一怔,道:“车老前辈敢情是清楚此事。她并没有说是为她妈妈报仇,只是说要奉母命给江湖除害。但据段大侠所言,当年在洞房之夜遭皇甫嵩害死的那个新郎就是她的爹爹夏声涛,而她却又似乎并不知道这件案子就与她的家庭有关,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情?我们听了几方面的说话,反而越弄越糊涂了!车老前辈若知真相,可以为我们一释疑团么?”
  车迟望了南霁云一眼,笑道:“嗯,你倒是很关心这位姑娘。”接着摇了摇头,又笑道:“这话还未到说的时候。不过,我却可以替你办一件事情——”南霁云不觉又怔了一怔,心道:“我有什么事情要你代办?”车迟顿了一顿,说道:“你心里未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做大媒!要是她不睬我这个臭叫化呢,我还有办法,我可以找小段帮我一同去说!”南霁云臊得满面通红,道:“老前辈,取笑了!”
  车迟一本正经的说道:“谁说我是开玩笑的?我现在就去!老实告诉你吧,我到龙眠谷就是想等这位夏姑娘来的,可是她却好像讨厌我这个老叫化,好啦,现在我给她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应该可以讨到她的欢喜了!”一幌身,果然拔步便走。
  韩湛叫道:“车老二,你到玉树山若是见到了空空儿,就把王伯通暗通安禄山之事告诉他吧。他要是不信,你就说是我讲的。”车迟道:“我理会得!哎呀,我不能再躭搁了,再躭搁就追不上她啦!”
  车迟去后,韩湛说道:“江湖三异丐,疯丐卫越嫉恶如仇,出手狠辣;西岳神龙皇甫嵩行事诡异,是正?是邪?尚难论定。只有这位酒丐车迟,虽然玩世不恭,却最是古道热肠,欢喜助人。九流三教,都有他的朋友。不过他的毛病,也就是心肠太软,若非碰到了大奸大恶,轻易不会动怒。所以在他所交的朋友之中,好人坏人都有。”南霁云道:“他刚才不肯说,不知是否有意替皇甫嵩隐恶?”韩湛道:“我看这个或者还不至于,要是皇甫嵩当真干了那件血案,疯丐卫越和他都是夏冷二人的好友,卫越早就该与他联手将皇甫嵩干了!呀,这件血案当年轰动武林,也曾有许多侠客替夏家查究凶手,想不到如今过了二十年,还是未能破案!”
  韩芷芬道:“爹爹,经过了今日龙眠谷这一场大闹,咱们只怕不能在此地安居了,不如也到玉树山去走一趟。”韩湛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去趁热闹。”韩芷芬道:“是呀。要是空空儿和段大侠夫妇再打起来,你也好去劝解。”韩湛道:“你若是怀着这个念头,那就准保失望。空空儿已经答应了将孩子交还他们,又怎会再打起来呢?”韩芷芬道:“你不怕他的师弟精精儿从中捣鬼么?”韩湛道:“我也曾防到这一层,但酒丐车迟已经去了,即算精精儿要去捣鬼,车迟也会赶在他的前头。我已经叫车迟替我传话,空空儿不信车迟也会相信我的。”顿了一顿,再说道:“我倒是担忧他们不会放过南大侠与铁少寨主,所以我打算今晚连夜起程,送他们到睢阳去。然后再和南大侠到九原去看郭令公,将王伯通与安禄山的事情告诉他,也好让他早作准备。据我推测,空空儿可能和段大侠化敌为友,将来也到九原来的。”南铁二人喜出望外,尤其是铁摩勒,他和韩芷芬年龄相若,相识之后,即甚为投合,正舍不得分离。
  暂且按下他们不表,且说夏凌霜策马走了一程,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夏姑娘,请等一等,俺老叫化有话要说!”夏凌霜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那酒丐车迟?只见他背着大红葫芦,气喘吁吁的赶来,霎眼之间,已到马后。夏凌霜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我的坐骑乃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这老叫化居然追赶得上,轻身功夫,岂非比空空儿还要高强?”岂知车迟熟识道路,他是从小径抄过来的,不过,虽然如此,他的脚程之快,亦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车迟张嘴说话,酒气喷人,夏凌霜心里已是讨厌之极,忍着气问道:“车老前辈有何话说?”车迟道:“听说你要杀那西岳神龙皇甫嵩?”夏凌霜道:“不错,他作恶多端,我是奉了母命,要为江湖除害。”车迟道:“这人你杀不得。”夏凌霜道:“为何杀不得?”车迟道:“你母亲说他所做的那些坏事,没有一件曾是他亲手干的!”夏凌霜大怒,顾不得什么前辈不前辈,便即骂道:“胡说,依你的话,难道是我的母亲说谎不成?”车迟道:“你的母亲也不是说谎,这里头有误会。你母亲的仇人不是他!”夏凌霜道:“我母亲也并非与他本身有仇,但他曾害了不少人,所以我母亲定然要我杀他。我看,误会的是你。”车迟道:“不对,不对,不对……”夏凌霜见他神色语气非常奇特,诧道:“怎么不对?”车迟叹口气道:“呀,这话跟你说不明白,你母亲住在那儿,我和她说去!”
  夏凌霜淡淡说道:“我妈不见外人,你有话就向我说。”车迟皱起眉头,似是欲说还休,夏凌霜愠道:“你不愿意跟我说,那就算了。我可要赶路啦!”提起马缰,放开马蹄便走。车迟又赶来叫道:“好,我便和你说!”夏凌霜已是极不耐烦,在马背上回头道:“你说吧,我听得见,不用大叫大嚷!”
  车迟道:“皇甫嵩与那件血案毫不相关,对不住你妈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么……”夏凌霜道:“怎么样?”车迟道:“这个人虽是行为不端,但却也不能由你将他杀掉!”夏凌霜冷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哼,哼,皇甫嵩是好人不能杀,另一个坏人也不能杀,你的话真是好奇怪呀,哼,哼,不用说啦,我知道你与皇甫嵩都是一丘之貉!”
  车迟叫道:“你再听我一句话行不行?”一掠数丈,伸手便拉她的马尾叫道:“你知道你姓什么?你不姓夏,你的爹爹也不是夏声涛!”
  夏凌霜大怒,反手便是一剑,厉声骂道:“放屁,你要撒酒疯便到别处去,我不听你的污言臭语!”这一剑居高临下,劲道十足,凌厉非常,车迟并不想与她性命相搏。只得放开双手,一个“金鲤穿波”,斜窜出去,避开她这一剑,说时迟,那时快,夏凌霜早已“唰”的一鞭,催动坐骑,绝尘而去。她这匹马乃是日行千里的宝马,夏凌霜将牠放尽,当真有如追风逐电,车迟那里还追赶得上?
  夏凌霜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余怒未息,但心里又觉得有点奇怪,暗自想道:“他虽然酒气薰天,却非醉得糊里糊涂的模样,难道他老远赶来,是成心向我胡说八道的么?”这么一想,不觉也起了怀疑:莫非他语里有因?但随即想道:“决无此理!人人都说我似妈妈,我怎会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我妈妈只有一个丈夫,我的爹爹怎会不是夏声涛?哼,不管这臭叫化是否酒醉胡说,他总是侮辱了我的母亲!”可是,虽然夏凌霜不信车迟的语,心里却因此而蒙了一层阴影。当下想道:“段大侠是我爹妈的好友,待我见了他,再把这酒丐的疯语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再说段珪璋和窦线娘为了急于要回孩子,日夜兼程,赶往玉树山,这日已到了山口,窦线娘认定空空儿是她母家的大仇,这次要向仇人讨回孩子,既觉气愤又觉尴尬,段珪璋一路开解,兀是未能消散她心头的郁气。
  玉树山峭拔奇兀,山峰上的积雪亘古不化,远远望去,果然似一枝硕大无朋的晶莹玉柱,高出云霄。入山之后,山势更是越来越为险峻,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嵯峨怪石,突出雪上。从山口进去,有一条狭长的山谷,曲曲折折,望不见尽头,阴沉沉的寒气迫人,窦线娘起了怀疑,说道:“大哥,要是空空儿不怀好意,故意将咱们引进荒山,把咱们害了,也无人知晓。”段珪璋道:“线妹,你也忒多疑了,那空空儿的本领远在咱们之上,若他要害咱们,何必费如许心力?”窦线娘道:“玉树山离飞虎山约莫有八百里,他劫了咱们的孩子,为何不就近收藏,却要藏在八百里外的荒山上?”段珪璋对此点亦是百思不解,为了安慰妻子,只好替空空儿想出理由来解释道:“或者是他要玄耀自己的轻功,令咱们慑服,也说不定。”
  空空儿那晚劫了他们的孩子,第二日下午就到飞虎山挑战,若然他真的已到玉树山打了一个来回,这脚程之快,当真是不可思议了。窦线娘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他在一日一夜之间,便能走一千多里,只怕有九成是骗咱们来的!”段珪璋道:“再不然,或者这里本来就是他的老家,他信不过王伯通,所以托人将咱们的孩子送到这里收藏?”窦线娘道:“你就这样相信空空儿?”段珪璋道:“已经到了这里,不相信也没办法了。反正以咱们的脚程,至多不过半日,就可以上到玉树山的主峰,那时自然可以水落石出。”窦线娘嘀咕道:“起初我不知道玉树山有这么远,越走我越怀疑,看来呀,咱们这回是白走一趟了。空空儿即使不是有心加害,也是有意将咱们戏耍的了。”
  段珪璋道:“线妹,事情别尽往坏处想。”话犹未了,忽听得“轰隆”一声,一块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段珪璋还以为这是偶然,那料刚刚避过,跟着又有几块大石头滚下。窦线娘叫道:“上面有人!”
  只见山峰上影绰绰的现出几个人来,同声喝道:“笨蛋,谁叫你们自投罗网,进了绝地,还想活命么?”段珪璋这一气非同小可,大骂道:“空空儿,我当你是一条好汉,想不到你竟是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你站出来!”上面那些人冷笑道:“收拾你们这两个蠢家伙,还用得上空空儿么?”
  这时,段珪璋也认定是空空儿指使的了,冷笑斥道:“用这等下三流的技俩,藏头缩颈不敢见人,真是无耻之尤!”窦线娘道:“这等小人,值不得骂,与他们拼了就是!”取下弹弓,往上便打!
  那些人高踞山头,窦线娘的弹弓打不得这么远,他们居高临下,将石块抛掷下来,那却是比窦线娘的弹弓厉害得多了,但见石块满空乱飞,有如殒星纷落,窦线娘大怒,施展上乘轻功,腾挪闪展,片刻之间,已在峭拔的山壁上前进了十数丈,弹弓还差一点点距离,就可以打到,忽地“轰隆”一声,磨盘大的一块雪块从悬岩上坠下来,段珪璋急忙伸手抓着他的妻子,窦线娘借他这一抓之力,两人携手,似荡秋千一般,斜飞出数丈之外,但听得轰轰隆隆,山鸣谷应,那块巨大的雪块滚过,在山坡上辗了一道沟,两夫妻被溅了满身泥土,要不是段珪璋助她一臂之力,只怕她的轻功虽好,也难免给雪块压伤。
  窦线娘浑身冷汗,道声:“好险!”段珪璋道:“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太过轻信人了。”窦线娘咬牙说道:“已然处此险境,咱们只有死里求生!”两夫妻在乱石袭击之下,又向前闯。
  山坡上的积雪受了震动,在狂风中呼啸,炸裂,就像无数巨大的冰弹,纷纷飞来,从头顶上滚过,从身边飞过……比起石块的袭击,更是凶险百倍,段珪璋为了掩护妻子,身上已被擦伤了好几处,幸而打中他的,不是巨大的雪块,要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段珪璋只得和妻子在一处凹进去的山坳,暂躲一躲。但这样一来,有了固定的目标,就更容易受到攻击了。山头上的那班人,将大石头纷纷向他们藏匿之处抛掷,段珪璋遮着妻子,有几次险险给石头打中,幸而他的功力深湛,近身的石块,都给他以掌力震了开去,但这样不消多久,他也累得不堪了。
  段珪璋叹口气道:“好在现在尚未引起雪崩,不过,不过……唉,我好恨呀!难道咱们今日当真该当命绝?”要知,若是引起雪崩,山巅大量的积雪都冲泻下来,那就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了。段珪璋怕的就是积雪继续受到震动,终于会引起雪崩。窦线娘凄然笑道:“咱们做了十载恩爱夫妻,要是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我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忽然间,石块的袭击似乎减弱了许多,段珪璋道:“现在尚未绝望,咱们冲出去看,总胜于束手待毙。”两夫妻刚从山坳奔出,便听得山峰上有呼叫之声!
  只见山峰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正在持剑追逐盗徒。段珪璋又惊又喜,叫道:“是夏姑娘吗?”那少女也在扬声叫道:“是段伯伯吗?快从这边上来,咱们来个上下夹攻。”
  原来夏凌霜见他们在谷中受困,她便从另一面绕过,攀上山头,与群盗展开激战。群盗与她处在同一高度的地方,不能像对付段珪璋夫妇那样用石头来抛掷她,而且因为要分出人手抵挡,对段珪璋夫妇的袭击也便减弱了。
  窦线娘趁此机会,疾奔上去,弹弓一拽,觑准了在夏凌霜面前的一个敌人便打,弦声响过,那名强盗应声而倒,紧接着夏凌霜“唰”的一剑,又刺伤了一个强盗。
  群盗两面受攻,登时主客易势,不消片刻,段珪璋夫妇已将跃上山头,盗魁叫道:“风紧,扯呼!”窦线娘施展神弹绝技,噼噼拍拍的一顿弹弓,将群盗打得头崩额裂。段珪璋叫道:“打环跳穴,好歹留下一个活口。”
  窦线娘再拽弹弓,三粒弹子,连珠射出,那强盗魁武功较强,横刀将射他的那颗弹子磕飞,但他左右的两个同伙,却给弹子打中,一个给打中手腕,一个正中腿弯的“环跳穴”,这“环跳穴”乃是足少阳经脉的一个重要穴道,给弹子打中,登时两腿麻软,“卜”地便倒。
  那盗魁忽地一脚将这个伙伴踢下山坡,紧接着自己和衣滚下,群盗明知危险,但为了逃命,也都学他的模样,一个个和衣滚下山坡。山壁峭拔、积雪如镜,在雪面下滚下去快速非常,夏凌霜轻功虽好,也追赶不上。
  突然间脚下一阵震动,雪块炸裂,声如雷鸣,段珪璋叫道:“不好,是雪崩了!”幸而他们这时已登上峰顶,积雪从高处喷泻而下,越在下面,危险越大,霎眼之间,那群强盗徒已给冰雪淹没,只留下他们凄厉的叫声混杂在雪块炸裂与狂风呼啸的声音之中。
  段珪璋夫妇藉着高处的大石作掩蔽,幸而逃过了这场灾难,目睹这等惨酷景象,也不禁心惊肉跳。段珪璋定了定神,说道:“可惜,可惜!”窦线娘道:“可惜什么?”段珪璋道:“可惜未曾擒得一个活口,好迫问他的口供。”
  窦线娘道:“何用迫问口供,这班人当然是空空儿的党羽了。大哥,难道你到了此时此际,还相信他吗?”段珪璋默然不语,疑云却未全消,暗自想道:“这班人只是黑道上二三流的强盗,以空空儿的眼界之高,岂能看上他们?即使说他不好意思亲自出来加害于我,也该另请一些本领高强的人来,何须用这班不成材的强盗?”但若然不是空空儿指使,这班人又焉能知道他们夫妇今日要进玉树山?
  这时夏凌霜亦已从一个山洞走出,向他们走来。窦线娘早就听得丈夫说过在路上与夏凌霜相遇之事,也知道了她便是当年白马女侠冷雪梅的女儿,心里暗暗喝采:“好一个漂亮的姑娘,大哥说她非常似她的母亲,怪不得冷女侠当年能令武林倾倒!”
  段珪璋道:“凌霜,怎的这样巧,你也来了?今日好险,真是多亏了你啦!”夏凌霜道:“段伯伯,你受了空空儿的骗了,空空儿和那王家父子,都是和安禄山暗通声气的,他们要帮安禄山造反哪!”段珪璋吃了一惊,道:“此话可真?”夏凌霜道:“我亲见亲闻,焉能有假?而且,事情也已经做出来了!”当下将那晚她到龙眠谷偷听到的谈话,和第二日群雄大闹龙眠谷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段珪璋,并道:“我就是恐怕他们加害于你,所以急急赶来。”窦线娘淡淡说道:“如何?你还相信空空儿吗?”
  却不知夏凌霜那晚偷听到的谈话,只是王伯通父子与精精儿、张忠志等人密谋将来助安禄山起兵造反的一节,至于王伯通所说要暂时瞒住空空儿那一节,夏凌霜却没有听到。在她想来,空空儿和精精儿是师兄弟,空空儿当然也就是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人。大闹龙眠谷之后,她和韩湛、南霁云诸人又是匆匆分手,因此也就未曾从韩湛口中得知空空儿的为人。
  夏凌霜之所以想到段珪璋可能在途中遭受暗算,那是因为王龙客的态度引起她的疑心的,王龙客不肯说出段珪璋的去向,甚至故意骗她,说是段珪璋可能回转长安,害了她空走一遭,骑白马奔驰三百余里,在往长安时,铁摩勒已经说出他知道段珪璋的去向了,她追问王龙客,王龙客却还是吞吞吐吐,令得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夏凌霜却没想到,这事全是王伯通父子在暗中布置,空空儿毫不知情。要知段珪璋乃是窦家女婿,王家父子当然害怕他们夫妇将来要为窦家报仇,当时不过是碍于空空儿的面子,不得不放而已。空空儿一走之后,王伯通立即用飞鸽传书,通知凉州的分舵,叫他们派人在玉树山山口埋伏,干掉段珪璋夫妇。夏凌霜因为和王龙客曾有一段交情,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之后,甚是伤心,所以她就是在段珪璋面前也不愿提起王龙客的名字,当然更不会谈到她的疑心是因为王龙客的态度而引起的了。这样一来,由夏凌霜所见所闻的事实,就更证实了空空儿的罪名,连段珪璋也不能不相信了,虽然他还有一点点怀疑,觉得以空空儿的本领,实在无须用这等卑劣的手段。
  窦线娘黯然说道:“如此看来,咱们的孩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空空儿既是存心骗咱们入他的陷阱,那还会交还咱们的孩子?”段珪璋道:“事已至此,先找见了空空儿再和他理论。”窦线娘道:“这个当然,我若是要不回孩子,我也不想活了,和他拼了就是。”
  夏凌霜将白马放在谷中吃草,一行三众,翻过山头,向玉树山主峰进发,一路上并无阻障,走了半天,在夕阳将下的时分,攀上了峰顶。
  山顶谿然开朗,鸟飞兽走,花草茏葱,原来山顶上有许多温泉,地气比山脚还要温暖。
  段珪璋一看,山顶上果然有一座道观,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急忙上前叩门叫道:“段某践约而来,请主人出见!”
  那知一连叩门几次,里面却是毫无声息。窦线娘笑道:“他做了亏心事,那里还敢见咱们。这个时候,还和他讲什么客气,打进去就是。”
  段珪璋抱拳说道:“空空儿,你再不露面,请恕段某无礼了!”交待过后,张开拳头,使出金刚掌力,“砰、砰”两掌,登时将大门震开。
  窦线娘提起弹弓,夏凌霜拔出长剑,护着段珪璋便往里闯,里面杳无人影,夏凌霜道:“莫非他是作贼心虚,挟着尾巴逃了?”
  道观没有多大,片刻之间,便已搜遍。在最后一间房子,发现一个摇篮,再仔细寻找,又找到一些女人衣物。窦线娘哭道:“咱们的孩子给他害了。”段珪璋沉吟:“他害小孩子有什么用。孩子是曾经在过这儿,可见他没有完全说谎。”正是:
  慈母觅儿儿不见,案中有案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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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爱儿被夺仇无解
  身世难明恨正长
  窦线娘怒道:“空空儿不见,孩子也不见,即使未曾害死,也定是被他另外收藏起来了。大哥,他要了咱们的命根子,你还替他说话吗?”他们做了十年夫妻,这次还是窦线娘第一次顶撞他的丈夫。段珪璋道:“我这不过是从好处着想,要是空空儿当真不还咱们的孩子,我也是要和他拼命的。”
  段珪璋端详了一会,又道:“看来是另有一个女子在照料婴儿,摇篮中的锦缎上还有婴儿的尿渍,似乎未曾走了多久,只不知这个女子却是空空儿的什么人?”窦线娘道:“你在这里琢磨推勘有什么用。总要找到了空空儿这贼子才有办法。”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人扬声叫道:“段大侠果是信人,请恕我失迎了。”段珪璋叫道:“是空空儿来了!”说时迟,那时快,窦线娘已急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只见空空儿双手空空,那里有他的孩子?窦线娘大喝道:“好呀,你将我们骗上山来,却把孩子藏到那里去了?”嗖、嗖、嗖,三颗金弹,立即连珠发出。
  空空儿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避开三颗金弹,叫道:“且慢,且慢,我有话说!”段珪璋赶了出来,说道:“线妹住手,且听他说些什么?”
  空空儿道:“孩子暂时未能交还你,但请你放心,你的孩子好好的,决不会有丝毫伤损!”段珪璋道:“为什么不能现在交还?”空空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尴尬,讷讷说道:“这个么这个——”窦线娘骂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今日不还我的孩子,决不与你干休!”
  空空儿摊开双手说道:“总之,包在我的身上,将来定然还你的孩子就是。今天么,却是无法从命!”段珪璋道:“将来,什么时候?”空空儿道:“这个,这个——我也难以说个定期。”段珪璋喝道:“你吞吞吐吐的,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原故?”空空儿道:“段大侠,这次算我对你不住,你别追问啦,你若是信得过我,咱们就交个朋友,你的孩子留在一个人手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窦线娘怒火冲天,不由得大骂道:“谁还相信你的鬼话,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好在我们没有给你害死,这条命我也不想要了,与其让你再用下流的手段暗害,不如现在就与你拼了吧!”
  空空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曾受过这等痛骂,不禁气得浑身颤抖,戟指喝道:“你,你,你这臭婆娘敢胡乱骂我!”段珪璋这时亦已是怒气暗生,见他侮辱自己的妻子,登时也爆发出来,拔剑喝道:“骂你又怎么样?你不该骂吗?”
  空空儿气得哇哇大叫:“好呀,段珪璋你也骂!我怎么该骂了?”段珪璋骂道:“我骂你是个不明是非、助纣为虐的恶贼,我骂你是个做了恶事、却要抵赖的小人,我骂你是个卑鄙无耻的下三流小贼……”
  空空儿面色铁青,喝道:“段珪璋,你给我磕头陪罪,否则休想下山!”段珪璋冷笑道:“你给我磕头我也不饶你呢!不错,你的武功是远胜于我,但大丈夫死则死耳,有何惧哉?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也一样要骂!”
  空空儿大怒道:“好,你既认定我是恶贼,可休怪我不留情面了,好,你再骂吧!”身形一闪,一掌便向段珪璋面门掴来!
  这一掌来得迅若狂飚,幸而段珪璋早有准备,一个弯腰折柳,已是宝剑出鞘,向他下三路刺去,说时迟,那时快,窦线娘亦已揉身疾上,一刀向他手腕劈下。
  好个空空儿,就在刀光剑影之中腾身而起,饶是段珪璋应付得宜,闪避得快,背脊也给他的掌缘擦了一下,辣辣作痛;空空儿这一掌本来是想打段珪璋一记耳光的,幸亏段珪璋没有给他打着,要不然这更是奇耻大辱,两人的冤仇,也将终生难解了!
  段珪璋气极怒极,叫道:“线妹,你说得不错,对付这等恶贼,只有与他拼了!”空空儿头下脚上,似兀鹰般俯冲而下,一道蓝艳艳的光华从他手心吐出,原来他也抽出了他那柄锋利无比的匕首,人未落地,早已是一招两式,分袭段珪璋夫妇,他想藉这猛 冲之势,一举将他们两夫妇的兵刃打落。
  段珪璋年青时候游侠四方,久经阵仗,武功虽逊一筹,经验却比空空儿丰富得多,见他腾身飞起,早料他有此一着,宝剑扬空一划,剑光倏的合成一个弧形,窦线娘趁势一刀从剑底穿出,两夫妻配合得恰到好处,但听得当当两声,段氏夫妻各自退后三步,窦线娘的缅刀损了一个缺口,空空儿的衣袖却给段珪璋的剑尖穿过,不是空空儿缩手得快,险些给他划破了脉门。
  这一来,双方都动了真怒,都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这一战比在飞虎山上的那一场恶战还要激烈得多!段珪璋豁出了性命,展开一派进手招数,剑光挥霍,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窦线娘以游身八卦刀法绕着空空儿疾走,也是刀刀不离空空儿的要害,原来他们两夫妻当日败给空空儿之后,曾用心推究致败之由,反复解拆了当日的招数,所以如今再度交锋,已是今非昔比。
  战到分际,空空儿忽地叹口气道,“贤伉俪苦苦相迫,我是无可奈何,只好舍命相陪了!”他刚才火气冲天,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苍凉,且带着几分惋惜。
  段珪璋心中一动,正自想道:“难道空空儿果有苦衷,不足为外人所道。”陡然间,只见空空儿短剑盘旋,招数倏变,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冷电精芒,缤纷飞舞,剑光缭绕中,四面八方都是空空儿的身影,当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段珪璋大吃一惊,迫得易攻为守,回剑防身,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有如繁弦急奏,就在这瞬息之间,段珪璋的宝剑已与空空儿那支匕首形的短剑接触了九下。
  原来空空儿本意不想与段珪璋为敌,给他激怒之后,也只是想把他们夫妇打败,迫他们陪罪而已。可是段珪璋夫妇已认定他是个狡猾奸恶的魔头,下手毫不留情,到了此际,空空儿若还不使出杀手绝招,势将自身性命难保!
  空空儿用的是独门刺穴招数,在一招之内可以连袭对方九处大穴,若然给他刺中,不死也将残废。空空儿对段珪璋本有惺惺相惜之意,故此在他使出这等极其厉害的杀手招数之时,禁不住低沉叹息。
  段珪璋以前与精精儿恶斗之时,精精儿也曾使用匕首刺穴的毒招,可是精精儿只能在一招之内,刺对方七处穴道,所以段珪璋当时还勉强可以应付,如今空空儿虽然只是在一招之内,比他的师弟多袭两处穴道,但高手比斗,相差毫黍,多要照顾两处穴道,艰难已不止一倍。何况空空儿的轻功当世无双,比起精精儿更是高出何止十倍。他以闪电般的身法展开闪电般的刺穴神招,段珪璋虽是夫妻联手,也给他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击之力。战到紧处,两夫妻都好似感到有数十支明晃晃的匕首,在他们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
  夏凌霜奔上前来,高声叫道:“段婶婶,你退下去用弹弓打他!”青钢剑扬空一闪,替窦线娘接了空空儿的一招。夏凌霜的剑法以奇诡见长,论功力不及段珪璋,但却要比窦线娘的八卦刀法厉害得多,空空儿噫了一声,叫道:“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夏凌霜一声不响,疾进三招,每一招又分为三式,虚虚实实,变化莫测,段珪璋趁势反攻,空空儿颇为惊诧,这时,已至双方性命相搏的时候,段夏二人固然感到呼吸紧张,即空空儿亦已不能分心说话。双方只有哑斗!
  窦线娘闪过一旁,一拽弹弓,嗖、嗖、嗖、三弹连发,一取空空儿上盘的“眉尖穴”,一取中盘的“风府穴”,一取下盘腿弯的“环跳穴”,窦家的神弹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在这三条人影奔腾跳跃,宛若风驰电逐之中,她竟然能瞄准了空空儿,而且是三颗弹子,分打上中下三个方位,认穴不差毫黍。
  空空儿托地一跳,一个鹞子翻身,衣袖挥处,已把窦线娘上中二路的弹子卷去;匕首一翻,身形不变,仍然凌空下刺,但听得“叮”的一声,第三枚弹子也给他的匕首拨开,可是窦线娘的内功也已有了相当火候,空空儿的匕首给弹子碰了一下,刀尖颤动,亦自失了准头,他这一招本来是指向夏凌霜胁下的“魂门穴”的,准头一歪,匕首贴肋而过,说时迟,那时快,段珪璋“唰”的一剑,又把空空儿的衣襟削去了一幅!
  空空儿大怒,衣袖一挥,将接下的两枚弹子反打出去,段珪璋滑步闪开,就在这瞬息之间,但见空空儿那支匕首已化成了一道蓝光,向他前心刺到,段珪璋横剑一封,夏凌霜也急忙侧身进剑,三条人影,纠作一团,窦线娘凝神注视,也只是仅能分辨人影,只好暂时停弓不发。
  蓦地只听得空空儿一声长啸,三条人影霍的分开,叮当声响,夏凌霜头上的一股玉钗已给他的匕首削断。
  窦线娘急忙再发金弹,空空儿突然和身倒下,施展滚地堂的功夫,短剑贴地盘旋,化成了一团电光,削段夏二人的双足,窦线娘的弹子全落了空,险险打伤了自己的丈夫。
  段珪璋长剑下刺,夏凌霜跃起来避招还招,空空儿一击不中,已自长身而起,霎时间三条人影又纠作一团,空空儿的匕首盘旋飞舞,竟然以短敌长,将两柄长剑裹住,窦线娘只好又停下弹弓。
  这三人倏分倏合,打得难解难分,窦线娘每每觑准了机会,但金弹一发,那边的情况又立即发生变化,她连发了十几颗弹子,仍然打不中空空儿。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神弹绝技,仍是对空空儿的一个威胁,使得空空儿要加意提防,便不能全神对敌,如此一来,段夏二人才堪堪和他打成平手。
  这时已是西山日落,将近黄昏,双方已斗了半个时辰,正在杀得天昏地暗之时,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你们怎的打起来了?住手,住手!”
  段珪璋在百忙中抽眼偷瞧,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背着一个大红葫芦,正向着他们跑来。段珪璋认得是酒丐车迟。
  空空儿也认得酒丐车迟,他见段珪璋已回剑防身,便也停止了攻击,正想与车迟招呼,却不料窦线娘忽地又使出连珠弹的绝技,空空儿冷不及防,“卜”地一下,给弹子在额角上打个正着,血流如注!
  段珪璋缓了剑招,夏凌霜却趁此时机,运剑如风,连连进击,空空儿大怒,匕首一划,“叮”的一声,又把夏凌霜头上的另一股玉钗削断,段珪璋挥剑来援,三个人又纠作一团。
  车迟愠道:“夏女侠,给老叫化一个面子吧!”窦线娘一声不响,金弹接续发出。车迟捧起葫芦,咕噜噜的喝了半葫芦酒,张口一喷,一股酒浪登时似瀑布般的从空中倒泻下来,空空儿、段珪璋、夏凌霜等人虽然不怕给酒浪所伤,但给他这酒浪一喷,阵形却也乱了。
  车迟又把酒浪向窦线娘喷去,阻止她再发弹子,窦线娘脸上给溅了几点酒珠,怒声叫道:“车老前辈,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恶贼与我有夺子之仇,你若给他解围,我的儿子向谁去讨,你赔我么?”车迟怔了一怔,窦线娘又喝道:“你不帮我们这也罢了,若再搅局,恕我窦线娘的弹弓认不得前辈!”声出弹到,车迟捧起葫芦一挡“卜”的一声,弹子打中了葫芦,车迟叫道:“有话好说,别打,别打,打坏了我这个宝贝,老叫化没酒喝啦!”
  夏凌霜也叫道:“这老叫化是他们一党,段伯怕不要理他!”段珪璋心下踌躇,但这时他们已占到上风,若然住手,只怕取胜的机会稍纵即逝,何况自己住手,夏凌霜单独一人决然应付不了空空儿,因此只好仍然挥剑猛攻,说道:“车老前辈,事情原委,请你问我内人,你清楚之后,再来劝架不迟。”
  窦线娘道:“他约我们到此,却在山口埋下伏兵,我夫妻二人几乎给乱石打死,到得此来,他又不肯交还我的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害死了?老前辈,你评评理罢!我们该不该与他拼命?”
  车迟经过山口,也曾见到几具尸体,当下不禁亦起了疑心,问道:“空空儿,你怎么说?”
  空空儿喝道:“你要我说什么?”车迟道:“你当真要害他们夫妻么?”空空儿怒道:“岂有此理,我要害他们早就害了!”车迟又道:“既然你并无坏意,却为何不肯交还他们的孩子?”
  空空儿正为此事内愧于心,给车迟一问,期期艾艾,答不出来。
  车迟与空空儿不过是彼此认识,并无深交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当然是相信段珪璋,不相信空空儿。心中想道:“韩湛虽然敢为他作保,但韩湛认识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他们亦已分手多年,焉知空空儿不是变得坏了?”当下,疑心一起,不禁大声问道:“空空儿,你吞吞吐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空空儿老羞成怒,也大声的说道:“车老二,你是想审问我么?我的事不用你管!”
  车迟喝了口酒,冷冷说道:“老叫化生平专管闲事,韩湛韩老前辈叫我问你,你是否利欲熏心,和你的师弟精精儿走上一路了?”其实韩湛是要车迟告诉空空儿,说明王伯通精精儿的阴谋,问空空儿知不知道,车迟为了加重语气,这么一问,却变成了对空空儿的谴责。
  空空儿和他的师弟情如手足,闻言更怒,喝道:“老叫化,你胡说什么,我师弟有何不对,给你拿了把柄了?”
  车迟冷笑道:“你师弟甘心为虎作伥,难道你尚不知情?”空空儿喝道:“你说什么?”车迟又冷笑道:“安禄山权势遮天,收买了王伯通不奇,想不到你们师兄弟也甘心情愿作他的鹰犬!如今王伯通与安禄山勾结的阴谋,已大白于天下英雄之前,你还想抵赖么?”
  空空儿怔了一怔,忽地大骂道:“放屁!你含血喷人!”车迟勃然大怒,登时发作道:“空空儿,你出道不过几年,居然眼睛长到额角上啦,敢骂起我老叫化来啦!”
  空空儿听了车迟的话,亦已知道事有蹊跷,但他少年气盛,性子一起,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车迟话未说完,他便狂笑道:“好呀,你们当我空空儿不是人,我还和你们讲什么交情,老叫化,你也上吧!”
  空空儿一面说话,一面与段夏二人恶斗,本来已是险象环生,这时突然激怒,招数燥而不稳,段珪璋剑走轻灵,“唰”的一剑,在他肩膊上划开了一道伤口!
  空空儿大怒,陡然间展出欺身刺穴的杀手,身形一晃,旋风般的扑到段珪璋跟前,匕首一扬,俨似毒蛇吐信,倏的就指到了段珪璋的心房要穴!
  车迟飞身扑去,用葫芦一挡,只听得声如破竹,他那个视同宝贝的沉香木红漆葫芦已给空空儿一剑戳穿,葫芦中的美酒流了满地。就在窦线娘的骇叫声中,空空儿已自腾身飞起,俨如鹰隼穿林,掠波巨鸟,窦线娘的金弹竟自追他不上!
  只听得他远远扬声叫道:“段珪璋,你要恨我,也由得你,你的儿子,将来总会还你!老叫化,咱们后会有期,我查明之后,再来与你算账!”说到最后一句,话声已似从山腰传来,空空儿的影子早已不见。
  窦线娘走了过来,见段珪璋血流满面,大惊道:“你受伤啦?伤在那里?”段珪璋苦笑道:“没事,空空儿的匕首并未刺中我。”却原来他是给窦线娘的金弹误伤的,与空空儿刚才给窦线娘所伤的部位恰巧相同,也是打穿了额头。
  窦线娘仔细一看,发觉是自己的过错,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恨恨说道:“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可惜我刚才那记弹弓,没有打瞎他的眼睛!”
  段珪璋却自心中想道:“空空儿刚才只要再来一下,我不死也得重伤!以他那样快捷的手法,虽有车老前辈给我一挡,但他戳破葫芦之后,还尽有机会可以伤我。莫非他使此杀手,只是仅求突围,而并非有意伤我的么?”当下说道:“线妹,反正我已侥幸逃了性命,所受的只是轻伤,你不必骂他,也不必难过了!”
  车迟却未想到是空空儿手下留情,哈哈笑道:“段大侠当真是宽宏大量,非常人所能企及。”接着又笑道:“段大嫂,你现在该不会再骂我老叫化了吧?”
  窦线娘急忙谢过,车迟笑道:“只可惜了我这个葫芦,哈,哈,这也是我好管闲事的报应!”
  段珪璋夫妇都在向车迟陪礼,夏凌霜却站过一边,冷冷淡淡的毫不理睬他。车迟又笑道:“今天接连受了两个教训,爱管闲事,真是惹火烧身,不但空空儿恨我,唉,连夏姑娘现在也还生我的气!”
  段珪璋不明就里,对夏凌霜的态度颇觉奇怪,说道:“贤侄女,这位老前辈不是别人,正是行侠江湖、人称‘酒丐’的车迟,车老前辈,你过来见个礼吧。”夏凌霜道:“我们早已见过了。哼、哼,他纵然不是空空儿一党,也是皇甫嵩一党,我才不把他当作老前辈看待呢!”
  段珪璋变了面色,甚是尴尬,急忙说道:“夏贤侄,你说话不可无礼。你初出江湖,或者有所不知,车老前辈与那皇甫嵩,还有一个人称‘疯丐’的卫越,虽然并称‘江湖三异丐’,但是皇甫嵩与他们二人的行事却大不相同,皇甫嵩奸恶邪僻,做过许多坏事,车、卫两位老前辈,在江湖上却是有口皆碑、嫉恶如仇的侠丐,皇甫嵩焉能与他们相比?你定是有所误会了,赶快过来赔罪吧!”
  夏凌霜柳眉倒竖,仍然站着不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碍着段珪璋的面子未曾说出,段珪璋更觉奇怪,正想再问,车迟已在笑道:“段大侠,你的为人我很佩服,你这话却说得不对了!”段珪璋怔了一怔,道:“怎么不对?”车迟缓缓说道:“老叫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皇甫嵩嘛,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夏凌霜冷冷说道:“如何?你还说他不是皇甫嵩的一党?他处处都在偏袒皇甫嵩,还不许我报仇呢!”
  段珪璋眉头一皱,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车老前辈到底有何芥蒂?”
  夏凌霜亦已忍不下气,愤然的说道:“岂止芥蒂,不是看在你段伯伯的份上,我现在就要替母亲雪耻报仇!”
  段珪璋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车老前辈也是你父亲生前的朋友,他怎会与你母亲有仇?”
  夏凌霜杏脸通红,蓦地叫道:“他,他对我说了非常无礼的说话,辱及我的爹娘!”段珪璋睁大了眼睛望着车迟,车迟微笑道:“夏姑娘,你可以将我的话讲出来,请你段伯伯断判,究竟是否无礼?”
  段珪璋道:“夏贤侄,我与你父母乃是手足之交,有话对我但说无妨。”
  夏凌霜冷冷说道:“他,他说我不是姓夏,我的父亲也不是夏声涛,这,这,这难道还不算辱及我的爹娘!”说到此处,登时便要拔剑。
  段珪璋疑心大起,要知当年夏声涛与冷雪梅在洞房之夜便即遇害,夏凌霜此身何来,段珪璋亦已是早有疑窦,听了这话,急忙按着夏凌霜,再转过头来问车迟道:“车老前辈,这件廿年未破的疑案,你一定知道内情……”车迟拦住说道:“我和你到那边说去。[”段珪璋说道:“](校按:原文缺,见伟青第四集p77,按天地补。)夏贤侄你暂且忍怒,此事重大,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你总可以相信我吧!”夏凌霜默言无语,点了点头。段珪璋便跟着车迟走出了半里之遥,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说话所在。
  车迟道:“这件惨案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我知道你是在场的,听说就在你们闹了新房之后不久,惨案便发生了。”段珪璋道:“不错,前后相差大约还不到半支香的时候,新郎就给人暗杀,新娘也给人掳走了。”车迟道:“那么,你可以相信我的说话,夏声涛决不会是这位‘夏姑娘’的生身之父了?”段珪璋道:“这个,——我相信。那么她生身之父究竟是谁?”车迟不答这话,却先问道:“你可有与凶手朝过相?”段珪璋道:“当时月淡星稀,我只隐约见到他的背影。”车迟又道:“其他的人呢?”段珪璋道:“当然是谁也没有看清凶手的面貌,要不然也不会成为疑案了。”车迟道:“着啊,既然你们谁都没有见到凶手,却怎的咬定是皇甫嵩?”段珪璋道:“第一,是新郎临死前写的那个‘皇’字;第二,凶手的背影与皇甫嵩相似;第三如果不是皇甫嵩,为什么冷雪梅一定要她女儿杀他?”当下,将当晚的经过情形,详细的告诉了车迟。
  车迟叹口气道:“怪不得新郎新娘都疑心是皇甫嵩,唉,新郎死得冤枉,新娘更加不幸,直到现在,尚未弄清真相。”段珪璋急忙问道:“然则真相究竟如何?到底谁是凶手?”车迟道:“凶手不是皇甫嵩,不过与皇甫嵩颇有关系,这凶手么,他,他——”段珪璋等待这答案已等了二十年,这时见他吞吞吐吐,大为焦急,忍不着催问道:“他,他是谁?”
  车迟再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只是向冷雪梅说的,但冷雪梅不肯见我,你是他们夫妻的知交,我只好对你实说,他呀,他是——”
  刚说到这个“是”字,忽觉微风飒然,从背后袭来,段珪璋叫道:“有人!”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车迟大叫一声“是你!”张开双手似是要保护段珪璋,可是他叫声未绝,身子却忽地似木头一般倒下去了。
  段珪璋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是武学大行家,虽惊不乱,在这一瞬之间,他已知道是有人偷发暗器,宝剑亦已出鞘,脚尖一点,舞起一道剑光,护着身躯,便向那人追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夏凌霜也在高声叫骂,追了过来,那人倏地回头,望着夏凌霜叫了一声,似笑非笑,听起来凄凉之极,段珪璋也就在那个时候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不是皇甫嵩是谁?
  段珪璋气怒交加,趁着皇甫嵩一怔之际,立即一剑向他刺去!
  皇甫嵩横拐一迎,只听得“(口+克)嚓”一声,皇甫嵩的拐杖给砍了一个缺口,但段珪璋也给震得虎口酸麻,禁不住连退几步,才稳了身形。说时迟,那时快,皇甫嵩早已飞身斜掠,穿入林中。
  车迟倒地之后,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段珪璋放心不下,只好暂缓追敌,先回来救人。
  但夏凌霜却不听呼唤,追了下去。窦线娘怕她有失,提起弹弓,也随后追来,给她掠阵。
  段珪璋接了一招,试出皇甫嵩功力虽高,却也不如所传说之甚,心想以妻子的神弹绝技,加上夏凌霜精妙的剑术,纵使皇甫嵩反啮,她们二人也不至落败,便任凭她们追去。
  段珪璋弯下腰来,察看车迟的伤势,只见他面目瘀黑,嘴角沁出血丝,有一股难闻的腥臭的味道,段珪璋大吃一惊,情知是凶多吉少,伸手一探,果然气息毫无,早已死了!
  段珪璋悲愤交集,呆了半晌,哭道:“车老前辈,你还说凶手不是他,如今你的性命也送在他的手下了。”事情非常明显,皇甫嵩早已埋伏在旁,怕车迟说出凶手的名字,所以用喂有剧毒的暗器,要把他们二人杀害,结果车迟舍命相护,牺牲了自己,却保全了段珪璋。
  若然他不是凶手,无须用这样狠毒的手段;但令段珪璋不解的是:车迟又为什么说凶手不是他?再者,车迟在中了暗器之后,还能叫喊,以他的功力,最少可以支持片刻,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为什么不肯说出当年那件血案的凶手名字?若然那凶手就是皇甫嵩的话,难道车迟受了他的暗害,至死都要庇护他吗?
  这种种疑团都令段珪璋百思不得其解,可惜已不能将车迟起于地下而问之了。
  段珪璋伤痛稍过,定了一下心神,找到在皇甫嵩拐杖上削下的那片木头,木头有一股紫檀香味,段珪璋藏了起来,心中想道:“皇甫嵩的拐杖是海南紫檀香木所制,武林前辈无不知道,我要将这片木头作为他行凶的证物,请几位正直的老前辈来给车迟报仇!”
  过了一会,窦线娘与夏凌霜空手而回,窦线娘道:“林深树密,给那老贼跑了。咦!车老老前辈怎么了?”段珪璋道:“他已不幸去世了,咱们将他埋葬了吧。”窦线娘叫道:“怎的死得这么快?”她是使暗器的能手,上前一看,失声叫道:“这是见血封喉的毒针,皇甫嵩怎的会使这种歹毒的暗器?”
  当时武林的风尚,讲究真才实学,第一流的高手,极少用喂毒的暗器,所以窦线娘发现了车迟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毒针,便觉得十分奇怪。
  段珪璋道:“对了,我刚才还未想到这一层,皇甫嵩是从来不用暗器的,更不要说这样喂有剧毒的暗器了,难道,难道——”
  窦线娘已知道她丈夫想说的是什么,摇摇头道:“但是刚才那个人却分明是皇甫嵩,还会是假的么?”
  夏凌霜道:“我母亲说,这皇甫嵩奸恶无比,依我看来,他平时不用暗器,乃是故意自高身份,现在到了事急之时,便不择手段,连最歹毒的暗器也使用出来了。”段珪璋虽然从她的语气中感到她对皇甫嵩的成见太深,但那个人是皇甫嵩却是不容置辩的事实,因此也只有接受她这个解释。
  段珪璋道:“贤侄女,我问你一件事情,那日在骊山北面的那座土地庙中,听说你与皇甫嵩遭遇,要拔剑杀他,他端坐地上,任凭你杀,这可是真的?”
  夏凌霜道:“不错,是有此事。所以当时南大侠也给他骗过,以为他是好人,因此将我拦住。现在看来,当时他的这番举动,十九是矫情做作,明知南大侠会拦阻我的。”
  段珪璋颇觉怀疑,沉吟说道:“当时我昏迷未醒,是他给我退了追兵,又将我救活的,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呀。现在真是连我也给弄得糊涂了,当时何以对我这样好,现在却又要暗杀我呢?”
  窦线娘道:“大哥,你总是往好的方面着想。这有什么奇怪?你不是也曾说过,他当时救你,是为了向你市恩,好与你化敌为友么?现在他已知道这冤仇无法可解,又怕车迟说出真相,你已知道内情,所以当然要向你下毒手了。”
  夏凌霜早已忍耐不住,听窦线娘提到,便急忙问道:“那老叫化到底对你说些什么话?”
  段珪璋讷讷说道:“他、他还是那一句话,说皇甫嵩不是你们的仇人。但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刚要说出你们仇人的真正名字时,便给皇甫嵩害死了!”
  夏凌霜低声问道:“这且不必管它,我母亲本来就只是想为江湖除害,并非我们与皇甫嵩有过不去的冤仇。我要问的是、是:那老叫化可有说到与我身世相关的事。”
  段珪璋颇觉尴尬,半晌说道:“也还未曾谈到。不过,不过,我相信他以前对你说的,大约,大约也非全是胡说。”
  夏凌霜变了面色,蹙了双眉,她心头上本来就罩有一层阴影,现在是更扩大了。她可以不相信车迟的话,但却不能不相信段珪璋的说话,她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难道妈妈有些事情还要瞒我不成?”想了半晌,忽地又抬起头来问段珪璋道:“段伯伯,你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你可以告诉我吗?”
  但是段珪璋心里的怀疑却不便说出口,想了一想,说道:“你父母结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过,据我所知,那皇甫嵩大约是你母亲的仇人,你母亲要你杀他,不单是为了给江湖除害,同时也是为自己报仇。”
  夏凌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一听就知道段珪璋言犹未尽,不过,从他所透露的口风,已经可以猜想得到:自己的身世一定还有复杂的内情。当下咬着嘴唇说道:“好,段伯伯你不肯说,我只有自个儿回家问妈妈去。”
  段珪璋柔声说道:“不是我不肯说,是我有许多事情还未曾弄得明白。只怕也要见了你的母亲之后,才能弄得清楚。”
  窦线娘道:“我与你的母亲未曾见过面,但亦是久已仰慕她了。不知可以容我拜访她么?”
  夏凌霜道:“段婶婶肯光临寒舍,我自是欢迎不暇,只是我不能作主,待我问过家母再来寻找如何?我妈的脾气有点古怪,她不愿意见外人。”有一点她还瞒着不肯说出来的是:她母亲曾郑重交待她,连住址也不要透露给段珪璋知道。
  夏凌霜又道:“南大侠已经到睢阳去了,据我所知,他是要将王伯通父子与安禄山密谋作反之事告诉张巡与郭子仪的。他是准备到睢阳一转便回九原,他要我告诉你,问你愿不愿到九原会他?”
  段珪璋趁此下台,说道:“我正是要到九原去。你见过母亲之后,若是有事找我,可以到九原来。”
  当下三人以刀剑挖土,草草的埋葬了车迟,段珪璋目睹这一代丐侠埋骨荒山,心中无限伤感。
  埋葬车迟之后,三人联袂下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窦线娘叹气道:“这几个月来,一件件的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弄到如今家破人亡,真似是做着恶梦一般!”段珪璋无言可慰,强笑说道:“也许是因为咱们已享了十年清福,所以天公有意要将咱们多所折磨!”
  夏凌霜招回了她的小白马,一声“珍重!”跨上坐骑,挥泪而别。这一去也,有分教:
  狼烟遍地乱神州,重逢已是沧桑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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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强藩作乱囚朝使
  侠士重来陷敌围
  岁月如流,星移物换,自王家父子大破飞虎山之后,转眼间便过了七年。
  这七年来的变化很大,就江湖上来说,王家兴起,已替代了昔日窦家的位置,虽因龙眠谷那一闹,引致了绿林的大分裂,王伯通终于没有达到做绿林盟主的目的,但依附他的党羽也很多,在绿林中仍以他的势力最大,当年威震绿林的“窦家五虎”,已渐渐给人忘记了。
  就朝廷来说,朝廷的势力日益衰微,安禄山的势力却日益扩大,他掌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等于在北方自成一国,与李唐政权,分庭抗礼,兵精粮足,甚至还盖过了朝廷。
  大唐天宝十四年九月的一天,范阳平原上有一骑健马正在飞驰,马上的骑士是一个熊腰虎背的壮健军官,此人来历非比寻常,他是大唐开国功臣秦琼之后,现封龙骑都尉,名列大内三大高手之一的秦襄。
  他是奉朝廷之命,随中使冯神威,前往范阳去安抚安禄山,现在却偷偷从范阳出走,要赶回京都,向皇帝报告安禄山造反的消息的。
  本来早在七年之前,郭子仪已有密奏呈给玄宗皇帝,报告安禄山收买绿林,招兵买马,密谋造反之事。怎奈玄宗皇帝对安禄山宠信方殷,且有杨贵妃在旁替他说话,因此玄宗皇帝竟把郭子仪的奏章搁置不理,造成了安禄山的尾大不掉之势。
  安禄山当时一来因为准备未曾充分,二来因为利用王伯通收买绿林的计划受了阻挠,三来因为郭子仪有密奏上朝的风声传出,安禄山也不能不有所戒惧,因此他仍然要作出赤胆忠心的模样,来哄骗玄宗皇帝,年复一年,迟迟未敢动手。
  到了这一年,他自忖兵多将广,已是胜算可端,便生出一个事端,来撩拨朝廷。假借“献马”为名,上疏奏道:
  “臣安禄山承乏边庭,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上等骏骑三千余匹,愿以贡献朝廷。臣虽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马蕃庶,然以此上充天厩,他年或大驾东封西讨,亦足以壮万乘观瞻。计每马一匹,用执鞍军二人,臣更遣番将二十四员部送,俟择吉日,即便起行。伏乞敕下经历地方,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庶不致临期缺误,谨先以表奏闻。”
  此疏一上,玄宗虽然宠信安禄山,却也不免起了疑心,试想每匹马有两个“执鞍军”,三千匹便有六千人,另外有廿四员番将护送,每员番将又有跟随的军士,合计当有万人,若任它开入长安,岂能无虑?
  玄宗与朝臣商议,朝臣都说安禄山居心叵测,不可轻信,若任其以精兵万人,开来京师,祸患不堪设想,请玄宗降严旨切责,破其狡谋。玄宗还不敢相信安禄山怀有异心,又怕降旨严责,反而迫反了他。后来有一个老成恃重的大臣达奚珣献议玄宗以温言谕止禄山献马。玄宗如拟,遂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往谕,谕云:
  览卿表献马于朝廷,具见忠悃,朕甚喜悦。但马行须冬日为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将成,农务未毕之时,且勿行动。俟至冬日,官自给夫部送来京,无烦本军跋涉之劳,特此谕知。
  冯神威赍了诏书,由秦襄带领亲军护送,来至范阳。安禄山早有在长安的密探报知,十分恼怒,及闻诏到,竟不出迎。冯神威开诏宣读之时,安禄山也不跪拜接旨,却自高踞胡床,嘿嘿冷笑,听他读毕之后,便怒容满面的说道:“传闻贵妃近日于宫中,也学乘马,我意官家必爱马,我这里最有好马,故欲进献几匹。今诏书既如此,不献也罢。”冯神威见阶下陈列甲兵,不敢与他争论,只有唯唯而已。
  安禄山将他们留下,对他们十分冷淡,过了几日,冯神威欲还京复命,请见安禄山,问他可有回奏表文,安禄山道:“诏书云:马行须俟冬日,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亦将亲诣京师,以观朝廷近政,何必复文?连你也不必急于回去,待到十月,再与我一同走罢!”
  冯神威见此情形,已知安禄山必反,当下不敢多言,回到宾馆之后,便密令秦襄火速回京,奏知皇上,早作准备。秦襄本领非凡,安禄山派来监视的武士拦阻不住,被他星夜逃出范阳。
  秦襄心急如焚,披星戴月,催马疾驰,第二日中午时分,已离范阳城一百余里,他胯下的黄膘马是匹骏马,但亦已疲乏不堪,口吐白沫了。
  秦襄正要找一处水草丰饶之处,让马儿稍歇,忽听得一声呐喊,在山脚下出来了一彪人马,齐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然要经过,留下路钱来!”
  秦襄大怒道:“你秦爹爹是强盗的祖宗,你等无知小丑,竟敢拦途截劫!”提起两柄金装锏,冲入贼兵阵中,挥锏便打。他这两柄金装锏乃是家传兵器,每柄重达六十四斤,当年他的祖父秦叔宝(琼)仗着这两柄金锏,曾佐李世民扫平十八路烟尘,秦襄武艺不逊乃祖当年,双锏使开,登时打得贼兵神号鬼哭!
  蓦地里从贼兵中冲出两骑健马,两个长得一般相貌的中年汉子,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向秦襄夹击,马来如风,刀光若电,倏然间合成了一道银虹,双刀合璧的招数凌厉之极!
  秦襄心中一凛:“这不是普通的强盗!”但他武艺高强,却也傲然不惧,当下大喝一声:“来得好!”双锏霍地一分,使出秦家的“杀手锏”绝招,马不停蹄,双锏两边横磕!
  来者正是王伯通麾下的“阴阳刀”石家兄弟,这两人的双刀虽然配合得非常纯熟,却怎挡得秦襄的神力,且马上的功夫也不如他,但听得当当两声,石一龙的单刀脱手飞出,石一虎更是不济,给他一锏打落马下。
  就在此时,只听得弓弦声响,一支响箭射来,绿林规矩,用响箭乃是要对方止步的讯号,但在正式交锋之际,用响箭就是含有蔑视之意了。秦襄大怒,举锏拨落,只觉这一箭的劲道大是不凡。
  说时迟,那时快,这骑马已到了他的面前,马上的骑士眉清目秀,却是个英俊的少年。此人正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客。
  王龙客长于点穴,他平时用的兵器是一把铁扇子,但因马上交锋,用短兵器不便,故此改用了一双特制的判官笔,一般的判官笔最长二尺八寸,他这对判官笔却长四尺有余。
  王龙客飞马赶到,侧目斜睨,曼声说道:“官军中有阁下这等人物,也算是很难得了。阁下何苦为官家卖命,不如随我去做个山大王,大称分金,小称分银,岂不更乐得个逍遥快活!”
  秦襄喝道:“小贼放屁!”金装锏以泰山压顶之势,劈头便打!王龙客在绿林中以“狠”著名,但见他如此威势,却也不敢硬接,当下施展精妙的骑术,一个“金鲤穿波”,双足勾着马鞍,钻到了马腹底下。
  秦襄双锏扫了个空,他急于赶路,无暇再取敌人性命,双足一挟,便催马疾驰。
  那知他刚刚拨转马头,尚未驰出一箭之地,猛听得“呼”的一声,只见那黄衣少年已在马背上跳起,竟然施展了“一鹤冲天”的上乘轻功,跳过他这匹马来,他凭着这俯冲的力道,抵消了秦襄的神力,双笔往下一按,秦襄挥出一锏,竟然未能将它磕飞,就在这一瞬之间,他已落到了秦襄的马上!
  秦襄的金装锏每柄重达六十四斤,在马上与敌交锋,那是威力极大,但近身肉搏,却不如轻兵器的灵活。王龙客落到他的马上挥笔便挑秦襄的穴道,秦襄侧身一避,“嚓”的一声,王龙客的判官笔已戳中了他的前胸,幸而他是披着软甲,又未曾点正穴道,但饶是如此,战袍亦已给笔尖戳破!
  秦襄大怒,将金锏在马鞍上一搁,蓦地大喝一声:“滚开!”一伸手将王龙客的腰带抓着,将他提了起来,王龙客做梦也想不到秦襄竟敢搁下兵器,用此险招,他双笔本来要点秦襄左右“肩井穴”的,笔尖刚刚沾上,已给秦襄抓着,秦襄天生神力,有伏牛扛鼎之能,王龙客给他一把抓着,痛彻心肺,气力休想使得出来,双臂软绵绵的垂下,笔尖虽然已点到了秦襄的肩井穴,那已是一点功效也没有了。
  石氏兄弟大惊,急忙催马过来救人,但见在王龙客尖叫声中,秦襄像捉着一只小鸡似的,将他提了起来,旋风一舞,喝道:“杀你这样的小贼,污我的手!”把王龙客直抛出去!
  秦襄那匹黄膘马久经战阵,虽然走了长途,已经疲乏,但碰上了危险,却突然奋发起来,振足长嘶,将贼兵冲开,势如奔雷逐电!
  后面嗖嗖连声,箭如雨下,秦襄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放下金锏,接过了两枝冷箭,甩手射回,他以手发箭,比用弓弦的力道还要强劲,两支箭都射个正着,登时将追到后面的两个小头目毙于箭下!其他喽兵发一声喊,勒马不敢向前。
  那王龙客也真了得,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的落到地上,冷笑道:“姓秦的,看你走得多远?孩儿们,暂且不必理他!”
  秦襄只当他是虚声恫吓,心道:“若不是赶着回京报讯,我倒要理理你们。”他快马疾驰,一口气跑了十多廿里,那匹黄膘马似乎知道已经脱险,慢了下来,累得直喘气。秦襄抚拍马颈,道:“马儿,今天亏得你了!”这时,他心中已在起疑:“我又不是押解差饷的军官,这班强盗劫我作甚?嚓,是了!久已风闻安禄山勾结绿林,莫非这些强盗竟是他的人?”
  心念未已,忽地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秦大人,你纵不累,马也累了,下来歇歇吧!”
  只见一个容光艳丽的少女,突然从前面的林子里现出身来,长裙曳地,衣袂飘飘,步履轻盈,转眼间便来到了大路当中。她的后面,跟着一队女兵,大约有十来个人,打着一面旗号,锦旗上只有一只用金丝线绣成的燕子。这队女兵一字摆开,拦住了秦襄的去路。
  秦襄愕了一愕,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难道你们这些姑娘们,也是干没本钱的黑道营生么?”为首这个少女实在长得太美了,秦襄虽然知道她的来意不善,却还不敢相信她竟是强盗。
  那少女笑盈盈的说道:“秦大人你也忒小觑我们了,难道没本钱的生意,只有你们男子才干得了么?不过,你也不用担忧害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请你们到我的山寨里去住几天。你一路奔波,也应该歇歇了。”
  秦襄道:“我没有功夫与你们胡闹,快快让路。”一个女兵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我们的姑娘才请你作客,你却怎的不知好歹,反而骂我们胡闹。”
  秦襄实在不愿与一班女孩儿家动手,忍住了气道:“素不相识,盛情心领了。我有要事,非得赶路不可!”
  那少女忽地冷笑道:“秦大人,你这么说,那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你可知道我们绿林中的规矩么?”
  秦襄双眼一睁,道:“怎么?”那少女道:“你不愿意做我们的客人,那我们只有把你当作羊牯看待了,拿过见面礼来!”
  秦襄又怒又气,哈哈笑道:“你们也学人打劫?你可知道我刚才就从强盗堆中杀了过来?我这双锏一不打无名小卒,二不打女流之辈,我劝你们还是好生散去吧!”
  那少女一声不响,从女兵手里接过一把弓箭,“嗖”的一箭就向秦襄的坐骑射来,秦襄挥锏一拨,禁不住心中一凛,这枝箭劲道之强,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拨是拨落了,但这支箭余势未衰,贴着马足擦过,那匹黄膘马登时跳了起来。
  秦襄怕他心爱的战马受伤,跳下马背,拍拍牠道:“马儿,马儿,你在前面等着我吧。”
  这匹马久经训练,振起四蹄,就向旁边的小路奔去,那知那队女兵行动快极,陡然间伸出四柄长长的挠钩,一下子就将他的这匹黄膘马勾倒,接着就有人用绊马索将牠套住,硬生生的拉了过去!
  那少女笑道:“这是一匹宝马,好生给牠治伤,不可坏了。”顿了一顿,又格格笑道:“秦大人,你这匹马虽然不错,但还不够。你这两柄锏金光灿烂,沉甸甸的,敢情真是用赤金打的,怕有百来斤吧?这倒值不少银子。这样吧,再搭上这双金锏,算是我已收足了你的见面礼,便放你过去!”
  秦襄禁不住怒道:“你一再胡缠,我可要不客气啦!”
  那少女笑道:“你现在可愿意跟我们女流之辈打了吧?好呀,只要你赢得了我手中的这把剑,我就不收你的见面礼放你过去,那匹马也还给你!”
  秦襄双锏一挥,“蓬”的一声,将路旁一棵树齐腰打断,说道:“姑娘,你看清楚了,我这双锏可是不好惹的,你当真要跟我单打独斗么?”
  那少女道:“看清楚了。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你这双锏伤得了我。你可知道,我这把剑也是不好惹的么?”
  秦襄无可奈何,说道:“好,你既口出大言,那就来吧!”

  那少女慢条斯理的束紧腰身,忽地剑柄一翻,喝声:“接招!”陡然间便是反手一剑,迳削秦襄手腕。
  秦襄已看出了这少女武艺不凡,但却料想她不是自己的敌手。心里存有几分爱惜之念,还真怕失手打伤了她,当下双锏封出,用了一招“横架金梁”,仅仅使出了三成气力。
  那知这少女的剑招虚虚实实,奇诡非常,剑尖在金锏上一点,忽地反弹起来,一剑就刺到他胸口的“璇玑穴”。
  秦襄这一惊非同小可,幸他久经阵仗,身形一仰,使出“铁板桥”的功夫,腰向后弯,只听得“唰”的一声,少女的长剑在他面门掠过!
  好个秦襄,趁着那少女未及换招,腰身一挺,双锏便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打下来,但他仍然不想打死这个女子,双锏是照着她的长剑压下,只想把她的兵器打出手去。
  那少女叫声:“好厉害!”蓦地一个斜身滑步,使一个“卸”字诀,剑脊贴着金锏,随着她这斜窜之势,竟将秦襄的一柄金锏引开,秦襄右手金锏磕下,打了个空,双锏失了平衡,竟然身不由己的跟着她奔出几步。
  那少女一摆脱开双锏,立即便回剑还攻,秦襄见她剑法精奇,而且还居然能使用上乘的内家功夫,这时,那里还敢再有半点轻视?
  秦襄双臂一振,抡起双锏,登时金光大炽,呼呼轰轰,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那少女格格笑道:“秦大人,你这双锏不是专打英雄好汉的么?今日蒙你以家传绝技赐教,小女子真是感到荣宠无比啦!”
  她一面出言挖苦,手底却是毫不放松,她的剑法走的是轻灵翔动的路子,移步变招,挥洒自如,端的是恍若行云流水,秦襄给她讥刺,面上一红,那少女指东打西,唰的一剑从他胁下穿过,险险刺中了他的愈气穴。
  秦襄怒道:“好狡狯的女贼!”一招“横云断峰”,双锏平推出去,这时他已完全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使出了他秦家的“杀手锏”,锏影如山,每一锏都足以开碑裂石!那少女不敢硬接,一沾即退,仗着轻灵的剑法,和秦襄游斗。
  秦襄双锏大开大阖,强攻猛打,一口气抢攻了数十招,可是那少女身轻如叶,她那柄剑柔如柳絮,随着锏风,飘飘幌幌,秦襄的力道虽有金刚猛扑之威,却竟然无法打脱她的兵刃。
  但是秦襄用了全力,那少女却也无法再欺近他的身前。本来她这套剑法,若是到了上乘境界,足可以柔制刚,但她功力未到,秦襄神力惊人,以她现在的功力,最多只能卸开他的三成力道。因此打定了主意,想在游斗之中,等待秦襄气衰力竭。
  秦襄昨夜逃出范阳,奔波百余里,先后经过了两场恶斗,纵是铁铸的身躯,也感到有些疲累了,斗到百招之后,渐渐便有点力不从心,但那少女仍然未能反守为攻。
  双方正自斗到紧处,只听得后面马铃叮当,蹄声有如潮涌,秦襄回头一看,不由得叫声:“苦也!”原来刚才给他打败的那股强盗,现在又追到来了。
  王龙客跳下马背,哈哈笑道:“姓秦的,我说你逃不了,这可没有说错吧!”双笔一挺,叫道:“燕妹,这又不是比武较技,你和他多耗时候做什么?咄,你们的挠钩作什么用的,还不上前助小姐将他擒了?”
  这少女正是王龙客的妹妹王燕羽,她的这队女兵,因为未得小姐吩咐,不敢上前拿人,现在给少寨主一喝,当然一拥而前,十几柄长钩,都向秦襄的双足勾去,那王龙客提起双笔,也加入了战团。
  这队女兵久经训练,场中人影翻腾,她们的长钩却跟定了秦襄,丝毫不乱。
  秦襄大喝一声,一个“进步鸳鸯连环腿”,双脚齐起,将两柄挠钩踢得飞上半空,可是第三柄挠钩却在他的腿肚上勾了一下,幸而那女兵力弱,又给秦襄的威风吓得慌了,只是勾去了一小片皮肉,随即便给秦襄一锏将她的挠钩打折。
  秦襄虽勇,无奈气力不加,已是到了强弩之末,抵挡王燕羽兄妹的联手进攻,已经有点应付为难,何况还有那班挠钩手在旁窥伺,乘瑕抵隙,王龙客一笔点中, “嗤”的一声,戮破了他的衣裳,幸在他身披软甲,胸膛一挺,登时将王龙客的判官笔反弹出去,王龙客虎口受震,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秦襄一锏便劈下来,他早已看出了这对兄妹,妹妹的武功要比哥哥强得多,意欲一锏先把武功较弱的王龙客打翻,便即突围而出。
  那知他的“杀手锏”虽然厉害,但因用了全力去攻击王龙客,防御方面便露出了破绽,王燕羽一见有机可乘,青钢剑疾如电闪,倏的就刺中了他的左臂,她力透剑尖,这一剑竟把秦襄的软甲都刺穿了,登时血流如注!
  秦襄大吼一声,那一锏打下,已经歪过一旁,王龙客霍地一个“凤点头”避过,双笔齐挥,戮中了秦襄的肩头,秦襄虽有软甲护肩,但戮中的地方正是肩井穴所在,登时一条臂膊酸麻,发不出力。
  王龙客哈哈笑道:“姓秦的,你死在眼前,还逞什么强?扔下这双锏向我磕三个响头罢,或者我还可以饶你。”王龙客刚才在部属面前,给他摔了一个觔斗,恨之刺骨,因此如今占了上风,便要将他尽情凌辱。
  秦襄大怒,“呸”的一声,有如舌上绽了一个焦雷,喝道:“我虎落平阳,还是猛虎!你这狗贼,敢来欺我!”呼、呼、呼,连打三锏,他气力虽不如前,但须眉怒张,神威凛凛,更为吓人!王龙客在绿林中本以凶狠著名,被他这么一喝,竟也禁不住心中打抖,不知不觉的向后连连退步。
  王燕羽道:“这厮已是困兽之斗,哥哥,你何须与他拼命。”王龙客定下神来,说道:“不错,待他筋疲力竭,然后慢慢宰他!”两兄妹展开了游身缠斗的方法,加上钩手之助,竟把秦襄困在核心。秦襄的轻功比不上他们兄妹,一手一足又已受伤,登时险象环生,血染袍甲!
  激战中忽听得蹄声得得,来势甚急,秦襄只当是盗徒同党,此时此际,多一个少一个已不放在他的心上,但那班强盗却纷纷呼喝起来!
  只见一个少年骑士疾驰而来,大声喝道:“王家贼子,还认得我么?”马未停蹄,已是把手一扬,一支匕首,破空飞来,“(口+克)嚓”一声,将那面飞燕旗从旗杆当中削为两段。
  号旗被倒,这是绿林中最犯忌的事情,王燕羽大怒骂道:“岂有此理,你吃了狼心豹肝,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时迟,那时快,阴阳刀石家兄弟早已迎了上去,那少年飞身下马,傲然喝道:“滚开,唤正主儿上来!”石家兄弟欺他年轻,冷冷说道:“你过得了我们这两柄刀,再吹大气,也还不迟!”他们两个,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口中说话,双刀已然攻出,使的是同一招数,截腰斩肋,但方向不同,一个攻他左半边身子,一个攻他右半边身子;只要双刀一合,就能把敌人齐腰斩断!
  这本来是“阴阳刀”的一招极厉害的杀手,败在他们两兄弟这一招之下的绿林好汉不知多少,那知话声未了,那少年唰唰两剑,出手比他们兄弟更快,双刀未合,已给他的长剑当中挑开,石一龙吃了一惊,猛地叫道:“你,你是铁,铁少寨主回来了?”那少年道:“不错,你这两个自甘下流的强盗,还在做王家的鹰犬么?”他口中说话,手底也是毫不放松,以脚跟支地,打了一个圆圈,那口长剑竟似从四面八方攻到,饶是石家兄弟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这样古怪的剑法,顿然间两兄弟双双中剑,连忙退下。
  王燕羽赶了到来,定睛一瞧,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铁摩勒!你不念昔日不杀之恩,还来毁我的旗号,是何道理?”
  一别七年,铁摩勒已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年少英雄,王燕羽心道:“这黑小子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铁摩勒骂道:“我与你仇深如海,岂止要倒你的旗号,哼,哼,——”王燕羽笑道:“你还要怎样?可是还要取我项上的人头么?”铁摩勒双眼一瞪,喝道:“不错!”立即使出一招“李广射石”,迳取她的心胸!
  王燕羽笑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又何必这样发横?”横剑一封,当、当两声,震得她双臂发麻,王燕羽心头一震,始知铁摩勒已是今非昔比,剑法如何,且自不说,这份功力,已经是胜过了自己了。当下不敢怠慢,与他认真斗起剑来。
  秦襄去了一个强敌,虽有其他头目迅即补上,协助王龙客围攻,却怎敌得住秦襄的神力,不过几个照面,秦襄一声大吼,手起锏落,便把一个头目打得头颅粉碎!
  王龙客心胆皆寒,想不到他在久战之后,居然还是这般凶猛,说时迟,那时快,秦襄虎目圆睁,再一锏便朝着王龙客打去。王龙客不敢接招,侧身一闪,秦襄冲出重围,叫道:“壮士走罢!”
  铁摩勒道:“你走你的,我要杀尽这班强盗再走!”
  铁摩勒不肯走,秦襄本该与他合力作战,但无奈他已是伤得甚重,只有一条臂膊可以使用,久战下去,决无幸理,再想到军情紧急,不容他为了武林义气以至误了国家大事,当下只好舍了铁摩勒而去。
  强盗们大呼小喝,作势堵截,王龙客那匹坐骑也奔了过来,原来他这匹坐骑也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一听得主人呼喝,便跑过来待用。
  秦襄笑道:“来得正好!”收了金锏,单臂一按,将那匹马按得四蹄伏地,秦襄跨上马背,那匹马却不肯走,秦襄道:“好呀,你敢不服我么?”反手一抓,登时在马臀上抓得鲜血淋洒,那匹马负痛狂嘶,不由得牠不振蹄疾走。秦襄在马背上扬声问道:“请问英雄高姓大名?”铁摩勒应道: “飞虎山铁摩勒。”秦襄道:“我是龙骑都尉秦襄,铁少英雄救命之恩,日后自当图报!”策马直冲出去。
  铁摩勒并不知道秦襄乃是秦叔宝的后人,心里暗笑:“想不到我在无意之中竟救了一个朝廷的军官。”毫不放在心上,一边答话,剑招却是越催越紧。
  那班强盗仍在作势呼喝,王龙客道:“不必理这个狗官了,捉这个小贼更紧要。”其实他是怕了秦襄,不敢追他。只因当着部下面前,只好如此说法。不过,他说的也的确是心里的说话。要知秦襄虽然关系重大,但铁摩勒与他王家有血海深仇,斩草未曾除根,更是心腹之患!
  七年前铁摩勒随南霁云到了睢阳,便拜在磨镜老人门下,做了磨镜老人的第三个弟子。这七年来,他随着磨镜老人,学了一身本领,段珪璋送他那本剑谱,他也已学得滚瓜烂熟,并在磨镜老人指点之下,悟出了许多新奇的变化。现在因为烽烟将起,他准备到九原去会见师兄,助郭子仪一臂之力。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王家兄妹。
  他只道凭着自己七年的苦学,足可以尽歼仇敌,那知在这七年中,王燕羽的武功也是与日俱增,如今正式交手,他虽然稍占上风,可是斗了五六十招,王燕羽也还未有败象。
  激战中铁摩勒使了一招“独劈华山”,竟把长剑当作大刀来使,高高举起,一剑劈下,这一招是他从段珪璋的飞龙剑法中变化出来的,具有剑法的轻灵,又有刀法的雄浑,看似平平常常,却是极难抵挡,长剑一起,登时把王燕羽全身都笼罩在剑光之下。王燕羽叫道:“好狠的剑法!”闪避不开,只好横剑招架,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纠作一团,竟似在半空中胶着了。
  王燕羽究竟气力较弱,她的青钢剑给铁摩勒的长剑压着,震得虎口发麻,却又摆脱不开,剑身渐渐向后弯曲。
  王龙客喝道:“小贼休得逞强,看扇!”折铁扇一挥,疾点铁摩勒背后的“风府穴”,这一下,铁摩勒变成了背腹受敌,不得不先解敌招,当下将剑移开,反手一招“犀牛望月”,将王龙客的折铁扇荡开,王燕羽身手何等快捷,压力一松,立即挥剑向他攻去,只听得“唰”的一声,剑尖几乎贴着铁摩勒的额角刺过,铁摩勒一矮身躯,打了一个盘旋,用了个“夜战八方”的招式,将青钢剑和折铁扇一齐迫住。
  王燕羽娇声笑道:“七年不见,想不到你的剑法竟是如此高明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哪!对不起,我们只好兄妹二人合战你了。”铁摩勒喝道:“你们就是全部上来,我又何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王燕羽笑道:“哥哥,这小子当真是要和咱们拼命了!”王龙客道:“那就教他早见阎王!”折铁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指向铁摩勒的三十六道大穴。
  铁摩勒虽说不惧,但那形势已是立即扭转过来。要知王龙客的武功本来不弱,他刚才与秦襄相斗,似是不堪一击,那是因为秦襄天生神力,锏重力沉,他的判官笔根本不敢与秦襄的金锏相碰的缘故。如今和铁摩勒相比,武艺虽尚不如,功力却不相上下,而且他现在改用了熟手的折铁扇,利于近身搏斗,两兄妹联起手来,当然要胜过铁摩勒了。
  铁摩勒觉出不妙,心道:“段大侠与南师兄屡次告诫我不可少年气盛,自恃本领,我只道学成之后,便可立即报仇,那知又是犯了轻敌的毛病。我已忍了七年,不争在这一日,今日敌众我寡,还是且待他日吧。”
  王龙客对敌的经验甚丰,见铁摩勒神情焦燥,挥剑强攻,实是走势,立即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你既自投罗网,只怕是来得去不得了!”一声吆喝,那队女兵又一齐挥动挠钩,来勾铁摩勒的双足。两兄妹一剑一扇,更是紧紧将他缠住。正是:
  技成无奈沧桑改,欲报深仇岂易言。
  欲知铁摩勒能否脱险,请看第五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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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难分爱恨情惆怅
  说到恩仇意惘然
  铁摩勒不比秦襄,他身上没有披甲,脚上穿的只是一对麻鞋,因此受到挠钩的威胁更大。王龙客挥扇急攻,蓦然间使出杀手,一招“毒蛇吐信”,疾点他的“志堂穴”,铁摩勒的长剑给王燕羽架住,这一招除了侧身闪避之外,别无他法。
  那队女兵久经训练,铁摩勒的身形方动,她们的挠钩早已伸出,正是铁摩勒所闪避的方向,这一下等于送上去挨钩,铁摩勒的腿肚、足跟、脚背登时都受了伤,一片片的皮肉被挠钩撕去,血流如注!
  王龙客一声狞笑,喝道:“看你还狠?”铁扇一合,猛的就向铁摩勒天灵盖打下,铁摩勒这时正是摇摇欲倒,那里还能抵挡?这一扇若然打实,怕不脑浆迸流。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王燕羽忽地横剑一封,当的一声,将她哥哥的折铁扇格开,叫道:“杀不得!”
  王龙客怔了一怔,问道:“怎么杀不得?”王燕羽出手点了铁摩勒的穴道,唤过侍女,将他缚了,然后笑道:“哥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试想想,这小贼学成了武艺归来,所图何事?”王龙客道:“那当然是要向咱们报仇,并且要抢回他的飞虎山了。”王燕羽道:“着呀!他一个人那能干得这样大事?想那窦家,将近百年的基业,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心于他家的旧部,不过是畏惧咱们的声势,又没人带头,所以不敢蠢动罢了。现在铁摩勒回来,定然早有布置,说不定他和他义父的旧部,都已联络好了,咱们怎可以不问问他的口供,就把他杀了?”
  王龙客笑道:“对,到底是你的心思比我周密得多,我恼他这样凶横,一时气糊涂了。”顿了一顿,又沉吟道:“但这小贼倔强得很,只怕问不出他的口供。” 王燕羽道:“带他回龙眠谷去慢慢折磨他,问不出也得试试。”王龙客道:“好,我依你便是。擒他回去,让爹爹处置,也好叫他老人家欢喜。”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军官远远就叫道:“是王少寨主吗?”
  王龙客应道:“正是。啊,张统领,你亲自来啦!”原来这个军官,正是安禄山帐下的高手,现居骑兵统领之职的张忠志。
  张忠志勒住坐骑,问道:“你们没有碰见秦襄么?”王龙客满面通红,讷讷说道:“给他走了。”
  原来监视朝廷使者的武士,一发现秦襄逃走,便立即用飞鸽传书,通知王伯通派人拦截,王龙客兄妹正是奉命来捉秦襄的。
  张忠志道:“去了多久?”王龙客道:“已去了多时了。”王燕羽道:“本来我已快要将他拿下,不料碰到了另一伙敌人,混战中被他乘机逃去。现在我们已累得人仰马翻,要赶也赶不上了。”言下之意,若要追捕,乃可自便,恕难相助。
  张忠志甚不高兴,但一来王家并非安禄山的下属,安禄山造反还要借重于他;二来他深知秦襄武艺高强,在大内三大高手之中,又以他为首,自己去追,只有送死。因此只好自打圆场,说道:“反正我们安大帅已准备就绪,指日就要进取京师,也不怕他去报告军情。安大帅连日正在召见各方将士,各路英雄,王少寨主就和卑职同回范阳如何?”
  王龙客踌躇未答,王燕羽已抢着说道:“这样正好,爹爹他不方便在范阳露面,哥哥,你就去吧。这个小贼,有我押解,你尽可放心。”
  王龙客只好答允,叮嘱妹妹道:“如此,你一路小心了。这小贼,我恨他不过,要杀他等我回来再杀。”当下,两兄妹各率属下,分道扬镳,王龙客随张忠志往范阳,王燕羽押解铁摩勒回龙眠谷。
  王燕羽吩咐女兵,将铁摩勒反缚马上,马背上加厚锦垫,又替他扎了伤口。铁摩勒己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好任凭她们摆布。
  这时已是日头过午,王燕羽怕铁摩勒受到巅簸,叫女兵策马缓缓而行,到了黄昏时份,才不过走了三四十里,离龙眠谷大约还有五十里左右,她手下的女头目前来请问,要不要赶夜路,王燕羽笑道:“你不累我也累了。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过押解一个小贼罢了,何须赶路?”女兵们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就在草原上搭起三座帐幕。王燕羽和她的贴身侍女一座,其他女兵一座,铁摩勒独自一座,这都是依照王燕羽的命令的。
  铁摩勒遍体鳞伤,独自躺在帐幕里又饿又痛,正自愤火中烧,忽见帐篷开处,王燕羽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剔亮了帐中的红烛,笑道:“铁少寨主,还倔强吗?”伸手解开铁摩勒的穴道。铁摩勒沉声喝道:“你要杀便杀,我铁摩勒决不受辱!”
  王燕羽笑道:“谁要杀你?谁要辱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来给你治伤的!”正待替他解开绷带,铁摩勒突然横肱一撞,喝道:“去你的!我,我,……”骂声忽地中断,原来这一撞正撞中她的酥胸,铁摩勒不好意思,连忙缩手,也就骂不下去了。
  铁摩勒在重伤之后,且又饿得已经发软了,这一撞,当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王燕羽呆了一呆,满面通红,骂道:“你是一头牛么?这么蛮不讲理!是牛也知道人家对牠好是不好,哼,哼,哼,你,你,你,你这冤家!”一指戳他的额角!
  铁摩勒道:“我不要你这猫哭老鼠的假慈悲,你就是给我治了伤,我也不领你的情。”虽然仍是在骂,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也不再挣扎、打人了。
  王燕羽解开绷带,叹口气道:“你这不讲理的小蛮子,我本待不管你,你却伤得这样厉害,啊呀,呀!我,我是不忍见你受苦!”
  她取出金创药轻轻替铁摩勒敷上,凡是绿林人物,金创药是必备之物,王家的金创药更是灵效无比,一敷上去,铁摩勒顿觉遍体沁凉,痛苦大减。他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有生以来,从来未与一个女子这样靠近过,王燕羽给他敷药,肌肤相接,气息相闻,铁摩勒纵想忍着呼吸,那一缕缕幽香,仍是透入他的鼻管之中,铁摩勒迷迷糊糊的,竟似觉得十分舒服。他猛地牙根一咬,心道:“铁摩勒呀铁摩勒,你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你怎可忘了杀义父之仇!”这一发劲,他身上的木板,登时格格作响。
  王燕羽皱了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脾气了?摩勒,你为何这样恨我?”铁摩勒怒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哼,哼,我劝你还是把我杀了的好,要不然,我有三寸气在,定要报仇!”王燕羽道:“就算是我杀了你的义父,那也不是你生身之父啊,绿林中斫斫杀杀,冤冤相报,还不是平常得很么?”铁摩勒大怒道:“你看得平常,我却是铭心刻骨,深记此仇!”
  王燕羽笑道:“好,就算你要报仇,你也总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呀。你饿了一整天了,是不是?不吃点东西,那来的气力报仇?”
  铁摩勒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见一个丫环走了进来,端着一碗茶水,说道:“铁少寨主,你趁热喝了吧。”
  铁摩勒道:“这是什么?”王燕羽笑道:“这是毒药,你敢不敢喝?”铁摩勒道:“我怕什么!”仰着脖子,一口气就喝下去,只觉入口甘凉,喝了之后,精神陡振,原来这是一碗上好的参汤。
  那丫环笑道:“小姐,你倒真会劝人吃药!”端了空碗退下。铁摩勒道:“你别得意,不管你施什么恩惠,我们之间的怨仇,总是无法消除!”
  王燕羽道:“我本来不想辩解,但你这样仇恨我,我却也不得不说几句,大破飞虎山那年,我只是十四岁。我只知道你的义父是个恃强凌弱的绿林霸王,我父亲叫我杀他,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其实她现在也不认为是做错了,不过,当着铁摩勒的面,这一句却没有说出来。
  铁摩勒心中一动,想道:“不错,那时候她只是个还未很懂人事的小姑娘,罪魁祸首是她的父亲,是帮王伯通为恶的空空儿!”恨意稍稍减了两分,但一转念间,却又想道:“不管她当时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她总是亲手杀了我义父的仇人,我怎么可以原谅于她?”
  王燕羽聪明之极,早已从他神色之中看出他心情的变化,一笑说道:“铁少寨主,你现在好了点么?”铁摩勒受伤虽重,只是皮肉之伤,这时只是气力还未使得出来,精神已恢复了四五分了。他心里也多少有点感激,但口头仍是很强硬的说道:“好与不好,与你何干?我不要你献假殷勤!”
  王燕羽扑嗤笑道:“谁向你献殷勤啊?你以为我想留你这臭小子当宝贝么?你知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铁摩勒怔了一怔,重复她的话道:“什么意思?”
  王燕羽笑道:“你好了,我就要撵你走了!”铁摩勒大出意外,叫道:“什么,你让我走?”王燕羽道:“是呀,你不是要报仇么?我不让你走,你怎能报仇?我是怕你说我怕你报仇,所以才要放你走呀!好啦,你试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能不能骑马?秦襄那匹黄膘马我们已给牠治好伤了,这是一匹好坐骑,我可以转送给你。你要走就快走!要不然,到了龙眠谷,可就由不得我做主啦。”
  铁摩勒情知她是随口捏个理由,好放自己逃走,心下踌蹰,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王燕羽已把他的兵刃和背包送了过来,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一包肉餔,是给你在路上吃的。”
  铁摩勒咬了咬牙,接了过来,说道:“你将来若是落在我的手中,我也饶你一次不死。”王燕羽笑道:“第二次就不饶了?好呀,那我可真的要小心,不可落在你的手中了。”
  王燕羽牵着他的手,揭开帐幕,抬头一看,说道:“今晚月色很好,你自己知道路吗?”铁摩勒道:“不用你替我操心,哼,哼,我有言在先,你这次放我回去,可不要后悔?”
  王燕羽笑道:“我本来就准备等你再来报仇,何悔之有?喂,你也不向我道别一声么?”
  那丫鬟已把秦襄那匹黄膘马牵来,就在此时,忽听得呜呜呜三支响箭,掠过上空,紧接着巡夜的女兵吹起了响亮的号角。
  王燕羽叫道:“不好,有敌人夜袭!”片刻之间,只见两队骑兵从东西两边冲来,采取包抄之势,杀声震天。黑夜之中,不知多寡,更不知是何方人马?
  王燕羽道:“敌方有备而来,于我不利,叫她们各自撤退!”叫那丫鬟拿了她的令旗,下去传令。
  王燕羽突然用了几分劲力,将铁摩勒的手紧紧一握,铁摩勒冷不及防,被她捏得“哎哟”一声叫将起来,大怒道:“你待怎么?”
  王燕羽道:“你现在气力未曾恢复,难以抵挡敌人,在乱军交战之中,危险太大。我送佛送到西天,你随我走吧。冲了出去,我再让你一个人走。”不由分说,便把铁摩勒扶上马背,叫道:“你坐不稳,可以抱着我的腰,逃难要紧!”
  说话之间,双方已是展开混战,王燕羽运剑如风,接连把几个敌人刺于马下,策马直冲出去!
  那匹黄膘马是匹久经训练的战马,不必鞭策,牠也知道自己突围,但王燕羽不是牠的主人,牠似乎有意让她吃点苦头,振蹄疾走,遇到障碍,往往一跳起来,便跃了过去。
  王燕羽的骑术甚精,她倒没有吃到苦头,可是铁摩勒却受不住了,他的脚背、腿肚、足跟,都是曾给挠钩勾伤了的,那匹马如此狂跑疾跃,他险险给马躀了下来,无可奈何,只好抱着王燕羽的纤腰,心里暗呼“惭愧!”
  只听得敌方有人叫道:“王家的小贼不知那里去了?却碰着这队娘儿们,真是晦气!”口气粗豪,似是不屑和这班女兵交手。
  铁摩勒听这声音颇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心念未已,对方已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抢着叫道:“喏,那不是王伯通的女儿吗?你瞧,她马背上还有一个男人!” “咦,看这模样,不像是她的哥哥,这是谁呢?”“哈,哈,你瞧,这个男人还搂着她的腰,那么亲热,九成是她的野男人!”铁摩勒面上阵阵发热,只听得又有人接着叫道:“不必管他是谁,只要那女的是王伯通的女儿就行了。这女强盗比她的哥哥还要凶狠厉害,将她除掉,就等如削掉了王伯通的一条臂膊!”
  先前那声音大喝道:“好,且待我上前将她一斧劈了!她手下这些臭婆娘不值得一刀,都放她们走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虬须大汉,手挥大斧,斜刺里一马冲来,铁摩勒猛地心头一震,原来这人正是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
  辛天雄是北方绿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往日他雄踞金鸡山,既不依附窦家,也不依附王家,但是自从王家大破了飞虎山,铲除了窦家五虎之后,龙眠谷一会,韩湛、南霁云等人揭破了王家与安禄山勾结的阴谋,自此之后,辛天雄就一直与王家作对,这次他打听得王龙客率众出动,只道他是去做什么买卖,因此特地在他的归途设伏,进行夜袭,却不料王龙客已随张忠志去了范阳,只碰上他的妹妹王燕羽。
  铁摩勒就是在龙眠谷之会的前夕,在韩湛家中与辛天雄见过一面的,时隔七年,黑夜之中,辛天雄已认不得铁摩勒了。
  铁摩勒待要出声相认,心里却猛地想道:“我搂着仇人的女儿,辛叔叔是个直心眼之人,叫我如何向他解释?”
  心念方动,辛天雄的快马已是冲来,一斧劈下,王燕羽冷笑道:“你这鲁莽匹夫,敢来欺我?”一个“蹬里藏身”,唰的一剑刺出,辛天雄一斧劈空,只听得“嗤”的一响,他的垫肩已给王燕羽一剑戳破!
  王燕羽因为有铁摩勒抱着她的腰,这匹马又是她初次骑的,因此她的骑术剑术虽然精妙,这一剑本来可以要了辛天雄的命的,却仅仅给了他一点轻伤。
  辛天雄大怒,拨转马头又是一斧劈来,这一次他领教过了王燕羽的剑法,不敢冲得太猛,仗着斧长剑短,大斧横挥,先斫马颈。
  辛天雄的斧重力沉,这一下王燕羽也不敢硬接。可是他不该挥斧斫马,这匹马身经百战,机警异常,一见大斧斫来,不待主人驾御,猛地就斜冲出去,反而抄到了辛天雄的马后,举蹄便踢。辛天雄的坐骑也是匹短小精悍的蒙古种良驹,但却禁不起这匹黄膘马的猛力冲击,登时被牠一脚踢翻,王燕羽冷笑道:“好呀,看你还敢发横!”柳腰一弯,俯身一剑刺下。
  铁摩勒搂着她的腰,当她和辛天雄恶战的时候,早已转了好几个念头。要知铁摩勒的气力虽然未曾恢复,但点穴的功夫还在,只要他在王燕羽的“愈气穴”上一按,王燕羽便得浑身瘫痪,不必铁摩勒亲自杀她,她也会被辛天雄的斧头劈死。
  可是这念头一起,铁摩勒立即便感到可耻,心中想道:“大丈夫纵是报仇,也得光明磊落!她如此信任我,我岂可暗算于她。”
  心念未已,辛天雄的坐骑已被踢翻,这时,王燕羽正在一剑刺下。铁摩勒心头一震,他虽然不愿暗算王燕羽,但更不愿辛天雄死于非命,百忙中无暇思索,立即使尽浑身气力,将王燕羽的腰板一扳,王燕羽这一剑刺不下去,辛天雄早已被人救走。
  王燕羽怒道:“你干什么?你认识这厮?”反手就要将他抛下马背。铁摩勒定着眼睛望她,王燕羽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冤家!好,总算你还有良心,未曾乘机伤我。”
  就在她说话之间,又是一骑健马如飞奔至,马上的骑士却是个刚健婀娜的女郎,铁摩勒又是心头一震,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韩湛的女儿韩芷芬。
  王燕羽叫道:“好呀,韩姐姐原来是你!咱们可得好好较量一番了。”七年之前,韩芷芬曾冒充辛天雄的女儿,参加龙眠谷之会,与王燕羽暗中较量过几手功夫。王燕羽不久就知道了她的身份,早就想找她正式比试一番,以雪被戏弄之耻。
  韩芷芬笑道:“我正是为了要领教姐姐的剑法来的!”她一马冲来,马未停蹄,已在马背上挽了一个剑花,使出一招“七星伴月”,待得两匹坐骑相接,她的剑尖已绽出七点寒星,就在这一招之内,分刺王燕羽的七处大穴。
  她的父亲韩湛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她的用剑刺穴的功夫,虽然未到炉火纯青之境,但在武林之中,也只有空空儿两师兄弟才能胜得过她。这一招使出,配合上健马冲刺的威势,王燕羽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在这瞬息之间,双剑已接连碰击了七下,她们二人的本领本是半斤八两,各有擅长,难分轩轾,但王燕羽的马背上多一个人,她处处要照顾铁摩勒,无形中等于受了牵制,这一来便不免稍稍吃亏,剑光过处,只见一缕青丝,随风飞散,王燕羽的头发被削去了一绺!
  铁摩勒垂下了头,贴着王燕羽的背脊,不敢让韩芷芬瞧见。韩芷芬却忽地停手喝道:“咄,你马背的那臭小子是受了伤的不是?将他抛下来,我不想误杀受伤之人,也好让你施展本领,与我一决胜负!”原来她虽然没有瞧见铁摩勒的病容,但见他不声不响,又不帮助王燕羽抗击,自然猜到他是受伤。
  王燕羽一提马缰,便冲出去,韩芷芬笑道:“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怕他落在我们的手中么?我们是真正替天行道的绿林豪杰,不比你们胡乱杀人,更不会乱杀俘虏,你放心好了。反正你们也逃不了,不如将他放下,咱们还可以好好比划一场,要是你胜得过我,我还可以为你向辛寨主说情,照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放你们过去。”
  辛天雄的手下抛出绊马索阻道,那匹黄膘马见前路不通,登时止步,正待觅路奔逃,说时迟,那时快,韩芷芬已追了到来,笑道:“怎么样?你舍不得抛下这小子与我单独比斗一场么?”
  王燕羽大怒喝道:“你啰唆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拨转马头,反手一剑就向韩芷芬胸前刺去,这一剑来得劲道十足,韩芷芬一伏身,在马背上一剑横削出去,这时两匹马正在擦身而过,韩芷芬使这一招险到极点,但也厉害非常,她是在马背上巧使“伏地回龙剑”,倘非骑术剑术两皆精妙,这一招实在难以使得出来。
  两人的剑法都迅如闪电,王燕羽一剑刺了个空,陡然间只见韩芷芬的长剑已贴着她的马身削来,除了立即缩到马背之上,她的双脚就要给剑削断。
  王燕羽的骑术也真了得,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她身形一侧,倏的就窜过一边,双足钩着另一边的马鞍,就似斜挂在马上似的,而且她的一只手还搂着铁摩勒,把铁摩勒的身子也扳平卧倒马上,避开韩芷芬的那一剑。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匹黄膘马,这时却忽然大声嘶叫,猛的跳跃起来,王燕羽只有一只脚能够使出,制牠不住,登时被抛了出去!
  原来这匹马甚通人性,最能护主,秦襄南征北战,就曾倚仗牠脱过不少次险难,牠认得王燕羽是敌人,在牠被擒的时候,又曾被王燕羽女兵的挠钩所伤,因此牠本来就不服气被王燕羽骑牠,一有机会,便立即将她摔了。
  韩芷芬大喜,飞身下马,挥剑来刺王燕羽的穴道,铁摩勒跌落地上,打了个滚,恰好滚到王燕羽的身边,他也不知那里来的气力,忽地双臂一振,似是一时情急,忘了危险,要用手来格韩芷芬的长剑,韩芷芬怔了一怔,正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只听得铁摩勒已在叫道:“韩姐姐!”
  韩芷芬大吃一惊,连忙缩手,失声叫道:“摩勒,怎么是你!”
  王燕羽身手何等矫捷,韩芷芬的剑势一缓,她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身形掠出数丈之外。
  韩芷芬叫声:“不好!这女贼可要逃啦!”正要仗剑去追,铁摩勒忽地“哎哟”一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跌进她的怀中。韩芷芬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羞臊,更顾不得去追敌,连忙将他扶稳,叫道:“哎哟!摩勒,你果然是受伤了,伤得这么重呀!”
  王燕羽回头一望,见他们二人已在相认,冷笑一声,挥剑便闯,她剑法精妙,武艺高强,在场诸人,除了韩芷芬外,谁也不是她的敌手,不消片刻便杀出了重围。
  辛天雄用绊马索擒获了那匹黄膘马,得意洋洋的回来道:“走了王伯通的女儿,却得了这匹宝马,也算不虚此行。你也擒获了这小子么?咦,你,你,你,你不是铁,铁少寨主么?”
  铁摩勒施礼道:“辛叔叔,久违了,小侄正是摩勒。”
  辛天雄叫道:“哈,你长得这么高了,铁老寨主算是有后了,我们大家都在惦记你呢。”顿了一顿,忽地面色一沉,问道:“摩勒,这是怎么回事,你怎的和仇人的女儿这样亲热呢?”
  铁摩勒面红耳赤,有口难开,韩芷芬笑道:“辛叔叔,你也怎的这样粗心,摩勒受了伤,你也未看出吗?”辛天雄道:“啊,原来你是受了伤被她们捉去的吗?” 韩芷芬插口道:“可不正是,我刚刚给他解了穴道的呢!”辛天雄道:“怪不得你泥塑木雕似的坐在她的马背上,见了我也不叫一声。怎么样,伤得重么?”铁摩勒暗暗感激韩芷芬替他掩饰,说道:“还好,只是手脚受了点伤。”
  辛天雄道:“韩姑娘,你家的金创药比我的好,摩勒的伤,就麻烦你代我料理吧。咱们等会再叙。”他是首领,这时战斗已经结束,天也快将亮了。他要去点查人数,料理伤亡,安排警戒,整顿队伍,准备一待天亮,便即拔队回山。
  韩芷芬拉了铁摩勒,选了一个地方,并排坐下。韩芷芬瞧了瞧他的伤势,笑道:“那位姑娘待你不错啊,她们王家的金创药比我韩家的还好,可用不着我来操心了。”
  铁摩勒好不尴尬,说道:“韩姐姐,取笑了。”韩芷芬笑道:“我说错了么?这药难道不是她给你敷的?”铁摩勒只好点头承认道:“是她敷的。”韩芷芬咳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正容说道:“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替你捏造谎言,现在你总应该对我说实话吧。”
  铁摩勒道:“我是受伤被俘,她要押解我回龙眠谷去。”韩芷芬笑道:“可没见过对犯人这样好法,既不缚你,又不点你的穴道,却和你同乘一匹马,还让你搂着她呢!”
  铁摩勒面红耳热,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何用意,我和她家仇深如海,被她捉了,本以为是活不成的了。”
  韩芷芬“噗嗤”一笑,伸出中指,轻轻戳了他一下,说道:“你这傻小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了。我看呀,早在七年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欢喜你了。那次在龙眠谷,你和她交手,她不是对你手下留情么?你还记不记得?”
  铁摩勒又羞又气,大声说道:“韩姐姐,你别调侃我啦!我与她仇深如海,不管她对我如何,我这仇总是要报的!你要不信,我给你发誓!”
  韩芷芬掩着他的嘴,笑道:“报不报仇,这是你的事情,我要你向我发誓做什么?快别大叫大嚷了,叫旁人听了笑话。”这话有两层意思,似是说怕别人知道了他和王伯通女儿的事情会笑话他,又似是说他要发誓这件事情是个笑话。铁摩勒想到的是前一层,心中一凛,登时不敢再说。
  辛天雄走回来道:“怎么样,伤好了些么?能不能骑马?”铁摩勒道:“多谢韩姑娘的金创药,好得多了。骑马不成问题。”辛天雄道:“好,那么就请你到我山寨里暂歇几天,有几位你认识的人也在那里呢。”这时,天色已经大亮,辛天雄下了命令,立即拔队起行。
  铁摩勒本来要赶到九原会他师兄,但一想自己伤还未愈,虽然可以骑马,但在路上碰到敌人,却是难以抵敌,而且他和辛韩等人多年不见,盛意难推,便答应了辛天雄,到他山寨去住几天。
  秦襄那匹黄膘马已被擒获,有一个头目试着骑牠,被牠摔了下来,辛天雄笑道:“这匹马真是匹好马,就是脾气太大,不服人骑,我本来可以制服牠的,只是怕以力服牠,牠的心里终须不服。”
  韩芷芬道:“待我试试。”走到马前,这匹马日间曾受挠钩所伤,前蹄下撕去一片皮肉,当时王燕羽的手下曾给牠敷了伤处,但经过夜间一场激战,包扎马脚的绷带已甩掉了。韩芷芬重新给牠换药,再裹好伤,拍一拍牠的颈项,笑道:“我和你交朋友,你愿意么?”那匹马昂首嘶鸣,竟似懂得她的意思似的,轻轻的挨擦她,服服贴贴的让她骑上去。辛天雄笑道:“还是你有办法,这匹马就给了你吧。”却原来这匹马认定王燕羽是牠的敌人,而韩芷芬则是把王燕羽打跑了的,所以牠对韩芷芬甚有好感,倒并非完全因为她替自己治伤的缘故。
  铁韩二人并马同行,韩芷芬道:“摩勒,你饿不饿?我这里有干粮。你瞧,我多粗心,几乎忘记问你了。”摩勒暗暗感激她体贴入微,当下说道:“多谢。我还有肉脯,请你给点水我就行了。“
  这肉脯正是王燕羽送给他的,铁摩勒嚼着肉脯,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由得一片惘然。韩芷芬道:“你想什么?”铁摩勒道:“没什么。你爹爹身体可好?当年我多蒙他照拂,正想去拜见他。”
  韩芷芬道:“好。但你想见他,只怕不能如愿。他不在山寨。”铁摩勒笑道:“哦,你爹爹竟放心让你一人落草为女大王么?”韩芷芬道:“我想落草,辛叔叔也不肯要我呢。我爹爹因为要到远方访友,不便携我同行,故而将我留在山寨,托辛叔叔照顾我。”
  辛天雄的马在前面,听了这话,回头笑道:“不是我照顾她,是她帮忙我呢。要不是有萨氏双英和她在山寨里,王伯通早就吞倂了我的金鸡岭了。”
  金鸡岭离龙眠谷约有一百五十多里,黄昏时分,大队回到山寨,山寨里的大小头目,早已出来迎接,萨氏双英与龙藏上人是以客卿的身份留在山寨的,他们和铁摩勒是旧相识,双方相见,谈起当年大闹龙眠谷之事,都是十分感慨。
  众人见了那匹黄膘马都啧啧称赏,龙藏上人道:“咦,这匹马是怎么得来的?”韩芷芬道:“是王伯通女儿的坐骑,是给辛叔叔擒获的。”龙藏上人道:“不对!”韩芷芬一愕,正想问有什么不对,铁摩勒已经说道:“这本是一个军官的坐骑。那军官被他们围困,是我恰好路过,拔剑相助,他才得突围而去的。”当下将经过说了一遍,龙藏上人道:“那军官叫什么名字?”铁摩勒道:“他冲出重围时,曾报姓名,姓秦,名字我一时忘记了。”龙藏上人道:“这就对了。那军官叫做秦襄,他的祖父便是本朝的开国元勋秦叔宝。我认得他这匹坐骑。这人虽是军官,却爱结交风尘豪侠,当年我到京师化缘,就曾蒙他款待过的。”韩芷芬笑道:“如此说来,这匹马我只能暂时用牠,日后还得设法将牠交回原主了。”
  辛天雄沉吟半晌,说道:“马倒是小事,我听说这秦襄是随朝廷的使者到范阳去的,如今安禄山却要追捕他,大局定然有变。”当下派出两路探子,一路去探范阳的军情,一路去探龙眠谷的动静。
  铁摩勒留在山寨养伤,辛天雄等人为了防备王家前来报复,每日只能抽出些少时间,来看铁摩勒一两次,韩芷芬却几乎整天都陪着他,两人谈论武功,各述见闻,倒是毫不寂寞。
  过了四五天,铁摩勒的伤已痊愈,受损的肌肉已复生,辛天雄所派出的两路探亦已先后回来。安禄山果然已经起兵造反,以诛杨国忠为名,率所部步骑十五万,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进攻唐朝。龙眠谷亦在忙碌备战,王伯通已发出绿林箭,命令归顺他的各处山寨起兵。
  铁摩勒怕大战一起,道路断绝,伤好之后,便即辞行。辛天雄不便再留,当下设宴饯行,席间殷殷嘱托,请铁摩勒在南霁云跟前代为致意,若有所需,金鸡岭愿从差遣。
  韩芷芬也与他们同席,临行之时,铁摩勒颇有惜别之感,但韩芷芬却言笑自如,好像并不把这场别离当作一回事。
  辛天雄送了他一匹好马,铁摩勒走了一程,不知怎的,脑子里尽是盘旋着两个少女的影子,一个是王燕羽,一个是韩芷芬。心中想道:“王燕羽对我好像依依不舍,芷芬怎的却不肯送我下山?”心念未已,忽听得马铃声响,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韩芷芬策马赶来!正是:
  谁道红妆情意薄,飞骑原是为郎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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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客店中宵闻惊报
  边关千里起烽烟
  铁摩勒又惊又喜,叫道:“芬妹,怎么你也来了?”这几天他们朝夕相处,两人之间,早已不用客套,铁摩勒比韩芷芬长三岁,所以改了称呼,不叫“韩姐姐”,而叫“芬妹妹”了。
  韩芷芬笑道:“我不送你下山,我知道你在心里一定骂我。”铁摩勒道:“这里离山寨已远,你只一个人出来么?”要知辛天雄与王伯通作对,金鸡岭周围都在王家的势力之内,铁摩勒怕她给敌人认出是金鸡岭的人,虽然她武艺高强,但孤身遇敌,究属危险。心里想道:“你要送就该早些来送,我已经走了几十里路,你才追来,这不是开玩笑吗?”
  铁摩勒正想劝她不必远送,韩芷芬忽地笑道:“摩勒,我不是来送你的,我是来和你同行的。”
  铁摩勒怔了一怔,道:“怎么,你要与我同行?”韩芷芬道:“是呀,我在山寨里住得厌了,正想到外面走走。怎么,你不欢喜我和你作伴么?”
  铁摩勒道:“你怎么可以擅离山寨?”韩芷芬道:“我又不是金鸡岭上的头目,说走就走,有何不可?”铁摩勒道:“啊呀呀,你,你,你虽是他们的客人,也不该——”韩芷芬笑道:“你放心,我已经和辛寨主说好了的,并不是不辞而行。王家忙着和安禄山图谋大事,无暇对金鸡岭报复,我走开了并无影响。你下山之后,辛寨主也在担心你一个人在路上怕有危险呢,所以我一说他就答应了。”
  铁摩勒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韩芷芬笑道:“我是有意令你惊喜的,怎么,你不高兴与我作伴吗?”
  铁摩勒笑道:“那有不高兴的道理?我还想向你请教点穴的功夫呢。”
  两人并辔同行,一路谈谈笑笑,铁摩勒的马不及他的马快,韩芷芬经常要勒住坐骑,不能放尽马力。但虽然如此,在这一日之间,他们也走了二百多里,黄昏时份,到了一个名叫“扶风”的小镇。
  这是一个汉胡杂处的地方,男女同行,司空见惯。他们到一间客店投宿,店主人望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夫妻吗,店里只剩下一间房子。”铁摩勒面上一红,说道:“我们是兄妹。”
  店主人道:“既是兄妹,那也可以将就住住。这几天南来逃难的人很多,到处都住满了。恰好今天刚有一个客人搬出,算是你们的运气。”铁摩勒没法,只好要了那间房子。他郑重嘱托主人代为照料马匹,要了几个酒菜,便和韩芷芬进房。
  铁摩勒是在刀枪堆里打滚长大的,但和一个女子在晚间同处一室,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进了晚餐之后,两人在烛光下相对,都不免有点异样心情,铁摩勒低声说道:“芬妹,你早些安歇吧,这张床给你,我在地下打坐。”韩芷芬道:“你病体初愈,还是你在床上睡吧,舒服一些。”铁摩勒红着脸道:“不,我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在这地上打坐满舒服。”其实他是不好意思在韩芷芬面前睡觉。韩芷芬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呀。好吧,你打坐我也陪你打坐吧。”
  这间房子不过丁方八尺,是名副其实的斗室,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之外,剩下的地方极为有限,两人都在地上打坐,几乎是肌肤相接,气息相闻。铁摩勒但觉缕缕幽香,中人如酒,禁不住神思飘荡,忽地一个少女的影子泛上心头,那是王燕羽的影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想起王燕羽来。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闹,店主人高声叫道:“客人们都请出来,长官来查夜啦。”韩芷芬骂道:“讨厌,一出门就碰上这些麻烦事儿。”铁摩勒笑道:“你就忍着点吧,要是和他们闹起来,麻烦就更大了。”
  客人们陆续出房,韩铁二人也混在人堆之中,未到大堂,便听得有个军官问道:“你们这里有几位女客?”店主人道:“有三个。”那军官道:“是有男人相伴的还是单身女客?”店主人道:“有一个是兄妹同来,其他两个是并无男子陪伴的,不过也非单身女客,她们是结伴同来的。”那军官“唔”了一声,又问道:“这三个女客,有没有骑着马来的?”店主人道:“只有一个是骑马来的,就是那个妹妹。”军官连忙道:“马是什么颜色?”店主人道:“好像是匹黄膘马。”那军官道:“好,你带他们到马厩去看一看。”
  韩芷芬吃了一惊,心道:“难道他们是来追查秦襄这匹宝马的下落么?”铁摩勒更是吃惊,这军官的声音尖锐刺耳,甚是特别,竟似在什么地方曾听过的。
  这时他们已经出到大堂,铁摩勒抬头一看,不由得当场变了面色,原来这两个军官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安禄山的亲兵副统领聂锋,这个人也还罢了,另一个却是曾在飞虎山上,和他的段叔叔交过手的那个精精儿。铁摩勒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心中想道:“幸而他的师兄空空儿没有同来。”
  当年在飞虎山上,精精儿与段珪璋比剑的时候,铁摩勒只是旁观人众之一,后来大闹龙眠谷,精精儿虽也在场,却未曾和铁摩勒交过手,何况铁摩勒现在已经长大,精精儿就算当初曾有印象,如今也不认识他了。
  铁摩勒心里想道:“他们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怎知道芬妹今日会骑这匹黄膘马下山?不对,九成不是为这匹马来的!”“可是,不为这匹马又为的什么?聂锋是安禄山帐下有数的将领,怎的会到远离范阳数百里外一个小镇来查夜?”铁摩勒心里阵阵疑云,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两个女客是一对跑江湖的卖解女郎,都有一头长发,精精儿叫兵丁举起火把,走到她们面前,端详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来,拨开她们的头发,年纪长的那个媚态撩人,“噗嗤”笑道:“大人,你干什么?哎呀呀,哈,哈,哈,我最怕呵痒!”精精儿面色一沉,将她们推开,喝道:“胡说八道,谁和你们闹玩?走开,没有你们的事了!”
  精精儿眼光一转,落到韩芷芬身上,怔了一怔,走过来道:“干什么的?”韩芷芬道:“和哥哥一同逃难的。”精精儿道:“好一位美貌姑娘,你是懂武艺的吗?”指一指她腰间的佩剑。韩芷芬道:“武艺虽然不懂,但兵纷马乱,带剑防身,总好一些。若有坏人,也不能教他容易欺负。”
  精精儿“哼”了一声,跨上一步,忽地来捏韩芷芬的手臂,铁摩勒陡地一声大喝:“你欺侮人!”一掌就照精精儿的面门掴去!
  精精儿焉能给他打中,反手一刁,立即扣着铁摩勒的脉门,冷笑道:“浑小子,你不想活啦!”双指正想扣实,铁摩勒铁腕一振,一股非常强劲的力道突然发出,精精儿双指之力禁受不起,登时松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闪电之间,精精儿那一只手刚沾着韩芷芬的肌肤,韩芷芬已是挥袖一拂,引开他的眼神,左手五指一拢,使出家传拂穴功夫,跃将起来,反手朝着精精儿的脑门一拂。
  精精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本来已看出这对“兄妹”懂得武功,却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武功如此厉害,百忙中霍地一个“凤点头”向后跃开,饶是他闪避得快,“太阳穴”附近已给韩芷芬的手指拂中,登时脑痛如裂,眼前昏黑。
  铁摩勒拔出剑来,一剑就向精精儿刺去,精精儿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双眼未曾睁开,已是身移步换,他的轻功远在铁摩勒之上,铁摩勒出手如风,唰、唰,唰连环三剑,都未刺中,待到第四剑攻到,精精儿亦已拔出剑来,但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精精儿倒退两步,铁摩勒的长剑却已损了一个缺口。
  他们两人乒乒乓乓的打将起来,登时吓得鬼哭狼号,鸡飞狗走。聂锋拔出长剑,堵住门口,扬声问道:“是这两个人吗?”精精儿叫道:“不管他们是否刺客,先拿下来再说!”言下之意,即是要聂锋帮他的忙。
  聂锋未上,韩芷芬先已攻到,她将青钢剑当成判官笔使,剑尖一颤,瞬息之间,连袭精精儿七处大穴,精精儿“咦”了一声,叫道:“你这丫头也会刺穴!”使了一个“游龙绕步”的身法,避招还招,也是在一招之内,连袭韩芷芬七处大穴,精精儿轻功比她高明,功夫也较为老到,韩芷芬一剑搠空,但觉劲风飒然,精精儿的剑尖已指到了她胁下的“愈气穴”,幸而铁摩勒来得及时,一招“乘龙引凤”,将精精儿的宝剑引出外门,可是双剑相交,铁摩勒的剑身又损了一个缺口。原来精精儿这剑是由玄铁合金鍊成的,名为“金精铁剑”,剑刃钝而无光,看来毫不起眼,但却沉重异常,给它碰着,就似给大铁棒砸击一般。
  精精儿一招将韩芷芬杀退,哈哈笑道:“你的刺穴功夫也不错了,可惜尚未到家。”他话虽如此,心头却不禁为之一凛,要知精精儿的刺穴剑术,是从袁公古剑谱中学来的,这部剑谱早已失传,直到三十年前,始由他的师父从一古墓中掘得。精精儿与空空儿同门习技,空空儿能在一招之内连袭敌人九处穴道,精精儿不及师兄,只能在一招内连袭七处大穴。他们的师父已死,精精儿以为刺穴剑法,当世除了师兄,就要数他第一。那知韩芷芬年纪轻轻,竟然也能像他一样,在一招之内,连袭对方七处穴道,而且使出的剑法又与他的所学不同,这怎不令他惊诧。心里想道:“难道刺穴之法不止一家,除了袁公剑谱,还有别的古谱不成?这丫头现在虽不及我,但亦已鍊到这般境界,再过几年,还当了得?”他不知道韩芷芬乃是韩湛的女儿,韩湛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这刺穴之法是他自己悟出来的。
  聂锋拔剑出鞘,上前助战,挽了一朵剑花,使出一招“玄鸟划砂”,斜刺铁摩勒的膝盖,铁摩勒喝道:“你也来了么?”运足气力,将长剑当作大刀来使,一剑劈下,聂锋是安禄山帐下第一把剑术好手,却不曾见过这等看似平凡,实则威力奇大的剑法,双剑一碰,立知不妙,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这一回却是聂锋的剑身损了一个缺口,他定睛一瞧,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
  精精儿道:“聂将军,你认得他?”聂锋道:“他就是铁崑仑的儿子铁摩勒。”原来经过了飞虎山之役,空空儿对铁摩勒甚为赏识,曾叮嘱过他的师弟,若是在江湖上碰上了铁摩勒,须得手下留情。聂锋曾听得精精儿谈过此事,故此把铁摩勒的名字说出来,希望精精儿放他过去。
  那知精精儿利欲薰心,他虽然敬畏师兄,但却想巴结王伯通。当下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死鬼窦老大的干儿子铁摩勒,我师兄昔日曾饶你不死,如今我看在师兄的份上,也不要你的性命就是。快扔下兵器,免得皮肉受苦。”这话的意思即是要铁摩勒向他投降,原来他是想拿了铁摩勒之后,交给王伯通处置。
  铁摩勒勃然大怒,喝道:“精精儿,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吧,你给我磕了响头,或者我也会饶你。”精精儿这一气非同小可,冷笑道:“好狂妄的小贼,你练了几天功夫?”登时展开狂风骤雨般的剑法,一剑紧似一剑,剑剑指向铁摩勒的大穴。聂锋暗暗叫苦。
  铁摩勒毫不畏怯,也展开了从段珪璋剑谱中学来的六十四手龙形剑法与精精儿对攻,他在磨镜老人门下七年,内功上已有深湛的造诣,再配上了这套上乘剑法,与精精儿已相差无几。只是他在兵器和轻功这两方面却要吃亏,作战的经验也还不及对方,但他却胜在有一股锐气,精精儿见他竟似全不顾性命般的强攻猛打,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铁摩勒不知聂锋对他存有好意,见他向精精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当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因而出手之时,对聂锋也毫不留情,聂锋一来怕精精儿起疑,二来铁摩勒的剑招既然如此狠辣,迫得他也不能不认真对付。
  精精儿默运玄功,调匀气息,刚才所受的拂穴痛楚,已完全消失,剑法的威力越来越强,再加上聂锋之助,更占上风。铁摩勒的攻势不久就被阻歇,韩芷芬的刺穴剑法也渐渐施展不开。
  忽听得马嘶人闹,店门外乱成一片。原来这些兵丁是精精儿到了扶风镇之后,才调来的当地兵丁,根本就谈不到有什么本领,他们奉命到马厩去将那匹黄膘马牵出来,反而给那匹马踢翻了四五个,冲了出来,现在正在大街上拦截。
  韩芷芬听得黄膘马的嘶鸣,心中一动,叫道:“摩勒,走吧!”两人同样心思,忽地双剑合璧,一齐向聂锋冲过去,聂锋本就无意与他们拼命,侧身一闪,韩铁二人登时冲出了店门。
  那匹黄膘马最能护主,牠本来可以自己逃走,但牠却不肯逃走,在大街上东奔西窜,大声嘶叫,等待主人。兵丁们一靠近牠便给牠踢翻,又因奉命生擒,不敢放箭,只好作势追逐,待到马儿冲过来,他们反而要远远避开。
  韩铁二人冲出店门,那匹黄膘马立即飞跑过来,那知精精儿的身法当真是快到了极点,“呼”的一声,竟似鹰隼飞天,倏的从韩铁二人头顶飞过,将那匹黄膘马一按,黄膘马禁不住他的内家真力,登时倒退了十数步,这匹马久经阵仗,知道遇到了强敌,一时之间,不敢上前。
  精精儿转过身来,将他们拦住,纵声笑道:“还想逃么?”韩铁二人双剑齐出,一个刺他的肩井穴,一个用“斩马式”,将长剑当作大刀来使,横斫他的双腿,两人联剑而攻,各自使出看家本领,精精儿也不敢硬接,可是他溜滑非常,仗着轻灵矫捷的身法,左面一飘,右面一闪,竟然如影随形,韩铁二人都感到精精儿就似在他们的身边,同时向他们攻击。两人不敢分开,只好背靠着背,合力抵御。
  聂锋虽然有意将他们放走,可是这个时候,精精儿已将他们绊住,聂锋自是不得不上前助战。韩铁二人联手要胜过精精儿,多了一个聂锋,他们就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精精儿撮唇长啸,一个军官飞马赶到,精精儿叫道:“武大人,你不必助我,请你先降伏这匹黄膘马吧,这是宝马,不可将牠伤了。”
  这军官名叫武令珣,乃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个得力的将领,他认得这是秦襄的坐骑,大喜叫道:“不劳吩咐,我认得这匹马儿。牠的主人就是日前从范阳逃走的秦襄,这对小贼定是与秦襄有关,不管他们是否刺客,你将他们擒了,就是大功一件。”
  精精儿笑道:“聂将军,如此说来,倒是给咱们误打误撞撞上了。”聂锋知道关系重大,精精儿似乎已有点起疑,他心头一凛,只好横了心肠,全力进攻。激战中只见剑影纵横,剑光霍霍,圈子越缩越小,韩铁二人都已在对方的剑势笼罩之下,剑招渐渐施展不开。
  正在这危急万分之际,忽又听得蹄声得得,有一匹白马从街道的那一头跑过来,骑在马上的是个少女,只听得她格格笑道:“你们找错了人啦!”倏然间如箭离弦,从马背上掠出,武令珣正在追那匹黄膘马,刚好碰上了她,一照面便即给她刺中了手腕!
  铁摩勒一看,大喜叫道:“夏姑娘,你来了!”原来这少女正是夏凌霜。
  夏凌霜运剑如风,当者辟易,霎眼之间,已攻到精精儿背后,精精儿反手一剑,腾身飞起,喝道:“昨晚的刺客是你!”话声未了,已是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凌空刺下,这一招宛似兀鹰扑兔,来势凶猛之极!铁摩勒使了一招“举火燎天”,恰好与夏凌霜的青钢剑同时挥出,架住了精精儿的宝剑,但听得“当”的一声,精精儿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铁摩勒与夏凌霜也各自退过一边。他们两人合力,要胜过精精儿少许,可是精精儿身法矫捷,这一招虽是稍稍吃亏,但转眼间又已翻身扑到。
  精精儿笑道:“好一位标致的大姑娘,幸亏昨晚没有划伤你的花容玉貌。”他用“盘龙绕步”的身法,绕着夏凌霜打转,韩铁二人双剑刺空,精精儿运剑防身,以闪电般的身法乘隙直进,左手一伸,骈指如戟,便来点夏凌霜穴道。
  那知夏凌霜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着,霍地一个“凤点头”,挥袖倒拂过来,反手便是唰的一剑,精精儿叫道:“好狠的剑法!”只听得“嗤”的一声,夏凌霜的衣袖给他撕去了一幅,但精精儿的衣襟也已给她一剑穿过,两人都未曾受伤。
  夏凌霜骂道:“好贼子,我不雪此耻,誓不为人!看剑!”原来精精儿已由王伯通保荐他给安禄山,担任守护节度府之责,夏凌霜昨晚到府中行刺,给精精儿飞出一柄匕首,削去了她的一绺头发,但却没有看清她的面貌。夏凌霜逃出府门,立即跨上白马,她那匹白马也是日行千里的宝马,精精儿赶她不及,只好跟着蹄印一路追踪。夏凌霜住在这条街另一头的一间客店,听得喧闹打斗之声,才赶过来的。
  夏凌霜的剑法自成一家,奇诡无比,精精儿还是第一次和她交手,欺她女流力弱,见她剑到,用了一个“压”字诀,运足内力,拍将下去,那知夏凌霜的剑锋忽地中途一转,变了方向,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精精儿身形一幌,正要避招还招,铁摩勒亦已一剑劈下,铁摩勒的内力与他不相上下,双剑一碰,铁摩勒的长剑固然再损了一个缺口,但精精儿的宝剑亦已给他荡开,夏凌霜喝一声:“着”,剑光如练,分心疾刺,饶是精精儿闪得快极,肩头已给剑尖划破了一条伤口。
  聂锋慌忙出剑相援,铁摩勒喝道:“你这厮为虎作伥,也须饶你不得!”声到人到,举剑便劈!
  两人的势子都急,眼看就要碰上,那知夏凌霜来得比他们更快,就在铁摩勒举剑劈下的那一霎那,只见寒光一闪,夏凌霜已抢在前头,一剑刺出,聂锋肩头中剑,血流如注,大叫一声,舍命飞奔。铁摩勒被夏凌霜一挤,身形歪斜,一剑劈空,连呼可惜。他那知道夏凌霜是有意放走聂锋,将他挤开。不过她这剑剑招凌厉,而且又确是已把聂锋刺伤,所以谁也看不出来。
  聂锋一走,变成了精精儿以一敌三的局面,纵使他武功再强一倍,也难以抵挡这三个人的合力围攻,不过片刻,精精儿已接连遇了好几次险招,有一次险险给韩芷芬刺中他的“璇玑穴”,又有一次,铁摩勒的剑锋几乎贴着他的额角擦过,要不是他轻功超卓,身手矫捷,随便中了一剑,便有穿心裂脑之灾。
  处此情形,精精儿那里还敢恋战?激战中,铁摩勒使出杀手,一招“独劈华山”,将长剑当成大刀来使,朝他的天灵盖劈下,精精儿喝声:“来得好!”借他这一劈的力道,剑尖在铁摩勒的剑脊上一点,倏的便腾身飞起!
  夏凌霜喝道:“留下头来!”精精儿刚刚跃起,猛觉劲风扑面,头顶上空白光如练,原来夏凌霜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在铁摩勒出剑之际,她已施展“一鹤冲天”的功夫,先一步跳起来,精精儿这一跃起,无异送上去受她剑劈!
  精精儿也真了得,就在这性命俄倾,死生一发之际,他竟然在空中一个转身,俨如鹰隼回翔,倏的就避了开去,可是他身子悬空,究竟不及在地上那般矫捷,避是避开了,半边头发已给夏凌霜的剑光削去。
  夏凌霜也明知他轻功高明,难以取他性命,这一剑本来就是只想削他的头发,目的已达,哈哈笑道:“割发代首,饶你去吧!”
  精精儿身法快极,转眼间便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远远听得号角长鸣,夏凌霜道:“这厮还不服气,想是要再调帮手前来。”铁摩勒道:“他不服气?我这口气也未出呢,只怕他不来!”夏凌霜笑道:“报仇不在一日,咱们今晚总算已把他杀得狼狈而逃了。”韩芷芬也道:“咱们还要赶往九原,不要再恶战了。”
  夏凌霜跨上白马,韩芷芬道:“摩勒,你和我同乘这匹黄膘马吧。别的马儿赶不上夏姐姐的白马。”铁摩勒见她已在马上招手,只得依从,当下三人二马,离开小镇,向西疾驰。
  这两匹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俨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振蹄竞跑,似是有意比赛脚力一般。韩芷芬抱着铁摩勒的腰,低声笑道:“你那天是不是这个样子?”铁摩勒被她一逗,面红耳赤,但却不自禁的想起了王燕羽来。
  不久,天色大明,夏凌霜勒着白马说道:“咱们可以歇歇啦,这一跑少说也跑了一百多里,精精儿轻功再好也追不上了。”
  铁夏二人多年不见,这一次意外相逢,大家都很高兴。铁摩勒首先向她打听段珪璋的消息,夏凌霜道:“他们两夫妻这几年来在江湖上到处奔跑,找寻他们失去的儿子,直到现在,还未找到。”铁摩勒道:“你可有见过他们?”夏凌霜道:“三年前见过一次。最近我听说他在范阳,但我到了范阳,却不见他。”铁摩勒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精精儿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捉拿什么刺客,原来是你在范阳曾经去行刺安禄山。”夏凌霜笑道:“我也不全是为了行刺而去的。他起兵造反,我到了范阳,适逢其会,才动了念头,要把他除掉,却不料碰着精精儿。”
  铁摩勒问道:“那西岳神龙皇甫嵩,你后来可有再碰见么?”夏凌霜面色倏变,恨声说道:“这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问他干吗?”铁摩勒道:“我已问过师父,我师父说,皇甫嵩此人虽然有时行事怪僻,但江湖上指责他做的那些恶事,我师父却不相信是他做的。”夏凌霜“哼”了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这老贼何以竟有这样好的人缘,好几位武林老前辈竟然都替他说好话?可是我却曾亲眼见到他杀了酒丐车迟,这件事情段大侠还未曾告诉你的师父。”当下将那一年她与段珪璋夫妇同上玉树山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了他们合力打败了空空儿,也说到了皇甫嵩暗杀车迟的经过,听得铁摩勒诧异不已。
  他们放马缓缓而行,谈了半天,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夏凌霜再勒着马,说道:“我还未曾问你,你们是上那儿?”铁摩勒道:“我们是要到九原去会见我的师兄,郭子仪现在正需要帮手。”夏凌霜忽地低声说道:“你见到霁云,请告诉他我正在等他,请他这几天内来我这里一趟。若是再迟,恐怕军情紧急,他要跑不开了。”
  铁摩勒观言察色,笑道:“哦,原来你们已经这样要好了,南师兄却还不肯向我透露半点风声。”
  夏凌霜嗔道:“油嘴滑舌,想讨什么?我和你是说正经事情。”铁摩勒笑道:“我说的不是正经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夏凌霜抬起手来,作势欲打,却忽地停止,反过来取笑他:“韩姑娘,你听摩勒说些什么?你可会意么?”韩芷芬笑道:“夏姐姐,你可别向我开玩笑,你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呢!”
  铁摩勒忙道:“好,都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叫南师兄找你,你可尚未曾将地址告诉我呢。”夏凌霜道:“我已经和他说过了的,他大约也会料到这几天内,我会在那里等他的。”铁摩勒笑道:“原来你们早已约会好了,我这才是叫做瞎操心呢!”当下,他们就在岔路分手,铁摩勒与韩芷芬迳往九原,暂且不表。
  且说聂锋受伤之后,落荒而逃,跑到扶风镇郊外,忽见精精儿也赶到来,大声叫道:“聂将军,聂将军!”
  聂锋只好停了脚步,问道:“可曾擒获了刺客么?”精精儿面孔铁青,道:“都逃了!”聂锋道:“这几个小辈的确是扎手得很,我中了一剑,险些穿过了琵琶骨!”
  精精儿道:“让我瞧瞧。”望了他伤口一眼,忽地冷冷说道:“聂将军,这个女刺客对你可是很讲交情啊!”
  聂锋变了面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未免太小觑我了!难道我要那刺客杀了,才是应当的么?”
  精精儿道:“岂敢,岂敢!谁不知聂将军是剑术名家,我岂敢小觑将军?我那句话其实应该这么说,你对那女刺客也很够交情。”这几句话说得非常明白,即是说聂锋有意让她刺伤,而她这一剑却也是恰到好处。
  聂锋本来有点心虚,一时之间,不知是发作好,还是不发作好。精精儿诡笑道:“聂将军,咱们在剑术上还算得说是个行家,不必相瞒了。这女贼是什么人?”
  聂锋道:“我不认识……”聂锋还想为他所受的轻伤辩解,精精儿已打断他的话道:“你真的不认识?我倒知道她姓夏,就是不知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护着她!”聂锋面色大变,愤然说道:“你含血喷人!”
  精精儿笑道:“聂将军,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别多心。你不肯对我说实话,那却是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忽地迈上一步,拍一拍聂锋的肩头,聂锋正自说道:“你要我说什么实话?……”突然被他一拍,吓了一跳,只见精精儿已从他身旁跃开,手里拿着一封信,哈哈笑道:“这是那位卢夫人写给她母亲的信是不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那位卢夫人是夏姑娘的什么人?你和她们又是什么关系?”
  聂锋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窃去了怀中的信件,登时吓得呆了。原来这是卢夫人写给她的表姐,亦即是夏凌霜母亲的信。这信卢夫人前几天就写好了,她知道聂锋要随军出征,可能经过她表姐的家乡,托他便中带交。她却想不到就在交了信给聂锋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夏凌霜就偷偷来看她,而且还到节度府去行刺安禄山。
  精精儿目不转睛的盯着聂锋,又纵声笑道:“听说这位卢夫人以前是有名的美人,可惜她的容貌已经毁了,聂将军,你现在才充作护花使者,不是有点晚了么?哈哈,这封信,你本来应该交给那位夏姑娘,大约是因为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不方便交给她吧?这也不必为难,我给你送去好了!”
  聂锋又惊又怒,呆了半晌,叫起来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只是怜惜卢夫人的遭遇,有什么私情!你要出首,我拼着把这条命交给你便是。”
  精精儿笑道:“我若要出首早就出首了,老实告诉你吧,前天晚上,卢夫人将这封信交给你,我已暗中看见了。聂将军,我也爱惜你是条好汉,你别怀疑我对你存有坏心。”
  聂锋道:“好,那么你要什么?”精精儿道:“我也不问你和她们有什么私情,我只是问你要她们母女的地址!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也好彼此互相扶持。”要知聂锋乃是薛嵩的表弟,也很得安禄山的信任。所以精精儿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也的确想结纳他。用这件事作为要胁,好令聂锋为他所用。
  聂锋在安禄山的将领之中,是个比较正直的人,可是这封信已给精精儿搜去,就等如命根子捏在他的手上,在这生死利害关头,他究竟不是圣贤,踌躇了好一会,心中想道:“我若不说,他去出首,我固然送命,卢夫人也不能保。而且夏凌霜剑术高强,她的母亲又是当年著名的女侠冷雪梅,夏凌霜的剑术还是她母亲所传授的。精精儿对她们母女,也未必便讨得了好去。
  聂锋踌躇了好一会,终于低下了头,轻声说出了冷雪梅隐居的所在,精精儿哈哈笑道:“对啦,这才够朋友!”笑声有如枭鸟夜啼,听得令人毛骨悚然,聂锋被迫做出违背良心之事,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待他抬起头时,精精儿已去得远了。
  铁摩勒与韩芷芬兼程赶路,那匹黄膘马骏健非常,虽然驮着两人,仍然比寻常的马匹快了几倍。第二天中午时分,便赶到了九原,当即前往太守衙门求见,轮值的门官听说他是南霁云的师弟,殷勤接待,说道:“太守与南将军正在内校场督导诸将练习弓马,铁壮士不是外人,便请进去。”
  这内校场设在太守衙门之内,是中下级军官接受检阅和练习弓马的地方,铁摩勒进去,见过郭子仪与南霁云,郭子仪见他躯体魁梧,端的是一表人材,甚为欢喜,无暇叙话,便叫他坐在身旁,看诸将操练。
  其时正在练习弓箭,箭靶立在场心,射者在百步之外发箭,要射中红心,非但箭要射得准,臂力最少也要开得五石强弓。郭子仪麾下的将领果是不凡,铁摩勒看了十个人射箭,有七个人俱是三箭皆中红心,有两个人中了两箭,成绩最差的那个人也中了一箭。
  铁摩勒忽觉其中有一人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郭子仪已对他说道:“铁壮士,你也要试试么?”
  铁摩勒有意卖弄功夫,当下要了一把五石铁胎弓,施展连珠穿云箭法,三箭连发,嗖的一声,第一枝箭穿过了红心,接着第二枝第三枝跟着穿过,首尾相啣,跌下地来,还排成一条直线。登时赢得了全场的采声!要知那箭靶里外三层牛皮,厚可五寸,诸将虽然有人三箭俱中红心,但却无一箭能穿过重革的,而且穿过红心之后,还能够首尾相啣,排成一行,那更是神乎其技了。
  郭子仪大喜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铁壮士前来,正是天助我也。”当下传令罢操,在内堂设宴接风。
  席上免不了谈论军情,铁摩勒这才知道,安禄山已经攻陷太原,太原留守杨光翙是杨国忠的同族,当时尚未相信安禄山乃是造反,糊里糊涂竟自出城迎接,立即便给贼兵捆缚起来,解送安禄山军前杀了。他造反至今,不过半月,已经攻陷了七八处州县,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铁摩勒道:“怎的就让贼势如此披猖?”郭子仪叹口气道:“都是承平日久,朝廷的兵制坏了,猛将精兵,多聚于边塞,内地几全无武备,因此一旦变起,便竟是望风披靡。”
  原来唐初的兵制为“府兵制”,分天下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关内居其半,属诸卫管辖,各有名号,而总名为“折冲府”。府兵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为上等;一千人中等;八百人为下等。民自二十岁从军,至六十岁而免,休息有时,征调有法。折冲府都设立木契铜鱼,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发,下勅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皆合,然后发遣。凡行兵则甲胄衣装皆自备,国家无养兵之费,罢兵则归散于野,将帅无握兵之权。此法近于“寓兵于农”的征兵制,本来甚好,惜乎日久弊生,有等从军之家,因杂徭之累,渐渐贫困,管理府兵的官将,又役之如奴隶,府兵便多逃亡。死亡者有司不复添补,反利其死而没其资财。于是府兵之制日坏。至李林甫为相,奏停折冲府上下鱼书,自是折冲府无兵,空设官吏而已。至天宝年间,府兵制名存实亡,各地驻军多改为募兵,其所召募之兵,十九系市井无赖子弟,不习兵事。安禄山的兵马,本来强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为回纥攻破,安禄山诱降其众,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马壮,天下莫及。
  郭子仪道:“好在朝廷现在已命大将军哥舒翰屯军潼关,作为长安的屏障。哥舒翰是能征惯战之将,安禄山未必过得了这一关,另外,朝廷又已任命原来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席使,要他驰赴东京募兵,或者可以抑阻贼兵的凶焰。”南霁云道:“那封常清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只怕不能济事。哥舒翰虽有将才,但是胡人,只怕也未必靠得住。看来这拨乱反正的大事,还得倚靠令公。”郭子仪道:“国家大事,不能倚靠那一个人,大家都有份儿。现在局势已然如此,我也只有尽我自己的本份便是。”
  席散之后,南霁云邀铁摩勒进他的私室相叙,铁摩勒笑道:“南师兄,别的事都可以缓谈,有一件是要你立刻做的。”南霁云怔了一怔,道:“什么?”铁摩勒道:“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呢!”南霁云道:“怎么?你见到了夏姑娘了吗?”铁摩勒笑道:“果然一提起你便知道是她了。”当下将途中所遇之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南霁云,笑道:“师兄,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南霁云红着脸道:“别胡说。”其实,他心里正在暗暗欢喜,夏凌霜之约的确是与婚事有关的。
  原来在这几年间,他们二人常相过往,早已情投意合,结下鸳盟。只因夏凌霜的母亲性情孤僻,她隐居在玉龙山下的沙岗村内,廿余年来,足迹未曾踏出过村庄半步,也从来未接见过外人。所以在婚约未曾定实之时,夏凌霜也不敢带南霁云去见她的母亲,直到最近,夏凌霜禀明了她的母亲,得到母亲的同意,才敢邀他到家中相见。这事是他们上次见面时说好了的,夏凌霜本来要到九原偕南霁云同往,恰巧在途中碰见铁摩勒,而她又急于回家见母,因此托铁摩勒传话,南霁云一听,便知夏凌霜的母亲已经同意,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第二日一早,南霁云便向郭子仪告假,郭子仪曾经见过夏凌霜,知道她是个巾帼英雄,当下问明原委,哈哈笑道:“若得夏女侠前来,咱们还可以成立一队娘子军呢。这事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趁现在尚未有命令要我出师,你快去快回。但愿你好事能谐,我愿意替你在军中主持婚礼。”
  铁摩勒与韩芷芬这时亦已知道了消息,向南霁云道贺,铁摩勒又怪他师兄昨晚还不肯告诉他,南霁云红着脸道:“这事要她母亲点了头才能算数。”
  郭子仪笑道:“南将军这等人材,夏太夫人那有不点头之理。这不过是循例要未来的女婿见见岳母罢了。好了,南将军你有喜事在身,咱们不想躭搁你了,你去挑选一匹快马,立刻动身吧。”韩芷芬笑道:“有现成的快马,正好借给你用。就是我那匹黄膘马,不过这匹马不服生人,待我亲自牵给你骑。”
  南霁云见了那匹马,啧啧称赞,韩芷芬笑道:“这匹马其实也不是我的,是龙骑都尉秦襄的。”南霁云昨晚已听得铁摩勒说知其事,笑道:“秦襄与我彼此闻名,可惜当年在京中未曾见面。待我回来之后,再备办礼物,将马送还给他,现在且先领他这个情吧。”
  当下南霁云带足干粮,跨上了黄膘马,立即赶去与夏凌霜相会。玉龙山离九原八百余里,平常坐骑须得四五日,这匹黄膘马放尽脚力,第二日中午时份,便已赶到。
  南霁云进了村庄,他早已问明夏凌霜,知道她家门口有三棵柳树为记,不须问人,便找到了。他牵着坐骑,到了夏家门口,心里又是欢喜,又有点腼腆,担心未来的岳母不知道会不会欢喜他。
  夏家的大门紧闭,南霁云拉着门环,扣了两下,里面全无声息。南霁云踌蹰片刻,只好通名叫道:“魏州南霁云求见。”叫了两声,里面仍是毫无声息。正是:
  千里迢迢来践约,一场欢喜一场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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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10 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践约远来人不见
  传言难信事堪疑
  南霁云惊疑不定,心道:“纵是她母亲不肯许婚,也断无闭门不纳之理。难道有这么巧,她母女二人都外出去了?”鼓起勇气,放大了声音再叫道:“凌霜,是我,快开门!”他运用内家真气将声音送出,里面若是有人,定然听见,可是仍然无人回答。
  南霁云情知不妙,这时再也顾忌不了那许多,拔出宝刀护身,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立即跃上墙头,只见里面深院静,小庭空,冷冷清清,竟似无人光景。
  南霁云提着宝刀,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进去搜查,刚踏上台阶,陡然间听得有个声音喝道:“好大的胆,白日青天,擅闯民家,干什么的?”
  只见客厅里面坐着一个猴子脸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精精儿。
  南霁云虽然料到有意外之事,却怎也想不到精精儿会在这儿,他怔了一怔,又惊又怒,正待喝问,精精儿已自发出了一声狞笑,站起来道:“我道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强盗,原来是你!好呀,南霁云,你也是朝廷军官,未得主人允许,白日青天,持刀进屋,你还知道有朝廷王法吗?”
  南霁云怒道:“岂有此理?你简直是恶人先告状,这儿是夏姑娘的房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夏姑娘呢?”
  精精儿冷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儿是夏姑娘的房子。你是他的什么人,胆敢擅自闯进?”
  南霁云气怒交加,但却不好意思说是夏凌霜的未婚夫。当下,强抑怒火反问他道:“你又是她的什么人?”
  精精儿淡淡说道:“她是我王家兄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义嫂,王家兄弟接了她们母女完婚去了。我是替她们看守房子的。哼哼,你偷偷摸摸的进来找人家的妻子,存的什么心肠?”
  南霁云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你胡说八道!看刀!”一招“跨虎登山”,进步横刀,立即劈下。
  精精儿冷笑道:“你白日青天,持刀进屋,非奸即盗,我正要揪你去见官府!”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宝剑也早已出鞘,扬空一闪,反削南霁云的手腕。
  南霁云的武功本来与精精儿在伯仲之间,但因他先动了怒火,心浮气躁,不过数招,被精精儿觑了一个破绽,唰的一剑,穿过了他的衣襟,幸而他披有软甲,退闪得快,要不然这一剑便是穿心剖腹之灾。
  南霁云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侠,吃了个亏,瞿然自省,便即沉下气来,使出了一套五门八卦刀法。
  这套刀法寓攻于守,沉稳非常,施展开来,泼水难进,他踏着五门八卦方位,进退之间,法度谨严,饶是精精儿身手矫捷,出剑如风,但每一招攻到,都给他随手化解,激战了三五十招,竟是无法攻破他的门户。
  南霁云与精精儿的武功本来是各有擅长,难分轩轾,但在这屋子内拼斗,精精儿的轻功受到限制,未能尽展所长,而南霁云学的是正宗内功,造诣却要比精精儿稍胜一筹,加以南霁云一腔愤气,拼了性命与精精儿厮杀,当真是神威凛凛,叱咤风生,在战意上先慑伏了精精儿。
  激战中南霁云运足内家功力,刀掌兼施,猛地大喝一声,横刀一摆,用了一招“铁锁拦江”,将精精儿的宝剑封出外门,立即一掌劈去,精精儿也真了得,身形微动,宝剑蓦地反弹而起,一招“金针度线”,反挑上来,南霁云早料他有此一招,抢前一步,精精儿的剑尖在他肋旁倏然穿过,南霁云倒转刀锋,双肘一撞,突然间化为“阴阳双撞掌”的招式,这一变招古怪之极,精精儿纵是见多识广,也料不到他突然会舍刀不用,出此险招。
  只听得“蓬”的一声,精精儿胸口已中了他一记肘锤,精精儿的轻功确是高明,南霁云一招得手,立即便反转刀锋劈他,精精儿中了他的肘锤,竟然能在这瞬息之间,提气拔身,嗖的飞起一丈多高,攀上了屋顶的大梁。
  南霁云喝道:“精精儿,你下来!”精精儿“哼”道:“你当我怕你不成?”他蹲在梁上,把手一场,一道蓝滟滟的光华,骤然射下,南霁云知道他的毒匕首厉害,急忙把宝刀抡圆,护着全身,精精儿连发了三支匕首,都给他打落。可是南霁云在他毒匕首威胁之下,却也不敢攀上屋梁,与他决斗。
  精精儿冷笑道:“你敢上来!”忽地一声长啸,双手连扬,六支匕首齐发,南霁云将宝刀舞了一个圆圈,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六支匕首,都给荡开,可是南霁云也被迫得连退几步。
  这间客厅的两边都有个厢房,房门紧闭,南霁云这时正退到东边的厢房门口,精精儿的啸声未绝,那房门突然倒塌,向南霁云压下,跟着“嗖”的一支冷箭射出,南霁云一脚踢飞门板,霍的一个“凤点头”,刚避开了那支冷箭,猛然间,西边也是轰隆一声巨响,从那边厢房里飞出一个大花瓶,南霁云脑后不长眼睛,不知是什么暗器,百忙中无暇思索,立即反手一刀。
  “当啷”一声,花瓶震裂,瓷片纷飞,南霁云给割伤了两处皮肉,虽说这不是什么厉害的暗器,但在激战之中,突遭意外,却也不禁乱了心神。
  说时迟,那时快,两边厢房都已有人窜了出来。东边厢房的是薛嵩,西边厢房的是田承嗣。原来这两个人早已埋伏在厢房里面,只因精精儿素来自负,他起初以为可以独力制服南霁云,所以没有叫这两个人出来。后来发现最多只是可以打成平手,精精儿无可奈何,这才发出暗号。
  薛嵩的长剑先行攻到,南霁云大吼一声,横刀立劈,薛嵩正自使出一招“卞庄刺虎”,弯腰沉剑,刺他的膝盖,被他的宝刀一压,长剑登时弯曲,抽不起来。田承嗣用护手钩刺他的背心,南霁云头也不回,一个虎尾脚撑出,正中田承嗣的手腕,两柄护手钩都已脱手飞出。田承嗣曾是他手下败将,兵器脱手,心胆俱寒,慌忙退下。
  就在此时,精精儿一声长啸,突然从屋梁上跃下,南霁云来不及结果薛嵩,手腕一抬,宝刀翻起,“当”的一声,把精精儿的“金精铁剑”格开,可是精精儿居高临下,这股冲劲大得异常,南霁云刚刚摆脱了薛嵩的攻击,步法凌乱,身形迟滞,虽然格开了他的宝剑,但精精儿同时使出的那一招擒拿手,他却没法避开,给精精儿在他的肩胛一拿,半身麻软,向前冲出两步,终于倒下地来。
  精精儿连忙点了他的麻穴,哈哈笑道:“好小子,看你还凶不凶?你要见夏姑娘吗?好,我就送你去见她。”
  薛嵩刚才被南霁云的猛力一震,撞到了墙壁才收得住脚步,头破血流,甚为狼狈。这时见南霁云被擒,旧仇新恨,一时间都上心头,瞪眼骂道:“好呀,姓南的,你也有今日。”提剑过来,向南霁云胸口便刺。
  精精儿道:“薛将军,不可!”一伸手便扣住了薛嵩的手腕,薛嵩道:“留他作甚?”精精儿笑道:“这人大有用处,你要杀他,却怕主公却要留他呢。你杀了他,叫我如何交待?你难道不知道他是郭子仪的心腹将领么?”薛嵩瞿然自省,心中虽然气愤难平,也只好罢了。
  精精儿挟着南霁云走出门外,那匹黄膘马还在门前,它不知道主人已是被擒,迎上前来,精精儿大喜道:“哈,原来秦襄的这匹宝马还在这儿。”他挟着南霁云,脚步一点,立即飞身上马。
  这匹马甚有灵性,牠见南霁云一声不响,而且是被精精儿挟在胁下,知道主人遇难,登时一声长嘶,双蹄人立,跳将起来。精精儿怒道:“畜牲,你敢不服我吗?”用力一按,那匹马负痛嘶鸣,跪在地上,索性动也不动。精精儿哼了一声,取出绳索,将南霁云缚在马背上,拔出宝剑,捉着那匹马,将宝剑在牠面前晃了一晃,作势向南霁云刺去,骂道:“畜牲,你胆敢不听我的使唤,我先把你的主人一剑杀了,然后再把你抽筋剥皮!”这匹马被他一吓,竟似乎听得懂他的话似的,终于拱起背脊,站立起来。精精儿冷笑道:“这姓南的其实也不是你本来的主人,为什么你这畜牲愿顺从他却不顺从我?哼,哼,我非把你整治得俯首帖耳不可!今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知道吗?”那匹马四蹄擦地,大声嘶叫,似乎表示抗议。但是,精精儿跨上马背,牠却也不敢乱跳乱跃,意图将精精儿掀下来了。
  精精儿在马背上扬声说道:“这匹马的脚程比我快得多,我赶着先回去了。你们二位随后来吧。”田薛二人都不忿他独得宝马,且又先赶回去独自邀功,可是他们的本事远不及精精儿,只有敢怒而不敢言。
  南霁云被精精儿用重手法点了麻穴,动弹不得,但是神智却尚未昏迷。他学的是正宗内功,造诣已经到了第一流的境界,暗暗运气冲关,却不料精精儿的点穴手法自成一家,用的又是重手法,南霁云试了好几次,都未能解开穴道。
  那玉龙山绵亘数百里,翻过此山,便是安禄山管辖的幽州境界。精精儿仗着人强马壮,贪图快捷,不走官道而走山路。快马奔驰了两个时辰,日头渐渐偏西,山路越来越险,不久来到了一处所在,那是双峰夹峙之下的一个隘口,羊肠小道陡峭险窄,像一条长蛇蜿蜒在丛山峻岭之中,这匹黄膘马端的神异非凡,非但履险如夷,而且脚程也丝毫不缓。
  精精儿将要驰出隘口,目光所及,忽见在隘口当道,躺着一个乞丐,那乞丐发如乱草,枕在路旁石上,半边脸孔埋在茅草丛中,身躯却横过道路,鼾声如雷,远远可闻。
  精精儿喝道:“马来啦,臭叫化,快滚开去!”那叫化呼呼的睡得正沉,对他的叫声竟似未曾听见。精精儿大喝道:“你是聋子吗?要不要命?”那叫化子翻了个身,“哼”了一声,摊开了八字脚,索性睡到了山路的当中。
  精精儿大怒,纵马便奔过去,心中想道:“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心念未已,眼看马蹄就要踏到那叫化身上,猛听得那叫化一声喝道:“小猢狲,滚下来吧!”
  就在这霎那间,黄膘马的狂奔之势突然煞住,精精儿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叫化有如此能为,冷不及防,在马背上抛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那老叫化已是长身而起,一手向他的脚踝抓来。
  精精儿也真了得,身子悬空,猛地一个扭腰,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那老叫化的一抓,迅即俯冲而下,反手一掌,击中了那老叫化的肩头。
  那老叫化骂道:“小猢狲,没人管就想造反啦。”精精儿的掌锋刚刚触着他的身体,猛觉一股大力反震过来,精精儿大吃一惊,慌忙一个觔斗倒翻出去。这老叫化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幸而精精儿这一掌之力未曾用实,要不然更要大大吃亏。
  精精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他的身法已经快极,那知脚步刚刚站稳,抬头一看,只见那老叫化又已拦在他的面前,冷冷说道:“我睡得好好的,你为何吵醒我?这也还罢了,你还居然要谋害我!哼,哼,要不是老叫化有点儿能耐,这几根老骨头早就给你踏碎啦!”
  精精儿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心头大震,想道:“莫非这老叫化就是此人。”连忙抱拳施礼,低声下气的说道:“晚辈为了赶路,一时收不了马蹄,触犯了老前辈。晚辈在这厢陪礼了。还望老前辈大度宽容,放我过去。”
  那老叫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倒说得容易,要我放你,你可得先赔我一件东西。”精精儿道:“老前辈要我赔些什么?”那老叫化道:“我正做到一个好梦,被你惊醒,梦做不成了,你可得赔我一个好梦。”精精儿忍着气道:“梦如何赔法?我马上就走,老前辈你再睡过吧。”那老叫化道:“胡说八道,我睡意已过,怎能再睡?再睡也未必有梦。有梦也未必就是好梦!”精精儿道:“这我可没法了。老前辈,我再给你赔罪吧。”那老叫化道:“好,好梦你既不能赔我,那就给我磕三个响头,算作赔罪也罢。”
  精精儿自大惯了,虽是对老叫化心存怯惧,却怎肯向他磕头?那老叫化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不肯磕头么?那就将这匹马赔给我吧!”这匹黄膘马似乎也知道老叫化的厉害,受了惊吓,这时已远远的躲过一旁。
  精精儿踌躇不语,那老叫化道:“怎么?舍不得吗?反正你这匹马也是偷来的,送给我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精精儿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他也知道这匹马的来历。”想了一下,说道:“这匹马送给老前辈不打紧,不过晚辈身居军职,现在正要押送一名犯官回去,三日之后,请老前辈到范阳的节度府来取如何?”
  那老叫化双眼一睁,说道:“哈哈,瞧你不出,原来你还是安禄山手下的军官。你押的是什么人?老叫化生来爱管闲事,你说给我听听。”
  精精儿暗自盘算脱身之计,讷讷说道:“这个人么?说给老前辈听也不打紧,他,他,……”他看那老叫化正在聚精会神的听他说话,忽地一柄匕首向那老叫化胸前飞去。
  就在此时,南霁云忽地大声叫道:“卫老前辈,是我!我是魏州南八!”原来他暗自运气冲关,虽然尚未能够解开穴道,却已可以开声说话。
  精精儿匕首掷出,立即疾如鹰隼般的向那匹黄膘马扑去,他知道这老叫化本领高强,并不指望这一柄匕首能伤得了他,但盼能暂时阻他一阻,只要自己能飞身上马,向回头路跑,那老叫化本领再高,也无可奈何他了。
  精精儿轻功卓绝,那匹黄膘马正要起步奔跑,未曾发力,精精儿鼓劲一冲,疾似离弦之箭,一手抓着了马尾,正要腾身上马,猛听得那老叫化喝道:“小猢狲,想跑么?你也接接我的暗器!”
  陡然间,只觉四面风生,漫天树叶,向他刮来。原来这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名震江湖的“疯丐”卫越。“疯丐”卫越、“酒丐”车迟与“西岳神龙”皇甫嵩并称江湖三异丐。三丐之中,卫越居长,出手也最狠辣。这一手正是他的“飞花摘叶,伤人立死”的功夫。
  精精儿识得厉害,来不及跨上马背,立即腾身飞起,饶是他跃起得快,且又已闭了全身穴道,仍然给几片树叶打中,痛得他尖叫一声,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觔斗,便即流星陨石般的坠下深谷。卫越“哼”道:“不是看在你死去了的师父的份上,我就要了你这小猢狲的性命。”
  那匹黄膘马见卫越打跑了精精儿,对他的敌意大减,牠本来已在发力奔跑,这时却转过身来,向卫越摇头摆尾。卫越哈哈大笑道:“好一匹马儿!”将南霁云在马背上拉下,并替他解开了穴道。
  南霁云重新施礼,谢过了卫越。卫越道:“南贤侄,你怎的落在这厮手中?”南霁云道:“这都是小侄学艺不精之故,有损师门颜面,甚是羞惭。”其实,论武功南霁云并不输于精精儿,他也并非是单打独斗而为精精儿所擒的,只因他生性爽直,输了就是输了,不愿意为自己的如何致败多加辩解。
  卫越望他一眼,颇有诧异之意,他知道南霁云之失手被擒,定有内情,当下微笑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足挂齿?好,这事不谈。我早就想到九原找你了,今番幸遇,我先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南霁云道:“不知老前辈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卫越道:“听说你和冷雪梅的女儿很要好,是吗?”南霁云想不到他要打听的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怔了一怔,说道:“不瞒前辈,小侄是和她已有了婚姻之约。”卫越哈哈笑道:“恭喜,恭喜!老叫化也算打听得对了。你可以让老叫化见见你这位未过门的妻子么?老叫化想问她一件事情。”
  南霁云本来不愿多说,但卫越已然问及,他一想卫越乃是师傅的好友,说也无妨。便道:“小侄正是刚从夏家出来,我就是在夏姑娘家里碰到了这个精精儿的。”当下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问道:“老前辈在这里可曾见有王家的人经过吗?”
  卫越道:“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你怀疑她们两母女的失踪,是被王家小贼擒去的么?冷雪梅夫妇的武功,当年与段珪璋齐名,凭着她们母女,精精儿即算邀了王家的帮手,至多也不过在打斗中占得上风,决不至被他们擒了。”南霁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事情实是难以预料。精精儿怎会知道她们的地址,我就想不到其中原故。”卫越道:“我在这里睡半天,未曾见有任何人经过。不过,若然她们两母女真的落在王家之手,老叫化拼了性命不要,和你到龙眠谷去大闹一场便是。”歇了一歇,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原来冷雪梅就是住此山脚下。难道传言是实,他约我在这里相会,是有点道理了?”
  南霁云好生纳罕,问道:“卫老前辈,你说想见夏姑娘,问她一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卫越道:“我是想问她酒丐车迟被害的事情,听说她当年与段珪璋夫妇同上玉树山,车迟的被害,是她曾经目击的!那个凶手的确是西岳神龙皇甫嵩么?”
  南霁云道:“这件事她也曾对我说过,她亲自目击,凶手的的确确是皇甫嵩。据说当时车老前辈要向段大侠吐露一件秘密,话未出口,就给皇甫嵩用毒针暗害了。我的师弟摩勒昨天到了九原,据他说段大侠亦已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们的师父,段大侠的话和夏姑娘的话完全一样,料想是不会假了。”
  卫越忽道:“南贤侄,你不忙着走吧?”南霁云道:“卫老前辈有何吩咐?”卫越道:“我与皇甫嵩订下了约会,就在今晚午夜时分,在这个山头相见。我要向他问问这件事情。你若不走,可以听听。”
  南霁云本想赶回九原,再图良策。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且与夏凌霜有关,他也希望得个水落石出。心里想道:“我的假期未满,这个机会不可错过。”当下说道:“卫老前辈容许我参与这个约会,那是求之不得!”
  其时已是夜幕降临,新月初上。卫越笑道:“我被精精儿扰醒清梦,还想补睡一觉。你也歇歇吧。”他靠着山石,不消一会便“呼呼虏虏”的熟睡了。南霁云心道:“订下了这样严重的约会,亏他还有心情睡觉。”
  南霁云在日间那场恶斗,身上受破瓷片割伤了几处,趁这空闲的时间,便给自己裹上了金创药,然后盘膝练功,运气疗伤。他的内功造诣甚深,不消一个时辰,已是疲劳尽去,精神恢复。
  月亮将近天心,南霁云的心情也渐渐紧张,轻声叫道:“卫老前辈,卫老前辈!”卫越翻了个身,坐起来道:“你急什么?皇甫嵩说好了是午夜时分,那就一定依时准来。”南霁云道:“你瞧头上的月亮。”卫越抬头一望,道:“还差一点点时刻。”南霁云道:“山下还未发现人影呢!”
  卫越眉头一皱,登上一块岩石,向下方眺望,过了一会,月亮已到天心,交正午夜,卫越“咦”了一声,说道:“奇怪,皇甫嵩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怎的会临时失约了?”
  月亮渐渐西移,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见皇甫嵩的影子,卫越也有点儿烦躁了,南霁云狐疑满腹,道:“莫非他是不敢见你?”
  话犹未了,忽见一条人影,如箭射来,卫越“哼”了一声,道:“这个时候才来,我先要骂他一顿!”心里好生奇怪:“皇甫嵩的轻功怎的如此高明了?”那个人的来势快得难以形容,根本就瞧不清楚他的面目。转眼之间,那个人已到了他们的面前,卫越忽地失声叫道:“怎么,是你!”南霁云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了来的并非皇甫嵩,而是空空儿!
  空空儿侧目斜睨,傲然说道:“你以为是谁?”
  论起辈份,空空儿是卫越的晚辈,卫越见他用这样傲岸的态度向自己说话,不禁心中有气,冷冷说道:“老叫化等的是另一个人,无须让你知道。你到此有什么事情?”
  空空儿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等候的人是不是皇甫嵩?”卫越怔了一怔,道:“是又怎么?”空空儿淡淡说道:“皇甫嵩说你无信无义,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他不屑来见你了!”
  卫越大怒道:“岂有此理,我怎么无信无义了?”空空儿道:“你听信流言,认定他是杀酒丐车迟的凶手,你和他定的这个约会,实在就是想暗算他的,是也不是?但你托人传话给他,却只是说要与他叙旧,这不是骗他吗?你不顾交情,骗老朋友来上当,他骂你无信无义,难道是骂错你了?”
  卫越双眼一睁,道:“这话当真是皇甫嵩说的?”空空儿举起手来,他中指上套着一枚铁指环,冷笑说道:“岂有此理,你当是我捏造的么?你认不认得这枚指环?”卫越认得这是皇甫嵩的东西,气得发抖,骂道:“若然他不是凶手,他为何不敢前来见我?却要你这小猴儿前来传话?哼,哼,在此之前,我还不大相信,如今却是不能不信了。”要知他与车迟、皇甫嵩二人并称江湖三异丐,有几十年的交情,如今皇甫嵩却叫一个晚辈来向他说出绝交的话语,怎不令他生气?
  空空儿又冷笑道:“你和皇甫嵩之事与我无关,你是否无信无义,我也不管。但你倚老卖老,狂妄自大,我空空儿却不服气,你打伤了我的师弟,这事你总不能赖掉吧?”
  卫越须眉怒张,骂道:“空空儿,你才是真正的狂妄,你知道你师弟做了些什么事情?不是看在你们死鬼师父的份上,我还要把他打死呢!”
  卫越正要数说精精儿的罪状,空空儿已先发话道:“我的师弟纵算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也轮不到你管,你懂不懂得江湖规矩?”
  卫越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朗声说道:“空空儿,你的眼睛长到额角去啦!休说你的师弟,连你我也要管上一管!不然,我就是对不起你死去的师父!”
  空空儿道:“好,你就管吧!你伤了我的师弟,我不给你一点教训,我也是对不起我死去的师父!”他声到人到,身形一幌,倏然间就向卫越扑来!
  卫越怒喝道:“狂妄小辈,我倒要看你有多大能为?”反手一掌,隐隐挟着风雷之声,空空儿给他掌力一震,身形一歪,卫越双臂箕张,倏的便向他拦腰一抱,空空儿身法快极,身形一沉一纵,猛的施展“燕子钻云”的绝顶轻功,凭空窜起三丈多高,但听得“嗤”的一声,空空儿的腰带给卫越扯断,卫越左臂一麻,肘端的 “曲池穴”亦已给空空儿的手指戳中。
  卫越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他如此骄狂,这副身手果然是比精精儿高明百倍,不逊他师父当年!”连忙默运玄功,舒散气血,手臂的酸麻立时止了。只见空空儿一声冷笑,又再扑上前来,说道:“卫老大,你还敢倚老卖老吗?念在你与我师父有点交情,你陪罪吧!”卫越怒极气极,喝道:“小辈如此胆大妄为,今日之事,你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也不能将你放过!”空空儿笑道:“既是彼此都不愿放过对方,那么,咱们只有依照江湖规矩,在掌底再决雌雄了!喂,你邀来的这个帮手,怎么不一齐上来?”
  空空儿指的是南霁云,南霁云忍不着发话道:“卫老前辈,请让我领教领教他的高招吧,你老在旁指点指点!”要知南霁云和空空儿是平辈,卫越则是长辈,长辈与小辈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所以南霁云明知不是空空儿的对手,也要挺身而出,甘冒性命之危。
  卫越面色沉暗,道:“南贤侄,这事你不用管!我宁愿拼了几根枯骨来整顿武林风气,一身荣辱,倒未放在心上!”
  空空儿正是要他这句说话,他深知卫越厉害,但自信还能应付,可是若然加上南霁云,他就没有把握了。当下一声冷笑道:“卫老大,你越俎代庖,欺凌我的师弟,居然还敢口出大言,说什么整顿武林风气?”
  他们两人都说得各有理由,按规矩说,卫越发现精精儿不对,该将他交给他的掌门师兄处理,卫越因为自己是长辈身份,根本就未想到这个规矩,不料空空儿竟不卖他这个账!
  当下,两人再度交锋,空空儿丝毫也不客气,拔出一柄短剑,仗着绝顶轻功,竟然欺身进迫,每出一招,都是连袭卫越的九处大穴。
  卫越功力深湛,身法却没有空空儿那么矫捷,接连遇了几次险招,勃然大怒,猛然间一掌劈出,以劈空掌力,将一堆乱石打得纷纷飞起,登时便似有无数暗器,向空空儿四面八方袭来,空空儿大叫一声,脚尖一点,立即凌空飞起,短剑挥了一个圆圈,但听得一片叮当之声,乱石纷落如雨!
  猛听得空空儿一声长啸,竟自在半空中一个觔斗翻转过来,头下脚上,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白光,向卫越疾冲而下,卫越舌绽春雷,喝了一个“去”字,在这间不容发之间,一掌拍出!
  这一掌是卫越毕生功力之所聚,但听得呼的一声,空空儿已自卫越的头顶疾掠而过,再一个觔斗翻转过来,发出郁雷也似的哼声,也像刚才的精精儿那样,流星殒石般的向山谷坠下,但去势比精精儿快速得多,转瞬之间,影子已没。只听得一个声音从山谷底下传来:“好狠的老匹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一掌我记下了,下次还要向你领教!”那声音有些嘶哑,但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这几招兔起鹘落,端的是性命相扑,惊险绝伦,看得南霁云也不禁心惊目眩,这时方始松了口气,但当他抬头一看,却又不禁大惊起来。
  只见卫越的衣裳上斑斑血渍,点点殷红,面色如灰,长须颤抖,神情竟是十分颓丧!南霁云急忙奔跑过去,将卫越扶着,问道:“卫老前辈,你,你怎么啦?”卫越叹了口气道:“老叫化第一次栽了觔斗啦。伤倒不碍事,只是我心里难过。”
  原来卫越因为空空儿的剑法太狠,迫得以十成功力发出了劈空掌,但他本来无意要空空儿的性命,这一掌虽然劲力十足,但却故意打歪少许,他以为这样亦已可以将空空儿震开,那知空空儿的功力之高,犹在他意料之上,终于两败俱伤,空空儿受掌力所震,固然受伤不浅,而卫越的肩头,也给空空儿的短剑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
  这点伤比起空空儿所受的内伤,实在已是轻得多了。可是一来这是卫越生平第一次的受到挫折;二来他已是手下留情,空空儿却未察觉,尚在骂他狠辣。要知他与空空儿的师父虽然不是深交,到底也算得是个彼此钦佩的朋友,如今他迫不得已伤了故人的徒弟,故人的徒弟又不谅解他,这怎不教他心痛。
  南霁云看出了他受伤不重,见他如此说法,也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当下安慰他道:“空空儿目无长辈,狂妄自尊,老前辈对他已算是宽容的了。对这等无理可喻的狂妄之徒,不值得为他伤心、气恼。”
  卫越叹道:“空空儿也还罢了,想不到皇甫嵩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而今也毁于一旦。更难过的是他这次不敢前来赴约,便证实了他是杀车老二的凶手。我们这三个老叫化本是形同手足,如今为了车老二,只怕我也要横起心去杀他了!”
  南霁云心中一动,忽地说道:“刚才空空儿给前辈看的那个铁指环,那个铁指环,……嗯,有点古怪!”卫越怔了一怔,道:“有何古怪?”南霁云道:“那个铁指环我曾经见过,是皇甫嵩的东西。”卫越道:“不错,正是因为我认得这个指环,认得是皇甫嵩之物,所以我才相信空空儿的说话。”
  南霁云道:“可是皇甫嵩早已将这枚铁指环送给一个人了。”卫越连忙问道:“送给了谁?”南霁云道:“送给了段珪璋。”正是:
  信物难凭人事改,疑真疑幻费思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面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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