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月纪年·龙吟之卷

沙包鸣泣之时

神州二七零年，太宸宫算今年运势，得“天狗凌日，天下缟素”八字。
日者主也，天狗凌日，于主大不吉。果然神州五方，主公或战死沙场，或薨于病榻，多辞世者。分据北陆的司马道与李计同日病逝，两个死敌争斗多年携手黄泉，真是讽刺。司马家留了个疯疯癫癫的独生子，李计家里全是千金，任谁来说，都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北陆两大家要完，中州诸侯更是虎视眈眈。这节骨眼上，李家大千金李月明突然誓师，出兵五万，号称二十万，讨伐司马家。闻名北陆的“疯公子”司马计长屯兵长阳往拒。双方隔长水列阵，相持一月，司马家只凭险死守，拒不出战。
李家中军，李月明端坐暖轿之中，一言不发。轿上珠帘阻挡了视线，看不清这位小主公长的什么容貌。数十名沙场宿将瞄向轿内一人也无，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轿旁侍立的一位老道。那老道约莫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不怒自威，不像个出家之人，倒像个杀伐果断的大都督。正是李家军师果然道人。果然道人出家前是李计叔父，论起来是李月明叔祖，当年随李计父亲南征北战，打下好大基业。这番因李计突然辞世，家中无人主持，熬不过众臣苦苦相求，终于出山。这出山第一事，便是攻打司马家，杀人立威。
门口转过一员大将许昌来报：“司马乌龟今天仍未出壳，请仙长定夺。”果然道人冷笑道：“司马家新主暗弱，诸将皆怀二心，他兵微将少，如何能战？倒是他家张伯光却是个人才，如此形势尚能稳定军心，凭险死守。若不是张伯光在彼，十个，百个司马计穷也早变司马无头了。”
谋士万断道：“连日不战，必是待援。张伯光手头虽只一万人，然司马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培水关王德昭有两万人马，泰州刘长一万，中州要地洛城李卫人最多，有五万。我宜速战。”
果然道人冷笑道：“不，是张伯光宜速战。”

司马家大帐，众将眼睁睁看着老将张伯光着急地踱来踱去，开战以来各方面消息无不糟糕到极点，不由得他不心急如焚。可最令他头疼的麻烦，却是那个衣衫不整躺太师椅上啃鸡腿的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悠闲。张伯光头又开始疼了。这种情况下还吃得下鸡腿，说不定真是个大人物。
“父亲！”一员白袍小将急冲冲跑进大帐，“培水关王将军说粮草未齐，不能发兵。”
“哦，泰州刘长呢？”
“刘将军兵出泰州十里，突然抱病。”
“屁话！就他娘想观望！没事，还有洛城李卫。老李素来忠心，一定没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啃鸡腿的大笑着从太师椅上跌落，边滚边笑。张伯光心中不悦，不好发作，问道：“主公何故发笑？”
“叔你••••••哈哈，还没睡醒••••••哈哈。老李，能来才怪。”
“主公何出此言？”
“我跟你讲，老王老刘呢，虽然混账，看不起老子。可看在死鬼老爹的份上，不至于做得这么绝，该来还得来的。可他一个兵也不派，肯定有人跟他吹了些有的没的，断了念想。你想啊，老王老刘，俩人捆一块都没老李腰粗，不给老李下绊子才有鬼。”
张伯光听他对先公不逊，皱了眉头：“李卫赤胆忠心，所以先公才让他镇守洛城，防御中州。岂有不来之力？”
主公司马计长低头啃一口鸡腿：“南边有警。”
众将忍不住轰然大笑，张伯光对这个不明世事的少主失望得紧，叹道：“洛城易守难攻，除非赵家全力攻打。然赵家倾巢而出，世仇张富岂有不乘虚而入之理？何况连山诸贼又是蓄势待发？主公且安心用膳，看我破贼。”
众将商议未已，突然跑进一个探马，跪地报道：“洛城李将军称，中州赵家入寇，难以分兵来援！”诸将无不大惊，好似炸了锅一般。张伯光取过地图，与诸将看了良久，说道：“李卫屯兵五万都不敢分兵，赵家到底来了多少人！”宿将苏子宁接口道：“是人都知道洛城难攻，死伤必重。老赵不可能为了替李家抬桩搞到自己折本，肯定是志在必得。来的至少要比洛城多一倍兵，十万人。那么多人从哪冒出来的？”赵家虽然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但比不上司马家坐拥二十三州，人口数百万，不过是四州城池，数十万人罢了，要他养十万兵马他肯定是养不起的。
张伯光突地重重一拳去砸地图上的“张”字，牙关紧咬：“张富！说不定连山贼寇也掺了一脚。三个冤家搓一起，妈的，谁那么好口才！”
众将面面相觑，面色无不凝重，大帐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诸将都是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此刻只得一万人马，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兵败身死只在旦夕之间。虽说也可等李卫退了中州联军再来救援，可一来中州势大，李卫自身难保；二来军内粮草不足，就算李卫能退了中州大军，张伯光也不一定能撑到李卫来援。如若粮尽，只得退守都城陈州。陈州地处通衢大道，利于商贾聚金米，不利兵家守城池。丢了长水屏障的陈州，便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兵法曰：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张伯光急得双目变得血也似赤红，哇地一口鲜血喷出。“张帅！”诸将慌忙去扶，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昏死过去。诸将急忙卸下他甲胄，推宫过血，忙活了好一阵，张伯光终于悠悠醒转。
司马计长任诸将忙乱，也不去看他，吧嗒吧嗒吃他的鸡腿，见张伯光醒转了，悠悠说道：“叔啊，好像咱们要完了啊。”张伯光痛心疾首，叹道：“老臣无能，辜负先公信任，无颜见先公于地下！主公将老臣赐死吧！”
司马计长不答，自吃他的鸡腿，直吃到光溜溜一根肉丝也无，还不住舔舐那鸡骨，甚是回味。诸将眼睁睁看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半是悲愤半是气恼，碍着他是主公，不敢发作。过了良久，司马计长才好像看到诸将，终于开口道：“啊，我是傻子嘛。这么难的东西我不懂的啦。我只知道，叔你挂了，这边立马散伙。本来呢，散不散伙与我无关。叔你要是挂了，我吃鸡腿就不香了。所以呢••••••”司马计长将鸡骨头甩得远远的，“叔你没主意，就听我几句吧。”
诸将心中均是一凛：这样振作的司马计长还从来没见过！诸将齐刷刷拱手侍立，有的还想到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故事。张伯光激动得两行热泪不住流淌：主公终于有个主公的样子了。
司马计长笑道：“鸡腿好吃，再取一个来。”

“原来如此！”李家诸将恍然大悟，“仙长神机妙算，无人能及！”
果然道人道：“神机妙算？简单！来来来，某家教你们如何神机妙算。但凡用兵，只需八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第一，便是做好对方军师。德让，若你是张伯光军师，如何划策？”
谋士王想王德让起身，看地图思忖良久，缓缓道：“有三策。”
“说来听听。”
“下策催粮固守，中策奇兵捣虚，上策诱我过江。”
“然！”果然道人转过拂尘，以梢划过图上长水，长水蜿蜒，自洛城而北行，经陈州改道往东，至于长阳。“司马军不利有三：其一固守无粮，其二战无地利，其三兵微将少。若固守催粮，一则远水不救近火，二则雨季将近，转输不易，下策实不可为。若奇兵捣虚，一则大江之上，交通不便，奇兵多则难守长水，奇兵少则无用；二则张伯光一生绝不弄险，是以中策也不用。再来就是上策了。”
谋士万断起身道：“诱我一半过江，以天险绝我救兵，伏兵四出打我个措手不及，果然好计！”
果然道人大手一挥：“然！恭喜诸君，习得神机妙算！”

神州二七一年九月，北陆凤陵李月明伐陈，阵于长水。陈将张明义、李伯达遣使请降，主许之，遣大将段达率军渡江接应。

司马计长问道：“诱敌之事如何？”下边转过张明义回道：“昨夜李家有书，说今夜派人过江接应。”
“好！”司马计长大笑，“温桓、王敦！你二人率本部兵马，在鱼浦口东埋伏，听得笛声便即杀出。”又命：“苏峤、赵义！你二人率军在鱼浦口西埋伏，听得笛声便即杀出。张明义、李伯达，你二人今夜且让出鱼浦口大寨，引敌将过来，待他进寨便吹笛为号`，笛声为••••••”

“十面埋伏。”
段达喃喃道。刚进得鱼浦口大寨，段达便听得周围笛声乱响，段达听出音律，曲名脱口而出。
“报！张、李二将不见踪影！”
“报！大寨东有兵马杀出，赵将军拼死挡住！”
“报！大寨西有兵马杀出，钱将军抵挡不住，溃了三阵，敌军已入大寨！”
段达负手冷笑，果然来了！果然被果然那个老杂毛坑了一把，听到叫他段达作先锋就知道这趟活准没好事，因为•••••
“孩儿们！大声跟爷爷说，爷爷是谁！”段达吼得激昂慷慨。
“神进不去！鬼出不来！北陆长城，铁壁段达！”士卒应得地动山摇。

“北陆长城果然名不虚传。”苏峤感叹不已。开始时出其不意杀溃的三阵敌军居然能重新集结，组成鱼鳞阵固守，反而将司马军赶出大寨。赵义听了不忿，喝道：“老苏莫要长他人志气，看老子冲他一阵！”挺枪上马，率一队骑兵直冲中央。苏峤怕赵义有失，命道：“弓手开道！盾手突前，长兵其后，阵做四十九路箭矢！随赵将军破阵。”赵义长枪在手，勇不可挡，直入无人之境，盾手与长枪手紧随其后，相互配合，如堤坝般将李家大军排开。

“好家伙！苏峤赵义两个臭虫，好厉害！”段达命儿郎搭了座高台观战，见苏赵二人攻势凌厉，鱼浦口西门将将失守，来了精神。“火候差点！传令，老钱长枪左击，老邢架盾右防，做犄角阵，老李中路排小鱼鳞，给老子推出去！”
那鱼鳞阵越向里越发密集，赵义见那李军依了地利，端的是长枪如林，大盾如墙，竟是毫无破绽，暗暗喝彩。苏峤却是头疼之极，那李军中路排密阵死守不说，还缓慢向前。己方左右翼被不住袭扰，难以集中力量应对中路，司马军又慢慢退出鱼浦口。苏峤暗道：“听张明义说段达只来了少一万人，我们一来占了先机，二来以多打少，再不赢，就真没法跟主公交待了。”正焦躁中，忽觉面上一凉，却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苏峤心中一凛，命道：“天象报来！”

“大雨，东风！急！”
“妈的！东门正面让开，左右阵面东门准备夹击，快！”段达声嘶力竭，“温桓机变，再慢些就••••••妈的，来不及了！东门左右阵向我靠拢，黄哥你带兵抄他后路，吓他一下。”
“老段，俺上了你就没人了！”
“没人就没人！老子不过了！”
“得令！”
这一阵好杀，直杀得风云变色，大雨磅礴。段达使尽浑身解数，苦苦支撑，好容易到了天明，段达手下被杀散大半，只剩数千人拱卫高台，虽然士气仍旺，怎奈都筋疲力尽。细雨朦胧之中，段达忽见北方有一彪人马杀来，暗道：“我命休矣！”那支军马杀到近前，打的却是“长州许昌”的旗号，段达大喜过望，将盔掷地，狂呼道：“援军至矣，打他个首尾不得相顾！”

“此二人必是诈降！”王想看完张李二人降书，抛到案上。万断笑道：“恭喜军师，张帅准了上策。敢问军师，这鸿门宴咱们去不去？”
“去！为何不去？”果然道人哈哈大笑，“人家八抬大轿请某家过江，不能不领情啊。”
王想道：“仙长的意思是••••••”
万断抢道：“明里接应鱼浦口，暗里大军渡江！那赴宴人选必须好好斟酌才行。”
王想点头道：“不错，要请段达！”
“不可！”此话一出，诸将都吃了一惊，原来竟是从未出言的主公李月明。只听得李月明急道：“这不是陷人于险地么！万万不可！”王想道：“主公，兵不厌诈，这牺牲是常有之事，以段将军几千人马换我军平安渡江，已经很划得来了。”李月明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以人为饵，一干天和，二失大义！万万不可！”万断道：“主公，段将军善守，天下知名。此去必然凯旋。主公不须忧心。”李月明道：“陷士卒于险地，非为君之道，更非正道，你就不怕冤魂来找你么？”果然道人沉声道：“月明！那你说如何？”李月明道：“守至他粮尽退兵也就是了，届时牺牲必少，司马家势穷来降也不可知！”果然道人叹道：“月明，你心太善了，不适合打仗。你就别说话了！”李月明还想再说，果然道人命道：“桃红，柳绿，你们俩带主公下去歇息。”下面转过两个丫鬟，轻轻将暖轿抬起，送到后帐去了。

苏峤赵义等均是大惊：“如何能有李军！”许昌杀到阵前，高声叫道：“有劳张帅好意相请，我大军过江矣！”司马军肝胆俱裂，不敢接战，往陈州而逃，许昌挥兵掩杀，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赵义率军回身死战，苏峤方得逃脱。赵义只杀得力尽，单骑夺路而走，终于到得陈州，与苏峤抱头痛哭。诸将清点残兵，却不见了温桓、王敦兵马，众军十停剩不得三停。
那李军来得好快！第二日，大军将陈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每日擂鼓呐喊，闹得城内人心惶惶。诸将往张伯光府中求计，张伯光长子张瑞却道张伯光重病在床，不能见客。诸人只得灰溜溜退出，往司马府中军议厅议事，司马计长也坐不住，只在厅中踱来踱去，一圈圈地绕圈子。诸将你一言，我一语，颇有埋怨司马计长之意。
司马计长圈子也不踱了，拍案喝道：“你也说我，他也说我，老子就这么不堪么！明告你们，我要破果然老妖，易如反掌！”
赵义冷笑道：“从长水破到陈州，果然是易如反掌！”
司马计长不怒反笑：“我跟你讲，五日之内，果然必破！”

“哈哈哈哈！”果然道人破钹也似怪笑，“果然好笑！”
王想笑道：“正是！人说司马计穷好出大言，却是不假。当日长水一战，自作聪明，枉送了无数性命，连张伯光也气病了。如今五日已过三日，却不知破从何来？”
万断道：“若我做司马军师，也只固守一途，再遣使卑辞重金往培水关、泰州求救，再求苍天多下几天雨，逼我退兵。”
果然道士策马阵前，指定城池，笑道：“诸君请看，这不是瓮中之鳖一般？”
忽地城上有人高声叫道：“我主公有信送果然先生帐下！”果然道人笑道：“看，鳖请降了。”许昌见果然道人颔首，策马而出，喝道：“请使者出城！”
城楼上转过一员大将，许昌认得此人正是北陆猛将赵义，只见赵义张弓搭箭，叫道：“接信！”嗖地一箭射来，许昌觑得真切，一把绰住箭尾，城上城下统喝了声彩。
许昌低头去看那箭，却没有箭头，箭杆上缚有一方帛书。许昌晓得这是信件，往果然道人恭恭敬敬递了上去。果然道人将帛书展开，思忖良久忽地面如土色，怒骂一声将帛书掷地。王想将帛书捡起，里面只写了四个大字：
秋水时至。
“中计了！”果然道人气急败坏，问道：“我军尚有几日之粮？”万断被他吓得有些慌了手脚，答道：“大军屯粮在长水南彰武城，可支数年。”果然道人一个巴掌将他打翻：“某家说现在！”
万断未及答话，军情急报如雪片般飞来。
“报！我军左翼前二十里一夜间起了座大寨，上面是培水关王德昭旗号！”
“报！我军右翼前十五里有大寨，上书‘泰州刘长！’”

兵法曰：能而示之不能。

“妈的，来得好快！不，是真他妈的能演啊！”果然道人啪地折断拂尘，尽数往万断身上扔，“快说！还有几日之粮？”万断颤道：“尚可支三日。”
果然道人命道：“各将传令全军，我方大胜凯旋。段达断后，许昌黄龙保护两翼，大军速退长阳。严防细作，敢妄言粮草者斩，动作快！”王想小心翼翼：“敢问仙长，何事退兵？”
果然道人道：“你不是看了帛书么？”“在下不明其意。”“猪脑袋！《南华经》看过没？‘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懂！”
“莫不是长水涨水，断我粮道？”
“懂了还不快走，猪！”

兵法曰：利而诱之。

“兵者，诡道也。陈州的确是个大瓮，故••••••”司马计长长发飘飘，看着上游漂下的无数艨艟巨舰，往城下乱作一团的李军深深一揖，高声叫道：“请君入瓮！”

果然道人观敌料阵，忽见王德昭、刘长两军将寨门拆开，竟是早已在寨内列好阵势，战鼓震天之下两军齐齐杀出，许昌黄龙虽人数众多，一来猝不及防，二来司马军抢了上风，威势更甚，竟是难以抵挡。果然道人急命中军分兵侧击接应，好容易抵挡一阵。大好形势付流水，气得果然道人怒发冲冠，钢牙咬碎。。
何人，是何人坏了某家大计？张伯光？不是他，张伯光绝无此能耐。莫非司马老贼未死？不可能！
忽见前军阵脚大乱，众士卒纷纷指示长水。果然道人去看时，只见长水上游放下艨艟无数，为首巨舰打了好大一个“李”字，船头站了一员大将，果然道人认得，此人正是洛城太守，司马家大将李卫。李卫至此，必然已破中州联军，携大军杀至。而船速至陈州依然不减，想来项庄之意，不在陈州，必然是直取长阳，断李家大军退路。若长阳破了，李家大军必如瓮中之鳖，不用司马家动手，三日后大军粮尽必然散个一干二净。原来司马家长水大败，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请君入瓮。而长水涨水，一来断却李家粮道，二来水势峻急，洛城援军可尽速来援。若非敌将算出长水暴涨时日，绝不能出此奇计。自数百年前神洲第一智者诸葛明仙逝，天下再无人能以天文入兵法，竟是何人出此奇计？啊！果然道人猛然瞥见，城楼之上，风雨之中，似有一个年轻人伫立，虽衣着凌乱，不伦不类，难掩英武之气。远处风急雨骤，更有天外龙挂，与少年身影重合，如同化而为一，吹得司马大旗烈烈响。
“司马计长？”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龙升矣。”
果然道人一口鲜血喷出，栽倒阵中，诸将慌忙扶起。果然道人气息奄奄，喘息道：“传令，诸军尽弃辎重，速过长水，能至者大功。命段达总领断后兵马，只要挡得一日，便算他头功！”
段达接住传令，晓得李家兴衰，全在他这五千兵马，若能使大军安然过长水，李家便有再兴之日。若李卫先夺了长阳渡口，那李家五万大军，便要做了他乡之鬼了。而司马家大军压境，是再没有阻碍的。段达大声喝令，率部死战。

李家大军不顾死活，拼死往长阳奔逃。斜刺里一支军马杀来，为首小将银盔锦袍，手执吞龙亮银枪，大声喝道：“某家张瑞等候多时了！”奋力杀来，一杆长枪舞的雪花也似，挨上死，沾上亡，如入无人之境。果然道人大惊道：“此是何人？”有认得的答道：“此人乃张伯光之子张瑞。”果然道人赞道：“好，果然虎父无犬子。”正赞叹间，张瑞远远望见果然道人麾盖，径自来捉果然。早有北陆名将王爽、刘迟，各举兵刃兜住，斗无三合，张瑞一枪刺王爽于马下，刘迟心下惊慌，刀法更乱，被张瑞劈手捉过，大喝一声，把他将果然道人掷下马来，挺枪来捉。旁边早转过六员大将飞马挡住。好张瑞，全然不惧，一杆吞龙亮银枪龙腾虎跃一般，杀得敌将手软筋疲，渐渐抵挡不住。趁此空隙，早有人将果然道人扶上马匹，去得远了。
大军不顾性命，用力奔逃，好容易脱得险地。那前头忽有烟尘大起，果然道人失惊道：“若是司马伏兵，我命休矣！”再看时，却是留守长阳的大将魏成领兵接应。
果然道人大喜，问道：“你因何来此？”魏成道：“主公见长水暴涨，恐仙长有失，特命末将前来接应。又调水师刘明将军截江巡检，与李卫接着，双方一场大战，未分胜负。”
果然道人听了，扶坐马上仰天大笑，诸将问道：“仙长何事可笑？”果然道人马鞭遥指陈州，笑道：“我笑司马小儿诡诈，装神弄鬼太过，反而启人疑窦。李卫既率本部数万兵马前来，刘先思又岂能拦下他？定是只教李卫率船数百，每船数十人以作疑兵，不过数千人，何必怕他！”又问：“此处是何所在？”左右答道：“此处是长山。离长阳五十里。”果然道人挥鞭道：“我水师既来，粮道即通，此处山高林密，好设伏兵，恰好此时收了云雨，可令士卒埋锅造饭，我等于此决一死战！”
众士卒有伐木的，有拾捡树枝的，那雨刚住，枝叶甚是潮湿，片刻间浓烟四起。那饭刚做得成，士卒围坐待食，忽然一声炮响，山林间杀出士卒无数，打的却是温桓、王敦旗号，只见王敦一摆宣花金雀斧，单骑冲出，大喝道：“某家奉主公密令，候尔等多时了！”原来二人出阵前得了司马计长锦囊，命雨来则开，二人拆开看时，却是教他们立即撤往长山，留数百人虚应故事。待十日后见长山脚下有黑烟四起，即起冲杀。
好果然道人，虽失了先机，却料定敌军人少，命左右拼死抵挡。双方正鏖战间，忽见李军背后烟尘四起，当先一人白盔银枪，正是张瑞。李军上下无不肝胆俱裂，王想忙推果然道人上马，果然道人尚不愿走，王想厉声道：“凤陵可以无王想，却不可无仙长。仙长不走，欲置凤陵于何地？”果然道人猛省，单骑催马往长阳去了。
果然道人到得长阳渡口，魏成率残军败归。果然道人收拾残军，只剩一万人马，而渡口早被大水所淹，冲垮浮桥。魏成四处收罗船只，只得十条扁舟。果然道人一面命士卒急速渡江，一面问道：“主公何在？”有内帐亲兵禀道：“主公起先不肯渡江，被诸人抬过去了。”果然道人点头道：“很好！”
忽地有斥候来报，张瑞骑军已离渡口十里。果然道人心中一惊：来得好快！下面转过一员大将，厉声道：“方今危急存亡之时，仙长尚浑浑噩噩么？末将讨令，愿守渡口，请仙长速速过江！”众人视之，乃大将魏成。果然道人心头一酸，命人取了一杯热酒，双手捧了去敬魏成：“将军请满饮此酒。”魏成接了，一饮而尽，大踏步出阵点兵去了。诸将知魏成此番断后，九死一生，心悯其壮，无不呜咽。王想排众而起，厉声道：“魏将军壮举，可昭日月！若将军真不幸取义，我等只合生聚教训，以雪前耻，告慰烈士。如何作此儿女态！”诸将凛然，不敢再哭。

却说魏成选了敢死之士五百人，纵马来至阵前，见远处烟尘四起，一彪骑军来势汹汹，当先者一员白袍小将，正是张瑞。魏成一摆两刃三尖刀，纵马出战，大喝道：“鼠辈，识得凤陵魏大业么？”张瑞大怒，正待纵马，早被旁边温桓按住：“小将军，兵贵神速，如何有空与他斗气？”张瑞猛省，银枪一指，那数千大军呐了一声，将魏成五百人团团围定，魏成狂呼酣战，往来冲杀，无奈势单力薄，难以回天，不多时便身中数创，血满征袍。魏成杀得手软，无力再战，只得仰天长叹。魏成喝道：“司马家请了！某家不欲被擒受辱，即行自尽。请宽限片刻！”张瑞高声叫道：“好汉！你自便就是，我不拦你。”魏成道：“多谢张公子！某家下地为厉鬼，佑我主灭了陈州，必也佑你一条性命！”说罢回身往长水方向去拜了几拜，拔出佩剑，便要自刎。

孤不欲战。
但凡上天有好生之德，生民以抚养，繁殖以延生，只秉仁德之志，怀慈悲之心，怀慰士民，春播秋收，鼓励耕织，繁荣商贾方是正道。怎奈人心不足，专以杀戮，尽百万生灵而求数尺之土，灭一城良贱而索数日之欢，其残其酷，日日在心。人之行，天之视。草菅人命者，天必罪之。怎奈孤民之子，孤子也；孤民之家，孤家也。使人籍孤家杀孤子孤畏罪不做一言者，冢犬也。民需干城，孤任之；民之罪，孤领之。于此设誓，长水为证：若使民安泰，孤愿以身为齑粉，白甲长红，天公只罪孤一人。
脱我红缎衣，着我白银甲；拔我金凤钗，束我白绫纱；执我明月刀，骑我月夜马；长嘶从此去，嘲风凤陵花。

魏成正待自刎，忽见长水上司马军乱了阵脚，一员女将手执黄龙明月刀，胯下追风月夜马，一路厮杀而来，那司马军竟拦她不住。那女将杀至魏成面前，叫道：“魏将军上马快走！”魏成听这声音好生熟悉，吃了一吓：“主公？”那女将又道：“既知是孤，奈何不从？”魏成忙认蹬上马，说道：“主公快走，魏成送你出去！”李月明叱道：“魏将军，孤命你领兵快走，孤自殿后！若有不从，军法从事！”便不管他，自去救李家兵丁。魏成哪里肯去？拍马紧随其后，只见李月明长刀如雪，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如一条白色长龙般，将一股数十人骑军救了出去。有一股残军被围在核心，远远望见一员女将将伙伴都救出去了，大哭道：“将军弃我乎？”李月明听了，反身杀回，司马军兵丁无人敢挡。
王敦远远望见杀出一员女将，将李家残军都救去了，心中焦躁，金雀斧开道，撞至李月明马前喝道：“来的女将可通姓名！某家长阳王敦来也！”李月明道：“凤陵李月明。”王敦一听大喜，寻思拿了魏成不算什么，拿了李月明便是头功，更不答话，与李月明厮杀。战到十余回合，王敦渐渐力怯，拨马败阵而走。恰恰赵义援军来到，恐其有失，与苏峤温桓拼死往救。李月明以一敌三，毫不慌乱，一刀斩向温桓，温桓长枪使了个“把火燎天式”，却拦她不住，当啷一声长枪脱手。赵义苏峤更无战心，保住温桓退往阵后。此时司马计长早已来到，见一员女将连败陈州四将，大惊道：“凤陵有此猛将，怕这番取胜不易。”张瑞听了，无名火升三千丈，大声叫道：“这何足道哉！看我取她首级！”催马杀下山来。魏成见张瑞杀来，提醒道：“这是陈州张瑞，极是厉害，主公务必小心。”李月明道：“不妨事。”举刀迎上。两人刀对枪，将对将，杀得难分难解，数百回合不分胜负，将两军都看得呆了。
张瑞厮杀良久，忽觉气力不济，原来他多日连战，早已耗了不少气力。李月明看出便宜，大刀如泰山压顶般斩下，张瑞抵挡不住，叫了声“啊也”翻身下马，早被魏成擒了。李月明命魏成带了张瑞撤了，缓缓回营，司马军投鼠忌器，只得坐视李家退过长水。
却说司马计长收兵，在长阳下寨，召集诸将道：“我料到果然欺我年少，必然散我援军，故先假张叔之命，令王德昭、刘长伪作不服号令，以骄果然。又命张叔往洛城替李卫，以李卫做疑兵吓退果然，再以十面埋伏之计破其大军，一鼓作气灭了凤陵。叵耐杀出个贼婆娘，坏了我大计！如今张瑞又被捉了去，须得一人为使，将其救回才是••••••”帐外忽有传令小兵奏道：“外面有一个先生，自称天海王想，要面见主公。”司马计长笑道：“使者来了。快请！”
那王想入得帐来，双方见礼毕，王想说起要以被困陈州的段达黄龙等人换张瑞，双方休兵，司马计长便应了此事。于是双方立了文书，王想吃了几杯酒，回营去了。
数日后，张瑞果被放归，司马计长好言安慰了一番，自回陈州不提。自长水一战，诸人皆知北陆双龙，司马计长神鬼难测，李月明勇猛无双，再无人敢轻视北陆两家。其后数年间两家各有攻伐，互有胜败，却是再也不出中州一步。

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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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包鸣泣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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