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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翅膀就好了。”
马文明屋檐高卧,低声喃喃。他向青空高处缓缓伸手,却又无力垂下。
最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有暖阳如玉,更加吹面不寒。一两只黄莺啾啾嬉戏,扑棱棱拍动翅膀,倏地掠过房梁不见了。在幸福的人,这是最高级的享受和祝福;对不幸的人,只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与我何干。
因此,马文明眼中,姹紫嫣红也是暗淡无光。
世家贵胄,少年早捷,众星捧月,以世人之目,怎一个春风得意了得。怎奈如此种种,于马文明恰如画地为牢,抛不去,甩不掉,逃不得,只得于浮白处觅知音,忍将浮名,换了个低斟浅唱。
忆昔年,冬日大雪,年方六岁的马文明不合偷入六叔书房,于天字二排书架底层,邂逅一生冤孽。
细绢一幅两三尺,生花妙笔百十钩。层层结结千万里,化作乾坤四五洲。
马文明将细绢摊在地上,趴在之上,仔细观瞧,将那家乡太仓,三两下寻着。马文明心花怒放,且看且想:“爹爹入朝为官,已然三载,不知京师远近,在哪一方?”马文明手舞足蹈,心儿已到万里之遥。只见太仓之上,有“山东”二字,马文明笑道:“好了,好了,听得大人说起,浙江之北,便是山东;过了山东,便是直隶——京师便在直隶之北,想来不远了。”马文明觑定山东,眼珠儿不住转动,终于在山东之上,找到京师二字,把马文明喜得站起,拍掌叫好。
“文明何事叫好?”
马文明将头抬起,只见六叔马德昌不知何时已然回屋。马文明将细绢举起,心花怒放:“六叔,文明找到宝物了也。”
“好文明,孺子可教,居然识得这物事的好。可笑老爷子和大哥,一辈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见识还不如个小孩子!整日价‘子曰诗云’,哪里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
马德昌将细绢接过,案上摊开,拖过椅子坐下,将马文明加诸膝上,问道:“文明可知,这天下有几国几洲,几里地方?”
“天下有四洲,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南瞻部洲。又有九州,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
马文明越说,马德昌笑声越大。马文明赌气,要将六叔声音盖将过去,也扯开嗓子大叫,谅他一小小孩童,如何是马德昌对手?只听得笑声越来越大,读书声越来越小。
马德昌笑得声嘶力竭,笑得鬼哭神嚎,笑得吐出血来。
“六叔,血······“
“不碍事。
马德昌注意到马文明脸上的惊恐,抚摸他的头以示安慰,趁他不注意拭去嘴角血丝,强打精神说道:“文明,孟夫子说什么来着,‘尽信书不如无书’。《禹贡》成书在千年前,所说自然是千年前事,千年前与今年哪能混为一谈!你前年还尿床,难道今年你还尿床么?”
“我前年也没尿床!”
“好,好。不管你尿不尿床,你和前年一样么?不一样!那这天下又会和千年前一样?听好了,这天下有五大洲,为亚细亚洲、欧逻巴洲、利未亚加洲、北亚墨利加洲、南亚墨利加洲。这五大洲,任哪一洲不是幅员辽阔、沃土万里、人口以百万计?衮衮诸公,墨守成规,将此尽斥为蛮夷,真正可笑之至。”
马文明似懂非懂,大圆眼珠睁如斗大。
“罢了,文明,你不懂。”
“六叔,你教我好不好?”
马德昌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你不悔?”
“文明定不悔。”
那秋去又春来,马文明每日在学堂精进向学,加意巴结先生,为的是早日放学,好到六叔房中,不是听他讲那域外人情,便是全神揣摩地理图志。马德昌严禁马文明与外人讲论域外之事,文明虽感古怪,也不敢多问。叔侄两人埋首故纸,将那春雨朝霞夏日荷香辜负,将那夜雨秋灯冬雪腊梅轻抛。马文明心中,尽是那素未谋面而神交的高山大洋,大漠长河。六叔之于文明,正如“师父”一般。文明没有察觉,他喜欢对六叔撒娇,喜欢六叔夸赞,喜欢六叔将他脑袋轻抚,正因他早将六叔当做生父。久在六叔身边,马文明体会到了天下是如此宽广,如此美妙,如此精彩。小小的文明心中怀着大大的心愿:要是将这繁华通通看尽,那才是不枉此生。
这一日,文明学完功课,向先生告辞。老先生李轩亭招手让他坐下,有话要说。文明虽心中颇觉不耐,面上仍扮出一付乖巧样子,恭恭敬敬地坐下了。
“文明啊,实话跟你说,老夫也算是阅人无数了。算来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进过翰林院,却未曾见过天赋如你一般高之人。你年方十岁,这诗书上的造诣,早已超过寻常士子,实是令人感佩。”
“那是先生教导有方。”
这句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李夫子轻捋长须,心花怒放,对这位高足喜爱之情更上一层。
“昨日我与你祖父相商,定了让你出试今年童子试。”
“文明年岁尚幼······”
“哎,怕什么。依你文章,这功名便如囊中之物,覆手可得。你家又是江南世家大族,久在朝堂,那贪官胥吏,谁与你为难?今年这榜首头名,逃不过你手中去。”
马文明且先应了此事,辞了先生,跑到六叔房中,跟马德昌一五一十说了。马德昌不为所动,只顾埋头动笔,淡淡道:“你去考个功名也好。不说光宗耀祖,对你自己也是极大好事。正好我这几日有事顾不得你,你好好温习,预备赴试去罢。”
马文明自此经意向学,研习诗书。李夫子有意要待放榜之日吓世人一跳,不让他出去与人研习,马文明也乐得图个清静,每日里除了跟李夫子下苦功外就是跟马德昌请安。马德昌咳血一日重过一日,却每日笔耕不辍,对文明不过点头而已,不再教他域外之事。文明对六叔撒娇过几次,都被六叔赶了出去。文明心道:“六叔定是不想让我分心,待我考试得中,六叔身子好了,定又教我域外之事,说不定父亲听说我中了,也会回家来呢。”想到高中之后,父亲回家,文明心神一阵激荡,仿佛看到父亲将他抱起,高声称赞。至此文明愈加发愤,愈加用功。
待到发榜之日,马文明高中头名。六叔身体越来越差,父亲也无一纸音讯,把文明气得卧床三天。倒是喜坏了个李夫子,整日价合不拢嘴,待文明身体好了,带着他四处交游见礼。世人方才得知,那高踞太仓府院试头名的新秀马文明,居然是个十岁的孩子。此事轰动两江文坛,人人想看个稀罕,那拜帖邀贴如雪片般飞至马府。李夫子有心让文明四海扬名,像那灵验寺庙的菩萨,端的是有求必应。文明心想若真儿个扬名立万,说不准能入了京师父亲耳朵,欣喜之下回来见他一面。便每日里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士人吟诗作对,唱酬应答。众人见他进退有礼,文思敏捷,便越发喜爱了。
数月过去,眼见秋闱将至,李夫子又替文明报了乡试。文明见马德昌身体一日坏过一日,怕下人伺候不周,有心不去,倒给马德昌夹头夹脑一顿痛骂给骂回去了。文明心下不解,想那六叔最恨科举,为何一力撺掇他越考越高?过不数日,文明又听得祖父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南京徐公之后,也算是门当户对。文明满心愁闷,对李夫子说,六叔病重,无心成亲。李夫子说,这是给六叔冲喜。六叔眼下厄运缠身,若得大喜事,可保否极泰来。
马文明问:“那学生中了举,可算给六叔冲喜?”
“这个自然。这文章是一等一的大事。连那不懂圣贤文章的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辈也讹传举人乃文曲星下界,这世上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强过文章功名的是屈指可数。”
文明信疑参半,他跟六叔已久,素来知道他奉为神明的六叔对此说法一向是嗤之以鼻。无奈形势比人强,便如落水之人总妄想攀上一根大木,马文明是不会放弃任何一根稻草的。
秋闱三场早过,在南京徐府一早便焦急等待的马文明急得团团乱转,这可不是因为他没见着未婚妻——他也见不着——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忽然外边传来一阵喧哗,徐府早已暗暗备下的三捆鞭炮齐齐燃起——取的是连中三元的彩头,帮闲的、看热闹的、徐府的下人拥着报郎进了院子。报郎高声喊道:“给太仓马老爷报喜!”早有认识的指住马文明道:“这位小官人便是马老爷。”报郎脸现惊奇之色,脚下蹬蹬蹬连上三步,给马文明打了个千儿,递上报贴,高声道:“给马老爷报喜,恭喜马老爷高中解元!”马文明颤巍巍接过报贴,掏出一锭银子打赏报郎。报郎高声喊道:“谢马老爷赏!”自行去了。
纵使马文明心早已飘回太仓,也不得不多方折冲招呼,好容易跟岳父辞行,跨上快马往家赶的时候,已经是数日后了。
文明快马加鞭,旁人只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谁晓得他心急如焚?只苦了李夫子,生怕他出了甚么差错,不顾年岁勉力向前,直颠得七荤八素。文明快马早到家前,不待马儿停稳,就从马上翻下,摔得他七荤八素,直滚了三个筋斗出去。好文明,一刻不停,立马翻起,百忙间从怀里将报贴取出,跨过贴白大门的门槛,绕过庭中白幡高挂的桂树,跌跌撞撞往马德昌房里去了。
房里一片雪白。
血红的报贴盘旋着落到地上,就像马德昌咳出的血。
马文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他跟自己说,这是一个梦。喏,晚上梦醒了,六叔不就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笑着跟他讲他最喜欢听的域外故事么?不是还在笑着胡乱摸文明的头么?不是促狭地笑着出一些古怪的谜题么?早上睡着了,做的梦真讨厌,充斥着哀乐声、哭泣声、香火的味道,搞得好像六叔不在了一样。
可是,为什么我的枕头是湿的呢?
终于有一天,祖父在梦里出现了。梦里的祖父和平时一样板着一张臭脸,眼神冰冷得让文明想起喜欢打猎的四叔养的那只鹰。祖父将一本书扔到文明怀里:“你六叔留给你的。总算他还有一点良心,教了你邪说谵语后还懂得补救,把那乱七八糟的玩意一把火烧了,留本诗集给你。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自为之,莫负了你的功名。”说完径自去了。
马文明呆呆翻开诗集,诗风浅显,而满篇尽是劝学向上之语,间或几篇吟风弄月之作,却不似马德昌睥睨天下舍我其谁之风。书页间有几处沾有血迹,想是马德昌咳血时沾上的。马文明猛省,这诗集不就是马德昌病重之时一直在写的物事么?想不到六叔临死前一直写给他的,居然是这么个迂腐玩意!他缓缓合上诗集,心中愁苦莫名,喃喃道:“六叔,你也背弃我了么?”
马文明气恼之下,险些没把诗集扔出去,一转念间,想道:“这是六叔写的,还是跟爷爷说好留给我的。六叔会写这劳什子当遗言给我么?”文明想到这位六叔平日里精灵古怪,行事好出人意表,越发相信这诗集定是另有乾坤。
马文明将诗集翻了无数次,连烘烤、酒醋等常见显字之法都用了遍,始终无法参透诗集玄机,那诗集越看越像是真正劝学之作。文明信极此诗集非六叔妥协之物,乃马德昌所留真正遗言,不过自己仍参透不清罢了。文明将诗集时时随身,仿那欧阳修‘三上’之法,偷闲便取出参悟,将那始终留京不归的父亲,渐渐忘却。这时光荏苒,转眼间文明参悟了三年,也闭门谢客了三年。人道是文明心伤六叔之逝,为其守孝,无不赞叹文明德才兼备。文明问祖父讨了六叔书房,搬将进去。偌大书房藏书早被马德昌付之一炬,只留书架空空,萧然独立。文明睹物思人,不免又痛哭一场。
马文明思忆往事已毕,百无聊赖,便在屋檐之上,取出诗集,对住阳光乱翻。对得光看得透彻,文明早知那诗集普普通通,并无夹层,亦无隐字。文明正烦恼间,瞥见诗集书页上血迹殷然,几将墨字盖过,心念一动:“我向来以为六叔写字之时,不住咳血,是以将书页污染。此处血迹几将墨字盖过,想来是先写字后沾血。若书写之时沾染血迹,墨迹岂有不散之理?而此处银钩铁画,墨迹不散,倒似待墨干后再行沾血······”
文明忽的坐起,速速翻动诗集,专寻那沾血书页。果然沾血之处,皆是墨字历历,并无散失,果然整本诗集有血迹之处皆是待墨干后再行沾染。
文明心道:“此书果然有古怪,六叔未曾负我!”文明大喜跃起,一溜烟冲回屋里,那沾血诗作共四首,文明一一抄将下来。是哪四首:
其一 书赞
奇观星海指明灯,
霸主称名倚干城。
层层叠叠数十纸,
圣人之道此中存。
其十 论本初
休嫌蟾宫小,
玉殿幽莫消。
怀才不三省,
吴刚苦复劳。
其一十四 观史赞揽
徐福佩玉携镜剑,
浩淼烟波连西天。
八月扬帆七十日,
海波平定若等闲。
其三十六 风月醉语
指天画地尊圣贤,
仰药青颈踊人前。
举杯且谢解绳客,
此间极乐莫思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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