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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梁同人] 【家园】改编版《武林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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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7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直有个想法,《狂侠天骄魔女》、《武林天骄》、《飞凤潜龙》、《鸣镝风云录》、《风云雷电》内彼此之间也有矛盾冲突,和宋金蒙和战的历史背景也有很多地方冲突
这里打算对《武林天骄》做一下改编,主要还是在梁原来文字基础上,略作删增,消除一些矛盾之处。

凡是我增加的、或者改动比较多的文字,用黑体标出,希望听听意见,看看是否改得合适。
(删除的部分不标了,不过大段删的会在每部分最前面的说明里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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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分,荒山家变,改编《武林天骄》的第一到四回,合并一回后,改为三章
主要改动如下

1.檀羽冲的身世,梁羽生原著将张雪波设定为张宪之女,岳飞的外孙女。且不说把檀羽冲的汉人血统提高到这个程度是否必要,这种母系血统下,他后来是否还能成为金国的“武林天骄”,从时间上也实在诌不圆,因为按照原著,岳飞张宪冤死时,张雪波尚在襁褓中,按岳飞张宪死于宋绍兴十一年除夕(西元1142年),而《狂侠天骄魔女》中的重大情节完颜亮南侵发生在金正隆六年(西元1161年),也就是张雪波到那个时候也才20岁左右,檀羽冲还是个幼童。所以这个设定我完全取消,把张炎改成张雪波的生父而非养父,以把张雪波出嫁生子的时间都提前,而张炎下毒杀檀氏父子的原因也作了简化。

2.原著中檀羽冲丧父时的年龄一会说五岁一会七岁(据说是连载改出版时的问题),而过了三年丧母的时候又变成了十二岁。而檀羽冲的年龄,按照《狂侠天骄魔女》中给人的印象,采石之战(西元1161年)檀羽冲应该在二十岁以上——他要在武功初成之后到洛阳、燕京、江南,还要在金国武士中获得足够的声望以成为“武林天骄”。因此,檀道成与张雪波结婚必然在西元1141年之前,即岳飞被杀之前,所以设定张炎长期在外,只是在岳飞被杀后才心灰意冷回家隐居。对于檀羽冲的年龄,改编时定,西元1148年檀羽冲丧父,此时十岁,1150年丧母,此时十二岁。1156年十八岁时离开耶律玄元入江湖。

3.省掉了原著关于岳飞冤狱过程的一些叙述,因为既然张雪波不是岳飞的外孙女,那么张炎交待她为何必须仇金时候应该不必扯这么远。

4.省掉了檀公直说他在金国时候了解到的关于岳飞秦桧的一些内容,因为既然说他离开金国十几二十年,那么推算下来,他应该是在金太宗初年就因为政见不合,反对南侵离开金国中枢,而岳飞秦桧引起金国关注的时候他即使不在山上隐居也是在外飘泊,总之不可能再了解军政大事了。

5.去掉了宋国武士与金国武士勾结的情节,哪怕秦桧是汉奸,但也没有他手下随随便便一个武士就和金国大内高手相识而且可以彼此交换情报的道理的。

6.弱化了张雪波的武功,因为按照原著的叙述,张的武功还可以,那么她后来毁容逼祸显得不大合理(看见过她脸的也就是一个哈必图,她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能避开了,不至于非毁容不可)

7.原著中,金国的职官称谓大量使用清代,如贝勒、巴图鲁等,这里尽可能改为金代特色的职官称谓,如大王、郎君、合扎谋克等,而檀氏家族按原著是金国第一等豪门,虽然史无其事,但让檀羽冲改姓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改编中在女真高门中尽可能找了一个发音与檀相似的徒单家。相应金国皇帝征召檀公直的理由也根据当时在位的金熙宗的实际情况作了调整。

8.梁老似乎特别喜欢让他的配角在绝境时使用天魔解体大法,虽然是很有想象力的武功,不过成天大甩卖似乎也不大好,所以尽可能少写(不止这几节,以后改编也争取少用乃至不用)。

9.《狂侠天骄魔女》中檀羽冲的师傅是金人,而《武林天骄》中则变成了辽国人耶律玄元,从情理上讲,檀公直哪怕反对皇帝,他毕竟是女真人,只是因为反对政策而选择隐居,这样的人把孙子交给一个整天图谋复国的辽国王子作徒弟似乎不大合理,难道他准备让孙子以后跟着师傅走暴力反抗路线不成,所以改编中对檀羽冲进入师门的过程会做了一些调整。

10.因为上述改编,所以对一些武打文字做了些调整(包括把南宋派来的武士减少到三个——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如果要去掉檀公直的天魔解体大法,那怎么杀死第四个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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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ningbear 于 2014-11-17 21:09 编辑

一、鸳鸯同命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属谁?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文征明·满江红

  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赭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鲜苔。苍松映衬红崖,野花枫叶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未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虽然是荆钗裙布,却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
  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详。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一点儿不大平静。
  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传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这座山是座落在陕西大散关西北面的盘龙山,几年前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张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竟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搭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着,把铁棒也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乎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头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表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揉揉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到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哥,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吗?”
  原来这少妇名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名叫谭道成。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张家是本地人,谭家则是十几年前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迁到这座荒山的。十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狼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未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狼。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丈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只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却能打老虎!我不知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的神气。
  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吓慌了,才会摔那一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何瞒住我呢?”
  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这只是乡下人的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我能够却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愠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的把式,怕给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这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
  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半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未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而且是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的叮咛,她却不能违背。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泄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看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谭道成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还发现一包草菇。“今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爹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这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嗔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谭道成瞿然一省,方始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久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己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张雪波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就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了我啊。”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有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曲了。”
  张雪波道:“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作伴。”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
  “成哥,你在想什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几岁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几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得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自己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就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原来前天有个客人来找谭道成的父亲,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仗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慌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到,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现在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万一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寨了。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却难照顾。”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爹爹说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做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委决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谭道成道:“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孩子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得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上山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入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会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句。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缔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波笑得有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上山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谭道成斩钉截铁的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儿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八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已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得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雪波的父亲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用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新鲜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了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暖和。雪儿是你的的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我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媳妇说的,没有什么所谓公道不公道了吧?”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讲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渍。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够丰富的了。”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打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波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了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的好。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
  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摔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勾破。冲儿呢?”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直到如今还没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谭道成笑道:“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饭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惜自己,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胡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要公公和爹爹久等。那你赶快开饭,你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了的好。”
  两碗鸡汤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是不是好像要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就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只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日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缘故。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看在你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倒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她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她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把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摆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蓦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历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戮,就会致人于死地。”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的。除非你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得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的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少也还得苦练十年。普通的点穴功夫就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之内就可以练成。”
  所谓“普通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的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但她可不能不疑心,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二、亲友成仇 
  张炎正在劝女婿喝鸡汤。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儿还未出来的时候,给我品评品评,否则你就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谈老丈人的手艺了。”老丈人的说话这样风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来。
  笑语声中,谭道成端起鸡汤便喝。
  不料碗边刚刚沾唇,鸡汤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劲风扫来,汤碗落地开花,碎成片片!
  汤碗的破裂声和他父亲的暴喝声同时响起。
  “这汤不能喝!”
  原来是谭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儿子手中的汤碗的。他先发掌后发声,显然是怕来不及阻止儿子喝下鸡汤。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谭道成惊愕得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这汤不能喝?既然不能喝,为什么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问还未说出口来,他已听到了父亲的解答了!
  “张炎,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父子?”
  谭道成尚在发呆,他的父亲已是一声怒吼,向他的丈人扑过去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谭道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会有这个可能呢,岳父竟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这刹那间,他惊得呆了!
  父亲和岳父已经打起来了,谭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张炎的要害。张炎一言不发,也是招招狠辣。两亲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那里还像两亲家,简直是好像和仇人拚命!
  张炎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汤,也还这样了得!”他拚命抵挡,只盼能够支持到谭公直毒发的时候。
  谭公直也是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毒发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毙于掌下。
  恶斗中谭公直一个“移形易位”,转到张炎身后,双掌齐出,击他后心。张炎要向前窜,怕他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说被他打着,只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伤。若然向旁闪避,也势必露出空门,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门,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了。张炎难以救招,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无暇考虑,只能与对方拚个同归于尽!
  他脚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羚羊挂角”,恶狠狠地朝着谭公直的太阳穴猛击!
  谭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杀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溅尘埃,说不定甚至是双方同时倒毙!
  谭道成惊魂未定,但已恢复几分清醒,见此情形,吓得跳起来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有、有话、好、好……”
  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张炎左臂软绵绵地吊了下来,右掌离谭公直的太阳穴不到三寸,但已无力向前打去,谭公直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原来谭公直是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穿心掌改为擒拿手,向他臂弯打击,他是练有鹰爪功的,张炎的关节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给他顺势一拗,左臂关节,登时就给折断了。
  但对张炎而言,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谭公直不把穿心掌改为擒拿手,早已取了张炎的性命,不过若然这样的话,谭公直的太阳穴也有给张炎击中的危险。谭公直没有把握避开他这一击,只能先把对方一条手臂拗折,消解敌方致命的攻势。
  这一战他倒是没有受伤,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剧毒,待到发觉之时,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经过这场恶斗,恐怕纵有解药,也难活命。他避过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危险,只因为不愿意死在敌人的前头,并非是要饶恕敌人。他一脚踢翻张炎,眼睛已是一阵阵发黑,他大吼一声,扑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双手扼住张炎喉咙。谭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谭公直怒道:“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谭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药拿出来,饶他一死吧!”
  谭公直道:“他处心积虑,谋害咱们父子。用心如此恶毒,我绝不能饶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骗他解药!”但他说话的时候,精神不能专注,扼住张炎喉咙的双手,却是不免稍微松些儿了。
  说了这几句话,心跳越发加剧,指头也在渐渐僵硬了。他吸一口气,重新用力,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报仇!”谭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妻子走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扼住喉咙,当然说不出话。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恶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
  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
  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斥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父亲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
  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谭公直怒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说道:“媳妇已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里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情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的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
  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噗嗤一笑。笑声古怪之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扳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扼毙,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
  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练点麻穴。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个差太远,点麻穴虽然不必用重手法,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扼住张炎喉咙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肱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
  “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般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火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怆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槌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显然亦已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已,他已是无力杀人了。
  谭道成大吃一惊,呐呐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是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要谭道成手刃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
  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说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即使现在,在他看来,害他父亲也只是他岳父一个人。
  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的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的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的前面,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张炎涩声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藏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听我的话,赶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满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是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缘故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他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解药,丈夫也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卜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得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口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口来。
  他自忖已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立心骗他的。
  张雪波呆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
  张炎苦笑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地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似的,叫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捶胸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经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夫,我不能不顾。他被你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我怕我未走下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灭吗?”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
  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我。你要走,你自己走!”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涩声说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的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只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的!”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我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颓然坐下,状若木鸡。
  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绝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死不瞑目!”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我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忍不住骂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害你!你假装不懂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么?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是决意不走的了!”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天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
  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先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隐瞒武功,隐瞒身分,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姓谭;第二,你也不是汉人!”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睛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
  谭道成低声道:“雪妹,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给我。”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叮嘱过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直说道:“不错,我是女真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於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的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女真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的女真人,吃惊实是不小。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作为汉人,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同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也总是谭道成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女真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国和宋国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天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写下来是檀香的檀。而若按照女真语念起来,应该是‘徒单’,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了,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她抬起头来,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女真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女真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女真人。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女真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份,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份,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份?”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人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在金国受封为王,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茫,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贵族,为何他要和我在这荒山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已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到今天,方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檀公直道:“哦,原来你是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那么阴沉了。檀道成忍不住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贵族,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过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十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也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说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焉能中你毒计?”
  张炎说道:“好,不管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这才忽地问道:“以前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说起,原来张家虽然是本地的土著,但张雪波幼时却是和现在已经亡故的母亲两人一起生活,张炎常年在外,只是偶尔回家,那时候张炎告诉她们母女他之前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做些生意,因为兵荒马乱也和家里断了音信。最后折尽了本钱所以回到家乡来。张炎回家的时候,张雪波常常缠着父亲讲一些外面的故事,他父亲就和她说过一些抗金名将的事迹。张雪波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的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的元帅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帝在一天之内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来就被奸人害死了。”
  张炎说道:“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衔,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现在宋国的宰相。
  檀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
  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当然我离开金国已经二十多年了,秦桧究竟是不是金国派去的我不知道,不过他谋害岳飞,自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至少是个大奸贼,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於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说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到哪里?”张雪波道:“说到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
  “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於“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对这首词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已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歌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教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痛苦,还有疑惑。她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她的心里在抽搐,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她当然听得出来。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不,他不是胡虏,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虏!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
  她等待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你怎么会有岳少保亲笔写的字?难道,难道那些年你都在岳少保身边么?”
    “可惜我一共只见过岳少保两次,不过我也可以说一直在勉力为他收复中原效命。我是在建炎元年第一次见到岳少保的,那时候他刚刚因为上书劝皇帝北伐被罢职,所以他就自己去见河北招讨使张所大人投军,后来跟着王彦将军渡河北伐,我也是在那时候投军的。”
   “是你告诉我过的八字军的王彦将军么?”以前张炎也曾经对张雪波说过八字军在太行抗金的故事。
    “不错,之后岳少保又带兵去了南方,我则一直在太行的义军中,那时候我怕你们担心,更怕连累你们,所以没法和你们母女联系。”张炎说着,露出歉疚的神色,“直到十多年后,我才再次见到岳少保,那时候他已经是北伐的大军统帅了,刚刚在郾城大破金军。因为我以前曾经也在王彦军中待过,岳少保军中也有几个我相识的人,所以我和几个兄弟一起被义军派去和岳少保联络。得知我们的情况,岳少保很高兴,招待我们的时候,他就即席写了这首词,我就请岳少保把这幅字赐给我,这是我的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於我的生命。那时候,我们都认为用不了多久,岳少保就会渡过黄河收复河北,谁知道他却被秦桧这奸贼害死了。”虽然张炎之前也认同了檀公直的“昏君”论,不过出于习惯他还是说秦桧害死了岳飞,说到这里时,张炎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岳少保被害后,对朝廷我也是心灰意冷了,想再回太行山,却得知因为朝廷强令北伐的各路大军撤回,于是金兵得以集中兵力围剿后方,山寨也被攻破了,我再也无处可去,所以就回到这里隐居。没想到,我一生抗金,最后我的女儿嫁得却是一个金国大贵族……”张炎的声音中留露出极大的痛苦。

    她父亲一生都在抗击金兵,张雪波知道这也是她父亲一生的志向,作为汉人,张雪波知道,她应该为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自豪,而且,她确实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自豪。但是……
    但是丈夫是从小和她在一起长大的,十多年来,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

  可是她的爹爹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还有公公,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但这么多年,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而现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张炎涩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
  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明白!”
  张炎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了,沉声说道:“还不明白?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给敌人,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
  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不能嫁我也已经嫁了。我、我、我……”
  张炎心里叹气,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么样?”
  张雪波道:“我、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没害过汉人,他们没做过坏事,他们对我很好。”
  张炎冷笑道:“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
  张雪波道:“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打的只是野兽。爹爹,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
  张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铸此大错。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该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
  张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我恨不起来!”
  张炎冷冷说道:“没做坏事?唉,雪儿,你不懂得人心险恶……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骗得作他的儿媳妇,说不定就是一个阴谋!”
  檀公直一直静听他们父女辩论,此时忽地打断张炎道:“张大哥,要是你肯讲理的话,我倒想多说几句。”
  张炎道:“好,你说,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是死定的了,让你多说几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淡淡说道:“张大哥,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但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了吧?”张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道:“不是这个意思,说真话,你的忠义行为,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说法,我是一个坏心肠的金国王爷,那么你觉得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在荒山苦捱十几年?你别误会,我不是看轻你,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毕竟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颇大距离吧?”
  张炎窒了一窒,半晌说道:“谁知道你们有什么阴谋!总而言之,你是金国的王爷我就要杀你!”话虽如此,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给张雪波的感觉是,他只能执着公公是金国王爷这点“理由”,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
  檀道成叫道:“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这十多年来,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我的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贵族了!”
  檀公直忽道:“孩儿,你不要骂他,我只是为他可惜!”张炎怔了一怔,说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檀公直道:“可惜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教训。我离开金国有二十多年,这十几年又一直在这座山上,军国大事大约还没有你清楚,不过就凭我哪怕在这荒山上听到的一些传闻,我就敢肯定,岳少保绝对不是那种叫你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人。”
  张炎冷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放过你吗?”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喝道:“不错,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金国的王爷,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说道:“噤声,好似有人来了!”张炎吃了一惊,说道:“是你的手下来了么?”目光陡露杀机,张雪波恐他伤害丈夫,连忙扳着他的手。
  檀公直说道:“你、你们父女快、快躲起来,别多问,迟就来不及了!”声音低沉,但很坚定。
  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想道:“好,我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墙壁打开一道暗门,张炎就把雪波拉进暗门。
  这道复壁的暗门,是张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每逢他们父子出去打猎,张炎就把女儿支开,叫她去拾野菜或割柴草,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后来两家合而为一,复壁却没拆掉,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利用这面复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他进了复壁,暗门跟着关上。张雪波诧异之极,轻轻说道:“爹,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你布置的机关,连我也瞒过了。”
  张炎没有说话,伏在墙角,把耳朵贴地听声。
  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好,成哥的穴道还没解开呢,来的若是坏人,这,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正在想用什么法子“胁迫”爹爹答允,张炎已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别作声!”
  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
  这“伏地听声”的本领是他自小就练成的,积数十年经验,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但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
  在这样远的距离,本来咬着耳朵说话,来人还是听不见的,但他不敢冒这个险。而且他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即使愿意,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到的事,那又何必多说?
  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不由得心头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檀公直中了剧毒,过了这许多时候,按说已是去死不远了。将死的人,听觉怎能还如此敏锐?”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檀道成道:“愈气穴。”
  张炎把张雪波拉近贴着墙,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眼睛贴着缝隙,看得见外面情景。只见檀公直双指挟起一颗黄豆,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却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轻轻一弹,向檀道成飞去。
  说也奇怪,这颗黄豆一弹,檀道成就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
  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亦已知道是公公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
  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了口气。她又喜又惊,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之能。他能够替儿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张雪波松了口气,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的内功造诣,他暗骂自己胡涂:“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还能够支持得住,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该怎样呢?此际,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这话若是早半个时辰问他,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答是。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因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
  檀公直在喘声,跟着大声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稳,问道:“爹,你怎么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一边咳嗽,一面说道:“唉,我不行了!”
  他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替儿子解穴,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
  就在此时,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
  为首的那个武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檀大王,别来无恙,还认得小人么?”
  檀公直连连咳嗽,喘着气说道:“原,原来是哈蒲辇,请,请恕失迎。”心里想道:“哈必图是著名的勇将,我倘若没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只怕是打不过他了。”
  哈必图道:“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但我已不在合扎谋克了,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如今我是宿直将军了。”合扎谋克是金国皇帝的禁卫军,蒲辇和宿直都是中级军官,但是宿直将军归属殿前都点检司,是皇帝的贴身护卫,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就是合扎谋克的高级军官都不能相比。哈必图自报职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檀公直淡淡说道:“檀某僻处荒山,孤陋寡闻,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图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龙。老二叫呼沙虎。”
  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齐齐踏上一步,垂手贴膝,躬腰施礼。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说道:“不敢当。嗯,三位、三位同日光临,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请原谅,原谅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礼。”
  哈必图冷笑道:“我们这些人,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不过,我们是奉了皇上之命而来的。”说至此处,陡地提高声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呼沙龙变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违抗圣旨吗?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公直淡淡说道:“大不了是个死吧?”
  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动,放宽语气,说道:“檀大王,你别惊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檀公直道:“好,你说!”连声咳嗽。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心里着急之极。原来他的穴道虽解,功力尚未能够恢复。
  哈必图道:“说老实话,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先皇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但你可知道你令得先皇最恼怒的是什么事吗?”他们说的先皇,就是几年前去世的金太宗完颜晟。
  檀公直道:“我做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样是合先皇心意的,但以何者为最,请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请你指教。”哈必图道:“王爷言重了,指教二字,我如何担当得起?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这次奉命出京之时,皇上和我说及王爷当年之事,我才知道王爷获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对我的指教吧,请你转述。”哈必图道:“先皇最恼怒的是,因为你反对对宋国用兵。哼,皇上亲口对我说,因为你反对南征,不但先皇,连他也曾怀疑过你呢!”檀公直道:“哦,怀疑什么,怀疑我是里通敌国的奸细么?”哈必图道:“那倒不至于,以你的身份当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细。老实说,皇上对你的疑心,可比奸细这个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请直说吧!”哈必图道:“皇上怀疑你是想拢络人心,图谋篡位,换句话说,就是你要造反!因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百姓也大都是怕打仗的,你反对先皇对宋国用兵,还不是在收买人心。还有,你虽然不是里通敌国,但你主张与宋国谈和,宋国也必定乐于助你篡位。结果和里通敌国也是一样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来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吗?但皇上既然对我疑心这样大,为何还要召我进京?你又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必图道:“皇上对你的怀疑那是已经过去了。”其实他知道是未曾“过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这样说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现在就不怀疑了么?”
  哈必图道:“老实告诉你,皇上最初也还是疑心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皇上已经查得清楚,你并没有逃到宋国,也没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权的将军来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隐居,皇上才不疑心的。”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张还是和原来一样!吞并宋国,不知还要打多少年的仗,兵连祸结,又有什么好处?圣明天子,应该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祸根。若然依靠阴谋诡计,侵害邻邦,纵然得益一时,长远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试看现在秦桧害死岳飞,宋国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悼念岳飞的,不痛恨秦桧,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并宋国又岂易言。”
  哈必图笑道:“皇上说你那些迂腐之见不值一驳,但只要你还没有实际的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咎已往。皇上认为你是个人才,他还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话,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么样?不安心又怎么样?”
  哈必图道:“皇上对你这样宽厚,老实说我也为你庆幸。你若没有别的怀疑,那就安下心来,赶快接旨吧!”檀公直道:“请恕我不能接旨!”
  哈必图勃然变色,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都是白说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后果?”
  檀公直道:“可惜你不早来两时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图道:“却是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现在这个模样,还能和你上京么?”
  哈必图素知檀公直武功高强,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檀公直这副萎糜不振的模样,已经有点疑心,还道这是檀公直假装出来的,但经过了这半枝香谈话的时间,看来又不像是假装,他不禁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檀大王,你怎的弄成这个模样,是有病吗?”
  檀公直缓缓说道:“老实对你说吧,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的。我想不到皇上会赦免我,与其迟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服毒了!”
  哈必图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已经服毒?”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来了,想听听皇上有什么话对我说,勉强运用内功才能够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图叫道:“王爷,你不能死!你赶紧运用内功,多支持一些时候吧。待我给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经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这剧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图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对檀公直的武功颇为忌惮,心里还有点恐怕他弄假,当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拦在父亲面前,双目向他怒视。
  哈必图道:“这位想必是檀大王的郎君吧,请让开!”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么王爷郎君,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是我爹爹的儿子。你们擅自进来,已属无理,我不许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图无暇多言,喝道:“让开!”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图练的是大力金刚掌,使出来的却是迷踪掌法。本来金刚掌属于阳刚一路,迷踪掌法则以飘忽见长,并非以力取胜,两种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难兼练的。檀公直见他出手,也不禁有点佩服,心里想道:“他能够把极其刚猛的掌力藏于阴柔的掌法之中,纵然还不能说是自成一家,也是很难得了。怪不得当今皇上将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见哈必图这一掌已是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这一掌变幻无方,可虚可实,若然是打实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伤。学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自是本能的会用全力抵御的。檀道成大喝一声:“我与你拚了!”立即还击。他使的这招有个名堂,叫做“铁门闩”,是攻守兼备的招数。一掌护胸,一掌反拨敌腕。但哈必图的掌法真是奇幻无比,檀道成的“铁门闩”也闩不住,只听得“乓”的一声,他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这一刹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头,暗叫:“糟了,糟了!”
    原来他刚才说出儿子不懂武功,请哈必图手下留情的那句话,真正的用意其实还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图求情,而是提醒儿子的。
  要知哈必图是奉命来召檀公直入京的,当然是不能做得太绝,要是檀道成假装不懂武功,也不用内力招架,哈必图一定不会施展杀手。但若给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差不多可以和他棋鼓相当,那就非逼他施展杀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儿子放弃抵御,这一着看来虽是“险棋”,其实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
  但见面一招,儿子就给哈必图打个正着,这却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后头。
  檀道成被哈必图一拳打着,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但在檀道成的感觉,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又轻轻放下似的,他脚沾实地,发觉自己竟然是毫发无伤。这个结果,不但是他的父亲始料之所不及,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刹那间,他不觉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哈必图。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大王,你倒也不算骗我。令郎虽然懂得一点武功,但武功却甚平庸,以你的所学,说他不懂武功也不为过了。我只奇怪,你一身惊人本领,为何不传儿子?”
  檀公直是个武学大行家,只要对方一出手,他就能够看出这人的武功深浅。在他的估计,哈必图的武功应该是比他的儿子稍高,但也相差不远,但如今哈必图竟然说他的儿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样子又不像是说“反语”。
  “难道是成儿终于听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冒了生命的危险,假装不懂武功?”但看儿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态,又不像是假装得来。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装胡涂,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够无灾无难,在山上打猎过这一生的,一个平凡的猎人,又何须懂得什么高深的武功?何况即使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也是难免一死,练成功了又有何用?”
  这个原因,檀公直一时尚未想到,原来他的儿子是给张炎以独门重手法点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汤之后,内力剩下来的亦已不及原来的两成。虽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颗小小的黄豆,就给儿子解开穴道,但却未能令儿子的气血畅通。这种用重手法所点的穴道,勉强解开之后,最少还得半个时辰,方始能够恢复原有的功力。
  檀公直话犹未了,哈必图已是一跃而前,掌心贴上了他的大椎穴。原来哈必图对他还是不无顾忌,所以檀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给我一个痛快,让我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图道:“檀大王,你别这样想,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的!”
  说话之间,他已替檀公直把过了脉,心里想道:“看脉象是衰弱已极,离死不远了。难道当真是服了毒?”当下回过头来,向呼沙龙招一招手,说道:“你来看看檀大王中的是什么毒?”
  原来呼沙龙对药物学甚有研究,而且擅于解毒。他上来仔细察视,不觉皱起眉头。
  哈必图的心上好像悬了十五个吊桶,连忙问道:“怎么样?”呼沙龙道:“檀大王的确是服了剧毒,主药是孔雀胆!”
  哈必图虽然对药物学无甚研究,也知孔雀胆是天下七大剧毒之一,孔雀胆研成粉末只须蘸上一点,放在茶酒之中给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窍流血而亡,这种剧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他吃了一惊,说到:“还有救么?”
  呼沙龙沉吟不语,哈必图大为着急,继续说道:“呼老大,请尽你的所能,挽救檀大王的性命。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让他见到皇上。”
  原来金国现在的皇帝本来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因为得到了掌握军队的几个宗室亲王的支持,所以才继承了皇位(上一代皇帝金太宗只是他的叔祖)所以他即位后大部分权力都是在几个叔伯辈的亲王手中,最近他的叔叔宗弼,也就是四太子兀术病逝,皇帝才开始亲政,因此他急需有威望的人来帮他稳定政局。所以即便他不喜欢檀公直的政见,也想把檀公直找回去装点一下门面。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告诉哈必图,但他的圣旨却是说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图必须设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对呼沙龙说的那句话,其实亦即是向呼沙龙暗示:“这老头要死,也得让他见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龙道:“哈统领,你身上可备有大内秘制的续命金丹么?”哈必图道:“有!”呼沙龙道:“先给他服下一颗。”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塌你们的续命金丹。”
  哈必图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颗续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咽下。
  呼沙龙道:“这药丸虽然称为续命金丹,但是否能够续命,这可还得看檀大王自己。”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会他。哈必图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呼沙龙道:“说老实话,续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胆之毒的,但可以略为缓和毒性的发作。倘若换了另一个人,最多也只能‘续命’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过,檀大王和别人不同,他是练有上乘内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运用内功调匀气息配合药力的运行,那么我想说不定还可以见得到皇上。”
  哈必图微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檀大王,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现在什么都说明白了,皇上对你实是宽厚无比,你应该可以抛开顾虑,不再求死了吧?”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现在才劝我求生,不嫌太迟了么?”
  哈必图道:“不会迟的。你没听见呼沙龙说吗,你已经服了续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够活多久?”
  呼沙龙道:“人寿难测,不过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龙道:“当然不只多活一天。檀大王,我和你说老实话,不错,续命金丹并非对症解药,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断你的寿元。但以你的内功造诣,加上我们的小心照料,我敢担保,你总可以活着见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们要我活下去,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交差。多谢了!”
  哈必图怔了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呀,蝼蚁尚且贪生呢,我们要你活下去,难道你反而不愿意么?”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无知无识的蝼蚁!”哈必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图道:“檀大王,你不要动什么胡涂念头了。请你接过圣旨,跟我们上京吧。你走不动也不打紧,我们会抬你下山,山下有车马备用,我们会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道:“我早已说过,我不能跟你们上京!”哈必图道:“为什么还是不能?难道你不想活着见皇上?”檀公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乐一些,这里是我的家,我想在家里死。省得长途跋涉,到了京城也是个死。同时也可省掉你们沿途照料我的麻烦!”
  哈必图道:“但这是圣旨呀,你怎能辜负皇上之恩,拒绝上京面圣?”
  檀公直道:“你们替我谢圣上洪恩吧!”
  哈必图道:“皇上还准备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师,皇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内有的是灵丹妙药,还有御医替你医病,说不定你还可以长命百岁!”
  檀公直笑道:“对呀,如此说来,皇上是认为我还有用处,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对皇上丝毫没有用处,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图道:“檀大王,你文武全才,怎么能说是没用?”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但好像你刚才也说过,我那些主张,皇上认为是‘迂腐之见’,直到今天,皇上仍是十分不满的。我不会改变我的主张,那么又何必去惹皇上的讨厌?”
  哈必图禁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抗旨之罪,檀大王,你是知道的。不错,你服了毒,你已拚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连累吧?你若肯奉旨,令郎可以继承你的爵位,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后果如何,那我,我可就不敢说了!”檀道成冷冷说道:“有什么不敢说,大不了把我处死,我能够和父亲同生共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向父亲磕了个头,继续说道:“爹爹,你为了金国百姓,反对打仗,你才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舍生取义,不惜抛弃富贵荣华,你真是我的好父亲!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做你的儿子!”
  檀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哈必图放软口气,说道:“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着寻死觅活。对啦,听说郎君已经娶了一个汉人之女做妻室,你们的亲家呢?”
  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们下山去自寻生路了。”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是什么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战祸,来到这山上开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图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个普通百姓结成亲家?”
  檀公直心里想道:“听这口气,大概他对张炎亦已起了怀疑,但还未知他的来历。”
  “我也早已是普通的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世。”檀公直道。
  哈必图道:“你那亲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国王爷?”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
  哈必图道:“那你用什么理由要他们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们逃走,我是叫他们避难。”哈必图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檀公直道:“谁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这座山也可能有军队扎营的。因此我叫他们回宋国去躲避战祸,并非是因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们逃走。”
  哈必图忽道:“他们真的是已经逃走了么?”
  檀公直道:“他们是去避难!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二字我也不和你争论。你不信大可自己去搜,反正只有两间屋子。”
  哈必图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里头卜卜地跳,在张炎的掌心写字:爹爹,你打得过他们吗?
  张炎在她掌心写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动。
  说话已经停止。复壁里的张炎父女,房间内的檀公直父子,四个人都是绷紧了心弦。
  过了一会,只听得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要你抱,放开我,放开我!”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带你去见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儿子已经给呼沙虎抱进来了。
  孩子充满惶惑的眼神向父亲求助,“爹爹,爹爹,这人不肯放开我,他还说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过去,却给呼沙龙将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许乱动!”
  他们这个孩子虽然还不过十岁,却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聪明得多。一见这个情形就嚷:“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你们欺负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诉我,他们是吗?”
  檀道成道:“冲儿,你真聪明,他们当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爷爷,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是他们欺负了你吗?”
  呼沙虎喝道:“不许乱叫乱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檀公直柔声说道:“冲儿,不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话吗,好男儿是流血不流泪的。恶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长大了再找恶人算帐!”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这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你先得听我们的话。”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欺负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开你,可要老实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妈妈呢?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吗?”
  孩子没有回答他,但这个问题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亲发问:
  “爹爹,公公和妈妈呢?公公刚才还和我玩耍的,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还以为是刚才的事情。”檀道成道:“冲儿,你别多问,只要你乖,公公和妈妈就会回来。”
  呼沙虎见套不出孩子的口风,转而面向檀公直冷笑发话:“你说你那汉人是普通百姓,恐怕不对吧?”
  檀公直道:“有什么不对?”
  呼沙虎道:“这孩子是给人点了睡穴的,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点穴功夫?”檀公直道:“是我点的。”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爷,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这种点睡穴的功夫,却是南方汉人的武学,和檀大王你所学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对这门点穴的功夫略知皮毛,那人用的也是最轻的手法,我才能够给这孩子解开。”
  檀公直淡淡说道:“是吗?我可不知我这亲家懂得武功。但他们已经走了,你们若是闲着没事做,就自己去访查他吧。”
  哈必图冷冷说道:“檀大王,你的亲家走了,你这孙儿可是走不了!”
  檀公直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你要将他怎样?”
  哈必图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大王,你应该比我清楚。”
  檀公直怒道:“一个小孩子你们也不放过,用孩子来威胁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图道:“这话你应该向皇上去说,我们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强抑心中悲愤,哽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恐怕也顾不得冲儿了。”
  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惶已极,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哈必图站了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耳朵也似乎竖起来听。呼沙龙愕了一愕,问道:“哈总管,什么事?”
  哈必图道:“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会吧,里里外外,我都已经搜过了。”说话之间,他已经踏出门外张望一下,又再回来,说道:“外面也没见有人来。”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这三个字,登时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哈必图心里想道:“不管这屋子里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时候,放一把火,烧它个干干净净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
  檀公直说道:“这孩子不但是咱们檀家的,也是张家的。为了保存两家的骨肉,我决意接旨!”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大王,你早说早就好了,累这孩子多受惊恐。”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递给我吧。圣旨说的什么,我已经知道,宣读的仪式也可免了。”
  哈必图但求他肯接旨,这些“小节”自是不想和他计较了,当下笑道:
  “王爷是皇亲国戚,这些朝廷上的仪礼,自是不必加在王爷身上。王爷说可免那就免了。”就这样好像“私自授受”一般,把圣旨递给了檀公直。
  檀公直道:“我走不动,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副担架。”哈必图笑道:“我背你下山也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宿卫将军,我怎敢把你哈大人当马来骑,还是让我躺在担架上,你们叫人抬我下去的好。”听到檀公直肯和他去上京,哈必图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说道:“这个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造一副担架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是皇亲国戚,我们能服侍你老人家进京,这是我们的光荣。担架用不着找别人抬了。”
  檀公直道:“好,随便你们吧。但我这小孙孙——”
  哈必图道:“檀大王已经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担心这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冲儿,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妈妈他们自然会找得着的。”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这孩子的外公和妈妈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树林里,故此檀公直才敢叫这孩子自己下山寻找亲人。哈,这老匹夫以为自己聪明,却不知正是胡涂。有这孩子做饵,他的汉人亲家也非落网不可。”
  他哪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们相信他的亲家并非藏在屋内,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
  但却有一件事情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开了他的孙儿,他的孙儿却不肯走。
  他接了圣旨之后,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爷爷,我不许别人欺负你,我不走,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拳头就在哈必图身上猛擂。此时哈必图正在扶着檀公直。檀公直道:“冲儿,听话。你不是要妈妈吗?快去找妈妈吧。”
  孩子叫道:“我要妈妈,也要爹爹和爷爷,要走,咱们一起走。”一面叫,一面还是在哈必图身上猛擂。
  忽地只听得“卜”的一声,孩子飞了起来,好像皮球一般给抛了出来。
  孩子是给哈必图的内力弹开的,他的内力运用得恰到好处,孩子给抛了起来,又轻轻落下,就像给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提起,放在门外。这孩子倔强得很,落在门外,一站稳,又跑进来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爷爷!”呼沙虎喝道:“小杂种,你不走我打死你!”
  果然他说打就打,噼噼啪啪,打了小孩子两巴掌。下手虽然不敢太重,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轻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伤了孩子,好让孩子害怕非跑不可。孩子给打得“哇”地一声哭喊,但想起爷爷“流血不流泪”的教导,只喊了一声,就不哭了。“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语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中痛如刀割,但因给张炎按住,无法出去,檀道成却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对呼沙虎就是一拳。此时距离他的穴道解开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他的功力恢复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开,感觉对方气力不小,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运掌如风,已是连使两记狠招,形同拚命。打得呼沙虎却不能不退了两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还没有杀你的儿子,你就要和我拚命么?”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复,可以和他旗鼓相当。但他只有猎兽的经验,和高手打斗,他是毫无经验,所以纵然功力相当,他也还是打不过呼沙虎的。来势越猛,败得越快。檀道成挥拳猛击,呼沙虎笑道:“郎君武功不错啊!”左拳变掌向内一圈,右臂一滚一拧,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发力,檀道成这条手臂非断不可。
  张雪波在墙壁偷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虽然给张炎按住,已是发出一点声音。
  哈必图道:“不可伤害郎君!”呼沙虎一声冷笑,运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个四脚朝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给骗了。这位郎君非但不是不懂武功,就是在点检司的护卫里面,他的武功都可以算很不错呢!”
  哈必图忽地站起来,把耳朵贴着墙壁。
  正当他想用重拳击破墙壁之际,突然听到嗤嗤几声轻响。
  檀公直把圣旨撕破了!
  哈必图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回过身来,颤声喝道:“檀大王,你,你干什么?”圣旨早已给撕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呼沙虎已经注意到哈必图刚才的动作,心想:“难道这墙壁里有什么古怪?”心念一动,墙壁突然裂开,张炎扑了出来!
  呼沙虎想不到墙壁里藏有人,只见白光一闪,张炎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小腹!呼沙虎大吼一声,一掌把张炎推得撞向墙壁,但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几晃,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张炎叫道:“雪儿,你和冲儿快走!”
  张雪波抱起孩子,却没有走。
  呼沙龙已经和张炎打起来了。孩子叫道:“妈妈,你快去帮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张炎叫道:“雪儿,你们母子赶快逃生。冲儿,听外公的话,练好本领,再替外公报仇!”
  呼沙虎在地上滚了两滚,嘶声叫道:“哥哥,你要给我报仇!”双腿一伸,死了。
  呼沙龙怒极大吼:“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我要把你们通通杀掉!”
  哈必图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龙决不会输给张炎,心里想道:“这老头倘若沉得住气,大概还可以打个三五十招,他若拚命,只有输得更快!”
  他放下了心,回过头继续对檀公直施以威胁:“檀大王,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把圣旨拾起来,否则你的儿子、媳妇、孙儿、亲家,一个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经脉未曾打通,情知此时动手,决计打不过哈必图,只盼张炎能够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势,哈必图已是逼得他无法拖延时候了。
  他咳了几声,喘着气说道:“我说过什么?”
  哈必图怒道:“你说过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接旨了呀。圣旨已经在我的手上,只不过我把它撕碎罢了,你不能说我没有接过圣旨!”
  哈必图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冷冷说道:“请你不要胡扯,干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京?”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只说过接旨,可没答应跟你上京!”
  哈必图冷冷说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个先杀你的儿子,第二个再杀你的孙儿!”
  檀道成刚刚爬起来,脚步还未站稳,哈必图向他扑来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给他抓住,他忽觉背后微风飒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击下。
  哈必图不愧是高手,当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有人偷袭,反手就是一掌。
  双掌相交,“蓬”地一声,檀公直晃了几晃,哈必图也给震得斜窜两步。
  檀公直叫道:“成儿,快去帮你岳父!”
  哈必图又惊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骗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没骗你我已不能动武!”
  哈必图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虽未消失,但内力却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不假的。于是冷笑说道:“好,你既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去见圣上,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去见阎罗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过,可得请哈大人你先到黄泉替我开路!”一记“铁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挥,迅如闪电地向哈必图面门掴去。
  哈必图心中一凛:“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还是这样矫捷!”当下身形一闪,探掌来切檀公直右臂,双指点向他的曲池穴。檀公直突然缩掌,哈必图身形冲上,左掌突出,变成“肘底看锤”,拳头一抵掌心,哈必图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直却退了两步,这一招檀公直吃亏更大了。
  张炎与呼沙龙双方都在拚命,张炎被他击中一拳,“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负伤恶斗,狂呼有如疯虎。
  张雪波放下孩子,说道:“冲儿,你自己逃生了,娘亲顾不得你了!”
  檀道成蓦地大叫:“娘子,你快抱冲儿逃生,这里有我!”拿起一柄猎叉,立即冲上前去与外父联手。但檀道成是刚刚受了伤的,伤得虽然不算很重,也不能算轻,如何还能抵敌一流高手。呼沙龙冷笑道:“你这小子也来送死!”挥臂一格,避过叉尖,在杆上重重一击,檀道成虎口震裂,猎虎叉脱手飞出门外。
  哈必图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拳疾发如风,一个“攒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攒出来,冲打檀公直的太阳要穴。由于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招狠辣,哈必图若然稍有顾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在这生死关头,性命当然比圣旨更紧要了。檀公直心里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亲家为我丧生!”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这口鲜血一喷,却更显得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图见他吐血,初时还以为他是受了内伤,那知欢喜未过,只觉对方的内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原来檀公直不惜耗损元气,借疼痛集中精神,这一掌实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哈必图大惊要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这一次是哈必图狂喷鲜血了!
  另一边的剧斗亦已有了结果。剧斗中檀道成气力不支,步法稍见缓慢。呼沙龙一发现有机可乘,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哪知檀道成虽给踢翻,仍是顽强之极,竟然抱住他的双腿。这一抓刚好抓住他膝盖的环跳穴。呼沙龙飞脚踢檀道成之时,已经给张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时双腿麻软,不由自己地跪下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咙之际,张炎已经扑到他的身上,双手用力一拗,“咔嚓”一声,把他的颈拗折了。呼沙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跟着他的弟弟去见阎王了。
  哈必图口吐鲜血,狂奔冲出大门。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归于静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几晃,颓然坐下,此时他只觉丹田就好像有一团火似的,内力似乎不再受控制,心头一凛,想道:“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过明天了。”张炎心如刀绞,将他抱住,说道:“亲家,我错怪你了!”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无憾。此地不可久留,你们快走吧!”张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个银瓶,把瓶中仅存的两颗药丸都给他服下。檀公直苦笑道:“我的伤恐怕是无药可解的了,何必糟塌你的药丸。不必为我费神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张炎不知道他是由于元气耗损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胆的剧毒方出此言。  
  “亲家,我和你说实话,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胆的毒的确不是这药丸所能净尽解消的,不过性命却是可以保全。亲家,你以后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与人动武,你的寿命应该不会受损。”张炎说道。
  张雪波正在扶起他的丈夫,闻言松了口气,说道:“公公,咱们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山躲起来,你不能动武也不要紧。”


三、毁家逃难
  檀公直道:“你们先走一步,待我养好了伤,再去寻找你们。”其实他虽然得了张炎的解药,也还是活不过明天,只是他不想给儿子和媳妇知道而已。
  张雪波不知真相,说道:“公公,你不是说过,难保那些人还会再来么,你怎可冒险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个人总比较容易隐藏一些,再说我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不动的了。”
  张雪波道:“我们可以照顾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是受了伤的啊,他们或许勉强走得动,也还是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紧要的是,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难道我还能要你扶我下山么?”
  张炎道:“亲家,我和你说老实话,我也是走不动了的,我陪你在此养伤。”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没受伤,你携带冲儿下山。”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离开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么?”
  檀道成道:“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张炎缓缓说道:“雪儿,你的公公说的话是对的,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你一定要扶养他成人!”张雪波哭了出来,说道:“爹爹,别这样说,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正自争持不下,却听见屋外又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这次来的却不是金国的武士了,而是三个汉人
    为首的一个一踏入屋内就哈哈一笑,说道:“张炎,你想不到我会找到这里来吧?”张炎一见来人,也吃了一惊,回答道:“甘必胜,听说岳少保归天之后,你在秦桧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来这里干什么?”原来这个甘必胜本是岳飞的部下,当年和张炎在军中曾经见过几次。
  甘必胜道:“张兄,多谢你还记得我。这位老段你也该也见过一次,你还记得他吧?”
  张炎说道:“我没工夫和你们叙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甘必胜道:“实不相瞒,奉命捉拿捉拿钦犯,所以我来这里请你去临安走一趟的……”
  张炎怒道:“钦犯,谁是犯人?”
  甘必胜道:“半个月前,临安有人行刺秦相爷,刺客中有两个被认出便是当年与你一起到岳飞军中的太行山寨使者,如今正在到处查捉余党,所以麻烦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张炎犹豫不定,他自然知道,跟着这伙人去临安自然是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同他们动手,眼下檀公直因为中毒已经不能使用武功,张雪波武功平平,而他和女婿又都受了伤,甘必胜的武功他是知道的,绝不在自己之下,那个“老段”和另外一人的情况虽然他不了解,但既然都是秦桧派出来的武士,那么恐怕就算不及甘必胜也不会相差太远。他自己虽然不在乎生死,但是他也要考虑他的女儿和外孙的安危。
    这时,那姓段的插话道:“张炎,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权衡了半天,张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你提醒我,不错,人生终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好,我束手就擒便是!”
    甘必胜笑道:“这就好,咱们是老朋友,只要你识相,我当然不会太过难为老朋友的。不过,公事公办,你老兄的武功我一向是很佩服的,所以我要点了你的穴道。”原来他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呼沙龙呼沙虎的尸体,虽然人并不认识,但是金国武士点检司的服装他却是看得出来。他知道张炎以前的经历,对于金国会派人来抓捕张炎倒并不意外,不过张炎能杀死两名金国大内侍卫,让他对于张炎现在的武功也颇为忌惮。
    虽然张炎准备为了亲人牺牲自己,但是檀道成却不能看着岳父去送死,他拾起地面一柄猎叉就朝甘必胜冲上去。他这一冲,檀公直早已蓄势待发,一出手动如脱兔,第一招就打中了那个姓段的。那个段姓武士给他一掌打着胸膛,先是大吃一惊,跟着却是大喜。原来他只是觉得有点疼痛,按说高手拼斗,对方若是用上内力的话,给打着胸膛,那是非得当场呕血不可的。檀公直当然不会是手下留情,有内力而不使用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自然只可能是之前受了重伤,真气都已涣散了。他拔出宝剑,正要反击,张炎却已经扑了上来。
    张炎伤势之重,仅次于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是以他的打法也与众不同,一上来就是蛮打。双臂齐张,好似两把铁钳,将对手拦腰箍住,两人变作了倒地葫芦。段姓武士又惊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青钢剑有三尺多长,他的身体已经被压在下面,手臂缩不回来,只好尽力弯曲手腕,反手把剑尖插入张炎背心。剑尖已经刺了进去三寸有多,他正要用力插过张炎的心脏,不料已是力不从心,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正好在这生死关头,张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气愈穴。气愈穴乃是三阳经脉汇合之点,一被按住,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张炎奋起神威,把敌人的头颅往地上猛撞,等到对手脑袋开花,张炎松了口气,方始隐隐觉得全身发麻,他的气力亦已用尽了。张炎回头看檀公直时,却发现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原来那一掌也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另一名武士叫做郑德业,本事不及甘必胜和那个段姓武士,他只道女子容易欺负,所以一开始动手就拔出腰刀跑过去抓张雪波,张雪波用张炎的匕首应敌,她完全没有与人动手的经验,总算身法比郑德业快,只能勉强维持。郑德业一时胜不了张雪波,恶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扑去。檀道成一见孩子危险,他本是和甘必胜交手的,现在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顾不得对手,硬冲过去,甘必胜在他背后立施杀手。那孩子跌倒地上,郑德业正要一脚踏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已是一叉向他刺来。郑德业见他势如疯虎,不敢抵挡,慌忙躲闪。但就在此时,甘必胜的剑亦已从檀道成的右肋刺入。檀道成喝道:“我与你拼了!”来不及掉转猎叉,五指如钩,反手抓破了甘必胜的咽喉,甘必胜倒了下去,血流满地。但檀道成的伤口扩大,鲜血亦已在大量流出。檀道成叫道:“冲儿快逃,长大了给爹爹报仇。”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吓得傻了,此时虽然已爬了起来,却没有逃。郑德业看到机会,一下子已是把孩子抓到手里,郑德业已经看到两个同伴都已经死了,但对手的男人大人也都各个受了重伤,正考虑是赶快逃走还是要挟张炎,那孩子突然张口在他肩头一咬。郑德业大怒喝道:“小杂种,你不想活了!”不过他可舍不得这个人质,只能把孩子高高举起,作势要把他摔死。张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儿子,无暇思索,把手一扬,匕首飞出。郑德业正在张口大骂,他低估了张雪波的武功,又被孩子遮着视线,匕首飞来,恰好飞入他的口中,他叫也叫不出来,身躯向后倒下,孩子给抛了出去。张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儿子,定睛看时。郑德业已是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倒在地上。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但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看到鲜血好似箭一样从郑继业口里射出来,当的一声,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扑入她的怀中,张雪波紧紧将孩子搂住。母子两人,都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三个宋国武士都已死了,但他们这两家人,除了张雪波母子之外,三个大人也都受了重伤,命在须臾了。
  张雪波吓得不知所措,爹爹、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个呢?他们伤得这样重,恐怕哪一个也救不活了!
  张炎忽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银瓶,抛给张雪波。
  “这是金创药,快,快给成儿敷药……”张炎嘶声叫道。
  张雪波接过金创药,只听得丈夫也在叫道:“别管我,快给你的爹爹敷药!”张雪波向丈夫走近两步,略一踌躇,回头看一看张炎。
  张炎嘶哑着声音叫道:“我做了错事,亲家,你就让我以死赎罪吧。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儿,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张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张炎已经闭上眼睛,她跑去探张炎的鼻息,张炎已是断了气了。
  张雪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也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呆了一呆,拿起那瓶金创药,又向丈夫跑去。
  这时檀公直沉声说道:“贤媳,你听着,我已经给冲儿找了师父,我的房间里有一把檀香扇是他画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冲儿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那人叫德、德充……”声音越说越小,原来他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张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诉她,他的那位好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儿子的师父名字,但公公只能说出这个人的姓,名字却是说不全了。檀公直细如蚊叫的声音也中断了。
    张雪波顾不得去问公公,她把那瓶金创药倒了一半在檀道成的伤口,但是此时檀道成的头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睛也在慢慢阖上了。张雪波叫道:“成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檀道成道:“雪,雪妹,请原谅我,这副担子我只能让你独自挑了!”
  张雪波心情激动之极,拿起张炎的那柄匕首,说道:“成哥,咱们是说过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爹的吩咐吗?要死容易,活着抚孤却难!难的留给你做,我要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活下去!”
    “当”的一声,张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说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扑到父亲身上,张雪波呆若木鸡,好像灵魂脱离躯壳,也随丈夫去了。
  孩子的哭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忍住眼泪,把孩子搂在怀中,说道:“记着爷爷的话,好孩子是不哭的,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可怜她在这样说的时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声了。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却倒流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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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7 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楼主对宋系列也是情有独钟啊,搬椅子等着。文章不参赛么

ps没看到有标出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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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托冷沁香寒,华苞欲绽慕朝颜。丹心意向何处系,随风绾处自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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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3楼(金华丹) 的帖子

当时正在用编辑标出,现在第一部分的已经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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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7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4楼(morningbear) 的帖子

哦好吧,现在看到了,是我太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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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托冷沁香寒,华苞欲绽慕朝颜。丹心意向何处系,随风绾处自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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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分,即官衙喋血,主要是改编《武林天骄》的第五到七回
除与上几节一样的涉及金代历史职官等所作改动之外,还做了一些改动主要如下

1.原著中的商州节度使完颜鉴在这里改成了天兴军节度使完颜鉴。原因如下,首先,金代在商州没有设置过节度使,所以只有商州防御使,不存在商州节度使,如果说这是小问题的话,原著中多处提到檀张两家隐居的盘龙山,在商州境内,也是宋金边境要冲大散关的西北方。问题是大散关在陕西西部,而商州在陕西东部,无论如何,在大散关西北方的地区是绝对不可能划入商州辖境的,因此改为大散关西北方的天兴军凤翔府(现在的宝鸡一带)

2.节度使大人是原著中提到金国第一高手完颜长之的堂侄。按《狂侠天骄魔女》中,无所谓金国第一高手的说法(金国武士的偶像是檀羽冲,在采石之战时完颜长之的武功实际还稍胜檀羽冲,但他长年隐居,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情况),直到《鸣镝风云录》《风云雷电》也就是檀的中年时代才有完颜长之是金国第一高手的说法,在檀的童年时代,公认的金国第一高手应该是轮不到完颜长之的,所以改编中去掉了完颜长之这个第一高手的头衔(相应的,节度使大人也就不会武功了)。那么那个时代金国有没有可以称作第一高手的存在?《狂侠天骄魔女》中檀羽冲的师父是三和逸士金国一脉的传人,无疑他应该是可以当得起这个身份的人,不过按照《武林天骄》檀的师父变成了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改编过程中折中两者,做了一个这样的设定,即耶律玄元是三和逸士辽国一脉的传人,而另有一位三和逸士金国一脉的传人是当时的金国第一高手,也就是檀公直准备让檀羽冲拜的师父(不过最后被耶律玄元抄走了师弟的徒弟)至于其姓名,我没有原创人物,所以干脆从《飞凤潜龙》里把“金国有名的武学名家”德充望拖来凑个数。

3.打斗中删去了耶律玄元破武当剑阵的一段,一来一般印象里武当派似乎南宋初还没有(张三丰生平倒是有北宋、明初两说),重要的是武当山毕竟在南宋境内,这么堂而皇之的为金国服务有点诡异,这段描写也不算精彩,所以干脆删掉了。

4.原著中耶律玄元当年安排了两个花王到齐府,其中一个“小何”后来出卖耶律玄元杀死了“老佟”,说起来雪藏一身武功为花匠30多年,然后在人身暮年旧主来的时候突然决定出卖旧主换取荣华富贵,这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所以删掉了这个角色,而老佟也因此有机会活到了最后。

5.原著中歌女唱的是辛弃疾的《鹧鸪天》,这是稼轩晚年之作,且作于江南,檀羽冲童年时代辛弃疾应该还在北方,所以改编时改成张孝祥的《踏莎行》。虽然张孝祥此作的创作时间也未必十分接榫,不过好在以后张孝祥不是小说中的人物,不象《狂侠天骄魔女》中辛弃疾南下要作为剧情出现,枝梧总要稍微少些。

6.原著完颜夫人本来是生活在燕京的女真人,这种可能性似乎非常小,所以改成了渤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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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官衙赏花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偶然相遇人间世,会在层台阿姥家。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蹁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
  主人劝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
  歌姬佯羞说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娇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个的,京城的牡丹可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简瓣、裂瓣、尖长瓣等等……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采了,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真个是花光潋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有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可注意到这个客人了。“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金国什么宿卫将军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以前的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殿前右卫副将军,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凤翔府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天兴军节度使完颜鉴
  按照金国的制度,天兴军节度使兼任凤翔府尹,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天兴军位于散关之北,一向是连接关中与陇西和蜀地的孔道,现在更是宋金西段边境第一个要地,这个地方的职务可不是等闲之辈就能担任的。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的当今皇上还是堂兄弟呢,虽然这个“细算”,大概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通常也不敢以皇亲自居。)而且文武全材,人又精明能干,故此皇帝才把这个节度使的位置,给了他。
  论官职,正三品的节度使比殿前右卫副将军高得多;论背景,完颜鉴好歹也是宗室。不过,他现在却必须巴结哈必图。
  因为,对他来说,哈必图不单是殿前右卫副将军,而且是皇上秘密派来的钦差。为了巴结钦差,他精选女乐,歌舞娱宾。
  另一队胡姬又在蹁跹起舞了。
  哈必图眯着眼睛笑道:“完颜将军,你可真会享福,哪里寻来的这许多天仙似的美人儿?”完颜鉴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个,不妨携她回京。”
  哈必图笑道:“这我可不敢,给皇上知道了,我的脑袋可得搬家。”完颜鉴伸伸舌头,说道:“这么厉害?”
  哈必图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说。现在这位皇上,可着实精明厉害。完颜将军,你也得当心点呢。”
  完颜鉴忙道:“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哈必图低声说道:“其实现在这位皇上,最好的大约就是女色,不过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单骑出京的钦差,不能招摇的,带了女人同行,成什么样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后再由皇上亲信的太监给你秘密献给皇上。”
  完颜鉴道:“我怎知道哪个是皇上亲信的太监,知道了又怎样能够接得上头?”哈必图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到时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完颜鉴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给他的黄金宝石果然见效了。”说道:“好,那我先多谢哈大人的帮忙了。”他举起酒杯,正想给哈必图敬酒,只见哈必图已是看得出了神,对他这个敬酒的举动毫无反应。原来领队的那个歌姬已在轻启朱唇了。这个歌姬不但长得艳丽,歌喉也很美妙。
  完颜鉴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声唱道:
  “洛下根株,江南栽种。天香国色千金重。花边三阁建康春,风前十里扬州梦。
  油壁轻车,青丝短鞚。看花日日催宾从。而今何许定王城,一枝且为邻翁送。”

  哈必图读书无多,其实听得不大懂,听得一个“花”字就问道:“这支曲子唱得又是什么花?”
  完颜鉴道:“还是牡丹。”
  一个歌女说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夫人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园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图讨好主人,举起酒杯赞道:“风雅、风雅!牡丹花是富贵花,也只有牡丹花才配得起完颜将军的身份。”接着笑道:“唱得好,歌词也写得好,是谁写的?”
  完颜鉴呆了一呆,那个歌女已是替他答道:“这首词名叫踏莎行,听说是江南一个名叫张孝祥的才子写的。
  想不到哈必图竟然知道张孝祥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说道:“哦,才子?是南朝那个状元张孝祥么?”
  选唱这首词的歌女不知道闯了祸,还在打情骂俏赞哈必图渊博,完颜鉴的心里却是突然咯噔了一下。原来张孝祥当时最出名的事迹,还不是他的文才,而是他中了状元以后,就上书为岳飞鸣冤,结果触怒秦桧被投入监狱。完颜鉴心里忐忑不安,只好从旁解释:“南朝词风甚盛,每有新词一出,民间艺人就拿来谱曲,到处都有人唱。凤翔和南朝交界,自从和议之后,至今未再重启干戈,百姓往来也渐渐多了。南朝流行的词曲,往往也在本地流行。倘若不是仔细查问,连我也不知道曲词是谁写的。这两年我管军务多了一点,这些小事情也没工夫去细查啦。不过,这首词虽然是张孝祥写的,咏赞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没有什么犯忌之处。大人若认为不当,我愿代她受过。”最后两句他其实是把责任推到歌女身上,他看得出哈必图很喜欢那个歌姬,估计他也舍不得将那歌姬责打,那就大家太平。

  哈必图哈哈笑道:“将军过虑,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么关系?咱们的皇上还写汉诗呢。完颜将军,你知道岳飞吧?”完颜鉴道:“岳飞我怎能不知,他是咱们金人的死对头!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飞?”哈必图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颜将军,你一定想不到。”
  完颜鉴道:“是和岳飞有关的吗?”哈必图道:“不错。”完颜鉴道:“哦,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说道:“有一天我们见皇上摇头晃脑地念诗,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岳飞写的什么满堂红。”
  歌姬忍着笑道:“是满江红吧?”
  哈必图一拍脑袋,说道:“对,是满江红。不过依我看来,满堂红可要比满江红好听,最少也多一点吉利的兆头。岳飞写的诗不叫满堂红却叫满江红,怪不得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给秦桧杀了。”
  完颜鉴不好意思指出“满江红”是词不是诗,说道:“哦,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会念岳飞所写的诗?”
  哈必图道:“皇上说岳飞的口气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捣黄龙,但终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却要在有生之年,灭了宋国。”他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岳飞不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张孝祥也不能和岳飞相比,对不对?”
  完颜鉴道:“对,对极了!岳飞最高的官衔是少保,张孝祥就算不得罪如秦桧,也不过是芝麻大的小文官,当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图笑道:“是呀,皇上连岳飞的什么、什么满堂红都念得滚瓜烂熟,你们唱一唱张孝祥的什么、什么……(歌姬轻轻提醒他道:踏莎行)对、对,什么踏莎行,那又有什么关系!”
  完颜鉴放下心上石头,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加责怪。但她们选词不当,可还得罚她们多唱一曲。”
  领队的歌姬已有戒心,连忙请示:“不知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哈必图哈哈笑道:“你问我怎样杀人,我倒敢自夸是个行家,问我曲子的好坏,那可是向瞎子问路了,还是请完颜将军说吧。”
  完颜鉴道:“哈大人过谦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就替哈大人点一曲吧。咏牡丹的诗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章最为脍炙人口,就叫她们唱李白的清平调如何?”要知李白的清平调是为唐明皇与杨贵妃赏牡丹写的,这是“奉旨题诗”,必须讨好皇帝和杨贵妃的,在李白的诗篇中其实是庸俗之作,但却不会犯忌。(这里的犯忌是指犯哈必图之忌,至于词中的赵飞燕犯杨贵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
  哈必图笑道:“将军说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姬重展歌喉,唱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疑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卸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哈必图拍掌赞道:“妙极,妙极,你若是被选入宫中,一定也会得到当今皇上带笑看的。”提到宫里,歌姬不敢多说,甚至连打情骂俏的话都没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颜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想再听新歌?”
  哈必图道:“我倒想再听一遍张孝祥那首什么、什么踏莎行,不过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还有,完颜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请你为我讲解讲解词意才好。”
  完颜鉴自思:“我已经送了他黄金宝石,料想他不会故意找我的岔子。”于是稍作客气一番,便答应了。这首词张孝祥其实也是有所寄托而作,特别最后两句,对临安朝廷偏安局面颇有讥刺,完颜鉴当然不好直说,只含含糊糊说是折牡丹送给朋友。
  哈必图听罢,笑道:“折富贵花送朋友,这位主人也算得是贤主人了。”完颜鉴忙拍他的马屁:“对,对极了。哈大人这样说才是真正懂得风雅之道呀!咱们这就赏牡丹吧,我也当折一两枝富贵花赠给哈大人。”哈必图道:“且慢,且慢。”
  完颜鉴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图哈哈大笑:“完颜将军,你的这班歌姬都长得天仙一般,依我看,请你不要叫她们陪我们赏花了。试想她们一个个这样美貌,她们都去赏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开了。”
  完颜鉴一听便知其意,屏退歌姬,其他仆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剩下主客二人了。
  这座天香亭是完颜鉴专为赏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厅还大。只剩下两个人颇有空阔之感,但目力所及,对园中的景物,却也看得清楚多了。那个女仆似乎恐怕惊动他们,在园子一角躲在花丛里轻轻修剪花枝,不敢走出来。
  哈必图道:“完颜将军,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但再过些时,恐怕你就要忙得没功夫也没心情赏花了。”
  完颜鉴吃了一惊,试探他的口风道:“大人是说将有大事发生?”哈必图道:“是呀,所以咱们还是先谈正经的大事吧,赏花可以稍稍押后。”完颜鉴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见告?”
  哈必图笑道:“完颜将军,皇上叫你在陕西整军经武,皇上想要做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你也应该想得到吧?”
  完颜鉴道:“皇上是否即将伐宋?”哈必图道:“不一定是‘即将’,但伐宋之举,势在必行。”
  完颜鉴道:“请哈大人禀告皇上,卑职奉命镇守天兴军,不敢稍有松懈,军马粮草是都已有了准备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职愿为前驱。”
  哈必图道:“将军忠心为国,皇上是知道的。我这次回去,自必也会把将军如何悉心整军经武的功劳奏明皇上。”接着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咱们如何饮酒作乐,听歌赏舞这些小事,我不会对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也喜欢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两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哈心图继续说道:“除了军国大事,皇上还有两件事情交托你,这两件事情虽然说不是军国大事,但也足以影响军国大事的。”
  伐宋这件大事,其实用不着哈必图传达皇上的意旨,完颜鉴亦已知道的了。金国要吞并宋国,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这可说到正题来了。”
  “不知是哪两件事情?”完颜鉴问道。哈必图道:“你知道皇上最顾忌的是哪两个人吗?”
  完颜鉴其实是略有所闻的,但当然他不敢直说是业已知道。“卑职不知,请大人赐示。”
  哈必图道:“第一个是檀公直,他的身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完颜鉴道:“这位檀大王不是听说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吗?”
  哈必图道:“咱们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顾忌。从现在起,咱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完颜鉴道:“多谢皇上和哈大人这样信任我,我若有所知,自是不敢隐瞒。”
  哈必图道:“两年前我曾奉命,秘密出京,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密令我当然不得与闻了。”
  哈必图道:“实不相瞒,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命召檀公直回京的。”
  完颜鉴佯作吃了一惊,说道:“那位檀大王还活在人间?”
  哈必图道:“可惜现在他是否尚活在人间我却不知了。”完颜鉴道:“当年他没奉诏?”
  哈必图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么大胆,竟敢撕破诏书。”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图道:“我当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当时就要将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诏书,还敢公然拒捕。”
  完颜鉴道:“真是无法无天!但听说这位檀大王武功很好,是真的吗?”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图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亏,为了替哈必图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对手的武功。
  哈必图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错,依我看,本国武功能够胜过他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的武功虽好,我本来还是可以将他擒获的。只可惜我那两个随从本事不济,他们却打不过檀公直的亲家和儿子。那时檀公直已经给我用大力金刚手打得重伤,我,我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因我那两个随从丧命,我,我只好放、放过他了。”
  完颜鉴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刚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哈必图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当今皇上却是放心不下。”他带着苦笑,喝了满满一杯酒,继续说道:“他在朝之时,虽然有某些政见和太宗皇帝不同,对太宗皇帝也还是有几分忠心,不敢太过放肆的。故此那年我奉命秘密出京之时还以为他当会奉诏,那知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诏,可苦了我了!”他追思往事,心中犹有余悸,抹了抹额上淌出来的冷汗,继续说道“我拿不到人,自己还受了伤,带伤赶路,两个月之后才回到京师,正不知如何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不,幸……”他一时间未有详加考虑,说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觉失言,但要改成不幸,似乎又不大对。原来金国第三代皇帝完颜亶执政初年权力都在宗室贵族手里,自己形同傀儡,心情郁闷,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亲政后这个毛病也改不了,一旦发作起来往往擅杀大臣,甚至把自己的皇后也杀了,弄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结果他的堂兄弟完颜亮发动政变把他杀了自己夺取了皇位。这样的情况下,哈必图的说法就非常尴尬,作为臣子他不便对皇帝的死幸灾乐祸,但是如果表现出自己怀念先帝那当然更是大犯当今皇上的忌讳,当真是左右为难。
  完颜鉴也知道底细,连忙替他掩饰,说道:“是呀,那一年边境也有些摩擦,所以才把我派到这里来任职。确实内外都不太平,不过好在新君即位,当今皇上,文才武略,远迈古今。励精图治之下,国家已是安如磐石。”其实这一大串说话,只须四个字就可以说得明白,无非是指新君的地位已经巩固,不过,“地位巩固”这四个字却是不能由臣子来“妄加议论”的。不过说话间完颜鉴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哈必图在完颜亶的时候就是亲信侍卫,当今皇上政变上台居然还把他留在身边,还给他升了一级。这个家伙看上去粗豪,其实也很厉害啊。”他暗自加了警惕之心不提。
  哈必图接下去道:“当今皇上即位,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就无暇去理会那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现在当今皇上重新准备兴师伐宋了。既然要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须弄清楚了。完颜将军,你当然知道,檀家是襄助太祖起兵抗辽的的望族,其中檀公直出力着实不小,他当年一直反对攻宋,对军心的影响,不能忽视!”这样说其实是和“安如磐石”四个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图已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完颜鉴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图道:“你可知道他当年躲在什么地方么?”
  完颜鉴道:“请大人示知。”
  哈必图道:“就在你管辖境内,接近大散关的盘龙山上。”
  完颜鉴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派兵前往盘龙山搜查?”他心里想檀公直难道是笨蛋,两年了还呆在原地,不过虽然檀公直不笨,但是完颜鉴有时候却是必须装一装笨蛋的。
  哈必图道:“我想檀公直没有这样笨,即使他没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盘龙山上了。”
  完颜鉴道:“是,是。多谢大人教导。”
  哈必图忙把语气兜回来道:“将军,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这是笨主意——为了忠君之爱,即使明知他不会躲在盘龙山上,为了预防万一,咱们也应该去查一查的。不过其实我那次受伤下山之后就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惊蛇啦!”
  完颜鉴道:“本地的户口是编有名册的,待我再下一道严令,要他们注意可疑的户口。倘若檀公直还没死掉,他敢藏在附近的话,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哈必图道:“将军肯这样尽心尽力,自是最好不过,但也要避免张扬。”
  完颜鉴道:“卑职懂得。”
  哈必图若有所思,沉吟半响,方始接下去说道:“注意可疑的户口是一个办法,但恐怕要费很大的人力,却未必能够得到结果。”
  完颜鉴顺着他的口气说道:“大人所虑甚是,注意可疑的户口,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罢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经中了大人的金刚掌,他活下去的希望实是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死若不查明属实,又不能解皇上之忧,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力而为。”
  哈必图道:“其实依我猜想,檀公直应该确实已经死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上盘龙山找檀公直那天,宋国也派了三个武士前去,不过,我在先,他们在后。”完颜鉴道:“他们也去找檀公直做什么?”
  哈必图道:“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檀公直的亲家,他亲家似乎是与秦桧有仇,这个和我们没有关系,不过,据我们从宋国来的消息,那三个人是一去无踪,恐怕是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宋国来的消息,檀公直那个汉人亲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过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既然这样,檀公直很可能也已经给他们打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亡。”
  说至此处,他的声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语”的程度了。
  他们在天香亭内细语喁喁,那个在花丛中修剪花草的女仆侧耳细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声,但可惜得很,话语倒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她怕给发现,不敢伏地过久,待到哈必图和完颜鉴说话较为大声之时,她就站了起来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图说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管,但他的媳妇那天丝毫没有受伤,他的儿子受伤也不算太重,说不定是还在人间的。”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跟着问哈必图道:“檀公直是咱们金国的老王爷,有许多人认识他,但他的儿子媳妇,我的手下却是没有人见过她的,如何才能将她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我见过他们,他的儿子和檀公直年轻时长得很象,至于他的儿媳我凭自己的记忆已经请一位画师画出了她的容貌,现在我就把这张画图给你。”
  完颜鉴展开画图一看,笑道:“想不到檀公直在荒山民户里面找个儿媳妇,竟然也相当漂亮呢!
  哈必图道:“她的名字我也从盘龙山别的猎户那里查出来了,他们有的是被邀请喝过他们结婚的喜酒的。”
  完颜鉴道:“她叫什么名字?”
  哈必图道:“叫张雪波。”
  那个修剪花枝的女仆听见“张雪波”这个名字,不觉陡然一震,“咔嚓”一声,又把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的花枝剪断了。
  天香亭里已经没有闲杂人声,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图的注意了。
  哈必图抬起头来,把眼望去,说道:“这个躲在花丛里的女人是什么人?”
  完颜鉴道:“是一个专司料理牡丹的女仆。”
  哈必图道:“哦,她会种花?她是汉人的女子吧?是‘家生’的还是买来的?”当时一般富贵人家的奴婢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钱买来的,一种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儿女,一生下来,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这种奴婢,称为“家生”的奴婢。
  完颜鉴不知他何以对一个女仆问得这样仔细,说道:“两者都不是。她本来是个难民,内子见她可怜,收容她的。”
  哈必图道:“她很得夫人宠爱吗?”
  完颜鉴道:“是的,内子见她有几分气力,又会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贴身女仆。”其实这个女仆之所以会“栽花剪草”,还是到了她的家中之后才学会的,不过完颜鉴恐怕惹起哈必图的多疑,累及他的妻子,故而没有详细说明。
  哈必图点了点头,说道:“请你叫她来!”
  完颜鉴叫道:“兰姑,你过来!”
  这个名字叫“兰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惊,应道:“大人,你叫我吗?”
  哈必图不觉皱起眉头,原来这个“兰姑”的名字虽美,声音却像破罐一般。
  完颜鉴道:“花园里又没有别的人,当然是叫你。你不必惊慌,这位哈大人有话问你。”
  这个兰姑是否惊慌不得而知,但当她走到哈必图面前的时候,哈必图倒是被她吓了一惊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丑的女人,脸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疮疤。
  哈必图道:“听说你对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吗?”
  兰姑说道:“这个园子里的牡丹花都是由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图道:“好,我和将军正要去赏牡丹,请你作陪,给我们解释。”
  兰姑道:“奴婢遵命,请字可不敢当。”
  哈必图听她口音,虽然极为难听,却的确是凤翔一带土生土长的口音
  这个兰姑陪他们去赏牡丹,果然是有问必答。她指出了许多著名的牡丹品种:泰红、姚黄、金粉、白玉、二乔、瑶池春、露珠粉、蓝田玉、银盏金龙……最后指着一种黑牡丹说道:“这是最名贵的一种,叫做青龙卧墨池。”
  哈必图道:“这种黑牡丹我在御苑也见过,可惜只开了一年就枯萎了。那年开的花也没你这枝黑牡丹好看。”
  这个“青龙卧墨池”的花名因为比较特别,他还记得。心里想道:“看来这个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颜鉴道:“这种黑牡丹的原产地是在山东荷泽,花谱上也有名的。有这样两句话说:‘荷泽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荷泽。’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种不得其法,荷泽的名种牡丹移植外地,大都不能生长。这枝黑牡丹能够成长、盛开,说起来还是靠了兰姑的功劳。”
  哈必图道:“哦,如此说来,你倒真是专家了,如何培植,你说说看,我也想知道呢。”
  兰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牡丹花是喜欢生长于阳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这里的土壤都是经过加工施肥的,在没有阳光的阴天,我们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让它得到暖气。选种时选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长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种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时间也要注意,必须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间,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细根,视每蔸芽头多少,按其生长情况用竹刀将根蔸分开若干块,每块保留二三个新芽移栽。若是用种子育苗法则必须于七月份收取种子,于当年九月播下,播种以后幼苗经过足二年生长,才能于九月份或十月份起苗移栽定植。”
  哈必图因为有时陪皇帝在御苑赏花,对花事也说得是一知半解,听兰姑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想:“可惜她长得太过丑陋,否则倒是可以将她荐入宫中当个花匠。”他本来是有点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了,她和那个人不过是背影稍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人是在盘龙山长大的,恐怕压根儿就没见过牡丹。面貌纵然可以改变,也改变不了这样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惨,她又怎能有闲心学种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还多!”
  哈必图道:“看了这许多名种牡丹,真是令我大饱眼福,不过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还是留待明天再仔细赏玩吧。”
  完颜鉴会意,说道:“兰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迟。”
  兰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后,却停下脚步。
  节度衙的花园很大,经过这座假山,还要走一段花径,才能走出园门。但她躲在假山后面,完颜鉴已是看不见她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身份,完颜鉴当然绝对料想不到她敢这样大胆。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离少说也有半里之遥,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后面,也听不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是以他根本就没起过怀疑,这个兰姑竟然敢在假山后面偷听。
  完颜鉴和哈必图回到了天香亭来,笑道:“这个兰姑倒是有点本事的,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为你只喜欢美女,想不到你对她倒也似乎颇有兴趣。”
  哈必图竟然一本正经的说道:“不错,我对她是颇有兴趣。对啦,你说她是难民,她是怎样遇难的?你和她又是怎样碰上的?”完颜鉴道:“就是那年我到这里上任,在路上碰上的。据她说他的全家都已被盗匪所杀,内子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哈必图道:“她没有孩子的吗?”完颜鉴道:“我说漏了一点,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和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盗匪所杀,她的孩子倒还没有遇难。”
  哈必图道:“她的孩子有几岁了。”
  完颜鉴暗暗奇怪:“为什么哈必图问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是怀疑兰姑来历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三岁。”
  哈必图听说兰姑有孩子之时,本来又已起了几分疑,但一听得她有两个孩子,这几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两年前那娘儿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他本来不是粗心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够细心推敲了。其实这个孩子出生到现在才十几个月,但因为孩子是年底的生日,完颜豪采用的是虚岁算法,说起来却是三岁了。
  不过他的粗心也并非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所怀疑的那个“娘儿”,两年前还曾经是打过虎的女英雄,哈必图就是在她打过老虎的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家里的。虽然哈必图没见过她打虎的身手,但试想一个在当天还能够打老虎的女人,如何会给别人看出她是孕妇?因此在哈必图的印象中,他见过的那个“娘儿”是怎样也不可能和一个孕妇联想起来的,所以也就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可能是遗腹子。
  他去了疑心,随口笑问:“她的孩子长得没她这样丑吧?”
  完颜鉴笑道:“说也奇怪,乌鸦也会养出凤凰来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还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个女孩,内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那知哈必图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对男孩子却感兴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颜鉴说话,听罢,若有所思,忽地说道:“兰姑那个男孩子我倒想见他一见。”
  完颜鉴有点为难神色,说道:“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见到他,但听说他是很喜欢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时间未必找得着他。”
  哈必图只是略起疑心而已,并非一定要见那孩子不可的,于是说道:“也不用这样着忙,反正我还要过两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来见我吧。今天咱们先谈正事。”
  兰姑躲在那座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一面听一面捏着冷汗,越听越是吃惊。
  本来天香亭和她藏身之处距离甚远,换了别一个人,甚至即使是学过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
  但她却听得一字不漏,因为她是自小就在盘龙山长大的!她的丈夫是猎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猎的。在山上长大的人听觉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了,何况是以打猎为生的人?猎人必须具备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听得见野兽走路的声音,所以他们伏地听声的本领是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面听一面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听见了哈必图说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了点心。
  但想起孩子,她却不禁心头苦笑了。
  她的容貌并不是生成这样丑陋的,她是为了避难,不能不自己毁容的。
  原来这个兰姑不是别人,她正是哈必图所要缉拿的张雪波。
  那天家变之后,张雪波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后,含着眼泪,背起她的儿子檀羽冲下山逃难。
  她已经失尽亲人,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
  公公遗嘱,要她去找那个答应了收檀羽冲做徒弟的人,但这个人的名字她却还未知道。人海茫茫,又怎知何时可以碰上,说不定永远也碰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一个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荆棘满途。
  山上的荆棘是有形的还可以避开,山外面的荆棘是无形的,要避也避不过。
  但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亲人已经埋葬,感情却不能埋葬。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牵动她的愁怀。心头的创伤还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过去的日子告别,和长眠在这山上的亲人告别,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山。
  那天晚上,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张雪波却是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只怕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三个武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人,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不知会遇到多少意外的事情。她心如乱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够在这乱世求生。她咬了咬牙,乘着孩子睡着,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划了十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痕。她忍着疼痛,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大吃惊的。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变得这样丑陋的时候,是如何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定逃不过哈必图的眼睛!”
  “冲儿哭那一场也是值得的,他总算学会一个忍字了。若不是他学会一个忍字,三年前那场灾难我们就避不过。”
  三年前那场“因祸得福”的奇遇在她心头重新浮现。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觅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国去,宋国对她来说虽然比金国更加陌生,但总是她的故国。
  不料未到大散关,已经碰上来凤翔赴任的完颜鉴的车队了。
  金兵包围她们母子,有的说她是宋人的奸细,要把她打死;有的见她长得壮健,要她做随军的民伕。好在她已经毁容,否则恐怕还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一个贵妇人揭开轿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个难妇如此可怜,你们还欺侮她!”
  这个贵妇人是完颜鉴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将军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缘”,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贴身女仆。
  她编造的那段谎话,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节度使衙门那些下人也就没人敢怀疑了。
  她改姓鄂,这在当地是个颇普通的姓氏。兰姑这个“兰”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张”字和“檀”字拼出来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羽樱。
  完颜夫人没生下儿女,对她的女儿特别疼爱,疼爱得简直有点“过份”,她为她的女儿请了奶妈,经常把她的女儿留在身边。“过份”的程度,几乎不像是她的女儿,而是将军夫人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像是从荷泽移植来的名种牡丹,被放进“温室”培养,不但和外面的天地隔离,也隔离了母体,她要见自己的女儿,也得先请求夫人的准许。
  衙门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她心头苦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福气”。
  她只有十月怀胎之苦,却免了三年哺育之劳。
  怀胎虽苦,但比较起来,到底还是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较难的。
  她被免除了抚养儿女的“麻烦”,她是可以专心教自己的儿子了。她白天帮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儿子檀羽冲(现在已改名鄂冲)练武。假如她的女儿不是另有奶妈照料的话,她在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做别的事情?
  她在盘龙山的时候,本来是连牡丹花也没见过的,现在已经成为种植牡丹的“专家”了。这方面的知识,是一个老花王传授给她的。夫人喜欢牡丹,她用重金请来的这个“花王”,据说是比御苑的花匠还更高明的。夫人兴致好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点她。现在她已经是专家了,以她现在专家的眼光看来,夫人对牡丹花的知识,是绝不在那个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为什么只喜欢牡丹?”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夫人。但不管怎样,夫人这种特殊爱好,今天却救了她的命。要不是她得夫人将她培养成为一个种牡丹的“专家”,刚才哈必图盘问她,只怕问不上三句,她就对答不来了。那个花王因为年纪太老,虽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负责。
  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传授儿子武功,这两方面都已有了令她满意的成绩。满意得简直超过她原来的期望!她的儿子本来聪明绝顶,之前他的祖父父亲已经教过他一些入门的武功,而张雪波也尽可能把自己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教给儿子。她在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还给她的儿子带来了另外一种“福气”:由于她的身份,节度使衙门的上下人等,对她的儿子也都另眼相看。节度使衙门里,在完颜鉴重金礼聘之下,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卫士。檀羽冲最喜欢看那些卫士练武。那些卫士为了讨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两式。其中有两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卫士,时常陪他到山上练武。因为在山上练武,有许多好处,例如要练轻功,在平地练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山上练的。没有卫士陪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喜欢到山上去“玩”。——躲在没人到的地方,练他的祖父和外祖父的家传武学。现在虽然孩子只有十岁,但是张雪波一经发现,在有的方面,甚至可以说已经比他的母亲更高明了。张雪波看见她的儿子武功进展神速,当然是很喜欢的。她常常想,这样下去,孩子虽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爷爷,但要杀像哈必图这样的仇人,说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只是十岁刚满,他们两家的仇人之一的哈必图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还未有能力报仇,哈必图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迟不过明天,完颜鉴就要把她的孩子找来,让哈必图审问他了。
  哈必图为什么要“见一见”她的孩子,这原因完颜鉴不知道,她当然是知道的。
  “好在哈必图现在尚未认出我,也未敢断定冲儿就是檀家的小郎君,但若给他见到,他还会认不出是冲儿吗?十二岁大的孩子和十岁大的孩子虽有差别,差别也不是很大的。”
  怎么办呢?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完颜鉴和哈必图在天香亭那边谈话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中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吸引了张雪波的注意。
  他们在谈到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张雪波想要找寻,却连他的半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对啦,一个女仆无关重要,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吧。刚才说到哪里?”完颜鉴道。
  哈必图道:“说到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
  完颜鉴道:“对,第一个是檀公直,你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是谁?”
  哈必图道:“这个人论地位和论武功,比起檀公直来都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对他的顾忌,恐怕也要比对檀公直的顾忌更多一些!”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檀公直已经是咱们大金国的亲王,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论武功,我虽然不怎么懂,但是听说檀公直的武功在大金国是可以排到五名以内的一流高手了。”
  哈必图道:“完颜将军听说檀公直在大金国是可以排到五名以内的,那么你是否知道大金国武功第一的是谁?”
  完颜鉴笑道:“虽然我只会弓马功夫,不过德充望德先生的名字当然是知道的。难道皇上顾忌的就是他?”

  张雪波瞿然一惊,心里想道:“金国皇帝顾忌的这个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寻找的冲儿的师父?”这是她的公公在临死之前嘱咐她的,临死之前,气息奄奄,说得当然甚为简略,姓名都说得不全。但从公公简略的嘱咐中,她也知道了四点事实,一、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这个人的武功在公公之上;三、这个人姓德;四、这个人已经答应了公公,收她的冲儿做徒弟。二、三两点,已经是和完颜亮哈必图所说的相符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天香亭那边,哈必图又在说话了:“德先生的兴趣只在钻研武学,对我们这些俗人的事情是毫不在意的,所以虽然他不愿意出来为皇上效力,而且我甚至听说他以前和檀公直是不错的朋友,不过皇上对他也说不上什么顾忌的。但是我要说的那个人,不是德先生,而是他的师兄。”要知道德充望是公认的金国第一高手,虽然说师兄的武功未必一定高于师弟,但只要差不多或者哪怕师兄不及师弟但只要相差不多的话,那么确实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了。“至于身份方面,那个人是有资格可以做辽国的皇帝的,你说,是不是不论地位和武功,都比檀公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至此处,张雪波一颗心怦然而动:“原来这个‘德先生’和公公是有过这样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冲儿托付给他了!”从哈必图的口中亦已证实了这个“德先生”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人,那是一定不会错了!她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消息,但这个人目前在何处呢?但是这时候哈必图和完颜鉴却不在谈论这个金国第一高手,而是围绕他那个辽国的师兄了。
  完颜鉴奇怪道:“辽国不是早已给咱们灭了么?再说,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儿子吧?”耶律延禧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国亡之后,被金人俘虏,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哈必图道:“不错,这个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儿子。”
  完颜鉴道:“耶律延禧的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不是听说都已死了么?”
  哈必图道:“这个人是耶律延禧未做辽国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即位之后,却没有马上为他的这个私生子正名份,这私生子也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过,身份虽没公开,辽国的皇室中人,还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个人密谋恢复辽国。当年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发出密令要缉拿这人,不过此人武功实在太高,而且又狡猾无比,所以一直没有抓到。之后几十年他踪迹不定,不过有一点,现在却是可以证实的,那就是他上个月离开了宋国,目前很可能就是在贵节度使所辖的境内!”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就在天兴军境内?”
  哈必图道:“这只是我凭他的行程推断的,或者在途中逗留也说不定,但总之不可不防!”
  完颜鉴道:“好,那么我立即下令,要他们注意外来的可疑人物!”
  哈必图道:“也不必马上就去,此人武功太高,切忌打草惊蛇,蛇捉不到,反被蛇咬。明天还会有一批护卫来到凤翔。待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如何对付此人!”从言语中也可听得出来,哈必图对这个人实是忌惮之极。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如果哈必图忙于捉拿那个辽国王子,那么也许就顾不上见冲儿了。”但随即又是心头一沉,想道:“这哈必图明天就要我的冲儿去见他,我的冲儿如何才能避过这场灾难呢?”正当她惊喜交集之际,忽听得有脚步声向她藏匿之处走来。
  张雪波恐防给他发现更加不妙,索性自己从暗处先走出来。这个人是完颜鉴手下的卫士,和她也是相熟的。他正想说话,张雪波就把一根指头竖了起来,贴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这个卫士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见她如此示意,连忙蹑手蹑脚地和她走出园门,方敢开口。“哈大人还在里边?”
  张雪波道:“你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吗?”
  那卫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有点事情想禀告将军,但听得崔总管说,将军陪钦差大人看了一回歌舞,就叫众人退下,崔总管也不敢替我通报。但他告诉我,你是奉了夫人之命,修剪花枝的。你不比我们,将军对你无须避忌,所以崔总管叫我先找你打听打听。”
  张雪波道:“你是将军的亲信卫士,要见将军,何须先来向我打听。”
  那卫士道:“话不是这样说。若在平时,我当然无须禀报,但此际却是有钦差大人在里边的呀。万一他们正商议什么军国大事,我进去打扰,那就不好了。对啦,兰姑,你怎么也出来了?”
  张雪波道:“将军要我陪那位哈大人看了一会牡丹,然后他说,花枝明天修剪不迟,我当然乐得偷懒了。”
  那卫士道:“兰姑,多谢你提醒我,你想要什么东西,明天我就买来给你。”
  张雪波道:“我可并没有提醒你什么呀。”
  那卫士笑道:“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兰姑是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女仆,完颜鉴都要她避开,这当然是因为他和哈必图所说的事情,是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了。兰姑把这件事告诉他,亦即等于提醒他了。
  张雪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商量什么,不过如果你的事情确实非常紧要——”
  那卫士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凤翔城内,发现一个踪迹可疑的人物,我想求将军指示。你这样问,是不是可以替我……”
  张雪波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敢太着痕迹,说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将军刚刚叫我回去伺候夫人,我还怎敢多事。”
  那卫士道:“好在这件事也并非马上就要办的。我可以在这里等候。”张雪波道:“好,那你在这里等候好了。”那卫士为了讨好她,说道:“有件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张雪波道:“什么事情?”
  那卫士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好见令郎在场子上跟老褚练武,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风,真是好得不得了!”这个“老褚”单名一个“岩”字,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在一众卫士之中,他教檀羽冲练武,是教得最为用心的一个。
  张雪波淡淡说道:“小孩子玩耍,也值得拿来夸赞。”那卫士笑道:“单我夸赞,没有什么稀奇。还有一个人比我更为夸赞他呢,你猜是谁?”
  张雪波道:“府中卫士少说也有一百数十人,我怎么猜得中是谁?再说,你们夸赞他,也不过是哄小孩子喜欢吧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卫士笑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卫士,是我们卫士的头头。副队长车缭!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跟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称赞过别人。但这次他对令郎可是大赞特赞,说是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过学了十来天,打出来非但中规中矩,甚至比许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还要高明。他说令郎是天生的练武资质,连车缭都夸赞你的儿子,还不值得你高兴吗?”
  张雪波摇头道:“这孩子就是喜欢练武,我倒担心他不务正业呢。”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那卫士道:“兰姑,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对了。怎能说练武不是正业呢?咱们大金国不比南朝,讲什么科第,只要武功练得好,令郎将来——
  张雪波道:“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磕牙了,我也不指望什么富贵,只盼孩子能安安份份守在我的身边。对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这里等吧。”她一个人走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儿子练武,进境神速,能够博得车缭称赞,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担忧的是,儿子就在府中的练武场上练武,那么说不定完颜鉴今天就会把他的儿子叫去见哈必图。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还未回来那还好些,可以多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想应付的办法。但若这个卫士待会儿万一和将军提及冲儿今天练武的事,哈必图恐怕立刻就要将军叫他来了,怎么办呢?”
  节度使衙门的规矩很严,内堂的婢仆是不能踏出外门的。她虽然得宠,也还是个女仆人的身份。以一个女仆人的身份,跑到练武场上看人练武,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须知练武场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进去,实际上也等于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况即使那些卫士不赶她走,她跑到练武场去叫她的儿子回来,那也是太着痕迹的。
  怎么办呢?
  张雪波心乱如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
  她没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老花王的住所去。
  这个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种牡丹的师傅。由于年纪老迈,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张雪波是时常到他那里“串门子”的,不会引起别人疑心。
  老花王见她来到,甚是喜欢。
  “听说从京城来的哈大人和将军在赏牡丹,他们很赏识你种的牡丹吧?”
  “牡丹种得好,这都是佟师傅你的功劳。哈大人问了我一些移植荷泽牡丹的方法,我的这点玩艺都是师傅你教会我的,我按师傅所教的说给他听,侥幸应付了过去,没给你老丢脸。”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我晚年能够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徒弟,实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张雪波道:“我是特地来向师父道谢的,要不是佟师傅你把平生的技艺都传了给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佟玉桂道:“对啦,说起你的儿子,那更是前途如锦了。他学的可是做军官的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兰姑,你真好福气。”说至此处,不觉有点黯然,因为他是无儿无女的。
  说至此处,张雪波也正好可以牵入正题了,说道:“佟师傅,你喜欢我这孩子,我叫他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这我怎么敢当?兰姑,你有这心意我已感激你了。”
  张雪波道:“我们母子都是你栽培的,你别客气,择个好日子我叫他向你磕头,你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不过说起这个孩子,我,我……”佟玉桂道:“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张雪波道:“也不是什么心事,这孩子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总是喜欢在外面乱跑,我不想他变得太野性,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帮我找他回来吗?”
  佟玉桂笑道:“这孩子是到山上去了,但可不是去玩的。”张雪波吃了一惊,说道:“他不是在练武场上练武吗?你怎么知道他上山去了?”
  佟玉桂道:“说出来叫你高兴,不错,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跟老褚练武的,后来车校尉(车缭的官衔。他是以“校尉”的职衔担任卫士的副队长的)看了一会,似乎很夸奖他,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出去了。他们从这个园子的后门走出去,我刚好看见。至于练武场上的情形,则是另一个卫士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时常见面,因此特地告诉我,好让我说给你听。”
  张雪波听了,做声不得,原来她是想要儿子在未奉召之前偷偷逃走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佟玉桂道:“听那卫士说,车校尉似乎要收令郎做徒弟,这次他们一同上山,是想在山上叫令郎练一些平地上不方便练的武功给他看的。”忽然发现张雪波面色似乎有点不对,他停了下来,咦了一声,说道:“车校尉看上你的儿子,你怎么有点不大高兴呢?”
  张雪波道:“不,不,我正是因为太高兴了,反而有点害怕,怕,怕这孩子福薄消受不起。”老花王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的秘密。
  张雪波内心的秘密他或许还未看得出来,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眶的一滴泪水。


五、萧心剑气
  檀羽冲在上山的时候,已经显露了一点纵跃的功夫。他根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爬悬崖峭壁,自小就习惯了,虽然没有认真练过轻功,但加上他现有的内功底子,纵跃的功夫比起节度使衙门的一般卫士已是不遑多让。
  但由于他这种功夫(自小习惯爬山)不是“正规”的轻功,落在武学的大行家眼中,还是看得出其中分别的。而车缭就正是这样的一位武学大行家。
  车缭看在眼内,却不出声。
  他们到了山上的一块草坪,车缭叫褚岩和他“喂招”,练了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然后车缭忽地说道:“来,我和你拆招,你可以施展六合刀法和我空手对拆。”
  檀羽冲道:“你空手和我对刀,万一,我、我——”
  车缭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刀是很锋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断一枝树枝。车缭哈哈大笑。
  褚岩说道:“孩子无知,车大人你莫怪他。鄂冲,还不快向车大人陪个不是。”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我说错了话么?”
  褚岩道:“凭你怎么伤得了车大人,莫说一把钢刀,就是在刀枪剑戟丛中,车大人也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这把钢刀,在车大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冲伸出舌头,说道:“真有这样厉害?”
  车缭笑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尽管放胆向我刺来。”
  檀羽冲展开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观音”,钢刀举过头顶,直劈下去。
  车缭斜身一闪,却故意反手一撩,让他的刀锋碰着手臂。檀羽冲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不好!”
  车缭笑道:“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这条手臂不是好好的吗?”
  檀羽冲定睛一瞧,只见他这条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状,连血迹都没一点。
  非但没有受伤,甚至衣裳都没有裂痕。
  车缭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居然能够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皱痕。好,再来,再来。”
  檀羽冲道:“车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会自己滑过一边的?”
  车缭道:“这是一种卸刀的功夫。其实,只要有人指点你,最多再过一两年你自己也可以运用这种功夫的。”
  这话,连褚岩都觉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学中的卸字诀,必须有上乘的内功做基础才能运用的。车缭为何这样说呢?若说只是对孩子的夸奖吧,这样的夸奖也未免太过份了。”
  车缭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这样攻你,你如何遮拦?”
  檀羽冲去了顾忌,认真地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对拆,车缭为了要仔细观察他的武功究竟有多深浅,不再让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转眼过了数十招,檀羽冲的钢刀连他的衣裳都没沾着。
  车缭一声长啸,掌风过处,咔嚓一声,劈断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削口有如刀砍。车缭喝道:“我的掌刀锋利还是你的钢刀锋利?”
  檀羽冲心悦诚服,说道:“车大人,是你的掌刀厉害。我这套六合刀法已经用完了,请你指点我吧!”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须求我指点?”
  此言一出,檀羽冲固然莫名其妙,褚岩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说道:“车大人,我,我可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这话——”只道车缭此言乃是针对他的。
  车缭不理会他,也不待他把话说完,陡地又是一声大喝:“你这小鬼头太过可恶,连我都几乎着了你的骗!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就毙了你!”大喝声中,双掌齐飞,掌风恍若狂飚,周围十数丈内,沙飞石走,树叶纷纷落下。
  檀羽冲只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他是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哪里还能递得出招?“当”的一声,钢刀坠地,说时迟,哪时快,车缭已经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褚岩吓得“啊呀”一声跳起,叫道:“车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只说得一半,车缭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冲的胸膛上。
  这样刚猛的掌力足可裂石开碑,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褚岩闭上了眼睛不敢观看,只道檀羽冲在他这一掌重击之下,立即便是开膛剖腹之灾。
  他闭上眼睛,却听不见檀羽冲的惨叫声,“难道这孩子已经变成一团肉吗?”忽听得车缭笑道:“老褚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小鬼头的胆子似乎比你还大得多。”
  褚岩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檀羽冲虽然已被车缭抓住,但似乎并没受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缭。神情虽然显得惊慌,却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冲惊魂稍定,说道:“车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车缭道:“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小孩子骗我!你听着,我现在问你一椿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师父是谁?”檀羽冲道:“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车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的吗?”
  车缭道:“我是问你以前的师父?”
  檀羽冲道:“以前的师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还有霍叔叔,刘叔叔、韩叔叔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教我练武的。”
  车缭喝道:“你别装蒜,我问的不是这些人,是在你未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师父。”
  檀羽冲道:“我没师父。”
  车缭冷笑道:“你没师父?你以为你还能骗得过我?”檀羽冲道:“我没骗你。说老实话,我是很希望找到一个好师父,可惜没找到。”这几句话倒的确是他的老实话。车缭冷笑道:“哦,你还没有找到师父吗?那么你的内功是谁教的。”
  檀羽冲道:“内功,什么内功?”
  车缭道:“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
  檀羽冲道:“内功这两个字我是听过的,但没练过。不信你可以问褚叔叔。”
  褚岩说道:“不错,我的确没有教过他内功。不过内功和外功的分别,我是和他说过的。”
  车缭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内功。老褚,我不怕得罪你,你出身的少林派虽然是各大门派之冠,但你却似乎尚未得到少林派内功的上乘心法。”
  褚岩满面通红,说道:“车大人说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我也还是有的。我所学的少林武功只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
  车缭说道:“你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审问这小鬼,你不必揽在自己身上了。”
  褚岩尴尬之极,喏喏连声,退过一旁。
  车缭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放宽面色,对褚岩笑了一笑,说道:“老褚,你不知道,你着了这小鬼的骗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刚刚才试出他内功的深浅的。”
  褚岩惊奇之极,禁不住问道:“这孩子不过十岁多点,他当真懂得内功?”
  车缭道:“你要我说真话吗?说出来你可不要难过,这小鬼所学的内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过他火候未够,功力不足而已,内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这才试出来的。”
  原来檀羽冲学的虽然是上乘的内功心法,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运用的。不过,学过上乘内功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反应。车缭正是从他的反应中测出他的内功深浅的。
  车缭揭破了檀羽冲学过内功的“秘密”之后,回过头来,把声调放得较为柔和,对他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瞒不过我的了,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说了实话,我非但不会杀你,我还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诉我吧,教给你内功的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道:“真的没人教过我的内功,我怎能说谎?”
  车缭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找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总之他是极其可疑的了,且试他一试。”原来车缭几年前就在天兴军中,完颜鉴到任才因为武艺出众被选入卫队,两年前哈必图受伤后逃到凤翔,立刻亮出身份调动军队去搜山,而车缭也是参与其事的人之一。他主意打定,盯着檀羽冲忽地问道:“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车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我说的是檀公直!”
  檀羽冲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车缭不觉也疑惑起来,心想:“按说一个孩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错了?”
  他哪知道,檀羽冲这份镇定功夫得来不易,是经过许多沉痛的教训,甚至是他的母亲用血和泪训练出来的。他的母亲自毁容颜,为的就是以身作则,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乃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他上山之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车缭会这样对待他的;但这样的事情,终有一日发生,则是早已在他母亲意料之中。在他母亲意料之中,亦即是他早已有了应付这种“意外”的心理准备了。
  “倘有一天,有人盘问你的身世,你可千万不能说出你爷爷的名字。”这句话是母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
  所谓“意外”,不过是没想到盘问他的人会是车缭,而又来得这样快而已。
  现在,他爷爷的名字已经由车缭口中说出来了,这和母亲的估计不同,但要盘问他的身世则是一样。
  檀羽冲神色不变,倒是褚岩听了“檀公直”这个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檀公直?是不是廿多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位檀大王?”褚岩问道。车缭冷冷说道:“不错,三十年前,他是咱们金国的王爷,如今他已经是皇上所要缉拿的钦犯了!”
  褚岩说道:“但这孩子的母亲不过是个女仆,他,他怎能和曾贵为王爷的檀公直有什么关系?”
  车缭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檀公直的孙儿呢!”
  褚岩吓得不敢说话了。
  车缭拿出一条皮鞭,喝道:“小贼,你不说实话,我打死你!我再问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咬着牙根对他怒目而视。车缭唰的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打得檀羽冲皮开肉裂,却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问一句:“你说不说?”一鞭、两鞭、三鞭……檀羽冲已是满身伤痕,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褚岩看不过眼,说道:“这孩子的脾气一向非常倔强,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他吧!”车缭道:“你少操心,我不会这样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个够,我肯让他死吗?”
  不过褚岩那句“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心念一动,突然冷笑道:“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但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那就不怕骂他了。我骂一句,你跟我骂一句,骂完了我就放过你。檀公直是老乌龟王八蛋!”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强的孩子,越是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见檀羽冲的脸色变了。
  车缭一声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没听见我骂檀公直是乌龟王八蛋吗?你不跟我骂,你一定是这老杂种养下来的小杂种再养下来的小小杂种!”
  他用这种泼妇骂街的方式盘问口供,看似儿嬉,但用来对付一个孩子却是当真有效。檀羽冲果然只能忍受肉体的侮辱,却不能忍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养的杂种,你才是乌龟王八蛋!”檀羽冲忍不住和他对骂了,车缭一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小杂种,这你可泄了底了吧?你还敢说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
  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冷笑,笑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细而清,宛若游丝袅空,若断若续,听到耳朵里却是不禁心旌摇摇,车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笑声突然一变,变得清峻之极,震得车缭的耳鼓嗡嗡作响,只一眨眼,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管玉箫,丰神俊秀,气态潇洒。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车缭,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隐隐含有鄙视之意。这人冷笑说道:“对一个小孩子撒泼,金国的武士,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车缭怒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
  中年书生道:“你问我什么?”车缭喝道:“你没听见吗?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说道:“我已经回答你了,你怎么这样蠢,还要问我。我是特地来瞧瞧金国武士是如何威风的人!嘿,嘿,我如今已经瞧见了,原来武士的威风,就是会欺侮孩子!”
  车缭冷笑道:“原来阁下是为这孩子打抱不平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难道你是檀公直的余党?快说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则就拿出你的本领让我瞧瞧。”
  那书生淡淡说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问;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领,我可没有什么本领拿得出来见人,只能吹个曲子给你听听!”
  车缭只当他是存心戏弄,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阎王殿上吹奏,我可没有这个雅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向那书生抓去。
  那书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必定比我先见阎王。今日不听,你就没有机会听了。”
  车缭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那书生竟然既不闪避,也不招架。眼看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脑门,他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而且把玉箫凑近唇边,当真吹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这不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吗?檀羽冲都吓得跳起来了。
  “呜”的一声,箫声响起,车缭五指如钩,距离他的脑门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觉一股热风迎风吹来,虎口热辣辣的顿时使不出气力,关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觉有几分像是给人点着穴道,又像是给香火灼着一般。但书生的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连一根小指头都没伸出。
  车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这玉箫什么古怪,生怕还有什么暗器之类从箫管中吹出来,一抓抓下去?急忙斜身倒纵,书生淡淡说道:“我早说过,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车缭斜跃出一丈开外,脚跟刚刚着地,只见那书生已是挡在他的面前。
  车缭毕竟是个武学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种极为厉害的武功,据说内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时,可以练成伤人于无形的罡气,只须吹一口气,就可以克敌制胜。但这种功夫,只是见于传说,从没听过有谁真正练成功的。“难道这酸丁从玉箫中吹出来,就是传说中可以伤人于无形的罡气?”车缭没有猜错,这书生手中的玉箫乃是一件稀世之宝,用西昆仑的暖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箫”,书生的罡气其实还未完全练得成功,不过借助这暖玉箫之力,吹出来的罡气却已是足可以伤人的了。
  不过车缭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内力受了影响,身体并没受伤,脚跟刚一着地,业已把真气纳入丹田,穴道的痒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书生仍是自顾自地吹箫,并未还击。车缭避开正面,立即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罡气不从正面袭来,他的内功所受的影响就减轻了许多。
  车缭的武功是内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刚猛,身法也很轻灵。他避开正面和罡气接触,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击得手。但他展开迅捷的身法和对方游斗,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那书生好似闲庭信步,随随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开了他的攻击。
  车缭心头一凛,说道:“你这是天罗步法?”
  书生说道:“想不到你倒识货。”
  天罗步法就像“罡气”一般,是只见之于传说中的一门上乘武功,据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别人休想碰着他一根汗毛。
  车缭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这书生若真的练成了天罗步法,岂非业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已是欲罢不能。那书生仍然没有出手,继续吹箫。箫声高亢,响遏行云,吹到急处,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车缭听得热血沸腾,不知不觉跑得越快越急。挥拳踢足,虽然明知打不中对方,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是用力,这情形就好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做一些无聊的动作,只求发泄一般。
  但车缭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学大行家。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了。若还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浪费气力下去,不必对方还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头一清醒,他急忙跃出圈子,和那书生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绕身游斗的打法虽没改变,但只是跟着对方的身形移动了。
  书生的箫声忽又一变,从高亢变为低沉,曲调越来越是凄怆,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
  车缭听得心中如坠铅块,跟着节拍,脚步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旁观者清,褚岩失声叫道:“车大人,你怎么啦?”
  车缭瞿然一省,这书生还没出手,他的心灵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过对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对方。
  他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长刀。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细长,刀锋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来和普通的钢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说是“刀柄”,只是用两块小小的铁片镶嵌在“应该是刀柄”的部位。原来这是一把用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刀”——当时铸造刀剑的技术,质量最佳的宝刀,是当真可以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车缭这把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种,不用之时,他是当成腰带卷在腰间的。
  初时他见这书生手中只有一支玉箫,他原来的计划,只是想把这书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鹰爪功,以为已是可以稳操胜券了。此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然是不论什么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软刀一抖,倏地变成了一把三尺多长的钢刀,喝道:“你这些邪门歪道,收起来吧。有本领的和我见个正章。”刀光霍霍,俨如一道银虹盘旋飞舞,转眼之间,已把这书生的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但那书生仍是意态悠闲,自顾自地吹箫,他的天罗步法展开,随意所之,有如行云流水,车缭的缅刀仍是砍他不中。
  车缭越发慌了,忽地心生一计,喝道:“老褚,你闲着双手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小杂种给我拿下。”只要褚岩帮他把檀羽冲拿来当作人质,那就可以要胁这个书生了。
  他以为褚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褚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车缭的话,露出一脸愕然的神色,却没有立即动手。
  这个时候,书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箫,忽地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周。”歇了一歇,玉箫朝着檀羽冲一指,说道:“孩子,后面两句你给我念出来!”
  他开始朗吟的时候,檀羽冲的脸上已经现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惊又喜。
  褚岩更是诧异,心里想道:“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笼罩之下,居然还有心念诗?这孩子不过是个仆人的孩子,我从没见他手中捧过书本,他又懂得什么诗书?”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冲已经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原来这是檀公直常用的一把扇子上所题的诗,檀公直曾经拿来教过檀羽冲。所以彼此念出诗来就知道对方都是与檀公直关系密切的人了。檀羽冲跳起来叫道,“你是我的师父么。师父,师父,我找得你好苦!”书生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好孩子,那你就作我的弟子吧!”
  褚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这两句诗有何奥妙。这时车缭喝道:“褚岩,你聋了吗?我吩咐你把这小杂种拿下,为何还不动手?”
  但此时动手已经迟了。
  书生在大笑声中,玉箫倏地挥出!
  刀与玉箫碰个正着,当的一声,溅起点点火花。玉箫无损,刀已有缺口。
  车缭大吃一惊,正想收回软刀,忽觉虎口一麻,刀坠地,人也倒了下去。书生出手如闪电,他来不及招架,就已给点了穴道。
  褚岩见车缭倒下,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抓檀羽冲。此时他才去抓檀羽冲,已不是为了车缭的缘故,而是为了替自己找“护身符”了。
  书生脚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柄软刀挑起,化作一道银虹,向褚岩飞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快过飞刀的了。飞刀来势急劲,要躲也来不及。他心头一凛,闭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冲吓得呆了一呆,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一个“情”字还未说得出来,褚岩也倒下去了。
  褚岩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只觉肩头一麻,便即倒在地上。
  他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已知道他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没受伤。
  原来书生飞刀的手法妙到毫巅,飞到褚岩背后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只是“刀柄”的部分撞着他的肩井穴。这把软刀的“刀柄”是用两块薄薄的铁片包着的,虽然铁片很薄,已经起了保护的作用,连他的皮肉都没伤着。
  书生微笑道:“我知道这人对你还算不错,我没伤他。这把刀弃之可惜,你收下来就当作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檀羽冲一看,褚身上并没鲜血流出,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他拾起软刀,那书生也已来到他的面前了。
  檀羽冲叫道:“你,你真的是我的师父么?”虽然惊喜交加,但是檀羽冲还是藏着一分警惕,虽然那书生念出了檀公直扇子上题的诗,但是那个书生的话“那你就作我的弟子吧”,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找到失散的徒弟的师父似乎不该这么说话。
  “我知道你祖父为你找了一位师父,不过你的祖父和我是好朋友,他为你找的那位师父和我也是好朋友。你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相信他们都不会反对我把你收作徒弟的。你不愿意拜我为师么?”
  “我愿意的!”按照武林惯例,长辈为他安排了师承的话再改投别门当然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那个书生性情古怪,他既然看着檀羽冲投缘,对这种规矩根本毫不在意,而檀羽冲对江湖规矩根本一无所知,他当然很想见到祖父为他找的那位师傅,但是眼下有一位武功神奇的师父愿意收他为徒他自然也很高兴把握机会,更何况这个师父和他的祖父是好朋友。檀羽冲扑入书生怀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书生说道:“别哭,别哭。你爷爷不是常说,好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吗?”
  檀羽冲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说道:“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他平日的习惯用语,我当然知道。唉,二十多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的。”这时候檀羽冲才完全对这个书生放下了心。
  “你爷爷呢?”书生问道。
  檀羽冲道:“爷爷已经死了!”
  书生大吃一惊,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檀羽冲道:“给坏人害死的。”
  书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冲道:“爹爹也死了,还有,外公也死了!他们都是给坏人害死的,死得好惨。”
  书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但听妈妈说,那些坏人有金国皇帝派来的,也有宋国宰相派来的。
  书生道:“那么你妈妈还活着吧?快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檀羽冲道:“她在节度使衙门。”
  书生怔了一怔,说道:“天兴军节度使衙门?”
  檀羽冲道:“不错,这几年我和妈妈都是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知道师父一定是因为听见他们母子住在节度衙门而感觉奇怪,他想和师父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生也知“说来话长”,心里想道:“待我见了他的母亲再问不迟。”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绪激动之极,悲声吟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檀公,当时我在扇上题这首诗,想不到竟成诗谶,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转过身踢了车缭一脚。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车缭已是像杀猪般号叫起来。不但号叫,而且在地上打滚,好像正在受着酷刑,有一条无形鞭子,不断鞭打他。
  褚岩和车缭一样,都是被点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觉的!褚岩见车缭如此惨状,又是吃惊,又是有点奇怪,车缭的内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气又是十分倔强的,怎的这一脚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来这书生的一踢,乃是用独门的点穴功夫,踢着了车缭“大樵穴”,这大樵穴的部分正当背脊骨的神经末梢,车缭的“大樵穴”受了书生内功的冲击,登时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针在钻刺一般,痛苦的感觉,难以形容。岂只像受无形鞭打,简直是超过天下的任何一种酷刑。
  书生冷笑道:“你会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尝尝惨受折磨的滋味!”
  车缭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书生冷冷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车缭呻吟道:“你、你划出道儿吧。”
  书生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这孩子是檀公直的孙儿,是谁告诉你的?”
  车缭道:“是哈必图。”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喝问:“哈必图已经来了凤翔?”
  车缭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嗯”了一声。
  书生道:“哈必图已经见过了这孩子么?”
  车缭摇了摇头。
  书生道:“既然没有见过,何以你又说是他告诉你的?”车缭道:“这、这、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书生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在他的尾樵骨上,踢得很重。但说也奇怪,这重重的一脚踢过之后,车缭身上所感受的那种有如给无数利针钻刺之苦,却是顿然消失了。书生淡淡说道:“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保全一条性命,否则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习惯的说话,所谓“可以让你保存一条性命”,那就是要废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书生不太在江湖上走动,一时间没有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用了这句江湖上的惯语,本来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车缭的面孔,登时又变得苍白如纸了。书生还没觉察,喝道:“说下去呀!我已经替你解了穴道,你还在赖死么?”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已经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强加于我了!”冷笑声中,只见他眼耳口鼻都流出血来,就像一棵枯萎的树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来他趁着自己还可以运用内功的时候,已经自己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了。
  书生呆了片刻,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可恶,倒还算得是一条硬汉。”为了让车缭在断气之前免受痛苦,给他补上一掌。
  车缭断断续续说道:“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说了这几句话,方始真的死了。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解开褚岩的穴道。
  书生说道:“你是不是完颜鉴的手下?”
  褚岩道:“不错,我是他的卫士。你若要灭口,尽管杀我。”书生哈哈笑,说道:“你还有别的身份呢,你忘记了?”
  褚岩怔了一怔,说道:“我的身份瞒不过令徒,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问你的徒弟。”
  书生笑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冲儿的师父么,你替我教他几年,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怎会将你为难。不过,我希望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褚岩道:“好,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说的我才说,不能说的你杀了我也不说。”书生说道:“哈必图走了没有?”
  褚岩说道:“没有。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完颜将军正在园中设宴,请他赏牡丹花。”
  书生道:“哦,请他赏牡丹!”不知怎的,当他说到“牡丹”二字之时,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似乎颇有什么感触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府衙陪客?”书生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笑问褚岩。褚岩未答。
  书生接着又问:“车缭怎么知道檀公直的事情?他说哈必图还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是真的吗?”
  褚岩道:“是真的。”他知道书生担心的是什么,跟着加以解释:“哈必图来的时候,节度使派车缭去接他,也许当时哈必图对车缭有甚关照,告诉他注意檀大王的儿孙在逃的事情,不过车缭刚才还在试探这个孩子,所以你大可放心,他还没有把结果告诉哈必图。哈必图想必还没有知道檀大王的儿媳妇和孙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节度使的衙门”这书生的确是在为檀羽冲的母亲目前的处境担忧,听了褚岩的话,方始稍稍宽心。
  书生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说道:“你为什么自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褚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檀大王犯了什么大罪,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听一些年长的武士说起他的事情,我觉得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书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家的孤儿寡妇?”
  褚岩点了点头,却苦笑道:“但我身为完颜将军的卫士,倘若是完颜将军下令要我捉拿他们,我还是不能不从。所以你若是为了预防有这样的事情,你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书生道:“看来你不像是完颜鉴的心腹卫士。”
  褚岩道:“的确不是。不过,他是我的主人,并且我曾受过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把我当作心腹,我还是要忠心于他的。”
  书生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颜鉴未必会把这件差事交给你,第二,我也有办法叫你避过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情。”
  褚岩道:“何事?”
  那书生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完颜鉴的夫人是否也在城里?”
  他突然问起完颜鉴的妻子已是一奇,面对完颜鉴直呼其名,对他的妻子则尊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褚岩莫名其妙,但想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是无妨,便道:“完颜将军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据我所知,他们夫妇非常恩爱,完颜将军以前领兵出外征战,他的夫人也都随行的。”书生说道:“完颜鉴花园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种的吧?”褚岩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哈必图在凤翔,完颜夫人也在凤翔,好,好,好!这是天意么……”
  褚岩不懂他连声叫“好”和“天意”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他。
  只见这书生忽地朗声吟道:“十年磨一剑,有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间了结恩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天兴军节度使的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的了!”褚岩吃一惊道:“完颜将军和你有仇?你要去杀他吗?”
  书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没仇就是没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这一回答,令褚岩不觉为之一愕。
  “那么哈必图呢?”褚岩再问。
  书生说道:“哈必图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过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杀他,如今我还未知道。看他怎样,到时再说。”虽然他没有说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褚岩亦已知道他说的是檀公直了。
  褚岩说道:“你杀哈必图我不管,但你若要杀完颜将军,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我……”
  书生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笑道:“褚兄,你已经太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褚岩本来想说的是:“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也非得和你拚命不可的。”
  说到“我”字之时,突然便觉得昏昏欲睡,待到书生说到一个“睡”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来。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冲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说道:“师父,褚叔叔不是死了吧?”
  书生微笑道:“他当然没有死,我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而且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他的晕睡穴,只须过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檀羽冲松了口气,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因为他是好人。”
  书生说道:“不错,师父是从来不杀好人的。不过三个时辰我可以去做许多事情了。”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爷爷报仇,同时也是去接你的妈妈。”
  “师父,你等一等!”
  “什么事?”
  “师父,你的大名我还未知道呢。”
  “我复姓耶律,名叫玄元。”由于玄元同音,这书生口中说话,指头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写完这两个字,他站起来摸摸檀羽冲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走了。”檀羽冲忽地又叫道:“师父,你等一等!”
  “哦,还有什么事吗?”耶律玄元问道。
  “师父,那位完颜夫人,那位完颜夫人,她、她……”檀羽冲似乎很难开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来。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起眼睛望着他道:“那位完颜夫人怎么样?”
  檀羽冲道:“师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杀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好人?”檀羽冲道:“我和妈妈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妈妈替她种牡丹,她并没有将我们当作仆人看待。她对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说至此处,心里稍微有点不大自然的感觉,好像自己说了谎话一般。
  他说的当然不是谎话,完颜夫人的确是对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节度使衙门的婢仆都说,夫人简直是把他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不过他的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夫人这种“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对儿子说过,夫人样样都好,就是这件事“不好”,因为夫人把她的女儿搬到内堂抚养,她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困难了。
  他也因为很难见到妹妹而觉得“不好”,但现在他担心师父一到节度使衙门,以师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尽量说完颜夫人的好话,连他本来觉得是“不好”的,也要说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她的丈夫怎样?”
  檀羽冲道:“完颜将军对我们不好也不坏,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我们母子存在,说老实话,我是有点讨厌这个人的。他常常说要去打宋国,喜欢打仗的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吧?不过他的妻子和他并不一样,他的妻子是不喜欢打仗的,对人也很和气,完全不像将军那样冷酷。所以你杀她的丈夫不打紧,但可不要杀她,因为她是好人!”他重说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强语气。
  孩子的“好”“坏”标准很简单,但檀羽冲对完颜鉴的夫妻的“评论”却好像说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他又一次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对。其实,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说罢,忽地凄然吟道:“故侣故园都不见,河山非旧我重来!”
  凄吟声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踪迹。
  檀羽冲不懂他吟的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师父怎么早就知道完颜夫人是好人?”
  ×××
  “哦,皇上也要忌惮他吗?这个人名叫什么?”
  “耶律玄元!”
  “耶律玄元?耶律玄元!”
  此时完颜鉴正在和妻子在卧室中密谈。
  他是因为“兰姑”母子的事情担着心事,故此回到房中问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图的话告诉妻子。
  “我已经替他们母子遮掩了。不过,这两母子的确是有许多可疑之处,那孩子的年龄也相符,说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妇和孙儿。”
  完颜夫人对“兰姑”母子的事情却好像毫无“兴趣”,她只告诉丈夫她并没有发现这两母子有什么“异状”,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兰姑夫家姓鄂,她怎会是檀大王的汉人儿媳张雪波?”完颜鉴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不错,鄂是当地土著的姓氏,但张雪波当然要改换姓,说不定,说不定——”
  完颜夫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道:“你真是太过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们母子就是,倘若发现他们有甚可疑之处我再告诉你吧。”
  “但那孩子——”完颜鉴道。
  “那孩子一回来,我就叫兰姑带去见你。”
  “不是,是要见哈必图!”
  “随便你喜欢叫他去见谁就见谁,好了,别再把下人的事情烦我了。我只想听你讲一讲皇上最忌惮的那两个人。”
  她对“兰姑”母子没“兴趣”,对这两个人却很有“兴趣”,尤其对耶律玄元的名字极为注意。
  “哦,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完颜鉴不觉起了一点疑心,问他妻子。”
  “没有。”完颜夫人素来不喜欢多话,只答了两个字。
  “但你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有点惊诧?”完颜鉴道。他装作漫不经意问他的妻子,但已有点掩饰不住了。
  完颜夫人淡淡说道:“能令得咱们皇上顾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觉惊诧?”
  完颜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个人呢。”完颜夫人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
  完颜鉴道:“这个人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他这个私生子耶律玄元是在辽国的陪都南京长大的。辽国的陪都当时称为‘南京’,又称‘燕京’,我已经听到传闻说皇上有意要把国都从上京迁到燕京,如果真是这样,那里说不定以后就是咱们金国的京城了。”
  完颜夫人道:“这又怎样?”
  完颜鉴道:“后来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后,把他这私生子接回去,这件事虽然做得秘密,但其实亦已等于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还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的。当时你们一家好像也是住在燕京?”
  完颜夫人道:“什么好像,我们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颜鉴道:“所以我以为你或者会听过这件三十年前辽国王室的秘闻。”
  完颜夫人道:“我家虽然住在燕京,但你忘了,我是渤海人,和辽国的契丹贵族是极少往来的。我又是一个脚步不出闺门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闻?”
  完颜鉴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闻了。”
  完颜夫人道:“什么新闻?”
  完颜鉴道:“这个耶律玄元前几年逃到宋国去,如今已经回来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辖下的天兴军境内!”
  完颜夫人心头剧跳,极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来,故意说道:“将军,那不正是给了你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吗?”完颜鉴苦笑道:“这个人的武功高强之极,这个功,不立也罢。如果不是哈必图告诉我,他与他师弟有过约定,不会暗杀大金的文武官员,我还要担心他到凤翔是来刺杀我呢。虽然说是有这样的约定,不过说老实话,听哈必图说他和檀公直也是好朋友,我还有点担心,他会跑来这里替他的好友报仇呢。据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经死了。”在完颜鉴心里,哈必图这种内廷侍卫应该是不能算在“文武官员”之中的,因此他反而颇担心会因此遭到池鱼之殃。
  完颜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颜鉴道:“现在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哈必图可正是杀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颜夫人道:“将军,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才好。”声音不知不觉已是抖颤,跟着再问,“你以为这个人一定会来吗?”
  完颜鉴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地说道:“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虽然据说他可能就是在这几天里到凤翔,不过也未必今天就来,明天就会有宫里的侍卫来围捕他,我只要配合他们就行了,再说这几年我在军中招募的好手也不少,他真要硬来,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哈必图还在天香亭那边等我,我是抽空回来告诉你关于兰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颜夫人道:“将军——”
  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这几年,我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唉,她哪能不怨我呢,原来她对我如此关心,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绝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伴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完颜夫人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么?”
  完颜鉴道:“这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还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出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凤翔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这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
  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元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仇,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性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住辽国南京。
  南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汉族最多,其次是契丹族,而数量上仅次于这两者的,是渤海人。而她这一家就是渤海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是,虽然渤海人是高度汉化的,不过她却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闺门的少女。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作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花王也是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箫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箫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地吹箫。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箫,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三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
  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箫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么?你干嘛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是动也不会一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大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什么戏法。”
  现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真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练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罢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已过了三十多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了。
  那大孩子哈哈大笑过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孔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却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羞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还说我坏?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人,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箫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箫?”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箫。”
  惊慌已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
  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箫,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
  “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什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
  “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名种牡丹的缘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
  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着脸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喜欢牡丹,我才喜欢的吗?”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已经开心死了!”耶律玄元说道。
  “一半也没有!”
  “真的吗?”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着她发问,眼睛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赶忙推开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话!”他的一双眼睛,当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内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随形地追她。
  两小无猜,这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已是如梦如烟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时我只猜得到他的父亲是富贵中人,却怎知他的父亲竟然是贵为一国之主的辽国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和耶律玄元结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这也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
  这天晚上,她正准备卸妆睡觉的时候,窗子忽然无风自开,耶律玄元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她怕父亲听见,小声说答。
  “那两株魏紫、姚黄都已开了,我是请你过去赏花的。这两株上品牡丹,最适宜在月下欣赏。”耶律玄元说道。过去,她与耶律玄元同游,总是在日间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虽说父亲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总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来请她去赏牡丹,这也实在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尽管她有点不羁的性格,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觉得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深夜,陪一个男孩子去赏牡丹,要是给爹爹知道——
  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经熟睡了,我敢担保,他这一觉,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来。”
  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广大”,也相信他有这种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本领,但她还是不能不有顾虑。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吗?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赏花,纵然情调稍差,但名种牡丹总还是名种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办不到,那又另当别论。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明天突然来了一场风暴,把牡丹都摧残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说道。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但从耶律玄元那两颗漆黑发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满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来不想去的,终于还是去了。
  那两株名种牡丹,果然开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赏花,更是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却似乎并不是怎么开心,相反,还似乎带有几分忧郁。
  “你好像有点心事,是吗?”她问。
  “没,没什么。我吹箫给你听,好吗?”
  “好呀,我正是最喜欢听你吹箫!”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道:“是吗?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我家,固然是为了赏花,但也是为了想要多得一个机会,吹箫给你听的。”
  吹箫也要讲“机会”吗?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听见他的箫声的。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为了想早一点听到他那美妙的箫声,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给你吹一阙从南朝流传到北方的新词,词寄鹧鸪天,曲子是我自己谱的。”
  玉宇无垠,银河皎洁,月光下,牡丹旁,他开始吹起玉箫来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欢的人吹箫,对她来说,也还是第一次。本来应是赏心乐事,但可惜他的箫声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带有几分忧郁。
  这一首新词,她也曾读过,当下接着节拍,漫声吟咏: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箫声初起,倒是相当轻快,当真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唉,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东君”是谁,“花枝”是谁?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未真正懂得这两句词的含义。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是借词寓意,暗示可能会有什么风波来到了。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问。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你好像问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过你不只一次了。”不答自答。“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吗?因为我要知道的不仅是现在,还有将来。”十六岁,这正是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总还是懂的。
  她低下了头,粉脸儿红得简直像那株名种的牡丹“秦红”了。
  耶律玄元道:“你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是有着一桩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头俯得更低,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一有什么不测的风波,咱们暂时分手的话,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她无法抗拒他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说的‘暂时’,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总之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来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她的颊,吻了她的脸,吻了她的唇!一个吻比一个热烈,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
  这三年来,她虽然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的。
  爱情突然来了,来将得有如狂风骤雨!
  (唉,想不到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的初吻,初吻就像这样热烈!
  (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尝到的竟是爱情的苦杯,一吻之后,就是生离!)
  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欢,还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热,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已西斜,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该走了!”
  他幽幽叹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惜她当时心慌意乱,未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方始朦胧入梦的。
  她的父亲今天起床虽然已是比较平时迟了半个时辰,但还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给父亲唤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情?”父亲一开口就这样问。
  她吃了一惊,说道:“没,没,我没做什么呀!”父亲道:“那你为何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平时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见父亲这样说,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原来爹爹并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爹,你有什么事吗?”她开始注意到父亲的面色好像和平时有点两样了。父亲说道:“有。而且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点关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惊,“什么事和我有关?”
  “那位耶律大娘的儿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吗?”
  她红着脸道:“我喜欢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会吹箫,因此我是时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箫,还教我念诗呢。爹,我记得我也曾告诉过你的,你也并没有说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亲摆了摆手,说道:“我并没禁止你和他来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这么要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笑道:“你别慌张,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接着说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孩子的事情。从今天起,我要你恢复闺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乱跑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记了他!”
  “为什么?”她更加吃惊了。
  “因为他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辽国的王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王子,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们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间,那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没有名份。”
  “什么叫做还没有名份?”
  他的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他是辽国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未入宫的。”她吃惊问道:“爹,你怎么知道?”
  父亲道:“今天一早,有一辆四匹白马拉的金马车接他们母子去了。护送的八个人是御林军的军官。我虽然不在官场,也有官场上的朋友,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来,已是变成诀别?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耶律玄元昨晚的咏叹还留在她的耳边,他的人却已远离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自从女真族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已经不甘再做辽国的属领任他欺凌了。依我看这个形势,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咱们是渤海人,渤海和女真人是同源一家,这些年契丹对我们虽然比对女真好些,但也有限,所以我们当然希望女真族得胜。耶律玄元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全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渤海源于粟末靺鞨,女真出自黑水靺鞨,同为靺鞨人的后裔,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之初就宣称“女直、渤海本同一家”,渤海人也大量参加女真族的反辽战争,后来女真建国后,渤海人在草创的金代政权中占据有十分重要地位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决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在父亲充满爱意,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地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份份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却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这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个花王。
  他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个花王。他说这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的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南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箫。
  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箫,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箫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肯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逼,她不能够等他!
  他们分手没有几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变成了金国的陪都(燕京变成金国首都是完颜亮即位以后的事情)那时候有一家宗室来为他们的少年向齐家求婚。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不过四十多岁,就做到了一镇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亲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凤翔,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超过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耶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
  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
  ——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他的那管玉箫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夤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是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风吹落绕栏收”,不也是正成“诗谶”么?
  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了。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心中不乐么?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
  “你叫他们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环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箫也交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吻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
  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大王的孙女,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花王老佟的屋子里。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要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褚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张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怕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说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了你了!”
  张雪波听得“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一些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
  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丫环飘香。
  “咦,小飘香,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的?”老佟笑着问她。这小丫头是很少到他的屋子的。
  飘香面色却是甚为沉重,说道:“是夫人叫我来的。兰姑,难得你也在这里,夫人也要我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张雪波和那老花王齐声问道。
  “当然是有紧要的事情,夫人才要我来知会你们。让我和老佟先说吧。”
  飘香拿出一包银子,说道:“老佟,这包银子是夫人给你的。”
  老佟不接银子,问道:“夫人无端端给我这包银子做什么?”
  “夫人说是给你回乡养老的。”飘香道。
  “夫人不要我了吗?”老佟问道。
  “不是。只是夫人已经离开此地了。她说她很抱歉,这次她是不能带你一起走了。”飘香道。老佟不接银子,他把那包银子搁在几上。
  夫人已经走了!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霹雳,把张雪波和老佟震得呆了。
  “夫人,她、她为什么要走?”张雪波一呆之后,失声叫道。
  “我不知道。”飘香板着脸说。
  张雪波省悟,这话不是她应该问的。但此时她实在是忧急交加,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夫人是上哪儿,飘香姐姐你知道吗?”张雪波再问。
  飘香脸上浮现一丝怜悯的神色,说道:“夫人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能把夫人说的话转告你。”她拿出第二包银子,说道:“兰姑,这包银子是给你的。你可要镇定一些,听我转述夫人的话。第一、夫人要你们母子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第二、夫人叫我代她向你道歉!”道歉?将军夫人向一个女仆道歉,这、这话从何说起?
  “飘香姊,你不是说笑吧,这我怎么担当得起?——”飘香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踌躇片刻,方始把真相说了出来。
  “因为,事出仓卒,夫人来不及征求你的同意了。但她答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当作亲生一样,将她抚养成人。”张雪波大吃一惊,叫道:“你说什么?我的女儿,难道夫人已经、已经——”
  飘香说道:“不错,你的女儿,夫人已经带走了!”
  张雪波还没找到儿子,如今又听得女儿被人带走,如何不急?即使她对夫人极具好感,也相信得过夫人不会虐待她的女儿,她也是不能冷静下来的了。
  “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问问她去,我要问问她去!”
  总算她还能够稍稍保持冷静,没有大叫大嚷,但她亦失掉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她转过身,立即冲出老佟的屋子。“兰姑,兰姑,你听我说,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好——”
  但张雪波已是听而不闻,她一心只是想去追赶夫人。
  她正在狂奔,忽觉微风飒然,有人追了上来,拦在她的前面。可是她跑得正急,哪能说停就停,而且她一心在去追赶夫人,已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人有拦住她,她还是向前奔跑。
  那人也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所以不从后面拉她。这样做的话,两股力道相反,会令她受到内伤的。他伸出手轻轻将张雪波一拖,顺着她的前奔之势跑了几步,这才能够令张雪波停下来。
  张雪波一看,这个人原来就是老佟。她的武功虽然不是很好,但总是练了多年功夫的,想不到现在的她,被老佟一把撞着,竟是不能不止步。她这才知道,这个老花主的武功竟是不弱于她,而这一拉也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昏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兰姑,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你绝不是普通的女人。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总之已经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你这样做只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
  “而且夫人是坐马车走的,那辆马车是用四匹最好的马拉的!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我不知你是否练过轻功,但即使你有八步赶蝉的轻功,你也是绝对追赶不上那辆马车的了!”
  张雪波并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她也曾经屡次教训过儿子,忍辱负重,要忍辱才能负重,最紧要的是一个“忍”字。想不到过去她是怎样教训儿子的,如今却由别人来劝告她了。虽然用的字句不尽相同。
  她瞿然一省,终于冷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已经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她低声问老佟。
  “从夫人要飘香转告你的那些说话也可以听得出来。夫人说,她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好。她要你们母子赶快逃走,但世事难测,她也不能不为你们作最坏的打算,她带走你的女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喜欢你的女儿,另一方面最少也可以保全你的一个孩子!”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意思其实就是恐怕她们母子会有杀身之祸,因此才要设法保全她的一个女儿的性命。
  张雪波当然也明白自身的处境之危,感动得流下眼泪,“我明白夫人的苦心,刚才我是错怪她了。”
  老佟说道:“依我猜想,夫人恐怕亦早已知道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了,但现在时机紧逼,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了。夫人叫你走,你赶快走吧!”
  “我不能走!”张雪波坚决说道。
  “为什么?”
  “我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我不能抛下孩子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等他回来。”
  “我可以替你等他回来,我会尽我的力量帮他逃走的。”
  “夫人不是也叫你离开此地的吗?”
  “我更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想通夫人为什么要走的原因了。夫人非走不可,我是非留不可,都是为了同一原因。”
  张雪波当然不懂,看着他发楞。
  老佟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因何要走,除了要避开一个人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张雪波道:“避开一个人?那人是谁?”
  老佟说道:“是我的旧主人。三十多年前,他、他们——”张雪波道:“他们怎样?”
  老佟道:“他们是在一个地方长大的。”似是欲说还休,神色颇为异样。
  “在一个地方长大”又怎能成为要躲避他的原因?但张雪波用不着他画蛇添足,已是心中雪亮了。
  老佟神色黯然,接着说道:“那时他们几乎天天见面的,但三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以夫人今天的身份,当然是不宜再见他了,但我却是非见他不可。”
  这两天要来的人……间隔了三十多年……完颜夫人必须要避开的人(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有办法强行进入节度使衙门见到将军夫人的)……张雪波已经想到这不可能仅仅是情感纠葛那么简单。
  张雪波忽然道:“你的旧主人是不是辽国的王子?”
  老佟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张雪波道:“刚才我在天香亭那边,偷听他们说的。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布置陷阱,等待你的主人自投罗网。”
  老佟说道:“我的旧主人是金国皇帝的眼中钉,你不说我也知道哈必图和完颜鉴是绝不能放过他的!”
  张雪波道:“在这样情形底下,你还要去认旧主人么?”弦外之音,似乎觉得他这样的“愚忠”,未免有点过份。因为在这样情形底下,去认身为钦犯的主人,是极可能有杀身之祸的。老佟叹道:“你以为我只是尽‘忠仆’的本份么,你错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或许你会笑我不知自量,但我确实对他有一份家人的感情,而且说来你都不会相信,他把我送给夫人的那年,虽然他只不过十八岁,但我对他已有知己之感,因为他最懂得欣赏我种的牡丹,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还是我的主人!”
  张雪波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错,我知道你的主人武功很高,但以一敌百,只怕他也是自顾不暇。除非将军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否则你的主人纵然脱险,你却是难保性命了!”
  老佟道:“我就是不想让将军知道。”
  张雪波道:“但你又说非见主人不可,你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花匠,公然露面去认旧主,这,这——”
  老佟道:“我不一定要在府衙见他!”
  张雪波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你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老佟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迟早要来。”
  张雪波道:“那又怎样?”
  老佟只好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我估计主人最早也要明天才来,明天我在他来这里的必经之道等他,告诉他夫人已经走了,我想他是不会再到这府衙来的。但将军忙于布置人马去应付他,今天晚上就未必有空审问令郎了。所以你现在先走,待晚上令郎回来,我还可以帮他逃走。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佟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可惜事情的发展却是不如他所料。


六、夫人出走
  关键问题在于时间的判断。
  完颜鉴和哈必图已经打听到情报,耶律玄元是昨天方始出关(大散关)的,因此他判断耶律玄元即使要来,最早也得明天才到。
  判断根据是:耶律玄元最少也得有一天的时间来做准备工夫。他昨天才出大散关,纵然兼程赶路,在路上也要花一天时间,不可能今天一到凤翔,便立即直奔节度衙。
  完颜夫人和老佟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都是根据这个判断来决定他们的做法。
  老佟决定押后一天才走,为的是要等待他的旧主人。
  完颜夫人决定提前一天离开商州,为的是要避免与耶律玄元见面。
  她是提前离开,当然还不仅仅只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防止难以预测的事情发生。
  纸是包不住火的,将军夫人突然出走,这样惊人的消息是一定掩盖不了的。完颜夫人乘马车出走,用来拉车的马是丈夫所畜的四匹名驹。不错,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丈夫,但这样“堂而皇之”的出走,消息当然很快就会传开。她也正是想要消息很快传开。到了明天,外面的人,料想也都知道了。
  耶律玄元要是知道她已经离开凤翔,料想他也不会再到节度使的衙门来了。
  夫人这样想法,老佟也是这样想法。老佟还作了万一的准备,准备耶律玄元万一尚未知道这个消息,明天一早他就在耶律玄元必经的路上截他。
  他们的想法是对,可惜时间的判断却是错了。
  就在老佟和张雪波说话的时候,耶律玄元已经进入府衙了。
  完颜夫人离开府衙还未到一个时辰。此时完颜鉴还在天香亭与哈必图密商,他的手下也还未敢把夫人私自出走的消息禀告他。
  ×××
  完颜鉴已经和哈必图议定对付耶律玄元的办法,正准备调兵遣将的时候,忽听得外面乱哄哄的一片呼喝声:“什么人胆敢乱闯?”“有刺客,快来人呀!”
  耶律玄元已经闯进花园了!
  只听得耶律玄元沉声喝道:“给我滚开!”也不见人动手,两名拦阻他的卫士已是身不由己踉踉跄跄的退出了六七步。退出了六七步还未能稳住身形,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手牵扯似的,在地上打了两个盘旋,卜通,卜通就倒下去了。
  原来他用的是一种以“传音入密”发出来的“狮子吼”功。狮子吼功是佛门的上乘内功,狮子一吼,百兽慑服,高僧而作“狮子吼”,则是万魔辟易了。不过传自天竺的“狮子吼功”是声如霹雳的,耶律玄元的“狮子吼功”声音低沉,那是因为他不愿多伤旁人,加上了“传音入密”的功夫之故。“传音入密”可以把声音凝成一线,他要说给谁听,就传入谁的耳鼓。这种功夫,练到最上乘境界,可以传到二三里外。“狮子吼功”而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发出,声音虽不宏亮,但因声音“凝结”,功效更大,这两名卫士在他一“吼”之下,心脉已受震伤,故而终于支持不住。
  “传音入密”已经难练,“狮子吼功”更加难练,两种上乘的内功还要融合为一,那更是难上加难,当今之世,具有如此“神通”的人,恐怕也不过三五个而已!完颜鉴还好,哈必图是武学的大行家,一见耶律玄元抖露了这一手上乘内功,不禁大惊失色!
  其他的卫士没有他们的武学造诣,却是不懂其中奥妙,他们看见同伴莫名其妙的倒下去,还只道耶律玄元是使什么“妖法”。
  呜呜声响,躲在假山上的三名卫士,同时发出暗器。一个是透骨钉,一个是蝴蝶镖,一个是淬过毒的钉蒺藜。透骨钉和蝴蝶镖打耶律玄元后心穴道,毒蒺藜打后脑的玉枕穴。他们只道用暗器伤人,那就即使对方真有“妖法”,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也可以比较安全了。
  那知耶律玄元的武功,比他们想像的“妖法”还更厉害!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只是反手一挥衣袖,三枚暗器全都反射回去,而且恰好都是打中了暗器的主人!
  透骨钉射入了物主背心的“风府穴”,当真是名符其实,透骨穿穴,插进骨缝。而这个人也正是要打耶律玄元的“风府穴”的。
  蝴蝶镖打中了物主的“天柱穴”,同样是给耶律玄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两个人也还罢了,那个用铁蒺藜打耶律玄元后脑玉枕穴的人更惨。
  他的铁蒺藜是淬过毒的,后脑玉枕穴又是致命的穴道,如今给耶律玄元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毒蒺藜也是刚好射过他的玉枕穴,登时一命呜呼!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天香亭。
  当他经过另外一座假山之时,山洞里又窜出两名卫士。这两人是完颜鉴的随身侍卫,武功比其他卫士好得多。更难得的是他们练好了一套擒拿手法,互相配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拿人关节,错骨分筋,万无一失。
  以他们的身份,本来是不应该在背后偷袭的,但此际已顾不了那许多了。
  耶律玄元仍然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迳自前行。
  陡然间只听得惨叫声声,那两人好像皮球一样给抛了起来。
  他们手腕折断,人给抛到数丈开外,当真是痛彻心肺,要充好汉也充不起来,在地上打滚,杀猪般地狂号。
  耶律玄元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种内功,若是比起他刚才所用的狮子吼功,其实还是稍逊一筹的,不过受者的惨状,却是更足以令看者惊心了。
  耶律玄元连闯三关,园中卫士一死六伤!
  由于完颜鉴绝对意想不到耶律玄元来得这样快,他在园中,只布置了九名卫士。九名卫士其实也不算少了。但此际,在一死六伤之后,安然无恙的卫士已是只剩下两人。
  这两人目睹同僚的惨状,虽没受伤,亦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来人哪”都不敢喊了。
  完颜鉴手下能人甚多,除了他从京中带来的卫士之外,还有他从各地重金礼聘来的江湖异人、黑道高手。但远水不救近火,此际他也只能故作镇定,先看耶律玄元来意如何了。耶律玄元走进天香亭,两道目光如寒冰、如利剪,看一看完颜鉴,又看一看哈必图,看得两人心里发毛。
  “好,好!有将军,又有钦差,好,好!”耶律玄元盯了他们一眼,这才大笑说道。
  “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哈必图是钦差身份,不能不端出几分官架子。其实,他当然是早已知道耶律玄元是谁的。耶律玄元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们所要捉拿的钦犯耶律玄元!”
  完颜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拱手说道:“原来是耶律王子驾临,失敬。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敬王子一杯。”
  耶律玄元道:“哦,你们不是奉命要捉拿我这个钦犯的么?如今我就站在你们的面前,你们反而要请钦犯喝酒,这倒真是奇闻了。”
  完颜鉴道:“我并没有接过这道命令,我看,或者是个误会吧?”
  耶律玄元冷笑道:“误会,我这个钦犯身份已经做了几十年了,你怎能不知?”
  完颜鉴道:“我是真的不知。”耶律玄元道:“那请问这位哈大人是因何出京的?”
  完颜鉴只想拖时间以待转机,当下果然装模作样的向哈必图发问:“耶律王子是不是钦犯,末将不知。哈大人,你是从京中出来的,又服侍过老皇上,你可知道——”
  哈必图道:“好像是有过这回事,不过,那也是三十年前所定的案,即使在当时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这次出京不过是代皇上慰劳士卒,并无别事。”完颜鉴立即接下去说道:“对,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而且是已经过了三十年,无须认真,无须认真。何况我也是真的并没奉命捉拿你呢。还是请王子坐下来喝酒吧。”
  耶律玄元冷冷说道:“你们不把我当钦犯看待,我也没工夫陪你们喝酒。”
  完颜鉴道:“我也知道王子不便在此久留,今日难得一会,末将已感莫大荣宠。王子既然另外有事,我也不敢强留了。”说罢,作出一个送客的姿势。
  耶律玄元冷笑道:“别装胡涂了,你有没有听过这句俗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事情是要在这里办的。”
  完颜鉴变了面色,只好说道:“不知王子有何事要办,末将做得到的定必效劳。”
  耶律玄元道:“也不必你怎样‘效劳’,你听着,只须你们依我三件事情,我便离开此地。”
  完颜鉴道:“请说。”
  耶律玄元道:“第一件,我要请这位钦差大人陪我上盘龙山。”
  哈必图道:“上盘龙山做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在檀公直墓前磕三个头陪罪,因为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哈必图哼了一声,想发作又未立即发作,面色难看之极。
  耶律玄元说道:“磕三个响头,已是便宜你了。”
  哈必图再也忍耐不住,怒声说道:“耶律王子,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当年我是奉皇上之命请他进京的,谁叫他拒不奉诏,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打死他的。”
  耶律玄元道:“单凭你一个人当然伤不了檀公直,也正因为他的死因不该由你完全负责,我才要你磕头陪罪便算了结,但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不愿磕头,是也不是?”
  哈必图傲然说道:“大丈夫宁死不辱!”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你不肯磕头,我也不勉强你。听说你练得大力金刚掌功夫,对吗?”
  哈必图道:“不错,当年檀公直就曾受过我的一掌,怎么样?”
  耶律玄元道:“没怎么样,只不过想给一个机会与你做大丈夫。”
  哈必图道:“此话怎讲?”
  耶律玄元道:“大丈夫死也不怕,当然更不怕痛了。你把这双手给留下来吧!”
  哈必图已给逼到无路可走,唯有一拼了!他一声冷笑,陡地喝道:“好,这双手给你!”力贯掌心,双掌齐发!
  哈必图双掌势如奔雷骇电,耶律玄元知道不是沾衣十八跌之类的功夫所能应付,不敢怠慢,也是双掌接招。
  四掌相交,哈必图一点也感觉不到对方反击的力道,正自欢喜,“原来这厮乃浪得虚名——”心念未已,突然感觉不妙了。
  他练的是金刚掌功夫,内力雄浑,具有开碑裂石之能,那知只觉对方的掌心轻轻旋转,他那么雄浑的内力,发射出去,竟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连浪花也没激起。
  哈必图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一觉不妙,深知对方的内功造诣远胜于己,至此,他如何还敢和对方比拼下去?
  不料他想撒掌抽身亦已不能了。对方的掌心竟似有着一层粘力极强的胶质似的,把他的双掌牢牢吸住。
  进既不能,退亦不可,哈必图唯有拼着耗损内力与对方相持。
  不过片刻,只见他已是大汗淋漓,头项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胜负是无待卜龟的,哈必图已是即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能作临死的挣扎了。
  完颜鉴只有弓马功夫,插不进手,借这个机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转身就跑。
  可惜耶律玄元并不打算让他逃走,他右手内力一吐震开哈必图左手,斜斜发出一掌。
  完颜鉴尚未跑出天香亭外,陡然间就好像碰上了潜流急湍似的,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他迫得倒退回来。
  他转过方向再逃,接连试了三次,都给耶律玄元的劈空掌力逼退,到了第三次,只觉胸口已是隐隐作痛。他知道厉害,不敢再试了。
  “完颜将军,刚才你还在殷勤留客,如今我这个做客人的还没走,你做主人的倒要先走,太不礼貌了吧?”耶律玄元冷冷说道。
  “哈必图都已给你打得重伤了,你还要怎样才肯走?”完颜鉴连声说道。原来趁耶律玄元分心拦截完颜鉴,哈必图毕竟也是高手,耶律玄元用单手掌力对付他略有脱大,他勉力一搏,终于脱出耶律玄元的掌握。不过他虽然幸保性命,内力消耗太甚,“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好像要翻转般,眼前金星乱舞,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耶律玄元哈哈一笑,说道:“将军,你的记性也未免太坏了,我不是说过有三件事情要办吗,如今只办了第一件事情,怎能就走?请坐下来谈谈吧!”
  此时,完颜鉴手下的卫士以及从各处重金礼聘来的高手已是纷纷出来,有六七个已经逼近天香亭了。
  “将军,你信不信,此际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和你谈话,不喜欢有人在旁打扰!”耶律玄元冷冷说道。完颜鉴当然不敢不信,连忙挥一挥手,喝道:“给我退下,谁都不许踏入天香亭内!”
  他回到原来的的座位坐下,说道:“好吧,请你说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我想见尊夫人一面。一客不烦二主,这就请你替我安排吧。”
  完颜鉴变了面色,也不知他是不敢发作,还是已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无奈我是非见尊夫人不可!”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你既知道是不情之请,我就不能答应。”
  耶律玄元道:“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若是见不到尊夫人,我就只能请你跟我走了。”
  完颜鉴面色更加难看了,说道:“原来……原来你是要带她走的么?”
  耶律玄元默然说道:“不,我已经迟了三十年,我没有权利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了。”
  完颜鉴道:“那、那、那你要见内子是何居心?”
  耶律玄元道:“我已经说过,我我只是要见她一面。至于她走不走,那就是她的事了。”
  完颜鉴那些手下是已经退到了假山那边布成包围阵势的,此时忽听得那边有人吵闹。
  “将军有命,不管何人,不许进去!”
  “是夫人叫我来的,也不许么?”
  完颜鉴抬头望去,这个和卫士吵闹的人是给他管理马厩的头子,他心里颇觉奇怪,回过头去,望望耶律玄元。耶律玄元道:“唤这人进来。”
  那马厩管事站在天香亭边躬腰说道:“禀将军,你那四匹坐骑——”
  耶律玄元心急如焚,眉头一皱,说道:“将军那有闲心听畜牲的事,你快说夫人要你禀告何事吧?”
  他喧宾夺主,那马厩管事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呐呐说道:“夫人要我禀报的正是这件事啊!大人,你不明白,这四匹坐骑是将军最心爱的,倘不是夫人要的话——”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你说的这四匹坐骑,可是桃花聪、菊花青、玉项赤和五明骥?”这四匹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完颜鉴视同拱璧,曾吩咐马厩特别小心料理,任何人都不许借用的。马厩管事道:“正是。”
  完颜鉴道:“夫人全都要了去?”马厩管事又是这两个字回答:“正是。”
  完颜鉴道:“夫人要这四匹坐骑做什么?”马厩管事道:“夫人用来拉马车。”
  完颜鉴道:“什么,夫人用四匹千里马来拉车?”马厩管事道:“不错,夫人已经坐马车走了。”
  “倘若不是夫人亲自来要,我也不敢给的。请将军恕罪。”那管事诚惶诚恐的说道。
  “夫人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了夫人之命禀报将军,夫人说叫将军不必追她回来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已经半个时辰。”
  “何以此时方来禀报?”
  “将军你也看见了的,是卫士不许小人进来。”
  完颜鉴又是愤怒,又是欢喜。愤怒的是妻子不告而别,欢喜的是可以避开一件令他尴尬的事了。他斥退马厩管事,对耶律玄元说道:“你也亲耳听见了,内子已经走得远啦。我这四匹名驹都是千里马,半个时辰,少说也已离开凤翔府三五十里。”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陡地喝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完颜鉴冷笑道:“我又不知道你要来,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马夫串通了来骗你?”
  忽听得一缕箫声从花间传出,如想如慕,如泣如诉。
  完颜鉴颇通音律,只是奇怪,此时此地,怎的竟然有人敢在这个关子里吹箫。
  耶律玄元则是一听就知,这人吹的正是二十年前他们分手前夕,他为她吹的那支曲子。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耶律玄元神思迷茫,忽地叫起来道:“原来你果然是骗我的,她没有走,她没有走!”一弯腰抓起了瘫在地上的哈必图就冲出去。
  围在外面的卫士都已张弓搭箭,引满待发,但一见钦差大人已被对方拿来当作盾牌,箭又如何敢射出去?
  耶律玄元在花丛中找到那个吹箫的人,不禁大失所望,这个人只是个小丫环。
  其实假如是完颜夫人吹的这支曲子,当然会比这小丫环吹得好听得多,耶律玄元又岂能不知,但他不过在神思迷茫中追求一线希望而已。
  “我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是夫人叫我来吹这支曲子的。”小丫环不待他问,就放下玉箫和他说道。
  耶律玄元惊疑不定,道:“你,你说什么?是,是夫人叫你来此吹箫?”
  小丫环道:“不错,夫人知道你一定会来,她叫我吹这支曲子给你听。”
  耶律玄元喘着气发问:“夫人呢。”
  小丫环道:“夫人已经走了!”
  又一次听到同样的回答:“夫人已经走了!”耶律玄元可以怀疑那个马厩管事和完颜鉴串通来骗他,但他怎可以怀疑这个丫环,从她懂得吹这支曲子已经可以证明她是夫人心腹的丫环。
  希望已经破灭了,但他还是狂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其实这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而已,心里已知道这是事实。
  小丫环叹道:“你怎样才能相信?”
  耶律玄元道:“我还要见一个人。”他回过头望向天香亭那边,喝道:
  “完颜鉴你给我把兰姑唤来!”
  完颜鉴又惊又喜,心想:“兰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果然就是哈必图所要追查的那位郎君夫人?”登时得了一个主意,说道:“这就是你要求的第三件事吗?”
  耶律玄元道:“不错,见了兰姑,我就走!”
  不待完颜鉴派人去找,兰姑已经来了!
  她在混乱刚开始的时候想过趁乱出去找她的儿子,但是没想到整个花园都已经被封锁起来,既然这样她想只有冒险再混到里面,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应对。虽然她不知道耶律玄元和他公公的关系,但之前耶律玄元要哈必图去向檀公直墓磕头认罪的要求他是听到的,自然知道这个闯入花园的辽国王子也是公公的朋友,这时听得耶律玄元要见她,她也不待完颜鉴的答复,不顾一切,就冲了出来。
  完颜鉴尚未曾下令,当然立即就有卫士上前拦截。
  张雪波刚刚施展轻功从一个卫士身旁掠过。
  说时迟,那时快,已有两人追上“兰姑”。耶律玄元把哈必图挟在肋下,奔向兰姑。
  他刚跑开几步,忽听得一声惨叫,侧头一看,只见那小丫已经给弓箭射死了。但此际耶律玄元已经无暇后悔自己疏忽保护这个丫环,因为还有一个比这小丫环更重要的人等待他去救援。
  截击张雪波的那两个人,是完颜鉴重金聘来的客卿,本领比一般卫士高明得多。张雪波在他们夹攻之下,不过数招,已是手忙脚乱。
  耶律玄元举起哈必图,作了一个旋风舞,喝道:“谁敢伤害兰姑,我就要你们这位钦差大人偿命!”说话之时,在哈必图的笑腰穴上用力一捏,哈必图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叫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此时,张雪波已被斩了一刀,身形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幸亏耶律玄元来得及时,那人听见哈必图的叫声,第二刀不敢斩下去。
  还有七八个人正向着张雪波跑来的,他们恐防耶律玄元伤了钦差的性命,也顿时止步了。
  耶律玄元声到人到,十步开外,一记劈空掌先发出去。砍伤张雪波那个高手本来是练有铁布衫功夫的,虽然尚未练得刀枪不入,轻易亦已是伤他不得。但在耶律玄元这股劈空掌之下,他只觉胸口如受铁锤一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口吐鲜血,人也倒了下去。
  “好在你没有斩第二刀,否则我就要了你的性命!给我滚吧!”耶律玄元喝道。
  那人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听得一个“滚”字,当真是如奉谕旨,撒腿就跑。
  在张雪波附近的卫士也就避开了。
  耶律玄元出指点了张雪波伤口附近的三处穴道,止住流血。然后把哈必图放在地上,一脚踏着他的胸口。“你是兰姑?”耶律玄元盯着她问。他经历过无数险恶的风波,误中别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过,虽然亲眼看见“兰姑”受伤不假,他还是不能不要证明。
  张雪波道:“我不是兰姑,我是冲儿的母亲。”耶律玄元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雪波道:“我不知道,但你相信你是我公公的朋友,请你帮我救我的冲儿。”耶律玄元说道:“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你的孩子了。”
  张雪波又喜又惊,说道:“你已经找到了这个孩子?”耶律玄元道:“不错,他正在一处地方等着你呢,不过——”
  张雪波道:“不过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恢复兰姑的身份,答我一句话。”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兰姑是得到夫人另眼相看的,也只有兰姑的话我才相信。所以我要兰姑告诉我,那小丫环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张雪波低下了头,黯然说道:“是真的。不但是夫人走了,我的小女儿也给夫人带走了!”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凄然说道:“我来迟了,我真是来迟了!”蓦地狂笑起来,吟道:“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嘿嘿,说什么回天之力,只赢得水流花谢两无情!眼前空有满园锦绣,赏花的人已经不是你了!”
  张雪波见他如疯似痴,不觉心里发慌,轻声说道:“耶律先生,耶律先生,咱们该走了吧?”
  耶律玄元好像从梦中给骂醒过来,说道:“不错,是该走了。你走得动吗?”
  张雪波道:“我想,可以。”
  耶律玄元掏出金创药,正待给她敷上,忽听得呼呼风响,两条长绳突然横扫过来。
  张雪波的武功较弱,躲避不及,登时给绳圈套上了脖子。
  幸好耶律玄元出手也快,双指一挟,赛如利剪,“咔嚓”一声,把刚才套上张雪波脖子那条绳索剪断。但另一条长绳却已把哈必图卷去了!
  原来完颜鉴手中有两名善于使绳圈捕兽的高手,趁着他心神不定而又刚在替张雪波敷药之际,来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哈必图夺去了。
  完颜鉴一见哈必图脱险,大喜叫道:“给我把他们拿下,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耶律玄元怒道:“我用不着挟持人质,看你们又能奈我何哉!嘿嘿,完颜鉴,你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大喝声中,劈空掌再度发出。
  用长绳把哈必图卷走那个汉子首当其冲,一个倒栽葱从假山上滚上来。但哈必图早已给别人接过去,跑开了。耶律玄元夺过那条长绳,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长绳挥去,套上另一个汉子的脖子,这个汉子正是刚才用绳圈套上张雪波的那个人,如今身受其苦,被耶律玄元一勒,登时毙命!
  众卫士纷纷涌上。
  耶律玄元喝道:“完颜鉴,我并不想滥杀无辜,今日是你逼我大开杀戒!”
  “檀夫人,你紧跟着我!”他吩咐了张雪波,便即冲上前去。当真是有如虎入羊群,只见他拳打脚踢,掌劈指戳;挡者无不披靡!有的给他打断肋骨,有的给他劈破头颅,有的给他戳着关节要害,死的死,伤的伤,惨叫之声,此起彼落。
  耶律玄元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携张雪波继续向前闯,一个身躯如同铁塔似的大汉,手舞独脚铜人挡着他们去路。
  这人是完颜鉴手下第一大力士,手持的独脚铜人重逾七十二斤。他以泰山压顶之势把独脚铜人朝着耶律玄元打下来,喝道:“逆贼敢出狂言,且看谁死谁活!”
  “当”的一声,耶律玄元随手从旁边武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刺着铜人,火花飞溅。
  长剑并没断折,铜人身上却已现出裂痕。这柄长剑并非宝剑,重量不过三斤,竟然能挡七十二斤重铜人的一击,当然是由于耶律玄元深厚的内功所致了。
  大力士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耶律玄元笑道:“现在你知道蛮力不足恃了吧?不过,你这莽夫倒还不值得我取你的性命——”说到一个“命”字,大力士肘尖的曲池穴、膝盖的环跳穴,虎口的关元穴都已中剑!
  “扔掉铜人,你也给我躺下去吧!”
  只听得大力士一声大吼,果然就好像奉了圣旨似的,一一照办,铜人脱手飞出,他那铁塔似的身躯也倒了下去。“轰隆”一声,铜人飞出打塌了假山一角。
  耶律玄元哈哈大笑,继续往前闯。
  只听得有人喝道:“给我站住!”是两个人同声说的。距离约在十步之外,声出掌发。
  耶律玄元虽然没有“站住”,前奔之势,也登时受阻了。这两人的劈空掌力合而为一,竟然大得出奇,以耶律玄元那么深厚的内功,这刹那间,呼吸亦是为之不畅。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头一看,只见拦阻他们去路的是两个相貌相同的身材的高大的老人。耶律玄元哼了一声道:“祁连二老也来助纣为虐!”
  “祁连二老”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老大叫帅克殷,老二叫帅克商,兄弟二人少年时候曾横行河朔,中年以后在祁连山隐居,已有将近三十年江湖上不闻他们的消息了,想不到竟然也被完颜鉴网罗了。
  “你这小子太过猖狂,老夫看不顺眼!”兄弟心意相通,说话也是不约而同,字句如一。
  不过出手可不同了。帅老大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伸出钢筋般的大手,五指有如鹰爪,竟然迎着耶律玄元刺过来的长剑就抓!帅老二则双掌齐发,使的是一招“阴阳双撞掌”,居高临下,撞击耶律玄元的太阳穴。
  “祁连二老”截击耶律玄元之际,张雪波也在同时受到攻击。
  攻击她的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攻击的方法与众不同,他像一个肉球在地上滚动,手持两把钢刀,几乎是贴着地面而来砍张雪波的双足。原来这个是精于用“地掌刀”的高手,他们挑选一个长于“滚地掌”功夫的人来攻击张雪波,那是因为张雪波在耶律玄元的保护之下,只有专攻下盘,可望得逞。
  在这瞬息之间,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平生所学。
  耶律玄元剑掌兼施,剑法快如闪电,刺向帅老的咽喉。左掌一招“龙门叠浪”,以单掌之力与帅老二双掌之力相抗。
  他的剑法快如闪电,心里想道看你如何敢夺我的“兵刃”,那知帅老大竟敢硬抢,霍的一个“凤点头”,耶律玄元的剑尖未刺着他的咽喉,剑就给他抓着了!
  只听得“咔嚓”一声,耶律玄元夺来的长剑,竟然给拗断了。
  帅老大拗断了他的长剑,按说已是占了绝对上风,但奇怪的是,他却未敢续施杀手,反而好像怕对方追击似的,急忙斜跃数步,闷哼一声,声音沉哑!
  原来帅克殷之所以敢用肉掌去抓耶律玄元的剑,并非因为他的功力在耶律玄元之上,也并非因为他的手法比耶律玄元的剑法更快,而是因为他戴有白金丝编织的手套之故。他这手套夺寻常的刀剑是刺不穿,刺不破的,而他早已知道这把剑不是宝剑。这么一来,结果就弄成了剑断、人伤。断剑的是耶律玄元,受伤的却是帅克殷。因为耶律玄元从别人手中夺来的这把剑,剑质虽然不佳,但耶律玄元贯注剑尖的内力却是非同小可。帅克殷掌心的“劳宫穴”被他这股内力撞击,一条右臂登时酸麻,软绵绵的垂下去,不听使唤了。
  耶律玄元是同时应付祁连二老的,掌力交击,声如闷雪,和长剑给拗折的断金切玉之声混在一起。
  帅克商退后三步,打了两个盘旋,方始稳住身形。
  可是耶律玄元也不能乘胜追击,因为他不仅要应付祁连二老,还要替张雪波打发敌人。
  剑刺帅克殷,掌劈帅克商的同时,反足一脚踢出。张雪波正在给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杀得手忙脚乱,眼看那汉子的双刀贴地砍来,张雪波受伤之后,跳跃不灵,小腿非中刀不可,耶律玄元这一脚踢得恰是时候。
  在他的背后,那汉子就好像皮球一样飞了起来,摔在地上,动也不能一动。
  可惜他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不能对张雪波保护周全。
  一枝暗箭飞来,射着了张雪波的后心。正是耶律玄元反足踢出的时候。
  他已经是双手一足同时使用了,不可能替张雪波打落那枚从背后射来的暗箭!
  张雪波这次所受的箭伤比她刚才所受的刀伤更重,登时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祁连二老喘息稍定,又攻上来了!
  帅老二喝道:“你兵刃已折,还不投降!”
  帅老大则客气得多,说道:“识英雄重英雄,我可惜你这身武功,劝你还是投降的好!”
  耶律玄元冷笑道:“刚才谁胜谁负?你们竟敢大言不惭,要我投降,知不知羞?”
  祁老大胀红了脸,说道:“不错,刚才那招,是你稍占上风,但也不过一时侥幸罢了。认真打下去,你自问能在百招之内,胜得我们两个吗?你不要忘记,兰姑可已经受伤了!”
  祁连二老的武功非同小可,若论真才实学,耶律玄元确实是没有在百招之内取胜的把握。张雪波受的箭伤甚重,倘若耶律玄元在百招之内不能击败对方,只怕张雪波已是重伤身亡。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帅老大,换个时间我也许会多看几招你们祁连派的武功的,不过现在最多只能让你施展三招了!”
  帅老大勃然变色,大怒喝道:“我好言劝你,你竟如此狂妄!”
  师老二急欲报刚才的一剑之仇,喝道:“他不听良言,劝亦无益,动手吧!”
  两兄弟心意相通,同时出手。一攻一守,配合得妙到毫巅。他们自以为已经摸到了耶律玄元武功的底细,如此打法,先求稳而后求胜,纵然胜不了,最少也可抵挡百招。
  耶律玄元取出玉箫,说道:“这才是我的兵器,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话犹未了,耶律玄元已是从暖玉箫中吹出一股罡气。
  帅老大恃着戴有金丝手套,一把向暖玉箫抓来!还未抓着玉箫,那股罡气已是触手如烫,更要命的是,他掌心的“劳宫穴”已被罡气侵入。这一下比刚才受内力所震更惨,不但一条手臂不听使唤,整个人也好像突然触电一般,全身麻痹!帅老大刚刚倒下,他的玉箫又迎上了帅老二的双掌。
  帅老二手掌一翻,化掌为抓,抓向耶律玄元肩上的琵琶骨。同时左掌横移,劈向耶律玄元的肋骨。他身裁高大,比耶律玄元高出半个头,近身搏斗,这一抓一劈,居高临下,先自占了身型上的便宜。
  哪知他变招的快,耶律玄元比他更快。他一抓抓空,只见一片碧莹莹的绿影,耶律玄元的暖玉箫正是有如灵蛇吐信,“啮”向他的咽喉。
  耶律玄元本来是把暖玉箫管作判官笔使用,点他穴道的,这一下子突然变为剑法,由点穴而变为刺喉。
  只听得“卜”的一声,幸得帅老二躲闪得快,没给点着咽喉,但左肩的琵琶骨,已是给玉箫戳碎了。
  耶律玄元暗暗叫了一声“侥幸”,要知祁连二老联手,他所以能够迅速取胜,一来是凭着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二来也是帅老二中了他的激将之计,先就给他激怒之故。结果,果然是不出三招,他们兄弟就给耶律玄元击倒了。
  耶律玄元喝道:“看在你们两个老家伙修为不易,我只废了你们一半武功,我劝你们伤愈之后,还是回到祁连山上去吧。”他在发话的同时,转过身扶稳了已在摇摇欲倒的张雪波。
  张雪波咬着牙根,不敢发呻吟,忍着疼痛说道:“耶律先生,不要顾我了,我、我不行——”
  耶律玄元沉声道:“不管怎样,你都必须求生!你的孩子正在等着你呢!你可以不理你的孩子吗?”一面说话,一面再次使出点穴止血的手法,封闭了伤口四旁的几处相应穴道,跟着把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口中,这是他从少林寺得来的小还丹,治伤止痛,功效如神。
  但那支箭是射着张雪波背心的要害之处的。箭杆都已插进去一半,小还丹虽然是治伤止痛的灵药,也不能令她立即复元。她伤得太重,已是不能行走了。
  耶律玄元握着她的一双手,一股真气从她掌心输送进去,说道:“檀夫人,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振作精神,跟着我走!”
  张雪波忽然觉得有气力,在他扶持之下,果然能够跟着他走了。
  也幸亏有个儿子令她牵挂,她若是不能鼓起求生的意志,纵有外力相援,也是支持不住的。
  一名卫士,以为有便宜可捡,他本来是躲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的。当耶律玄元拖着张雪波经过之时,他突然跳出来,一刀向张雪波砍下。
  这人也是完颜鉴手下有名的大力士,用的大砍刀重达三十六斤。只道这一刀砍,即使伤不了耶律玄元,也能取了张雪波的性命。耶律玄元听得金刀劈风之声头也不回,随手把玉箫一挡。“当”的一声,震耳欲聋,重达三十六斤的大砍刀断为两截!那名大力士给震得晕倒地上,眼耳鼻口都有鲜血流了出来,虽然未曾断气,也是死多活少了。
  本来想捡“便宜”的不止一个人,一见耶律玄元的玉箫竟有如此威力,吓得他们都是翘舌难下,不敢向前。
  殊不知耶律玄元虽然吓退了这些人,他的心头却也是不禁微微一凛了。原来他在击断了那把大砍刀之后,虎口亦已微觉酸麻。
  他在对付那名大力士之时,一只手也还是拖着张雪波的。不仅是拖着她走路,同时还要把真气透过她的掌心输入她的体内。张雪波伤得很重,倘若他一旦停止输送真气给她,只怕她就有性命之危。
  那些人果然为他的声威所慑,不敢向前。但只是不敢单独上来和他拼命而已,却并没有放弃在园中设防。
  完颜鉴已经调来一批弓箭手,墙头上、假山上都有人张弓搭箭,到处都是闪亮的箭簇,有如黑夜的点点寒星。
  完颜鉴哈哈大笑,说道:“耶律王子,你闯不出去的。即使你闯得出去,这位檀夫人也是绝对不能活着出去的!你若想保存她的性命,我劝你还是投降的好!”耶律玄元是死活不论的钦犯,但完颜鉴仓促调兵,来不及布置强弩,他慑于耶律玄元的武功,靠这几十名弓箭手能不能射死耶律玄元,心里也并无把握。
  张雪波道:“耶律先生,你、你还是——”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放心,你会见得着你的儿子的!”其实他不过是空言安慰而已,现在心中实是并无把握闯得出去。
  完颜鉴继续说道:“你当真要冒这个险吗?我告诉你,在这个园子外面,我还有三千名精兵在等待你们!”
  耶律玄元喝道:“管你千军万马,要我的性命可以,要我屈膝那是万万不能!哼,你们想要我的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完颜鉴叹口气道:“你不听良言,那也只能由你好吧,既然你不吃敬酒,要吃罚酒,那我也只能请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了,你往鬼门关上闯吧!”说罢,发出命令:“只要这两人走出那一片花林,立即把他们乱箭射死!”完颜鉴军事经验十分丰富,他估计面对耶律玄元这样的高手,弓箭手最多只有机会放两轮箭,与其让耶律玄元利用花园里面的假山树木,不如干脆等他们走到露天。发出命令之后,冷笑道:“我怕毁坏了我的名种牡丹,也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是要死还是要生,全凭你自己了!”
  耶律玄元嘿嘿冷笑,拉着张雪波傲然前行。
  万木无须待雨来,园子里只听得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散在园中的卫士早已撤上假山去了。有些来不及逃走的工匠、婢仆之类原本是在园中执役的下人,也早已躲进他们的屋子关上大门。
  这座花园很大,执役的下人本来不少,但在穿过这片牡丹花林的必经之地,却是只有几间给仆人住的小屋子。
  当耶律玄元经过一间屋子之时,屋子的两扇板门突然打开,有个人动作迅速之极,把他和张雪波拉了进去。
  十几张弓箭同时发射,但亦迟了一步,只听得“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枝箭(弓箭手发的是连珠箭)把那两扇板门射得有如蜂窝。
  有个卫士叫道:“咦,这人不是花王老佟吗?”
  “不会吧,老佟的身手哪有这样矫捷?”另一个卫士道。
  “明明是他的屋子,我也瞧清楚是他了。他和兰姑一向很好,莫非是他救兰姑?”
  “那个辽国王子武功何等高强,他又不知道他和兰姑的交情,怎的又会给他一拉就拉了进去?我看是你眼花吧?说不定是那辽国王子的同党躲在老佟的屋内?”卫士议论未定,完颜鉴已是气得破口大骂!
  完颜鉴骂道:“佟玉桂,你发了疯吗,你知不知道这是窝藏钦犯的罪名?”
  完颜鉴这么一骂,众卫士方敢确定,那个把耶律玄元拉进小屋的人果然是花王老佟。
  有个和老佟私交甚厚的卫士低声说道:“老佟与兰姑情如父女,他的目的可能是想救兰姑的,将军,你看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赎罪?”
  底下的话,无须这个卫士再说下去,完颜鉴已经知道他的献议是什么了。
  完颜鉴咳了一声,放宽语调说道:“佟玉佳,姑念你替我种了几十年牡丹的功劳,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叫兰姑出来向我投降,我答应饶她不死!”
  老佟没有回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出来。
  完颜鉴只道是耶律玄元作梗,继续说道:“耶律王子,你不肯投降,这是你的事。但你岂能连累你好朋友的儿媳为你无辜丧命,你让佟玉桂带她出来吧!”
  过了一会,那边仍是毫无动静。
  完颜鉴怒道:“这老奴才不识好歹,你们还不赶快去给我把他揪出来!”
  可是在花王那座屋子里,是有耶律玄元在内的。
  众卫士敢去“揪”花王老佟,却不敢去“揪”耶律玄元。
  有人献计,找一根四五丈长的大木头来,撞开板门,门一撞开,就乱箭发射。这样虽然也要冒耶律玄元和他们拼命的危险,但人多胆壮总好一些。
  可是急切之间,又那里去找这样一根现成的木头?
  有人想到了放火的主意,对完颜鉴道:“我们为了将军百死无辞。不过,他们已是瓮中之鳖,要是逼他们作困兽之斗,他们死三个人,咱们要死伤几十个人的话,似乎就不大值得了。将军,你说是吗?”
  完颜鉴知他们怕死,不过他也舍不得牺牲许多得力的卫士,于是说道:“好吧,放火就放火吧。不过你们得作好准备,不要让火势蔓延。”
  完颜鉴喝道:“耶律玄元,你听着,我数到十下,你不出来,我可要放火了。你若不想连累兰姑和佟玉桂为你陪丧,最少你也该让他们出来投降。”
  和老佟相熟的卫士也在叫道:“老佟,你快打开门跑出来吧,否则连你也烧死在里头!”
  没有回声,完颜鉴已经数到“十”字,火烧了起来了。不过片刻,这座小屋子烧成了一堆瓦砾。
  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到骨骸。
  他们是早已准备好一百几十桶水来救火的,泼熄了火之后,有卫士冒着灼热的沙石拨开瓦砾察视,这才发现了一条地道。
  老佟把他们拉进了地道,这才松了口气。
  “小主人,我等了你这许多年,终于给我盼到了!”他说。
  耶律玄元苦笑道:“老佟,你这是做了傻事,我会连累你的!”老佟说道:“小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挖这条地道吗?”他自问自答:“就是为了预防今日之事啊!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我一到凤翔,每天晚上,就偷偷挖这条地道。这条地道是可以通到外面一条横街的冷巷的。出口处是一个荒废的瓦窑,没有人的。小主人,我为你挖这条地道,挖了三年,你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你也不怕伤了我的心?”
  耶律玄元给他感动得眼角沁出泪珠,说道:“佟大叔,你叫我的小名吧。你的大恩我是无法报答了。”
  老佟说道:“元哥儿,我已经活了这把年纪,能够见你一面,死亦无憾了。”
  说话之间已有浓烟灌入地道,张雪波呼吸不舒,连连咳嗽。
  老佟也被薰得头晕目眩,连忙加快脚步,跑在前头,打开出口的机关。
  “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停在瓦窑东边那条冷巷。”老佟交待道。
  地道出口处是一座荒废的瓦窑,工地上早已长满野草,鬼影也没一个。
  但是这条地道只有一里多长,亦即是说和节度使的衙门距离不远。
  几百金兵(完颜鉴在里面吹牛说三千)已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只待耶律玄元闯出来。
  他们看不见耶律玄元,耶律玄元在工地的高处望过去,却是可以看见剑戟如林,刀枪似雪。
  耶律玄元背起张雪波就跑。
  瓦窑东面有一条冷巷,巷口果然停有一辆马车。
  车夫吃了一惊,叫道:“你是——”
  老佟已经踏上马车了,他把一枚金锭塞到车夫手里,说道:“别多问,快驾车出城!”有了这锭金子,车夫自是奉命唯谨了。也幸亏完颜鉴绝料想不到耶律玄元居然能够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下逃出去,他还未曾颁下戒严令,守城门的兵士甚至都还未曾知道节度使的衙门发生了那样惊人的事情。
  马车顺利出城,但到了那座山边之时,亦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了。耶律玄元下了车,对那车夫道:“你回去绝不能泄漏今日之事,否则你的脑袋就要搬家。”
  四顾无人,他让老佟等在山下,自己背着张雪波就向山上跑。张雪波此时亦已醒过来了。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忍着点儿,你就可以见得着你的儿子了。”
  暮霞笼山,耶律玄元心里想道:“我和他约好最多三个时辰就回来的,现在恐怕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这孩子料想是不会乱跑的,但一定等得心焦了。
  他正想叫檀羽冲,山上却先传来呼叫的声音。不是檀羽冲的声音,是褚岩的叫声!
  耶律玄元离开之时,是点了褚岩的晕睡穴的,用的是轻手法点穴,算准三个时辰他的穴道就能自解。听见褚岩的叫声不足为奇,但令得耶律玄元大吃惊的是褚岩这句话的内容。
  他说的话只有七个字:“快把孩子放开!”
  声音充满惊恐和愤怒,山上没有别的“孩子”,不问可知,显然是檀羽冲这孩子业已落在敌人手里。
  可惜耶律玄元来迟了一步,事情是刚在半枝香的时刻之前发生的。
  ×××
  太阳已经落山了,檀羽冲伸长颈子盼望,还未看见师父回来。
  他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师父那么好的武功,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对师父的武功是有信心的“但衙门里只卫士就有上百人,师父一个人又能打得过他们吗?”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正自等得心焦,忽然看见有个人飞快的跑来了。
  他还未看得清楚,就大叫道:“师父!”
  可惜来的不是他的师父。他的声音好像突然给寒冰封住,凝结了。
  来的是完颜鉴卫队里的小队长,名叫高占魁,他是奉了完颜鉴之命来找车缭回去的。他出来的时候,那耶律玄元还未来到府衙,车缭是完颜鉴的卫士副队长,也是完颜鉴卫士中的第一高手,完颜鉴正是为了要集中人力来对付耶律玄元,才叫他出来找车缭回去的。
  檀羽冲看见是他,固然大吃一惊;他看见他要寻找的车缭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七窃流血倒在地上,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这是怎么回事?”高占魁指着车缭的尸体向檀羽冲喝问。
  “我、我不知道!”
  事情真相当然是不能告诉高占魁的,檀羽冲纵然聪明,急切问也难编造谎话,他只好这样说了。
  高占魁目光一转,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褚岩,褚岩是被耶律玄元点了穴道的,身上并无血迹,看起来像是被打晕了过去的样子。
  高占魁无暇推敲,只是猜测,立即又再喝问:“是褚岩这厮杀了车校尉的么?”
  檀羽冲连忙说道:“不是!”到底是小孩子,这一下立即露出破绽了,高占魁喝道:“你又说不知道,但你却知道不是褚岩杀的!哼哼,你这小鬼头竟敢对我隐瞒!”檀羽冲说不出话来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刚才叫的师父是谁?”
  檀羽冲眼珠一转,忽地笑嘻嘻道:“我叫的师父就是你呀,你不是教过我功夫的么?”
  高占魁一怔道:“胡说八道,我教过你什么功夫?”
  檀羽冲道:“师父,你忘记了么,这招黑虎偷心不就是你教的吗?你忘记我可没有忘记,我演给你看。”
  高占魁想起来了,不错,大约一年之前,自己好像是教过这孩子一招“黑虎偷心”,檀羽冲本来就会的,有一次他看见檀羽冲练拳,一时高兴,改正了他出拳的某个姿势而已。
  一来“黑虎偷心”是最普通的拳招,何况也还不能说是他教的;二来教过檀羽冲武艺的人很多,教得最多的是褚岩,檀羽冲平时对褚岩也只是称“叔叔”,而不称“师父”,他只指正过一招,就算可以用“教”字吧,也是教得最少的。檀羽冲从来也不称他“师父”,为何突然叫起来了。
  高占魁心中好笑:“你这小鬼头分明心里有鬼,倒想哄我欢喜。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追究了么?”
  “难得你还记得我教过你这一招。”他冷笑道:“小鬼头敢玩花招,我先打你屁股!”
  他伸手一抓,不料竟然抓了个空。他方自一愕:“这小鬼头的身法怎的如此溜滑?”只听得檀羽冲已在扮鬼脸道:“师父我这一招练得怎样?你说过,练得好有赏的,怎么反而要打起我的屁股来了?”
  高占魁更起疑心,冷笑道:“好,为师的赏你!”双臂齐张,冷笑声中向檀羽冲打去。
  檀羽冲借着练这招“黑虎偷心”为名,展开身法,突然拔匕首,就向他刺去。
  “嗤”的一声,高占魁的袖子给匕首削去了一幅。可惜两人武功相差甚远,高占魁冷不及防,险给他刺伤,大怒喝道:“小杂种!”脚尖一勾,檀羽冲站立不稳,登时给他打落匕首,抓了起来。
  他一抓起檀羽冲,立即把檀羽冲双手拗向背后,喝道:“小杂种,车大人是怎么死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要你小命!”
  他手上多加两分力道,檀羽冲好像已经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受,不吭一声。他没有叫出声来,另一个人却叫起来了。
  三个时辰已经过去,褚岩的穴道不解自解,恰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檀羽冲正在被高占魁虐待的情形,吓得跳了起来。
  “你们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能放过吗,有什么罪我来承担,放开这个小孩子再说!”褚岩喝道。
  他只道高占魁是已知道了兰姑的身份,奉命来捉拿兰姑的儿子的。
  那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加露出破绽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要我放这个小杂种也未尝不可。你告诉我,你要替他承担的罪是什么?”
  褚岩喝道:“我没工夫和你多说,你放不放?”
  高占魁道:“不放!”更加用力的捏檀羽冲了。
  褚岩扑过去喝道:“高占魁,你不买我这个情面,我和你拼了!”
  褚岩的职位和武功都比高占魁高,本以为可以震慑他的,那知高占魁一看他扑上来时脚步踉跄,已是看出了他穴道方解,功力未复的弱点。他心里想:我虽然有这小杂种作盾牌,但要把这小杂种顺利带回去,可还得摆脱这厮的纠缠。他也动了杀机。
  褚岩扑上来时,高占魁一声冷笑道:“这小杂种给你!”冷笑声中,把檀羽冲高高举起,作了个旋风急舞,突然就抛出去。
  褚岩大惊之下,无暇思索,抢上去接,陡然间只见白光一闪,高占魁飞刀出手,已是插入他的背心。
  “你要拼命,那你去见阎王吧!”高占魁加上一脚,把中了飞刀的褚岩踢翻,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这两下子兔起鸡落,他杀了褚岩,回过头来,刚好接着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檀羽冲。檀羽冲落入他的手中,又是动弹不得了。
  张雪波听见褚岩惨叫的声音,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叫道:“耶律先生,你快上去,救救我那孩子!”
  救人要紧,耶律玄元只好将她放下,飞步上山。
  可惜已经迟了。
  褚岩滚到他的跟前,已是遍体鳞伤。“耶律先生,我后悔没有、没有听你的话。”他只能说出最后这一句话,就咽气了。
  “师父!”檀羽冲只叫得一声,就给高占魁扼住了喉咙!耶律玄元喝道:
  “把手放开,否则我誓必杀你!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高占魁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钦犯耶律玄元,不过却还未知道你是这小杂种的师父。不错,我也知道你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但可惜你的徒弟已经落在我的手中,你纵然能够杀我,也只能抢回你徒弟的尸体!”说至此处,冷笑喝道:“给我站住,你敢踏上前一步,我就刺这小杂种一刀。”
  “你要怎样?”耶律玄元喝道。
  “没怎么样,只要你不插手管这闲事。我就不会伤你宝贝徒弟的性命。”
  “冲儿,冲儿!放开我的冲儿!”张雪波嘶声呼叫,也跑了上来!
  她本来是受伤甚重,连走路都走不动的,如今竟然能够自己爬上这座山峰,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但这么一阵狂奔,她的伤口又裂开了,耶律玄元所用的闭穴止血法也失效用,鲜血又在汨汨流出了。
  耶律玄元暗暗吃惊,心里想道:“这件事情,恐怕非得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来解决不可了,否则檀夫人的性命先保不住。”
  高占魁一见张雪波如此情形,更为得意,哈哈笑道:“兰姑,你舍不得你的儿子吗?那也容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了。”
  张雪波气得双眼发白,骂也骂不出来。
  檀羽冲叫道:“妈妈,不要求他。师父在这里,他不敢伤我的。他伤了我,他就得偿命。师父会救我的!”
  高占魁哈哈大笑:“我本来不要伤你,只是要把你拿回去献给完颜将军。你师父神通再大,也不能从完颜将军手中救你脱险吧?”
  耶律玄元忽地冷笑道:“我无需从完颜鉴手中抢他回来!”陡地一声大喝:“我要你放人,你敢不放?”
  这一喝好似在高占魁头上响起焦雷,令得他心头大震。他本来要说“不放”的,不知怎的说不出来了。
  不但话说不出来,在这一喝的威严之下,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了。握在手中的匕首晃了几晃,几乎刺着檀羽冲。
  原来耶律玄元再次使用狮子吼功,可惜他现在内力还没全部恢复,否则已是可以令得高占魁的匕首也掌握不牢。但高占魁这陡然一震,却已是给了耶律玄元可乘之机。
  “铮”的一声,耶律玄元早已藏在掌心的一枚铜钱飞出,打落了高占魁的匕首。
  高占魁忙把檀羽冲当作盾牌,往前一迎喝道:“你敢上来?”
  耶律玄元非但上来,而且一拳打出去了。
  这一拳当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
  张雪波惊得晕过去了。
  但更吃惊的还是高占魁,他是绝对料想不到耶律玄元敢打出这一拳的。
  原来耶律玄元用的是“隔物传功”,这一拳虽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但受到他这一拳的力度的冲击的却是高占魁。
  高占魁庞大的身躯给抛了起来,倒飞出去。擅羽冲跌了下来。
  耶律玄元接过檀羽冲,看高占魁时,高占魁已是七窍流血,早已倒毙。
  张雪波朦朦胧胧的听见了最熟识的、最亲切的呼唤。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你醒醒呀!”
  她张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她的儿子。儿子正在替她敷药。檀羽冲喜道:“妈妈,你不用担心了,坏人已经给师父打死了。”
  张雪波道:“冲儿,你不必为我敷药了。妈有话和你说。”檀羽冲道:“妈,你的伤口正在流血呢,金创药怎能不敷?你说吧,我在听着。”
  张雪波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她把悲伤藏在心里,欢喜放在脸上,忍着眼泪,灰白的脸上现出笑容,说道:“不错,冲儿,你已找到师父,我是可以放心了。冲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你明白吗?你一定要听师父的教导,练好武功。”
  檀羽冲道:“妈,我明白的,公公的仇,爷爷的仇,爹爹的仇,都应该由我替他们去报的。我怎能不练好武功?”
  张雪波叹道:“冲儿,你还是未能懂得妈的意思,我说的担子不单是指报仇。唉,这两年我想得许多,渐渐也懂得一点道理,我想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
  张雪波咳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沉了,继续说道:“咱们的亲人,有的是给宋国的奸臣害死的,有的是给金国的皇帝害死的,咳,咳,要报仇也不知从何报起——”
  檀羽冲轻轻给她揉搓背部,说道:“妈,你歇一会再说吧。”但张雪波还是说下去。
  “我身上藏有个锦盒,你拿出来。”檀羽冲道:“是。”心想妈妈这样郑重其事,锦盒里藏的是什么珍重东西。张雪波道:“打开来看!”
  锦盒里藏的不是奇珍异宝,是一张残旧发黄的字纸。
  张雪波道:“这是宋国被奸臣害死的名将岳飞写的一首词。我的父亲作为传家宝交给我的,现在我交给你了。你读不懂,可以请师父讲解。他的冤枉相信总有一天会昭雪的。你的外公一生仰慕他,我希望将来你能够到岳飞的坟前一祭,以补他的遗憾。”
  檀羽冲道:“妈,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张雪波苦笑道:“我是不能去了。唉,没时候给我多说了,你听着——”她说了许多话,气喘越发加促了,檀羽冲心痛如绞,却无法阻止她不说。
  “我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记着,你的父亲是金国人,你母亲是宋国人,金宋虽是敌国,你的父母却是恩爱夫妻——”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明白吗?”耶律玄元知道不妙,连忙把手掌贴在她背心,真气输送进去。张雪波睁开眼睛,说道:“不懂,你可以问你师父。耶律先生,为了我的缘故,已经连累了好几个人为我身亡,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有你照料冲儿,我放心得很,我可以早点去见他的爹爹了。”
  耶律玄元叫道:“檀夫人,你不能死!”但张雪波已经瞑目了。她受伤极重,全凭要见儿子的愿望支持着她,如今心愿已了,纵有耶律玄元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亦已是还魂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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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前改到这里,后面赫连清波的部分怎么改还没完全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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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明显遗漏了一点,张雪波毁容不仅是怕哈必图认出来,在她下山之前层好心救了一个假装昏迷的金国卫士然后被恩见仇报来着。。。至于张宪女儿的设定不过是增强传奇性,而且从YY的角度说这么个身份流落到金国进而成为武林天骄啥的其实更有张度。。自然LZ想更切合历史也未尝不可,总之母族是宋人多少减轻点金奸的嫌疑
PS为啥不用其他颜色的字体标出单纯加黑不太明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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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住楼上的。。。除了说天骄和灵秀你还能冒水么
我们总在最不懂爱情的年代遇见最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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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1楼(lemon) 的帖子

抱住蒙蒙晃晃可以啊你如果说阮瞻万里或者楚弥真楚弥天柯银夜柯银羽我也会冒水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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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瞻万里?驱魔人?好吧。。。看来那女主小夏又不受你待见了
我们总在最不懂爱情的年代遇见最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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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啊我喜欢万里万里讨厌包大同阮瞻小夏马马虎虎吧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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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14: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万里那阳光舒朗的性子我也喜欢。。。我也想整个小酒吧
我们总在最不懂爱情的年代遇见最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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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瞥小酒吧那是阮瞻的万里的房产是那座凶宅所谓的最可气的第二部万里干脆没有影子了
湖畔一痕初见,钟灵毓秀清颜,江湖共度意绵绵,偏叫风波惊变。孑然心忧你我,携手留恋桃源,人月圆时箫声断,晚风吹都成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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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们两个歪楼的家伙

ps灵灵我也要抱住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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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托冷沁香寒,华苞欲绽慕朝颜。丹心意向何处系,随风绾处自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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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8 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6楼morningbear于2013-11-27 20:32发表的  :
2.节度使大人是原著中提到金国第一高手完颜长之的堂侄。按《狂侠天骄魔女》中,无所谓金国第一高手的说法(金国武士的偶像是檀羽冲,在采石之战时完颜长之的武功实际还稍胜檀羽冲,但他长年隐居,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情况),直到《鸣镝风云录》《风云雷电》也就是檀的中年时代才有完颜长之是金国第一高手的说法,在檀的童年时代,公认的金国第一高手应该是轮不到完颜长之的,所以改编中去掉了完颜长之这个第一高手的头衔(相应的,节度使大人也就不会武功了)。那么那个时代金国有没有可以称作第一高手的存在?《狂侠天骄魔女》中檀羽冲的师父是三和逸士金国一脉的传人,无疑他应该是可以当得起这个身份的人,不过按照《武林天骄》檀的师父变成了辽国王子耶律玄元,改编过程中折中两者,做了一个这样的设定,即耶律玄元是三和逸士辽国一脉的传人,而另有一位三和逸士金国一脉的传人是当时的金国第一高手,也就是檀公直准备让檀羽冲拜的师父(不过最后被耶律玄元抄走了师弟的徒弟)至于其姓名,我没有原创人物,所以干脆从《飞凤潜龙》里把“金国有名的武学名家”德充望拖来凑个数。

.......


直接把檀羽冲改成三和逸士不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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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8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8楼燕山故客于2013-11-28 18:39发表的  :



直接把檀羽冲改成三和逸士不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如果把檀羽冲改成三和逸士,实际上在《武林天骄》和《狂侠天骄魔女》中,就等于放弃了“三和逸士”这个很精彩的设定了
——因为“三和逸士”这个设定的核心,不是他父亲是女真人,母亲是汉人,他娶了一个契丹人,他是不是混血、有没有跨族婚姻,这些不重要,这个设定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收了三个分别是女真族、汉族和契丹族的徒弟,是“他要把武功分给宋、金、辽三国的杰出武林之士,这也是他的一点心事,不分畛域,兼收并容,意图使他的三个弟子,将来可以为三国的武林保存一点友谊。”是这种跨越民族的胸襟见识。
不管把檀羽冲的身世婚姻设定为如何,但是他显然没有收这样三个徒弟啊——就算他将来这样收徒,也不可能在反映他早期生活的小说中描写啊。

所以,三和逸士只要是和宋、辽、金三国,那他的活动年代就得在12世纪最初20年里,比檀羽冲要早得多,只可能是他的师祖辈(师父辈也可以凑合,但这样就得给檀羽冲除了赫连清云外再设定汉人师兄弟)
——按照檀的活动年代,就算他真的收三国徒弟实现“三和”,那也轮不到契丹人,而是得去收蒙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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