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的时候,他来到了灵岩寺外的高桥小镇。在小镇上找了个干净一点的小酒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算要些酒菜,不成想这里竟没有寻常酒菜,大都些素斋。无奈之下便要了一些素斋素菜,凭窗看着窗外的行人来往,一面察看着四周围的情况。 却见街道不大,却是店铺林立,更奇异的是走在街上的,不是和尚便是便是修行的居士,却不见几个凡人。书生有点奇怪。随手一招,唤来跑堂的小二问道: "小二哥,为何这条街上走动的全是修行的僧人?" 小二一听他一口外地口音,便向他笑道:"客官从外地来的吧?那就难怪有这一问。客官有所不知,这条街是这峨眉山有名的和尚场。" 书生来了兴致,他兴致勃勃地问:"何谓和尚场?" "要说起这个场还要从这个庙说起。" 这一问打开了小二的话匣子,再也收不住嘴了。索性坐在书生的对面,抄着一口浓浓川味官话向书生细细道来。 "听老人们讲这个庙年代好久喽!据说这是在隋唐时期修起的。那个蒙古人打来的时候,被那些砍脑壳的蒙古兵给烧毁喽!在本朝太祖永乐年间,有位法号弘义高僧发愿,重新修建了的。在上代景泰年间,宝峰禅师化十方布施,又重新扩建了。规模浩大,有十几里方圆,那个前面大殿里的和尚,竟然不认识后面殿里的和尚。" 说着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又接着向书生道:"这个庙寺大,和尚也多,香火也很旺,常来拜佛烧香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还有来修行的方外居士。特别是每年的朝山香会和庙会,那个热闹就不要提喽!简直是人山人海,马轿车队排到几里外喽!香火鼎盛。以前,我们这个地方只有十几户人家,因为这个庙宇的香火旺,又多来的是达官贵人,少不得要许多香烛纸钱好些个佛事用品,有些烧过香之后又要带些个,峨眉山的特产,所以来这里做买卖生意的就多起来,现在都有近百户人家喽!人多的时候,庙里住不下,再就是有些女眷不习惯在庙里住,就在我们镇上住。" 这店小二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书生微微笑着顺手提着茶壶,给他添了一杯茶。听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 "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日常度用一样都少不得,和尚那个也是人,虽然有施主布施,可是嘞,施主们大多布施的是银子,还是要换成东西的嘞。所以,就是每日出来为寺里打点日常度用的就很可观。再有个什么庙会,佛事大典,就更热闹喽!再说了,这条路是朝拜二峨山的必经之路,因此上街道上每天都有许多和尚居士来往,日子久了大家便都管这条街叫和尚街。每到赶场的时候,街上更多的是和尚出来赶场,那才更是热闹嘞!一眼望过去,几乎全是和尚。所以这个镇的赶场会,又叫和尚场。是这样子来的。" 书生微微点着头,原来如此。正在此刻,一阵马蹄声从街上踩过。书生就坐在窗边,下意识地向外一探头,却见一队御林军服色的士兵骑马走过。店小二见书生注视这对御林军,不等书生开口便道: "客官一定奇怪?" 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怎么?小二哥,这兵家的事,你也晓得?" 小二一副百晓生的神气,颇为得意地看了书生一眼。向他道:"这个有啥子大不了的?这个事情好些人知道。" "何事?"书生心中早有大概,想多从小二的口里套出些事情,便作不知问道。 果然那小二见书生问他。益发守管不住嘴巴了。恨不得将自知道的、不知道的、猜想的、杜撰的所有可能全部说给书生听,一张口便滔滔不绝。 "客官刚到峨嵋吧?可是赶巧了,明日着灵岩寺便有热闹嘞!当今皇上立意兴佛明日要在灵岩寺颁赐恩典。" "哦!明日皇上御驾亲临?" "哪里哟?皇帝佬儿没得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个皇帝登基后,普降恩泽,明日里有钦差大臣,要到灵岩寺降香,替皇帝在佛前还愿。像灵岩寺颁赐大藏经一部大修寺院,要不然这儿的香火会这样旺?还不是一些达官贵人常来布施,再有皇帝的恩德,名儿是越发的响亮了,明天这里热闹得很。" "哦!"书生微笑着手里捧着茶杯,"那和这些官兵有什么关系?" "这个您就不懂了吧?他是钦差大臣,代表着皇帝老儿,那是要讲究排场的。而且这次这位大臣是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自然这个场面是要做足喽!这些都是御林军,保障京畿重地的精兵,随行护卫钦差的,自然要提前来打点一切事宜,护卫钦差的安全。" "哦!如此说来,现在这钦差大人就在这小镇上?"书生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 小二很肯定的回答倒让书生微怔,颇不相信的口吻道:"何以见得?" "这小镇就这一点大,若有钦差的仪仗过来,现在满街都还在议论疯传,哪里有这么安静的?早就是一锅粥喽!" 书生心中道:也就是徐有贞明天才到。那此刻他应该还住在驿馆,或是那一处官宅里。呵呵呵呵!这个更好办,只要他在这里,就不怕找不到他。不过御林军现归忠国公石亨统辖,徐有贞若要调动御林军,无石亨兵符自然不能。 这石亨原不过是袭父职位宽河卫中下级军校,不过为人勇猛,骁勇善战,更兼善骑射,每战奋勇上前,搏到了主掌京营诸军的军权的位置,着实有些能耐,也是凭着一刀一枪的挣下了功名。于夺门之变立下了不世之功,得英宗的另眼高看。封爵忠国公,也是位极人臣,显赫当朝,势焰熏天。又兼统领天下军权,弹压群僚,诛杀异己。凡有言官上书弹劾,均被他倒打一耙。一时间朝野上下众臣敢怒不敢言。为人贪婪而不知自敛,诛杀于谦等卫国有功之臣,他便是祸首之一。 难道他也在这里?书生沉思片刻,就算他石亨在这里,能奈我何?他在明我在暗,再者,杀他太便宜他了,这种不知进退的莽夫,朱明天子未必容得下他。他也时不久矣!既他们在这里,少不得要教训他一番,出了这口恶气。书生心中暗自盘算,便又问小二哥: "小二哥,这个镇上有没住的地方?我想在这里住一晚上,也想明天瞧一天热闹。" 小二故作为难的,对他道:"这个可就难了。这几天正上的人满满的,都没有空房的,这个难啊!想要好一点的房间很不好找......" 书生淡淡一笑,从怀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锭,随手丢在在小二的手里。立时就见那小二眉开眼笑,点头弓腰地答应着: "小的去看看,一定给您准备上好的房间。" 书生点点头,那跑堂的屁颠屁颠的急急跑下楼去。书生用完饭,这小二已将客房准备好,倒也干净素雅。小二一面请他在房间里四下察看,一面向他表功道: "客官真是好运气,方才若不是我跑得快,仅剩的这间就要被别人抢去了。小的好辛苦抢到手的,像这样的房间在镇上已经没有喽!我们这间是最好的......" 不等他讲完,书生又丢给他一两碎银子,四下里看了看,口中说道:"有劳你费心了,喝杯茶吧!" 跑堂的喜滋滋的出去又帮他掩上房门。书生坐在房中暗自思量:此去眉山城还有数十里路!一夜之间也能打个来回,不过若要事情办得周全妥当,还须得仰仗马的脚力。此去该当如何?听闻徐有贞虽和石亨一同发动夺门之变,拥英宗复辟,可谓是功不可没。但是此二人却是貌合神离,颇多不睦,要挑起起他们之间的相互攻击,不是难事。一个无谋匹夫,一个投机文人,再加上一个阉宦,这三方要真能在一起同心协力还倒真是稀罕了?他在心里是不会相信这三个唯利是图的人,会讲什么仁义道德共同患难? 就让他们自己鬼打鬼,一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就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已经看到这几个杀害于谦的罪恶元凶,相互诋毁,自相倾轧。活该!就算我不整治你们,那英宗也不会留你们太久的。你们何曾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今日也就是小惩大戒,便宜你们了。 书生自己思量了一阵,便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心里计划着晚上的步骤。 一阵暮鼓敲响,灵岩寺里的和尚们做起了晚课,木鱼阵阵伴着佛前的浓浓檀香,一声声悠远绵长的佛经,淘净了俗世的名利纷争;让人们在繁华过尽的红尘中,看到了一方极乐净土。果然渡尽尘世千般苦,修来佛前一盏灯。书生闭目聆听着佛音禅唱,心中暖暖的感觉升了起来。此刻,小兄弟一定就在禅堂之中,双掌合十向菩萨祷告着自己平安。 夜色笼罩群山,山间零零点点的佛灯初上。书生向小二要了热水自己洗漱一番,说要早早的休息,明日打点精神也去观看盛典。一切安置停当,便铺床宽衣,预备睡觉。 小二忙又向他说道:"客官睡得这样早?只怕要错过我们这里的奇观了?" 书生微愣,便问他:"哦!怎样的奇观?" "我们这峨眉山有好多奇观,舍身崖上有祥光;雪中可以采新茶;洪椿晴天飞丝雨;佛祖夜里点明灯;清音阁内丝竹鸣;灵岩叠翠温如玉......"说到这里猛然感到有些离题,便打住拢回话头。"这个夜里的佛灯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奇观。今夜有幸无月,只要这个山上没有大风,没有云,一会就有很多的光团从山沟里升起,就像点的灯笼一般,让人叹为观止。很多人慕名而来,可是嘞,能有机会看到的却不多。" 书生淡淡地笑了,原来是圣灯。也好,在人们看圣灯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抽身。便向他说: "那一会就烦劳小二哥,招呼一声,若真有幸看得到这天下奇观,当是此生无憾。" 小二殷勤的点头答应,一面退出房间。 书生在房内整好行装,打坐在床上闭目调息。不过半个时辰周天轮回,气纳丹田,神元归本,一天的疲累一扫而空,灵台清明,神光返照。却不见那小二来叫,便走到窗前凭窗远眺,黑鸦鸦的一片,哪里有圣灯的影子?想来山上不是起了大风,便是曾云密布。 走出房来,迎头撞见小二,见他脸上不好意思地说:"有劳客官久等了,只怕今夜没有圣灯了,天上连个星星都看不到,必是山上云密。" 书生便说:"正好,今日身子乏了要好好休息,那圣灯以后还有机会看。"说着话转身回房,径自关了房门,将一床棉被塞在被中,将灯熄灭。虚掩了窗户,启开后窗见四下无人,轻一腾身人已从窗里蹿了出去。 一路谨慎行藏,遮遮掩掩的出了小镇。离了灵岩寺的范围,书生停了脚步,略辨了一下方向,轻掖袍角,顺着山路往下一路疾奔。 不多时便已到了上脚下,叩响了一家农舍的柴门。原来他们将上山之时,山路险阻难行,也不欲招人耳目,便将马匹行李找了一户稳妥的农家寄存,一路上步行登山。此番他要去眉山县,一夜之间又要马匹代步,便来向主人取了自己的马匹,向主人交待了,妻子明天下山离去的一些事由。又准备了一些简单的事物,便向主人辞行。便转身出了农舍。一路上纵马疾驰到了那眉山县也不过个把时辰。 眉山不大,却因苏氏父子名满天下,三苏词就坐落在眉山城郊。 书生在三苏祠前流连一阵,漆黑的夜晚里,高墙宅院已看不清原有的面貌。书生也只依稀看到正门匾额上的几个大字。满怀感慨的在门口停留片刻,此时若有一杯酒,他定会和这几位大文豪,痛饮几杯。自己口中喃喃的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何曾不是自己一生的写照?他留恋的望着三苏祠,稍停片刻,将马放开丝缰,让它自觅水草,自己径自向城墙潜行而去。 那护城河并不很宽,倒也难不住他,轻轻一点足尖,脚下烟尘不生,人如鸿飞掠,翩然如云已到对岸。城墙上风寒刁斗,檐铁铮铮,来回走动着巡夜的兵士,相互交换着口令。 待到一队岗哨换过以后,书生手贴墙壁一提气,人已贴着墙壁直窜上去。噌!噌!噌!书生用手交替着在墙壁上借力,身形如电一般向上窜高。眼见要到城头,却见一班兵士巡夜过来,书生手扣砖缝,将身子紧贴墙壁悄无半点声息。听到对面有人问口令,这边回答 "圣灯"。书生贴在墙外暗笑,圣灯?何等神圣之意,却用来做军中口令,也真会糟蹋着佛门圣地。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书生手下一用力人如一缕青烟,在城头一闪而过。 "谁?"方才对面鼓的巡城兵士猛一回头,眼尾余光扫见一道白影闪过,待到定睛去看,却只看见,城墙空无一人,唯见画旗随风烈烈,檐铁铮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