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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冯小唐

[在线] 伟青初版《白发魔女传》连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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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五回
莲出污泥 决心离父母
胸无杂念 一意会情郎

  话说铁飞龙追那黑影,见那人披着一件斗篷,盖过头面,铁飞龙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身材高大而是斗篷宽大,显得很不称身。铁飞龙想来想去,想不出这是何人,骂他他又不答,好像是存心要引铁飞龙到什么地方。

  铁飞龙追了一阵,只见前面现出一个荒僻的村庄,隐隐约约有几间房屋。铁飞龙心念一动,叫道:“你开什么玩笑?”前面的人噗嗤笑出声来。把斗篷脱下,笑道:“红花鬼母以前便住在这个村子里,你不进去看看吗?”却是玉罗刹。

  原来玉罗刹惦记着客娉婷,很想到红花鬼母的故居探望,看客娉婷是否回到那儿。但因铁飞龙不愿见穆九娘,不肯同去。玉罗刹顽皮性起,便和干爹开了这一个玩笑。她在客寓里随手偷了一个胖子的斗篷,盖过头面,假装被人刺伤,将铁飞龙引了出来。

  铁飞龙面色一沉,玉罗刹道:“爹,你别生气。红花鬼母也算是你的朋友,你就是见见故人的儿子也没什么关系。”铁飞龙默然不答,他亲近的人和同一辈的朋友已所余无几,穆九娘和他同住过十多年,老年人欢喜念旧,他也颇想知道穆九娘近况,但想想还是不见的好。可是玉罗刹却把他引来了。

  玉罗刹道:“爹,就进去看看吧。娉婷这小丫头给我们送来了应修阳,我们还没向她道谢呢。”铁飞龙正在踌躇,夜风中忽送来呼号之声。似乎还杂有兵器碰击之声。铁飞龙听了一听,心中一凛,道:“好,咱们去看!”

  这一下也大出玉罗刹意外,想道:“难道是有什么人向红花鬼母的后裔寻仇?”疾展轻功,向前面村庄扑去,只见其中一间砖屋,露出灯火,玉罗刹飞身上屋,只听得有人骂道:“是红花鬼母的徒弟正好,把她捉走,也出一口鸟气!”玉罗刹朝下一望,院子里的一双男女,正在厮杀。那女的不是客娉婷是谁?厢房里还有一个女人嘶哑叫号,断断续续的语音叫着:“我的儿子有什么罪?你们杀了我的丈夫,还不放过他吗?把我的儿子留下,留下……”这声音正是穆九娘的!玉罗刹大吃一惊,提剑便闯下去!

  只见一个粗豪的汉子,使一口锯齿勾镰刀,力大招猛,把客娉婷迫得步步后退,庭院中还有三人旁立观战,嘻嘻冷笑,这三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是年将花甲的老头。玉罗刹一声长笑,叫道:“娉婷妹子,你不要慌,我来了!”声到人到,剑光一闪,疾若惊飙,那粗豪汉子忽觉冷气森森,寒风扑面,勾镰刀未及收招护面,手腕关节之处已中了一剑,立刻滚地狂号!

  玉罗刹身手之快,无法形容,旁观三人这时才看清来的是个少女,那和尚首先一声大吼,手挥禅杖,当头劈下,玉罗刹侧身一剑,那和尚杖尾一抖,一招“举火撩天”,竟将宝剑荡开,剑尖嗡嗡作响,摆动不休,玉罗刹更不换招,腕劲一发,剑锋蓦地反圈回来,直取敌人肩脊。那和尚料不到玉罗刹剑法如此诡谲神奇,杖身一摆,没有挡着,急忙吸腹吞胸,身子后仰,只听得嗤的一声,僧袍已被挑开,玉罗刹剑势放尽,踏进一步,挺剑再刺,那道士也蓦然出手,长剑一抖,力压玉罗刹的宝剑,玉罗刹突然松劲,剑把一抽,那道士一个踉跄,玉罗刹转身一剑,那道士也真了得,长剑斜伸,居然把玉罗刹的剑黏出外门,玉罗刹心道:“咦,那里来的牛鼻子和秃驴,居然还有两度散手?”宝剑一探,解了敌人内劲,换招再刺,那和尚惊魂方定,挺杖斗时,忽又听得卡喇喇一阵巨响,只见一个庞大的身影,从屋顶疾跳下来,只一掌就把厢房的窗口铁枝打断,纵身进去。那旁观的老头叫道:“来的是铁老吗?”略一迟疑,未及阻挡,铁飞龙已纵身入内,立即把一条大汉掷了出来,里面婴儿的哭声与穆九娘惊喜的叫声杂成一片。玉罗刹叫道:“爹,快出来收拾这三个恶贼,要不然我就一人独吞,没你的份了!”

  铁飞龙呼的跳出,叫道:“裳儿停手!”玉罗刹愕然收剑,那和尚、道士纵身退后,与那旁观的老头站在庭院中的槐树下面,玉罗刹这才注意到槐树背阳的那边,吊着一个死人,尸体摇摇晃晃,竟是红花鬼母的独生儿子公孙雷。

  铁飞龙怒道:“霍老二、拙道人、智禅上人,你们三人都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了,为何带了徒弟,联手来欺侮妇孺?”那老头道:“铁飞龙,你与红花鬼母不也是为敌的吗?记得当年我们邀你合斗红花鬼母之时,你虽因事不能前往,也未曾推辞。”

  铁飞龙抬眼望天,淡淡说道:“一死百仇消,你们还记着当年之事吗?而且红花鬼母之事,与她的儿媳徒弟何干?”

  拙道人首先惊诧出声,抢着问道:“红花鬼母已死了吗?”铁飞龙道:“已死了半年多了!”智禅上人失声说道:“我们的仇不能报了!”铁飞龙指着公孙雷的尸体道:“你们的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哼,哼!我老铁就看不过眼。”

  拙道人怒道:“老铁,你想反友为敌吗?”霍老头也怒道:“你看不过眼又怎样?你打伤了我的徒弟,我还未向你算帐呢!”铁飞龙一声大吼,挥掌劈去,智禅上人横杖一扫,铁飞龙变掌为拿,喝道:“撤手!”铁飞龙内力惊人,远在玉罗刹之上,智禅上人只觉虎口一痛,拼力支持,拙道人剑出如飞,急刺铁飞龙手腕。铁飞龙右掌一扫,左掌一圈,轻拨拙道人的剑把,右手拢指一拂,又喝声:“着!”拙道人急退时,手腕已被他的指尖拂着,顿时现出五条烙印!

  这几招快如闪电,就在拙道人给铁飞龙指力所伤之时,智禅上人被他的掌力一送,“吧”一声跌倒地上,虎口流血,禅杖也被拗曲,幸那禅杖是精钢所铸,要不然真会拗断。霍老头知两人不是铁飞龙对手,急忙解下软鞭,拦腰缠来,那霍老头名唤霍元仲,是陕西名武师世家,功夫甚强,软鞭起处,劲风拂面。铁飞龙喝声:“好!”回身拗步,掌背微托鞭身,掌锋斜斜的欺身疾劈;霍元仲霍地用个“怪蟒翻身”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一团鞭影,以攻为守,才能封闭门户。智禅上人与拙道人一杖一剑,左右分上,将铁飞龙围在核心。霍元仲叫道:“老铁,我有话说!”铁飞龙喝道:“丢下兵器,再和你说话!这点规矩,你们都不懂吗?”丢下兵器,就等于认罪服输,丢下兵器再说话,那就是告罪求饶了。霍元仲怒道:“老铁,你欺我太甚!”软鞭一抖,缠身绕腕,智禅上人与拙道人也运掌使剑,合力进攻。

  红花鬼母当年为了救护无恶不作的丈夫,曾与西北十三名高手为敌,以惊人的武功,将十三名高手全部杀退。这十三名高手引为奇耻大辱,矢誓报仇。但其后不久,红花鬼母就远离西北,遁迹穷乡,过了几十年,这十三名高手陆续逝世,只剩下霍元仲,拙道人和智禅上人尚在人间,这三人苦练了几十年,自信可以再斗一斗红花鬼母了。恰好在这一年,又听到红花鬼母再出现的消息,于是出来查访。他们并不知道敌人已死,一直寻到襄阳。

  本来他们还不知道红花鬼母是隐居在襄阳乡下的。偏偏那红花鬼母的宝贝儿子公孙雷闯出了一场大祸,这才将他们引来。

  红花鬼母死后,公孙雷没了管头,渐渐为非作恶。那时他的妻子穆九娘已怀孕七八个月,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看上了一个镖客的妻子,镖客在外保镖,留下妻子独守家中,公孙雷数度勾引,不能得手,反被那镖客的妻子痛骂一场。公孙雷一时怒起,竟然在一个晚上,偷去将那镖客的妻子强奸,弄得她悬梁自尽。镖客回来,找他算帐。公孙雷和他打得不分胜负,抛出红花鬼母的名头,才将他吓退,不料这镖客却是霍元仲的徒弟。闻讯之后,立即和智禅上人与拙道人一同赶来。

  这时穆九娘生下了一子,未满十日,产后生病,卧在床上,眼睁睁的看敌人将丈夫罪恶数说之后,便行吊死。穆九娘气得晕了过去。霍元仲的两个徒弟(即那个镖客和他的师弟)怒火尚未平熄,一个来抢穆九娘的儿子,一个要把客娉婷擒去侮辱。幸亏铁飞龙和玉罗刹及时赶到,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且说客娉婷见到了玉罗刹之后,惊喜交集,拉着玉罗刹的手,泪光晶莹,半晌才叫得出一声:“姐姐。”玉罗刹瞥了一眼庭院中的打斗形势,笑道:“这三个人久战非我干爹对手,妹子,咱们且先叙叙别后之情,不必忙着助战。”

  客娉婷侧耳听厢房内婴儿的哭声,道:“咱们先瞧瞧穆九娘吧,她母子受了这场惊恐,不知怎样了?”

  玉罗刹随她走入厢房,只见穆九娘形容枯槁,手足战颤,将儿子紧抱贴在胸前。客娉婷问道:“嫂嫂,侄儿没受损害么?我替你抱,你歇歇吧。”

  穆九娘气若游丝,喘吁吁的说道:“我不成啦。让我多抱他一会吧。幸好没遭着什么伤害。”玉罗刹对穆九娘本来是十分厌恶,见此情景,心中一酸,怒气上冲,说道:“我替你把那几个人全部杀掉!”穆九娘急挣扎叫道:“不要,不要!”玉罗刹奇道:“你不想替你的丈夫报仇吗?”穆九娘道:“这都是他造的孽,他,他……”声音颤抖,说不下去。客娉婷也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的师哥罪有应得,但他们的手段也毒辣了些,只要他们不涉及无辜,就让他们去吧。”玉罗刹睁大了眼,客娉婷在她耳边低低说道:“是我师哥强奸了别人的妻子,才惹了这班人上门的!”穆九娘料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以手掩面,侧转了身。

  玉罗刹又是一怒,她最恨男人欺负女人,何况是强奸迫死之事。这时庭院中打斗得十分激烈,忽听得那霍老头子大叫一声,似乎是给铁飞龙掌力扫中。

  玉罗刹冲出房去,叫道:“爹爹住手!”铁飞龙劈了霍元仲一掌,迫得他鞭法散乱,主力削弱,敌势可破,闻言一怔,玉罗刹又叫道:“不能全怪他们,爹爹住手!”

  铁飞龙愕然收掌,道:“他们迫死人命,凌辱妇孺,心狠手辣,罪恶滔天,怎么可以轻饶?”

  霍元仲以手抚伤,冷笑道:“红花鬼母已死,她的仇我们不必说了。”伸手一指公孙雷的尸身道:“她的宝贝儿子,迫奸我徒弟的妻子,至令她悬梁自尽,如今我们将他吊死,一报还一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铁飞龙愕然问道:“裳儿,他们的话可是真的?”玉罗刹道:“是真的!”霍元仲冷笑道:“你们不问情由,横里插手,打伤了我,尚没什么,还重伤了我的徒儿,这该怎说?”

  玉罗刹迈前一步,朗声说道:“我有话说!”杏眼一睁,冷森森的目光在三人面上扫过。霍元仲虽是成名的前辈人物,也觉心内一寒。忙道:“请赐教!”

  玉罗刹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孙雷造了罪孽,你们将他吊死也便罢了。这关他的妻子与师妹何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哼,哼,你们当女人是好欺负的吗?”

  霍元仲说不出话来。玉罗刹语调稍缓,又道:“你做得不当,受了一掌,也是应当。你的这个徒儿居然想侮辱我的娉婷妹子,本属罪无可逭,姑念他是因爱妻惨死,气怒攻心,报复逾份,我可饶他一死。”那镖客给玉罗刹刺中穴道,痛楚异常,玉罗刹的剑尖刺穴,又是独门绝技,他人无法可解,所以至今尚在地下辗转呻吟。玉罗刹话声一顿,突然飞身纵起,一脚向他的腰胁踢去!霍元仲大怒喝道:“你做什么?”拦阻不及,软鞭刷的一扫。玉罗刹早已跳开,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的徒儿何曾受了重伤?你看,他现在不是已经好了?”

  那镖客给她一踢之后,血脉流通,痛楚若失,霍地站了起来。玉罗刹又道:“还有你那个徒弟,欺侮妇孺,更是不该。我要让他留下一点记号。”手指一弹,独门暗器定形针倏的出手,那人刚才给铁飞龙一摔,折断了两根肋骨,正倚在树上喘息,突见两点银光,闪电飞到,只觉耳际一凉,一阵刺痛,两边耳珠都给穿了一个小洞。

  玉罗刹哈哈一笑,道:“爹,我都替你发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铁飞龙道:“霍老二,红花鬼母已死,你的徒弟之仇亦已报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这个干女儿的脾气比我更硬。你再罗唆,只有自讨苦吃!”

  霍元仲等见过玉罗刹的本领,心想:只铁飞龙一人已是难斗,何况又添上这个女魔头。心虽不服,也只好拱拱手道:“老铁,咱们今日一场误会,说开便算,后会有期。”带领两个徒弟气呼呼的转身便走,智禅上人与拙道人也跟着走了。

  铁飞龙叹了口气。厢房里穆九娘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在低声呼唤谁人。玉罗刹悄悄说道:“爹,我看她是不成了,咱们瞧瞧她吧。”铁飞龙默默无言随玉罗刹走进厢房。

  穆九娘面如金纸,见铁飞龙走进,道:“老爷,我求你一事。”铁飞龙道:“你说。”穆九娘道:“我想把这儿子送给你做孙儿,求你收留。将来他结婚生子,第一个便姓铁,继承铁家的香烟,第二个才姓公孙,让他留下我婆婆的一脉。若还有第三个男孩的话,那才姓金。”穆九娘本是铁飞龙以前的妾侍,如今却把儿子送给他做孙儿,此事说来可笑。可是铁飞龙此际那里还会计较到辈份称谓的问题。

  这霎那间,前尘往事,一一从铁飞龙脑海中掠过。他想起了自己自从发妻死后,为了珊瑚无人照管,也为了要找一个人来慰自己的寂寥,于是讨了这个在江湖上卖解的女子——穆九娘。当时自己完全没考虑到年龄的相差,性情的是否投合,就把她讨回来了。而且又不给她以妻子的名义,大大的损害了她的尊严。“她本来是不愿意的啊,十多年来她和我在一起,从来未得过快活,怪不得她心生外向,她离开我本是应该,可惜她一错再错,为了急于求偶,却结下了这段孽缘。虽说是红花鬼母的宝贝儿子累了她,但追源祸始,害她的人还不是我吗?”铁飞龙深觉内疚,觉得这是自己平生的一大过错。

  穆九娘带着失望的眼光,瞅着铁飞龙,低低说道:“老爷,你还恨我?”铁飞龙道:“不,我只是求你不要恨我。”穆九娘道:“我并不恨你。你愿意收留我的儿子吗?”铁飞龙道:“我把他当做亲孙儿看待。”穆九娘满意的笑了一笑,阖上双眼。

  玉罗刹道:“她已去了。”铁飞龙凄然无语,几乎滴出泪来。客娉婷忽道:“爹,我也有话说。”玉罗刹道:“你也跟我一样称呼?你慢点说,让我猜猜你想说的话。唔,你也一定是想认干爹了。”客娉婷道:“我的侄儿是铁老前辈的孙儿,那你说我不该叫他做爹吗?”铁飞龙哈哈一笑道:“我死了一个女儿,却多了两个,还有孙儿,想不到我的晚景倒真不错。”客娉婷知他已允,大喜磕头。铁飞龙拉她起来,道:“将你的师哥师嫂埋掉吧。”

  三人就在那槐树下掘一个墓穴,将公孙雷和穆九娘的尸身放下掩埋。玉罗刹正在以铲拨土,侧耳一听,忽然说道:“咦,有人来啦?”客娉婷一点也听不出什么,道:“真的?”玉罗刹笑道:“我做强盗多年,别的没学到,这伏地听声的本领,却是百不失一。”铁飞龙道:“有多少人?”玉罗刹听了一阵,道:“四个人都骑着马。”客娉婷道:“一定是我的娘派人来追我回去了。”玉罗刹道:“妹子,你不要慌,让我们来替你发付。”客娉婷道:“你可不要把他们全都杀掉啊。”玉罗刹笑道:“我知道。你也当我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吗?如果来人之中没有通番卖国的奸贼,我总可饶他们一死。”

  再过一阵,蹄声得得已到门前。铁飞龙与玉罗刹退入厢房,只听得外面的人拍门叫道:“请宫主开门。”客娉婷在宫中被底下人尊为“宫主”,“宫”“公”同音,所享受的尊荣和公主也差不多。

  客娉婷打开大门,只见来的果是四人,都是自己母亲所养的卫士。为首的叫做黄彪,是“乳娘府”的总管。客娉婷道:“你们来做什么?”黄彪道:“奉圣夫人请宫主回去。”客娉婷冷冷一笑,摇首说道:“我是绝不回去的了!”

  黄彪躬腰说道:“奉圣夫人思念宫主,茶饭无心,宫主若不回去,只恐她会思念成疾。”客娉婷心中一酸,道:“你们远道而来,歇一歇吧。给我说说宫中的近事。”客娉婷是想探问母亲的情况,黄彪却以为她尚恋慕宫廷的繁华,见她口风似软,坐了下来,笑道:“宫主是明白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还是回去的好。”客娉婷听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不觉打了一个寒噤。黄彪又道:“魏公公的权力越发大了,又有好几省的督抚,求他收做干儿,送了重礼,他还不大愿意收呢。现在宫里宫外,都叫他做九千岁。魏公公也很想念宫主,叫我们务必将宫主寻回。”黄彪不提魏忠贤尚可,提起了魏忠贤,客娉婷顿觉一阵恶心,心道:“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要我回去,看着魏忠贤和我的母亲厮混,那真不如死了还好。”

  黄彪见客娉婷涨红了脸,眼光奇异,若怨若怒,停了说话,正想设辞婉劝,客娉婷忽然拂袖而起,大声说道:“烦你们替我回去禀告母亲,叫她自己保重,我是绝不回去的了!”

  黄彪愕然起立,道:“宫主,宫主,这,这,这叫我们怎样向奉圣夫人和魏公公交代?”其他三名卫士也都站了起来,四角分立,将客娉婷拦在当中。

  厢房内忽然冷笑一声,玉罗刹和铁飞龙一同走出。玉罗刹冷笑说道:“你们想绑架吗?喂,强盗的祖宗就在这里,你们招子(眼睛)放亮一点,要绑票也得要我点头!”

  玉罗刹和铁飞龙曾大闹宫闱内苑,卫士们谁人不晓,这一下突如其来,四名卫士全都慌了。铁飞龙沉声说道:“裳儿,不要吓唬他们。各位远道而来,再坐一坐,再坐一坐。娉婷是我的干女儿,你们只请她回宫,就不请我吗?哈哈,我的干女儿回去做宫主那是不错,可是你们叫我这个孤寡老头又倚靠谁啊!要请就该连我也一同请去。”玉罗刹也笑道:“是呀,娉婷也是我的干妹子,我和她亲如姐妹,舍不得分离,你们要请,我也要同去。御花园很好玩,以前你们不请我也去过。若得你们邀请,就是娉婷不去,我也要去了。”

  黄彪更是吃惊,他做梦也想不到客娉婷会认这两个老少魔头做干爹义姐。面色忽青忽白,过了半晌,才挣扎说出几句话来:“两位要去,待我回去禀过魏公公再邀请吧。”玉罗刹冷笑道:“谁理你们的魏公公!”黄彪道:“我们是打前站的,随后还有人来迎接。那些人和两位曾交过手,见了只恐不便。还是我们回去先疏通解释的好。”黄彪心惊胆战,深怕铁飞龙和玉罗刹当场动手,所以用说话点出自己后面还有援兵。玉罗刹又是冷冷一笑,黄彪忽觉腰际一麻,悬在腰间的兵器龙形铁棒被玉罗刹一伸手就取去了,只听得玉罗刹冷笑道:“你们想拿魏忠贤来吓我吗?哼,哼!我偏不怕!”

  黄彪吓得面无人色,铁飞龙道:“裳儿,将那打狗棒给我。”玉罗刹笑道:“这铁棒不是用来打狗的,这是大卫士的兵器,用来打人的。”铁飞龙将铁棒接过,随手一拗,折为两段,道:“我平生最恨豪门恶犬,这铁棒既然不能用来打狗,要它何用?”丢在地上。客娉婷道:“你们回去吧,我是决不回宫的了!”玉罗刹道:“你们不走,难道还要我们父女送你们一程吗?”

  黄彪这时那里还敢多话,急忙率众抱头鼠窜而去。玉罗刹与铁飞龙相对大笑。客娉婷道:“我怕他们再来骚扰,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铁飞龙道:“好,那么咱们马上就走。”进入卧房,将婴儿抱起,那婴儿甚似穆九娘,抱在铁飞龙手上,居然不哭。

  三人连夜离开红花鬼母的故居,第二日到了襄樊,歇了一宵,折向西北,走了两天,只见前面山峦连绵,峭峰对立,铁飞龙指点说道:“那就是武当山了,裳儿,爹没带你走错路吧。”

  玉罗刹虽然早知铁飞龙是想引她到武当山,这时一见,心中也不禁怦然震荡。过了一阵,昂首说道:“爹,我不想瞒你,我确是想见那人一面。”铁飞龙道:“听罗铁臂所说,他对你思念甚殷,我也望你早了多年心愿。我虽然不愿见武当山那几个老道士,但你若是要我同去的话,我就拼着和他们再打一架。”玉罗刹道:“我此去并不想找他们打架,我只是想去见卓一航,问他到底是愿做武当派的掌门,还是愿和我一同出走。他若愿和我一同出走,那就谁也拦阻不了。客魏派来的人,请不到娉婷妹子回宫,一定不肯放手。我们虽然不怕那些酒囊饭袋,但沿途若给他们骚扰,到底不便。何况你又带着婴儿。你们还是不要耽搁,先回山西去吧。西北义军势力极大,到了那边,可以安居。”铁飞龙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你可要小心一点,那几个老道士以玄门正派自居,只怕不轻易放他下山。”玉罗刹道:“我知道。说理打架我都不怕他们。”铁飞龙心道:“只怕卓一航又再变卦。但成与不成,也该让她上山得个分晓。要不然闷在心里,更不好受。”玉罗刹又道:“我明日一早,便上武当山去,按武林规矩,见他们的掌门。”笑了一笑,续道:“然后让卓一航将掌门交代,我们马上就回山西。”

  玉罗刹这个月来,日里夜里,心中都念着卓一航写给她的诗句,心想卓一航这次一定不会负她。所以说得十分肯定,好像卓一航和她同走,已经是必然之事。

  铁飞龙笑了一笑,道:“但愿如此。”这晚他们在武当山下的一个小镇歇宿,到了四更时分,玉罗刹便爬起身来,向铁飞龙和客娉婷道声暂别,单身背剑,独上山去。铁飞龙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但愿她此去能了多年心愿,不要像我那苦命的珊瑚。”

    正是:辛酸儿女泪,怅触老人情。

  欲知玉罗刹此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欢迎挑刺找错,麻烦发现错误回复具体章节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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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回
剑闯名山 红颜觅知己
霞辉幽谷 白发换青丝

  这一日正是武当派前任掌门紫阳道长的五周年祭,武当派自紫阳道长死后,渐呈衰落之象,黄叶道人本寄希望于卓一航,谁知千方百计,接得卓一航回山做了掌门之后,一年多来,卓一航都是消极颓唐,如癫似傻,加之几个师叔样样包办,久而久之,他对本派应兴应革之事,也便漠不关心,一切事情,都让师叔出头,卓一航挂着掌门人的名义,实际却是黄叶道人担当。武当的四个长老和四大弟子(四个长老的首徒)见此景象,都忧心忡忡。这日微明时分,黄叶道人便出了道观,到紫阳道长的坟前巡视,忽见白石道人坐在坟头,微微叹息。

  黄叶道:“师弟,你也来了?”白石道:“大师兄五周年祭,我睡不着,所以来了。想大师兄在日,我派盛极一时,江湖之上,谁不敬畏。想不到今日如此,连玉罗刹这样一个妖女,也敢欺负到我们武当派头上,大师兄若地下有知,定当痛哭。”

  黄叶道人也叹了口气,说道:“玉罗刹与我们作对倒是小事。我们武当派继起无人,那才真是令人心忧哪!”这两老缅怀旧日光荣,不觉唏嘘太息。

  白石道人以袖拂拭墓碑,半晌说道:“大师兄最看重一航,想不到他如此颓唐,完全不像个掌门人的样子。”白石道人没有想到,他样样要插手干涉,卓一航又怎能做得了个“像样的掌门”?

  黄叶问道:“一航以往和你颇为亲近,他有和你谈过心事么?”白石摇摇首道:“自明月峡归来之后,他总避开和我谈心。”

  黄叶道:“你看他是不是还恋着那个妖女?”白石道:“我看毛病就出在这儿。哼,哼,那妖女太不自量,她想嫁我们正派的掌门,今生她可休想!”

  黄叶道:“话虽如此,但一航若对她念念不忘,无心做我派掌门,此事也终非了局。”

  白石道:“今日是大师兄的忌辰,不如由你召集门人将卓一航的掌门废了。然后给他挑一门合适的亲事,让他精神恢复正常之后,才给他继任掌门。”

  黄叶道:“他的掌门是紫阳道兄遗嘱指定的,废了恐不大好。”白石道:“我派急图振衰去弊,让他尸位素餐,岂非更不好。”

  黄叶道人沉思半晌,忽道:“一航表面虽是颓唐,但我看他武功却似颇有进境,你看得出来么?”

  白石摇头道:“我没有注意。”他自女儿嫁了李申时后,对一航颇有芥蒂,不似以前那样处处关心。对一航的武功更无考察。

  黄叶道:“我看他的眼神脚步,内功甚有根基,和前大大不同。也不知他何以进境如此之速。所以废立掌门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第二代门人中也挑不出像他那样的人才。”

  两人正在商量,黄叶道人偶然向山下一望,忽然叫出声来!

  白石道人随着师兄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团白影,疾飞而来,白石叫道:“来者何人?”霎那之间,白影已到半山,来得太疾,看不清面貌,白石道人心念一动,拔剑飞前,但听得一声笑道:“白石道人,我又不是找你,不敢有劳你来迎驾。”

  白石道人又惊又怒,叫道:“玉罗刹你居然敢带剑上山!”长剑一抖,一招“长蛇入洞”,疾刺过去。玉罗刹叫道:“今日我不想与你动手,你让不让路?”白石道人咬牙切齿,“刷,刷”又是两剑,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一招紧接一招,十分凌厉,玉罗刹怒道:“你真个不知进退么?”飞身跃起,疾避三招,手中剑一个盘旋,但见剑花错落,当头罩下。猛可里,斜刺一剑飞来,只听得叮当两声,玉罗刹的剑直荡出去,看清楚时,来者原来是黄叶道人。

  黄叶道人功力在众师弟之上,但适才双剑相交,讨不了丝毫便宜,心中也是一震。玉罗刹喝道:“黄叶道人,你是武当长老中的长老,也与白石道人一样见识么?”黄叶道:“你先把剑抛下,我武当山上不准外人带剑前来。”玉罗刹怒道:“胡说,凭你们就敢摆这个架子?”剑尖倏的上挑,黄叶道人横剑一封,不料玉罗刹剑招怪绝,似上反下,剑锋一颤,中刺胸口,下划膝盖,黄叶道人大吃一惊,急忙足尖一旋,身形一转之间,剑光荡向四方,加上白石道人从旁侧击,这才把玉罗刹的招数,刚刚化解。

  黄叶心道:“这妖女剑法果然了得,怪不得她如此猖狂。”暗运内力,沉剑一引,剑招甚缓,但玉罗刹剑尖触处,却反受潜力推开。玉罗刹喝声:“好,武当派中你算是第一高手了,比你的师弟强得多!”突然劲力一松,黄叶一剑搠空,但见玉罗刹身如一页薄纸,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出去,黄叶内力虽雄,却奈她不得。黄叶喝道:“你来做什么?”

  玉罗刹跳开一步,笑道:“哈,你不要我抛剑了么?我今日来见你们武当派掌门,你们懂不懂武林规矩?”按说有武林高手来拜见本派掌门,那就不论来的是友是敌,本派中人都该引来人先见了掌门再说。

  可是黄叶、白石是卓一航的师叔,一向又把玉罗刹当成本门公敌,兼之以玄门正派的剑学大宗师自命,那肯和她讲什么“武林规矩”,白石首先喝道:“你这妖女,想见我派掌门?哼,哼,你为何不揽镜自照?”黄叶也道:“我武当派的门人,素来不交邪魔外道,你快滚下山去,饶你一死。”玉罗刹怒道:“哼,我还未曾与你们武当派算帐,你们居然胡说乱骂!”宝剑一挥,飘忽不定,似刺白石,又似奔向黄叶,白石叫道:“师兄,今日绝不能放走这女魔头了!”黄叶撮唇一啸,召唤同门,长剑划了一个圆弧,要把玉罗刹的宝剑圈住。

  玉罗刹挡了几招,黄叶道人又是撮唇长啸,玉罗刹心道:“我虽不怕这两个牛鼻子老道,但给他们缠着,却是不妙。等会儿一航来了,岂不是叫他落不了台阶?”黄叶道人剑剑取势,仗着内力沉劲,从上方劈压下来。玉罗刹身形一飘,猛然间欺身直进,剑起处“玉女投梭”“银针暗度”“彩线斜飘”,三招似柔实刚的剑法接连发出,着着迫向白石道人。白石道人被迫得侧身闪避。玉罗刹一声长笑,身形起处,疾如闪电,向缺口直冲出去,霎忽间便转过了一个山坳。

  黄叶道:“这女魔头身法好快,咱们不必追她。看她去处,是想奔向我们山上道观,咱们召集门人弟子,布成地网天罗,她本领再高,也逃不了。”白石道:“师兄说的是。今日若叫她逃了,咱们武当派就再也不能领袖武林了。”他奔向山上,一路呼唤。

  武当山峰峦重叠,一峰高似一峰,在紫阳道长的墓地虽然可以遥见山上道观,距离其实颇远。玉罗刹登了两座山峰,听得观中钟罄齐鸣,山上已有人奔下。这时只要再上一个山峰,便是大殿所在。玉罗刹心道:“苦也,如此一来,怎能和卓一航单独晤谈?”

  山坳处人影一闪,玉罗刹一看,却是一男一女,俗家打扮。看清楚时,原来是白石道人的女儿、女婿——何萼华和李申时。这两人被白石道人带上武当山重学武当剑法,小两口子天天早上都在山腰风景之地习武练剑。

  玉罗刹一见,疾跳上前,何萼华刚转过身,肩头被她拍了一下,奇道:“咦,是你!我听得黄叶师伯啸声示警,观中又是钟罄长鸣,只当是什么强敌来了!”

  玉罗刹道:“你们小两口子好快活!喂,卓一航在那儿,我要找他!”

  何萼华以前几乎给她父亲迫着嫁卓一航,好在后来知道卓一航情有所钟,又得姑姑说项,这才不至铸成怨偶。所以在何萼华心中,对玉罗刹虽无特殊好感,却也无恶感。闻言心中一动,想道:“在情场之上,我是过来人了。不能和自己意中人结婚,那是毕生遗憾。我的父亲好没来由,强要禁止掌门师兄和她来往。”心中起了同情之念,道:“一航这十多天来,每天绝早都到‘石莲台’练剑。”玉罗刹急道:“石莲台在那儿?”何萼华道:“左面有一个形似莲花的山峰,有一条瀑布从山峰上倒泻下来,你见了那条瀑布,就向左斜方走,在瀑布旁边,有一块大石,那就是石莲台了。”

  玉罗刹道声:“多谢!”依着何萼华所指的方向便跑,这时晨光微曦,晓日方露,林中宿鸟被人声惊起,纷纷飞出。玉罗刹心道:“我一定要在给观中众道士发现之前见着卓一航。”背后传来了白石道人叫唤女儿的声音,接着到处是人声呼唤。玉罗刹仗着绝顶轻功,急急攀登上那形如莲花的山峰,果然见着一条瀑布。

  瀑布飞珠溅玉,和崖石冲击,发出轰鸣之声。玉罗刹无心观赏,顺着瀑布,向左斜方直走,瀑布声中,恍惚听到吟哦之声,玉罗刹心道:“这一定是那个酸丁了。”脚步一紧,片刻到了上面。

  再说卓一航自被白石道人逼迫回山之后,心中郁郁,镇日无欢,幸紫阳道长留有剑谱给他,长日无聊,唯有穷研剑谱以解岑寂。在剑谱中他发现有几招怪招,武当剑法都是一套套的,独有这几招怪招,首尾并不连贯,无法应用。卓一航去问师叔,才知这几招是达摩剑法中的招数,达摩剑法共一百零八式,原是武当派的镇山剑法,可是在元代中叶,“达摩一百零八式”的真本忽然不见,于是代代传下遗言,要后世弟子寻觅此书。同时这一百零八式的真本虽然失踪,但因故老相传,还大略记得几个招式。紫阳长老将它录入剑谱之中,以前也曾对卓一航说过,只是卓一航不知这几招便是达摩剑式罢了。

  问明了师叔之后,卓一航心想:师叔们都说这几招怪招零碎散漫,并不连贯,只能留给后世弟子做样本,以备将来寻觅真本之时,可以作为印证,对于实用,却是毫无帮助。但这套剑法既然是武学中不传之秘,一招一式,都必定有他的道理,即不能连贯应用,也当有它的威力,我岂能囿于先人之见,置之不理。因此卓一航不理它能否实用,一味苦心研讨,每早都到石莲台练剑。那达摩剑法以静制动,以气运力,对内功修练大有帮助,卓一航虽然不明其中妙蒂,但不知不觉之中大有进益。

  这一日早晨,卓一航练剑之后,非但不倦,且觉气血舒畅,精神饱满。他昨晚因思念玉罗刹,半夜失眠,本以为今日定无精神,谁知练剑之后,精神反而转好。心中大喜,知道这必是达摩剑法的妙用,于是专心一志,冥思默索其中妙理,连师叔的啸声,山顶道观的钟罄声,也听而不闻了。

  正在出神,忽地有人伸手在他额头一戳,卓一航倏然跳起,惊喜莫名,做梦也想不到在他面前的竟是朝思夜想的玉罗刹!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罗刹道声:“你好——”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两人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那石莲台硕大无朋,一块大石,明亮如镜,可容百数十人,玉罗刹偶一低头,忽见石台上有数行小字,想是卓一航用剑刻出来的。玉罗刹默念下去,原来是一首“双调忆江南”的小令,词道:

  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尽缘君,何所慰消沉。

  风卷雨,雨复卷侬心,心似欲随风雨去,茫茫大海任浮沉,无爱亦无憎。

  玉罗刹滴下泪来,幽幽问道:“这是你昨晚写的吗?”

  卓一航道:“昨晚山中听雨,睡不着觉,胡乱写了这么几句,叫你见笑。”玉罗刹叹道:“这是何苦!但教你下得决心,又何至消沉如此!”卓一航道:“练姐姐,是我错了!”玉罗刹轻掠云鬓,眼睛一亮,一丝笑意,现于眉梢,低声说道:“过去的不要提了——”卓一航抢着说道:“我已打定主意,今后愿随姐姐浪迹天涯。”玉罗刹道:“真的?”道观钟声,又随风传到,卓一航侧耳一听,空谷传声,外面还似乎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玉罗刹道:“我已见过你的两位师叔了。”卓一航道:“那两位?”玉罗刹道:“黄叶道人和白石道人。”

  卓一航眉头一皱,问道:“你和他们说些什么?”玉罗刹道:“我说要见你,他们不许。但咱们到底是见着了!”在款款深谈之中,两人的手不知不觉紧握起来。卓一航但觉玉罗刹手心火热,叫道:“姐姐,这一年来你也苦透了。我,我……”玉罗刹续道:“你的两个师叔把我当做敌人……”卓一航苦笑道:“他们如此,我也没法。”道观钟声又起,谷外人声更近。卓一航霍然惊起,颤声说道:“一定是我的师叔召集同门,要来对付你了!”

  玉罗刹眼睛溜圆晶亮,定神的看着卓一航,一字一句的问道:“那么你将如何?是助你的师叔拿我,还是——”从指尖的颤抖中,玉罗刹感到卓一航内心正在交战,不觉一阵颤栗,说不下去,只听得卓一航道:“我决不与你为敌。”玉罗刹道:“仅如此吗?”卓一航道:“我决意不做这捞什子的掌门了。”玉罗刹仍道:“仅如此吗?”卓一航道:“今日是我的师父五周年忌日。等会师叔到来,我便禀告他们,待祭过师父之后,我便和你一同走下此山。此后地老天荒,咱们再也不分离了!”

  玉罗刹松了口气,脸晕红潮,半晌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卓一航道:“不过——”玉罗刹道:“不过什么?”卓一航道:“不过我几个师叔的脾气你也知道。等会你不要和他们动硬的。你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一些。”玉罗刹道:“你要我向他们求情?”卓一航道:“嗯。求情的事不必你说,待我来说。若然他们骂你,你不要马上顶回去。”

  玉罗刹道:“好,只要你是真心实意,我便受些委屈,又有何妨?”说话之间,武当派的门人已有一群进了山谷,循着瀑布攀登而上,陡然见着卓一航和玉罗刹并立石台,无不骇异。

  卓一航已下了决心,面色不变。和玉罗刹的手握得更紧,玉罗刹挺胸昂首,望也不望那群道士。这时,她只觉喜悦充塞心胸,任它外界喧嚣,她只觉这天地之间,只有卓一航和她而已!

  白石、红云二人走在前头,沉着面色,怒极气极,到了石莲台下,高声叫道:“一航,一航——”

  卓一航应道:“师叔。”白石大声说道:“你身为掌门,观中鸣钟报警,你听不见吗?”卓一航道:“来了什么敌人呀?”白石怒道:“你羞也不羞?你这是明知故问。这妖女就是本门公敌,你却和她厮混。”卓一航道:“她并不是我们的敌人。”白石道:“胡说,她屡次与我们武当派作对,怎么不是敌人?你是掌门,当着一众同门,你好意思么?快把她拿下来。”一航道:“师叔,我有话说!”白石道:“你还说什么?你要为这妖女背叛本门吗?何去何从,你马上抉择,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黄叶道人缓缓而出,道:“师弟,且让他说。一航,你想清楚些,你说吧,你意欲如何?”卓一航道:“弟子德薄能鲜,身任掌门,愧无建树。求师叔们另选贤能,弟子要告退了。”白石怒道:“你做不做掌门是另一回事,这妖女是本门公敌,你和她厮混,大是不该。”卓一航低声说道:“人各有志,我愿以今后余生,勤修剑法。若他日能有寸进,也算得是报答恩师。”白石怒道:“你要和她一同练剑?”卓一航道:“嗯,我总得有人指点呀!”白石怒不可歇,骂道:“武当剑法是天下武学正宗,你还要学什么邪魔外道?”黄叶道人也很不高兴,喝道:“一航,你听不听师叔的话,快放手!”卓一航给他一喝,手指松开,但仍道:“弟子学剑之心,已不可改。”黄叶白石红云青簑四个长老都跃上平台。白石道人冷笑道:“学剑,剑,剑!武当山先就不许外人携剑上来!”黄叶道:“一航,你真的去意已决了吗?”卓一航轻轻点了点头。黄叶忽道:“你站过一边,在未昭告你师父以前,你还是武当派的掌门弟子。”卓一航走过一边。黄叶面向玉罗刹沉声说道:“天下多少男人,你为何偏要缠他?”

  玉罗刹怒火已起,若在平时,定要一剑把黄叶搠个透明窟窿,此际强抑怒火,冷笑答道:“天下多少正经事情,你不去管,为何你偏要理这闲事?”黄叶道人把手一招,虞新城等四大弟子,和其他各掌经护法的较有地位的弟子都跳了出来。

  黄叶又问道:“玉罗刹,你这次是有心前来捣乱,要将卓一航带走么?”玉罗刹道:“又不是我迫他走的。”黄叶道:“你要走也未尝不可,先把剑放下来!”玉罗刹瞥了卓一航一眼,卓一航以为师叔要玉罗刹弃剑之后,就可让他们同走。低声说道:“这是山上的规矩。”玉罗刹哈哈一笑,将剑抛落石台,道:“我就依你们的臭规矩,现在可以让我和他同走了吧?”

  虞新城俯腰拾起宝剑,平举头上,朗声说道:“外派妖邪,已服威解剑,请长老发落!”虞新城在第二代弟子中辈份最高,现任护法弟子,对武当派的传统一力维护。竟然把玉罗刹当成被打败的敌人,要举行献剑仪式。

  玉罗刹几乎气炸心肺,只听得黄叶道人大声说道:“你既献剑,以往不究,你快滚下山去!卓一航是我派掌门,岂是你这妖女所能匹配,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玉罗刹双眼一翻,冷笑道:“我偏不走!”白石红云二人都曾被玉罗刹折辱,双双跃出,喝道:“你走不走?真未曾见过你这么下贱的女人,居然跑到我们武当山来要丈夫。”玉罗刹蓦地一声冷笑,身形一晃,拍的一下,白石道人捱了一记耳光。急忙伸手拔剑,只听得虞新城大叫一声,原来就在他踏正方步,目不斜视,要将剑献给黄叶道人之际,蓦然给玉罗刹将剑抢去,顺手也打了他一记耳光。

  白石红云怒叫道:“反了,反了!”双剑齐出,疾刺玉罗刹命门要穴,玉罗刹一招“倒卷星河”,宝剑挟风,呼的一声,从两人头顶掠过。耳边听得黄叶道人叫道:“你们看住掌门师兄,他今日有病,神智不清,受邪魔外道所惑,不可让他乱走。”卓一航在积威之下,虽是愤恨填胸,却不敢发作。

  玉罗刹记挂着卓一航,偷眼一瞥,见他面色铁青,坐在石上不动。白石、红云双剑齐展,剑剑指向要害。玉罗刹颇为失望,心想:“一航呀,你既然说得如此坚决,为何此际却不出一言?”高手比剑,那容分心,白石道人一个“盘膝拗步”,长剑刷的一指,一缕青光,点到咽喉,玉罗刹几乎中剑,心中大怒,侧身一闪,宝剑迅如电掣,扬空一划,回削白石手腕,红云道人一剑击出,与白石联剑,奋力挡开,说时迟,那时快,玉罗刹在瞬息之间,连进三招,饶是白石红云双剑联防,也被迫得手忙脚乱,玉罗刹一剑快似一剑,剑风荡起,衣袂飘扬,白石红云拼力抵挡,但觉冷气森森,剑花耀眼!

  玉罗刹杀得性起,高声骂道:“白石贼道,你带领官军践踏我明月峡的山寨,我多少姐妹在那次阵亡,你知道吗?我本想饶你,你却还要逞强,今日不给你留点记号,我也枉为玉罗刹了!”剑招一变,顿时银光遍体,紫电飞空,着着进攻,招招狠辣!

  黄叶道人触目惊心,想道:“这女魔头出手凶辣,看她说得到做得到,莫叫她真的将白石师弟伤了,在众人面前,可不好看。”叫青簑道人上前助战,他自己则仍要端着身份,不愿当着一众门人弟子,合武当四大长老全力,去围攻一个女人。

  青簑道人剑法甚精,剑诀一领,走斜边急上,玉罗刹大笑道:“好呀!又一个武当长老来了!你们自命为天下第一的剑法,原来是以多为胜的吗?”白石红云青簑都不出声,三柄剑急刺急削,互相呼应,将玉罗刹围在核心,此去彼来,连番冲击,玉罗刹剑招虽然快捷,到底还要换招的功夫,力敌三人,渐感吃力。

  白石道人压力一松,这才纵声回骂:“武当的剑法如何?哼,哼,看是你伤得了我,还是我伤得了你,看剑!看剑!”刷刷两剑,欺身直刺。不料玉罗刹又是一声长笑斥道:“井底之蛙,岂知海河之大,叫你们开开眼界!”剑法又变,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鹰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转,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玉罗刹的影子。

  原来玉罗刹自与红花鬼母经了两场大战之后,吸收了教训,剑法更精,她知道以一敌三,纵不落败,也难取胜。心想:“以他们三人之力,大约和一个红花鬼母相当。我的轻功远出他们之上,大可用斗红花鬼母的方法来杀败他们。”因此避实击虚,仗着绝妙的身法,在三剑交击缝中,钻来钻去,一出手便是辣招,叫三人眼花撩乱,各人都要应付偷袭,渐渐不能配合,虽然是三剑联攻,实际却是各自作战。

  又斗了五七十招,三人剑法渐乱。卓一航叫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冤仇,罢战了吧。”此言一出,武当四老和玉罗刹都不满意。四老心想:卓一航竟然帮外人说项,胳膊外弯!玉罗刹心想:到我占上风时你才叫我休战,难道我要平白受他们凌辱。在此紧要关头,你不痛切陈言,表明心迹,却来如此劝架。两边都怒,斗得更烈。黄叶道人走到卓一航面前,沉声说道:“今日之事,关系武当荣辱。事已至此,你若然再恋私情,替她说项,那就不单是本派叛徒,而且也必为天下武林所不齿!你又不是普通门人,你应知你是掌门弟子!为本派荣辱而战,是掌门人的天职,纵粉身碎骨,也当不辞,你知道吗?”卓一航伤透了心,哭出声道:“她一个孤单女子,岂能战胜我派?师叔,你不要迫我和她作对!”黄叶道人面色白里泛青,双瞳喷火,斥道:“我让你多想一会,你是读书明理之人,我不愿见你沦为被人唾骂的叛徒!”双眼圆睁,扫了卓一航一眼,又再注视斗场。只见玉罗刹剑法神妙异常,已把三人杀得首尾不能兼顾!更难堪的是玉罗刹边打边笑,好像全不把武当派放在眼内!

  黄叶道人愤然说道:“好狠的女魔头,你交的好朋友!居然要把我武当派践在脚底!掌门不出,我虽年迈,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在此逞凶。”气呼呼的拔出宝剑,纵入场心,卓一航痛哭失声,围在他身边的师兄弟无一人相劝。

  黄叶道人身为四老之长,功力非比寻常,只见他剑光霍霍展开,隐隐带有风雷之声,一抽一压,玉罗刹的剑势顿然受阻,白石等三人松了口气,又急攻过来。玉罗刹狂笑道:“哈,哈,武当四老全都来了!我今日尽会武当高手,真是何幸如之!”黄叶道人听在心里,又羞又怒,喝道:“妖女休得猖狂,看剑!”一招“风雷交击”,运足内力,直压下去。

  玉罗刹反臂一剑,只觉一股潜力直迫过来,玉罗刹身形快极,随着剑风,身如柳絮,直飘出去,剑起处,一招“猛鸡啄粟”急袭白石道人,剑到中途,猛又变为“神驹展足”,忽刺红云脚跟,红云长剑下截,玉罗刹剑把一颤,那柄剑陡然一指,却又变为“金鹏敛翼”,一剑刺到青簑道人腰胁的“章门穴”。在这电光流火之间,玉罗刹已遍袭三名高手,黄叶道人大大吃惊。急把剑光伸展,护着三名师弟,用一个“黏字诀”,紧紧钉着玉罗刹。这“黏字诀”非是内家功夫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不能运用自如。拳经所谓:“舍己从人”,“随曲就伸”,“不抗不顶”,“劲急则急应”,“劲缓则缓随”,如磁吸铁,紧黏不弃,便是这种“沾黏劲”的功夫。黄叶道人用出毕生虔修的绝技,玉罗刹虽然疾逾飘风,被他紧随不舍,威力难展,而且白石等三人也都是当世高手,玉罗刹顿时被迫得处于下风!

  又斗了一百来招,玉罗刹额头见汗,连番冲刺,杀不出去,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展开了拼命的招数,避强击弱,专向白石青簑红云等三人下手,一出手便是凶极伤残的剑法,黄叶大惊,本来有几次可以伤得了她,但为了卫护师弟,不能不移剑相拒。黄叶道:“我守御她的剑势,你们疾攻。”长剑随着玉罗刹剑光运转,白石等三人运剑如风,狠狠攻刺。五剑交锋,有如一片光网,玉罗刹剑势所到,有如碰着铁壁铜墙,而白石等三人的连环剑法又首尾相衔,无暇可击。玉罗刹只好沉神应战,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仗着绝顶轻功,腾挪闪展,片刻之间,又斗了数十来招!

  这一场大战,真是世间罕见,武当派的弟子看得眼花缭乱,一个个屏了呼吸,目注斗场。卓一航也早已收了眼泪,被场中的剧斗所吸引了。这时,本来是武当四老占了上风,可是在众弟子看来,但见剑气纵横,光芒耀眼,剑花朵朵,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遍空飞洒,五条人影纵横穿插,辨不出来。卓一航看得惊心动魄,知道此场恶战,非有死伤,绝难罢休。心中矛盾之极,也不知愿那一方得胜。

  虞新城忽道:“四位师叔,年纪老迈,力御强敌,若有疏失,我辈弟子何地容身,掌门师兄,你看该怎么办?”卓一航如听而不闻,不作回答。虞新城冷笑道:“师叔在场中拼命,我们弟子岂容袖手旁观!”黄叶、红云、白石、青簑各有首徒,号称第二辈中的四大弟子。虞新城是黄叶的首徒,身为四大弟子之首,招呼其余三人道:“我们一同出去。和四位师叔布成武当剑阵,务必不令这妖女生逃。”说完之后,又向卓一航作了一揖,道:“掌门师兄,请恕我们不待吩咐,先出去了!”率众冲出,卓一航大为难过。只听得背后有人嘿嘿冷笑,回头一看,却是同门的师兄弟耿绍南。只见他面露鄙肖【夷?】之容,卓一航的眼光和他一触,他理也不理,迅即把眼光移开。

  耿绍南曾受玉罗刹利剑断指之辱,对玉罗刹恨之入骨。只因自知本事低微,非武当四大弟子可比,所以不敢出去。但他心中却在盘算主意,想把卓一航激得动手。

  卓一航身受师叔责骂,又被同门鄙视,犹如不坚实的提防,接二连三,受风浪所袭击,精神震荡,脑痛欲裂,真比受刑还苦,神智渐觉迷糊。

  再说玉罗刹力敌武当四老,已感吃力非常,四大弟子一加入来,更是难支。这四人虽然本领较低,亦非庸手。而且尤其厉害的是,这四人加入之后,八个方位,都站有人,布成了严密的剑阵,有如铁壁铜墙,连苍蝇也飞不出去。玉罗刹本领再高,轻功再妙,也是难当。这时但见满场兵刃飞舞,把玉罗刹困在核心,犹如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挣扎,蓦然被卷入漩涡,动荡飘摇,势将没顶,形势险绝!

  玉罗刹自晨至午,拼斗何止千招,武当八大高手的围攻,比当年在华山绝顶所过的“七绝阵”还要厉害数倍。玉罗刹气力渐减,身法已不若以前轻灵。武当八个高手见将得手,围攻越紧,如潮水般倏进倏退,八口明晃晃的利剑,在玉罗刹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交叉穿插,看样子非把玉罗刹切成八块,不肯干休。卓一航惊心怵目,不忍再看,把脸移开。耿绍南哈哈大笑,拉卓一航的臂膊道:“掌门师兄,你看,你看呀,黄叶师叔这一剑好极了,白石师叔这一剑也不错,呀,可惜,可惜,青簑师叔这一剑明明已刺到她的咽喉,怎么又给她避开了。唔,新城师兄也不落后,这一剑几乎削掉她的膝盖。啊!啊!好好!中了,中了!”卓一航忽听得玉罗刹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急睁眼看,只见玉罗刹摇摇欲堕,脚步凌乱,犹如一头疯虎,左冲右突,冲不出去,剑光交映之中,但见一团红色晃动,犹如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染上胭脂,想是玉罗刹被剑所伤,血透衣裳了!卓一航不觉大叫一声,几乎晕了过去。

  玉罗刹左臂中了黄叶一剑,右腕又给白石剑锋划伤,本已摇摇欲倒,忽闻得卓一航惊呼惨叫之后,心道:“原来他尚是在关心我的。”陡然间精神一长,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力量,剑诀一领,盘旋飞舞,顿如雨骤风狂,连人带剑,几乎化成了一道白光,直向黄叶道人冲去,黄叶道人仍用“黏字诀”,随曲就伸,剑势一施,想运内家真力,将她疯狂的来势化解于无形,那知玉罗刹来得太疾,黄叶道人的内力未透剑尖,剑锋已被她一剑削断,黄叶道人横掌一推,玉罗刹随着他的掌风弹了起来,冲势更猛,白光一绕,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红云道人的剑也给削断,玉罗刹一声狂笑,刷刷两剑,白石道人反臂刺扎,“星横斗转”一招,刚刚使出,玉罗刹剑锋一指,疾如电闪,直刺咽喉。

  白石道人心胆俱寒,绝险中急展“铁板桥”功夫,左足撑地,右脚蹬空,腰向后弯,触及地面,玉罗刹呼的一剑在他面门掠过,青簑道人伏身一跃,长剑一旋,硬接了她的一招。正在此际,忽听得玉罗刹又是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剑势突缓。青簑道人弄得莫明其妙,只听得玉罗刹哀叫道:“卓一航,是你,你也这样对我吗?”

  原来在玉罗刹削断黄叶红云的剑,几乎杀了白石之时,耿绍南在卓一航耳边大喝道:“掌门师兄,你还不快救师叔?用暗青子喂她呀!快,快!”把弹弓塞到卓一航手中,卓一航已入半昏迷状态,精神那容得如此摧残,被他一喝,如受催眠,糊糊涂涂的拉起弹弓,嗖嗖嗖连发三弹,这三弹被满场交荡的剑风震得粉碎,当然打不到玉罗刹身上,可是却打伤了玉罗刹的心!

  白石道人方逃险难,又起杀机,乘势一跃而起,剑把一翻,旋风急刺,青簑道人也趁势一剑,直挂胸膛,斜刺腰胁。就在此际,石台那边又传来了卓一航惊叫之声,玉罗刹依稀听得他叫道:“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呀?”接着是咕咚一声,似乎已是跌倒地上。

  白石青簑双剑齐到,玉罗刹宝剑横胸,似乎忘了出招,二人大喜,都想刺她的穴道将她生擒,然后再由同门公决发落,两人抱着同一心思,认穴敛劲,势道略缓。双剑堪堪刺到,看看沾衣之际,玉罗刹手腕倏翻,把剑一挥,其疾如电,这一招,拿捏时候,妙到毫巅,在玉罗刹这方是蓄劲突发,有如洪波骤起,溃围而出;在白石青簑这方是强弩之末,忽遭反击,劲力反为对方所借。一挥一接,金铁交呜,白石青簑的剑都飞上半空。黄叶道人叫声:“不好!”一掠丈余,运掌急攻,黄叶已快,但玉罗刹更快,只听得白石青簑同时惨叫,就在这瞬息之间,两人手臂关节,都给玉罗刹剑尖刺了。黄叶一掌扑空,玉罗刹挥剑狂笑,旋风般直卷出去!

  武当四个长老,两人的剑被削断,两人受了重伤,第二代的四大弟子,那敢拦截,玉罗刹剑风所指,挡者辟易。迅即冲出重围,跳下石台,武当派的门人弟子虽然近百,都被她的神威杀气所慑,纷纷闪避,黄叶道人颓然长叹,眼睁睁的看着玉罗刹在大闹武当山之后,狂笑而去。

  白石青簑二人被玉罗刹的独门刺穴之法,伤了关节穴道,黄叶道人也无法可解,只能替他们推血过宫,减轻痛苦,叫四大弟子将他们抬入云房,让他们静养,要过十二个时辰,穴道方能自解。

  黄叶道人吩咐已毕,双眼横扫,只见门下弟子,个个垂头丧气,不禁又是一声长叹,将缺了锋刃的长剑抛下山谷。缓缓走近卓一航身边,卓一航晕在地上,怀中犹自紧抱弹弓。

  黄叶道:“在紧急关头,你发弹助战,尚是我武当弟子。”伸手在他“伏兔穴”一拍,催动血脉流通,卓一航忽然大叫一声,腾身跳起,曳开弹弓,嗖嗖嗖连发数弹,四面乱射,大叫道:“打呀,打呀,谁敢上武当山者,打!谁敢拦阻我者,打!多管闲事者,打!哈,哈,你胆大包天,触犯了我的祖师爷了,打!”黄叶喝道:“你疯了吗?”卓一航瞪目跳跃,大叫大嚷,黄叶纵身一掌,将他弹弓劈断,耿绍南跳上来将卓一航一抱,卓一航突然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打在耿绍南面上,这一掌劲力奇大,耿绍南大叫一声,张口喷出一堆鲜血,两只门牙。黄叶急忙伸指一点,点了他的晕眩穴,道:“绍南,你的掌门师兄疯了。你有没有给他打伤?”耿绍南捧着红肿的面,道:“还好,只是外伤。”黄叶道:“你抬他回去,将他锁在后面禅房,好好看守。”闹了半天,天色已近黄昏,紫阳道人的五周年祭,也因此一闹,没法举行了。

  再说玉罗刹跳出山谷,伤心、愤怒,爱恨交织,口中焦喝,腹内饥饿,俯身一看,鲜血染红了外衣。玉罗刹恨恨说道:“待我休息一宵,再来与你们这些牛鼻子老道大打一架。我要抓着他问:你到底愿不愿跟我走?你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恳切,难道都是假的?哈,哈,你还用弹弓打我,打我!哈,好在我还没有死哩。”愤恨之极。忽而转念一想:“若不是他那一声叫喊,我也没力气再打下去。一航呀,你助我死里逃生,你又要置我于死地,你想的是什么?你当我是亲人还是当我是仇敌?”爱之极,恨之极,恨之极也是爱之极!玉罗刹脑子一片昏乱,脚步虚浮,她恶战了半天,连中两剑,疲累不堪,迷茫茫的进入一处山谷,掏山泉洗涤了伤口,敷上了金创圣药,幸喜没有伤着要害,止了血后,吃了一点干粮,眼皮一阖,再也禁不着疲倦的侵袭,颓然倒卧。双足浸到山涧之中,她也毫不知觉。

  朦朦胧胧中,忽见卓一航含笑走来,玉罗刹伸出指头在他的额上一戳,卓一航道:“不是我要伤你的呀,是他们迫的!”玉罗刹道:“你是大人还是小孩,你自己没主意的吗?”卓一航道:“我是一只绵羊。”玉罗刹道:“好,你是绵羊,我就是牧人,我要拿皮鞭打你!”突然间,手上忽然有了一条皮鞭,玉罗刹迎风挥动,鞭声刷刷。忽然前面的卓一航不见了,玉罗刹脚下匐伏着一只羔羊,身躯赤红,露出求饶的目光。玉罗刹一鞭打出,急又缩回,伸手去摸那小羔羊的角,那羔羊忽然大吼一声,不是羔羊,而是一只猛虎了,那猛虎张牙舞爪,只一扑就把玉罗刹扑翻地上,张开大口,锯齿巉巉,咬她的咽喉。玉罗刹本有降龙伏虎之能,此时不知怎的,气力完全消失,那老虎白巉巉的牙齿已啮着她的喉咙,玉罗刹大叫一声,挣扎跳起,绵羊,老虎,卓一航全都不见了!

  玉罗刹张眼一瞧,但觉霞光耀目,原来已睡了一个长夜,刚才所发的乃是一场恶梦。玉罗刹又觉颈项沁凉,伸手一摸,原来是山涧水涨,沁到了她的颈项,而她在熟睡转侧之间,后枕枕着一块尖石,咽喉也碰着石头,所以梦中生了被老虎所啮的幻象。

  玉罗刹翻身坐起,湿淋淋的头发披散肩头,极不舒服,水中照影,只见山涧里现出了一个陌生的白发女人,玉罗刹惊叫一声,这景象比梦中所见的老虎还要可怕万分!

  玉罗刹道:“难道我还在梦中未醒?”把手指送入口中,用力一咬,皮破血流,疼到心里。这绝不是恶梦了。玉罗刹急忙将长发拢到手中,仔细一看,那还有半条乌黑的青丝?已全斑白了!

  玉罗刹跳起来道:“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水中人影摇晃,水波荡石发声,似乎是那人影在说:“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要知玉罗刹生就绝世容颜,对自己的美貌最为爱惜,那知一夜之间,竟从少女变成了白发盈头,形容枯槁的老妇。这一份难受,简直无可形容。玉罗刹颓然倒在地上,脑子空空洞洞的什么也不敢想。但见片片浮云飘过头顶,晓日透过云海,照射下来,丽彩霞辉,耀眼生缬。野花送香,林鸟争鸣,松风生啸,满山都是生机蓬勃,独玉罗刹的这颗心已僵硬了。浮云幻成各种形象,玉罗刹又恍惚似见卓一航在云端里含笑向她凝视。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练姐姐,你的容颜应该像开不败的花朵。”“痴人说梦,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长驻之人?……下次你见到我时,只恐怕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到你生出白发,我就去求灵丹妙药,让你恢复青春!”这是玉罗刹与卓一航在明月峡吐露真情之时的对话。而今却是昔日戏言之事,今朝都到眼前!云影变幻,“卓一航”又不见了。玉罗刹苦笑道:“天下那有灵丹妙药,今生我是再也不见你了。”

  玉罗刹本来准备在精力恢复之后,再去大闹武当,向卓一航问个明白,想不到一夜之间,突生变化,此时此际,玉罗刹的心情难过之极,就算卓一航走近前来,恐怕她也要避开了。

  玉罗刹躺了半天,衣裳已干,山风中又送来道观的钟声。玉罗刹一声凄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决定,迎风说道:“自此世界上再也没有玉罗刹了,我要到我该去的地方。”头也不回,下山疾跑。

  再说经此一战,武当派损伤惨重,白石青簑二人过了十二个时辰,穴道虽解,关节筋骨已被挑断,不能使剑,要用柳枝接骨之法,经过半年培养,才能复原。黄叶道人极怕玉罗刹再来,提心吊胆数日,幸喜无事。而卓一航的疯疾也似有好转之兆。不再大叫大嚷了。

  可是,卓一航虽然不再疯狂胡闹,却是目光呆滞,犹如白痴。黄叶道人十分伤心,严禁门徒,不准在他面前提起玉罗刹的名字,悉心替他治疗,如是者过了三月,卓一航说话有时也如好人,可是却不大肯开口,对师叔对同门都似落落难合。黄叶道人日夜派人守在他的房外,看管甚严。黄叶还怕他会自寻短见,常常夜间在窗隙偷窥,每天都见他闭目练功,并无异状。黄叶道人放下了心,想道:“他还肯用心练功,那是绝不会自杀的了。”门人中也有人提过废立之事,黄叶总不答允。武当第二代实在找不出可以继承的人才,而卓一航内功进境之速,又是有目共睹之事。

  一日,武当山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乃是慕容冲。慕容冲伤好之后,离开北京。心中思念铁飞龙与玉罗刹的恩义,漫游过武当山时,想起卓一航和玉罗刹乃是至交,他也知道白石道人阻挠婚姻之事。心想:武当派与玉罗刹的结冤,我也有一些责任。想当年我和白石道人联合,破了玉罗刹的明月峡山寨,两家结冤极深。而今我与玉罗刹化敌为友,此事也该我来调解。于是来到武当山上,请见白石道人。

  白石道人伤势未愈,尚在云房静养,不便见客。慕容冲又请见掌门弟子卓一航。黄叶道人见了拜帖,想起慕容冲和武当派有过一段渊源,便代白石道人接见。

  慕容冲与黄叶道人相见之后,各道仰慕之忱,红云道人也来陪客,问道:“慕容总管怎么有如此闲情逸致,驾临荒山?现在天下正是多事之秋,万岁爷放心让总管出京么?”慕容冲笑道:“我现在已是无官一身轻,不再在名利场中打筋斗了。”红云一怔,不便细问。黄叶笑道:“好极,好极!野鹤闲云,胜于高官多矣!”寒喧两句,慕容冲请见卓一航。黄叶道:“他不大舒服。”慕容冲道:“什么病。”黄叶道人不惯说谎,讪讪说道:“也没有什么病。”慕容冲面色不悦,道:“我与卓兄也是熟人,千里远来,但求一见。”黄叶红云答不出话。慕容冲又道:“贵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想是我慕容冲不配见贵派的掌门了。”

  慕容冲是武林中有数的成名人物,依武林规矩,成名的英雄来见掌门,若然不见,便是一种侮辱。黄叶急道:“慕容先生言重了,我就叫一航出来。”

  过了一阵,卓一航在虞新城和耿绍南陪同之下,来到客殿。慕容冲见卓一航步履稳健,面色红润,笑道:“卓兄,你好!”卓一航不知慕容冲已与玉罗刹和解,睁眼说道:“好得很呀!你来做什么?”

  慕容冲道:“我一来向你问候,二来向你问玉罗刹的下落。”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卓一航大声道:“不知道!”慕容冲道:“卓兄休得误会。小弟不是寻仇,而是觅她报恩。她实在是个至情至性,有恩有义的奇女子呀!”

  卓一航一怔,忽然痛哭失声。慕容冲道:“卓兄也是性情中人,你们相爱之深,该成鸳侣。黄叶道兄,恕我不揣冒昧,我要做月老了。哈,哈!”黄叶勃然变色,大声说道:“不准提这个淫贱的女魔头,一航,你回去!新城,绍南,扶他回去!”

  慕容冲是个傲岸之人,平生所服者唯有铁飞龙与玉罗刹,闻言大怒,喝道:“黄叶道人,你侮辱我还罢了,你还敢污蔑我的恩人!”呼的一拳捣出,黄叶横臂一挡,两人内功都极深湛,可是慕容冲力气较大,双臂一格,蓬的一声,黄叶道人给他震出一丈开外,慕容冲也摇摇晃晃,退后三步。大声叫道:“卓一航,你只会哭,不害羞么?玉罗刹敢作敢为,你难道就不如一个女子!”

  卓一航抑郁数月,本来就如一个将要爆发的火山,被慕容冲直言一喝,立刻收泪,大声说道:“请师叔原谅,另选掌门,弟子去了!”黄叶红云齐声喝道:“不准去!”黄叶飞身跃起,慕容冲一拳上击,把黄叶迫退下来。红云伸手一抓,抓着了卓一航肩背,突觉滑不留手,卓一航肩头一摆,如游鱼般脱了出去。原来他的内力已有了火候,与红云已不相上下,红云又不敢施展杀手,那抓得他着。红云道人举步要追。慕容冲又是一声大喝,左掌抓他胳弯,右脚踢他下盘,红云道人腾身急闪,慕容冲大笑道:“牛鼻子老道,你们不准我做大媒,我可不依!”黄叶扑来,慕容冲拦门一站,伸拳踢腿,狠斗二人。耿绍南与虞新城那拦得着卓一航,被他左右一推,两人都跌倒地上。黄叶与红云暴燥如雷,可是慕容冲号称“神拳无敌”,在拳脚上的功夫比他们俩都要高明,拦门一站,犹如金刚把关,两人冲击十数回合,都冲不出去。慕容冲忖度卓一航已逃到山下,这才哈哈笑道:“牛鼻子老道,你的掌门人年纪也不小啦,他去找媳妇儿你们也要管吗。哈,哈,不用操心啦。我也要去赶着吃喜酒,失陪,失陪!”黄叶道人一个肘底穿掌,直插过去,红云道人脚踏中宫,双拳齐出。慕容冲哈哈大笑,一个“卧虎回头”右拳向后猛发,将黄叶道人格退,再霍地向后一撒身,双脚连环飞起,“分花拂柳”,踢红云双跨。红云武功稍低,只听得砰砰两声,被他踢个正着,顿时似一个皮球,抛起一丈多高,“吧”的一声,跌在神座之下,额头碰起老大一个疙瘩,还幸慕容冲脚下留情,不用全力,要不然连他的双腿也要扫断。

  慕容冲拱手道:“得罪,得罪!失陪,失陪!”夺门奔出。红云气呼呼的爬起来,道:“师兄,鸣钟击罄,聚集门人,追这凶徒。”黄叶道人苦笑道:“不必多事了。结了一个冤家还不够吗,不要再结了。”其实红云也是在气头上,口不择言。细想一想:白石青簑负伤未愈,自己和师兄不是人家对手,众弟子更不用说了,凭什么可拦截慕容冲。

  黄叶道:“慕容冲我们不必理他,卓一航可要寻回。我近来越想越心寒,武当派若不能找到一个有能为的掌门,振作一番,只恐再过数年,武当派的名号更叫不响了。”可是卓一航一走,有如鱼跃深渊,鹰飞天外,那里还能找得着他。

  再说铁飞龙和客娉婷回到山西龙门故居,日夕盼望玉罗刹能和卓一航同来,一直过了数月,时序已从初秋转入寒冬,玉罗刹仍是连信息也无一个。客娉婷甚为焦急,道:“莫非她给武当山那群道士害了?”铁飞龙笑道:“那不至于,我怕的是卓一航变了心了。”客娉婷道:“来春我们到武当山探望消息吧。”铁飞龙道:“玉罗刹与我如同父女,与你亦如姐妹,以她的性子,即算失意情场,也断不会自寻短见。我看她迟早都会回来。”可是日过一日,玉罗刹仍不回来。客娉婷修习红花鬼母的武功秘笈,颇有进境。一晚,夜过三更,客娉婷午夜梦回,忽见窗口伸进一个头来,白发披肩,面色惨白,眼睛闪烁,有如燐火,客娉婷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有鬼呀!”那人头急忙缩出。

  铁飞龙闻声惊起,推窗一望,也吃了一惊,可是铁飞龙久历江湖,到底胆大,仔细一看,那白发披肩的“女鬼”向他拜了两拜,转身便走。铁飞龙大叫道:“裳儿,回来!娉婷,快出来接你姐姐!”客娉婷披衣冲出,那白发女人已飞出屋外,铁飞龙和客娉婷急忙追出,一个叫道:“裳儿回来!”一个叫道:“姐姐,回来!”那团白影突回身说道:“婷妹,我不是有意吓你。”娉婷道:“我不怕,你就是真的变了女鬼,我也不怕!”那白影续道:“你要好好照顾爹,有你侍候他老人家,我不用担心了。”铁飞龙道:“你回来吧。”那白影转身又拜了两拜,道:“爹,你自己保重。我还了我师父心愿,也要去践岳鸣珂之约了!”转身疾走,初时还见雪地上一团白影滚动,渐渐人雪不分,但见皑皑荒原,星斗明灭,玉罗刹已去得远了!

  铁飞龙黯然回屋,客娉婷泪流满面道:“练姐姐怎么弄成这么样子?可惜她绝世容颜,未老白头。她也真忍心,为什么不肯和我们同住?”铁飞龙叹道:“一定是卓一航变了心了。伤心易老,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忧能伤人,有如此者。你姐姐素来爱惜容颜,听她口气,一定要到荒漠穷边之地,潜心练剑,再不见世俗之人了。”两父女吁嗟叹息,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娉婷仍是郁郁不乐,一个人到村外散步,忽闻得远处马铃叮当,过了一阵,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血流满面,冲到她的跟前,忽然跌落马背,那匹马身上插有几枝羽箭,骑客跌地,马嘶一声,发蹄疾走,客娉婷将那人扶起,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少年问道“这里是龙门铁家庄吗?”客娉婷道:“是呀,你是谁?”那少年道:“你快救我一救。”正是:荒村来异客,平地起波澜,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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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七回
无意留名 少年求庇护
忏情遗恨 公子苦相寻

  那少年身受重伤,疲倦不堪,跌下马后,爬不起来。客娉婷将他扶起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少年道:“你这小妞儿好罗唆,你愿救我,就快把铁飞龙叫出来,你若不愿救我,就请将我身上的佩刀拔出来给我!”客娉婷不知他是什么来历。本想问个清楚,如今看出他受了重伤,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村子外马铃之声又隐隐传来,少年叫道:“来不及了,把佩刀给我!”客娉婷道:“你要它做什么?”那少年道:“我宁死也不落在奸人之手!”客娉婷心道:“这少年直率可喜,而且宁死不辱,看来不是坏人。”毅然说道:“好,我救你!”马蹄声来得更近。客娉婷将那少年一把抱起,放在路旁麦田里的一个枯草堆中。客娉婷一生从未这样接触过男子,那少年身子又重,压得她胸口透不过气。好不容易将他掩藏好了,追兵已进入村口。客娉婷也算精细,急把外衣脱下,塞入草堆,双手在泥土上一抹,把血迹混和。

  片刻之后,追兵已到,来的是五名骑客,好像是公差的样子,为首的问道:“喂,小姑娘,你可见有一个受伤的少年,骑马在这里经过吗?”客娉婷道:“见着的!他向前面跑了!”一手指铁家庄的方向。少年那匹马,本来受了好几处箭伤,沿途滴下马血。那几名骑客看了一阵,忽然问道:“前面是铁家庄吗?”客娉婷道:“不错!那少年进入铁家庄了。”

  五名骑客一齐下马,交头接耳商议一阵,一人道:“铁飞龙脾气古怪,不能问他硬要。”一人道:“我们五兄弟难道斗他不过。咱们先礼后兵,叩庄索人。”又一人摇了摇头,表示很不同意。这几人商议之时,客娉婷站在路边,凝神静听,目不转瞬。

  一名骑客突然如有所悟,迈前两步,磔磔笑道:“喂,你是什么人?”客娉婷道:“我是农家女子,一早出来拾草的。”那人道:“你不是铁家庄里的吗?”客娉婷答道:“我是附近村子的。”客娉婷自到了铁家庄后,洗净铅华,改成村女打扮,俊俏的脸上又有泥污,谁也想不到她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比公主更华贵的女人。

  可是这名骑客江湖阅历甚深,看了一阵,哈哈笑道:“咱们跑遍天南地北,几乎给这小妞儿蒙骗过去。来,你们瞧——”伸手一指,说道:“你们瞧,她面有泥污,身上这件紧身棉袄,可光鲜得很哩!说话又这样清楚利落,那里是什么农家女儿!”

  客娉婷心中一震,只听得那人喝道:“快说,你把他藏到那里去了?他是万恶不赦的强盗,你敢把他收藏,你的小命还想要吗?”客娉婷道:“什么强盗,我不知道。”那人大喝一声,上前要捉客娉婷。另一人道:“不可造次,问她是铁飞龙的什么人?”那人道:“铁飞龙的女儿早已死了,又没收有女徒弟,我料她是盗党!”脚步不停,伸手便抓!

  客娉婷回身一闪,那人叫道:“吓,好快,好俊的身法,居然是会家子呢!”客娉婷这一出手,五名骑客全都动容,知道她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农家姑娘了。

  和客娉婷动手的那名骑客武功甚是不弱,使的是北派劈挂掌,手脚起处,全带劲风。可是客娉婷得的是红花鬼母的真传,红花鬼母当年以一拐双掌,纵横江湖,武功非同小可,掌法刚柔并济,劲力内藏,厉害之极。客娉婷虽然火候未到,可是掌法使开,回环滚斫,那名骑客已是应付为难。

  观战的一名骑客道:“这小妞儿准是盗党无疑,咱们上啊。”这五名骑客都是陕西总督陈奇瑜帐下的武士,奉命追踪那个少年的。可是这五名武士的来历又有不同,其中三名原是陕西的盗首,被陈奇瑜招安过去的。另两名则是东厂的桩头,外调到陕西总督军中,协助缉匪的。

  和客娉婷动手的这人,便是受招安的盗首之一,和他同受招安的两个同伴见状不佳,拔了兵器,双双跃出,那两名东厂桩头,瞧了一阵,却凝身不动,彼此对视,面有诧异之容。

  客娉婷独战三名武士,却也不惧,双掌交错,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凌厉之中见绵密,斫截之中杂点穴,三名武士,拼力围攻,又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未分胜负。

  可是客娉婷究竟是初出道的雏儿,久战不下,气力不支,掌法转乱,敌人围攻更紧,一刀一鞭双掌,配合呼应,着着进迫。客娉婷汗透衣裳,面上的泥污,也给汗水冲掉了。

  激战中客娉婷一个疏神,冷不防给敌人的鞭梢在肩头上扫了一下,痛得“哎唷”一声叫了起来,原是动手的那名敌人哈哈笑道:“你这女匪还不降顺?快快招供!”客娉婷叫道:“爹,快来啊!有人欺负你的女儿呀!”那三名武士怔了一怔,喝道:“铁飞龙是你的什么人?”客娉婷道:“是我的爹,怎么样?”三人哈哈大笑,齐道:“你还来蒙混我们,你想吓唬我们,真是笑话!”围攻更紧!

  草堆里忽然悉悉索索的乱响,那受伤的少年爬了出来,大声叫道:“不关她的事,我在这儿,你们将我带去,把她放开。”

  这一来,大出众人意外,那三名武士发一声喊,舍了客娉婷,上前捕捉“正点”,客娉婷呆了一呆,忽地里又听得有人叫道:“你不是宫主吗?喂,龙老二,且慢动手,这位姑娘是奉圣夫人的千金!”

  这两个东厂桩头,外调之前,曾在内庭执役,那时客娉婷在宫中尊荣之极,两人职位低微,还没资格和她亲近。但虽然如此,他们也曾见过几次。适才初遇之时,他们万料不到客娉婷便是这个村女,后来汗水冲掉了客娉婷面上的泥污,他们才认得出来。赶忙大叫“宫主”!

  这一来,那三个和客娉婷对敌的人吃惊不少,收了兵器,吓得呆了。那受伤的少年也极为惊奇,怔了一怔,忽然叫道:“什么,你是客氏的女儿,你,你为什么救我?我不领你的情,你们把我拿去!”

  客娉婷心痛如绞,想道:“原来江湖上的好汉,如此憎恨我的母亲。”那两个东厂桩头施了一礼,恭敬说道:“宫主,这人是和朝廷作对的叛徒,是魏宗主所要捕捉的犯人,请你将他交给我们带回!”客娉婷斥道:“滚开,这人我留下了,你们要人,叫魏忠贤亲自来要!”

  那先前和客娉婷对敌的三人惊魂稍定,不约而同想道:“这回糟了,她是客氏的宝贝女儿,今次被我们所伤,回宫一说,我们死罪难饶,反正是死,不如将她杀了灭口。”那用皮鞭扫伤客娉婷的武士双眼一睁,蓦然喝道:“胡说,她那里是什么宫主,天下尽有相貌相同之人,若然她是宫主,岂有远离深宫,独处荒村的道理!”此言一出,那两个东厂桩头也立刻会意,正自犹疑不决,不知是助同伴杀她灭口的好,还是救护她好。那三人已发一声喊,又挥刀抡鞭,上前扑攻。

  小道上人影一闪,铁飞龙如飞奔到,须眉倒竖,怒喝道:“谁敢欺负我的女儿?”声到人到,声似奔雷,掌如骇电,那三人刚想抵挡,铁飞龙左右开弓,双掌一震,右足疾踢,双掌一脚,把三个敌人全都打倒。那两个东厂桩头急叫道:“铁老英雄,不关我们的事!”铁飞龙问道:“他们没有动手吗?”客娉婷道:“没有。饶他们吧!”铁飞龙喝道:“她是我的女儿,你们要找宫主,到别处去找,以后你们若再给我撞到,我立刻打断你们的狗腿!”铁飞龙不知他们是追捕犯人,还以为他们是找客娉婷来的。

  那两个东厂桩头抱头鼠窜,急急奔逃。客娉婷微微笑道:“爹,他们不是找我来的。他们是追捕这位少年客人来的。”铁飞龙随着客娉婷所指,瞥了一眼,道:“我还以为他是被你打伤的呢。咦,你是谁?你不是以前和王照希一道的傻小子吗?”那受伤的少年早想出声,可是插不了口,见他一问,这才傻虎虎的笑道:“是呀,你老人家好记性,我是白敏。我的师妹曾在你的宝庄住过。”铁飞龙记不起他的名字,脱口叫他做“傻小子”,见他笑嘻嘻的自认,不禁笑道:“老了,记性不好了,你别见怪。喂,你是怎么受伤的?说给我听!”

  白敏道:“照希兄叫我来拜候你老人家。”铁飞龙诧道:“他辅助闯王,军务繁忙,居然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儿吗?”白敏道:“他不是专为你老人家才叫我来的,他是要我顺道过访,咳,说来话长……”铁飞龙见他说话不加掩饰,心中甚喜。客娉婷道:“爹,你看他伤成这个样儿,将他扶回家中,让他好好歇过之后再说吧。”铁飞龙哈哈笑道:“是我老糊涂了,你比我通达人情得多。不过他的伤虽然看来厉害,却不紧要,他受的只是箭伤刀伤,损了一些皮肉骨头,我包他在五天之内,便能治好。”

  白敏身体壮健,在铁家庄养了三日便能走动,客娉婷长处宫中,接触到的多是虚伪小人,见了他后,很欢喜他真诚老实的性格,和他谈得甚欢。铁飞龙心中暗笑,想道:“真是人结人缘,娉婷这样娇生惯养的姑娘,居然会欢喜个傻小子。”

  白敏将他受伤的经过说出,原来李自成躲进秦岭之后,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实力大增。而陕西山西两年遗留下的义军,这几年来也颇有发展。李自成计划重回陕西,再西出潼关以争天下,因王照希是以前陕北各路大盗总头领王嘉胤的儿子,因此将联络山西陕西两省义军的重要任务交付给他。王照希派白敏先行,通知两省义军的重要首领到指定地点聚会。陕西的已经联络好了。山西的则定在七日之后到中条山相聚,中条山距离铁飞龙所住的龙门不到三百里,因此王照希便叫白敏把事办好之后,顺道到龙门拜候铁飞龙。不料白敏在各处传递消息,被陈奇瑜帐下的武士注意,一路追踪,未到龙门,已受伤了。

  白敏又道:“照希兄准备在会期前二三日赶到,他叫我在此等他。他还想专诚来请你老人家出山呢。”铁飞龙掀须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将来我这个女儿或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白敏道:“她不是客氏的女儿吗?”铁飞龙不答,却问客娉婷道:“他们与朝廷作对,与魏忠贤势不两立。你愿帮助他们吗?”客娉婷道:“只要爹说能帮,我武艺练成之后,便当随军效力。”白敏睁大眼睛,对客娉婷的观感完全变了。

  铁飞龙想起以前曾想把女儿许配给王照希的往事,心中不无感慨。问道:“照希和孟小姐成亲了吗?”白敏道:“我已经有了两岁大的侄儿啦。孟师妹个子很小,人又文静,生下的娃娃却又白又胖,顽皮得很,哈哈!孟师妹也很想会你老人家。”铁飞龙道:“我也想见他们一见。”

  可是到了约会前两天,还不见王照希到来,白敏甚为焦急。铁飞龙想了好久,道:“咱们去接他吧,白敏你的伤全好了吗?”白敏道:“全好了。”于是三人一道登程,同往中条山去。

  当铁飞龙等人赶往中条山的时候,中条山边,正有一人踽踽独行,这人便是逃出武当山的卓一航。

  “她还愿见我吗?她还会理睬我吗?”这个问题在他心上打了一个大结,这个结非见到玉罗刹不能解开,因此他不管玉罗刹愿不愿见他,不管海角天涯,千山万水,也一定要寻到她。

  “到那里去寻觅她呢?”卓一航首先想起了铁飞龙,他想:玉罗刹是铁飞龙的义女,铁飞龙应该知道她的消息,也许玉罗刹就在他的家中。

  于是他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穿过三峡之险,从湖北到了四川,从四川进入陕西,又从陕西来到山西。几个月的旅程,时序已经从木叶摇落的秋天到雪花飞舞的寒冬了。

  这日他到了中条山边,距离铁飞龙所住的龙门不到三百里了,天色阴霾,暮色四合,雪越下越大,卓一航想起再过两日也许便能见着伊人,虽然朔风刺骨,寒气侵肌,他的心头却是火热,为了赶路,错过宿头,不知不觉之间,天已完全黑了。

  山路难行,夜寒雪滑,卓一航四顾苍茫,冲着寒风,微吟道:“雪花难冷故人心,海角天涯遥盼更情深!”话虽如此,可是到底因赶了许多天路,疲倦不堪,又冷又饿了。

  山边有个野庙,那是山民奉祀的山神庙,想是因寒冬腊月,无人进香,荒凉之极。野鸟蝙蝠,在庙中结巢避冬,见有人声,扑扑飞出。卓一航心道:“我且与鸟兽同群,在这里打一个盹。”

  卓一航进了野庙,喝了一点冷水送下干粮,揭开神幔,见神像背后的地方比较干净,便和衣卧倒。本来是想打个瞌睡,却因太过疲倦,一躺下去便熟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梦中正见着玉罗刹走来,一声长啸,蓦然惊醒。笑声犹自在耳,忽然变了,尤如枭鸟厉呜,惊心动魄。卓一航奇道:“难道我做的不是梦?真是练姐姐来了?不,绝不是她!她的笑声绝不是这个样儿,这么可怕!”正想爬起,忽听得脚步之声,已有人进入庙内。

  卓一航拉开一角神幔,张眼望去,几乎吓得出声,靠着庙中庭子里积雪所发的寒光,只见两个面无血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正在磔磔怪笑。两人都是一头乱发,又高又瘦,一模一样!

  卓一航定了定神,听得其中一人道:“老二,咱们且吓一吓他,给他个下马威!”从皮囊中取出两个圆忽忽的东西,卓一航凝神望去,竟然是两个首级!

  说话的人把首级供在神桌上,卓一航看不见了,但听得擦火石之声,不久便有香烟刺目,不知他们捣什么鬼?

  过了一阵,庙外传来了马嘶之声,那两人霍然站起,怪叫道:“王兄真是信人,果然依时来了!有好朋友在这里等你来呢!”

  外面的人答道:“神老大,神老二,你们来的好早。你们还约了谁呢?不是说好只是我们先谈吗?”卓一航一听,声音非常稔熟,原来竟然是王照希。

  卓一航平生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岳鸣珂,另一个便是王照希了。他和王照希虽然道路不同,却是肝胆相照,听了他的声音不觉一喜,听完他的说话,又是一惊。心道:“神老大、神老二?哎哟,莫非这两人便是陕北二神,神大元和神一元?久闻这二人武功怪异,行事荒谬,何以王照希却约他们在这里相会?”

  庙门开处,王照希缓缓走进,忽然惊叫起来道:“这不是夜猫子杜五和射天雕张四爷吗?你,你们怎么下了这个毒手!”

  神大元磔磔怪笑,道:“他们不听八大王号令,我们是迫不得已杀鸡儆猴!”

  王照希道:“这一定不是八大王的主意,八大王和我们的小闯王结拜了兄弟,他怎能杀我们的人?”

  神一元朗声说道:“小闯王?哼,什么小闯王?我们闯道之时,他还在娘肚子里闯呢,他凭什么来号令山陕两省的英雄豪杰?八大王肯和他结拜,我们却不卖这个帐!”

  八大王是张献忠,小闯王是李自成,张献忠几年前曾率三十六营盗党,二十余万人攻掠山西,败于明总督洪承畴,余众流入河南河北两省,又遭明军阻遏,再自河南流入湖北境,自湖北又转入四川。其时李自成亦自陕西入川,在秦岭练兵,两人乃结为兄弟。张献忠在四川的势力较大,于是李自成乃和他协定,将四川让给他做基地,自己则回陕西。至于山西,追溯历史渊源,本来是张献忠的地盘,但张献忠得了四川,已心满意足,心想:鞭长莫及,得了“天府之国”,何必还要贫穷的山西?因此在口头上答应了李自成,让李自成在山西发展。这便是李自成派王照希联络陕西山西两省义军的由来。

  不料神家兄弟不服,他们得知了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协定,便去见张献忠,力言不该将山西的地盘放弃。张献忠被他们说动,但又不好意思毁约,便放手让他们去搅。神家兄弟知道王照希已约了山西各路义军首领,即将在中条山聚会。他们便在会期的前两天,先约王照希谈判,王照希风闻他们在山西活动之事,也想与他们谈个清楚,便答应了。

  不想二神心狠手辣,竟把力主接受闯王号令的两个义军首领杜五和张四杀了,还将他们的首级带来吓王照希。

  王照希强抑怒火和他们谈论,越谈越僵。王照希道:“本来我们应同心合力,共图大事,谁做首领,都是一样。不过既然约好彼此分头举事,便不该夺利争权。自相残杀,更是不合!你们如此,我只好在后日请众英雄公决了。”神大元怪眼一翻,哈哈笑道:“你还想活到后天吗?”

  王照希怒道:“你想怎样?”神大元道:“你这小辈,你父亲在日也不敢指责我们,你既敢无礼,我们只好请你和夜猫子、射天雕一道走了,乐得耳根清净!”王照希喝道:“你敢!”神大元纵声狂笑,喝道:“我为什么不敢!”一跃而前,手臂一挥,探身直取。王照希亦非庸手,轻轻一闪,宝剑出鞘,神大元一掌劈来,王照希反手便削,神大元笑道:“娃儿,你还有什么能耐?一并施展了吧!”猛地欺身直进,左掌里卷内劲,横拨剑把,让招递掌,右掌一沉,横肱便撞,下削膝盖,上击小腹。这是“野狐拳”中一招三式的绝技,神大元心想:王嘉胤的武功与自己也不过是伯仲之间,他的儿子还能有多大能耐,这一招他绝逃不了。

  岂知王照希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只见他右剑一落,横截来势,左手一勾,直掳敌腕,同时发出两招,一攻一守,妙到毫巅,恰恰把神大元的绝招破解了!

  神大元微吃一惊,不敢轻敌,蒲扇般的大手一拨,左手骈指如戟,一转身便点他脑后“天突穴”,王照希听得脑后风生,身形一矮,长剑滚地进招,化为“黑虎卷尾”的招数,迳扫下盘,神大元喝声“好!”身子风车一转,忽拳忽掌,忽而点穴,招招毒辣,将王照希逼得透不过气来。

  两人一场激战,只吓得庙中蝙蝠惊飞,吱吱乱叫,积尘卷起,四处飞扬,加上神家兄弟的怪模样,更显得阴风惨惨,骇目惊心。

  卓一航看了一会,只见王照希剑法虽是甚精,到底是守多攻少。那神大元出掌怪异,明明看他打不到那个方位,却会倏然攻至,而且虚虚实实难以捉摸,卓一航也看不出其中道理。

  又打了一会,神大元越攻越急,王照希缩小圈子,剑光舞得如一圈长虹,护着身驱【躯】。神一元叫道:“哥哥不要和他缠了,把他打发了吧!”神大元道:“好,你用重手法打他后心。”两兄弟武功的路子相同,平时遇着强敌,总是一齐对敌。今夜他们因王照希是小辈,所以只出一人,谁知以一人之力,虽然亦占上风,却是久战不下。

  神一元一上,王照希顿时背腹受敌,险象环生,王照希拼力支撑,前遮后挡,夺路欲逃,神大元大笑道:“除非这庙中的山神显灵救你,你想逃出,万万不能!”运掌急攻,将王照希迫得步步后退。渐渐移至神座之前。神一元运掌一劈,掌风所至,神幔飞扬,一缕青光,突然电射而出,神大元猝不及防,脚踝中了一剑,只听得有人笑道:“山神来了!”

  王照希叫道:“咦,卓兄,你怎么也在这里?”卓一航道:“先把这两个恶贼打发,咱们再谈。”挺剑直取神一元,王照希也翻身再斗,和神大元杀得难分难解。

  神一元认得卓一航,并不把他放在眼内,左臂一挥,作势抢他宝剑,右掌倏然穿出,随手一扫,劈他膝盖,卓一航脚跟一旋,神一元掌势迅速无伦,竟然劈他不中,心中一凛,说时迟,那时快,卓一航剑诀一领,青光疾闪,一招“乘龙引凤”,乘势反击,只听得“刷啦”一声响,神一元袖子已被削去一截。还幸他闪得甚快,要不然这一剑便是断腕穿腹之灾。

  神一元大怒,手臂一挥,骨节格格作响,手臂竟然暴长两寸,变掌为指,反点卓一航左胁“期门穴”,这是神家兄弟的独门武功,怪异非凡!本来高手对敌,只差毫厘,这一下卓一航本难逃避;幸亏他在适才旁观之时,已知神家兄弟有此怪异武功,早有防备,得势之时,并不追击,神一元一招发出,他已一个虎跳,闪到左边,一剑平挑,消了来势。

  这一年来,卓一航武功大进,七十二手武当连环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如臂运掌,随心所欲,攻守如意,真如流水行云,轻灵翔动。饶是神一元武功怪异,也被他迫得处在下风。

  那边厢,神大元和王照希也杀得难分难解。神大元功力甚高,技艺也在王照希之上,可是他刚才脚踝被卓一航剑尖刺伤,腾挪闪展之际,远不如前。因此只能和王照希打个平手,而且渐渐还被迫处在下风。

  拼了百数十招,神家兄弟知道今晚绝难得逞,打了一个招呼,反身欲走。王照希恨他们胡作非为,破坏闯王大计,那里肯放,抢前两步,堵着庙门,剑势更紧,神大元吃亏在跳跃不便,闯不出去。只好横心狠斗。至于神一元则形势更劣,卓一航的剑使到疾处,但见剑光缭绕,剑影翻飞,神一元被裹在当中,已是脱身不得!

  神家兄弟正在吃紧,庙门外忽然群马嘶鸣,接着人声嘈杂,似有一大群人下马奔上山坡。神大元怒道:“王照希你这小辈,为何不守信义,约人来暗算老子?”王照希也以为是神家兄弟约来的人,闻言一惊,叫道:“不是你约来的人吗?快别动手,定是官军来了!”

  庙门轰的一声碎成几片,十几名武士冲了进来,为首的竟是连城虎和金千岩。连城虎本已升为东厂总管,替了慕容冲之缺,只因军情紧急,又被调到前方,做“袭匪军”的总监;至于金千岩原是金独异的侄儿,金独异被岳鸣珂杀后,他因惧怯红花鬼母,不敢回家,索性正式投靠,做了西厂一名统领,到红花鬼母死后,他更肆无忌惮了。这次他也奉调出来协助连城虎,陕督陈奇瑜查得王照希在晋陕两省活动,因此央求他们亲自出马搜捕。

  连城虎初意只是捉拿王照希一人,忽见神家兄弟和卓一航也在其内,又惊又喜。要知神家兄弟也是陕北著名的剧盗,为捕王照希而发现他们,可算是意外的收获,但卓一航却是武当派的掌门弟子,连城虎虽明知他是王照希好友,却还不愿与人多势众的武当派结仇。

  且说王卓与二神刚刚停斗,官军闯入,只听得连城虎大声叫道:“这位卓公子是好朋友,不准伤他。擒那三个恶贼。卓公子,你趁早退出是非之场,快快走吧!”卓一航大怒,一招“剑挟风雷”,直刺横削,雄劲凌厉,连城虎猝不及防,手指几乎给他削断,怒道:“你不听好言,终须后悔!”双钩一卷,裹着剑锋。金千岩率众武士纷纷扑上。

  神大元叫道:“我等如何?”王照希道:“同舟共济,义不容辞!”展剑先敌着了金千岩。神家兄弟怪笑一声,骤然出手,把两名东厂桩头用大摔碑手直甩出去,飞身外闯,那知众武士中也颇有高手,见他们来势凶狠,急急堵截,剑戟如林,刀枪飞舞,顿时将四个人都围在核心。

  连城虎的武功非同小可,双钩翻腾飞卷,犹如怒龙惊蟒,要不是卓一航武功大进,万难抵挡,饶是如此,也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幸连城虎志在王照希而不在卓一航,混战中每每舍了卓一航而攻王照希。但卓一航紧紧靠着王照希,并肩作战,连城虎连下杀手,也伤不了王照希分毫。

  王卓二神拼力抵挡,自午夜直至黎明,兀是奋战不休。可是时间一长,神大元伤口发作,跳跃更是不便,渐露疲态。连城虎看了出来,喜道:“先把这恶贼干掉!”双钩一伸,舍了王卓,交叉一剪,勾撕神大元的颈项,神大元大吼一声,右臂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响,连城虎被他用独门绝招,在肩头上击了一下,肩胛骨碎了两块,可是神大元也给他双钩钩着,撕下了好大一块皮肉。王照希大惊,刷刷两剑,横里窜出,直刺过去,才恰恰解了神大元之危!

  神大元连受剑伤刀伤,更是不支。在四人之中,本来以他的武功最强,而今却反须其他三人照顾,如此一来,官军这方,顿时占了上风,围攻愈紧。

  激战之间,曙光已露,忽听得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啸声低沉,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照希与卓一航闻声大喜,一齐叫道:“是铁老前辈来了!”王照希还补了一句道:“神老大,不要气馁,来的是威震西北的铁飞龙,咱们就可解围了!”王照希却不知道,二神曾与铁飞龙结有梁子,在铁飞龙掌下吃过大亏。

  连城虎听得啸声,面色一变,叫道:“快把这几名小贼干掉,合力对付那个老贼!”双钩霍霍,连走辣招!

  金千岩的“阴风毒砂掌”与二神的“野狐拳”一样,同是邪派武功,以毒攻毒,互不上下,这时也紧紧迫着神一元。官军一阵急攻,看看就要把王卓二神等四人格杀。

  啸声更近。二神是孪生兄弟,同一心思,不约而同的想道:“大难来时,王照希当然与我们共同拒敌。解围之后,人心难料。若然他与铁老贼联手对付我们,咱俩兄弟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二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了一个眼色,正在吃紧之际,忽然双双反手一抓,神大元抓伤了王照希,神一元抓伤了卓一航,高声叫道:“助你们一臂之力,还不快快擒人!”

  这一下变出意外,连城虎怔了一怔,叫道:“好,好!”神大元迈进两步,欺到金千岩跟前,金千岩以为二神阵前反叛,卖友求荣,已是自己人了,全不防备,那料神大元陡然大喝一声,手臂暴伸,一把抓着了金千岩项后肥肉,横举起来,当成兵器,旋风急舞,哈哈笑道:“咱老子谁也不卖帐,兄弟快走!”往外硬闯!

  这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众武士投鼠忌器,纷纷走避,到连城虎定了心神,明白真相之时,二神已闯出庙门去了。连城虎大怒,双钩斜飞,分取王卓二人。王卓都受了抓伤,腾挪不便,看看双钩已到,无能躲避。绝急之际,卓一航忽然身子一歪,摇摇欲倒,手中宝剑却突然往上一挑,表面看来似是不成章法,那料连城虎一钩钩去,却扑个空,卓一航的剑势伸缩不定,在连城虎绝未料到的方位上突然进剑,“嗤”的一声,将连城虎左臂刺得透骨而过!

  连城虎惨叫一声,急退几步,奇痛澈骨,左臂顿时垂了下来。他做梦也想不到卓一航的剑法忽然精妙如斯,不觉气馁。原来卓一航这一招在临危之际被迫出来的剑法,正是达摩祖师遗留下来的几个剑式之一,武当派的前辈长老因它断续凌乱,不成章法,从来未曾想过可以临阵实用,卓一航却揣摩熟透,大胆试用,出乎意料,竟奏奇功,威力之大,还在他的想像之上。

  卓一航一剑得手,胆气陡增,刷刷几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霎眼之间,又伤了几人。连城虎又惊又怒,双钩一展,左钩护胸,右钩应敌,小心进招,卓一航到底只是识得几个怪招,几招一过,又被迫退。连城虎虽是受伤,武功尚在,更兼王卓两人也是受伤,而且敌众我寡,只仗几招怪招,终难防护。顿时形势又紧起来。

  门外啸声又起,卓一航大喜,拼力支撑,预计铁飞龙马上可到,不料啸声忽止,不见踪影。连城虎率众武士急攻,混战中卓一航腰胯中了一刀,痛极大叫,王照希急叫道:“铁老英雄,你怎么还不来呀!”连城虎双钩一起,照王照希双腕急剪!

  且说铁飞龙老于江湖世故,听白敏说王照希在中条山聚会之前两三天,会到自己家来,但到期不至,料知必有意外,于是带了白敏与客娉婷乘了三骑健马,沿途稍作歇息,赶了一日一夜,赶到中条山下。忽见山坡上有十余匹马吃草,伏地一听,山坡上又隐隐有厮杀之声,对白敏道:“王照希一定是遇着伏兵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于是连发长啸,向王照希传讯,好让他有勇气支持。

  三人下马爬上山坡,见了那荒山野庙,厮杀之声正是从里面传出。白敏傻虎虎的笑道:“要打架也该找个好地方,放着外面这一大片山地不打,却在庙子里打,难道是想吓杀山神么?”客娉婷噗嗤一笑,白敏道:“客姑娘,我有什么说错了?”

  正说话间,忽见庙中有两人冲出,铁飞龙叫道:“给我站着!”凝眸一看,却是神家两个怪物。神大元还肩着金独异的侄子金千岩。这一下大出铁飞龙意外,喝问道:“王照希在里面么?”神大元道:“什么王照希?我不知道“我们两兄弟在山神庙避雪遇伏,和东厂桩头及陈奇瑜手下的武士十多人恶斗,擒了这厮,才逃得出。老铁,我两兄弟现在筋疲力竭,你若想拿我们两兄弟献功,正是时候。”铁飞龙怒道:“胡说八道!我老铁岂是如此之人。里面还有什么人?官军为什么不冲出来捕你。”神大元咧嘴笑道:“铁老儿,你当我们两兄弟是等闲之辈么?我虽然受了伤,也把他们的人打伤了十几个。他们正在救死扶伤,连金千岩也被我们俘获出来,那里还敢追捕!”铁飞龙见他脚踝流血,走路一跛一拐,而且确实是捉了金千岩,心想他两兄弟武功不错,说的许是实情。既然里面没有王照希,我何苦再去与那些受伤的官军为难?停一脚步。神大元道:“铁老儿,你既不想拿我们献功,那么,对不住,我们可要走啦!”铁飞龙道:“你走便走,罗唆什么?”神家兄弟向山下飞跑,铁飞龙忽道:“停着!”神大元回头道:“怎么?变了主意吗?”铁飞龙道:“将金千岩给我留下!”神大元用力一抛,金千岩在半空中惨叫一声,落到铁飞龙手上之时,已是寂然不动,铁飞龙俯身一看,原来他的喉骨已被神大元用掌力捏碎。

  铁飞龙道:“这厮是杀害贞乾道人的凶手,害我的女儿他也有份,死不足惜!让他喂了饿狼吧!”振臂一抛,将金千岩的尸身抛下山谷。忽然想道:“何以神大元要将他捏死之后才交给我?”铁飞龙乃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对黑道上的伎俩无一不识,蓦然醒起:莫非这是杀人灭口之计,神大元有什么事不愿让我知道?正在此时,庙中忽传出卓一航惨叫之声,接着是王照希呼唤铁飞龙之声。铁飞龙叫道:“不好,中了神大元之计了!他使的是缓兵之计,要在我到场之前,借刀杀人,让官军将王照希干掉!”

  铁飞龙识破奸计,勃然大怒,这时已无暇再去追神家兄弟,虎吼一声,跃上山坡,冲入庙中,只见连城虎双钩闪闪,正对王照希施展杀手!

  铁飞龙睁目大喝,顺手一捞,将迎上前来的一名武士擒着,向连城虎掷去,连城虎侧身一闪,双钩刺入那武士肉中,王照希趁势一剑,冲刺出去。卓一航精神大振,连环三剑连伤三敌,也冲杀出来,铁飞龙叫道:“卓一航,你也在此么?”连城虎旋风般掠过铁飞龙身边,铁飞龙又是大喝一声,双掌劈出,连城虎双钩一架,他左臂受伤力弱,被铁飞龙神力一格,左手钩震上半空,刺入屋檐,那敢应战,急急外闯,铁飞龙拔腿便追,正巧客娉婷与白敏双双进入,被连城虎单钩一拦,把白敏的软鞭扯飞,将客娉婷的单剑也锁着,两人都给他拦过一边,恰恰阻着了铁飞龙的路。连城虎冲出庙门,没命飞逃去了。

  白敏叫道:“呀!王哥哥,你受了伤了!”抢了一名武士的刀,乱斩敌人,那些武士见主帅逃命,发一声喊,纷纷向外奔逃。客娉婷道:“不要乱砍乱杀!”白敏甚为听话,果然停手,霎忽之间,那些武士逃得干干净净。

  铁飞龙检视两人伤势,道:“这是神家兄弟抓伤的!”卓一航道:“正是!”铁飞龙怒道:“这两人好毒!”王照希道:“他们不肯投降官军,还算有一点志气。只是他们行事如此乖谬,若还让他们在张献忠身边,终是大患。”当下将神家兄弟的行事说了。铁飞龙道:“待我去见张献忠,务必叫他惩治这两个恶贼。”

  王卓二人幸喜受伤不重,只是斗了半夜,疲倦不堪,铁飞龙给他们敷上金创圣药,要他们运气静坐,恢复疲劳。客娉婷和白敏偷偷指着卓一航谈论,客娉婷道:“这个白面书生,是卓一航吗?”白敏道:“是呀,你不知道吗?他是我的好朋友哩!”客娉婷道:“哼!这样的好朋友!”白敏极不高兴,大声问道:“他有什么不好?”铁飞龙“嘘”了一声,示意叫他们小声。客娉婷低声说道:“若然他好,为何令我练姐姐伤心!”白敏愕然不解,问道:“那个练姐姐?”客娉婷道:“就是玉罗刹呀!”白敏对玉罗刹虽无恶感,亦无好感,道:“那个女魔头也会伤心的吗?”客娉婷撅咀说道:“枉你是绿林中人,玉罗刹不过嫉恶如仇,行事任性而已,她怎么是女魔头。”白敏道:“好,算我说错。她不是女魔头,但令她伤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呀!”客娉婷气道:“你这傻小子,我问你,比如说,你若令我伤心,你还能算是好人吗?”白敏想了一想,道:“你救了我,你待我这样好,我若令你伤心,我就是龟儿子!”客娉婷噗嗤一笑,道:“好,这就是了。你还不明白吗?”

  客娉婷虽然小声,卓一航静坐凝神,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份难过,可别提啦!他不待疲劳恢复,蓦然跳了起来。

  白敏慌道:“卓哥哥,我是说我若令客姑娘伤心,我就是龟儿子。我不是说你。你不要生兄弟的气!”卓一航向客娉婷作了一揖,道:“姑娘,你责备得对!”声音哽咽,走到铁飞龙跟前,长揖到地,问道:“练姐姐呢?怎么不见她来?她不在你老家中吗?”

  铁飞龙冷冷说道:“她来过啦。”卓一航急问道:“现在呢?”铁飞龙道:“她又去啦!”卓一航道:“她去那里?”铁飞龙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卓一航急道:“你一定知道。你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啦,我今生今世,若不见她一面,死难瞑目!”

  铁飞龙抬头望天,彩霞满天,朝阳射目,客娉婷恨恨说道:“她在天边。”卓一航道:“她在天边,我也要去!”铁飞龙凝思一阵,这才说道:“她虽然不在天边,可是也跟在天边差不多。我想她也许是到天山去了。你要找她,可要远走塞外,沙漠风寒之苦,你这贵公子受得了吗?”卓一航道:“休说沙漠风寒,就是水深火热,我也要去!”铁飞龙道:“天山绵亘三千多里,你也未必找得着她!”客娉婷插口道:“她也未必见你!”

  卓一航心中大痛,垂下泪来,道:“她不见我,我也要见她。即算终于不见,住得和她相近一些,我也心安。”铁飞龙道:“你既然如此诚心,那就去吧!”客娉婷道:“可是她头发已经白了,已经不是从前的练霓裳了,你见了她,也许会失望了!”卓一航道:“什么?她白了头发,一定是因我伤心,痛极白头的了。”客娉婷道:“你知道便好。”卓一航伤心之极,欲哭无泪,毅然说道:“莫说她白了头发,即算鸡皮鹤发,我也绝不变心。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此情不变。皇天后土,可鉴我言。”

  客娉婷道:“你这些话留待见了练姐姐时再说吧。”铁飞龙拈须微笑,道:“娉婷,不要取笑他了。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伤好之后,便可前去。”

  卓一航道:“我现在伤已好了。”王照希做好内功功课,跳了起来,道:“卓兄,你就要走了吗?”卓一航道:“是的,就要走了!”王照希道:“儿女之情,虽然紧要,家国之事,也当挂心。我劝你若是找不见她,还是回来的好。”卓一航道:“家国之事有你们在,我可无须顾虑。我若不能见她,便长住天山了。咱们后会无期,愿你们能成大业。他日消息传来,我当在天山为你们遥祝。”铁飞龙道:“在回疆你也可行侠仗义,那边民风纯朴,说不定他日亦有作为。”卓一航道:“行侠仗义,乃是我辈份所当为,老前辈吩咐,我当牢记在心。”于是和铁飞龙王照希珍重道别。王照希目送他背影下山,摇了摇头,半晌无语。之后就和铁飞龙白敏讨论中条山群雄聚会之事,再也不提卓一航了。正是:公子忏情徒有恨,英雄报国最关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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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八回
塞外收徒 专心传剑法
天涯访友 一意觅伊人

  且说岳鸣珂到了天山之后,削发为僧,改称晦明禅师,晃眼四年有余。他到天山后的第二年,罗铁臂送杨涟的儿子杨云骢上山,说是承玉罗刹的介绍,要晦明禅师收杨云骢为徒。晦明禅师道:“她怎么这样多事?总要给我添一点麻烦。”话虽如此,但见杨云骢聪明异常,气宇非凡,早已满心喜爱。更兼他是忠臣之后,自然一说便合。立即行了拜师之礼。

  自此晦明禅师一面虔心练剑,一面传授杨云骢的技业,杨云骢与武学甚有宿缘,晦明禅师教他从童子功课练起,他上山时刚满七岁,不过三年,他已根基札实,徒手可猎虎豹。晦明禅师十分喜欢,在天山采五金之精,将师傅遗留下来的两口宝剑,重新铸炼。他全心放在杨云骢身上,久未下山,对外面之事,十分隔膜。只是有时中宵练剑,对月怀人,想起熊廷弼与铁珊瑚的惨死,还不免对月长嗟。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忽然时不时有漠外的成名人物来访。向他打听一个女子的来历,原来晦明禅师虽是剑法无双,武功绝顶,可是从不仗技骄人,因此在回疆数年,甚得人望。天山南北的英雄,因他来自中原,见识广,所以遇到疑难之事,每多向他请教。

  听这些人说,说是半年之前,回疆来了一个女子,白发满头,容颜却嫩,看她头发,像五六十岁的老婆婆,看她面貌,像廿余岁的少女。连她是多大年纪,都猜不出来。这女人神出鬼没,武功之深,不可思义【议】。一到之后,就将横行天山南路的桑家三妖逐出回疆。桑家三妖,各有独门武功,大妖桑乾,练的是七绝诛魂剑,剑尖有毒,见血封喉;二妖桑弧,练的是大力金钢杵,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三妖桑仁,练的是阴阳劈风掌,中了掌力,五脏震裂。因为他们所练的功夫阴狠毒辣,所以被称为“三妖”。三妖横行已久,见了那白发女子,行踪怪异,不合上前调戏,被那女子一人一剑,杀得大败而逃,几乎丧命,三兄弟在回疆立不住足,已逃到西藏去了。

  驱逐三妖,不过是这女子所干的许多事情之一。三妖为害回疆,被她驱逐,人心称快,这件事没人说她做得不对。可是这白发女子,脾气甚怪,一言不合,便即动手。而且又喜欢找成名的人物比试,每每在数招之内,就将别人击倒。有时是长笑而去,有时是仰天长叹,说是自到回疆以来,无法找到对手,何以遣有涯之生?天山南北的成名人物,对她惧怕之极,因她白发盈头,大家都叫她“白发魔女”,渐渐有人以讹传讹,说她是姓白的了。

  有些人怀疑她是从中原来的女盗,跑来向晦明禅师查询她的来历。还有人劝晦明禅师和她比剑。晦明禅师一听,心中有数。想道:这一定是玉罗刹无疑,但不知她如何会白了头发。她远来回疆,一定是遇到失意伤心之事了,料不到她喜欢找人打架的性子仍是未改。

  晦明禅师怀疑她是和铁飞龙同来,问那些人道:“那白发魔女有同伴吗?”那些人道:“一人已难对付,有同伴那还了得!她神出鬼没,独往独来,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无人能知她的行踪。”晦明禅师心想:玉罗刹既是一人躲到回疆,一定不愿外人知她来历。便对那些人道:“我也不知她的姓名来历,既然有人说她姓白,那么就当她是姓白的好了。名字不过是个记号,何必查根问底。”那些人又问起中原有什么著名的女强盗,晦明禅师道:“我削发之前,随熊经略在关外巡边,对中原的绿林,生疏得很。也许她是个独脚大盗吧。”有人劝他下山找白发魔女比剑,晦明禅师合什笑道:“我是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之人,佛法不容我动争强好胜之念。”有人道:“那么我们这口气不能出了?”晦明禅师又开解道:“她出手虽辣,但除了杀伤作恶之人外,可有伤害过正人君子么?”那些人道:“这倒未听说过。”晦明禅师笑道:“那么她其实也没有和你们结什么冤仇,有些人性之所嗜,无法自抑。比如有棋瘾极大之人,在旁看人下棋,棋盘上虽写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等字,但他必忍不住插口;甚至反客为主,代人走子。能观棋不语固佳,但观棋出语亦非大罪。我猜想白发魔女或许是因极嗜武艺,因此见到武林名宿,便如棋瘾大者遇有好手,便须入局一般。只要她不是存心恃强压弱,彼此观摩,也是佳事。何必生她的气!”那些人有些叹佩晦明禅师的胸襟广阔,有些人也不以为然。但晦明禅师不愿下山,那些人也无办法。

  又过了半年,渐渐不闻白发魔女找人比试的事了。晦明禅师心道:“定是她找不到对手,觉得一些最负盛名的人物亦不过尔尔,所以懒得比试了。”晦明禅师在杨云骢上山之后,便采五金之精用少林秘法重铸师傅宝剑,这时已满了三年,炼成了两口宝剑,一长一短,长的名为“游龙”,短的名为“断玉”,长短虽有不同,却都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利器。真是人间神物,更胜从前。

  这日,晦明禅师静极思动,想冬天将到,应该下山采购一些过冬的用品,便把断玉剑交给杨云骢,叫他看守门户。自己带了游龙防身,前往北疆的一个大城博乐去采购用品。同时也顺便打听白发魔女的消息。

  一月之后,晦明禅师从博乐回来,序属深秋,塞外苦寒,已是滴水成冰的气候。这一日晦明禅师经过喀达草原,忽见一个似是酋长模样的人,率领许多兵士,赶着一大群牛羊,横过草原。他的背后许多牧民在哀哀痛泣。晦明禅师好生不忍,上前询问究竟,牧民道:“我们欠了孟萨思酋长的债,牛羊都给牵走了。”有一个破烂的帐篷,帐篷外有两具死尸,一个孩子在死尸旁边痛哭,晦明禅师又上去问,旁人道:“他们的牛羊都给牵走了,他的爹娘也自杀了,哎,我们命苦,这孩子更可怜!”

  晦明禅师一看,这孩子大约有六七岁的样子,虽然骨瘦伶仃,长得却甚机灵,两只眼睛乌黑圆亮。晦明禅师瞧了一眼,问道:“你是汉人吗?”那孩子道:“我姓楚,别人叫我南蛮子,我爹说,我们是从湖南搬来的。我也不知道湖南是不是汉人的地方。爹以前说,在那里官府比狼虎还凶,所以逃到这里谋生。”旁边一个老汉道:“这里的孟萨思酋长,和汉人的官儿也差不多。”看样子,他也像是从关内逃荒来的。

  那孩子又哭道:“爹呀,娘呀,你们去了,叫我靠谁呀。”晦明禅师不禁动了怜念,摸摸他的头发,想道:“云骢没有孩子和他玩,我不如多收一个徒弟,让他们做个伴儿。这孩子骨格不错,看来也很聪明伶俐。该是个习武的人才。”便道:“你别哭,你愿跟我么?我收你做徒弟。”那孩子抹抹眼泪,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叫道:“师父。”晦明禅师甚为喜欢,正想把他抱起,忽然有人叫道:“孟酋长又回来了。”霎时间,牧民们四散奔逃。有两个插着翎毛的兵丁跑过来吆喝道:“你这个游方野僧在这里做什么?”晦明禅师道:“这个孩子怪可怜的,你们别吓唬他了。”兵士道:“哼,我们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敢多嘴!我们的酋长说,这孩子的父母已经死了,他无依无靠没人收留。叫我们回来抱他回去。你看我们的酋长多慈悲。”孩子哭道:“酋长好凶,我不跟他。”那酋长远远发话道:“那僧人是谁?你们和他说什么?赶快把那孩子抱回来。咱们还要去别的地方讨债。”原来那酋长是想将孩子抢回去给他的儿子做仆人。

  晦明禅师抢先将孩子抱起,说道:“这孩子是我的徒弟,你们饶了他吧!”那两个兵丁喝道:“好大的胆,敢跟我们的酋长抢人。你放不放手?”晦明禅师垂首说道:“阿弥陀佛!”那两个兵丁见晦明禅师不理睬他们,勃然大怒,一左一右,伸拳踢腿,晦明禅师将孩子抱在左手臂弯,又念了声“阿弥陀佛!”两个兵丁拳脚打到他的身上,如击败革。只听得“蓬蓬”两声,两兵健卒都给弹到一丈开外。还幸是晦明禅师一念慈悲,要不然这两人还要手断脚折。

  这一下,大出孟萨思酋长的意外,怔了一怔,大声喝道:“把他擒下!”孟萨思身边有个穿着大红僧衣的喇嘛,朝着一个汉人装束的同伴说了几句,忽然叫道:“酋长且慢,这僧人颇有来历,待我问他!”越众而出,霎眼之间,已抢在众兵丁的前头,大声叫道:“呔,你这僧人是从那儿来的?快快报上名来!”

  晦明禅师道:“游方野僧,无名无姓,大师,你高抬贵手!”那红衣喇嘛蓦然怪笑,朗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吗?你是岳鸣珂,是也不是?”晦明禅师吃了一惊,看那红衣喇嘛一眼,却不认得,便道:“大师,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天寒地冻,孩子又冷又饿,我急着要回山去了。”

  那红衣喇嘛大声喝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别以为做了和尚,便可逃过。你快把熊蛮子的兵书交出,要不然佛爷今日便要替你超度了!”晦明禅师一听,吃惊更甚,心道:这凶僧怎知熊经略的兵书曾付托给我?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兵书早已交给玉罗刹了。这凶僧既问兵书,料是奸党,看来我今日可要大开杀戒了!

  那红衣喇嘛又喝道:“岳鸣珂你说不说?”晦明禅师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贫僧只知持戒修禅,厌闻杀戒,那会有什么兵书?”红衣喇嘛叫道:“好,不到黄河你心不死,不叫你知道佛爷厉害,料你也不肯低头!”在腰间取出两片铜钹,相对一撞,发出破锣也似的响声,蓦然一跃而起,犹如一片红云,当头压下来,晦明禅师左手护着孩子,右手一伸,拍的一掌打去,红衣喇嘛双钹一合,眼看要把晦明禅师手掌夹着,谁知晦明禅师手掌似游鱼般滑了出来,突然变掌为指,点他面上双睛。那红衣喇嘛怪叫一声,身子风车一转,左钹上削,右钹下劈,晦明禅师急急变招,各退三步!

  这一来两人都吃惊不少,红衣喇嘛虽知晦明禅师剑法通玄,内功深奥,却料不到他抱着孩子,单掌应敌,也这般厉害!晦明禅师也想不到在绝塞穷荒之地,居然也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

  晦明禅师隐居数年,不知外面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朱由校纵情声色,身子亏损,果然被客娉婷料中,短命而死。在位七年,年才二十二岁。朱由校死后,弟弟朱由检继位,改元崇祯。接位之后,便将魏忠贤凌迟处死,客氏被逐出宫,其后亦处死。其他奸党如崔呈秀等都处斩决,魏忠贤的干儿子罪状较轻的或被充军,或被黜为民,并起用袁崇焕及东林党人,一时正气伸张,颇有中兴之像。惜乎崇祯皇帝之杀魏忠贤只不过是为个人打算,在扫除奸党之后,并不趁势兴利除弊,反而加重民间田赋,搜刮民财,以至终于亡国,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客魏一死,树倒猢狲便散,由校的“大护法”昌钦大法师是红教喇嘛,仗着一身武功,逃回西藏。魏忠贤的心腹连城虎也逃了出来,到西藏去找昌钦法师。其时回疆“喀达尔”族的酋长孟萨思野心极大,颇思统一回疆,闻知昌钦大法师回来,便以珍宝重礼聘他相助。昌钦法师曾经沧海,本不想往。但连城虎却另有用心,他是满州内应,心想满州必得天下,迟早会对回疆用兵,回疆地大人稀,用兵不便,不如借孟萨思之力,先打好基础。因此力劝昌钦大法师应聘,他也和昌钦大法师一道,同到回疆。不料这日在无意之中遇到了已削发为僧的岳鸣珂,想起他有熊廷弼的遗书,若能取到,便可迳赴关外,立受重用,不必在回疆放长线吊远鹞了。因此便唆使昌钦法师去对付晦明禅师。

  昌钦大法师武功非同小可,手使两片铜钹,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次玉罗刹为救杨涟而独闯深宫,便曾和他斗过。那次玉罗刹用旋风剑法杀败了他,但也斗了二三十招。昌钦大法师平生只曾败给过玉罗刹,所以甚为自负。不料这次碰到了晦明禅师,竟比当年的玉罗刹更为厉害,晦明禅师抱着小孩,单掌进招,任他双钹翻飞,还自屡屡欺身进逼。

  昌钦大法师暗暗心寒,晦明禅师因抱着孩子,也自戒惧。可幸这孩子胆子竟似杨云骢一样,不知害怕,看晦明禅师空手将一个又高又大的番僧,逼得连连后退,而那个番僧使的怪兵器又时不时发出破锣似的声音,觉得十分有趣,连父母双亡之痛也忘记了,看到精采之处,连叫:“好呀!好呀!师父,你可得把这本领教我!”还不时把头探出来看晦明禅师怎样和他厮打。晦明禅师虽然欢喜他胆子奇大,却更怕他受了伤害。再换几招,卖个破绽,回身便走。昌钦大法师见晦明禅师毫无败像,突然退后,怔了一怔,双钹刚欲进招,蓦觉眼前一亮,寒气沁肌,晦明禅师已在这一退一进的霎那,将游龙宝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撩,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昌钦左手铜钹,已给劈为两半!

  昌钦法师大惊,吓得连连后退。晦明禅师见宝剑炼成,威力奇大,十分高兴,想再试两下,身形一起,挽了一个剑花,照昌钦法师背后的“魂门穴”又刺,想迫他回身抵挡,孟萨思一声号令,箭似飞蝗,掩护昌钦法师。晦明禅师舞动宝剑,四面披荡,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飞箭,一被剑光绕过,立刻折断!

  晦明禅师哈哈一笑,又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恕不奉陪,贫僧走了!”昌钦大法师趁他抵挡箭雨的时候,把大红袈裟脱下,替代左手铜钹,蓦然又一掠而前,喝道:“佛爷还要与你见个高下!”袈裟一抖,似一片红云直压下来,竟想运用内家真力,以柔克刚,夺取宝剑。晦明禅师愠道:“你还要苦缠么!”剑锋一起“嗤”的一声,将大红袈裟撕下一块,但袈裟不比兵器,兵器被削断了便不能再使,袈裟被撕裂了却仍然可用。昌钦法师趁势一送,袈裟翻动,想把宝剑裹着,右手铜钹呼呼风响,横削过来。晦明禅师内外功夫都已登峰造极,焉能中他诡计,剑锋微微一颤,已抽了出来,迎着铜钹便削,昌钦法师知道厉害,不敢硬接,横跃三步,避过剑锋。那知晦明禅师的天山剑法精妙绝伦,一被黏上,无法脱身,昌钦左跃右跃,剑光不离身后。晦明禅师正想再削断他右手铜钹,孟萨思手下的十多名武士已围涌上来,晦明禅师心念这些武士不堪一击,想待解决了昌钦法师之后,再削断他们的兵器,不料其中一人出手奇快,手使日月双钩,钩光一闪,竟对他的怀中孩子,猛施杀手!

  晦明禅师脚尖一点,箭一般的横窜出去,怀中孩子,哇然大叫,晦明禅师回头一看,不觉冷笑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连大总管!你们害了熊经略还不够吗?我今日已削发为僧,魏忠贤也该放心了。岳某区区,怎敢劳你们远到塞外。”晦明禅师不知魏忠贤已被凌迟处死,还道他仍如旧日当权,派连城虎与这个喇嘛追踪自己。

  连城虎苦笑几声,双钩斜展,又与昌钦法师左右分袭。连城虎极为歹毒,见他左手抱着孩子,左边乃是弱点所在,双钩闪闪,专向他的弱点进攻,怀中的孩子胆子纵然再大,也吓得慌了,小手扳着晦明禅师肩头,时不时发出惊惧的叫喊,昌钦法师右手铜钹左手僧袍,也反守为攻。晦明禅师大怒,剑诀一领,将自己与师父合创的天山剑霍霍展开,但见紫电飞空,寒光骤起,进如游龙,退若惊鸿,剑风指处,草原上那高逾半身的野草都飒飒作响。连城虎与昌钦法师那敢迫近!

  可是连城虎与昌钦法师都是顶儿尖儿的角色,晦明禅师抱着孩子,不敢放心厮杀,拼斗了五七十招,竟是打成平手。孟萨思率领手下武士,在百步之外,围成一个圆圈,张强弓搭利箭,只待晦明禅师一败,便乱箭射他,前后夹攻。

  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忽然远远听得一声长笑,晦明禅师心中一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团白影,飞掠草原,片刻之后,叫声四起,孟萨思手下的武士尚未看清,已有多人中剑倒地。有人惊叫道:“快走呀,白发魔女来了!”

  晦明禅师运剑一封,将昌钦法师与连城虎迫退数步,只听得白发魔女叫道:“别来无恙!约会之期未到,我已提前来了!”仍是旧日豪情,只是声音已显得比前苍老了!

  昌钦法师一瞥之下,吓得魂消魄散。白发魔女虽然不似旧日绮年玉貌,形容仍然可辨。昌钦法师曾吃过她的大亏,心想:岳鸣珂已这么厉害,这女魔头又来。若给他们二人联手合攻,那是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旋身,急急飞逃。连城虎双钩一撤,也欲逃命,但他轻身功夫,略逊于昌钦法师,白发魔女来得何等快捷,他未逃出十丈之地,白发魔女已如影附形,追到身后,剑光一起,直刺后心。连城虎奋力挡了数招,白发魔女剑光飘瞥不定,行前忽后,似左反右,连城虎大约挡了十余招的光景,白发魔女忽叫声:“着!”声到剑到,连城虎心胆皆寒,辨不清她剑势走向何方,膝头一痛,咕咚倒地!

  白发魔女将连城虎一把抓起,信手点了他的穴道,对晦明禅师道:“走!”晦明禅师道:“去那儿?”白发魔女道:“你去那儿我去那儿,你不敢和我比赛么?”晦明禅师这才知道白发魔女是想较量他的轻功。

  晦明禅师心中暗笑:一别数年,异地相逢,她竟然不先叙契阔,一见面就要比赛轻功。白发魔女道:“走呀,我背的是大人,你背的是孩子,你还怕输给我吗?”晦明禅师微微一笑,心道:几年前,轻功我不如你,今日若比,胜负尚未可知,你怎么如此托大!要知晦明禅师与白发魔女的武功本来是同出一源,一正一反,乃是晦明的师父天都居士与妻子赌气,各创出来的。天都居士曾道:一正一反,虽然各有特长。但若练至出神入化之境,炉火纯青之时,正必胜反,此乃是不易之理的。所以晦明禅师也想借白发魔女的较考,测量自己的功夫。既被白发魔女一催再迫,便含笑道“好”。身形一起,疾逾飘风,白发魔女紧跟在后,恰如白影两团,在大草原上滚过。

  跑了半日,渐渐已到草原之边,再过去就是天山山脉所构成的高原了。晦明禅师因先起脚步,所背的孩子又轻于白发魔女所提的大人,因此竟然占先了十余步。白发魔女倏然停步,道:“不必比了,这回咱们是不相上下了。你苦练几年,进步神速,可羡可贺。”晦明禅师暗暗道声惭愧,两人停了下来。那孩子喜得拍手叫道:“师傅,你是会仙法的么?我在你的背上,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晦明禅师笑道:“这是轻功,不是仙法。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那孩子道:“师父,这个我也要学。”白发魔女瞧了这孩子一眼,问道:“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吗?”晦明禅师点了点头,白发魔女道:“这孩子的聪明不在杨云骢之下,心术却似不如。”晦明禅师道:“他年纪尚小,好与不好,成不成材,言之尚早呢。”白发魔女将连城虎放了下来,解开他的穴道,笑道:“现在该审问他了!”晦明禅师道:“先问问他,魏忠贤派了多少人来?”连城虎道:“魏宗主已经死了!”晦明禅师与白发魔女不禁愕然,白发魔女急道:“怎么死的?”连城虎道:“被新皇帝凌迟处死的。”晦明禅师道:“还好,我还道他是寿终正寝,那就便宜他了。”白发魔女道:“客氏呢?”连城虎道:“也被处死了。”晦明禅师因曾目睹客氏的淫邪和把持朝政!心中暗暗称快。白发魔女却为客娉婷感到有点伤心。道:“其实她是给魏忠贤所利用,将她逐出宫也可以了。”再问详细情形,连城虎怕白发魔女的毒刑,一一说了,只隐瞒了自己是满州的内应和到回疆的原因。岂知白发魔女早从应修阳的供词中知道连城虎乃是内奸。待他说完之后,微笑道:“你所说的还有不尽不实之处吧?”连城虎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没有呀!”白发魔女冷笑道:“你是满州的内应,为何隐瞒不说?”连城虎面无人色,舌头打结,说不出话。白发魔女道:“你作恶多端,饶你不得。”剑光一起,将他劈为两段。

  白发魔女哈哈一笑,道:“岳鸣珂,不,我忘掉你做了和尚了。晦明禅师,咱们再比一比剑法如何?”

  晦明禅师笑道:“这不公平。”白发魔女道:“怎不公平?”晦明禅师将游龙剑拔出,随手一挥,将一块石头斩为两半。白发魔女好生艳羡,道:“原来你还会炼剑。”晦明禅师道:“其实武功若到了炉火纯青之境,用什么兵器都是一样。我苦心铸炼两把宝剑,不过是想传给徒弟,让他防身罢了。”白发魔女意似不信,道:“用宝剑总占点便宜。”晦明禅师道:“我辈功力未纯,剑法相差不远,那自然是有宝剑的占便宜了。”顿了一顿,又微笑道:“你我的剑法功力都差不多,不如你试用我这把宝剑,看能否在百招之内,将我打败。”白发魔女暗暗生气,心道:“我若使此宝剑,何用百招。”便不客气,将游龙剑接过,随便立了门户,叫道:“进招!”

  晦明禅师道:“你先请。”白发魔女一声“有僭”,剑锋一颤,横剑便刺。晦明禅师沉剑一引,将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白发魔女转锋反削,晦明禅师并不招架,反手一剑,抢攻她的空门,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白发魔女迫得移剑相拒,晦明禅师疾进数剑,一沾即走,教她虽有宝剑,也无能为力。白发魔女斗得性起,心道:“我便和你抢攻,看你怎能躲避得了?”身形一起,剑法疾变,晦明禅师默运玄功,凝身不动,待她剑到,反手一绞,两剑平黏,如磁吸铁,白发魔女的剑指向东方,晦明禅师的剑也跟着到东,白发魔女的剑到西,他也跟着到西,未到百招,白发魔女已倏然收剑,气道:“还是二十年后再比吧!”将游龙剑交回晦明禅师,接回自己的剑,一言不发,飞身便走。晦明禅师叹了口气,道:“怎么还是如此好胜?”他本想问卓一航王照希等一班旧友的消息以及她的经历,都来不及问了。

  晦明禅师将孩子带回天山,给他取名楚昭南,除了亲自教他练童子功之外,并叫杨云骢教他的基本功夫,如:练眼神练腰步练掌法等等。转瞬过了数月,已是隆冬,天山气候奇寒,两个小孩子每日清晨,必在外面练武暖身。一日晦明禅师正在禅房静坐,忽听得外面两个小孩子似在和人说话。晦明禅师走出禅院,只见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婆婆站在当中,任由两个孩子向她发掌,她东一飘西一荡,引得两个孩子跟着她团团乱转。晦明禅师大吃一惊,心道:“隆冬时份,能上天山,武功已是非同小可。”看她的身法更是最上乘的功夫,而且似曾见过。不禁问道:“喂,你是何人,怎么欺负孩子?”楚昭南道:“师父,你快动手,她说我们的天山掌法只有虚名呢。”那老婆婆一声不发,忽然一掌向晦明禅师拍来,掌势轻飘,劲力却是十足。晦明禅师运掌抵御,斗了片刻,已是心中雪亮,却不先说破,斗了一百来招,赢了一掌,那老婆婆腾身便走。晦明禅师:“喂,你远上天山,就是单为找我比掌吗?”追过两个山峰,那老婆婆倏然停步,回过头来,手上拿着一张面具。

  这“老婆婆”正是白发魔女,她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张面具,把自己变成丑陋难看的老妇人。晦明禅师愠道:“你何必开这个玩笑?”白发魔女面容沉郁,幽幽说道:“这面具配上我的一头白发,不正好吗?”晦明禅师见她丝毫不像说笑的样子,心中一动,料想她必有伤心之事,便默然无语,听她说话。

  过了一阵,白发魔女叹了口气,开声问道:“卓一航曾找过你吗?”晦明禅师诧道:“卓一航几时来了回疆?”白发魔女道:“如此说来,你们还未曾相见。”晦明禅师道:“他若到来,当然是先去找你。”白发魔女凄然一笑,道:“他是在找我。”晦明禅师道:“你们尚未相逢吗?我真不明白,你们本可是神仙眷属,何以不相聚一块,却闹到穷边塞外?”白发魔女又摇了摇头。晦明禅师正想再问,白发魔女忽道:“他若来见你,你可劝他早早回去,不要再找我了。”晦明禅师嚷道:“为什么?”白发魔女面色倏变,叹道:“我该走了!”晦明禅师道:“喂,你且慢走,你们到底在闹什么?”白发魔女道:“天山南北二峰,相距千里,你占了北高峰,我只好占南高峰了。”晦明禅师道:“卓一航若来,我就叫他找你。”白发魔女道:“你何必多事?我是再也不见他了!”说罢飞奔下山。晦明禅师想追之无益,叹道:“情缘易结难解开,伤心世事知多少?”面上突然一阵发热,想起自己以往的情孽,禅心动乱,急急回房静坐。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一日黄昏,月牙初现,晦明禅师在天山之巅练剑,使到疾处,剑光月色溶成一处。忽听得山腰处有悉悉索索之声,晦明禅师急走过去,只听得有人赞道:“好剑法!”晦明禅师拨开积雪籐蔓,只见卓一航冻得满面通红,手足僵硬,爬在积雪堆中。晦明禅师道:“你辛苦了!”卓一航站了起来,搓搓手足,笑道:“现在已惯些了,初来时更辛苦呢!只是这几日特别寒冷,呵气成冰,我几乎以为上不到山巅呢!”

  晦明禅师急将他带回禅院,叫杨云骢倒热茶给他喝,待他歇息之后,细问经过,才知卓一航因初次孤身远行,又不熟西北地理,从山西到回疆来几乎走了一年,到了回疆之后,在那绵亘三千余里的天山之中摸索,渴便嚼雪,饿便猎取雪羊烧烤来吃,又经过半年多,才摸到这里。好在虽然历尽苦楚,身体却练得非常结实,武功也比前大进了。

  好友相逢,当然是十分高兴。卓一航留在天山数日,将别后事情,一一倾吐。说到玉罗刹在武当山大战之后,伤心而去的事,不觉掉下泪来。岳鸣珂笑道:“玉罗刹前几天刚刚来过。啊,我忘记告诉你,这里的人都叫她做白发魔女,没人知道她便是当年威震江湖的玉罗刹了。”

  卓一航叹道:“是啊,她为我白了头发,我却无法找寻灵丹妙药,替她恢复青春。”晦明禅师想起天山南北牧民的一个传说,笑道:“恢复青春的妙药也许没有,但令白发变回青丝,而且可以保住青春的妙药却未尝没有。”卓一航急问道:“在那儿有?”晦明禅师道:“据草原上的牧民传说,有一种花叫做优昙仙花,每六十年才开花一次,每次开花,必结两朵,一白一红,大如巨碗。据说可令白发变黑,返老还童。我想这大约是比何首乌更珍贵的药材。返老还童我不相信,能令白发变黑,却不稀奇。”卓一航听说要六十年才开花一次,而且还不知长在什么地方,好生失望,苦笑道:“若是此花刚刚开过,再等六十年她岂不是相近百岁。”

  晦明禅师又说起白发魔女那日的言语和神情。卓一航道:“她若绝情不愿见我,不会说出她的住处。”晦明禅师道:“南高峰比这里更冷,而且一路行上去都是渺无人迹的大森林。只恐比我这里更不易找寻。”卓一航道:“即算冻成化石,命丧荒山,我也是要去的。”

  晦明禅师道:“那么等初夏解冻之后再去吧。”卓一航道:“我心急如焚,如何等到初夏?”晦明禅师坚留他再住七日,在这七天中和他研习内功,卓一航本来有根底,经晦明禅师指点,进益不少。卓一航叹道:“我的几个师叔犹如井底之蛙,不知沧海之大,自以为武功盖世无双,比起你们,真是差得太远。”晦明禅师道:“他们虽然稍为自大,其实武当的内功心法,那的确是武林所钦佩的。大约是你们达摩祖师的秘笈失传之后,现在已无人能窥其堂奥了吧。”卓一航颇为感慨,道:“我真想拜你为师,虔修剑法。”晦明禅师笑道:“卓兄,你说笑话了,咱们彼此琢磨,那还可以,怎么说得上传授。其实,你现在放着一个良师益友神仙眷属,何必他求。”卓一航知他所指,又苦笑道:“若能得她见我,已是心满意足。谈到姻缘二字,只怕此生无望了。”

  七日之期一满,卓一航拜别了晦明禅师,又向南高峰而去。在原始大森林中行了个多月,受尽风霜雨雪之苦,虫蛇野兽之惊,好容易才望到南高峰。但见雪山插云,冰河倒挂,兀鹰盘旋,雪羊竞走,奇寒澈骨,荒凉骇目。卓一航有如朝拜圣地的信徒,排除一切困难,攀登高峰,行了三日,始到山腰。幸他内功大进,要不然绝难支持。这日正在攀登之际,寒风陡起,把野草山茅括得呼啦啦响,磨盘似的大雪块,遍山乱滚。卓一航急忙止步,在几棵参天古木所围成的天然屏障里,盘膝静坐,躲避风雪之灾。

  过了一顿饭的时候,风雪渐止。卓一航正想起身前行,忽听得不远处,似有人声,清晰可闻。只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拿得准白发魔女就是玉罗刹吗?”

  卓一航吃了一惊,只听得另一人答道:“绝不会错。她虽白了头发,颜容憔悴,但还可辨认出来。而且那手剑法,天下也无第二个人会使。”卓一航向外一望,只见离自己十余丈地,从树丛中走出四人,想来也是像自己一样,躲避风雪之灾的。

  这四人装束各不相同,一个是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一个是黑衣玄裳的道士,一个是脚登麻鞋,颈项挂有几个骷髅的怪异僧人,另一个却是年将花甲的老头。卓一航大为惊异,心道:“难道这四个人都是冲着玉罗刹来的?”

  那老头耳目特别灵敏,卓一航抬头外望,手拨山茅,发出些微声息,他立即惊起,喝道:“有人!”四人一列摆开,如临大敌,卓一航知道不能再躲,也便昂然走出,施了一礼,问道:“各位都是上南高峰的吗?”

  这四人见不是白发魔女,松了口气。问道:“你是谁?雪地冰天,单身上南高峰作甚?”卓一航正在考虑该不该说实话,那红衣喇嘛已发话道:“不必问了,一定是上南高峰找白发魔女的,是也不是?”卓一航道:“是又怎样?”红衣喇嘛道:“你也是找她晦气的吗?”卓一航一听,知道这四人乃是玉罗刹的仇人,气往上冲,冷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再多十个,也不敢找她晦气。”那老头变了颜色,喝道:“你是何人?”卓一航傲然答道:“武当派门下弟子卓一航。”那老人哈哈笑道:“原来是武当派的掌门,你放着好好的掌门不做,却到这儿来找魔女,哼,哼,我可要教训你了!”在腰际解下一条软鞭,迎风一挥,鞭声刷刷,随手一抖,竟似一条飞蛇,向卓一航当腰缠到!

  原来这四人,一个是昌钦大法师,一个是霍元仲,一个是拙道人,还有一个却是西藏天龙派的乌头长老。昌钦法师吃了白发魔女的大亏之后,便邀了自己的好友乌头长老出来助阵。至于霍元仲和拙道人本是红花鬼母当年的敌人,自那次想找红花鬼母报仇,被铁飞龙和玉罗刹打败之后,退回西藏隐居。乌头长老和他们相熟,因此将他们也邀出来了。

  霍元仲和紫阳道长是同一辈的人,几十年前也曾见过紫阳道长一面。卓一航是武当派当今掌门,武林中人,人人知道。霍元仲当年谈论武功,又曾受过黄叶道人和白石道人的气,如今见卓一航一人到来,而且又是来找白发魔女的,霍元仲心地狭窄,乃端起了前辈的身份,要赶卓一航下山。

  卓一航恨他们与玉罗刹为仇,拔出宝剑,也不相让。霍元仲挥鞭猛扫,有如怒蟒翻腾,变化惊人。卓一航展开武当剑法,亦如神龙夭矫,虚实莫测,霍元仲吃了一惊,想不到武当第二代弟子,也厉害如斯。昌钦法师见霍元仲战卓一航不下,颇为失望,心道:“霍老二怎么这样不济!”乌头长老性子暴躁,喝道:“这小子既是白发魔女的同伙,和他客气作甚?”禅杖一摆,便冲上前。

  乌头长老功力深厚,杖风强劲,呼呼数杖,将卓一航迫得连连后退。正在紧急,忽听得有人冷笑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拿刀弄杖?”卓一航这一喜非同小可,叫道:“练姐姐,练姐姐!”睁眼一看,不觉呆了,面前竟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晦明禅师当日叙述之时,说漏了白发魔女曾戴面具之事。卓一航叫了一声,不敢再叫。心想:纵令练姐姐白了头发,也绝不会老丑如斯!

  昌钦法师喝道:“你是谁人?”白发魔女一言不发,身子平空飞掠,如怪鸟一般,向乌头长老扑去,长剑一招“倒挂冰河”,凌空下击,乌头长老两肩一摆,身躯半转,禅杖向后一扫,只听得“刷”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剑。昌钦法师与拙道人急拔兵器合攻,白发魔女冷笑道:“霍元仲、拙道人,你们二人还不服气,居然也到这里找死吗?”

  此言一出,霍元仲惊叫道:“这人便是白发魔女!”卓一航看了她的剑法,亦已知她确是玉罗刹无疑,还未开声,白发魔女已是剑走连环,对四个敌人痛下杀手!

  卓一航听她道出两人名字,猛想起师父在日,曾提过和这二人有点交情。急忙说道:“练姐姐,饶这二人吧!”白发魔女不理不睬,一剑紧似一剑,卓一航好生没趣,只好拼力攻袭昌钦法师。激战中忽听得“哎哟”连声,霍元仲和拙道人各中一剑。白发魔女喝道:“还不与我滚下山去,还想多留两处记号吗?”霍元仲与拙道人料不到白发魔女的剑法比前更厉害许多,中剑受伤,魂不附体,急忙跳出圈子,抱头一滚,在积雪的山坡上直滑下去。卓一航心中暗喜,想道:“原来她还肯听我的劝告。”

  四个敌人走了两个,只剩下乌头长老与昌钦法师,更感不支。又斗了二三十招,玉罗刹猛喝声“着”,一剑横披,迅如掣电,将乌头长老的头颅割掉,鲜血泉涌,雪地染红。昌钦法师咬实牙根,把钹一掷,分取卓一航和白发魔女,铜钹出手,立即也滚下山去。

  卓一航一剑把铜钹磕飞,白发魔女冷笑一声,用剑尖轻轻向铜钹一顶,将它取下了来,喝道:“你的兵器我不合用,还给你吧!”将铜钹往下一飞,那铜钹四边锋利,迎风发出呜呜怪响,去势如电,昌钦法师刚滚至半山,被铜钹一削,顿时身首两段,尸身滚下冰河!

  卓一航不敢下看,回过头来,只见白发魔女那张面冷森森的木无表情。卓一航不知她戴的面具,不觉一阵寒意直透心头,鼓起勇气叫道:“练姐姐,练姐姐!”白发魔女盯他一眼,忽然扭头便走。卓一航紧追不舍,狂叫道:“练姐姐,练姐姐!”按说白发魔女的轻功比他高出不知凡几,若然真跑,卓一航望风不及。她却故意放慢脚步,总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到了一处峰头,忽然站着。回头凝望。正是:几番离合成迟暮,道是无情却有情。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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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梁羽生家园书库 于 2016-1-4 15:55 编辑

第廿九回
空谷传声 伊人仍不见
荒山露迹 奸党有阴谋
  只见她那双眼珠睁圆溜亮,顾盼之间,光彩照人,就如在一张极粗糙难看的羊皮上,嵌着两颗光芒闪闪的宝石。卓一航心中一酸:除了这流波宛转的双眼,还是玉罗刹的当年的风韻之外,在面前这鸡皮鹤发的老妇人身上,那还能找出她那些影子?卓一航不知她戴的面具,几乎疑心是在恶梦之中,岂有绝世容颜的少女会老丑如斯?
  卓一航不觉滴下泪来,扑上前去,叫道:练姐姐!白发魔女轻轻一闪,卓一航扑了个空,几乎滑倒,只听得白发魔女冷然笑道:谁是你的练姐姐?你认错人啦!
  卓一航道:练姐姐,我找了你两年多啦!白发魔女道:你找她做什么?卓一航道:我知道错啦,而今我已抛了掌门,但愿和你一起,地久天长,咱们再也不分离了。白发魔女冷笑道:你要和我在一起!哈哈,我这个老太婆行将就木,还说什么地久天长?
  卓一航又扑上前去,哽咽道:都是我累了你!白发魔女又是一闪闪开,仍冷笑道:你的练姐姐早已死啦,你尽向我唠叨做甚?卓一航道:你不认我我也要像影子一样追随你,不管你变得如何,我的心仍然不变!白发魔女又是一声冷笑,冷森森的面孔突然向卓一航迫视,道:真的?你瞧清楚没有?你的练姐姐是这个样儿吗?卓一航几曾见过这样神情,不觉打了个寒颤,但瞬息之间,又再鼓起勇气,伸手去拉白发魔女,朗声说道:练姐姐,你烧变了灰我也认得你。在我眼中,你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啦!
  白发魔女又是一声冷笑,一摔摔脱了卓一航的手,道:你去找你当年的练姐姐吧。去呀,你为什么不去呀?卓一航忽然如有所悟,道:练姐姐,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忘记,我一定要为你找寻灵丹妙药,令你恢复青春。白发魔女道: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你。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彼此无涉。休说我不是你的练姐姐,就算是她,也等于死过了一次,还提那些旧事干吗?
  卓一航一听,她口气虽然严峻,但已似稍有转机,便道:我知道这草原上有一种仙花,可令人白发变黑,返老还童,咱们同去找吧!白发魔女忽又冷笑道:我可没有这样功夫。你对臭皮囊既然如此看重,你自己去找,世间尽有如花美女,与你一同享用。
  卓一航那知白发魔女心情矛盾非常,她既惋惜自己的容颜,但又不愿所爱之人提起。卓一航再扑前两步,惶急说道:不,不!练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发魔女不待他说完,突然转身又走。卓一航叫道:练姐姐,练姐姐你不能这样走呀!你可怜我历尽万水千山,风霜雨雪,才找得见你呀!白发魔女倏然凝步,又发出一阵冷笑。
  只听得白发魔女道:是呀,你乃贵家公子,一派掌门,竟然肯受这塞外风霜之苦,你那位练姐姐应该感激不尽了!语存讥诮,意思是说:这又有什么足以称功道劳,值得挂在口边?卓一航不觉一楞,急切间无辞自辩。冷笑声中,白发魔女在山峰上一跃而下,卓一航惊叫一声,但见衣袂飘扬,一团白影,随风而逝。白发魔女已运绝顶轻功走了。
  笑声已寂,人影无踪。卓一航面临百丈危崖,颓然叹了口气,先是怨恨,继而自责。他本以为自己一片至诚,当能令玉罗刹感动;而今细想,以前种种,实在是有负于玉罗刹者多,而足以表示诚心者少。爱至深时,一切出于自然,不待言说。远来塞外,风雪相侵,乃是份所应当之事,真是何足道哉?如此一想,卓一航倒觉得自己对于爱的体会,尚未够深了!
  这样痴痴的想了一天,卓一航忽然如有所悟,知道再寻玉罗刹,玉罗刹也不会见他了。便离开了天山南高峰,又到北高峰去见晦明禅师。劈头便问道:弱水三千,我如何明一瓢而渡?晦明禅师合什答道:本来无弱水,何必问浮沉?卓一航又问道:假如西天路上本来没有雷音寺,唐三藏怎样取经?假如有雷音寺,永行不到又有何法?晦明禅师道:唐三藏岂是为想成佛而取经?西天路上有没有雷音寺又有何关系?但求一心皈依,那计路程长短?卓一航深深一揖,道:敬受教了!匆匆出门,便不再叙。晦明禅师也不挽留,微微一笑,继而又叹了口气。
  这一番禅机对答,其实乃是卓一航为玉罗刹之事而请教晦明禅师。他把爱河比如弱水弱水有物即沉,问晦明禅师如何可以飞渡?晦明禅师劝他不必先问浮沉,弱水本就无有。卓一航又怕自己虽然尽力而为,但若仍不为玉罗刹所谅,或到玉罗刹能谅解时,岁月已虚度了,却又如何?因此一问,乃有唐三藏取经的比喻。
  卓一航拜别下山,想道:是啊,只要我矢志不渝,此心终有为练姐姐谅解之日。也许她这番做作,就是故意的对我考验折磨。陡然又想起了那传说中的优昙仙花,心道:我拚着再受十年雨雪风霜,也要采到此花,让练姐姐明白我的爱念。
  自此,卓一航在大草原上漫游,走遍天山南北,不觉又匆匆过了三个寒暑。但那传说中的仙花,却始终无法寻觅。
  一日,卓一航深入天山以北,被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所吸引。这座山峰好像一头骆驼,头东尾西,披着满身白色的绒毛。卓一航走至山下,忽见山坡上有一间石屋,天山脚下,有牧民本不出奇,但在积雪覆盖的山坡,却有人离群独居,却是怪事。好奇心起,遂攀登上去。
  这几年来卓一航受了许多磨炼,非但武功大进,而且远比以前刻苦耐劳,攀登高山,亦如履平地。不一刻便攀上了山腰,石屋前面,正有着几个人在高声说话。
  卓一航隐在岩石后面向外望去,只见两个喇嘛,一老一少,正在大声呼喝。对方却是一个哈萨克族打扮的山民,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那小孩子好似瘦皮猴一般,但两只眼睛,却生得又圆又大,奕奕有神。
  那年老的喇嘛喝道:辛老五,你应该交的雪莲既没有,犀角又不够,这是怎么说的?叫俺如何向王爷交待?那年长的哈萨克山民哀求道:今年仅找到几朵雪莲,都配了药卖给收药材的商人了,犀角也只有一根,大师父你多担待。
  那年老的喇嘛名叫天德上人,乃是西藏天龙派的长老之一,他受哈萨克族的酋长聘为护法师,那年轻的喇嘛是他的徒弟。哈萨克族是草原上一个游牧民族,族人都有向酋长缴交贡物的义务。是牧民就要缴纳牛羊,是山民猎户就要缴纳药材和野味。哈萨克族人十九都是在草原上畜牧牛羊,山民猎户亦有百十来家,散居在天山山脉之中,征收不便。天德上人别有用心,自告奋勇,每年都替酋长去征收山民猎户的贡物,用意却在采集天山名贵的药材,从中中饱。例如酋长只要某家一根犀角的,他却要两根,只要两朵雪莲的,他却要四朵,山民们既无法去见酋长求情,要反抗又敌不过他们,只好任由他们剥削。
  那辛五是哈萨克族有名的猎户,被迫得无法,向他求饶。天德上人翻起一双怪眼,冷笑道:卖给收药材的商人?哼,你好大胆!不缴给王爷先卖了!辛五道:不卖我们吃什么?雪莲又不能充饥。我们的王爷对待族人一向不错,以前若采不到雪莲,两三年不交,他也不会派人来讨,大师,你同他说说我们的苦况,王爷一定能够原谅的。天德上人勃然变色,斥道:王爷好心肠,你们就刁顽了,王爷能原谅你们,我不能原谅!你给不给?不给就把你抓去!那年轻的喇嘛不待师父吩咐,立刻便奔上前动手。辛五连连后退,不断求饶,看看就要被那喇嘛抓着。
  正在危急之际,那小孩子忽然叫道:你们这些强盗,看你敢欺负我爹爹!猛然弯下身躯,双足一跃,向前一冲,那年轻的喇嘛毫不在意,被那孩子一头撞正小腹丹田之处,咕咚一声,顿时倒地!
  天德上人微微一愕,那小孩子撞倒一人,心气更壮,依法炮制,又向天德上人撞来,天德上人轻轻一闪,那小孩子一头撞在一棵树上,树干摇动,小孩子竟然毫不叫痛。卓一航看得大为惊奇,料不到小孩子竟是天生神力!
  天德上人哈哈一笑,一把捏着了那瘦小孩子的手臂,天德上人是一派长老,武功自是非同小可,那小孩子虽是天生神力,却又动弹不得。辛五叫道:大法师,他小孩子不懂事,你老饶了他吧,我冒险给你找雪莲便是。
  天德上人笑道:辛老五,算你造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我非但不难为他,连你的贡物,我也都豁免了。辛五大喜,正要道谢,天德上人忽道:且慢。你儿子虽然天生有几斤蛮力,不得名师指点,将来也不过一条蛮牛罢了,有什么用?
  辛五一听,知他用意,却不作声。天德上人手指一松,笑道:你这个小娃儿瞧着!忽地一掌劈出,呼的一声,将那棵大树劈倒,胜于刀斧。道:怎么样?你撞这棵树,连树叶子也没有摇落几片,我一掌便将它劈断了,我的本事是不是比你大得多?那瘦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道:本事大又怎么样?你年年都来欺负我的爹爹,我才不要这种欺人的本事!
  天德上人面色一变,忽又笑道:好一个不知好歹的野孩子。告诉你,你的运道来啦。我要收你做徒弟,以后我也不要你爹的东西了。那孩子面色一喜,忽而又道:那么你还要不要其他叔叔的东西呢?天德上人奇道:你那里来的许多叔叔?
  那瘦孩子道:我爹告诉我,以前王爷并不要我们缴纳这许多东西,是你来了之后,才多要的。山外面叔叔们的牛羊,山里面叔叔们的药材,你都要。辛五忙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大法师,我只有这条命根子,求你不要将他带走。天德上人大怒喝道:哼,你敢违背佛爷,不瞧在你儿子的份上,先送你归阴!雪莲我不要了,我要你的儿子。别人求我收徒弟我还不收哩,你还不识抬举!
  瘦孩子叫道:好呀,你骂我的爹,你欺负我们,我不做你的徒弟!天德上人狞笑道:你不做也不成,我把你带回去,先用鞭打掉你的野性,等你服了,然后再教你本事。瘦孩子用力挣扎,被天德上人扣着脉门,越挣扎越痛,可是这小孩子却是硬朗,毫不求饶。
  卓一航看得心头火起,从岩石后一跃而出,高声喝道:岂有这样收徒之理!天德上人瞧了一眼,见卓一航是个汉族的书生模样,哈哈笑道:我收徒弟,关你什么事?卓一航道:收徒弟也得两厢情愿。天德上人笑道:佛爷要怎么便怎么,你再多嘴,我就连你的腿也打折。卓一航冷冷一笑,道:你有这样大本事?老实说这小孩子天生美质,凭你也不配做他的师父!
  天德上人大笑道:我不配做他的师父,你配做不成?听你的口气,敢情你也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卓一航纹丝不动,闲闲地笑道:你既要较量,为何还不动手,尽吹热气做什么?天德上人见他不拉架式,不立门户,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禁大怒,僧袍一拂,就用刚才劈断大树的招式,呼的一掌,横里劈来!
  那知这一动怒,却正着了卓一航的道儿。原来卓一航见他适才劈断大树的功夫,自量虽不至于落败,却也不易取胜。他表面虽闲若无事,暗地里却是玄功默运,以静制动。天德上人先是轻敌过甚,其后又被激怒,躁则气浮,力虽猛而不沉,招虽快而不稳。卓一航候他掌锋堪堪劈到,看将沾衣之际,倏然横掌一卷,手心之力外登,手指之力内卷,天德上人一掌劈去,猛觉一股大力反推出来,身不由主的向旁倾仆,正拟运用千斤堕的重身法稳着身形,不料又被卓一航内卷之力向后一拉,顿时失了平衡,身子摇摇摆摆,卓一航左掌一翻,拍的一掌击到他的前胸,大喝一声:去!手掌一送,天德上人庞大的身躯顿时飞了起来,一个倒栽葱般向后撞去!
  卓一航哈哈大笑,那知天德上人武功确是非同小可,在半空中一个倒转,头下脚上手心一触地面,立刻翻了过来,双足一垫劲,居然又似飞箭一般射了上来,抡掌再扑。
  卓一航见他武功了得,那容他再抢攻势,立即斜身上步,左掌向他腕下一撩,右手骈指如戟,一探身,势捷如电,点他腰胁,天德上人双拳击空,腰胁一麻,急急闭气护穴,身形迟滞。卓一航双拳连环进击,着着占先,天德上人连吃了两次亏,胆色已馁,只不过斗了十多招,只见卓一航左脚一撩,右掌蓬的一声,击中他的肩头,这一回卓一航用的是武当掌法中上下交征的绝招,拳脚兼施,上下齐到,天德上人那里经受得着。咕咚一声,跌翻在地,老半天也爬不起来。
  那瘦孩子在旁看得拍手大笑,叫卓一航道:再给他一脚,把他踢下山去!卓一航笑道:他自己不会爬么?天德上人满面羞惭,爬了起来,不敢作声,和他的徒弟下山便跑,那小孩子乐得更是哈哈大笑。
  辛五上前道谢,卓一航道:这算得了什么?老丈何必言谢。你这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瞧他刚才那手,真是后生可畏!辛五道:龙子,你还不过来多谢恩人,要不是遇到这位相公,你已经给那凶僧拉去啦!相公,你别见笑,他今年十三岁了,还是什么事也不懂,野得很!那孩子忽然跪在卓一航面前,说道:恩人,你收俺做徒弟吧,俺辛龙子给你磕头了!
  卓一航本来没有收徒弟之念,但见辛龙子相貌奇特,神力天生,衷心欢喜,便道:好,我收你为徒,你学了本事之后,可不许恃势欺人。辛龙子道:我若恃势欺人,就像刚才那凶僧一般,不得好死。辛五也很喜欢,但却怕卓一航将他儿子带走。卓一航道:我知道他是你的命根子,我在这里传他武功便是。
  辛五请卓一航进石屋内坐,石屋内设备十分简单,墙壁上挂有两付弓箭,几张兽皮,地上摆着几个大石头,当做台凳,卓一航问道:你们为何住在雪山之上?辛五道:我们习惯严寒,在这里谋生比较容易。山上雪羊很多,药材也容易采。辛龙子道:师父,明天我带你上上面冰峰去玩,那里才好玩呢。上面有个冰湖,冰湖有两枝雪莲,每三年开花一次,可惜今年的雪莲我们已经采了和药材商换盐食,要不然我拿给你看,那才叫好看呢,雪白的花,又大又香,一朵花就可换十斤盐。卓一航道:雪莲是非常难得的药材,拿到外面,一朵花最少值一两金子,以后可别这样贱卖了。辛龙子道:金子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辛五叹口气道:我们何尝不知道雪莲值钱?但拿到外面,也不容易找到买主肯出公道的价钱,而且这一来一回的旅费,我们又到那里去借?卓一航生长富贵之家,对贫民的痛苦了解甚少,听了哑然无声,暗笑自己不懂世务。
  辛龙子又笑道:师父,我想起来了,上面还有两朵花,比雪莲更好看,可惜那花还没开。卓一航心念一动,急问道:这两朵花是不是一白一红?辛龙子道:是呀,你怎么知道?卓一航这一喜非同小可,急又问道:有没有饭碗那么大?辛龙子失笑道:只有梅子那么大,花瓣还是紧紧包着的呢。卓一航道:今天你就带我去看,好吗?辛龙子喜道:师父,原来你也爱玩。辛五也好生奇怪,问儿子道:你几时见到的?为什么不说给我听?辛龙子道:前两天我上去掏兀鹰的蛋,在花丛中发现的。那两朵花还没有开,我告诉你做什么?辛五道:傻孩子,这两朵花恐怕就是草原上传说的……”卓一航插口道:优昙仙花?辛五奇道:恩公,你也知道优昙仙花吗?卓一航道:我正是为找它来的!辛五甚为朴直,道:恩公,你救了我们,又肯教小儿武艺,我们无以为报,就替你守这两朵花吧。听龙子的说话,这两朵花恐怕还要很久才开呢!恩公,你先吃点东西,咱们再上去看。
  卓一航胡乱吃了一点面团送炒野味,便和辛五父子上山,这座山为冰雪覆盖,时序虽已暮春,仍是寒风刺骨。卓一航随着辛龙子跑上山峰,越走越觉奇怪,普通的山,越高越冷,但攀登这座山峰,却刚刚相反,山腰甚冷,来到上面,反而渐渐暖和!
  辛五笑道:这座山名叫木什塔克,维人称冰为木什,称山为塔克,木什塔克便是冰山的意思。整座山为冰雪覆盖,十分寒冷,单单只这一座山峰上面温暖如春。卓一航奇道:什么缘故?辛五道:据传数千年前,这山峰上有个火山口,常年喷火。后来火山灭了,化为湖泊,但附近地脉还保着热气,所以温暖。沙漠地带,颇多远古遗留下来的死火山,像吐鲁蕃以前的火山,就极为著名。木什塔克山上的火山,还只能算是小的。
  卓一航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倒是最好的隐居之所。加速脚步,过了一会,攀上山顶,只觉眼前一亮,但见满山是绿茵茵的草地,一股清泉自山峰上流泻下来,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上有随山泉冲下来、尚未被地气融化的浮冰,还有零落的花瓣。冰湖之旁,繁花如海,辛龙子指着一处花丛道:师父,你来看呀,那两朵未开的仙花,便在这里了。
  卓一航拨开繁枝密叶,钻进花丛,忽闻奇香扑鼻,精神顿爽。仔细看时,只见两朵蓓蕾,都如拇指般大。红的有如胭脂,白的宛如白玉,都被花瓣紧紧包着。卓一航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优昙仙花,忧的是不知它什么时候才开?
  卓一航看了一会,招手叫辛五过来,辛五一看,问道:恩人,你要这两朵仙花做什么?卓一航道:我的一位朋友未老白头,我急着要这两朵花替她恢复青春。焦急之情,见于辞色。辛五听了,半晌无话。心道:待得这两朵仙花开花时,我儿子的头发恐怕也要白了。传说中的优昙仙花,六十年才开一次,开时,花如海碗,灿若云霞,此花在十岁之前,仅如拇指,十岁之后,才渐长大。卓一航只知道传说中有这么一种仙花,却不知道判别花龄之法。一再问道:你看?它什么时候才能开?你们草原上古老的传说,还有什么有关这种仙花的么?
  辛五见他如此焦急,不忍直说,但道:谁也没有见过优昙仙花,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开,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怎说得定呢?其实是最少还要五十年,辛五故意少说了。
  卓一航紧蹙双眉,默然不语。辛五道:恩公,你放心,我们父子替你看守这两朵仙花,我死了还有龙子呢,我们之中总有人能见着仙花开放。卓一航凄然一笑,道:也好。守得花开,不管人寿如何,也总算还了心愿。
  辛五慢慢走出花丛,想起一事,忽道:就只怕那凶僧还会再来骚扰,那时我们父子想替你看守仙花也看守不成。
  卓一航想了一会,缓缓说道:本来我对你们草原上各族的事情,不愿理会。但那凶僧既然这样可恶,我只好和他再斗一斗了。辛五道:恩公要再去找他晦气么?天龙派颇有势力,那凶僧尤其得我们酋长信任,恩公可得小心。辛龙子却拍手嚷道:好呀,师父去再打他一顿,最好把他赶出我们的草原。
  卓一航微微一笑,道:龙子,你要记着:学武之人,应戒好勇斗狠。我是想把他赶出草原,但却不想和他打架了。停了一停,对辛五道:我在天山南北漫游了几年,对你们草原上各族的情形,也大致知道一些。在各族各部之中,以哈萨克族、喀达尔族、罗布族三族最为强盛,尤其以罗布族的酋长唐努,更是英名远播,得人尊敬。喀达尔族的酋长孟萨思虽然也是极能干的人,但他为人残暴,野心又大,别人只是怕他却不尊敬他。你们的酋长为人本来不错,可惜为那凶僧和一些不肖的部下所蒙蔽,所以近年行事好坏参半。可是这样么?辛五道:恩公说得不错。卓一航续道:因此我想去见你们的酋长,将那凶僧欺压百姓的事说出来。请你们的酋长将他赶出去。辛五沉思半晌,道:这敢情好,不过,我怕疏不间亲,恩公去时,最好先见我们酋长的副手巴龙,这人对老酋长忠心耿耿,对族人也很好,听说他和那凶僧也是对头,先和他商谈,行事便容易得多。卓一航道:好,我先传授龙子一点本门的入门功夫,然后再去。
  辛龙子在冰山驼峰之上长大,自幼便追逐鸟兽,助父亲打猎,锻炼成一付矫健的身手,且又生成神力,因此学起武来,十分容易上手。卓一航教了他一些入门功夫,又传了他一套九宫神行掌法,在驼峰上住了三个月,看辛龙子已打好初步根基之后,便叫他自行练习,离开驼峰,直向北疆各族聚居的草原而去。
  一日,卓一航正穿过天山支脉的慕士塔格山,过了此山,便是北疆水草肥美的天然大牧场了。这慕士塔格山虽不如天山主峰的高耸入云,但却是群峰环抱,有如重门叠户,险峻非常。因为此山仍是南北疆的通道,山腰之处,有山民开凿的一条羊肠小道,但因行走的人不多,也长满了野草荆棘,卓一航拨草开路,但见前面两峰对立,下临幽谷,山道蜿蜒,就如一条长蛇从两峰之间穿过,看那山路,只能容一人一骑,卓一航心道: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险地。
  正行走间,忽听得前面有马铃之声,在这样崎岖的山道纵马奔驰,若非骑术精绝,万万不能。卓一航好奇心起,登高眺望,只见远处两匹马先后奔来,刚刚到了两峰对锁的山口,蓦然听得一声口哨,弓弦疾响,两匹马惨嘶声声,马上人翻了个筋斗,在马背上直跌下无底深谷!
  卓一航大吃一惊,以为是山贼伏劫骑客,马匹中箭,骑客翻堕,救已无及,卓一航心中正自愤怒,忽见那两名骑客在半空打了个筋斗,居然在落地之前,各自接了一支羽箭,就用这支羽箭,又拨打开几支近身的乱箭,脚尖一点峭壁,居然又翻上来,这时乱草丛中,岩石堆里,突然钻出十几条健汉,有的张弓射箭,有的挥刀舞剑,立刻围攻这两名骑客。
  这些人都是罗布族人装扮,个个矫健非常,在危岩乱石的削壁边缘,居然行动自如,听那嗖嗖的箭声,劲道更是十足。卓一航放声喝道:青天白日,浩荡乾坤,恶贼休得行凶!拔剑奔去,忽见那两名骑客,翩如巨鹰般掠空飞起,接着有惨叫之声,有两名罗布族人已被他们打下幽谷!
  这两名骑客脱出包围,立刻飞奔,背后的罗布族人衔尾疾追,领头的一人头顶插着三根羽毛,在山路上飞奔,如履平地,只见他拉开铁弓,嗖嗖嗖连珠箭破空射出,那两名骑客各用腰刀挡箭,脚步稍缓,看看就要被罗布族人赶上。
  卓一航大叫道:再挡一阵,我来救你们!施展上乘轻功,从山腰上疾冲而下。忽见那罗布族人已追到两名骑客背后,拔刀疾斩,其他的罗布族人也将追到。两名骑客,蓦然回转头来,大喝声:倒下!其中一人和那罗布族人抱在一起,翻翻滚滚,像两个大皮球滚下山坡。
  另一名骑客趁势奔逃,这时,距离已近,卓一航一眼望去,只觉这名骑客相貌甚熟。那骑客叫道:卓公子救我!此人非他,竟是以前的锦衣卫都指挥石浩!
  这一下大出卓一航意料之外,他曾听铁飞龙说过,石浩夜带满州使者捉拿袁崇焕之事,看来他也和满州颇有关系,而今想是因为客魏倒了,所以遁逃塞外。卓一航被他一叫,不觉愕然,先前的推想:盗贼伏劫骑客,看来未必可靠。迫切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石浩叫道:你替我暂挡追兵,我去救那兄弟。说时迟,那时快,那群罗布族人已追了上来,乱箭鑽射!卓一航迫得运剑防身,石浩冷不防斜里窜出,右手一扬,暗器疾飞,向山坡上正在和他同伴缠斗的那名罗布族人射去。听那暗器嘶风之声,似是蒺藜之类的暗器,而且是连环发出。卓一航叫道:石浩且慢动手!把手一抄,连接罗布族人射来的三支铁箭,向石浩那边一甩,把他后来所发的几枝暗器打落,可是先前那枝暗器,已射到了那位罗布族首领的身上。
  罗布族人纷纷怒叫,石浩趁着他们和卓一航动手及去救他们酋长的时候,急急飞奔而逃。罗布族人追之不及,却纷纷来扑攻卓一航!
  卓一航叫道:请你们息怒,我和他不是一路!罗布族人那肯相信,边打边喝骂道:你们潜入草原兴波作浪,做满州人的内应,而今又伤了我们的酋长,非把你们碎尸万段,我们也不算是英雄的罗布族人!卓一航暗叫一声苦也,想不到被石浩暗器所伤的,竟是在草原上最有声望的罗布族酋长,英雄唐努!
  卓一航仗着上乘轻功,东躲西闪,一面偷空窥探,只见石浩的同伴骑在唐努身上,腰刀往下力斫,唐努用力托着他的手腕,拚命挣扎。罗布族的几名武士,刚要奔去解救,尚未到两人跟前,忽听得那人大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把你们酋长的首级割下!罗布族的武士虽然愤恨填胸,却被他的声势吓住,投鼠忌器,不敢向前!
  卓一航见势危急,陡然振剑一荡,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近身几名罗布族武士的刀剑已被削断。惊叫起来,迫得后退。卓一航乘势冲出,直奔唐努。唐努附近的那几名武士上前迎敌,卓一航疾如飞箭,身形飘忽,一弯一绕,从迎敌者的身旁疾穿出去。石浩的同伴以为他是同一路之人,大喜叫道:不用过来了,我没受伤,你替我开路,咱们冲出去。卓一航不声不响,双指一弹,把暗中扣着的梅花针骤射出去。那人喊声未毕,手腕突然一痛,腰刀落地,唐努振起神威,大喝一声,翻起身来,指顾之间,主客易势,倒骑在那人身上。
  与石浩同行的那名骑客,名叫科图,乃是满州派到喀达尔族的使者,武功委实不弱,虽然骤被击倒,仍是顽强抵抗。唐努中了石浩的暗器毒蒺藜,这时已经发作,用力过猛,忽觉头昏眼花,科图左臂横肱抗着唐努的下击之势,右手五指如钩,力叉唐努咽喉。
  卓一航飞针发出,一掠而前,来得正是时候,骈指向科图胁下一戮,科图全身麻软,仍然手指屈曲如钩,却已动弹不得!
  卓一航的飞针点穴,却是迅疾异常,罗布族的武士不知科图之被击倒,乃是卓一航的功劳,仍然蜂涌而来,刀枪纷举。唐努在地上挣扎坐起,嘶声叫道:这是恩人!
  罗布族的武士大为惊愕,有人叫道:他同我们厮打,放走了满州奸细,如何反是恩人?唐努也猜不透卓一航来意,道:你救了我,我绝不会对你难为,但我倒要请教:你救了我,又放了满州奸细,却是为何?卓一航好生难过,忽然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羊脂白玉瓶,将里面的药粉挑了一些出来,放在一片手掌般大的树叶上。罗布族的武士喝道:你干什么?
  卓一航道:你们的王爷中了毒蒺藜了,拿这包药去,一面外服,一面内敷,十二个时辰之后,可以恢复如初。罗布族的武士对卓一航尚未相信,不敢即接。唐努道:拿来给我!他若要害我,何必如今?唐努说话坦率之极,一口道破部下的疑虑。卓一航见他相信自己,甚为感激。唐努接过解药,叹口气道:可惜要十二个时辰,不能去追那满州奸细了!接着又问卓一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却又放了我的敌人,究竟是何道理?卓一航一看日影,朗声说道:我替你将奸细拿回来便是!你们留下一些人来在这里等候,我黄昏时份,便可回来。此言一出,罗布族武士都露出不相信的神气,他们眼见石浩脚程甚快,过了这么些时候,少说也已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如何还能追赶得上?卓一航无暇多说,拔脚便跑,只听得唐努叫道:你拿了奸细,不必回来,交给巴龙吧,巴龙在最外面那重关口。
  卓一航心中一动,想道:原来他们是约好了在山外山内险要之处埋伏,捉拿奸细的。我正要见巴龙,拿石浩这厮当见面礼,正是一举两得。立刻施展上乘轻功,如飞追赶。
  慕士塔格山虽是天山支脉,也绵亘一百余里,那条历代山民所开凿的山路,迂回曲折,更不止百里。卓一航近年武功大进,又行惯山路,心想石浩轻功虽好,但尚不如自己,估量无论如何,在他未出慕士塔格山之前,一定能将他追上。
  追了约一个时辰,石浩的背影已隐隐可见,卓一航叫道:石浩,是我来了,你等一等,咱们做个同伴。石浩毫不理睬,仍向前跑。卓一航心道:看他如此,果是心虚,唐努说他是满州奸细,不会冤赖他了。哼,你不等我,难道我就追你不上?脚步一紧,追得更快。
  又追过了两处山口,相距益近。石浩忽然长啸两声,蓦然停步。回头笑道:卓一航,你追我干吗?
  卓一航料定石浩已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再和他客套,冷冷笑道:我为何追你,你自己应该知道。石浩嬉皮笑脸,双肩一耸,摊掌笑道: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能知道?卓一航道:你那个同伴是什么人?石浩笑道:卓公子,你何必多理闲事?卓一航扳脸说道:这次我偏偏要理。你说,你那位同伴是不是满州派来的使者?石浩冷笑道:是又怎样?卓一航怒气上冲,道:你还要我动手吗?跟我回去!石浩大笑道:卓公子,你放着好好的掌门不做,却到这穷边塞外,乱管闲事。哈哈,可惜你来得迟了,这闲事轮不到你管啦!
  石浩话声未歇,只听得有人叫道:石大哥,这小子是什么人?他要管什么闲事啊!接着又有一个番僧咕哩咕噜的喝骂声,山坳处同时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哈萨克武士的装扮,一个却是披着大红僧袍的头陀。
  石浩道:这小子来头可不小呢,他是武当派的掌门!那头陀双眼一翻,盯了卓一航一眼,忽然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哈哈,武当派的掌门,你是?久闻武当派的武功,在中原号称第一,俺倒要和你较量较量。
  石浩道:卓公子,我看在你适才替我打掩护的份上,不愿杀你,你快滚出回疆,回武当山去吧,这里没有你称强道霸的地方!卓一航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少说废话,你们三人一齐来吧!
  石浩得了接应,心中大定,慢条斯里的说道:卓公子,你要打吗?咱们也该先通通名呀,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天龙上人的首徒雷蒙法师,天龙派在塞外的势力就如你们武当派在中原的势力一样,这里是他们的地头,不是你的地头,你可得放明白点。还有这一位,是哈萨克著名的武士哈川,你到这儿有多久了,还未听过他的名头吗?
  石浩也深知武当派的武功厉害,所以先用说话要激卓一航火起。卓一航这几年来阅历与武功俱增,人比以前沉着许多,那会中他圈套,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凝神待敌。果然雷蒙法师乘着他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暗袭。把手一扬,打出红教喇嘛的独门暗器滚刀环,那环半径不过五寸,内中却嵌着十二把小刀,近敌之时,十二把小刀可以同时射出,卓一航听得那暗器带着呜呜声响,横飞过来,倏地纵身,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连人带剑,直迎上去,宝剑轻轻一挑,把那口刀环挑起四五丈高,环内的十二把小刀在半空中射出,都如流星殒石般堕下山谷中去了。
  雷蒙法师勃然大怒,禅杖一摆,便扫过来,卓一航心道:你的师叔尚不是我的对手,你敢猖狂?岂料雷蒙法师虽是天德上人的师侄,但他乃天龙派宗主的首徒,天龙上人的武功比师弟们高出许多,所以雷蒙法师和师叔们竟不相上下,卓一航一念轻敌,几乎给他的禅杖将宝剑打飞。
  雷蒙法师哈哈大笑,道:见面胜似闻名,武当掌门亦不过如此!笑声未毕,冷不防卓一航一剑刺来,又狠又准,雷蒙法师横杖挡时,卓一航剑诀一领,左一剑孔雀剔翎,右一剑李广射石,嗤嗤两声,把雷蒙法师僧袍的束带割断,说道:武当派的剑法如何?雷蒙法师大吃一惊,做声不得。卓一航运剑如风,着着进迫,雷蒙法师气焰受挫,更兼僧袍敞开,阻手碍脚,被卓一航杀得手忙脚乱!
  石浩本以为雷蒙纵难取胜,亦不易落败,见状大惊,拔刀助战。卓一航恨极石浩,虚架雷蒙,剑锋一转,直取石浩。石浩以前在魏忠贤手下,仅次于慕容冲连城虎李天扬应修阳四人,而名列第五,武功自是不弱,挡了几招,各无进展。雷蒙运杖反击,以二敌一,堪堪打成平手。
  哈萨克那名武士哈川见卓一航剑法凌厉,也跳上前来助战,他手提独脚铜人,一上来便是一招泰山压顶,当头砸下。卓一航见他一身蛮力,不敢硬接,一闪闪开,以为有蛮力之人,轻功必定较弱,一闪之后,便立刻剑走斜边,取他下盘,那知哈川武功,另成一家,他轻功确是平平,但却精于摔跤之技,卓一航欺身直进,蓦然给他伸脚一勾,身子倾斜,剑势失了准头,哈川一声狞笑,独脚铜人对胸便撞,幸喜卓一航临危不乱,变招快极,见他铜人来势极猛,闪避已是不及,趁着身子前倾之势,骤然骈指向他手腕一点,哈川正在发力,忽然手腕一麻,铜人垂了下来,卓一航急忙一旋脚跟,转了出去,刷刷两剑,同时挡开了石浩与雷蒙的兵器。
  哈川是哈萨克族中数一数二的武士,摔跤之技,更是称雄塞外,这一勾勾卓一航不到,反而吃了大亏,真是大出意外。当下不敢轻敌,抖擞精神,以三敌一。
  卓一航刺哈川不倒,也觉心惊。他本想施各个击破之技,先刺伤身法最差的哈川,却因要顾忌他的摔跤绝技,反而不敢过于迫近。至于石浩与雷蒙二人,武功比卓一航仅差一筹,绝非三招两式,就可将他们刺伤,因此要各个击破,实是难能。
  双方恶斗了一百来招,卓一航渐处下风,雷蒙喝道:念你是一派掌门,将剑献给佛爷,准你逃命。石浩急道:放虎容易捉虎难,岂可轻饶!挥刀霍霍,急急进攻。石浩知道武当派的人,对外最是齐心,又知卓一航放他不过,所以反面成仇,狠起心肠,要将卓一航碎尸灭口。
  卓一航是名门子弟,正派掌门,自有几分傲气,雷蒙喝他献剑,他已是气炸心肺,被石浩那么一说,更是怒气冲天。大声喝道:今日有你无我,卓某岂是求饶之人?看剑!剑法一变,将自己妙悟的那几招达摩剑式,使得凌厉无前。
  石浩等三人见他剑法突然厉害很多,不觉大惊,各各运用兵器护身,只求自保。卓一航若然趁此时机冲出,他们三人都不敢追赶。但他气在头上,看剑法见效,连连反击。斗了一阵,石浩见他最凶最难抵御的剑法亦不过几招,大笑道:卓一航,你黔驴之技已穷,这里便是你葬身之地了!把手一挥,与雷蒙哈川布成犄角之势,又再合围反击!
  这一番斗得更烈,卓一航在武当七十二手连环剑法之中,杂以达摩剑式,靠那几招达摩剑式,仅能自保。但气力却渐渐不支,再斗了一百来招,已是气喘心跳,汗如雨下。
  石浩大喜,攻得更急,趁着卓一航抵御哈川的独脚铜人之际,霍地一刀,疾砍卓一航手腕。
  就在卓一航生死呼吸,性命俄顷之际,山峰上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石浩心颤手震,那一刀本来是看准了才砍的,竟然歪过一边。卓一航大喜叫道:练姐姐!
  雷蒙与哈川忽见石浩面如土色,大为诧异,同声问道:你怕什么?卓一航又叫了一声:练姐姐!雷蒙淫笑道:你还有姐姐要来助战么?瞧你的模样,你的姐姐也一定长得不错!话声刚了,忽然惨叫一声,向后便倒,哈川急展独脚铜人来救,卓一航刺的一剑刺在他左胁魂门要穴,哈川以为石浩还在左边,不加防备,被卓一航刺个正着,顿时跌倒!
  石浩曾有几次险在玉罗刹手下丧生,这时听见笑声,如猫遇鼠,急急奔逃,但手脚都已软了,越急越跑不快,被卓一航三脚两步,赶到背后,手起一剑,又把他搠翻地下。
  卓一航无暇理会石浩,奔上山峰叫道:练姐姐,你出来见我呀!山上白云片片飞过,却是渺无人迹。
  卓一航又叫道:练姐姐,我在木什塔克山的驼峰之上,替你找到仙花啦,你下来呀!山风送声,群峰回响,仍然不见人影。
  卓一航大为懊丧,颓然跌坐石上。想道:她肯出手救我,为何不肯见我?哦,她来去无踪,这几年来也许常常在我的身边,我都不知道。欢喜,失望,期待,辛酸等等情绪,霎时间都上心头!卓一航目送白云,独立山头,如痴似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山口外又传来人马行走之声,卓一航霍然想起石浩与哈川还在下面山路上,心道:练姐姐不肯见我,我在这里也是无用。来的这彪人马不知是什么人?若是石浩他们同党,将人救去,我岂不是失了对唐努的诺言,负了练姐姐相救的情意。思念及此,急急奔下。
  卓一航刚才那剑用力甚猛,石浩的胫骨已被刺穿,在地下挣扎爬行,还差丈许之地就要爬到哈川身边。看他样子,似乎是想替哈川解开被刺的穴道,然后叫哈川背他出山。
  石浩正是如此存心,不料功败垂成,又给卓一航制服。卓一航点了他的穴道,削了一条山籐,将他们二人缚在一处,然后去看那雷蒙法师。只见那雷蒙法师面朝天仰卧道旁,咽喉殷红一片。卓一航举足轻轻一踢,雷蒙动也不动,竟是死了!卓一航俯身察看,只见他咽喉上插有一口银针,仅有少许露出外面,不觉骇然失声!
  雷蒙法师咽喉上的那口银针,不问可知,乃是玉罗刹的独门暗器——“九星定形针。梅花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只能及近,不能及远。而玉罗刹居然能不现身形,便制敌死命,即算她伏在最近的岩石堆中,距离也在五丈之外,在那么远的距离,能发针殪敌,不但暗器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内家的劲道亦骇人听闻。卓一航叹道:不道练姐姐的功夫已达到如此境界,只是未免太狠辣了。
  马蹄声来得更近,行了片刻,只见一小队哈萨克兵士,列成单行,冲进峡口。领头的是一位老将军,手横金背斫山刀,长鬓飘然,十分威风。卓一航迎上去道:来的可是哈萨克的老英雄巴龙将军么?
  那老将军面有诧异之容,道:你是谁?你这汉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放眼一瞧,忽见哈川与石浩被缚做一堆,不禁失声叫道:哈川,你也是满州的内应吗?
  哈川睁眼喝道:什么满州内应?我要助酋长统一天山南北,大好计划,却被你们破坏了!巴龙道:什么计划?哈川道:那满州兵远在关外,怎威胁得了我们。咱们若与它联盟抗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恨你这老废物从中阻挠,至令王爷(大酋长通称王公)不信我的说话。我只好与天德上人同谋,更得喀达尔族的王爷相助,愿奉我们的王爷为各族盟主。将来满州兵入关把大明亡了之后,我们在塞外自成一国,有何不好?
  哈川本是哈萨克族中数一数二的武士,可惜有勇无谋,头脑糊涂,以至竟与虎谋皮,尚未醒悟。巴龙叹了口气,道:哈川,你好糊涂。你受了奸人利用,还不知道吗?一面叹气,一面却又暗喜哈川直肠直肚,将孟萨思、天德上人与满州勾结的阴谋抖露出来,草原上的灾祸也可及时消弭了。
  巴龙问卓一航道:这两人是你捉着的吗?卓一航道:是。巴龙道:你为什么要捉他们?难道你也知道他们是满州的奸细吗?卓一航道:我即算不知道他们的奸谋,也要拿他。指着石浩道:老英雄,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明廷以前那个祸国殃民的魏忠贤的心腹,曾做到锦衣卫都指挥的石浩!魏忠贤掌权多年,臭名远扬,塞外的人也都知道。巴龙不觉啊呀一声,笑道:我们草原上有句俗话:是垃圾就倾做一堆,怪不得他和天德那秃贼勾结了。
  哈川睁大了眼睛,甚觉迷惑。听了这话,忽然发怒起来,嚷道:巴龙,你骂我也是垃圾?巴龙道:你不是垃圾,但却被垃圾的臭味迷着了!顿了一顿,忽对卓一航道:这两人是你擒获的,本该由你处置。但我却要向你讨个情,将哈川的缚解开好吗?
  卓一航道:但凭将军处置。巴龙将哈川的缚解脱,把他拉过一边,慢慢和他谈论道理,卓一航也将所见所闻,天德上人如何压榨百姓,瞒上欺下的事情说了出来。两人说了半天,把哈川说得又惭又愤,汗流浃背。跳起来道:好,你们有理!天德这厮骗我给他做打手,我要回去与他算帐。巴龙道:用不着这样急。咱们总要和他算帐。那么我问你,你今天到这儿来,也是奉天德这厮之命么?哈川道:是他叫我和他的师侄同来接应那个满州使者的。不料满州使者未见,却只见了这个什么石浩。卓一航道:那个满州使者早已被唐努捉着了。巴龙喜道:唐努真成,他早已打听出那满州使者在喀达尔王公孟萨思那儿活动,碍于孟萨思的势力,不能捉他。所以趁他离开之时,邀我伏兵追捕。可惜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卓一航将石浩交与巴龙,道:天德那厮作恶的事情,你已知道了,请你劝告你们的王爷将他赶出草原去吧。我告辞了。巴龙道:义士,我还要请你帮忙。卓一航问他帮什么忙。巴龙道:后天是我们北疆各族在喀沁草原会盟之期,在这次会盟上,将推出我们各族的盟主。只恐孟萨思他们会闹出事情,而且天德那厮武功精强,等闲也不容易对付。只好请你再出点力,我们感谢不尽。卓一航义不容辞,便答应了。
  巴龙老谋深算,带了卓一航与哈川二人,和心腹部下潜回草原,却不去见酋长,先自暗中布置,按下不表。
  且说三日之后,各族各部落的酋长,都带了本族中有声望地位的人赶到喀沁草原会盟。哈萨克族的酋长甚为烦恼,他的副手巴龙这几天忽然不知去向,在这种重要的会期之前失踪,真是不可想像之事。
  这时已是炎夏时节,草原上白天有如烘炉,晚上气候甚是凉爽,要穿夹衣,因此一切活动都在晚间举行。
  晚霞消逝,草原上新月升起。巴龙还未见回。哈萨克族的酋长只好带了天德这一班人去参加会盟。草原上烧起一大堆火,各族酋长和他们所带来的人,都聚集在篷帐所环绕的草原上。
  一开首就是一场激辩。喀达尔族的酋长孟萨思要争做盟主,罗布族的酋长唐努却把那名被擒获的满州使者推了出来。将他和满州勾结的事抖露出来。私通满州在中国本土是一个不容置辩的大罪名,但满州和草原各族并无交战状态存在,所以私通满州便只是一个策略上的争辩。孟萨思反而指责唐努不应扣留来报聘他的满州使者。
  一场激辩,大多数的酋长都不赞同联满反明。但对唐努之扣留满州使者,也很有些人不以为然。正在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守卫的武士进来报道:哈萨克的巴龙将军带人到来!正是:共施服虎擒龙手,要把乌云一扫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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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天际看寒星 情怀惘惘
草原惊恶斗 剑气森森

  巴龙在哈萨克族中的声望地位仅次于酋长,这次迟迟而来,各族酋长都甚诧异,哈萨克族的酋长更不高兴。

  激辩暂停,众人注目迎接,只见巴龙带了一个汉人,昂然入场,天德上人见了,勃然变色。此人非他,正是曾打败他的卓一航。

  喀达尔族的酋长孟萨思首先抗议道:“今日之会,乃我们草原上各族之会,如何令汉人参加?”巴龙笑道:“这个汉人和我们这次的会盟大有关系。而且天德上人也不是草原上的人,他参加会盟,为什么你又不反对?”孟萨思哑然无语,道:“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么有话让他先说,说完之后,便当退出。”

  在巴龙和孟萨思争论之时,卓一航环顾全场,和罗布族的酋长唐努相视而笑。孟萨思说完之后,卓一航正待说话,忽见围在外面的人群闪动,有人笑道:“唐努王爷,你的公主不愿在外面玩,要来跟你呢!”

  草原上的集会,本来就没有很严格的“会场秩序”之类的,所以一个酋长的女儿跑入来找父亲,众人也不以为怪。

  巴龙坐在卓一航身边,笑道:“唐努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宝贝非常,到什么地方去都带着她走。我们都很喜欢她。”

  卓一航暗暗好笑,但见人群闪处,一个大约有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前额覆着刘海,头上梳了两个丫角,穿的是紧身青色箭衣,打扮得像一个小武士,丫角上还结着一条红绸巾,迎风飘扬,十分神气。

  那女孩嚷道:“爹,外面不好玩,风砂又大,我要进来和你一道烤火。喂,你们等下有没有比武的节目的?”草原上的会盟,若然盟会争持不下,常以比试骑马射箭等项目来定盟主。这女孩大约是在外面听到那些守卫武士,说起里面正在大争大吵,所以跑进门来问。

  唐努笑道:“你别大嚷大叫,你要在这里,就得乖乖的一声不出,要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有的酋长逗她道:“我们的小飞红巾,有比武时请你裁判,好吗?”那女孩子看了他爹一眼,不敢大声回答,只把指头搁在嘴上,“嗤”的一声,又点了点头,好像在说:“好极,好极!”

  卓一航的说话被这小女孩打断,本来不大高兴,但见了她活泼可爱的神态,也禁不住被她逗得笑了。低声问巴龙道:“怎么唐努女儿的名字如此古怪,叫做飞红巾?”巴龙笑道:“那不是她的真正名字。她的名字叫哈玛雅。但因为她头上总是结着红巾,她又喜欢骑马,你别瞧她年纪小,骑起马可跑得快呢,就像飞的一样,所以大家叫她做飞红巾。”

  在激辩之中,飞红巾带来了轻松的气氛。众酋长也趁机会舒散一下。等到笑闹停止,孟萨思又扳起脸孔。说道:“巴龙,你带来的那个汉人叫什么名字?他有何话要说?”

  卓一航缓缓步出场心,四方一揖,道:“我名叫卓一航,乃是中原武当派的掌门弟子。”此言一出,天德上人哗然叫道:“巴龙与汉族的武林宗派勾结,莫非是想篡位么?”巴龙冷冷一笑,哈萨克的酋长虽然素知巴龙忠心耿耿,但这几日巴龙的突然失踪,却也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听了天德上人的挑拨,不禁问道:“我素闻武当派乃是中原武林的宗主,你既是武当的掌门弟子,为何却到此地?”

  卓一航道:“我们这些江湖人物东飘西荡乃是常事,王爷你问我为何到此,不如问魏忠贤的遗党,因何也会到此?我到此不过是为了私事,魏忠贤的遗党与满州使者到此,才真是想篡夺你的权柄,甚至想谋杀你呢!”

  天德上人面色大变,斥道:“胡说八道,这里有什么魏忠贤遗党?你们汉族的内争与我们何干?”魏忠贤掌政之时,曾勒索各藩属王公多缴贡物,所以新疆各族也都知此人乃明朝的奸阉,被勒索了一两次后,后来就索性不朝贡了。但对魏忠贤却是深恶痛绝。

  卓一航冷冷一笑,续道:“要我把人指出来给你认吗?”巴龙长啸一声,他在帐篷外预早布置好的手下立即把两个人推了进来,这两人一是石浩,一是哈川。

  卓一航指着石浩道:“他曾在你的帐篷中住过几天,你这样快就不认得了吗?”石浩自知是网中之鱼,只求免死,为了想减轻自己的罪,也作证道:“上人,没有你和孟萨思王爷的收容,我一个孤身汉人,也不敢到此兴风作浪呀!”

  孟萨思心头大震,却强作镇定,斥道:“你们这些汉人狡猾多端,焉知你不是买通此人,要他冒充魏忠贤遗党,串同诬捏!”

  卓一航哈哈笑道:“天下到处都有奸猾之人,岂是汉族才有,哈萨克的大王公,你若不信任汉人,这里还有一位你忠心的部下。”

  哈川应声而出,朗声说道:“王爷,我对不住你!天德上人起先本是和我说要扶助你做各族盟主,因此我才听他的话,和孟萨思王爷及满州使者联络,准备将来一统天山南北。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另有阴谋!他们是准备利用我来代替巴龙,将你的兵权篡夺之后,然后迫你就范,做他们的傀儡。若你不听,就将你杀掉。待将来满州入关之后,再由孟萨思王爷并吞各族开国称帝,做满州人的属国!”

  哈川的话说出,全场轰动。孟萨思喝道:“你有何证据?你含血喷人!哈萨克大王公!你的部下诋毁我,我只向你问罪!”哈萨克的王公也慌了,喝道:“哈川,你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

  哈川不慌不忙说道:“证据么?我早已带来了!”天德上人双指一弹,一把叉牛肉的小叉闪电一般向哈川咽喉飞来!

  卓一航早就提神防备,跃前两步,把手一抄,将那柄小叉接到掌心,大叫道:“天德上人想行凶灭口,这也是证据!”唐努喝道:“把他先拿下来!”

  纷乱中,忽听得女孩子的尖叫,天德上人突然一手挟起了飞红巾,跳上在草地上搭起的、准备在会后举行祭天典礼的台上,狞笑道:“唐努,巴龙,你们买通了哈川与这两个汉人,想陷害我么?哼,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你女儿的性命在我掌心,我只这么一使劲,她就完了!”说时以手作态,捏着飞红巾颈骨。

  唐努喝道:“无耻凶僧,把她放下!”各族酋长亦无不愤怒,可是飞红巾在他手中,奈他不得!

  喀山族的老酋长道:“天德,有话好说,你欺负一个女孩子不害臊么?”天德上人笑道:“对呀,大家有话好说才是道理。我也不想在你们的草原上了。唐努你送我回西藏去,到了西藏之后,我再把女儿交还给你!”

  天德上人自知不容于众,所以要藉此脱身。唐努大愤,忽见飞红巾在台上向他?眼,不禁叫道:“哈玛雅,你不要害怕。我答应他便是!”飞红巾在台上叫道:“谁说我害怕呀?”

  天德上人听得唐努答应,心中一喜,手指放松。其实他也是怕捏得紧了,弄死了这女孩子时自己也脱身不了。那知手指刚刚放松,冷不防飞红巾小手向他胁下一拍,拍的地方,正是要害,天德上人大叫一声,飞红巾挣脱他的掌握,落在台上。

  这一掌乃是极凶残的掌法,幸而飞红巾力小,要不然便是肋断骨折之殃,饶是如此,天德上人已痛得哇哇大叫,飞身一起,又扑过去。飞红巾身法竟极轻灵,忽然一个转身扬手,天德上人突觉眼前一片银光乱闪,急忙挥舞僧袍抵挡,飞红巾连发两把飞针,都被他拂落了。

  这几下子快如电光石火,台下的人还看不清飞红巾是怎样挣脱出来的,卓一航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飞红巾那下手法,正是玉罗刹的独门绝技,玉罗刹当年掌击归有章,抢夺金马鞍,用的就是这一手!而那两把飞针,也正是玉罗刹独门暗器——九星定形针的打法。卓一航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草原上王公的小女儿,竟然得了玉罗刹的真传!

  这时唐努、巴龙等纷纷扑去,卓一航长啸一声,身形急起,后发先至,掠过众人头顶,飞到台上。天德上人拂落了飞红巾的银针暗器,五指如钩,刚刚抓下,被卓一航一挡,退后几步,飞红巾一笑跃落台下,跳到了父亲的怀抱之中。

  台上天德上人面色灰白,双瞳喷火,拔出长剑,犹自负隅顽抗。卓一航更不打话,剑式一亮,立刻进招。忽听得台下又是一阵大乱。

  原来是喀达尔族的酋长孟萨思见阴谋败露,带了手下的人离开会场,大声发话道:“盟主我不做了,此后我与你们各不相涉!”众人虽然恨他所为,但他倒底是一族之长,大家也不便拦阻,让他离去。

  这时天德上人已与卓一航交手,天德上人拼了性命,勇猛进攻,他的“天龙剑法”也确实凌厉非常,十八路一百六十二手循环变化,施展开来,剑风虎虎,疾如风雨,卓一航见他拼命,倒也不敢轻敌,展武当剑法护着全身,气定神闲,从容应付。

  哈川走到酋长身边,把一大束文件递过去说道:“主公,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证据。”原来巴龙老谋深算,潜回草原,待天德上人去开会之时,才带卓一航与哈川冲进他的帐幕,天德上人留下看守的几个徒弟,那是他们对手,一网成擒。巴龙在帐幕中一搜,搜出天德上人与孟萨思的来往书信,还有与满州使者联络的文件等等,都包成了一包,交给哈川。现在哈川就将这束文件交给酋长。

  哈萨克的酋长愤然道:“不必看了!我引狼入室,实在愧对你们!”哈川道:“以前我也受他蒙混,看了这些书信文件,才知他们的奸谋如此之大。”唐努携了飞红巾,来到哈萨克酋长跟前,笑道:“如今已水落石出,证据确是不必看了,咱们且看他们斗剑。”

  哈萨克的酋长恨得牙痒痒的,对哈川道:“你还不上去助那汉人?”哈川笑道:“这汉人是一派掌门,不喜欢别人帮的。”哈川是练武之人,多少懂得汉族武林的规矩。

  哈萨克的酋长见天德上人凶猛之极,剑光霍霍,竟似已把卓一航圈在当中,不禁担忧道:“天德这厮武功厉害非凡,这个汉人能是他的对手吗?”

  哈川道:“在前几天,我也以为天德这厮的武功天下无敌。”哈萨克酋长诧道:“怎么,有人比他更强吗?”须知哈萨克的酋长就是因为天德上人曾在他面前显露了极厉害的武功,才聘请他为护法师的。而这几年来,天德上人也确是从无对手,所以哈萨克的酋长对他的武功已到了迷信程度。

  哈川道:“这汉人就比他强得多!”哈萨克的酋长将信将疑,于是哈川一面看台上斗剑,一面将那日在慕士塔格山以三敌一,被卓一航打败之事说出,待说完之时,台上的形势已是大变!

  卓一航的剑法本就比天德上人厉害,只因不想和他拼命,所以起初只守不攻。这时天德上人一百六十二手的天龙剑法已全部使完,兀自讨不到半点便宜,锐气顿折,心又焦燥,剑法渐渐散乱。卓一航猛喝一声,剑法骤变,犹如惊雷骇电,接连反击,直令台下的人看得目眩神摇。酣斗之中,忽见天德上人猛力一冲,长剑倏地指到卓一航面门!

  哈萨克的酋长“啊呀”一声,以为是天德上人临败使出绝招,这汉人难逃毒手了。哈川也吃了一惊,忽听得卓一航喝声:“着!”看也未看清楚,只见天德上人庞大的身躯已被踢翻台下,胸口被剑搠了一个窟窿,血如泉涌,显见不能活了。原来天德上人情急拼命,卓一航故意卖个破绽,令他剑招用老,然后猛施杀手,令他无法撤剑防身。这正是武当连环剑中的夺命招数。

  哈萨克酋长大为佩服,连声赞叹道:“今日大开眼界,这才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唐努微微一笑,笑他见闻不广,心道:要是令他见到哈玛雅的师傅,他更要五体投地哩。

  天德上人已死,孟萨思已逃,各族的会盟,很快就得出结果,罗布族的酋长唐努得到多数拥护,被推为北疆各族、各部落的盟主。典礼完成之后,观礼的各族族人欢呼震天,接着便是一个通宵达旦的狂欢大会。

  哈萨克的酋长再三向卓一航道谢,并想挽留他在哈萨克族中传授他帐下武士剑法。卓一航委婉推辞,却独自去找唐努。

  唐努正在和女儿看草原上的赛马游戏。卓一航问道:“王爷,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行吗?”唐努道:“我也正想找你道谢呢。你在三天之中,接连救了我们父女的性命,我们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飞红巾也很喜欢卓一航,边笑边道:“叔叔,你真是好人,不是你来,我几乎被那凶僧再抓着了。我师傅说,男人很少好的,叫我长大了不要理那些臭男子,我看你就很好嘛。”

  卓一航不觉苦笑。唐努携了女儿和他离开了喧嚣的人群,在草原上漫步。仲夏夜的草原,天空特别明净,满天星斗,就像一粒粒宝石嵌在蓝绒幕上,闪闪发光。卓一航凝视星辰,恍惚如梦。唐努好生奇怪,问道:“卓先生有什么话说?”

  卓一航道:“恕我冒昧,请问教这位小公主武艺的究是何人?”飞红巾??顽皮的眼睛,笑道:“师傅吩咐过,不准我对任何人说的。”唐努笑道:“卓先生不比别人,但说无妨。”飞红巾道:“那么爹爹你说。师父知道了也不能怪我。”唐努笑道:“你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唐努续道:“卓先生,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我在约十年之前,曾到北京进贡。那个皇帝年纪很轻,对我很是不错。我回来时,他赐了我许多礼物,不想就因为这些宝物,我几乎命丧异乡。”卓一航道:“却是为何?朝廷没有派人护送吗?”唐努道:“别提啦,那些护送的人竟然串同朝廷的叛军,合伙劫我。好在我命不该死,在最危险的时候,有一个女英雄突如其来,将我救了。”卓一航虽未听玉罗刹说过这个故事,这时亦已料到是她,不禁叫道:“是玉罗刹!”

  唐努愕然道:“什么玉罗刹,她叫做练霓裳,到了我们的草原之后,又有人叫她白发魔女。”飞红巾插嘴道:“我的师父头发虽然全白,面貌却好看得很。我要是长得像她那样美丽,那就好了。”卓一航心中一动,暗叫奇怪。只听得唐努续道:“所以她是我第一个救命恩人。当时我曾对她说:如果你有一日到天山南北,可一定要来看我。我当时也只是说说而已,料不到她前几年真的来了。她还没有忘记我,有一天果然来看我了,她见了哈玛雅,非常欢喜。也许她们真有点缘份,她本来是住一两天就要走的,见了哈玛雅后,却住了下来。”卓一航急道:“那么,她现在在你那里么?”唐努道:“你别忙呀,待我告诉你。她说她有个朋友住在天山北高峰的,收有一个非常好的徒弟,所以她也要收一个好徒弟替她争气。”卓一航心中暗笑,想道:练姐姐还是这样好胜,她总不肯让岳鸣珂占她上风。连收徒弟也要竞赛。又想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小辈一个个都是良材美质,令人喜爱。岳鸣珂有杨云骢,练姐姐有飞红巾,我的辛龙子也不会输给他们。

  唐努续道:“因此她要哈玛雅做她徒弟,这在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哈玛雅已跟她学了两年多了,卓先生,你看她还可造就吗?”卓一航道:“小公主的功夫俊极了!”心急如焚,又问道:“那么她现在还住在你那里吗?”唐努道:“她性子很怪,每次来指点了哈玛雅十天半月,便又走了。不过每年要来三五次。”飞红巾笑道:“可惜你来迟了几天,要不然你可以见着她。她的剑法比你还好呢。我见过她一跳就能跳到树上去刺中那低飞的鸟儿!”卓一航那有心情和飞红巾闲话,急道:“嗯,那真不巧,她又走了!你可知道她要去那儿吗?”唐努道:“这可不知道呀。她去那儿,从来不会说的。不过她这次却交待下一些说话。”卓一航道:“什么话呢?”唐努道:“她临走之前说,有一个朋友要来看她。但她还不愿见那个朋友。她交托我,若有人很着急的查问她,就对那人说,叫他不要急,过一些时候,她就会去看他了。”卓一航大喜道:“真的?”飞红巾撅着嘴儿道:“我爹爹从来不说假话!”唐努笑道:“卓先生,看来你就是要找她的那位朋友了,是吗?”卓一航点点头道:“是的!”抬头仰望天空,万里无云,长空澄碧。卓一航的心情这时也像扫净了阴霾的天空一样,感到了多年来所未有过的喜悦。飞红巾忽道:“叔叔,你也欢喜看星星吗?”卓一航道:“是的。我欢喜星星的光,她们离我们很远,又好像很近。”说了之后,哑然失笑,心道:这些话孩子那能明白呢?飞红巾忽然指着天边一粒明亮的星道:“我的师父也喜欢看星星,师父说,她是天边那粒北极星,要一点乌云都没有,北极星才会放光。”卓一航恍然如有所悟,再抬头看星,但夜晚已经渐渐消逝,星光也微弱了。

  草原会盟之后几天,卓一航告别了唐努,心中充满喜悦,他知道玉罗刹不时会在他的身边,像星星一样偷望着他。说不定今晚或许明朝她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必他多说一句话。

  于是他又在大草原上漫游,期待着渴望的“奇迹”,可是,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两月过去了,太阳落下,星星升起,黑夜过去,白天到来,时光流转,伊人无踪,大草原无边无际,玉罗刹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卓一航又渐渐失望了。

  他想起了辛龙子,想起了驼峰上那两朵仙花。于是他又横过草原,想回到木什塔克的驼峰上去,守候花开,等候人来。

  在横过大草原之时,他忽然发现“奇迹”了,可是这并不是他所渴望的“奇迹”,而是在草原上发现一些江湖人物的标记,有时是在岩石上画着奇怪的花纹,有时是在草地上画着箭头,好像是指路标似的。卓一航艺高胆大,也不去理会它。

  一日他行过草原之间的沙漠区,烈日当空,闷热之极,忽然刮起大风,沙漠上黄沙四起。卓一航知道在沙漠刮风时候最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移动的沙丘活埋生葬。幸喜他在这几年对于沙漠的风沙,已颇有经验,便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躲藏,大风扬沙之中,忽见几骑健马如飞而过。

  那一场大风只是骤然掠过的沙漠热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约一顿饭的时间,风暴便过去了。卓一航赶快出来,希望早早穿过沙漠地带,好到草原上去找食水。

  沙漠那头忽然传来了追逐厮杀之声,卓一航心道:“难道是那些江湖人物,追踪仇人,追到沙漠上来厮杀。”忍不住向声音寻去,只见一个少年女子,跑在前头,背后追着两名大汉,那女子跑得甚快,但还是给人追上,三条人影,就在沙漠上厮杀起来。

  卓一航心道:这回该问明白才好动手了,莫不要像上次那样,以为是救被马贼所劫的客商却救错了坏人。

  卓一航走上前面,抬头一望,不觉吃了一惊,追踪少女的那条大汉竟然是神大元和神一元两兄弟。卓一航好生奇怪:难道张献忠已给官军打得土崩瓦解了么?要不然这两个活宝贝怎么会追到沙漠上来?给他们追踪的少女却又是谁呢?

  卓一航刚想拔剑,忽听得那少女大声叫道:“卓大哥!”卓一航不觉一怔,只听得那少女又道:“我是绿华呀!大哥,你快来帮我!”这霎那间卓一航不觉又惊又喜,这少女原来竟是白石师叔的小女儿,记得在嵩山初见之时,她不过是七八岁,如今却长得这么高了!不知白石师叔可有没有来呢?

  惊喜忧虑,霎时间都上心头,可是却容不得卓一航细想了。神家兄弟的武功非同小可,何绿华给他们二人夹击,正是险象环生。

  卓一航大喝一声,拔剑便上。神大元怪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料不到在这儿又碰到你了!”卓一航喝道:“你们为何欺负我的小师妹?”神一元哈哈笑道:“连你的师叔我们也要欺负,怎么样?”卓一航大怒,展剑便刺。和神家兄弟在沙漠上恶斗起来!

  神家兄弟料不到数年不见,卓一航的武功已大为精进,一口剑旋风急舞,有如戏水神龙,盘空怪鸟,而且式式相连,招招紧迫,绵密凌厉,兼而有之。以神家兄弟那样高的武功,竟然奈何他不得。

  本来神家兄弟若然以二敌一,虽然不能取胜,也可稍占上风。但却还有一个何绿华。何绿华的剑法虽然远比不上卓一航,但也是武当派的真传,她又打得非常聪明,每每趁着卓一航将敌人迫紧之时,就冷不防从旁一剑,扰乱敌人的心神,二神毫无办法。

  打了一阵,神一元中了一剑,连连后退,神大元无心恋战,护着弟弟,拔腿便逃。卓一航也不追赶,急急问何绿华道:“你怎么会和他们打起来的?白石师叔来了没有?”何绿华举袖抹干净脸上的风沙,笑道:“爹若不来,我一个人怎敢远到塞外?”

  卓一航心头鹿撞,卜卜乱跳。只听得何绿华续道:“二师伯还想找你回去做掌门,叫我爹来寻你。姐姐已出嫁了,姐夫前几年还在武当山,现在已归宗峨眉,姐姐也跟他去了。爹身边只有我一人,寂寞得很。我在武当山住得厌了,缠着他要跟他到塞外来开开眼界,他给我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何绿华聪明活泼,一付顽皮神气,和她姐姐的文静,颇是不同。

  卓一航做声不得,心中正自盘算见了师叔之后如何措辞。何绿华又道:“我们到了沙漠,水囊里的水已所剩无多。那边有个小山,我们隐约看见一个岩洞,我爹说岩洞里也许有水,便去找水。他见我疲倦,叫我在这里等他。不料他去了不久,便刮风了。我躲到小沟里避风,风止之后,便见着了这两个人,也不知他们怎样会知道我爹的名字,两个人跑来追我,要不是碰见你,可糟透啦,这两个人就像武当山庙里的那两个无常一样。”

  卓一航举目远眺,只见那头果然有个小小的丘陵,这沙漠是两块大草原之间的沙漠,所以不像其他大沙漠一样全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卓一航看了一阵,忽道:“师叔素来精明,那小山离这里不算很远,为何他听不到你的喊声?”何绿华道:“就是呀,我也不明白。”卓一航急急和何绿华赶去,到了那座小山,找遍了也不见白石道人的影子,那小岩洞一眼见底,最多只容得一人,里面堆满大风刮来的沙石。卓一航暗叫奇怪。正在寻觅呼唤,忽然听得何绿华一声骇叫。正是:始知沙漠风云险,变化离奇不易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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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回
幽恨寄遥天 相思种种
琴声飞大漠 误会重重

  且说卓一航四处寻觅,都不见白石道人的影子,忽闻何绿华骇叫一声,卓一航忙凑过去看,何绿华拨开小岩洞外面的稀疏野草,把手一指,只见沙石上有几点淡淡的血渍,何绿华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莫非我的爹爹已遇害了?”

  卓一航也吃了一惊,再仔细审视,除了这几点血渍之外,别无异状,展颜笑道:“华妹,你不必担心,白石师叔若然遇害,岂止这几点血渍?”何绿华道:“那么他去了那里?”卓一航道:“沙漠狂风,威力极大,往往一场大风过后,沙丘易形,人畜迷路。也许他出来找你,迷失在大沙漠中了。那几点血渍,可能是被沙石刮破的。”何绿华想想颇有道理,又道:“那两个贼人见我时,曾说出我爹的名字,好像他们和我爹爹甚有仇恨,若果他们还有党羽,爹出来找我时,不是要和他们碰上了么?”

  卓一航道:“这两个贼人是我认识的,他们与我派井水不犯河水,按说不该有什么仇恨。而且师叔剑法精妙,武功高强,也不怕他们这几个小贼,我倒是担心他迷了路了。”

  于是两人再在沙漠上寻觅,寻了半天,仍是无影无踪。红日西沉,冷风陡起,卓一航道:“师叔这么大的人,一定不会失掉。也许他找你不见,穿过那边草原了。现在白日将逝,沙漠上寒冷难当,而且咱们没带篷帐,在沙漠上歇息,也很不方便,咱们也不如穿过那边草原去吧。”

  这沙漠是两块大草原之间的小沙漠,两人不需多少时候,便走到了那边的草原。这时暮色相合,星星又已在草原上升起,草原远处,天山高出云霄,皑皑冰峰,在夜色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冷风低啸,掠过草原,草原上有羚羊奔走,兀鹰盘旋之声,一派塞外情调。卓一航遥望星星,悠然存思,忽喟然叹道:“十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岁月易逝,能不感伤?”

  何绿华抬起眼睛,笑道:“卓大哥,为什么你好像不会老似的,还像从前一样,只是黑了点儿。我还记得你初上嵩山之时,爹叫你和我姐姐相见,你羞怯怯的像个大姑娘。我和姐姐背后还笑你呢。哎,那时候你还抱过我,逗我玩呢,你记得吗?”

  卓一航苦笑道:“怎不记得?”那时候,要不是白石道人横生枝节,他和玉罗刹也不至于闹出那许多风波。

  何绿华道:“卓大哥,你不想回去了吗?”卓一航道:“塞外草原便是我的家了,我还回去做什么?”沉思半晌,问何绿华道:“我们武当派现在怎么样了。二师伯精神还好吗?”何绿华叹口气道:“二师伯自你走后,终日躲在云房,不轻易走出来。他衰老多了,去年秋天,还生过一场大病,口口声声要我爹把你找回来。山上也冷落许多,不复似当年的热闹情景了。”卓一航听了,不禁一声长叹。

  这霎那间,黄叶道人的影子骤然从他心头掠过,那严厉的而又是期望的眼光似乎在注视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师叔们虽然可厌,却也可怜。何绿华又问道:“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吗?”卓一航举头望星,幽幽答道:“嗯,不回去了!”

  何绿华又问道:“你找到了她吗?”卓一航心头一震,问道:“谁?”何绿华笑道:“大哥与玉罗刹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还待问吗?可惜我没有见过她,师叔们都说她是本门公敌,爹爹更是恨她,只是我姐姐却没有说过她的坏话。”卓一航苦笑了笑,道:“你呢?”何绿华道:“我还未见过她,我怎知道?本门的师叔师兄虽然都骂她是女魔头,但我却觉得她一个女子而能称霸武林,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巾帼须眉。”

  卓一航又笑了笑。何绿华道:“大哥,你真的要和她老死塞外吗?”卓一航道:“我没有找着她,不,她就像沙漠上刮风,倏然而来,卷起一片黄沙,倏然之间,又过去了。”何绿华伸了一伸舌头,笑道:“那么,大哥你可得小心了,被埋在刮风卷起的风沙之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草原上寒风又刮起来了,夜色越浓,寒气越甚。卓一航见远处有一团火光,道:“那边想是有牧民生火取暖,草原上的牧民最为好客,咱们不如过去与他们同度这个寒夜。”

  走近去看,围绕在火堆边的是一大群哈萨克人,带有十多匹骆驼,驮有货物,似乎不是牧民,而是穿越沙漠的客商,他们之中有人懂得汉语,见了卓一航和何绿华过来,惊疑的望了一眼,卓一航说在刮风之后迷路,立刻便有人让出位置来,请他们坐下。

  沙漠上的行商,以骆驼为家,并无固定住址,因此贸易往返,一家大小都要同行,又因沙漠多险,往往是几家人结伴同行,组成了骆驼马队,和游牧部落也差不多。

  哈萨克人最喜歌舞,年青的小伙子便围起火堆唱起歌来,有一个少女,歌喉甚好,不久合唱变成独唱,一个少年拉起胡琴拍和,卓一航到了草原几年,大致懂得他们的语言,只听得那少女唱道: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琴声清越美妙,歌声豪迈缠绵,卓一航听得如痴似醉,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是兀鹰,她是兀鹰,却又不肯乘风找我。”

  那些哈萨克人载歌载舞,闹了一阵,年青的小伙子道:“请这两位远方来的客人,也给我们唱一支歌。”说罢便有人把胡琴递给何绿华,先请卓一航唱。

  卓一航满怀愁绪,那有心情歌舞,可是这乃是哈萨克的民族礼节,若然客人不唱,主人会以为客人心里不高兴。卓一航推辞不得,只好唱道: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唱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时,眼泪险险落了下来,声音且有点嘶哑了。玉罗刹以前在明月峡时和他所说的话:“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长驻之人?我说,老天爷若然像人一样,思多虑多,老天爷也会老呀!咱们见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见到我时,只恐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这些话不料如今竟成谶语,而这首词(词牌名“河满子”,宋代孙洙所作。)正是卓一航因有感于玉罗刹之言而唱出来的,唱出之后,才感到与欢乐的气氛太不相调和。

  一歌既毕,满座无欢,哈萨克人虽然大半不懂汉语,但也听得出那凄恻的音调。何绿华心道:“别人正自欢乐,你却唱这样的歌!”不待哈萨克人邀请,便道:“我也唱一支吧。”叫卓一航替她拉琴,唱道: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要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扇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堕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乃是江南一带流行的民间小曲,歌声缭绕,曲调轻快,顿时间把气氛扭转过来。哈萨克的青年小伙子道:“这位姑娘唱得真好!”把一把名贵的胡琴送给何绿华,以示敬意。卓一航告诉她这是哈萨克族的礼节,不能推辞,何绿华含笑收了。那几个年青小伙子对她甚为好感,围在她的身边谈话。何绿华问道:“你们是从那儿来的?”有懂得汉语的少年答道:“我们是从伊犁来的,曾穿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呢!”何绿华心念一动,问道:“你们今日在旅途上可曾碰见过这样的道士么?”将她父亲的形貌详细说了。那哈萨克青年道:“哦,碰见过的。你们和他是一路的吗?那道士真怪,满脸怒容坐在马背上,混在一群喇嘛的中间。”何绿华奇道:“什么?喇嘛!”她的父亲和喇嘛可从来没有交情呀!那少年道:“是呀,我们也觉得出奇,一个汉族的道士混在西藏喇嘛的中间,刺眼极了!那些喇嘛也骑着马,个个都像凶得很!”

  何绿华吃了一惊,问道:“那道士是被他们缚在马背上的吗?”那小伙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瞧清楚。那老道士杂在喇嘛的马群中间,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的马群跑得很快,我们让路不及,还给他们刷了几鞭。”卓一航问道:“他们向那方走?”那小伙子道:“向我们来的方向走。”卓一航道:“那么他们也要横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了。”沉思半晌,忽从行囊中取出几朵雪莲,道:“你们看这几朵雪莲如何?”这几朵雪莲是卓一航上天山北高峰探望晦明禅师之时所采,每一朵都有几十片花瓣,层层包裹,好像一个雪球。那些哈萨克人惊叹不已,都道:“这样大的雪莲,我们见都还未见过,你到底是从那里采来的?”卓一航笑了一笑,道:“我将这几朵雪莲与你们交换一匹骆驼,一张帐幕,你们可愿意么?”那些哈萨克人倒很公道,说道:“骆驼易得,雪莲难求,这几朵雪莲比一匹骆驼要值钱得多。”卓一航道:“在我来说,却是骆驼难得,雪莲易采。既然你们愿意,咱们就交换了吧。”那些哈萨克人大喜,还附送了他们一些沙漠上的用具和干粮。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与哈萨克人分手,和何绿华骑上骆驼,直向西行。何绿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骆驼,这骆驼比我们行得还慢?”卓一航道:“撤马拉罕大沙漠连贯回疆南北,黄沙千里,你又不是习惯沙漠的人,若无这沙漠之舟,如何去得?”何绿华道:“我的爹爹怎么会和那群喇嘛同走,真是令人猜想不透,难道是被他们绑架了么?可是我的爹从未到过塞外,和喇嘛更无交葛,这事也未免太奇怪了。”卓一航却想起自己和西藏天龙派喇嘛结怨之事,心道:“莫非是天龙派的喇嘛所为。可是他们又怎知他是我的师叔?而且白石师叔剑法在本门中数一数二,又怎会被他们暗算?”也是猜想不透,只道:“既然知道他们已穿入大沙漠中,咱们只有一路追踪去探寻消息。”

  大沙漠黄沙千里,渺无人烟,幸好是两人结伴同行,可解寂寞。何绿华仅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来到塞外,对沙漠的景象,样样感到新奇,对江湖上的事情,也常常发问,卓一航和她谈谈说说,日子倒不难过,只是每当何绿华问及玉罗刹的事时,卓一航便往往笑而不答,或顾而言他。

  不知不觉走了半月,也不时在沙漠上发现驼马的足印,可是跟着那些足印走时,足印又往往因风沙的变幻而被遮掩。何绿华走了这么多天仍未走出沙漠,不觉心焦,一日将近黄昏,忽然一阵阵风迎面刮来,黄色的沙雾迎风扬起。卓一航道:“看样子,今晚又要刮大风了,咱们找背风的地方安下篷帐吧。”晚上狂风果然刮地而来,沙漠上无月无星,黄灰色的沙雾,就像厚厚的一张黄帐,遮天蔽地。

  卓一航拣背风的地方搭起帐幕,四边系上大石,骆驼在帐幕外又像一面墙壁,堵着风沙。饶是如此,帐幕仍然被风刮得呼拉拉响。何绿华道:“想不到塞外风沙,如此厉害。”卓一航笑道:“现在还不是风季呢,若是风季,沙丘都会被风移动,当风之处,人畜也会被风卷上半空,除了庞然大物的骆驼,谁都抵挡不住。这场风还不算大的,看来很快就会过去。”

  过了一阵,风势渐弱,两人正想歇息,忽闻得帐外骆驼长嘶一声,卓一航抢出帐外,只见两条黑影在骆驼旁边倏然穿出。卓一航举手叫道:“风沙未过,两位何不请进帐中稍聚。”

  那两人停下步来,竟是汉人衣着,上前唱了个喏,道:“我们的马被风刮倒,奄奄一息,不能用了。得相公招呼,那是再好不过。”便跟着卓一航双双入内。

  卓一航明知他们是想偷骆驼,但想起风沙之险,他们没有坐骑,想偷骆驼也情有可原,因此并不揭穿,仍然客气招待。

  这两个汉人腰悬扑刀,满脸横肉,何绿华瞥了卓一航一眼,神色甚不喜欢。卓一航微笑道:“沙漠夜寒,生起火来,弄点开水吧。”何绿华生起了火取出一个铜壶将水囊的水倾入,道:“你搭个灶吧,要不然水壶可没处放呵。”卓一航扫了一眼,笑道:“这里没有碎石,压帐篷的大石头可不合用,怎么办呢?”那两个汉人道:“相公不用客气,我们久在沙漠,捱得风寒。”卓一航道:“何必用身子来捱,待我想法。”又扫了一眼道:“我有办法了,且试一试。”将压帐篷的一大块大石搬到帐中,暗运内家真力,双掌猛然一拍,喝声:“开!”那块大石裂为四块,笑道:“这不就行了!”立刻搭起灶来,那两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卓一航提防这两人是坏人,故意露了这手,仍然若无其事的和他们闲话,待水滚时,外面风沙已止,那两人喝够了水,拜辞道:“多谢相公招呼。”卓一航道:“夜晚赶路,不方便吧?”那两人道:“我们长年奔走,已经惯了。现在不是风季,难得刮一场风,这场风刮过之后,三五日内,想必不会再刮,日间赶路和晚间赶路,都是一样。而且相公携有女眷,我们也不方便再叨扰下去。”何绿华面上一红,卓一航道:“既然如此,祝两位路上平安。”送出帐外。那两个汉人忽同声问道:“请相公留下大名,日后报答。”卓一航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那两个汉人相对望了一眼,再三称谢而去。

  卓一航回到帐中,何绿华埋怨道:“人心难测,你怎么不问清楚,就邀请他们。”卓一航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见难不救。”何绿华道:“那两人满脸横肉,我一见就讨厌。他们一定不是好人,幸好你露了那手,将他们镇住。我猜他们一定是作贼心虚,后来见你身怀绝技,这才赶快走的。”

  卓一航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胡乱猜测了。”何绿华道:“大哥,你的功夫真好,只是双掌一压,就能将那大石裂为四块,连我的爹爹都未必能够,我看除了二师伯外,本门中人,谁也没有这样的功力了,怪不得师叔们一定要请你回山。”卓一航道:“达摩祖师的武功精深博大不可思议,我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如果能将达摩祖师的秘笈寻回,我派武功那才真是无敌于天下。”卓一航这时已暗暗立下誓愿:武当山今生今世是绝不回去的了,可是为了报答师门之恩,那武当秘笈,却是非找回不可,纵使自己死在塞外,也要命辛龙子找回。

  风沙已止,夜亦渐深,两人谈了一会,各自歇息,那两个陌生客人既走,何绿华放下了心,不一会就呼呼熟睡,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苹果般的脸庞,稚气之中透着迷人的少女情态,卓一航暗暗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在黄龙洞初会玉罗刹时的情景,那时玉罗刹装睡装得极似,脸上也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记得自己怕她着凉,还轻轻的脱了大衣,盖在她的身上……倏而又想了“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诗句,想起自己辜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不得潜然太息。

  情怀怅触,愁思如潮,卓一航久久不能入睡,看着那一堆火渐渐就要熄灭,正想起身加一把火,忽闻得帐外骆驼又是一声长嘶,卓一航心道:“难道那两个家伙又回来了?”欠身欲起,忽地一声裂帛,帐幕突然撕开了一条裂口,劲风疾吹,寒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飞刀掷了入来,卓一航大喝一声,双指一拑,将飞刀甩下地上,拔出随身宝剑,用个“白蛇出洞”招式,剑尖向外一吐,四围一荡,预防暗算,身子随着剑光穿出帐幕。

  帐幕外的敌人却并未再施暗器,天黑沉沉,卓一航只依稀见着三条魁梧的身影,向西疾跑,卓一航大怒喝道:“偷骆驼的小贼,我好心招呼你们躲避风沙,你们却恩将仇报,还敢邀集同党,暗施毒手,我若不惩戒你们,天理难容!”剑随身走,旋风般的扑上前去,霎那之间,就追到了三人身后。

  卓一航以为这三人中,其中两人一定是先前的汉人。岂知刚刚追上,那三人忽然回过头来,其中一人喝道:“老子纵横塞外,要偷也是偷珍奇宝贝,谁要偷你骆驼!”又一人道:“我倒要看看武当派的掌门有什么本领?值得我们香主费这么大的气力,特别邀请!”这三个人都以黑纱蒙面,说话的两人口音有点沙哑,并不是先前的那两个汉人,另一个蒙面人却只是发出嘻嘻的冷笑,并不说话。

  卓一航吃了一惊,这三个蒙面人行径与说话的古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听这些人口气,颇有来历,但暗中偷袭,却是武林所不齿的行为,按说有来头的人,不应出此。此其一。“香主”乃是中原帮会首领的一种尊称,在塞外边鄙之地,何以有关内“香堂”的组织?此其二。卓一航这几年来虽然阅历大增,对此却是万分不解。他本来又怀疑过这几个蒙面人是西藏天龙派的喇嘛,但听他们汉话说得如此流利,却又不似。

  这时双方已如箭在弦,那容得卓一航细细推敲。说话的那两个蒙面人一个转身,立刻动手。一个手使判官笔,点打崩敲,十分凌厉;一个双掌劈扫,虎虎生风,掌力亦甚雄劲。

  卓一航不意在大漠之中,骤遇高手,悚然一震,打醒精神,急展武当七十二手连环剑法迎敌,刷刷两剑,分取二人,快如掣电,使判官笔的左笔一封,右笔斜点卓一航的“笑腰穴”,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判官笔被荡出去,卓一航虎口也微微发热。卓一航变招何等快捷,他七十二手连环剑绵绵不绝,在这瞬息之间,已是身移步换,向另一名敌人疾进三招,那名敌人也好生厉害,身躯一矮避过了上盘的一剑,左手一指,右掌往左臂下一穿,指戮掌劈,迫得卓一航的第三剑偏过一旁,接着双足一垫劲,刷的飞身而起,向右侧纵出一丈开外,卓一航攻势十分凌厉的迎门三招,竟给他半攻半守,全避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使判官笔的蒙面人又缠了上来,双笔斜飞,势捷力猛,卓一航回身一剑,举腿横扫,武当派的“鸳鸯连环腿”与剑法同样驰名,这一招“上下交征”,剑腿并用,那使判官笔的蒙面人若避刺向上盘的剑,就避不开扫向下盘的腿;若避扫向下盘的腿,就避不开刺向上盘的剑,形势十分危急。

  剑腿齐飞,剑先到,腿后到,那蒙面人刚刚架开上盘的剑,卓一航的飞脚左扫右踢,已到前心。但在这瞬息之间,那被卓一航迫开的汉子已是一退复上,飞跃而来,蓦然双掌下拿,竟是“大擒拿手”中的“飞鹰抓兔”招数,若被他拿着腿弯,武功多强,也要当场栽倒。卓一航吓的一点足,也斜窜出六七尺外,心中好不诧异,这人的手法身法,似乎是在那儿见过似的。

  两蒙面人喝声:“那里走?”左右包抄,分进合击,笔起龙蛇,掌风飕飕,并力强攻。卓一航怒道:“我还怕你不成?只是瞧你两人身份,亦非凡俗,却做下三流的勾当,可惜可惜!”那使判官笔的人大笑道:“试试你的身手,怎能算得下流?”卓一航无暇与他分辩,展剑疾刺。那人虽然说是试招,那双笔却是专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下手,毫不留情,而那名通晓“大擒拿手”的家伙,更是狠攻恶打,俨如对付大敌强仇!

  卓一航大怒,使出平生绝技,七十二手连环剑绵绵不绝,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以攻对攻,打得难分难解。辗转斗了三五十招,兀是不分胜负。

  三个蒙面人,有两人与卓一航恶斗,尚有一人却悠然自得,立在旁边观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笑声。卓一航好生诧异,但却亦不能不防他来偷袭。心中猜不透他们是何等样人。

  正酣斗中,何绿华已从帐幕中冲出,如飞赶至。卓一航顾虑强敌,叫道:“师妹,不必上前。”何绿华那里肯听,旋风般疾上,刷的一剑,便刺那使判官笔的凤眼穴,那人回笔横架,何绿华十分溜滑,招式一转,身子已转到另一人的右侧,剑尖一指,刺的是腰背“精促穴”,那人反手一掌,掌风荡衣,何绿华“吓”的一跳,叫道:“好厉害!”又跳开了。

  何绿华的剑法乃是白石道人悉心传授,虽然远比不上卓一航,但这两人在卓一航凌厉剑招的威胁下,一时之间却也奈何她不得,而且她的身法轻灵,打法溜滑,转来转去,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所刺的也都是人身穴道所在,那两人虽然不把她当成强敌,却也不得不防。

  这样一来,形势大变。那两人战卓一航已是吃力,加上了一个何绿华从中窜扰,立感不支。那在旁观战的蒙面人这时忍不着了,忽地长啸一声,解下束腰的皮带,随手一挥,噼啪作响,那皮带在他手里,就如软鞭一般,刷的一个盘旋,照卓一航肩头便扫,卓一航一个“倒踩七星”,巧步旋身,连人带剑,转到敌人身后,剑尖一指,疾若飘风。那蒙面人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皮带反手一卷,卓一航大吃一惊,慌忙缩手,料不到这蒙面人竟然通晓“听风辨器”之术,武功也高出先前二人许多。

  使皮带的蒙面人加入之后,形势又变,卓一航何绿华以二敌三,渐渐只有招架的份儿。那使判官笔的敌人又发言冷嘲道:“哈,武当掌门,亦不过如此!香主对他也未免太过看重了!”卓一航大怒,剑锋一转,直如鹰隼穿林,掠波巨鸟,倏然从使皮带的敌人身边穿出,一招“猛鸡夺粟”,剑光闪烁,刺他面上双睛,那人使个“横架金梁”,双笔向上横架,那知卓一航这招却是虚招,只见一缕青光,剑随身转,“嗤”的一响,已把他衣襟刺穿了一个大洞,这还是他闪展腾挪快疾,要不然这一剑便是洞腹穿胁之灾。

  使判官笔的蒙面人吓出一身冷汗,使皮带的蒙面人也“噫”了一声,卓一航剑招之怪,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竟不是武当七十二手连环剑的家数,恰如平地生波,奇峰突出,倏然而来,寂然而逝,令人捉摸不定,防不胜防,一连几招,将三个蒙面人迫得连连后退。他们那里猜想得到,这几招乃是武林绝学,久已失传的达摩剑式。

  这三个蒙面人惯经大敌,均非庸手,见卓一航剑招怪异,不约而同的退守联防。达摩剑式虽然厉害,可是卓一航会的只不过几招,用以突袭,那还可以,用以久战,却是不能。数招一过,敌人看破虚实,又围了上来。卓一航只得仍用武当的连环剑法,杂以达摩剑式,抵御强敌。

  又拼斗了三五十招,卓何二人更处下风,三个蒙面人攻得更紧,但卓一航剑势绵密,何绿华身法轻灵,一时之间,却也未露败象。那使皮带的蒙面人杀得性起,使出“回风扫柳”的软鞭招数,呼呼风响,猛卷过来。卓一航心中一动,忽然失声叫道:“霍老前辈,你何故两次三番与我为敌?”

    这个蒙面人正是曾上天山南高峰,被玉罗刹打败的霍元仲,霍元仲的软鞭在武林中乃是一绝,卓一航先前因他一来蒙面,二来改用腰带,所以到现在才认得出来。

  霍元仲冷笑一声,道:“你的玉罗刹呢?”卓一航怒道:“你与玉罗刹有仇,理该前去找她,枉你是前辈英雄,却做这鼠窃狗摸的勾当,横施一刀,暗射一箭,我若说与武林同道知道,看你这老面皮往那里放?”霍元仲哈哈笑道:“谁暗算你了,你回帐幕去看,我替你送请帖来呢!玉罗刹也有人送请帖去了,有胆的你们就依期赴会!”说罢,又打个哈哈,叫道:“试招够了,这小子做你们香主的客人,还不至于埋没你们吧?”皮带挥了一个半弧,解开卓一航攻来的一剑,倏然退下。

  卓一航怔了一怔,却不料就在他和霍元仲说话之时,无暇兼顾,那两个蒙面人忽地向何绿华猛施杀手,使判官笔的架着何绿华的剑,另一人左手如钩,擒拿皓腕,右掌一挥,印她胸膛,何绿华被那使判官笔的缠着,无法抵御,只觉掌风如刀,飒然沾衣,不觉失声尖叫。

  就在这刹那之间,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随着“咕咚”一声,有人翻身倒地。原来是卓一航飞身往救,一招达摩剑式中的“一苇渡江”,将那人右掌洞穿,可是因他急于救人,飞撞过去,肩头替何绿华受了一抓,只觉火辣辣般作痛。

  霍元仲叫道:“受伤了么?”那使判官笔的闷声不响,背起同伴。回身便跑,霍元仲叫道:“卓一航,你若不怕别人报这一剑之仇,咱们风砂铁堡再见!”卓一航连声冷笑,按剑不追。

  何绿华问道:“大哥,你被他的鬼手抓着了?”卓一航道:“没有什么,咱们回去。”何绿华道:“你认识他们的吗,他们既说是试招,为何这样狠毒?”卓一航道:“我只认识那使皮带的人是霍元仲。”何绿华道:“嗯,霍元仲,他和我爹爹有过一段梁子,我看我的爹爹一定是被他们暗算了。”

  卓一航诧异问道:“什么梁子,我倒没听白石师叔说过。”何绿华道:“我也是到了塞外之后,才听他说起的。据爹爹说,三十年前霍元仲曾和他谈论武功,不服武当剑法是天下第一,爹爹就和他比试,三十招之内,便将他刺了一剑,问他服了没有?那霍元仲也硬,闭口不答,我爹爹又刺了他一剑,一直迫他说出服了,这才干休。”卓一航叹道:“师叔少年之时,气也太盛了。”其实白石道人老了,脾气也还未改。何绿华道:“是呀,这件事我爹爹是做得有点过份了。所以他这次和我远来塞外,就对我说,塞外并无高手,只是要提防个霍元仲,恐防他报三十年前两剑之仇。”卓一航道:“凭霍元仲的武功,他现在最多也不过与你爹爹打个平手。你爹爹谅不至于受他暗算,只恐这里面还牵涉有人。”何绿华道:“是呀,霍元仲刚才不是说什么风砂铁堡,又说什么请帖吗?难道他另有同党,趁这空挡到咱们帐篷中送帖子了?咱们倒不可不防。”

  说话之间,两人已回到帐篷外面,卓一航打燃火石,以剑挑开帐篷,往里一照,但见残火已灭,帐中空无一人。何绿华进去加了一些原来是准备给骆驼吃的枯草,拨起火苗,纳闷道:“霍元仲胡说八道,那里有什么请帖?”卓一航眼利,一眼瞥见刚才给自己甩在地下的飞刀,刀尖上穿着一张纸条,急忙拾起,道:“哦,请帖原来在这里。”

  飞刀送帖,在江湖上倒是常有的事,用意不在伤人,因之不能算是偷袭。卓一航取下字条,笑道:“我还道霍元仲这老头怎会做那下流的勾当,只是他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且看他肯替什么人送帖?”何绿华凑过去看,只见字条上写道:“久闻武当派称霸中原,只惜万里关山,无缘请教,今贵掌门既远游边鄙,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七夕之期,堡中候教。风砂堡堡主敬约。”

  卓一航皱眉道:“一定是霍元仲这厮哓舌,到处说我是武当派的掌门,以至引出这种麻烦。我那还有心情在武林争雄呵!”何绿华道:“为了我的爹爹,你不想争雄,也要争一下了。”卓一航道:“那些哈萨克人说你爹爹和一群喇嘛同走,未必就是在风砂堡中。”何绿华道:“这也是条线索。”卓一航道:“话虽如此,风砂堡到底座落何方,我们也不知道。”肩头伤处,微微作痛,何绿华见他皱起眉头,急忙取出金创药,道:“大哥,咱们先敷了药再说吧。”卓一航道:“嗯,给我。”背转了面,撕开肩上的衣裳,自己敷药。何绿华天真烂漫,平日不拘痕迹。卓一航和她相处,时时提心吊胆,怕玉罗刹突然出现,引起误解,所以总避免和她肌肤相接,见她想替自己敷药,急忙自己动手。

  何绿华心中暗笑,想道:“亏他还是掌门呢,这样忸怩作态。”帐篷外忽然又有脚步声响,骆驼又嘶鸣起来。

  卓一航摔下药膏,拔剑喝道:“谁?”帐篷开处,先前那两个汉人又走了回来,道:“卓相公,我们向你请罪来了!”何绿华怒道:“你们弄什么玄虚,我看你们定是霍元仲的一党。”那两人道:“姑娘你猜对了,但你们也猜错了。哎哟,你受了伤了,这是毒砂掌之伤,在这边荒大漠,如何救治?”

  卓一航见伤口麻痒,已在怀疑,听他们叫嚷,一笑道:“果然是金老怪所传的毒掌。”那两人道:“卓相公既知他的来历,还不及早想法救治?”卓一航淡淡一笑道:“就是再候十二个时辰,让它发作,我也还能救治。毒砂掌有什么了不起,用得着这么着急?你们且说,你们要向我请什么罪?”

  何绿华见说是毒砂掌,却变了颜色,原来武当派传有秘方,擅医毒砂掌,可是却要烧十大锅热水,利用水蒸气的势力将体内的毒迫出来,这样配合解药,才能见效。在这沙漠,滴水如金,骆驼的水囊仅足供数日之用,如何能烧那十大锅热水?

  卓一航却丝毫不以为意,催那两人快说。那两人道:“我们是风砂堡的堡丁。”卓一航道:“嗯,我刚刚收到你们堡主的请帖。”那两人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何绿华迫不及待,抢着问道:“你们的堡主姓甚名谁?他为什么要约我的大哥比武?”

  面前的那人答道:“我们的堡主叫成章五,他本来是从关内来的。”卓一航道:“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人笑道:“他来了几十年了。卓相公的师叔也许知道。他以前也在淮南开设香堂,贩运私盐,后来被官军迫得紧要,无处立足,带了些兄弟逃到塞外来,也快三十年了,当年的兄弟剩下的也有限了。他才在塞外定居。我们的父亲就是跟他逃来的。撤马拉罕沙漠的边缘,有一片水草富饶之地,牧民怕风砂侵袭,不敢到那边牧羊。他却在那里建起庄堡,主堡用铁建成塔形,不怕风砂,因此就叫做风砂堡,外人也称为风砂铁堡。几十年来,他率领我们这一群汉人在那里垦荒畜牧,日子倒还过得去。”卓一航道:“那很不错嘛,好好的日子他不过,为何又要找我生事?”

  那人道:“可是他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前几年,中原来了一个白发魔女,塞外各族英雄,不论胡汉,有名的都几乎受过她的折辱。我们因在沙漠之边,同时堡主归隐已久,侥幸她没来过。可是受过她折辱的人,有人知道我们的堡主是个有本领之人,就曾邀过他出山,要除掉那个魔女,我们的堡主一直也没有答应。”

  何绿华叫道:“又是白发魔女!我告诉你们,白发魔女是我们武当派的仇人,你们的堡主为何反而找到我们武当派的头上?”那人笑道:“我们堡主已经知道,白发魔女又叫做玉罗刹,卓相公就是因她才会到塞外来的!”

  卓一航面上一红,道:“你们的堡主是因她而连及我吗?”那人道:“也不尽是如此。今年春天,霍元仲来到堡中,劝我们堡主重立香堂,称雄塞外。西藏天龙派的人更愿帮我们堡主在塞外称王。听说因为天龙派的人曾被卓相公所杀,又被哈萨克人驱逐,所以天龙派教主愿助喀达尔族的酋长和我们堡主合作,在沙漠草原之上,据地封王。同时天龙派的人也曾吃过白发魔女的亏,因此,天龙上人也愿与草原沙漠英雄豪杰,联手抗她。”

  卓一航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变成了西藏回疆两地的好手都来对付我们了。”那人道:“是呀,我们的堡主还怕敌不过白发魔女,所以到处邀集好手,我们就是他派到北疆去请人的。”卓一航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又来告诉于我?”

  那人道:“我们日子过得不错,我们也不愿堡主大动干戈,听说那白发魔女十分厉害,若然两败俱伤,如何是好?而且卓相公为人如此之好,明知我们想偷骆驼,也愿收容,我们又怎忍相公赴险。”

  何绿华忍不住问道:“何以你们刚才又不说。”那人道:“那时我还不知道就是卓相公,后来碰到副堡主和霍元仲,我们说起有这么一个‘异人’,霍元仲立刻猜出是卓相公。霍元仲好像很熟悉你们……”卓一航插口道:“玉罗刹和我都曾与他交过手。”那人道:“怪不得。白发魔女又名玉罗刹也是他说的。许多人都不知呢。”

  那人续道:“后来他们三人就来找你。他们本来是堡主请来探听你们行踪的。”卓一航道:“慢着,那一个是副堡主?”那人道:“我们的副堡主是点穴名家……”卓一航道:“哦,那不用说了,他是使判官笔的。”何绿华道:“还有一个又是谁?”那人道:“听说是以前称雄西北的‘阴风毒砂掌’金独异的一个门人。金独异的门人很多,他死了之后,有些门人走到塞外。”卓一航道:“怪不得我对他的掌法似曾相识。”何绿华又问道:“那么白石道人你知道吗?”那人摇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前几天,天龙派的喇嘛来了一大批,有人说夹有一个道士在内,也许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白石道人也未可知。”何绿华跳了起来,道:“你们的堡主没发请帖给我,我也要去了。喂,今日是什么日子?在大漠之中,只见日起日落,时节日子都忘记了。”那人道:“今日是七月初四,七夕之期,便是我们堡主重立香堂的日子。”何绿华道:“这里离风砂堡还有多远?”那人想了一想,忽笑道:“如果你们是贺客,可以刚好在七夕之期赶到。”卓一航笑道:“我们就是要去道贺。”

  那人急道:“卓相公还是不去的好。我还想请卓相公劝那白发魔女也不要去。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伤了卓相公固然不好,伤了我们的堡主也不好。”卓一航道:“我知道了。我们自有主意。你们的堡主既然要你们去请人,你们就快走吧。”那两人告辞之后,何绿华忽然拍掌说道:“真是意想不到!”

  卓一航愕然问道:“什么意想不到?”何绿华道:“看这两人面生横肉,却也知恩善报。嗯,大哥,这沙漠之地,如何找得十大锅水。”卓一航知他记挂自己所受的毒砂掌伤,笑道:“这个容易,你听我说,……”忽然蹙了双眉,说不下去。

  原来卓一航适才自忖,以自己现在的内功造诣,大可不必利用水气之力,只凭“玄功内运”,也可将体内的毒自己迫发出来。可是再仔细一想:在玄功内运之时,自己一动也不能动,这时需要有人给自己推揉穴道,若是男人,那还罢了,偏偏何绿华却是女子;若何绿华功力极深,那么隔衣认穴推揉,那也还可以,偏偏她功力尚浅,必须脱了上衣,让她亲接肌肤。

  何绿华不知所以,见他双眉紧蹙,不觉慌了,说道:“大哥,你为我受了这伤,我却无法相救,如何是好?大哥,我只靠你去找爹爹,大后天便是七夕,你的伤,这,这怎么办?”卓一航心道:事急从权,不能顾虑这么多了。何绿华泪盈双睫,上前拉卓一航,卓一航道:“毒砂掌算不了什么,只是要你帮忙。”何绿华道:“怎样帮忙?”卓一航将方法说了,并教她怎样推揉穴道。何绿华破涕为笑,格格笑道:“你这个人真怪,既然如此容易,何不早说?快盘膝坐下。”卓一航解了上衣,调好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何绿华替他推揉穴道,助他发散,过了一会儿只见卓一航满身热气腾腾,睁眼说道:“行了,只是热得难受。”何绿华拉开帐篷一角,让冷风吹进,道:“歇会儿你再穿上衣服。”

  这时卓一航运功已毕,热得直喘气。何绿华心想:不如逗他说话,让他分心,那就没有这样热了。于是问道:“你和玉罗刹很要好吗?”卓一航“唔”了一声,似答非答。何绿华故意逗他道:“我不信,你们怎会好得起来?”卓一航微微一笑,心道:男女之情,奇妙无比,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如何懂得?何绿华续道:“玉罗刹喜欢打架,是吗?”卓一航点了点头,道:“若不是她欢喜找人比试,也不致惹出这么多麻烦了。”何绿华又道:“你不欢喜打架,是吗?”卓一航又点了点头。

  何绿华格格笑道:“可不是吗?你们两人性子根本不同。她是有名的‘魔女’,你却像个文雅的书生。怪不得她和你闹翻,本就合不起来嘛!”

  卓一航怔了一怔,这话也说得有几分道理。又怕她口没遮拦,被玉罗刹暗中听见,心中一烦,热气更冒。急道:“不要再提玉罗刹了,好吗?”何绿华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拉胡琴唱给你听,我爹爹心烦的时候,也是喜欢听我唱歌的。”

  卓一航心道:只要你不胡言乱语,唱什么都好。便点了点头。何绿华拿出哈萨克人送她的那把胡琴缠问卓一航喜听什么?卓一航道:“你就唱一支欢快的江南小调吧。”

  何绿华理好琴弦,边拉边唱道:

  莫不是雪窗萤火无闲暇,莫不是卖风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订幽期,错记了茶蘼架?莫不是轻舟骏马,远去天涯?莫不是招摇诗酒,醉倒谁家?莫不是笑谈间恼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儿加?万种千条好教我疑心儿放不下!

  这调子本是江南一带的歌伎从“西厢记”的曲调变化出来的,描写张生远去之后,久久不归,莺莺惦念之情。只因文词活泼风雅,故此流传民间,大家闺秀也欢喜唱。何绿华见他说欢喜欢快的调子,便随口唱了出来。卓一航妙解音律,不觉轻轻叫了声:“练姐姐。”

  何绿华不禁噗嗤一笑,道:“你说不提玉罗刹,你自己又提了?喂,听说玉罗刹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卓一航心道:“男女之情,岂是只因容貌相悦而起?”便道:“她现在白发满头,容颜非昔,要说美吗?她可还比不上你,可是……”正想解说为什么纵许玉罗刹又老又丑,自己也还欢喜她的道理。忽听得一声长笑,脆若银铃,帐篷上嗤的一响,玉罗刹割开一个裂口,跳了下来。

  卓一航这一惊非同小可,“练姐姐”三字想叫却未叫得出来,只见她银丝覆额,容光仍似少女,柳眉一竖,眼如利剪,横扫了何绿华一眼,却仍是笑吟吟的道:“好俊的人儿,好美的琴声,为什么不弹下去!”卓一航急道:“这不关她的事,是我,是我……”正想说“是因我受了毒砂掌,她替我治。”那知这么一说,误会更增,玉罗刹一声冷笑道:“是你,你好呀!”嗖的一声,拔出佩剑,朝卓一航分心便刺。

  原来卓一航漫游草原的时候,她已到慕士塔格山的驼峰看过辛龙子守护的仙花,虽知这仙花要几十年后才开,可也感念卓一航意念之诚,因此也到草原追踪,不料今晚相见,却刚好见到他赤裸上身,听何绿华拉琴;又听到他和何绿华谈论自己的容貌,这一下爱意反成怒气,恨极气极,不由得拔剑出鞘。

  何绿华惊叫道:“玉罗刹,你这是干什么?你杀了他,没人救我的爹,我可要和你拼。”拔剑闯上。

  卓一航迈上一步,挺胸迎接剑尖,苦笑道:“练姐姐,能死在你的剑下,在我是求之不得!原来你爱我还是如此之深!”玉罗刹面色一变,急忙缩手,何绿华剑到后心,被她随手一撩,飞出帐外。

  这霎那间,玉罗刹心头浪涌,是爱是恨,已亦难明。卓一航向前一扑,拉她衣角。玉罗刹凄然笑道:“你是官家子弟,正派掌门,拉我这个草野女子做什么,你随她回武当山去吧!”轻轻一跳,卓一航扑了个空,玉罗刹的影子又不见了。

  卓一航颓然跌倒,何绿华莫明其妙,道:“咦,玉罗刹怎么这样大的脾气啊!”她天真无邪,竟是连想也想不到玉罗刹会吃她的醋。正是:琴声飞大漠,听者倍关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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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卅一回
幽恨寄遥天 相思种种
琴声飞大漠 误会重重

  且说卓一航四处寻觅,都不见白石道人的影子,忽闻何绿华骇叫一声,卓一航忙凑过去看,何绿华拨开小岩洞外面的稀疏野草,把手一指,只见沙石上有几点淡淡的血渍,何绿华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莫非我的爹爹已遇害了?”

  卓一航也吃了一惊,再仔细审视,除了这几点血渍之外,别无异状,展颜笑道:“华妹,你不必担心,白石师叔若然遇害,岂止这几点血渍?”何绿华道:“那么他去了那里?”卓一航道:“沙漠狂风,威力极大,往往一场大风过后,沙丘易形,人畜迷路。也许他出来找你,迷失在大沙漠中了。那几点血渍,可能是被沙石刮破的。”何绿华想想颇有道理,又道:“那两个贼人见我时,曾说出我爹的名字,好像他们和我爹爹甚有仇恨,若果他们还有党羽,爹出来找我时,不是要和他们碰上了么?”

  卓一航道:“这两个贼人是我认识的,他们与我派井水不犯河水,按说不该有什么仇恨。而且师叔剑法精妙,武功高强,也不怕他们这几个小贼,我倒是担心他迷了路了。”

  于是两人再在沙漠上寻觅,寻了半天,仍是无影无踪。红日西沉,冷风陡起,卓一航道:“师叔这么大的人,一定不会失掉。也许他找你不见,穿过那边草原了。现在白日将逝,沙漠上寒冷难当,而且咱们没带篷帐,在沙漠上歇息,也很不方便,咱们也不如穿过那边草原去吧。”

  这沙漠是两块大草原之间的小沙漠,两人不需多少时候,便走到了那边的草原。这时暮色相合,星星又已在草原上升起,草原远处,天山高出云霄,皑皑冰峰,在夜色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冷风低啸,掠过草原,草原上有羚羊奔走,兀鹰盘旋之声,一派塞外情调。卓一航遥望星星,悠然存思,忽喟然叹道:“十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岁月易逝,能不感伤?”

  何绿华抬起眼睛,笑道:“卓大哥,为什么你好像不会老似的,还像从前一样,只是黑了点儿。我还记得你初上嵩山之时,爹叫你和我姐姐相见,你羞怯怯的像个大姑娘。我和姐姐背后还笑你呢。哎,那时候你还抱过我,逗我玩呢,你记得吗?”

  卓一航苦笑道:“怎不记得?”那时候,要不是白石道人横生枝节,他和玉罗刹也不至于闹出那许多风波。

  何绿华道:“卓大哥,你不想回去了吗?”卓一航道:“塞外草原便是我的家了,我还回去做什么?”沉思半晌,问何绿华道:“我们武当派现在怎么样了。二师伯精神还好吗?”何绿华叹口气道:“二师伯自你走后,终日躲在云房,不轻易走出来。他衰老多了,去年秋天,还生过一场大病,口口声声要我爹把你找回来。山上也冷落许多,不复似当年的热闹情景了。”卓一航听了,不禁一声长叹。

  这霎那间,黄叶道人的影子骤然从他心头掠过,那严厉的而又是期望的眼光似乎在注视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师叔们虽然可厌,却也可怜。何绿华又问道:“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吗?”卓一航举头望星,幽幽答道:“嗯,不回去了!”

  何绿华又问道:“你找到了她吗?”卓一航心头一震,问道:“谁?”何绿华笑道:“大哥与玉罗刹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还待问吗?可惜我没有见过她,师叔们都说她是本门公敌,爹爹更是恨她,只是我姐姐却没有说过她的坏话。”卓一航苦笑了笑,道:“你呢?”何绿华道:“我还未见过她,我怎知道?本门的师叔师兄虽然都骂她是女魔头,但我却觉得她一个女子而能称霸武林,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巾帼须眉。”

  卓一航又笑了笑。何绿华道:“大哥,你真的要和她老死塞外吗?”卓一航道:“我没有找着她,不,她就像沙漠上刮风,倏然而来,卷起一片黄沙,倏然之间,又过去了。”何绿华伸了一伸舌头,笑道:“那么,大哥你可得小心了,被埋在刮风卷起的风沙之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草原上寒风又刮起来了,夜色越浓,寒气越甚。卓一航见远处有一团火光,道:“那边想是有牧民生火取暖,草原上的牧民最为好客,咱们不如过去与他们同度这个寒夜。”

  走近去看,围绕在火堆边的是一大群哈萨克人,带有十多匹骆驼,驮有货物,似乎不是牧民,而是穿越沙漠的客商,他们之中有人懂得汉语,见了卓一航和何绿华过来,惊疑的望了一眼,卓一航说在刮风之后迷路,立刻便有人让出位置来,请他们坐下。

  沙漠上的行商,以骆驼为家,并无固定住址,因此贸易往返,一家大小都要同行,又因沙漠多险,往往是几家人结伴同行,组成了骆驼马队,和游牧部落也差不多。

  哈萨克人最喜歌舞,年青的小伙子便围起火堆唱起歌来,有一个少女,歌喉甚好,不久合唱变成独唱,一个少年拉起胡琴拍和,卓一航到了草原几年,大致懂得他们的语言,只听得那少女唱道: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琴声清越美妙,歌声豪迈缠绵,卓一航听得如痴似醉,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是兀鹰,她是兀鹰,却又不肯乘风找我。”

  那些哈萨克人载歌载舞,闹了一阵,年青的小伙子道:“请这两位远方来的客人,也给我们唱一支歌。”说罢便有人把胡琴递给何绿华,先请卓一航唱。

  卓一航满怀愁绪,那有心情歌舞,可是这乃是哈萨克的民族礼节,若然客人不唱,主人会以为客人心里不高兴。卓一航推辞不得,只好唱道: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唱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时,眼泪险险落了下来,声音且有点嘶哑了。玉罗刹以前在明月峡时和他所说的话:“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长驻之人?我说,老天爷若然像人一样,思多虑多,老天爷也会老呀!咱们见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见到我时,只恐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这些话不料如今竟成谶语,而这首词(词牌名“河满子”,宋代孙洙所作。)正是卓一航因有感于玉罗刹之言而唱出来的,唱出之后,才感到与欢乐的气氛太不相调和。

  一歌既毕,满座无欢,哈萨克人虽然大半不懂汉语,但也听得出那凄恻的音调。何绿华心道:“别人正自欢乐,你却唱这样的歌!”不待哈萨克人邀请,便道:“我也唱一支吧。”叫卓一航替她拉琴,唱道: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要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扇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堕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乃是江南一带流行的民间小曲,歌声缭绕,曲调轻快,顿时间把气氛扭转过来。哈萨克的青年小伙子道:“这位姑娘唱得真好!”把一把名贵的胡琴送给何绿华,以示敬意。卓一航告诉她这是哈萨克族的礼节,不能推辞,何绿华含笑收了。那几个年青小伙子对她甚为好感,围在她的身边谈话。何绿华问道:“你们是从那儿来的?”有懂得汉语的少年答道:“我们是从伊犁来的,曾穿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呢!”何绿华心念一动,问道:“你们今日在旅途上可曾碰见过这样的道士么?”将她父亲的形貌详细说了。那哈萨克青年道:“哦,碰见过的。你们和他是一路的吗?那道士真怪,满脸怒容坐在马背上,混在一群喇嘛的中间。”何绿华奇道:“什么?喇嘛!”她的父亲和喇嘛可从来没有交情呀!那少年道:“是呀,我们也觉得出奇,一个汉族的道士混在西藏喇嘛的中间,刺眼极了!那些喇嘛也骑着马,个个都像凶得很!”

  何绿华吃了一惊,问道:“那道士是被他们缚在马背上的吗?”那小伙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瞧清楚。那老道士杂在喇嘛的马群中间,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的马群跑得很快,我们让路不及,还给他们刷了几鞭。”卓一航问道:“他们向那方走?”那小伙子道:“向我们来的方向走。”卓一航道:“那么他们也要横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了。”沉思半晌,忽从行囊中取出几朵雪莲,道:“你们看这几朵雪莲如何?”这几朵雪莲是卓一航上天山北高峰探望晦明禅师之时所采,每一朵都有几十片花瓣,层层包裹,好像一个雪球。那些哈萨克人惊叹不已,都道:“这样大的雪莲,我们见都还未见过,你到底是从那里采来的?”卓一航笑了一笑,道:“我将这几朵雪莲与你们交换一匹骆驼,一张帐幕,你们可愿意么?”那些哈萨克人倒很公道,说道:“骆驼易得,雪莲难求,这几朵雪莲比一匹骆驼要值钱得多。”卓一航道:“在我来说,却是骆驼难得,雪莲易采。既然你们愿意,咱们就交换了吧。”那些哈萨克人大喜,还附送了他们一些沙漠上的用具和干粮。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与哈萨克人分手,和何绿华骑上骆驼,直向西行。何绿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骆驼,这骆驼比我们行得还慢?”卓一航道:“撤马拉罕大沙漠连贯回疆南北,黄沙千里,你又不是习惯沙漠的人,若无这沙漠之舟,如何去得?”何绿华道:“我的爹爹怎么会和那群喇嘛同走,真是令人猜想不透,难道是被他们绑架了么?可是我的爹从未到过塞外,和喇嘛更无交葛,这事也未免太奇怪了。”卓一航却想起自己和西藏天龙派喇嘛结怨之事,心道:“莫非是天龙派的喇嘛所为。可是他们又怎知他是我的师叔?而且白石师叔剑法在本门中数一数二,又怎会被他们暗算?”也是猜想不透,只道:“既然知道他们已穿入大沙漠中,咱们只有一路追踪去探寻消息。”

  大沙漠黄沙千里,渺无人烟,幸好是两人结伴同行,可解寂寞。何绿华仅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来到塞外,对沙漠的景象,样样感到新奇,对江湖上的事情,也常常发问,卓一航和她谈谈说说,日子倒不难过,只是每当何绿华问及玉罗刹的事时,卓一航便往往笑而不答,或顾而言他。

  不知不觉走了半月,也不时在沙漠上发现驼马的足印,可是跟着那些足印走时,足印又往往因风沙的变幻而被遮掩。何绿华走了这么多天仍未走出沙漠,不觉心焦,一日将近黄昏,忽然一阵阵风迎面刮来,黄色的沙雾迎风扬起。卓一航道:“看样子,今晚又要刮大风了,咱们找背风的地方安下篷帐吧。”晚上狂风果然刮地而来,沙漠上无月无星,黄灰色的沙雾,就像厚厚的一张黄帐,遮天蔽地。

  卓一航拣背风的地方搭起帐幕,四边系上大石,骆驼在帐幕外又像一面墙壁,堵着风沙。饶是如此,帐幕仍然被风刮得呼拉拉响。何绿华道:“想不到塞外风沙,如此厉害。”卓一航笑道:“现在还不是风季呢,若是风季,沙丘都会被风移动,当风之处,人畜也会被风卷上半空,除了庞然大物的骆驼,谁都抵挡不住。这场风还不算大的,看来很快就会过去。”

  过了一阵,风势渐弱,两人正想歇息,忽闻得帐外骆驼长嘶一声,卓一航抢出帐外,只见两条黑影在骆驼旁边倏然穿出。卓一航举手叫道:“风沙未过,两位何不请进帐中稍聚。”

  那两人停下步来,竟是汉人衣着,上前唱了个喏,道:“我们的马被风刮倒,奄奄一息,不能用了。得相公招呼,那是再好不过。”便跟着卓一航双双入内。

  卓一航明知他们是想偷骆驼,但想起风沙之险,他们没有坐骑,想偷骆驼也情有可原,因此并不揭穿,仍然客气招待。

  这两个汉人腰悬扑刀,满脸横肉,何绿华瞥了卓一航一眼,神色甚不喜欢。卓一航微笑道:“沙漠夜寒,生起火来,弄点开水吧。”何绿华生起了火取出一个铜壶将水囊的水倾入,道:“你搭个灶吧,要不然水壶可没处放呵。”卓一航扫了一眼,笑道:“这里没有碎石,压帐篷的大石头可不合用,怎么办呢?”那两个汉人道:“相公不用客气,我们久在沙漠,捱得风寒。”卓一航道:“何必用身子来捱,待我想法。”又扫了一眼道:“我有办法了,且试一试。”将压帐篷的一大块大石搬到帐中,暗运内家真力,双掌猛然一拍,喝声:“开!”那块大石裂为四块,笑道:“这不就行了!”立刻搭起灶来,那两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卓一航提防这两人是坏人,故意露了这手,仍然若无其事的和他们闲话,待水滚时,外面风沙已止,那两人喝够了水,拜辞道:“多谢相公招呼。”卓一航道:“夜晚赶路,不方便吧?”那两人道:“我们长年奔走,已经惯了。现在不是风季,难得刮一场风,这场风刮过之后,三五日内,想必不会再刮,日间赶路和晚间赶路,都是一样。而且相公携有女眷,我们也不方便再叨扰下去。”何绿华面上一红,卓一航道:“既然如此,祝两位路上平安。”送出帐外。那两个汉人忽同声问道:“请相公留下大名,日后报答。”卓一航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那两个汉人相对望了一眼,再三称谢而去。

  卓一航回到帐中,何绿华埋怨道:“人心难测,你怎么不问清楚,就邀请他们。”卓一航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见难不救。”何绿华道:“那两人满脸横肉,我一见就讨厌。他们一定不是好人,幸好你露了那手,将他们镇住。我猜他们一定是作贼心虚,后来见你身怀绝技,这才赶快走的。”

  卓一航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胡乱猜测了。”何绿华道:“大哥,你的功夫真好,只是双掌一压,就能将那大石裂为四块,连我的爹爹都未必能够,我看除了二师伯外,本门中人,谁也没有这样的功力了,怪不得师叔们一定要请你回山。”卓一航道:“达摩祖师的武功精深博大不可思议,我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如果能将达摩祖师的秘笈寻回,我派武功那才真是无敌于天下。”卓一航这时已暗暗立下誓愿:武当山今生今世是绝不回去的了,可是为了报答师门之恩,那武当秘笈,却是非找回不可,纵使自己死在塞外,也要命辛龙子找回。

  风沙已止,夜亦渐深,两人谈了一会,各自歇息,那两个陌生客人既走,何绿华放下了心,不一会就呼呼熟睡,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苹果般的脸庞,稚气之中透着迷人的少女情态,卓一航暗暗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在黄龙洞初会玉罗刹时的情景,那时玉罗刹装睡装得极似,脸上也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记得自己怕她着凉,还轻轻的脱了大衣,盖在她的身上……倏而又想了“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诗句,想起自己辜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不得潜然太息。

  情怀怅触,愁思如潮,卓一航久久不能入睡,看着那一堆火渐渐就要熄灭,正想起身加一把火,忽闻得帐外骆驼又是一声长嘶,卓一航心道:“难道那两个家伙又回来了?”欠身欲起,忽地一声裂帛,帐幕突然撕开了一条裂口,劲风疾吹,寒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飞刀掷了入来,卓一航大喝一声,双指一拑,将飞刀甩下地上,拔出随身宝剑,用个“白蛇出洞”招式,剑尖向外一吐,四围一荡,预防暗算,身子随着剑光穿出帐幕。

  帐幕外的敌人却并未再施暗器,天黑沉沉,卓一航只依稀见着三条魁梧的身影,向西疾跑,卓一航大怒喝道:“偷骆驼的小贼,我好心招呼你们躲避风沙,你们却恩将仇报,还敢邀集同党,暗施毒手,我若不惩戒你们,天理难容!”剑随身走,旋风般的扑上前去,霎那之间,就追到了三人身后。

  卓一航以为这三人中,其中两人一定是先前的汉人。岂知刚刚追上,那三人忽然回过头来,其中一人喝道:“老子纵横塞外,要偷也是偷珍奇宝贝,谁要偷你骆驼!”又一人道:“我倒要看看武当派的掌门有什么本领?值得我们香主费这么大的气力,特别邀请!”这三个人都以黑纱蒙面,说话的两人口音有点沙哑,并不是先前的那两个汉人,另一个蒙面人却只是发出嘻嘻的冷笑,并不说话。

  卓一航吃了一惊,这三个蒙面人行径与说话的古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听这些人口气,颇有来历,但暗中偷袭,却是武林所不齿的行为,按说有来头的人,不应出此。此其一。“香主”乃是中原帮会首领的一种尊称,在塞外边鄙之地,何以有关内“香堂”的组织?此其二。卓一航这几年来虽然阅历大增,对此却是万分不解。他本来又怀疑过这几个蒙面人是西藏天龙派的喇嘛,但听他们汉话说得如此流利,却又不似。

  这时双方已如箭在弦,那容得卓一航细细推敲。说话的那两个蒙面人一个转身,立刻动手。一个手使判官笔,点打崩敲,十分凌厉;一个双掌劈扫,虎虎生风,掌力亦甚雄劲。

  卓一航不意在大漠之中,骤遇高手,悚然一震,打醒精神,急展武当七十二手连环剑法迎敌,刷刷两剑,分取二人,快如掣电,使判官笔的左笔一封,右笔斜点卓一航的“笑腰穴”,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判官笔被荡出去,卓一航虎口也微微发热。卓一航变招何等快捷,他七十二手连环剑绵绵不绝,在这瞬息之间,已是身移步换,向另一名敌人疾进三招,那名敌人也好生厉害,身躯一矮避过了上盘的一剑,左手一指,右掌往左臂下一穿,指戮掌劈,迫得卓一航的第三剑偏过一旁,接着双足一垫劲,刷的飞身而起,向右侧纵出一丈开外,卓一航攻势十分凌厉的迎门三招,竟给他半攻半守,全避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使判官笔的蒙面人又缠了上来,双笔斜飞,势捷力猛,卓一航回身一剑,举腿横扫,武当派的“鸳鸯连环腿”与剑法同样驰名,这一招“上下交征”,剑腿并用,那使判官笔的蒙面人若避刺向上盘的剑,就避不开扫向下盘的腿;若避扫向下盘的腿,就避不开刺向上盘的剑,形势十分危急。

  剑腿齐飞,剑先到,腿后到,那蒙面人刚刚架开上盘的剑,卓一航的飞脚左扫右踢,已到前心。但在这瞬息之间,那被卓一航迫开的汉子已是一退复上,飞跃而来,蓦然双掌下拿,竟是“大擒拿手”中的“飞鹰抓兔”招数,若被他拿着腿弯,武功多强,也要当场栽倒。卓一航吓的一点足,也斜窜出六七尺外,心中好不诧异,这人的手法身法,似乎是在那儿见过似的。

  两蒙面人喝声:“那里走?”左右包抄,分进合击,笔起龙蛇,掌风飕飕,并力强攻。卓一航怒道:“我还怕你不成?只是瞧你两人身份,亦非凡俗,却做下三流的勾当,可惜可惜!”那使判官笔的人大笑道:“试试你的身手,怎能算得下流?”卓一航无暇与他分辩,展剑疾刺。那人虽然说是试招,那双笔却是专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下手,毫不留情,而那名通晓“大擒拿手”的家伙,更是狠攻恶打,俨如对付大敌强仇!

  卓一航大怒,使出平生绝技,七十二手连环剑绵绵不绝,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以攻对攻,打得难分难解。辗转斗了三五十招,兀是不分胜负。

  三个蒙面人,有两人与卓一航恶斗,尚有一人却悠然自得,立在旁边观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笑声。卓一航好生诧异,但却亦不能不防他来偷袭。心中猜不透他们是何等样人。

  正酣斗中,何绿华已从帐幕中冲出,如飞赶至。卓一航顾虑强敌,叫道:“师妹,不必上前。”何绿华那里肯听,旋风般疾上,刷的一剑,便刺那使判官笔的凤眼穴,那人回笔横架,何绿华十分溜滑,招式一转,身子已转到另一人的右侧,剑尖一指,刺的是腰背“精促穴”,那人反手一掌,掌风荡衣,何绿华“吓”的一跳,叫道:“好厉害!”又跳开了。

  何绿华的剑法乃是白石道人悉心传授,虽然远比不上卓一航,但这两人在卓一航凌厉剑招的威胁下,一时之间却也奈何她不得,而且她的身法轻灵,打法溜滑,转来转去,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所刺的也都是人身穴道所在,那两人虽然不把她当成强敌,却也不得不防。

  这样一来,形势大变。那两人战卓一航已是吃力,加上了一个何绿华从中窜扰,立感不支。那在旁观战的蒙面人这时忍不着了,忽地长啸一声,解下束腰的皮带,随手一挥,噼啪作响,那皮带在他手里,就如软鞭一般,刷的一个盘旋,照卓一航肩头便扫,卓一航一个“倒踩七星”,巧步旋身,连人带剑,转到敌人身后,剑尖一指,疾若飘风。那蒙面人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皮带反手一卷,卓一航大吃一惊,慌忙缩手,料不到这蒙面人竟然通晓“听风辨器”之术,武功也高出先前二人许多。

  使皮带的蒙面人加入之后,形势又变,卓一航何绿华以二敌三,渐渐只有招架的份儿。那使判官笔的敌人又发言冷嘲道:“哈,武当掌门,亦不过如此!香主对他也未免太过看重了!”卓一航大怒,剑锋一转,直如鹰隼穿林,掠波巨鸟,倏然从使皮带的敌人身边穿出,一招“猛鸡夺粟”,剑光闪烁,刺他面上双睛,那人使个“横架金梁”,双笔向上横架,那知卓一航这招却是虚招,只见一缕青光,剑随身转,“嗤”的一响,已把他衣襟刺穿了一个大洞,这还是他闪展腾挪快疾,要不然这一剑便是洞腹穿胁之灾。

  使判官笔的蒙面人吓出一身冷汗,使皮带的蒙面人也“噫”了一声,卓一航剑招之怪,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竟不是武当七十二手连环剑的家数,恰如平地生波,奇峰突出,倏然而来,寂然而逝,令人捉摸不定,防不胜防,一连几招,将三个蒙面人迫得连连后退。他们那里猜想得到,这几招乃是武林绝学,久已失传的达摩剑式。

  这三个蒙面人惯经大敌,均非庸手,见卓一航剑招怪异,不约而同的退守联防。达摩剑式虽然厉害,可是卓一航会的只不过几招,用以突袭,那还可以,用以久战,却是不能。数招一过,敌人看破虚实,又围了上来。卓一航只得仍用武当的连环剑法,杂以达摩剑式,抵御强敌。

  又拼斗了三五十招,卓何二人更处下风,三个蒙面人攻得更紧,但卓一航剑势绵密,何绿华身法轻灵,一时之间,却也未露败象。那使皮带的蒙面人杀得性起,使出“回风扫柳”的软鞭招数,呼呼风响,猛卷过来。卓一航心中一动,忽然失声叫道:“霍老前辈,你何故两次三番与我为敌?”

    这个蒙面人正是曾上天山南高峰,被玉罗刹打败的霍元仲,霍元仲的软鞭在武林中乃是一绝,卓一航先前因他一来蒙面,二来改用腰带,所以到现在才认得出来。

  霍元仲冷笑一声,道:“你的玉罗刹呢?”卓一航怒道:“你与玉罗刹有仇,理该前去找她,枉你是前辈英雄,却做这鼠窃狗摸的勾当,横施一刀,暗射一箭,我若说与武林同道知道,看你这老面皮往那里放?”霍元仲哈哈笑道:“谁暗算你了,你回帐幕去看,我替你送请帖来呢!玉罗刹也有人送请帖去了,有胆的你们就依期赴会!”说罢,又打个哈哈,叫道:“试招够了,这小子做你们香主的客人,还不至于埋没你们吧?”皮带挥了一个半弧,解开卓一航攻来的一剑,倏然退下。

  卓一航怔了一怔,却不料就在他和霍元仲说话之时,无暇兼顾,那两个蒙面人忽地向何绿华猛施杀手,使判官笔的架着何绿华的剑,另一人左手如钩,擒拿皓腕,右掌一挥,印她胸膛,何绿华被那使判官笔的缠着,无法抵御,只觉掌风如刀,飒然沾衣,不觉失声尖叫。

  就在这刹那之间,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随着“咕咚”一声,有人翻身倒地。原来是卓一航飞身往救,一招达摩剑式中的“一苇渡江”,将那人右掌洞穿,可是因他急于救人,飞撞过去,肩头替何绿华受了一抓,只觉火辣辣般作痛。

  霍元仲叫道:“受伤了么?”那使判官笔的闷声不响,背起同伴。回身便跑,霍元仲叫道:“卓一航,你若不怕别人报这一剑之仇,咱们风砂铁堡再见!”卓一航连声冷笑,按剑不追。

  何绿华问道:“大哥,你被他的鬼手抓着了?”卓一航道:“没有什么,咱们回去。”何绿华道:“你认识他们的吗,他们既说是试招,为何这样狠毒?”卓一航道:“我只认识那使皮带的人是霍元仲。”何绿华道:“嗯,霍元仲,他和我爹爹有过一段梁子,我看我的爹爹一定是被他们暗算了。”

  卓一航诧异问道:“什么梁子,我倒没听白石师叔说过。”何绿华道:“我也是到了塞外之后,才听他说起的。据爹爹说,三十年前霍元仲曾和他谈论武功,不服武当剑法是天下第一,爹爹就和他比试,三十招之内,便将他刺了一剑,问他服了没有?那霍元仲也硬,闭口不答,我爹爹又刺了他一剑,一直迫他说出服了,这才干休。”卓一航叹道:“师叔少年之时,气也太盛了。”其实白石道人老了,脾气也还未改。何绿华道:“是呀,这件事我爹爹是做得有点过份了。所以他这次和我远来塞外,就对我说,塞外并无高手,只是要提防个霍元仲,恐防他报三十年前两剑之仇。”卓一航道:“凭霍元仲的武功,他现在最多也不过与你爹爹打个平手。你爹爹谅不至于受他暗算,只恐这里面还牵涉有人。”何绿华道:“是呀,霍元仲刚才不是说什么风砂铁堡,又说什么请帖吗?难道他另有同党,趁这空挡到咱们帐篷中送帖子了?咱们倒不可不防。”

  说话之间,两人已回到帐篷外面,卓一航打燃火石,以剑挑开帐篷,往里一照,但见残火已灭,帐中空无一人。何绿华进去加了一些原来是准备给骆驼吃的枯草,拨起火苗,纳闷道:“霍元仲胡说八道,那里有什么请帖?”卓一航眼利,一眼瞥见刚才给自己甩在地下的飞刀,刀尖上穿着一张纸条,急忙拾起,道:“哦,请帖原来在这里。”

  飞刀送帖,在江湖上倒是常有的事,用意不在伤人,因之不能算是偷袭。卓一航取下字条,笑道:“我还道霍元仲这老头怎会做那下流的勾当,只是他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且看他肯替什么人送帖?”何绿华凑过去看,只见字条上写道:“久闻武当派称霸中原,只惜万里关山,无缘请教,今贵掌门既远游边鄙,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七夕之期,堡中候教。风砂堡堡主敬约。”

  卓一航皱眉道:“一定是霍元仲这厮哓舌,到处说我是武当派的掌门,以至引出这种麻烦。我那还有心情在武林争雄呵!”何绿华道:“为了我的爹爹,你不想争雄,也要争一下了。”卓一航道:“那些哈萨克人说你爹爹和一群喇嘛同走,未必就是在风砂堡中。”何绿华道:“这也是条线索。”卓一航道:“话虽如此,风砂堡到底座落何方,我们也不知道。”肩头伤处,微微作痛,何绿华见他皱起眉头,急忙取出金创药,道:“大哥,咱们先敷了药再说吧。”卓一航道:“嗯,给我。”背转了面,撕开肩上的衣裳,自己敷药。何绿华天真烂漫,平日不拘痕迹。卓一航和她相处,时时提心吊胆,怕玉罗刹突然出现,引起误解,所以总避免和她肌肤相接,见她想替自己敷药,急忙自己动手。

  何绿华心中暗笑,想道:“亏他还是掌门呢,这样忸怩作态。”帐篷外忽然又有脚步声响,骆驼又嘶鸣起来。

  卓一航摔下药膏,拔剑喝道:“谁?”帐篷开处,先前那两个汉人又走了回来,道:“卓相公,我们向你请罪来了!”何绿华怒道:“你们弄什么玄虚,我看你们定是霍元仲的一党。”那两人道:“姑娘你猜对了,但你们也猜错了。哎哟,你受了伤了,这是毒砂掌之伤,在这边荒大漠,如何救治?”

  卓一航见伤口麻痒,已在怀疑,听他们叫嚷,一笑道:“果然是金老怪所传的毒掌。”那两人道:“卓相公既知他的来历,还不及早想法救治?”卓一航淡淡一笑道:“就是再候十二个时辰,让它发作,我也还能救治。毒砂掌有什么了不起,用得着这么着急?你们且说,你们要向我请什么罪?”

  何绿华见说是毒砂掌,却变了颜色,原来武当派传有秘方,擅医毒砂掌,可是却要烧十大锅热水,利用水蒸气的势力将体内的毒迫出来,这样配合解药,才能见效。在这沙漠,滴水如金,骆驼的水囊仅足供数日之用,如何能烧那十大锅热水?

  卓一航却丝毫不以为意,催那两人快说。那两人道:“我们是风砂堡的堡丁。”卓一航道:“嗯,我刚刚收到你们堡主的请帖。”那两人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何绿华迫不及待,抢着问道:“你们的堡主姓甚名谁?他为什么要约我的大哥比武?”

  面前的那人答道:“我们的堡主叫成章五,他本来是从关内来的。”卓一航道:“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人笑道:“他来了几十年了。卓相公的师叔也许知道。他以前也在淮南开设香堂,贩运私盐,后来被官军迫得紧要,无处立足,带了些兄弟逃到塞外来,也快三十年了,当年的兄弟剩下的也有限了。他才在塞外定居。我们的父亲就是跟他逃来的。撤马拉罕沙漠的边缘,有一片水草富饶之地,牧民怕风砂侵袭,不敢到那边牧羊。他却在那里建起庄堡,主堡用铁建成塔形,不怕风砂,因此就叫做风砂堡,外人也称为风砂铁堡。几十年来,他率领我们这一群汉人在那里垦荒畜牧,日子倒还过得去。”卓一航道:“那很不错嘛,好好的日子他不过,为何又要找我生事?”

  那人道:“可是他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前几年,中原来了一个白发魔女,塞外各族英雄,不论胡汉,有名的都几乎受过她的折辱。我们因在沙漠之边,同时堡主归隐已久,侥幸她没来过。可是受过她折辱的人,有人知道我们的堡主是个有本领之人,就曾邀过他出山,要除掉那个魔女,我们的堡主一直也没有答应。”

  何绿华叫道:“又是白发魔女!我告诉你们,白发魔女是我们武当派的仇人,你们的堡主为何反而找到我们武当派的头上?”那人笑道:“我们堡主已经知道,白发魔女又叫做玉罗刹,卓相公就是因她才会到塞外来的!”

  卓一航面上一红,道:“你们的堡主是因她而连及我吗?”那人道:“也不尽是如此。今年春天,霍元仲来到堡中,劝我们堡主重立香堂,称雄塞外。西藏天龙派的人更愿帮我们堡主在塞外称王。听说因为天龙派的人曾被卓相公所杀,又被哈萨克人驱逐,所以天龙派教主愿助喀达尔族的酋长和我们堡主合作,在沙漠草原之上,据地封王。同时天龙派的人也曾吃过白发魔女的亏,因此,天龙上人也愿与草原沙漠英雄豪杰,联手抗她。”

  卓一航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变成了西藏回疆两地的好手都来对付我们了。”那人道:“是呀,我们的堡主还怕敌不过白发魔女,所以到处邀集好手,我们就是他派到北疆去请人的。”卓一航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又来告诉于我?”

  那人道:“我们日子过得不错,我们也不愿堡主大动干戈,听说那白发魔女十分厉害,若然两败俱伤,如何是好?而且卓相公为人如此之好,明知我们想偷骆驼,也愿收容,我们又怎忍相公赴险。”

  何绿华忍不住问道:“何以你们刚才又不说。”那人道:“那时我还不知道就是卓相公,后来碰到副堡主和霍元仲,我们说起有这么一个‘异人’,霍元仲立刻猜出是卓相公。霍元仲好像很熟悉你们……”卓一航插口道:“玉罗刹和我都曾与他交过手。”那人道:“怪不得。白发魔女又名玉罗刹也是他说的。许多人都不知呢。”

  那人续道:“后来他们三人就来找你。他们本来是堡主请来探听你们行踪的。”卓一航道:“慢着,那一个是副堡主?”那人道:“我们的副堡主是点穴名家……”卓一航道:“哦,那不用说了,他是使判官笔的。”何绿华道:“还有一个又是谁?”那人道:“听说是以前称雄西北的‘阴风毒砂掌’金独异的一个门人。金独异的门人很多,他死了之后,有些门人走到塞外。”卓一航道:“怪不得我对他的掌法似曾相识。”何绿华又问道:“那么白石道人你知道吗?”那人摇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前几天,天龙派的喇嘛来了一大批,有人说夹有一个道士在内,也许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白石道人也未可知。”何绿华跳了起来,道:“你们的堡主没发请帖给我,我也要去了。喂,今日是什么日子?在大漠之中,只见日起日落,时节日子都忘记了。”那人道:“今日是七月初四,七夕之期,便是我们堡主重立香堂的日子。”何绿华道:“这里离风砂堡还有多远?”那人想了一想,忽笑道:“如果你们是贺客,可以刚好在七夕之期赶到。”卓一航笑道:“我们就是要去道贺。”

  那人急道:“卓相公还是不去的好。我还想请卓相公劝那白发魔女也不要去。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伤了卓相公固然不好,伤了我们的堡主也不好。”卓一航道:“我知道了。我们自有主意。你们的堡主既然要你们去请人,你们就快走吧。”那两人告辞之后,何绿华忽然拍掌说道:“真是意想不到!”

  卓一航愕然问道:“什么意想不到?”何绿华道:“看这两人面生横肉,却也知恩善报。嗯,大哥,这沙漠之地,如何找得十大锅水。”卓一航知他记挂自己所受的毒砂掌伤,笑道:“这个容易,你听我说,……”忽然蹙了双眉,说不下去。

  原来卓一航适才自忖,以自己现在的内功造诣,大可不必利用水气之力,只凭“玄功内运”,也可将体内的毒自己迫发出来。可是再仔细一想:在玄功内运之时,自己一动也不能动,这时需要有人给自己推揉穴道,若是男人,那还罢了,偏偏何绿华却是女子;若何绿华功力极深,那么隔衣认穴推揉,那也还可以,偏偏她功力尚浅,必须脱了上衣,让她亲接肌肤。

  何绿华不知所以,见他双眉紧蹙,不觉慌了,说道:“大哥,你为我受了这伤,我却无法相救,如何是好?大哥,我只靠你去找爹爹,大后天便是七夕,你的伤,这,这怎么办?”卓一航心道:事急从权,不能顾虑这么多了。何绿华泪盈双睫,上前拉卓一航,卓一航道:“毒砂掌算不了什么,只是要你帮忙。”何绿华道:“怎样帮忙?”卓一航将方法说了,并教她怎样推揉穴道。何绿华破涕为笑,格格笑道:“你这个人真怪,既然如此容易,何不早说?快盘膝坐下。”卓一航解了上衣,调好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何绿华替他推揉穴道,助他发散,过了一会儿只见卓一航满身热气腾腾,睁眼说道:“行了,只是热得难受。”何绿华拉开帐篷一角,让冷风吹进,道:“歇会儿你再穿上衣服。”

  这时卓一航运功已毕,热得直喘气。何绿华心想:不如逗他说话,让他分心,那就没有这样热了。于是问道:“你和玉罗刹很要好吗?”卓一航“唔”了一声,似答非答。何绿华故意逗他道:“我不信,你们怎会好得起来?”卓一航微微一笑,心道:男女之情,奇妙无比,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如何懂得?何绿华续道:“玉罗刹喜欢打架,是吗?”卓一航点了点头,道:“若不是她欢喜找人比试,也不致惹出这么多麻烦了。”何绿华又道:“你不欢喜打架,是吗?”卓一航又点了点头。

  何绿华格格笑道:“可不是吗?你们两人性子根本不同。她是有名的‘魔女’,你却像个文雅的书生。怪不得她和你闹翻,本就合不起来嘛!”

  卓一航怔了一怔,这话也说得有几分道理。又怕她口没遮拦,被玉罗刹暗中听见,心中一烦,热气更冒。急道:“不要再提玉罗刹了,好吗?”何绿华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拉胡琴唱给你听,我爹爹心烦的时候,也是喜欢听我唱歌的。”

  卓一航心道:只要你不胡言乱语,唱什么都好。便点了点头。何绿华拿出哈萨克人送她的那把胡琴缠问卓一航喜听什么?卓一航道:“你就唱一支欢快的江南小调吧。”

  何绿华理好琴弦,边拉边唱道:

  莫不是雪窗萤火无闲暇,莫不是卖风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订幽期,错记了茶蘼架?莫不是轻舟骏马,远去天涯?莫不是招摇诗酒,醉倒谁家?莫不是笑谈间恼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儿加?万种千条好教我疑心儿放不下!

  这调子本是江南一带的歌伎从“西厢记”的曲调变化出来的,描写张生远去之后,久久不归,莺莺惦念之情。只因文词活泼风雅,故此流传民间,大家闺秀也欢喜唱。何绿华见他说欢喜欢快的调子,便随口唱了出来。卓一航妙解音律,不觉轻轻叫了声:“练姐姐。”

  何绿华不禁噗嗤一笑,道:“你说不提玉罗刹,你自己又提了?喂,听说玉罗刹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卓一航心道:“男女之情,岂是只因容貌相悦而起?”便道:“她现在白发满头,容颜非昔,要说美吗?她可还比不上你,可是……”正想解说为什么纵许玉罗刹又老又丑,自己也还欢喜她的道理。忽听得一声长笑,脆若银铃,帐篷上嗤的一响,玉罗刹割开一个裂口,跳了下来。

  卓一航这一惊非同小可,“练姐姐”三字想叫却未叫得出来,只见她银丝覆额,容光仍似少女,柳眉一竖,眼如利剪,横扫了何绿华一眼,却仍是笑吟吟的道:“好俊的人儿,好美的琴声,为什么不弹下去!”卓一航急道:“这不关她的事,是我,是我……”正想说“是因我受了毒砂掌,她替我治。”那知这么一说,误会更增,玉罗刹一声冷笑道:“是你,你好呀!”嗖的一声,拔出佩剑,朝卓一航分心便刺。

  原来卓一航漫游草原的时候,她已到慕士塔格山的驼峰看过辛龙子守护的仙花,虽知这仙花要几十年后才开,可也感念卓一航意念之诚,因此也到草原追踪,不料今晚相见,却刚好见到他赤裸上身,听何绿华拉琴;又听到他和何绿华谈论自己的容貌,这一下爱意反成怒气,恨极气极,不由得拔剑出鞘。

  何绿华惊叫道:“玉罗刹,你这是干什么?你杀了他,没人救我的爹,我可要和你拼。”拔剑闯上。

  卓一航迈上一步,挺胸迎接剑尖,苦笑道:“练姐姐,能死在你的剑下,在我是求之不得!原来你爱我还是如此之深!”玉罗刹面色一变,急忙缩手,何绿华剑到后心,被她随手一撩,飞出帐外。

  这霎那间,玉罗刹心头浪涌,是爱是恨,已亦难明。卓一航向前一扑,拉她衣角。玉罗刹凄然笑道:“你是官家子弟,正派掌门,拉我这个草野女子做什么,你随她回武当山去吧!”轻轻一跳,卓一航扑了个空,玉罗刹的影子又不见了。

  卓一航颓然跌倒,何绿华莫明其妙,道:“咦,玉罗刹怎么这样大的脾气啊!”她天真无邪,竟是连想也想不到玉罗刹会吃她的醋。正是:琴声飞大漠,听者倍关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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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二回
漠漠黄沙 埋情伤只影
迢迢银汉 传恨盼双星

  三日之后,已是七巧之期。风沙堡中,群豪集聚,龙蛇混杂。有天龙上人和他门下弟子;也有天山南北的各路英雄。堡主成章五拣这日重立香堂,意图在塞外再干下一番事业。

  典礼过后,已近黄昏,堡外风沙呼啸,堡中却和暖如春。成章五霍元仲与哈萨克名武师隆呼雅图及天龙上人闲坐商谈,隆呼雅图道:“成堡主,你到了草原这么多年,我们都已把你当成自己人了。我们并不是仇视汉人,只奈那白发魔女委实欺人,不把我们塞外英豪放在眼内,这口气不能不吐。”

  天龙上人笑道:“谅那白发魔女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四人随便一个已够她斗了,何况还有许多好汉与她为仇。想那白石道人也曾夸过海口说塞外没有高手,结果还不是被我们擒回来了。谅那白发魔女也厉害不到那里去。”

  隆呼雅图笑道:“成堡主,武当掌门若来赴约,你将他打倒,可真是大大露面之事。”成章五用意也是想趁重建香堂之日,打倒一个名手,树立威风。他之约卓一航比试,其实正是因为卓一航乃武当派掌门,正是挑战的最理想人选。并非他和卓一航有什么仇。

  天龙上人道:“可不知他敢不敢来。”霍元仲道:“他师叔在此,一定会来。卓一航并不难斗,成堡主定可操胜券。武当派气焰骄人,待会成堡主将卓一航击倒之后,咱们再把白石道人拉出来,各赏五十皮鞭,将他们赶出回疆,好叫关内英雄也同声一笑。”

  成章五道:“霍兄之言,甚合我心。卓一航不比白发魔女,可以饶他一命。”

  天龙上人道:“卓一航和我们可有点过节,成堡主在赶走他之前,我可还要和他谈论。”

  黄昏日落,成章五在堡内摆下筵席,大宴群豪,四边墙壁,都插有粗如人臂的大牛油烛,把场子照得通明。众人纷纷向成章五道贺,谈论卓一航敢不敢来。

  酒过三巡,外面把门的堡丁进来,献上一张犀牛皮帖子,上面写着:武当派门下弟子卓一航答拜。犀牛皮极厚,普通的刀子也割不开,那几个大字却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指头划出来的。成章五见了,哼了一声,立刻叫人开门迎接。

  且说卓一航虽因情海翻波,伤心之极;可是为了要救师叔,仍然依期而来,投下帖子之后,便和何绿华大步迈进。

  只见场子堆满了人,有一群喇嘛个个怒目相向;还有霍元仲和神家兄弟也杂在人群之中。卓一航傲然不惧,何绿华也神色自如紧紧跟随。

  成章五越众而出,道:“风沙堡主成章五敬候,卓先生果是信人。这位小姑娘是谁?”卓一航道:“她是我白石师叔的女儿。”伸手一拉,各运内力,相持不下。成章五哈哈一笑,道:“请先饮三杯!”卓一航放开了手,道:“多谢堡主盛情,美酒慢领,请先把我的师叔放出来!”

  成章五哈哈笑道:“这个容易。难得武当掌门到此,我老儿可想先领教几招。”卓一航道:“堡主是前辈英雄,既要赐教,卓某岂敢推辞?不过……”横眼一扫全场,道:“咱们还是先讲好的好,我可只和堡主打交道,这么多的英雄好汉,请恕我招呼不周了!”意思是要照武林规矩,以一敌一,定个赢输。

  成章五又哈哈笑道:“承掌门赏面,瞧得起我,老朽实是惶愧,这个拜帖……”说到此处,拿起那张犀牛皮,卓一航道:“荒漠旅途无纸笔,只好猎了一头犀牛,剥它的皮,权充拜帖,叫堡主见笑了。”成章五摇摇手道:“不是这个意思。想武当派威震中原,老朽如何敢收掌门的拜帖?”随手一抓,将那张犀牛皮抓得四分五裂,放在掌心一搓,再放开手时,那张犀牛皮竟像卷成了一个纸团,给成章五抛出很远。卓一航悚然一惊,心道:这老儿的鹰爪功也算得是上乘的了,不可轻敌。

  成章五显了这手,正想下场,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少女,叫道:“爹爹,待女儿先玩一场。久闻武当剑法,天下无双,我想先向这位姐姐请教,开开眼界。”这少女正是成章五的女儿,名叫成掌珠。

  成章五捋须一笑,道:“也好。我们招待掌门,也不该冷落了这位姑娘。你就向她好好请教吧。”

  何绿华一肚子气,见成掌珠指名索战,也不推辞。两人下了场子,一个用刀,一个使剑,寒喧几句,便动起手来。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个白衣红裙,一个青色猎装,红白青三色飞扬,两个小姑娘像粉蝴蝶般扑来扑去,功夫虽非上乘,神态却是好看之极!

  何绿华剑走轻灵,穿来绕去;成掌珠却是刀沉力重,赛过男儿。两人斗了五七十招,何绿华不敢硬接兵刃,成掌珠却也斫不到她。两人各有擅长,倒是难分高下。

  成章五一面看一面微笑,心喜女儿虽然从未和人正式对打过,却也不错。那知成掌珠就吃亏在从无对敌的经验,五七十招一过,被何绿华看出破绽,沉剑一引,待成掌珠一刀磕下,手中剑突然一提一翻,青光闪处,一招“樵夫问路”,刷的向对方“华盖穴”扎去,成掌珠慌忙使个“横架金梁”,横刀力磕,那知何绿华这招却是虚招,青光再闪,娇喝一声:“撤刀!”剑锋刷的指到手腕,成掌珠急忙松手退闪,那口刀呛当当丢了下地。杏脸羞红,跑回父亲身旁。

  成章五道:“武当剑法果然妙绝,小女不知自量,见笑方家。还是咱们下场吧。”卓一航道声:“好!”成章五却端起酒杯,连喝三杯,笑道:“贵客远来,未尽杯酒,如何使得?干了此杯再下场吧!”蓦然双手齐扬,一杯酒和一柄叉着牛肉的小叉,一齐向卓一航面门飞来!

  卓一航双指一伸,将那杯酒一勾一旋,旋到口边,口一开,又把那柄飞叉咬着,吃了牛肉,吐出飞叉,将酒倒入口中,掷杯笑道:“谢堡主!”与成章五相对拱手,双双奔下场心。

  这一战与刚才小儿女的相搏,大是不同。只见成章五双臂箕张,向外一展,搂头疾抓,卓一航竟不避招,倏然转身,刷的一剑,便刺敌人软肋。章五喝声:“来得好!”往旁一个滑步,身形一俯,左掌直插咽喉,右手横肱撞胁,卓一航腾身一跳,刷刷两剑斜削了来,成章五身躯一翻,运退步连环掌法,半攻半守,俨如神鹰盘旋,龙蛇疾走,卓一航一连数剑,都落了空!

  成章五暗暗吃惊,料不到卓一航不过三十多岁样子,剑法火候都极老到,两人全神贯注,不敢轻敌。成章五双掌翻翻滚滚,忽扫忽拍,忽抓忽戳,掌风激荡,须眉俱张,卓一航一剑回旋,疾如鹰隼,剑气纵横,变化莫测。只见掌风到处,沙石飞扬,剑气冲霄,人影莫辨。斗到了一百来招,兀是不分胜负。

  成章五功力较高,但卓一航剑势绵密,却也攻不进去。又斗了一阵,成章五心中焦燥,奋力强攻,激斗之中,飞身突起,五爪如钩,抓卓一航顶心,卓一航一剑上撩,成章五竟然在半空中身子一屈,一掌荡开卓一航的剑势,仍然飞抓上来,卓一航大吃一惊,急展燕青十八翻的功夫,伏地三滚,才避开了成章五一抓,风沙堡众,哈哈大笑,吃过卓一航之亏的副堡主更纵声大笑道:“哈,你们看到了没有?好一个乌龟爬地!”

  卓一航闷声不响,挺剑再斗,过了一阵,成章五又用前法,飞身纵起,扬爪下擒,卓一航身子突然斜掠,剑尖一掠,成章五依样葫芦,左掌劈下,右爪一拿,那知掌风到处,扑了个空,卓一航长剑一拖,反手一削,又狠又疾,就像在夜空中闪过一道电光,成章五大叫一声,头下脚上,疾冲出三丈开外,接地之际,才一个筋斗翻了过来,缠着手腕护手的皮套已被割开,幸好人还未伤。风沙堡众人相顾失色,何绿华也纵声笑道:“哈,你们看到了没有?好一个老狗翻身!”

  成章五叫道:“一抓一剑,各不输亏,再来,再来!”飞身又扑,剑掌再度交锋。卓一航细心防备,斗了二三十招,却未见他再施前技。

  原来成章五飞身一扑,乃是鹰爪功的精华所聚,厉害非凡。功力最深的可以在半空中转折回旋,屈伸如意,扑下来时,就真如巨鹰扑兔一样,无可回避,可是成章五尚未修到上上的功夫,只能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所以后来卓一航使出达摩怪招,立刻还刺了他一剑。

  卓一航虽然只识几招达摩剑式,但用于应付成章五的飞擒突袭,却是功效非常,成章五试过吃亏,不知他的虚实,竟然不敢再用这门绝技。

  成章五不用飞擒扑击的绝技,卓一航也不用达摩剑式,这样一来,仍变成了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剑法斗他的鹰爪功擒拿掌法,恢复了先前的状况。成章五虽然功力较高,可是卓一航却胜在年青力壮,久战不衰,加上成章五使不出绝技,心中已怯,锋芒渐减,大不如前。天龙上人皱起眉头,何绿华看得大为高兴。

  再斗了三五十招,卓一航渐抢上风,天龙上人忽然跃下场子,双掌一分,喝声:“住手!”卓一航突觉一股猛力推来,急急闪开,冷笑道:“成堡主,这是怎么个说法?”

  天龙上人道:“你们斗了许多时候,仍是不分上下,就算平手了吧。”卓一航一想:彼众我寡,也不好太过扫他面子,便道:“多谢堡主手下留情,卓某幸未落败,我的师叔可以放出来了吧?”

  成章五面色尴尬,支吾难答,天龙上人道:“那是你和成堡主的事,我本来不好干预,可是我和你也有点小小过节,我敢冒昧请成堡主准允,将两件事情拼在一起,你我的帐算清之后,天龙派从此不向你寻仇,白石道人也放还给你。”

  卓一航心念这场恶斗无可避免,朗声问道:“如何算法?你们天龙派人多势众,若要群殴,那么卓某将头奉送给你,抵你师弟徒弟的命便罢!”心念天龙上人也是一派宗祖,自己先用说话将他镇住,谅他不敢不要面子。

  天龙上人果然笑道:“你是武当派掌门,我是天龙派教主,旗鼓相当,何必旁人相助。你若胜得了我,白石道人决少不了一根毫毛。可是你若输了,也得依我们的规矩。”

  卓一航道:“什么规矩?”天龙上人道:“我们西域的浮屠弟子,素来有一个规矩,不论是辩论佛法,或比试武功,输的那方,一是投降胜方,自愿做胜方的弟子;若然不愿做得胜者的弟子,那便要将头割下,以赎罪衍。”

  卓一航怒道:“你我比试便是,何必多言,我若输了,人头奉送。”天龙上人哈哈笑道:“好,一言为定,列位英雄作个见证。斟两杯酒来!”

  天龙派门下弟子捧上两杯满满的酒,卓一航道:“不必多阻时候,喝什么酒?”天龙上人道:“我们西域规矩,临死诀别,必得尽一杯酒,听说你们关内的规矩,死囚待决,狱卒也得敬他三杯。咱们二人决斗下来,总有一个要死,理应互敬一杯!”

  卓一航大怒,端起酒杯,照面劈去,就在同一时刻,天龙上人那一杯酒也照面劈来,卓一航想煞他气焰,心念一动,卖弄了一手上乘功夫,左掌向前一推,运掌力压着酒杯,纵身一跃,将那酒杯取了过来,杯中酒竟然丝毫未滴!卓一航一口喝尽,以为必然有人喝采,那料满场鸦雀无声,卓一航纵目一看,不觉大惊失色!

  只见天龙上人伸长颈子,向空中吹气,那酒杯被他吹得向上腾起,落不下来,见卓一航望他,这才笑道:“贵客既干了杯,我也该奉陪了!”说话之际,空中的酒杯翻跌下来,酒如一条银线,从空射下,天龙上人张口一吸,吸得干干净净,抹抹嘴道:“葡萄美酒,好香好香!”满场采声雷动。

  卓一航吃惊非小:天龙上人竟是远非他的师弟可比,内功在己之上。心中暗暗盘算抵敌之法,只听得天龙上人得意洋洋,微微笑道:“我们都是一派领袖,动手动脚,有失尊严,不如文比了吧?”

  卓一航道:“怎么比法?”天龙上人道:“我坐在台上,由你连击三掌,我不还手,若能将我击倒,你便赢了。”这个比法,看来是卓一航占尽便宜,其实却是天龙上人的老谋深算。

  原来天龙上人用杯酒试出他的内功不如自己,心中想道:卓一航剑法超妙,我虽能胜他,恐怕也要百招以外;不如用这个比法,三掌之后,立即胜他,何等光彩!

  卓一航也想道:若与他硬拼,看来非他敌手,他既如此托大,我就试他一试,不信他是铁铸金刚,打他不倒。

  当下两方愿意,天龙上人跳上高台,盘膝坐下,挺起一个大肚皮,宛如弥勒佛像,哈哈笑道:“武当派的大掌门,佛爷在此候教了!”卓一航跳上台上,小臂一挥,划了一个半弧,呼的一掌,就向他的大肚皮击去,不料掌锋所及,犹如一团棉絮,而且有一股吸力,竟把自己手掌紧紧裹住,卓一航大吃一惊,急把劲力一松,手掌顺他吸势,轻轻一推,斜斜的在肚皮上滑脱出来。天龙上人见吸不着他的手掌,也微微一惊,却哈哈笑道:“这是第一掌了,再来,再来!”台下众人,纷纷拍掌!

  卓一航略一思索,迈前一步,横掌一扫,这一掌不扫他的肚皮,却劈他的面门,心中想道:“任他内功多好,也不会练到面皮上来!”那知一掌劈去,天龙上人突然眉头一抬,“蓬”的一声,硬接了卓一航一掌,卓一航掌锋所及,如触钢板,卓一航给震得倒退三步,几乎跌落台下,天龙上人也被震得屁股移过一边,挪了一个方位。不过有言在前,要将他击倒,才算得胜,他只移了一个方位,仍算他赢。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

  天龙上人大笑道:“只有最后一掌了,你若击我不倒,不做我的弟子,便要割下首级了!”卓一航料不到他内功外功均是登峰造极,一时间想不出向何处落手,手掌挥在半空中将落未落。天龙上人甚不耐烦,喝道:“你怕死么?为何不打?”

  堡后面忽然一阵喧哗,成章五喝道:“什么人胡闹?快入去看。”台下众人,仍是目不转睛,要瞧卓一航这最后一掌。

  就在此际,堡内传来一声长笑,里面一大堆人,跌跌撞撞,涌奔逃出,卓一航大喜叫道:“练姐姐!”随手一掌,向天龙上人腰胁拍下,天龙上人忽觉胁下一酸,被卓一航轻轻一送,跌落台下。天龙上人莫明其妙,心中怀疑有人暗算,可是却看不出来,自己是一派宗祖,受人暗算而无法防备,说了出来,更是丢脸,只好鼓着一肚子气,忍着哑亏,腾身跳起。举目一望,但见一个白发女子,从堡内直跑出来,手持长剑,随意挥洒,被她剑尖触及的顿时倒地狂呼,霎眼已冲到场心,大群堡丁纷纷逃避,不敢近她身边。

  成章五大叫道:“这是白发魔女!”和十几个有名高手,拔出兵刃,向前堵住,忽见后面还有一人,气呼呼的持剑跑出,大声喝道:“天龙妖僧、霍元仲老贼,吃我一剑!”这人正是白石道人,何绿华大喜叫道:“爹爹!”卓一航已跳下台,将她拉着,道:“不要冲上去,玉罗刹来了,我们决能脱险!”

  你道玉罗刹何以会突然而来,原来她在那晚听了何绿华之言后,见说白石道人被擒,第二日便去查探,始知成章五与天龙上人约了一大群人,对付自己,白石道人被擒,不过是个陪衬,不由大为生气,她虽然憎厌白石道人,至此也不能不救。何况她又探知卓一航在七夕之期,便将赴约,不管她心中有恨,总还不忍卓一航孤身送死。因此便乘着卓一航在前面和他们相斗之际,悄悄的溜进堡中去解救白石道人。

  玉罗刹轻功卓绝,来去无声,更兼一众高手,都在前面看卓一航与成章五及天龙上人比试,被她神不知鬼不觉溜入堡中,正苦于不知白石道人囚在何处,忽见墙角每隔不远,便有黄泥所画的箭头,玉罗刹甚为奇怪,心道:“不知是那位高手,先我而来?”依着箭头,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白石道人的囚房,玉罗刹击晕看守,将白石道人的镣铐削断,懒得听他道谢,便先跑了出来。正遇着卓一航第三掌将要击下,玉罗刹乘着混乱之际,偷发了一枚她的独门暗器“九星定形针”。飞针极小,天龙上人又正在全神贯注,防卓一航的第三掌,因此丝毫没有发现。

  再说白石道人那日在大沙漠风砂之际,被天龙上人与霍元仲合力所擒,囚在堡中多日,气闷非常,又突然被玉罗刹所救,更是难以为情,冲了出去,便立刻奔向天龙上人,要和他再决生死。玉罗刹却轻轻一笑,纤掌一挥,冷不防将白石道人挥出一丈开外,令白石道人几乎跌倒。白石道人料不到玉罗刹救了他却又令他当场出丑,瞪大了眼,只听得玉罗刹冷笑道:“白石道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乖乖的站过一边吧!”白石道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但一来是她所救,二来大敌当前,却也不敢回嘴,满腔怒气,都要忍着!

  天龙上人见玉罗刹威势,也自心寒,但当着众弟子面前,仍得硬着头皮骂道:“白发魔女,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来,来,来,佛爷和你斗三百回合!”玉罗刹盈盈一笑,丝毫不像要和他对敌的样子,天龙上人怔了一怔,破口骂道:“佛爷是百炼金刚,岂你这魔女所能诱惑!”不料玉罗刹一笑之后,淡淡说道:“你真的不怕我么?你真的是百炼金刚么?你试摸摸你腰脊骨,自下数上的第七节看!”天龙上人由不得伸手一摸,只觉又痒又痛,大怒喝道:“你这魔女,原来是你暗算佛爷!”拔出拂尘,便想拼命,玉罗刹又是轻轻一笑,说道:“你中了我的暗器,若然不再动怒,不再用力,回去静养七七四十九天,以你这点道行,还可以自己运气将暗器迫出来。你若还要动气,不必我再出手,三日之内,便是你的死期!”说完之后,蓦然反脸一喝:“念你是一派宗主,修练不易,饶你一死,你还不快滚么?”这一喝刺耳钻心,天龙上人不由自己的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性命交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回身便退,天龙派的弟子一哄而散,跟着教主逃出风砂铁堡。

  成章五气得面色青白,料不到天龙上人如此脓包,只见玉罗刹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笑道:“风砂堡主,你邀集了这么多人,为何还不动手?哈,神大元,神一元,你这两个宝贝也在这里,我和爹爹曾两次饶你,今番可放你不过,霍元仲,你也在这里么?南高峰上的教训,你就这样快忘记了么?”

  神大元大叫道:“这魔女心狠手辣,而今骑虎难下,大家和她拼吧!”成章五不知厉害,把手一挥,十几二十名高手一拥而上,玉罗刹一声长笑,转眼之间,刷刷刷接连三剑,将三名好手刺翻地上,成章五一抓扑下,玉罗刹道:“好,试试你的鹰爪功夫!”左掌往上一勾,成章五虎口流血,剧痛难当,挣脱之后,大怒喝道:“众兄弟一齐围上,纵然身死,不能受辱!”堡内群豪虽然个个心惊,堡主令下,却都视死如归,人人争上。

  玉罗刹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堡主还深得人心。副堡主是点穴名家,判官笔乘空偷袭,玉罗刹直像背后长着眼睛,反手一点,又笑道:“也试试你的点穴功夫!”副堡主大叫一声,当场跌倒,堡丁急忙将他抬出。

  这时堡内群豪已将玉罗刹、白石道人、卓一航、何绿华四人都包围起来。成章五率神大元等七八名一流高手,紧紧缠着玉罗刹,玉罗刹虽然厉害,对方人数太多,一时间却也冲不出去。只仗着绝顶轻灵的身法,在兵刃交击缝中,穿来插去,一有机会,便立刻将武功较弱的刺翻地上,霎时间号叫之声四起,成章五气红了眼,紧紧包围,死战不放。白石道人在人丛中追觅霍元仲,卓一航则因何绿华武功最弱,一柄剑龙飞凤舞,紧紧傍在何绿华身边。

  混战中,玉罗刹数度在卓一航身边穿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卓一航连声叫道:“练姐姐,练姐姐!”玉罗刹振剑力战,毫不理睬。激战中卓一航不敢分心,不能解释,只有心中暗自悲哀。

  白石道人在人丛中觅着了霍元仲,一肚气都发泄在他身上,运剑如风,狠狠追击。岂知霍元仲身手也甚不弱,即算以一对一,他虽略逊于白石道人,也可抵挡百数十招,何况在众寡相敌的情况下,白石道人更不易得手,方斗了五七招,哈萨克的名武师隆呼雅图斜刺冲到,手举铁椎,当头疾劈,隆呼雅图功夫不在成章五之下,一连三椎,打得白石道人手忙脚乱,霍元仲乘势刷刷两鞭,连抽白石道人左右腰背,将白石道人衣裳打得碎成小片,腰背泛起两道血痕,霍元仲哈哈笑道:“两鞭还两剑,不收你的利息了!”收鞭闯出人丛,一溜烟般如飞溜走。从此隐居,再也不理闲事。

  白石道人气炸心肺,狂冲猛刺,伤了两人,却又被隆呼雅图挡着,玉罗刹叫道:“你还不快快回来与我们联手,想找死么?”白石道人双瞳喷血,偏不闯回,被隆呼雅图联合几个高手一阵猛攻,险象环生,几遭不测,卓一航何绿华双剑抢救,卓一航这时的武功已在师叔之上,一连几招达摩剑式,怪异狠疾,伤了几人,抢到白石道人身边,玉罗刹看了也暗暗称赞,但亦怕他有失,急忙杀开条路,又和白石道人等联在一起。

  这时天龙派的溜走于前,霍元仲溜走于后,风砂堡这边,实力大减。激战中卓一航又叫了两声“练姐姐!”玉罗刹忽道:“一航,好好护卫你的师叔,不要让他再给人伤了。”卓一航忽听得她出声答话,如奉纶音,不暇细想,慌忙答道:“是!我听姐姐吩咐,不能再让师叔给人伤了!”白石道人双眼翻白,几乎气死!何绿华连问他两声:“爹,你的伤碍事么?”他也如听而不闻,闭嘴不答。何绿华见他神色骇人,低低对卓一航道:“爹似是疯了。咱们紧护着他!”卓一航点了点头,一柄剑夭矫如龙,不离白石道人身后。

  玉罗刹嘱咐了卓一航之后,一声长笑,脚尖一点,身子突然腾空飞了起来,从成章五等人的头顶飞越过去,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向神大元猛刺,神大元吓得慌了,回身一避,反手一抓,神大元的野狐拳本来也是武林一绝,厉害非凡。可是玉罗刹自到塞外之后,潜心研习师父所留下的剑谱,剑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神大元扑前一抓,被她乘势一剑,直透后心,神一元要待走时,又被她朝着后心一踢,顿时呕出黑血,仆地身亡!

  玉罗刹哈哈笑道:“风砂堡主,神家兄弟比你如何?你尚不知进退,我可要大开杀戒了!”成章五怒道:“我岂是畏死之人!”竟然迎着玉罗刹剑尖,挥掌猛击!

  玉罗刹肩头一缩,左手轻轻一带,成章五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冲过一边,转眼之间,玉罗刹又刺伤了数人,成章五心中大痛,叫道:“你杀伤我一众兄弟,我与你是除死方休!你不必手下留情,杀过来吧,我死也得与众兄弟同死。”玉罗刹身形快极,霎忽之间,又伤了几人,成章五追之不及,想与她拼死,也不可能。

  玉罗刹忽然笑道:“风砂堡主,我何曾杀了你的弟兄?”成章五愤怒之极,望着满场翻滚呻吟的弟兄,大声喝道:“你这魔女还说风凉的话儿!”纵身追她,忽听得一阵木鱼声响,“阿弥陀佛”之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成章五纵目一望,只见一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沉声念道:“阿弥陀佛,冤家宜解不宜结,请快停了干戈斫伐之声!”

  成章五邀来的天山南北高手,有过半认识这个高僧,不禁同声呼道:“晦明禅师!这魔女杀人如草,请快来相助!”玉罗刹微微一笑,道:“岳鸣珂,原来是你!”

  众人见玉罗刹和晦明禅师招呼,更是吃惊。晦明禅师击了一下木鱼,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两边都停手了吧!”

  晦明禅师到天山已有八年,武功既是深不可测,人又谦和平易,天山南北英雄无不服他。见他一说,纷纷跳出圈子,只有成章五还不肯干休,披头散发,狠狠追击,要和玉罗刹拼命。晦明禅师合什喊道:“堡主住手,她并没有说错,你手下弟兄,并无一人丧命。伤了的我替你救,请瞧在贫僧面上,住手了吧!”

  风砂堡主愕然住手,道:“伤得如此之重,还能个个都救活吗?”晦明禅师道:“她虽号称魔女,其实心中却还存着一点慈悲。她的剑尖刺的都是关节,虽然不能起立,却非致命之处。我有上好天山雪莲配制成的碧灵丹,开水内服外敷,痛楚立失,不须一个时辰,便可行动如常。”

  晦明禅师取出了数十颗碧灵丹,交与未伤之人,叫他们一同救治伤者,片刻之后,果然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玉罗刹笑道:“鸣珂,这次又是我遭人骂,你充好人了。你别得意,将来我还要与你比剑!”

  成章五忽然向玉罗刹兜头一揖,长叹一声道:“今日我方知天外有天,这香堂我决把它散了,从此不再争强!我还要谢你手下留情!”

  晦明禅师笑道:“瞧,这不是有人向你道好了?”回头向卓一航笑道:“这里事情已了,贫僧也该走了!你们这对欢喜冤家,也该和好了吧?”话刚说完,忽见玉罗刹面色大变,厉声喝道:“卓一航,你这武当派的得意弟子,还不随你师叔回山去么?”卓一航骇道:“姐姐,你听我说……”碍于白石道人父女在旁,不好解释那晚之事,呐呐说道:“姐姐,不管你对我如何,我已是决心终老边荒,追随你了!”玉罗刹冷冷一笑,忽见白石道人双颊火红,突然朝她一揖!

  玉罗刹一闪闪开,冷笑道:“我乃邪派魔女,怎敢受武当五老之拜!”白石道人哑声叫道:“这一拜是谢你相救之恩,但我也不白领你的情。我们本来要一航回山掌门,现在我一肩担起,将他让与你了。一航,从此你与武当派两无干系,终生服侍你的练姐姐吧!”卓一航嗫嚅说道:“师叔,这是什么话?”

  白石道人携了女儿如飞奔跑,玉罗刹连连冷笑,何绿华却回头道:“玉罗刹,你可得好好待我大哥,不要逞强欺负他!”玉罗刹微微一愕,欲待问时,何绿华已随白石道人奔出。

  卓一航呆若木鸡,他受紫阳道长栽培抚育,虽然十多年来,因与玉罗刹相恋之事,为同门所不谅,可是一心都还想报答本门,岂料白石师叔却要把他逐出门墙,这怎能不令他心痛。他却没有想到,他的掌门,只有由同门公决,才能免掉。白石道人根本没有权力将他逐出门墙。

  玉罗刹又是一声冷笑,卓一航如梦初醒,奔上去道:“练姐姐,你可明白了么?那晚之事,实在是个大大的误会!”

  玉罗刹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么意思。玉罗刹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后,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点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

  卓一航话未说完,只见玉罗刹已飘然而去,卓一航狂呼追赶,那里追赶得上?但见天上是耿耿银河,地下是黄沙漠漠,玉罗刹的影子又不见了!

  卓一航失声痛哭,良久良久,忽觉有人轻轻抚自己肩背,轻轻说道:“情孽,情孽!”晦明禅师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后,让他哭得够了,这才出声慰解。

  卓一航默然不语,和晦明禅师在沙漠走了一程,这才说道:“练姐姐此去,以后相见更难了!”抬头望天,天上双星闪耀,猛然记起,今夜正是七夕佳期,又不禁怅然叹道:“天上鹊桥聚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作弄我了!”

  晦明禅师也抬起了头,看牛郎织女星冉冉掠过天空,忽然问道:“你饱读诗词,可记得秦少游咏七夕的‘鹊桥仙’一词么?”

  卓一航情怀怅触,低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晦明禅师道:“可不是么?若她还对你有情,又何必朝暮相处。人间百年,天上一瞬,你若作如是观,则两情相谅之日,也并非地久天长!”两人踏着星光,穿过沙漠,牛郎织女星升起了又落下了!

  经过风砂铁堡一战,白发魔女威名远播,天山南北,无人敢再惹她,但大漠草原,却也再难见她的影子,她已隐居天山南高峰,最初几年还一年一度到唐努处作客十天八天,传飞红巾武艺,以后就难得下山了。

  卓一航送晦明禅师回到天山北高峰后,便回到慕士塔格山驼峰之上,辛龙子出来迎接,告诉他道:“数月之前,有一个白发满头的女子,攀上驼峰探望。”辛龙子道:“我怕她毁坏仙花,上前喝问。她轻轻把我推开,对仙花看了好久,叹息几声,面上忽又现出微笑,终于走了。这女人好奇怪,师父,她可是你的朋友么?”

  卓一航怅然太息,过了好久,忽叫辛龙子上前问道:“你依实告诉我,你可知道这两朵仙花什么时候才开吗?”辛龙子道:“我问过爹爹,听爹爹说也许要五六十年!”

  卓一航道:“好,将来我死了之后,你也要守着这两朵仙花。”辛龙子满腹疑团,见师父目中蕴泪,神色奇异,不敢发问。

  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卓一航独上驼峰,凄然南望,遥遥见南高峰高出云表,在那变幻的云海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他遥望。

  卓一航叹了口气,十数年来情事,一一在他心头掠过:黄龙洞的初会,明月峡的夜话,武当山上的纠纷,大沙漠上的离别,历历如在目前,有忏悔,有情伤,有密意柔情,有惊心谣诼,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又未必可追,所能做的,也只有夜夜在此相望罢了。

  卓一航想得如醉似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想起飞红巾所转达的玉罗刹的话,只觉玉罗刹就像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心湖浪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用剑在石壁上刻下了一首律诗,诗道: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刻了之后,放声吟诵,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天上的北极星又升起了!

  (本书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后事,请续看拙著《塞外奇侠传》及《七剑下天山》。
                                     ——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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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卅二回
漠漠黄沙 埋情伤只影
迢迢银汉 传恨盼双星

  三日之后,已是七巧之期。风沙堡中,群豪集聚,龙蛇混杂。有天龙上人和他门下弟子;也有天山南北的各路英雄。堡主成章五拣这日重立香堂,意图在塞外再干下一番事业。

  典礼过后,已近黄昏,堡外风沙呼啸,堡中却和暖如春。成章五霍元仲与哈萨克名武师隆呼雅图及天龙上人闲坐商谈,隆呼雅图道:“成堡主,你到了草原这么多年,我们都已把你当成自己人了。我们并不是仇视汉人,只奈那白发魔女委实欺人,不把我们塞外英豪放在眼内,这口气不能不吐。”

  天龙上人笑道:“谅那白发魔女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四人随便一个已够她斗了,何况还有许多好汉与她为仇。想那白石道人也曾夸过海口说塞外没有高手,结果还不是被我们擒回来了。谅那白发魔女也厉害不到那里去。”

  隆呼雅图笑道:“成堡主,武当掌门若来赴约,你将他打倒,可真是大大露面之事。”成章五用意也是想趁重建香堂之日,打倒一个名手,树立威风。他之约卓一航比试,其实正是因为卓一航乃武当派掌门,正是挑战的最理想人选。并非他和卓一航有什么仇。

  天龙上人道:“可不知他敢不敢来。”霍元仲道:“他师叔在此,一定会来。卓一航并不难斗,成堡主定可操胜券。武当派气焰骄人,待会成堡主将卓一航击倒之后,咱们再把白石道人拉出来,各赏五十皮鞭,将他们赶出回疆,好叫关内英雄也同声一笑。”

  成章五道:“霍兄之言,甚合我心。卓一航不比白发魔女,可以饶他一命。”

  天龙上人道:“卓一航和我们可有点过节,成堡主在赶走他之前,我可还要和他谈论。”

  黄昏日落,成章五在堡内摆下筵席,大宴群豪,四边墙壁,都插有粗如人臂的大牛油烛,把场子照得通明。众人纷纷向成章五道贺,谈论卓一航敢不敢来。

  酒过三巡,外面把门的堡丁进来,献上一张犀牛皮帖子,上面写着:武当派门下弟子卓一航答拜。犀牛皮极厚,普通的刀子也割不开,那几个大字却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指头划出来的。成章五见了,哼了一声,立刻叫人开门迎接。

  且说卓一航虽因情海翻波,伤心之极;可是为了要救师叔,仍然依期而来,投下帖子之后,便和何绿华大步迈进。

  只见场子堆满了人,有一群喇嘛个个怒目相向;还有霍元仲和神家兄弟也杂在人群之中。卓一航傲然不惧,何绿华也神色自如紧紧跟随。

  成章五越众而出,道:“风沙堡主成章五敬候,卓先生果是信人。这位小姑娘是谁?”卓一航道:“她是我白石师叔的女儿。”伸手一拉,各运内力,相持不下。成章五哈哈一笑,道:“请先饮三杯!”卓一航放开了手,道:“多谢堡主盛情,美酒慢领,请先把我的师叔放出来!”

  成章五哈哈笑道:“这个容易。难得武当掌门到此,我老儿可想先领教几招。”卓一航道:“堡主是前辈英雄,既要赐教,卓某岂敢推辞?不过……”横眼一扫全场,道:“咱们还是先讲好的好,我可只和堡主打交道,这么多的英雄好汉,请恕我招呼不周了!”意思是要照武林规矩,以一敌一,定个赢输。

  成章五又哈哈笑道:“承掌门赏面,瞧得起我,老朽实是惶愧,这个拜帖……”说到此处,拿起那张犀牛皮,卓一航道:“荒漠旅途无纸笔,只好猎了一头犀牛,剥它的皮,权充拜帖,叫堡主见笑了。”成章五摇摇手道:“不是这个意思。想武当派威震中原,老朽如何敢收掌门的拜帖?”随手一抓,将那张犀牛皮抓得四分五裂,放在掌心一搓,再放开手时,那张犀牛皮竟像卷成了一个纸团,给成章五抛出很远。卓一航悚然一惊,心道:这老儿的鹰爪功也算得是上乘的了,不可轻敌。

  成章五显了这手,正想下场,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少女,叫道:“爹爹,待女儿先玩一场。久闻武当剑法,天下无双,我想先向这位姐姐请教,开开眼界。”这少女正是成章五的女儿,名叫成掌珠。

  成章五捋须一笑,道:“也好。我们招待掌门,也不该冷落了这位姑娘。你就向她好好请教吧。”

  何绿华一肚子气,见成掌珠指名索战,也不推辞。两人下了场子,一个用刀,一个使剑,寒喧几句,便动起手来。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个白衣红裙,一个青色猎装,红白青三色飞扬,两个小姑娘像粉蝴蝶般扑来扑去,功夫虽非上乘,神态却是好看之极!

  何绿华剑走轻灵,穿来绕去;成掌珠却是刀沉力重,赛过男儿。两人斗了五七十招,何绿华不敢硬接兵刃,成掌珠却也斫不到她。两人各有擅长,倒是难分高下。

  成章五一面看一面微笑,心喜女儿虽然从未和人正式对打过,却也不错。那知成掌珠就吃亏在从无对敌的经验,五七十招一过,被何绿华看出破绽,沉剑一引,待成掌珠一刀磕下,手中剑突然一提一翻,青光闪处,一招“樵夫问路”,刷的向对方“华盖穴”扎去,成掌珠慌忙使个“横架金梁”,横刀力磕,那知何绿华这招却是虚招,青光再闪,娇喝一声:“撤刀!”剑锋刷的指到手腕,成掌珠急忙松手退闪,那口刀呛当当丢了下地。杏脸羞红,跑回父亲身旁。

  成章五道:“武当剑法果然妙绝,小女不知自量,见笑方家。还是咱们下场吧。”卓一航道声:“好!”成章五却端起酒杯,连喝三杯,笑道:“贵客远来,未尽杯酒,如何使得?干了此杯再下场吧!”蓦然双手齐扬,一杯酒和一柄叉着牛肉的小叉,一齐向卓一航面门飞来!

  卓一航双指一伸,将那杯酒一勾一旋,旋到口边,口一开,又把那柄飞叉咬着,吃了牛肉,吐出飞叉,将酒倒入口中,掷杯笑道:“谢堡主!”与成章五相对拱手,双双奔下场心。

  这一战与刚才小儿女的相搏,大是不同。只见成章五双臂箕张,向外一展,搂头疾抓,卓一航竟不避招,倏然转身,刷的一剑,便刺敌人软肋。章五喝声:“来得好!”往旁一个滑步,身形一俯,左掌直插咽喉,右手横肱撞胁,卓一航腾身一跳,刷刷两剑斜削了来,成章五身躯一翻,运退步连环掌法,半攻半守,俨如神鹰盘旋,龙蛇疾走,卓一航一连数剑,都落了空!

  成章五暗暗吃惊,料不到卓一航不过三十多岁样子,剑法火候都极老到,两人全神贯注,不敢轻敌。成章五双掌翻翻滚滚,忽扫忽拍,忽抓忽戳,掌风激荡,须眉俱张,卓一航一剑回旋,疾如鹰隼,剑气纵横,变化莫测。只见掌风到处,沙石飞扬,剑气冲霄,人影莫辨。斗到了一百来招,兀是不分胜负。

  成章五功力较高,但卓一航剑势绵密,却也攻不进去。又斗了一阵,成章五心中焦燥,奋力强攻,激斗之中,飞身突起,五爪如钩,抓卓一航顶心,卓一航一剑上撩,成章五竟然在半空中身子一屈,一掌荡开卓一航的剑势,仍然飞抓上来,卓一航大吃一惊,急展燕青十八翻的功夫,伏地三滚,才避开了成章五一抓,风沙堡众,哈哈大笑,吃过卓一航之亏的副堡主更纵声大笑道:“哈,你们看到了没有?好一个乌龟爬地!”

  卓一航闷声不响,挺剑再斗,过了一阵,成章五又用前法,飞身纵起,扬爪下擒,卓一航身子突然斜掠,剑尖一掠,成章五依样葫芦,左掌劈下,右爪一拿,那知掌风到处,扑了个空,卓一航长剑一拖,反手一削,又狠又疾,就像在夜空中闪过一道电光,成章五大叫一声,头下脚上,疾冲出三丈开外,接地之际,才一个筋斗翻了过来,缠着手腕护手的皮套已被割开,幸好人还未伤。风沙堡众人相顾失色,何绿华也纵声笑道:“哈,你们看到了没有?好一个老狗翻身!”

  成章五叫道:“一抓一剑,各不输亏,再来,再来!”飞身又扑,剑掌再度交锋。卓一航细心防备,斗了二三十招,却未见他再施前技。

  原来成章五飞身一扑,乃是鹰爪功的精华所聚,厉害非凡。功力最深的可以在半空中转折回旋,屈伸如意,扑下来时,就真如巨鹰扑兔一样,无可回避,可是成章五尚未修到上上的功夫,只能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所以后来卓一航使出达摩怪招,立刻还刺了他一剑。

  卓一航虽然只识几招达摩剑式,但用于应付成章五的飞擒突袭,却是功效非常,成章五试过吃亏,不知他的虚实,竟然不敢再用这门绝技。

  成章五不用飞擒扑击的绝技,卓一航也不用达摩剑式,这样一来,仍变成了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剑法斗他的鹰爪功擒拿掌法,恢复了先前的状况。成章五虽然功力较高,可是卓一航却胜在年青力壮,久战不衰,加上成章五使不出绝技,心中已怯,锋芒渐减,大不如前。天龙上人皱起眉头,何绿华看得大为高兴。

  再斗了三五十招,卓一航渐抢上风,天龙上人忽然跃下场子,双掌一分,喝声:“住手!”卓一航突觉一股猛力推来,急急闪开,冷笑道:“成堡主,这是怎么个说法?”

  天龙上人道:“你们斗了许多时候,仍是不分上下,就算平手了吧。”卓一航一想:彼众我寡,也不好太过扫他面子,便道:“多谢堡主手下留情,卓某幸未落败,我的师叔可以放出来了吧?”

  成章五面色尴尬,支吾难答,天龙上人道:“那是你和成堡主的事,我本来不好干预,可是我和你也有点小小过节,我敢冒昧请成堡主准允,将两件事情拼在一起,你我的帐算清之后,天龙派从此不向你寻仇,白石道人也放还给你。”

  卓一航心念这场恶斗无可避免,朗声问道:“如何算法?你们天龙派人多势众,若要群殴,那么卓某将头奉送给你,抵你师弟徒弟的命便罢!”心念天龙上人也是一派宗祖,自己先用说话将他镇住,谅他不敢不要面子。

  天龙上人果然笑道:“你是武当派掌门,我是天龙派教主,旗鼓相当,何必旁人相助。你若胜得了我,白石道人决少不了一根毫毛。可是你若输了,也得依我们的规矩。”

  卓一航道:“什么规矩?”天龙上人道:“我们西域的浮屠弟子,素来有一个规矩,不论是辩论佛法,或比试武功,输的那方,一是投降胜方,自愿做胜方的弟子;若然不愿做得胜者的弟子,那便要将头割下,以赎罪衍。”

  卓一航怒道:“你我比试便是,何必多言,我若输了,人头奉送。”天龙上人哈哈笑道:“好,一言为定,列位英雄作个见证。斟两杯酒来!”

  天龙派门下弟子捧上两杯满满的酒,卓一航道:“不必多阻时候,喝什么酒?”天龙上人道:“我们西域规矩,临死诀别,必得尽一杯酒,听说你们关内的规矩,死囚待决,狱卒也得敬他三杯。咱们二人决斗下来,总有一个要死,理应互敬一杯!”

  卓一航大怒,端起酒杯,照面劈去,就在同一时刻,天龙上人那一杯酒也照面劈来,卓一航想煞他气焰,心念一动,卖弄了一手上乘功夫,左掌向前一推,运掌力压着酒杯,纵身一跃,将那酒杯取了过来,杯中酒竟然丝毫未滴!卓一航一口喝尽,以为必然有人喝采,那料满场鸦雀无声,卓一航纵目一看,不觉大惊失色!

  只见天龙上人伸长颈子,向空中吹气,那酒杯被他吹得向上腾起,落不下来,见卓一航望他,这才笑道:“贵客既干了杯,我也该奉陪了!”说话之际,空中的酒杯翻跌下来,酒如一条银线,从空射下,天龙上人张口一吸,吸得干干净净,抹抹嘴道:“葡萄美酒,好香好香!”满场采声雷动。

  卓一航吃惊非小:天龙上人竟是远非他的师弟可比,内功在己之上。心中暗暗盘算抵敌之法,只听得天龙上人得意洋洋,微微笑道:“我们都是一派领袖,动手动脚,有失尊严,不如文比了吧?”

  卓一航道:“怎么比法?”天龙上人道:“我坐在台上,由你连击三掌,我不还手,若能将我击倒,你便赢了。”这个比法,看来是卓一航占尽便宜,其实却是天龙上人的老谋深算。

  原来天龙上人用杯酒试出他的内功不如自己,心中想道:卓一航剑法超妙,我虽能胜他,恐怕也要百招以外;不如用这个比法,三掌之后,立即胜他,何等光彩!

  卓一航也想道:若与他硬拼,看来非他敌手,他既如此托大,我就试他一试,不信他是铁铸金刚,打他不倒。

  当下两方愿意,天龙上人跳上高台,盘膝坐下,挺起一个大肚皮,宛如弥勒佛像,哈哈笑道:“武当派的大掌门,佛爷在此候教了!”卓一航跳上台上,小臂一挥,划了一个半弧,呼的一掌,就向他的大肚皮击去,不料掌锋所及,犹如一团棉絮,而且有一股吸力,竟把自己手掌紧紧裹住,卓一航大吃一惊,急把劲力一松,手掌顺他吸势,轻轻一推,斜斜的在肚皮上滑脱出来。天龙上人见吸不着他的手掌,也微微一惊,却哈哈笑道:“这是第一掌了,再来,再来!”台下众人,纷纷拍掌!

  卓一航略一思索,迈前一步,横掌一扫,这一掌不扫他的肚皮,却劈他的面门,心中想道:“任他内功多好,也不会练到面皮上来!”那知一掌劈去,天龙上人突然眉头一抬,“蓬”的一声,硬接了卓一航一掌,卓一航掌锋所及,如触钢板,卓一航给震得倒退三步,几乎跌落台下,天龙上人也被震得屁股移过一边,挪了一个方位。不过有言在前,要将他击倒,才算得胜,他只移了一个方位,仍算他赢。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

  天龙上人大笑道:“只有最后一掌了,你若击我不倒,不做我的弟子,便要割下首级了!”卓一航料不到他内功外功均是登峰造极,一时间想不出向何处落手,手掌挥在半空中将落未落。天龙上人甚不耐烦,喝道:“你怕死么?为何不打?”

  堡后面忽然一阵喧哗,成章五喝道:“什么人胡闹?快入去看。”台下众人,仍是目不转睛,要瞧卓一航这最后一掌。

  就在此际,堡内传来一声长笑,里面一大堆人,跌跌撞撞,涌奔逃出,卓一航大喜叫道:“练姐姐!”随手一掌,向天龙上人腰胁拍下,天龙上人忽觉胁下一酸,被卓一航轻轻一送,跌落台下。天龙上人莫明其妙,心中怀疑有人暗算,可是却看不出来,自己是一派宗祖,受人暗算而无法防备,说了出来,更是丢脸,只好鼓着一肚子气,忍着哑亏,腾身跳起。举目一望,但见一个白发女子,从堡内直跑出来,手持长剑,随意挥洒,被她剑尖触及的顿时倒地狂呼,霎眼已冲到场心,大群堡丁纷纷逃避,不敢近她身边。

  成章五大叫道:“这是白发魔女!”和十几个有名高手,拔出兵刃,向前堵住,忽见后面还有一人,气呼呼的持剑跑出,大声喝道:“天龙妖僧、霍元仲老贼,吃我一剑!”这人正是白石道人,何绿华大喜叫道:“爹爹!”卓一航已跳下台,将她拉着,道:“不要冲上去,玉罗刹来了,我们决能脱险!”

  你道玉罗刹何以会突然而来,原来她在那晚听了何绿华之言后,见说白石道人被擒,第二日便去查探,始知成章五与天龙上人约了一大群人,对付自己,白石道人被擒,不过是个陪衬,不由大为生气,她虽然憎厌白石道人,至此也不能不救。何况她又探知卓一航在七夕之期,便将赴约,不管她心中有恨,总还不忍卓一航孤身送死。因此便乘着卓一航在前面和他们相斗之际,悄悄的溜进堡中去解救白石道人。

  玉罗刹轻功卓绝,来去无声,更兼一众高手,都在前面看卓一航与成章五及天龙上人比试,被她神不知鬼不觉溜入堡中,正苦于不知白石道人囚在何处,忽见墙角每隔不远,便有黄泥所画的箭头,玉罗刹甚为奇怪,心道:“不知是那位高手,先我而来?”依着箭头,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白石道人的囚房,玉罗刹击晕看守,将白石道人的镣铐削断,懒得听他道谢,便先跑了出来。正遇着卓一航第三掌将要击下,玉罗刹乘着混乱之际,偷发了一枚她的独门暗器“九星定形针”。飞针极小,天龙上人又正在全神贯注,防卓一航的第三掌,因此丝毫没有发现。

  再说白石道人那日在大沙漠风砂之际,被天龙上人与霍元仲合力所擒,囚在堡中多日,气闷非常,又突然被玉罗刹所救,更是难以为情,冲了出去,便立刻奔向天龙上人,要和他再决生死。玉罗刹却轻轻一笑,纤掌一挥,冷不防将白石道人挥出一丈开外,令白石道人几乎跌倒。白石道人料不到玉罗刹救了他却又令他当场出丑,瞪大了眼,只听得玉罗刹冷笑道:“白石道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乖乖的站过一边吧!”白石道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但一来是她所救,二来大敌当前,却也不敢回嘴,满腔怒气,都要忍着!

  天龙上人见玉罗刹威势,也自心寒,但当着众弟子面前,仍得硬着头皮骂道:“白发魔女,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来,来,来,佛爷和你斗三百回合!”玉罗刹盈盈一笑,丝毫不像要和他对敌的样子,天龙上人怔了一怔,破口骂道:“佛爷是百炼金刚,岂你这魔女所能诱惑!”不料玉罗刹一笑之后,淡淡说道:“你真的不怕我么?你真的是百炼金刚么?你试摸摸你腰脊骨,自下数上的第七节看!”天龙上人由不得伸手一摸,只觉又痒又痛,大怒喝道:“你这魔女,原来是你暗算佛爷!”拔出拂尘,便想拼命,玉罗刹又是轻轻一笑,说道:“你中了我的暗器,若然不再动怒,不再用力,回去静养七七四十九天,以你这点道行,还可以自己运气将暗器迫出来。你若还要动气,不必我再出手,三日之内,便是你的死期!”说完之后,蓦然反脸一喝:“念你是一派宗主,修练不易,饶你一死,你还不快滚么?”这一喝刺耳钻心,天龙上人不由自己的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性命交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回身便退,天龙派的弟子一哄而散,跟着教主逃出风砂铁堡。

  成章五气得面色青白,料不到天龙上人如此脓包,只见玉罗刹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笑道:“风砂堡主,你邀集了这么多人,为何还不动手?哈,神大元,神一元,你这两个宝贝也在这里,我和爹爹曾两次饶你,今番可放你不过,霍元仲,你也在这里么?南高峰上的教训,你就这样快忘记了么?”

  神大元大叫道:“这魔女心狠手辣,而今骑虎难下,大家和她拼吧!”成章五不知厉害,把手一挥,十几二十名高手一拥而上,玉罗刹一声长笑,转眼之间,刷刷刷接连三剑,将三名好手刺翻地上,成章五一抓扑下,玉罗刹道:“好,试试你的鹰爪功夫!”左掌往上一勾,成章五虎口流血,剧痛难当,挣脱之后,大怒喝道:“众兄弟一齐围上,纵然身死,不能受辱!”堡内群豪虽然个个心惊,堡主令下,却都视死如归,人人争上。

  玉罗刹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堡主还深得人心。副堡主是点穴名家,判官笔乘空偷袭,玉罗刹直像背后长着眼睛,反手一点,又笑道:“也试试你的点穴功夫!”副堡主大叫一声,当场跌倒,堡丁急忙将他抬出。

  这时堡内群豪已将玉罗刹、白石道人、卓一航、何绿华四人都包围起来。成章五率神大元等七八名一流高手,紧紧缠着玉罗刹,玉罗刹虽然厉害,对方人数太多,一时间却也冲不出去。只仗着绝顶轻灵的身法,在兵刃交击缝中,穿来插去,一有机会,便立刻将武功较弱的刺翻地上,霎时间号叫之声四起,成章五气红了眼,紧紧包围,死战不放。白石道人在人丛中追觅霍元仲,卓一航则因何绿华武功最弱,一柄剑龙飞凤舞,紧紧傍在何绿华身边。

  混战中,玉罗刹数度在卓一航身边穿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卓一航连声叫道:“练姐姐,练姐姐!”玉罗刹振剑力战,毫不理睬。激战中卓一航不敢分心,不能解释,只有心中暗自悲哀。

  白石道人在人丛中觅着了霍元仲,一肚气都发泄在他身上,运剑如风,狠狠追击。岂知霍元仲身手也甚不弱,即算以一对一,他虽略逊于白石道人,也可抵挡百数十招,何况在众寡相敌的情况下,白石道人更不易得手,方斗了五七招,哈萨克的名武师隆呼雅图斜刺冲到,手举铁椎,当头疾劈,隆呼雅图功夫不在成章五之下,一连三椎,打得白石道人手忙脚乱,霍元仲乘势刷刷两鞭,连抽白石道人左右腰背,将白石道人衣裳打得碎成小片,腰背泛起两道血痕,霍元仲哈哈笑道:“两鞭还两剑,不收你的利息了!”收鞭闯出人丛,一溜烟般如飞溜走。从此隐居,再也不理闲事。

  白石道人气炸心肺,狂冲猛刺,伤了两人,却又被隆呼雅图挡着,玉罗刹叫道:“你还不快快回来与我们联手,想找死么?”白石道人双瞳喷血,偏不闯回,被隆呼雅图联合几个高手一阵猛攻,险象环生,几遭不测,卓一航何绿华双剑抢救,卓一航这时的武功已在师叔之上,一连几招达摩剑式,怪异狠疾,伤了几人,抢到白石道人身边,玉罗刹看了也暗暗称赞,但亦怕他有失,急忙杀开条路,又和白石道人等联在一起。

  这时天龙派的溜走于前,霍元仲溜走于后,风砂堡这边,实力大减。激战中卓一航又叫了两声“练姐姐!”玉罗刹忽道:“一航,好好护卫你的师叔,不要让他再给人伤了。”卓一航忽听得她出声答话,如奉纶音,不暇细想,慌忙答道:“是!我听姐姐吩咐,不能再让师叔给人伤了!”白石道人双眼翻白,几乎气死!何绿华连问他两声:“爹,你的伤碍事么?”他也如听而不闻,闭嘴不答。何绿华见他神色骇人,低低对卓一航道:“爹似是疯了。咱们紧护着他!”卓一航点了点头,一柄剑夭矫如龙,不离白石道人身后。

  玉罗刹嘱咐了卓一航之后,一声长笑,脚尖一点,身子突然腾空飞了起来,从成章五等人的头顶飞越过去,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向神大元猛刺,神大元吓得慌了,回身一避,反手一抓,神大元的野狐拳本来也是武林一绝,厉害非凡。可是玉罗刹自到塞外之后,潜心研习师父所留下的剑谱,剑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神大元扑前一抓,被她乘势一剑,直透后心,神一元要待走时,又被她朝着后心一踢,顿时呕出黑血,仆地身亡!

  玉罗刹哈哈笑道:“风砂堡主,神家兄弟比你如何?你尚不知进退,我可要大开杀戒了!”成章五怒道:“我岂是畏死之人!”竟然迎着玉罗刹剑尖,挥掌猛击!

  玉罗刹肩头一缩,左手轻轻一带,成章五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冲过一边,转眼之间,玉罗刹又刺伤了数人,成章五心中大痛,叫道:“你杀伤我一众兄弟,我与你是除死方休!你不必手下留情,杀过来吧,我死也得与众兄弟同死。”玉罗刹身形快极,霎忽之间,又伤了几人,成章五追之不及,想与她拼死,也不可能。

  玉罗刹忽然笑道:“风砂堡主,我何曾杀了你的弟兄?”成章五愤怒之极,望着满场翻滚呻吟的弟兄,大声喝道:“你这魔女还说风凉的话儿!”纵身追她,忽听得一阵木鱼声响,“阿弥陀佛”之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成章五纵目一望,只见一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沉声念道:“阿弥陀佛,冤家宜解不宜结,请快停了干戈斫伐之声!”

  成章五邀来的天山南北高手,有过半认识这个高僧,不禁同声呼道:“晦明禅师!这魔女杀人如草,请快来相助!”玉罗刹微微一笑,道:“岳鸣珂,原来是你!”

  众人见玉罗刹和晦明禅师招呼,更是吃惊。晦明禅师击了一下木鱼,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两边都停手了吧!”

  晦明禅师到天山已有八年,武功既是深不可测,人又谦和平易,天山南北英雄无不服他。见他一说,纷纷跳出圈子,只有成章五还不肯干休,披头散发,狠狠追击,要和玉罗刹拼命。晦明禅师合什喊道:“堡主住手,她并没有说错,你手下弟兄,并无一人丧命。伤了的我替你救,请瞧在贫僧面上,住手了吧!”

  风砂堡主愕然住手,道:“伤得如此之重,还能个个都救活吗?”晦明禅师道:“她虽号称魔女,其实心中却还存着一点慈悲。她的剑尖刺的都是关节,虽然不能起立,却非致命之处。我有上好天山雪莲配制成的碧灵丹,开水内服外敷,痛楚立失,不须一个时辰,便可行动如常。”

  晦明禅师取出了数十颗碧灵丹,交与未伤之人,叫他们一同救治伤者,片刻之后,果然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玉罗刹笑道:“鸣珂,这次又是我遭人骂,你充好人了。你别得意,将来我还要与你比剑!”

  成章五忽然向玉罗刹兜头一揖,长叹一声道:“今日我方知天外有天,这香堂我决把它散了,从此不再争强!我还要谢你手下留情!”

  晦明禅师笑道:“瞧,这不是有人向你道好了?”回头向卓一航笑道:“这里事情已了,贫僧也该走了!你们这对欢喜冤家,也该和好了吧?”话刚说完,忽见玉罗刹面色大变,厉声喝道:“卓一航,你这武当派的得意弟子,还不随你师叔回山去么?”卓一航骇道:“姐姐,你听我说……”碍于白石道人父女在旁,不好解释那晚之事,呐呐说道:“姐姐,不管你对我如何,我已是决心终老边荒,追随你了!”玉罗刹冷冷一笑,忽见白石道人双颊火红,突然朝她一揖!

  玉罗刹一闪闪开,冷笑道:“我乃邪派魔女,怎敢受武当五老之拜!”白石道人哑声叫道:“这一拜是谢你相救之恩,但我也不白领你的情。我们本来要一航回山掌门,现在我一肩担起,将他让与你了。一航,从此你与武当派两无干系,终生服侍你的练姐姐吧!”卓一航嗫嚅说道:“师叔,这是什么话?”

  白石道人携了女儿如飞奔跑,玉罗刹连连冷笑,何绿华却回头道:“玉罗刹,你可得好好待我大哥,不要逞强欺负他!”玉罗刹微微一愕,欲待问时,何绿华已随白石道人奔出。

  卓一航呆若木鸡,他受紫阳道长栽培抚育,虽然十多年来,因与玉罗刹相恋之事,为同门所不谅,可是一心都还想报答本门,岂料白石师叔却要把他逐出门墙,这怎能不令他心痛。他却没有想到,他的掌门,只有由同门公决,才能免掉。白石道人根本没有权力将他逐出门墙。

  玉罗刹又是一声冷笑,卓一航如梦初醒,奔上去道:“练姐姐,你可明白了么?那晚之事,实在是个大大的误会!”

  玉罗刹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么意思。玉罗刹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后,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点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

  卓一航话未说完,只见玉罗刹已飘然而去,卓一航狂呼追赶,那里追赶得上?但见天上是耿耿银河,地下是黄沙漠漠,玉罗刹的影子又不见了!

  卓一航失声痛哭,良久良久,忽觉有人轻轻抚自己肩背,轻轻说道:“情孽,情孽!”晦明禅师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后,让他哭得够了,这才出声慰解。

  卓一航默然不语,和晦明禅师在沙漠走了一程,这才说道:“练姐姐此去,以后相见更难了!”抬头望天,天上双星闪耀,猛然记起,今夜正是七夕佳期,又不禁怅然叹道:“天上鹊桥聚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作弄我了!”

  晦明禅师也抬起了头,看牛郎织女星冉冉掠过天空,忽然问道:“你饱读诗词,可记得秦少游咏七夕的‘鹊桥仙’一词么?”

  卓一航情怀怅触,低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晦明禅师道:“可不是么?若她还对你有情,又何必朝暮相处。人间百年,天上一瞬,你若作如是观,则两情相谅之日,也并非地久天长!”两人踏着星光,穿过沙漠,牛郎织女星升起了又落下了!

  经过风砂铁堡一战,白发魔女威名远播,天山南北,无人敢再惹她,但大漠草原,却也再难见她的影子,她已隐居天山南高峰,最初几年还一年一度到唐努处作客十天八天,传飞红巾武艺,以后就难得下山了。

  卓一航送晦明禅师回到天山北高峰后,便回到慕士塔格山驼峰之上,辛龙子出来迎接,告诉他道:“数月之前,有一个白发满头的女子,攀上驼峰探望。”辛龙子道:“我怕她毁坏仙花,上前喝问。她轻轻把我推开,对仙花看了好久,叹息几声,面上忽又现出微笑,终于走了。这女人好奇怪,师父,她可是你的朋友么?”

  卓一航怅然太息,过了好久,忽叫辛龙子上前问道:“你依实告诉我,你可知道这两朵仙花什么时候才开吗?”辛龙子道:“我问过爹爹,听爹爹说也许要五六十年!”

  卓一航道:“好,将来我死了之后,你也要守着这两朵仙花。”辛龙子满腹疑团,见师父目中蕴泪,神色奇异,不敢发问。

  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卓一航独上驼峰,凄然南望,遥遥见南高峰高出云表,在那变幻的云海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他遥望。

  卓一航叹了口气,十数年来情事,一一在他心头掠过:黄龙洞的初会,明月峡的夜话,武当山上的纠纷,大沙漠上的离别,历历如在目前,有忏悔,有情伤,有密意柔情,有惊心谣诼,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又未必可追,所能做的,也只有夜夜在此相望罢了。

  卓一航想得如醉似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想起飞红巾所转达的玉罗刹的话,只觉玉罗刹就像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心湖浪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用剑在石壁上刻下了一首律诗,诗道: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刻了之后,放声吟诵,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天上的北极星又升起了!

  (本书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后事,请续看拙著《塞外奇侠传》及《七剑下天山》。
                                     ——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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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大使书编十年坚守同心圆

发表于 2019-1-10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结局彩图是这张红色插图的才是伟青的初版

本帖白发魔女传鉴定文本离最对版不超30个字符

白发大结局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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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还有哪些密码不记得人可以找我还原密码23279013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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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3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最好也附上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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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27 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封面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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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浩大,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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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年代的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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