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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开个“大陆新武侠”的贴,贴一篇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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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1 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对“大陆新武侠”看得很少,因为只挑侦探武侠看。
看过“云寄桑系列”和“绿林七宗罪”系列。
贴一篇“绿林七宗罪”系列的《羽书流电》

目录

楔子

夜话之一

[孙无病的往事 始]

夜话之二

[古冲的往事 始]

夜话之三

[田破斛的往事 始]

夜话之四

[孙无病的往事 终]

夜话之五

[古冲的往事 终]

夜话之六

[田破斛的往事 终]

夜话 终

[尾声 地下]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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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1 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昨夜一场雷雨,青石板路被冲洗得纤尘不染,只一片略显黄意的残叶打着旋,轻轻划过坚硬的石路。它竭力想要挣脱大地,似乎渴望随着那微弱的清风飞回自己曾经招摇的枝头,却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笼罩封州城内的死寂上。破出一道小小的缝隙。

  路上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只流浪的猫狗。有的,只有那直欲腾上九霄的杀气,那是来自关中左家最强子弟的杀气!

  三百精锐,五十强弩,潜伏在道路两旁每一处可以藏人的所在,甚至连城墙上两架巨大的守城弩都被调转方向,碗口粗的巨箭指向城内。

  自左玉联盟以来,封州城已经很久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剑拔弩张了。

  千般戒备,只为一人。此刻,这人正一步步走进城门。

  烈日腾空,阳光透过那道似乎突然变得狭窄的城门,愈加刺目了几分。

  就在这让人目眩的光晕中,他一步步走入封州城,让人恍然觉得。传说中栖身于骄阳的金乌正走出烈日,重现人间。

  阳光太刺目,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身高足有九尺,虎背熊腰,左手拎着一个革囊,猩红的液体不住滴落在青石板路上,右手则拖着一把巨大的金刀。

  那刀,刀柄足有三尺,一条巨大的金龙随着刀柄盘旋而上,龙口张开,吐出一方长近四尺的锋刃,烈日下更显耀目。

  虽然强敌环伺,杀气漫天,来人却毫不在意,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刺骨的杀意,也全不顾隐藏在四周微微颤抖的劲弩,他仿佛正走在自己的庭院之内,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在三百战士的环伺下,他就这样一步步走人了左家封州城别院:“我不用和你谈。左锋!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大约有四十许岁,碧眼紫髯,方颐大口,相貌奇峻,不怒自威,方才一声大喝,竟令整栋房舍都隐隐震响。大厅内的武士不禁同时握住腰中长刀。

  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不得不压下心头怒火,迎向这不速之客:“二十七叔已经闭关多年,不会随便见人。孙盟主怕是要白走一趟了。”说到“孙盟主”三个字时,他的语音中藏不住一丝讥诮。

  来人仰天大笑:“好,那这份大礼,你就代他收了吧。”说着左手一抖,那革囊内骨碌碌滚出数颗人头,大厅内顿时鲜血淋漓。

  左修恒一眼看去,已认出当先一个脑袋,却是天杀盟飞云二十骑的首领段子归的,其余也均是天杀盟干将。一时间,饶是左修恒多年沉浮江湖,也不禁大惊,心中暗忖,难道这一次左家真能平白得到这么个强援?

  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孙盟主好强的霸气。”

  来人一惊回头,却见一个老人正缓缓迈进厅堂。

  他也算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竟然直到此刻方才感觉到老人的气息,当下面色虽然狂傲不改,心下却暗暗惊怵——看来这左锋天下第一的名号果然不是自得的,无声无息间自己已然输了一阵。

  当今天下,自白衣侯之乱后,唐门退守蜀中,左玉二家联盟自保,只有天杀盟挟覆灭白衣侯的余威,欲霸天下。

  但无论哪方势力轮换,谁也不敢小觑这位衰弱的老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他敢,他配,他能,称那四个字——天下第一。

  他,就是当年以一人之力,连败十大高手,力擒江湖神话白衣侯的左家堡主——左锋!

  一众武士和左修恒向老人施过一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厅。

  来人仰天大笑道:“左锋,老子又不是凌霄,何必玩这套示弱的把戏,有话直说多好?”

  左锋微微一笑,径自走到大厅中央:“也好。孙盟主,我的确想不到你竟会弃下金刀基业,反出天杀盟。得放手时便放手,孙无病不愧‘小霸王’之名。不过有些话你不用多说,也知道老夫不会相信。有何来意,不妨直说!”

  来人正是昔日金刀盟盟主,小霸王孙无病。

  当年这个自称三国孙权之后的绝世高手,以一人一刀,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名不见经传的金刀盟发展为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独霸江东,端的是一代枭雄。不意数年前白衣侯之变,金刀盟实力大损,一番变乱下,并入席卷天下的天杀盟,孙无病也成为天杀盟元老之一。

  孙无病看了看仿佛甚是衰弱的左锋,忽地叹了口气:“不错,在你左老面前,就不必兜圈子了。”说到这儿,他忽又意兴风发,大笑一声,“左锋,虽然你贵为天下第一,可惜江湖中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怕你,因为你是左家堡主,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顾虑,同样的,以前也并没人怕我这个金刀盟主,可是从今天起,天下人却都要怕我了!因为现在,我只剩自己,和肩上的这把金刀!”左锋微笑不语。

  孙无病又笑道:“这份礼只是表示我的诚意。我此番要求你一件事,若得成,另有一颗人头相送。”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左倾徊的人头。”即使声称是“求”,小霸王仍然不肯对这天下绝顶的老人用上一个敬称。

  老人面色如常,心下却是一紧。但也不追问,只道:“哦,孙盟主肯用一个求字,看来所图非小。不妨说一说,让老夫考虑一下。”

  孙无病摇头大笑:“枉你威震天下,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告诉你,我不过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饶是左锋,仍不禁一愣:“你找他做什么?”

  小霸王哈哈大笑,举步朝外走去,笑道:“这就与你无关了。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我明天再来。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老子虽然不通文墨,不过‘白玉为堂金做马’这句话听着就很贵气,我很喜欢。”

  老人忽地微笑,叫住了这位昔日的江东霸王:“不错,这句话其实我也一直很喜欢。不必等,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地底无风,只有一阵阵传自墙壁的寒意,让孙无病几乎忍不住战栗。

  天下哪里的防卫最严密?不是处处机关的蜀中唐门总堡,不是一己敌天下的天杀盟总部,更不是大明王朝的皇宫禁苑,而是这里。

  这深埋在封州天牢的地下,几乎已被江湖中的大多数人遗忘,却仍是许多人梦魇的所在,因为这里囚禁着一个人——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眼前一人,一身白衣,年纪不大,因为久居地下,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双目无神,太阳穴深陷,显是内功全失,已成废人,但却丝毫不显颓唐。他,正是此地的主人,白衣侯朱煌。身旁侧立一黄衣少女,侍婢打扮,未言先笑,看起来煞是可爱。

  看着面前费尽心力才来到这里的小霸王,朱煌微笑道:“你终于来了,看来你的时间不多了。”

  一踏入地底,飞扬跋扈的气势好像瞬间随着被厚厚铁门切断的阳光一起留在了牢门外,此刻的孙无病,眼中只剩下谨慎、犹疑,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

  听到白衣侯朱煌的发问,他叹息一声:“不错。我……我放弃了。你说吧,需要什么代价你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朱煌挺身站起,边踱步边道:“如果我没记错,从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零七个月了,你还有……四个月时间?”

  孙无病叹息一声:“一百零七天。”说着稍稍一顿,“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当年我曾说过,如果你来问我,就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孙无病点头,抚摸着手中金刀,眼中又恢复了神采:“不错。我虽然已经放弃基业,但金刀仍在。只要我能办到的事,尽管说。”

  朱煌微笑:“放心,我不会让你帮我从这里出去。你只需要去帮我找两个人,并把他们带来这里。”

  孙无病此番破釜沉舟,来见白衣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他本以为白衣侯困居此地多年,好容易得到自己这个当年埋下的伏笔相助,此番要做的事多半难极,没想到却只是找人而已。

  朱煌微笑,递过一张纸条:“这两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时日无多,赶紧去吧,找来他们,你的问题自会得解。”

两个名字

  纸条不过三指宽。是上好的徽州宣纸。甚是精致,但上面的字却丑得惊人,一笔一画殊无力道,转折处圆滑如弧,比之刚学字的孩子涂鸦也好不了多少。但这样一张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纸条,握在孙无病手中,却是重若千钧。

  四年前的那场变故,一切都显得无比的扑朔迷离。本来小霸王是一个极为自矜的人,所以当日他拒绝了白衣侯的指点,因为他坚信,自己绝对可以解决这件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众多迷乱的线索显得越发纠结,一切却还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所以才不得不舍弃掉一切,换来这一次机会,并且,不得不作出平生第一次的低头。

  他必须找到纸条上面的两个人,虽然他根本想不明白,在封州城困居的王孙与纸条上的两个人会有什么关系。

  这二人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孙无病都曾听过,甚至跟其中一人还有过一面之缘:古冲,二十七岁,武当俗家弟子,十八岁开始行走江湖,四年前孤身剑平雁荡山三十六寨,名声鹊起,被誉为武当山百年来的第一人,于游侠儿中的名声仅次于七君子之首任平生。四年前却突然退隐江湖,不知所终;田破斛,四十八岁,原为关东大盗,十年前改邪归正,力抗东南倭寇,追猎淮北十姓惨案凶手,颇做了不少侠义之事,逐渐为江湖正道接受,可四年前他却奇怪地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当日金刀盟席卷江东,要找两个销声匿迹的高手自然不算困难,但今非昔比。如今孙无病一人一刀杀出天杀盟,而天下的唐、左、玉三家本是他的敌人。天杀盟杀破狼自也欲杀他而后快,放眼江湖,除了手中的金刀,他已无任何一人可信,实在算得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现在想要找人,只能凭他自己了。

  想到身处的重重窘势,反而激起这枭雄的一腔豪勇。孙无病忽地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转眼跃出城门,不见了踪迹。

  左家别院内,左修恒挥手斥退来禀报的子弟,转身朝向左锋,躬身道:“孙无病已经离开关中,现在似乎朝天杀总盟去了。二十七叔,您看孙无病这一次是?”左锋似乎一下衰老了许多,沉思半晌,方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太过紧张,孙无病这次要做的事对我们只有好处,不会有害处。至于底下那个人,若你去猜测他在做什么,反而是随了他的意。只须以不变应万变,吩咐下去,多加些人手看守天牢罢了。”

  左修恒应是,然后沉吟道:“我倒真有些等不及看,那人这次又会搅出什么事端来。”

夜话之一

  这里叫连云驿,其实只是几间破屋而已。

  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荒凉无路的所在,有这样的一家驿站?而驿站又为何会被荒废?谁也不知道,或者说。没人有兴趣知道。

  总之,在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这几座破旧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笼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间只有那小小连云驿内的一点火光,徒劳地摇曳着,无力对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这一间小破屋内的方寸之地。

  小屋内有三人,各踞一角,盘膝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默无言。

  山雨越发大了。突然,靠门左边屋角的一人开口道:“江湖人都称孙盟主面似粗豪,却是枭雄品性。一向谋定方后动,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不再接续。这人的声音颇为年轻,但语速极慢,一字一句仿佛要在心底绕上七八个圈,然后才肯吐出。

  孙无病坐在靠墙左手边,闻言哈哈一笑:“我是喜欢谋划,但如果循规蹈矩做不成的事,那就得蛮干一下。古冲,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就是总学不会这一点,才会坐拥千年基业,却只能看着我们瓜分江湖。”

  屋角右首的人也开口道:“哼,什么千年基业?少林武当,峨眉点苍,算来算去不过是几间老字号武馆而已。”语声沧桑,话却甚不中听,一言既出。便将天下名门得罪了个遍。

  古冲心头一怒。要知武当少林等门派一向超然于江湖之外。特别是当今武林形势晦暗不明,各大名门的元老更是不肯轻易人世,如此一来,他这第三代弟子的佼佼者俨然是武当在江湖上的代表。如今听得田破斛辱及师门,他立刻反唇相讥:“众生只知蝇营狗苟,自是不明江湖为何还有道义。又何为‘我心无邪’四个字了。”他自幼在武当学艺,修身养性,完全一副谦冲淡然的性子,虽然愤怒,语声却仍是不紧不慢。

  三人一个是纵横江湖的枭雄,一个是金马玉堂的名门,一个是肆无忌惮的大盗,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孙无病苦笑摇头,心下却也不由有些诧异。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性格大不一样,其实看得出骨子里都有些桀骜不驯,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真的因为白衣侯的一句邀约便不顾嫌隙地与自己同行,究竟是因为什么?那龙困浅滩的白衣侯又所图何事呢?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孙无病赶紧抢在田破斛之前扬声道:“二位,如今我们既然同行,便算有缘。恕我直言,那人已被囚禁多年,但余威犹在,此番怕有所图。我们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说说自己与那人曾经的交往,或许可以借此猜出他的意图,这样将来和那人见面时,也免得落在下风。”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却都沉默了,屋内一时寂静。其实二人都知道金刀盟主说得有理。白衣侯困居多年,此番突然找到自己,怕是大有图谋。

  当年白衣侯威压江湖之际,三人都曾与之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的可怕,此番若能三人齐心,或许在面对这传奇人物时真能占些先机……

  但,果然如此么?

  眼见二人不语,孙无病长叹一声:“也罢,那就由我先说吧。我先在这里发个誓,我所说的话,若有半分虚假,让我……五雷轰顶。”伴着一阵隆隆的雷声,孙无病半晌方续道,“这件事实在是我多年的一大心病,令我时常自责。若是追根溯源,我金刀盟的衰败,怕也和这事有几分关系。”

  “你们怕也知道,我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子。那一年……”

[孙无病的往事 始]

  快!马蹄声急如骤雨,直要连成一线,声声击在人的心底。

  只有一匹马,高如明驼,通体血红,四蹄纵跃如飞,几不沾地,远远看去便似腾空而行一般,恐怕就连话本传说中的赤兔,也没这般神骏。

  山路偏僻,有一人正策马而行,闻得蹄声愕然回头,却见那神骏的红马眼见就要奔到眼前,却骤然一个趔趄,轰的一声倒在路中。

  这样的一匹宝马,竟然累得脱力。那人不及惊愕,就见红马上的骑士飞身而起,紧接着只觉自己的身子一紧,已被放到地上,再跟着手上一沉,被扔入个什么物事。

  蹄声飞扬远去。那人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因为红马脱力,马上骑士不愿稍停,竟立刻弃它于不顾,瞬间便随手抢了他的坐骑,飘然远去。

  行人方待喝骂追赶,一低头,却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事,一时讪讪地住了口。

  那是一块金子。虽然这金子的价格远远超过自己那匹黄骠马的价值,但这却并不是他停步不追的理由。

  原因是,那是半块金子。金子表面呈暗色,但断面处却光亮得如刚炼出一般。显然那骑士是在抢马的同时随手将整块金子掰开的。

  本来要用手力掰开金块,对于高手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像这块一样,断口平滑如镜,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就怕寥寥无几了。

  行人定下神来,细细回想那骑士的装束。本在夜中,方才的事情发生得又太快,他完全没看清骑士的面容,只知他身材高大,背后背着一把几乎有一人高的长刀……

  想起来了!在这江东,身具如此声势,如此武功的,只可能是一人。

  ——金刀盟主,坐拥江东,小霸王孙无病。

  行人心内顿时浮起无数疑问。

  金刀盟与唯剑楼的刀剑之战连绵数年,上月方才结束,唯剑楼三战三败,白衣侯的势力因此退出长江,金刀盟主孙无病也终于实现了多年夙愿——独霸江东。

  这样的一代枭雄,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惶急?

  天下人皆知,孙无病最好名马,这倒毙的红马实乃一等一的神骏,他竟然毫不怜惜,弃如敝屣,究竟江东出现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刚刚平静的大江又要动乱了么?

  那骑士正是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的金刀盟盟主孙无病。他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行为。会引起外人的无数猜疑,即使知道了,怕他也无心理会,因为此刻正有一件比他的名马,比他的基业,比他的江东更重要的事,让他无暇理会其他。

  一夜奔驰五百里,累死三匹骏马。像一把出鞘的金刀,满身杀气的孙无病终于在天明前出现在金刀盟陆上枢纽汉阳城内、铁鼓楼上。

  大战方过,人心未稳,变数无数,可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留在前线,因为有一个人,出事了!

  孙穹。金刀盟盟主孙无病年仅十岁的独子,江东霸业的继承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病榻上。

  孙无病自称三国江东孙家的后人,生得碧眼紫髯,甚是威猛,但他这个年仅十岁的独子却生得面目清秀,秀眉长面,只有从那双偶尔露出些许碧色的眸子中,才能看出一丝孙无病的影子。

  此刻,孩子清秀的面容平静,呼吸悠长,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眼珠偶尔转动时眉头稍稍簇起,显露些许痛苦,才让人醒觉,这幼童柔弱的生命,实在已是危在旦夕。

  孙无病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犹自昏迷的儿子,便骤地转身,背对着屋中自己的众位心腹,沉声遘:“什么情况?”

  他没叫谁的名字,可大家却都知道他在问谁。

  左首一名年约三十的文士越众而出,深施一礼,方开口道:“公子已昏迷二日,脉象虚浮不定,看起来应该是中了毒。这毒性甚是复杂。我不敢轻动,目前只用三枚虚冥丹暂时稳住公子的心脉。”说话的正是金刀盟的陆上总管,也是盟会总军师——段云伦。

  孙无病轻轻点头:“对头方面,有什么线索?”众人互看一眼,均不作声。

  仍是段云伦微微蹙眉道:“我和林总管与多位名医研究过,大家都觉得公子所中的毒,毒性不烈却甚是绵长,似是唐门京城十一房的路子。”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看了一眼孙无病魁梧的背影。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你的看法呢?”

  段云伦犹豫道:“虽然我们和唐门的盟约尚在,但近来唐门动向不明,与玉家接触频繁,徐同的行为也甚是诡异,我们不得不防。但要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下此毒手,却也于理不合。”

  段云伦的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愚以为段先生所言甚是。现今无论蜀中还是江东。大敌都是白衣侯。愚以为此番变乱,定是唯剑楼或白衣侯不甘失败,所使的阴谋。”

  问答之间,孙无病的情绪已稍稍平静。当即他缓缓走到大厅尽头的盟主之位坐下,身子稍稍侧倾,左手在身后暗暗撑住座椅。在众人不可见的所在。他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变起突然,一夜间不计元气地奔驰,加上对爱子的担忧,饶是孙无病一身玄功已堪绝顶,仍是隐隐有些支撑不住。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人看见,尤其不能让下面这一群视自己如天人的盟会骨干看见。

  孙无病轻轻挥了挥手,一众人等施礼后悄悄退离。不一刻,屋内只剩下三人,除了疲惫的金刀盟主,便只有段云伦,和最后说话的那个老人——金刀盟水路总管林幽韩。

  孙无病举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语声中瞬间不见了方才的沉稳,而是多了几分沧桑:“段先生,请直言,穹儿还有希望么?”

  段云伦的语气谨慎:“公子所中的毒,内有多种毒性,相互纠缠,除非预先知道配方,怕是无人能解。”

  孙无病似乎在一分分苍老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段云伦和林幽韩对视一眼。段云伦稍一犹豫,方开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孙无病虽知孙穹势危,却没料到竟已到了生死关头,心下猛地一痛,旋即一个警觉。那不知来历的敌人对孙穹下手,目的怕就是要祸乱自己的神志,此刻若是乱神,那穹儿只怕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此刻,大厅内只剩下两个与孙无病一道起家的兄弟,说话自然也随便了许多。只听林幽韩恨恨道:“江湖争斗,生死由天,本来怪不得谁。但穹儿不过十岁,那秋声振竟然下得去手!我林某定不和他干休。”

  孙无病一摆手:“林老,我知道你心疼穹儿,但要知此刻情势未明,咱们切忌先入为主。否则怕是会误入歧路。”

  段云伦颔首道:“盟主说得极是。不管那下毒人的目的何在,我们亟需做的,是挽救公子的性命。”

  林幽韩的脸一红,接着沉吟道:“那凶手的目的显然不光是要穹儿的性命,否则以他下毒的能力,根本不须用此怪毒。以愚所想,这人必有他求。”他后面的话不必说出,众人都明白。若那人意不在杀人,不论他求什么,最起码孙穹的命是可以保住的。

  孙无病心下稍安:“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据你们所说,事发已经二日了,却全无消息?”说着,他只觉心头郁气无处发泄,重重一掌击下,身旁的矮几受此一掌,顿时碎裂飞散。

  段云伦忙答道:“我怕是那人有心谈判,却无从联络,所以昨日便自作主张将铁鼓楼的防卫撤销大半。那人若是有心。怕一两日内便会有消息传来。”

  孙无病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坐等。查探方面可有进展?”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林幽韩道:“穹儿一出事,我就封闭了城门,按户盘查。没有……没有发现外人。”

  孙无病皱眉道:“这么说,可能是我们盟会的兄弟所为了?”

  段云伦摇头道:“却也不一定。城内虽然以我一家独大,但也还是有其他势力,若他们想藏起几个人或是偷运几个人出城,怕是我们也未必能查得出来。”

  孙无病沉吟不语,知道段云伦所说的他们,是指本地的帮会排龙帮。

  当日孙无病的金刀盟成立,大江上下为之一统,大大小小的三十七家帮会尽人金刀盟,只除了这一家排龙帮。

  排龙帮虽然规模不大,但立帮甚久,帮主李天龙乃是武当外门弟子,为人慷慨任侠,在江湖上的人缘甚好,加上武当派的奥援,所以当日孙无病考虑良久,终于放弃了拔掉这颗卧榻之钉的打算。

  排龙帮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大江周围的码头。随着近来金刀盟的扩张,不住蚕食着排龙帮的地盘,两个帮派间的摩擦便越发地多了。若说这个时候排龙帮与外敌勾结,想要对付金刀盟,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见孙无病不语,段云伦续道:“我们已飞鸽传书给蜀中唐门。唐家很是震惊,来使已在路上,想必日内会到。”

  孙无病点头,心下稍慰。若论对毒药的研究,天底下谁能比得过蜀中唐门?他心下不禁暗自庆幸,当年自己决定联合唐门共抗唯剑楼的决策,果然是正确的。

  林幽韩接道:“对于凶手的盘查,我们也已有了一些线索。”他正要详细说明,却见孙无病一摆手:“先等等。我们一起去看看再说。”

  段林二人躬身应是。

  太阳慢慢露出了面庞,和昨日一样的艳晴,但只不过一夜工夫,汉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

  一般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知道这件事将会对整个长江,对这个江湖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只知道。汉阳城已然不一样了。

  ——满街剽悍的兵勇,刀剑虽然仍在鞘内,但剑拔弩张的气势仍旧让准备出行的人们悄悄退回,掩上了门户。

  孙无病三人便走在这条被一众兵丁环视的大路上。

  林幽韩四处看看道:“这徐同也忒没气量,居然搞出这么大阵仗。他以为真有变故,靠这些丘八便能压住我金刀盟么?”

  段云伦摇头微笑:“这只是他在表明态度而已。”

  孙无病脸上满不在乎,心下却愈加沉重。现今湖广布政使徐同实乃蜀中唐门的外门子弟,为人阴鸷多谋。本来嘉靖以来,因军事故,督抚常驻、布政使已不如本朝初期一般位高权重,但只有在这湖广一地,徐同依仗唐门之力连通江湖,竟将军政大权一把握住,几有权侵督抚之势。

  昨日变故一生,那徐同竟是反应迅速,一夜之间城内已满是兵丁。

  金刀盟势如中天,真要论起来,自不会惧怕一个区区的湖广布政使。但想到徐同这些举动的背后,代表的可能是唐门,甚至是江湖各大家族那些大佬们的联合意志,孙无病一时也不禁有些惶惶,有些动摇,但更多的却是愤怒!这是什么狗屁江湖?

  他心中明白,唐门虽然与自己一体抗敌,但此刻唯剑楼稍退,压力一松,唐门已立刻开始防备自己这位近邻了。对于江湖上任何一方势力而言,能在金刀盟的地盘内插上一颗钉子,让小霸王孙无病的头疼上那么一下,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孙无病才没能一举拔下排龙帮。

  但这一刻,一个无辜幼童岌岌可危的时刻,名义上还是同盟的唐门。解毒之人迟迟不到,倒是压制同伴的动作,却快得让人不得不愤怒。

  混账!我孙无病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

  段云伦低声朝孙无病道:“盟主,你看我要不要去找徐同谈谈?”

  孙无病重重摇头:“不必!我倒要看看,谁敢挡住咱们的刀!”

  那是一条死巷。

  就是在这里,孙穹被人袭击,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孙无病站在小巷唯一的入口处,盯着巷底处的高墙,脸色阴晴不定。

  巷子左边是一座废园。甚至连主人都已不知名姓。汉阳城人人都传,那废园内闹鬼,除了偶有无知少年顽童跑来玩耍之外,再无他人出入。而右边和巷底,却是几户零散的小户人家。

  孙无病一步步踱入小巷,每一步都似乎要深思半晌。他的目光炯炯,似乎要看清路上的每一粒尘土。

  段云伦和林幽韩二人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骤然。孙无病停下脚步:“穹儿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林幽韩道:“不错!盟主果然明察秋毫。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穹儿的。”

  小巷的甬路上铺满青石,颇为整洁,墙角却满是杂草,昭示着这里的荒芜。墙根偶尔露出的坍塌破洞让人猜想,这里怕已成为野狗的地盘。

  孙无病道:“都仔细搜查过了?”

  段云伦道:“是!”只这一个字,不再多说。

  孙无病点点头,知道军师的意思是“一无所获”。

  孙无病沉吟着在小巷内来回走了两趟。心下疑云重重。这里虽然四处都是高墙,但对于江湖高手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右边紧邻闹市,当时袭击发生时正是下午,若说有人飞过围墙,怕是立时就会被人发现。

  就是在这里么?穹儿最后一次玩耍,当时这个单纯天真的孩子,是否会想到,有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就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这个不尽职的父亲,等待着要取他的性命?

  太阳慢慢扬起头,骤然,一点微弱的亮光吸引了孙无病的目光。

  那是一颗纽扣。因为实在太小,所以一直静静藏身于一堆杂草中,只有这个角度阳光的照射,才能让它偶尔露出一丝反光。

  段林二人眼前也是一亮,心下却止不住地自责。昨夜他俩自认勘察得十分仔细,却不料竟然遗落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要知在当今世上,几乎不会有人在常服上使用纽扣,只有一些正式礼服上才会有这种东西的存在。而在这汉阳城内,能用得起,或者说能够有资格在衣服上用到纽扣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死巷其实并不长,但孙无病这一趟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完全搜寻完毕。

  这里是巷口,却因一堵凸出的砖墙,根本看不见小巷内部。

  孙无病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开口道:“好了。段先生,你说说情况吧。”

  段云伦跟随孙无病已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一贯阴沉刚愎,但此番爱子身处危机,他却仍是一丝不乱,心底在佩服之余却也不禁暗暗有些说不出来由的担心。

  当此刻却不容段云伦乱想,他暗自定了定神道:“昨日下午,公子要出门玩耍,照例是老李、老王和小翠跟随。据他们事后回忆,公子不愿人跟随,几次想甩开他们,但最后都被找到。大概申时初,他们走到此地。公子突然说尿急,要进死巷小解。老王进去查探过,确定没人,便让公子进去了,他们三人在巷口等候。不料……不料过了许久也没见公子出来,几人觉得蹊跷,进去一看,却发现公子倒在路边。”

  “老王和小翠立刻带着公子返回,老李则守在当场。当时林老正在总部,马上延请名医为公子诊断,同时派人封锁了这里。”

  孙无病忽地有些走神。都怪清泠走得太早了啊。

  若是穹儿的母亲清泠还在,或许会将他照顾得更好,或许不会让他一个人走进这危险的所在,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吧?

  恍然惊觉属下探寻的目光,孙无病定了定神道:“老王他们确定没有问题?”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段云伦答道:“他们都在盟会里呆了多年,而且三人还彼此监督,要说是他们捣鬼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已将三人羁押,等候盟主的处分。”

  孙无病点点头道:“只怪敌人的手段太高,此事怪不得他们。都放了吧。”

  林幽韩面露诧异,段云伦却似早料到一般,只是点头应是。

  孙无病道:“周围的人,可曾一一询问过?”

  段云伦道:“当时市集中的行人甚多,我们尽量把每一个都找回询问,大家全说没什么异状。右边的住户也都……”话未说完,只觉寒光一闪。

  刀光耀眼。这一刀直要侵吞那烈日的光芒,仿佛郁积在心底的野心、担忧、恨意,全都纠缠在一起,随着这一刀汹涌而出,一往无前地斩向前方,斩向小巷中一名路过对面玉器店前、正向这边走来的剑客。

  退!遭到名震天下的金刀突击,那人猝不及防,已然先机尽失。在这一往无前的刀势下,就连唯剑楼主都不敢强攻。而那人更是连兵器都不及拔出,只能急急后退。瞧他身形轻盈,竟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手。

  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紫的心钻、白的宝玉,在酷烈的刀光裹挟下瞬间化为齑粉。原来是玉店内的柜台被那剑客疾退中的一脚踹飞,挡向长刀,旋即又被金刀击破。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珍宝,毁在这一攻一防之中。

  虽然金刀只因此顿了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那人得暇右手一翻,一把长剑出鞘,剑光清冽,瞬息敌住那酷烈的刀光。

  剑势柔和,似乎完全被威震天下的金刀压制,但那剑虽然轻而软,却仿佛随着某种天地间的至理,一次次将夺人心魄的刀光拒之门外。

  武当绝学,两仪剑!

  武当武功本最擅以弱胜强,可惜这一次,它面对的敌人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以金刀称霸大江的孙无病。两者实力的差距终究太大,大到再高深的剑理也无法弥补。不过十招,刀意愈盛,剑光却一点点暗淡……

  段云伦轻轻拉住欲拔刀上前的林幽韩,两人只守住门口,相比屋内躲在角落里惊恐不已的掌柜,显得无比悠闲快意。

  骤然,纠缠的刀剑硬生生分开,竟是同时转向。

  只听一声巨响,颤抖不已的掌柜只觉光华漫天,也分不清是刀光还是剑光,竟齐齐朝自己袭来,只吓得一抱头,还未瞧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腾云驾雾,身子已飞出房门,紧接着轰隆隆连响。整间店铺居然完全垮塌!

  而段林二人却看得清楚明白一原来几人身处的只是一间普通民房,如何禁得住两个一流高手在其内如此全力施为?方才竟有一根主梁被刀气切断,直直砸向那掌柜。段云伦本欲救援,奈何离得太远,且被孙无病二人的身形阻挡,一时也无可奈何。

  眼见倒霉的掌柜就要死在这房梁之下,却是交战中的二人竟同时撤下招式。孙无病挥刀击碎房梁,而用剑那人则一把将掌柜拉出房间。那房子失去主梁,瞬间便坍塌下来。

  烟尘弥漫中刀光愈盛。孙无病未能及时飞出房门,只得运刀护住身体。烟尘消散,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他立在一片废墟中,一身劲装不染点尘。

  那剑客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方才搏杀之际,孙无病竟未尽全力。

  经此一扰,二人一时都没了再动手的意思。那剑客抱拳道:“孙盟主,闻听孙公子受伤,在下心中挂念,本想前来查勘一二,看排龙帮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没想到竟引起孙盟主的误会。李某在此致歉了。”

  原来来人正是排龙帮帮主李天龙。看他不过四十许的年纪,面上满是诚恳,不似作伪。

  孙无病本是一口郁气不消。这才会愤然出手。经方才的一场打斗,加上共同出手救人,一时间心里的愤懑消散了许多,倒是对这个在金刀盟的威势下硬撑了多年的李天龙有些惺惺相惜,当下也抱拳道:“误会,误会。李兄莫怪。张老板,是我们太莽撞了,你查点一下店铺的损失,段先生,下午派弟兄来赔偿。”段云伦躬身应是。

  李天龙点头道:“这铺子是我们一起砸的,要赔自然也要一起。下午我排龙帮的兄弟也会来过问。”

  孙无病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希望别的事你们也能敢作敢当,该赔的能赔得起!”他的语声铿锵,说毕,不再理会诸人,转身径自朝铁鼓楼行去,段林二人赶紧跟上。

  骏马甚至已经无力嘶鸣,鼻孔间吞吐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六百里接力,换马不换人地奔驰。唐门执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终于在这一日的午时赶到了汉阳城内的铁鼓楼上。

  没有客套,不须寒暄,瘦得如同僵尸的唐畔甚至没和孙无病说上一句话,便急急走人孙穹所处的内室。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孙穹脉间的手指,站起身来。孙无病疾步上前,将被半掀的被子帮孙穹拉上盖起,又一点点在孙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犹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头看向孙无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唐门京师十一房的剧毒‘雪透九重楼’。”

  孙无病急急道:“可有解药?”

  唐畔摇摇头道:“没有!”孙无病心头重重一痛。

  唐畔续道:“这雪透九重楼若想得解,必须知道毒药配方才行。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找到下毒之人,否则就是我唐门药堂高手一齐出动,也是无能为力。”

  孙无病心内大急,却并不接话,心知唐畔必有后话。

  他本没想到,此番竟是唐畔亲自前来。要知唐畔在唐门中执掌刑堂,位高权重,此番亲来。怕不止单单为了穹儿之事。

  果然,只听唐畔长叹一声,续道:“孙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门毒药,我唐门自会负责。我们内部毒药的出处一向有据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飞鸽传书后。便怀疑是雪透九重楼,已下令盘查,不日就将有结果。但我相信,我们唐门子弟决不会对贵公子不利。我怀疑这件事,与门内叛徒唐豪有关。”虽说金刀盟与唐门结盟,但关系一向松散,唐门出了叛徒一事,孙无病却是毫不知情,当即众人皆仔细倾听。

  唐畔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形实乃家丑,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楼的配方。”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唐豪的画像,近日各位可在汉阳见过此人?”

  画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身材不高,满脸的络腮胡须,眉目棱角分明,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连至口边。厅内众人传阅一番,各自摇头。这人长得甚是打眼,若是见过,怕是不会忘的。

  孙无病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两个心腹,连同唐畔一起,听着下属一桩桩地汇报。

  段云伦的多年经营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出了不凡之处。日头还没完全落山,各种线索已一条条汇入铁鼓楼,其中有两条最具价值。

  一、三日前排龙帮曾经接待过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龙帮主亲自迎接,据排龙帮内安插的弟子回报,那人的身材与画中的唐豪颇为相似,不过可惜,没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龙帮帮主曾于去年五月,为龙王祭时定制过一件礼服,纽扣用的正是蓝宝石,与孙无病在废园中捡到的相同。两条线索均直指排龙帮。

  林幽韩不等听完,已是大怒:“我这就调集人手,杀进排龙帮!”

  此刻距穹儿出事已然过去数天,情势越发紧急,孙无病反而更为清醒起来。他知道,穹儿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自己,是那娇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绝对不能乱!

  所以尽管林幽韩震怒不已,孙无病反而有几番犹疑。

  真的是排龙帮所为么?两条线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龙也不是傻瓜,此时金刀盟如日中天,他为何要跳出来与我作对?但如果不是他,在这汉阳城内,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够与我抗衡?

  穹儿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错,不能错!

  良久,孙无病沉声道:“那凶手在下毒后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韩道:“我们又仔细讯问了小巷右边的住户,事发时曾经有人听到过房顶上有轻微的声响,相信凶手是从房顶逃走的。”

  孙无病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记忆的碎片。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穹儿蹒跚学步的情形——穹儿胖胖的小手扒着墙壁,想要爬起,迈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来,紧接着却是一个趔趄,眼看便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或许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双手等于完全的信赖,等于百分之百的安全,等于整个世界。而今天,自己的这双手。还能扶起那柔弱无比的骨肉么?

  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沉思良久,孙无病慢慢抬起头来:“段先生、林老,让弟兄们再去仔细查探。我不要语焉不详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细节:那个客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儿,还有,不要就此放弃其他线索。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先入为主。”

  林幽韩闻言,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方要开口争辩,却见门口一名卫士急匆匆走进大厅,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自向孙无病递上一物,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无病面色数变,缓缓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楼外!”

夜话之二

  连云驿内。孙无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仰天一叹,不再接续。

  古冲忍不住追问:“那人……治好了令郎?”

  孙无病苦笑不语,半晌方道:“这件事实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结,不提……也罢,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独行江湖,从来不参与江湖势力的倾轧,却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关系,可否说上一说?”

  古冲苦笑一声:“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白衣侯,我只见过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们可能都还记得,那时南方洪水泛滥,灾情甚重,朝廷紧急抽调白银三十万两,自京师运出,赈济灾民……”

[古冲的往事 始]

  彭蠡泽,自古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泽连绵百里,白浪滔天。

  这里并非佛教圣地,但沙滩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爷庙却香火鼎盛,丝毫不亚于五台普陀的名刹。据说本朝太祖出身佛门,与陈友谅在这里水战时,梦得佛祖庇佑,一胜定天下,于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寺庙自然跟着沾光,有明几百年来,香火不断。路过这鄱阳湖的人,决不会不来这老爷庙求个签,沾沾太祖爷的龙气。

  朝老爷庙西北走上数里,水草遮蔽间,一片宁静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渔民闻之色变的阎王滩。据说这里是陈友谅兵败埋骨之所,方圆数里之内不知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渔民们都传说,这是因为一代枭雄生前不能一统天下,死后灵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内硬生生割出一块领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却悄然地驶入了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着灰色的贴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个普通渔民。但任何人只要抬头看到他的脸,便再不会如此判断。

  ——这人的面容甚是朴实,但眉宇间含着一丝藏不住的英气,足以让人明了,他绝非等闲。此人正是武当俗家弟子,古冲古剑寒。

  此时,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军副统领霍惊雷的对话。

  年轻的霍惊雷动色道:“古兄,说来惭愧,此番护送赈灾银两,本是禁军的职责。谁知……此番若不能寻回失银,霍某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古兄此番所为,不仅是救了灾区的无数苍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冲连忙抱拳:“万不敢当。义之所在,匹夫有责。灾区十万饥民,此番白莲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取赈灾款项,实乃丧心病狂,古某是—定要管的!更别提肇兄与我的私交,于公于私,我焉能坐视?”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极,二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时都静默不语。

  原来对这三十万两赈灾白银的押运,朝廷甚为重视,不仅加派禁军,甚至还出动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古冲的至交肇极将军亲自护送。

  此次白银的数量虽巨,但因来历特殊,乃是南方水灾灾民的救命之钱,所谓盗亦有道,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绿林巨寇都明白,这批白银是绝对动不得的,否则立刻就会成为江湖公敌。故从京师一路行来,别说危险,连挡路的猫狗都没有一只,押运的禁军也不禁有些松懈。

  可惜,他们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热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对抗天下、不会因灾民惨状而动容,甚至希望灾难发生得更大、天下变得更乱的人——白莲教徒!

  前日,禁军一行行至鄱阳湖上,中途竟然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白农的战士乘着带有万字莲花标的战船从四面八方拥来。一场血战之下,不擅水战的禁军全军覆没,肇极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为白莲教传檄江湖,要取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禁军副教头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闻知此事后顿然大惊,不及请示上级,中途转向来到鄱阳湖,恰好遇上本应肇极之邀、赶来助拳的武当弟子古冲。

  管你白莲教众百万,管你许云鸿天下无敌,你有滔天的权势,有无敌的力量,我们却有少年的热血和勇气!此番,古冲进入鄱阳湖,就是要寻找那关系灾区万民的三十万两白银,为枉死的禁军讨一个公道!

  眼见已经进入阎王滩,古冲放下水桨,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一个纵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游动两下后,他便转过身来,左掌一挥,自水下击向那小船的船底。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橡木的船底仿佛被刀切般出现了一个掌形的空洞。古冲后游几步,静静看着湖水慢慢浸过小船。剩下的路,必须要靠自己游过去了。

  待最后一丝涟漪慢慢荡漾到远方,湖面再没余下一丝痕迹,古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游去。

  身形方动,却听身后本已平静的沉船处一声大响。古冲骇然,却并不回身,双腿加力,在水中瞬间冲出一丈有余。方才一个转身,不及细看,已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

  涟漪一道道划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芒,再争先恐后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涟漪。

  在这些涟漪的中央,是一张秀丽,且带着几分迷茫的少女面庞。

  仿佛传说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烦扰地现身人间。少女面上带着些许蒙眬的睡意,轻轻咬着嘴唇,用力一摆头,本来绾成髻的长发被湖水泡得散乱,随着这一甩,哗的一声完全披散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静,甚至溅到了古冲的身上。

  对这场小小变故的原委,古冲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却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动,转过头来,面上一阵嗔怒:“是你干的?”

  这话问得突兀,古冲心下却已了然,饶是心下骇异,面上依旧一片从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轻轻点头,面容益怒:“怎么,连个好觉都不让睡么?这里是哪儿?你又是谁?”

  古冲不及答话,上下打量这个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对策。

  他来鄱阳湖本有要事,方才因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处随便拉过一条小船,给了船主些银子便一路疾驰来此,谁能想到这小舟的舱内竟然会藏得有人,而更让人骇异的是,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发现!

  古冲自幼天资卓越,被武当掌门虚言道人慧眼识才,亲自教导长大,以自身资质,将武当“识”字诀修炼到了连虚言上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识万物,六感之敏锐,堪称武当第一人。他虽然为人谦逊自抑,却也一向对此颇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为心中记挂着丢银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没能保持“通明”的状态。但若说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脚下藏着一个人,那这藏匿者恐怕也决不简单。

  时间不多,古冲不能多作耽搁,只道:“打扰姑娘清梦,日后有机会再郑重谢罪。”口中随口说话,心下却不住思忖,这件事情似乎怎么都难以妥善解决:虽然少女的来历诡异,但终归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栖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开口让这少女自己游回岸边,别说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说此刻情势复杂,这少女是敌是友很难确定,万一她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但小船已沉,方圆数十里内再无人烟,若是召唤人手接应,怕会让阎王滩内的敌人警觉,终不成要杀了这少女灭口?-

  古冲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却将目光一转。微笑道:“你是武当子弟?莫非就是古冲?来查赈银的事的?”

  古冲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大惊。看出自己是武当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冲,其实并不难。虽然自己身穿紧身水靠,但背上的剑,还有方才击沉小船所用的绵云掌力,都足以让人猜出身份。但这少女竟然能说出“赈银”二字,却让人不得不惊惧。

  要知三十万两赈银被截,发生不过数日。由于兹事体大,已被禁军和江南玉家联手封锁了消息,江湖上怕还无人知晓。

  瞬间,古冲脑中转过无数信息,再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说到这里,看到少女的脸色大变,顿时心里有底,后面的话也就更顺了,“……大小姐,玉彤儿?”说完这几个字,古冲心下已是大定。虽然还是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但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也是,除了精通“坠幽冥”这等诡异内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还有什么人能瞒过精通“识”字诀的武当门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儿惊异的表情尚未褪去。就听“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古冲在江湖上厮混过多时,自然知道这是肚子在抗议。想到少女诡异的举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贴身藏着的干粮递了过去。

  少女面色绯红地接了,三两口吃完,强撑道:“白莲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义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视不管?走,咱们一起去查一查!”

  这一番话,古冲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却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灾民多谢了。但前方危机四伏,小姐可否听在下的号令?”

  阎王滩,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地,此刻水面平静,只能隐隐看到一条几不可见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空望下,便会愕然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两条矫健的人影如游鱼般,划过这鄱阳湖内的禁地,沿着那道涟漪,朝着阎王滩的中心前进。

  武当少侠古冲和玉家玉彤儿,这一对奇妙的组合,鱼儿般在水下潜行,追踪着他们的目标——那是一条小小的木舟,已在他们目力所不及的遥远所在。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潜行于水下,靠着那小舟留下的点点涟漪,一步不停地追踪着。

  古冲自小长在长江边,水性自是不错,玉彤儿出身江南玉家。也是自幼在水里玩惯了的。二人也就是靠着不俗的水性和古冲超凡的六感,方能继续这艰难的追踪。

  已经如此游了整整一夜,可那小舟仿佛故意戏耍他们一般,也不知绕了几个大圈,方才驶入这绝地。古冲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截银的匪徒果然和这诡异的阎王滩有关联。

  虽然目标甚远,二人仍不敢露出头来。在这危机四伏的所在,哪怕激起一丝涟漪。也可能让胆大包天的敌人警觉。

  骤然,古冲心下一动,伸手拉住玉彤儿,急急靠边游去。

  玉彤儿心下惊诧,却见追踪的前方隐隐现出一道黑影。正慢慢展露身形,竟是一艘小船,想来是方才追踪的小船又折了回来。

  二人连忙躲在芦苇丛内,探出头来,虽然满腹疑惑,却不敢相互商量,只能尽力屏息凝气,怕被小舟上的敌人发现。

  眼见那小舟行得甚急,与之前慢悠悠的姿态大不相同。追踪了一日,这怕还是二人离这神秘小船最近的一刻,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小船上卓立的一袭青衫。

  “青衫?”古冲忽觉不对。船还是那条船,但恐怕,人,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人了。

  不及招呼,古冲飞身而起,数丈距离一步飞越,剑光瞬间笼向那小船上的青衫。武当剑法以谦冲为魂,主旨后发制人,即使是这样的飞身突袭,古冲的剑仍然留有五分余力。

  一招未完,他心下一动,只觉身后杀气袭来,顿时心知不好。眼前敌人的身份实力不明,此番腹背受敌,着实危险。只觉身后破空声愈盛,古冲心下一横,身形加速,不理那青衫人,而是瞬间越过小舟,脚尖在一株芦苇上一点,剑光防住身后,方一个旋身,同时剑势由圆变直,一招“真武荡魔”,正正朝身后的威胁击出。

  这一招乃是武当剑术中少有的直击之招,剑势刚烈无匹,以快制慢,与武当剑法的谦冲之意大异其趣,与古冲的性子也不怎么相合,此番强行使出,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先天就弱了几分。

  与来袭的武器相交,古冲只听耳边“锵锵”长鸣,气血一阵翻腾,长剑一荡,几乎拿捏不住,那来袭之物却也力尽坠地。

  古冲定睛看去,方看清被自己一剑击落、坠入湖中的,只是一枚铁蒺藜。不过鸡蛋大小,满身突刺,看起来和江湖上剪径毛贼用的暗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枚普通暗器,却让自己一剑突袭无功,还几乎被人前后夹击。

  那暗器其实决不平凡!因为在它坠落湖中的一刹那,古冲已然看清,上面篆刻着一个细细的“唐”字。蜀中唐门!

  古冲突袭事起突然,那青衫人竟然能在一瞬间反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让这小小暗器绕一个圈子,自后袭来,造成有人前后夹击的假象,这份功夫着实恐怖!

  可虽然知道了对方的强大,并且还和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唐门有关,古冲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青衫人一枚铁蒺藜破了古冲的先机,却未趁势追击,只是抱拳道:“这位仁兄……”话未说完,却见一条长索自芦苇丛中毒蛇般朝他击来,正是潜在草丛中的玉彤儿趁机使出玉家独门的“坠幽冥”长索。

  青衫人不愿硬接,飞身而起,左手轻挥,一枚袖箭激射而出。

  蛇有七寸,长索如蛇,若说也有七寸,那就是在袖箭所击之处。

  玉彤儿大惊,万料不到对方对玉家索法如此熟悉,且出手刁钻至极,竟让自己不及变招躲闪。这一下若被击中,自己轻敌之下,怕是长索就要脱手,失了先机不说,玉家独门绝招被破,这人实在是丢不起。

  眼见长索就要被袖箭击中。剑光闪烁,随即一声脆响,袖箭被击飞,正是古冲急急赶回相助。青衫人身在半空,却甚是悠闲,口中续道:“……不知是武当哪……”

  古冲、玉彤儿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小船是此次劫银事件的一条重大线索,自己追踪甚久,决不可能看错,而眼前这人从武功上看,是唐门弟子。唐门和白莲教乃是死敌,这事实在透着诡异。但此事关系重大,情势不容细想,如何都应该先把这人擒下来再说。

  想及此处。二人对那青衫人的话充耳不闻,一剑一索齐齐攻上。

  青衫人早已从武功上认出二人的身家来历,心知必是有什么误会,但眼见二人攻得甚紧,也无从解释。只得勉力迎敌。但他心有顾及,手上不由就弱了几分,一些杀伤力太大的暗器,也不好随手使出。

  古、玉二人都是江湖少侠的翘楚,武功本就和青衫人相仿。青衫人能与其相抗,靠得无非是唐门嫡传的诡异暗器,可这一束手束脚,很多威力强大的喂毒、爆炸暗器都不能用,顿时落了下风。

  眼见一剑一索配合得越来越好,青衫人长啸一声,双手一扬。古、玉二人只觉天色为之一暗,眼前怕不有上千枚各样暗器随着这青衫人的一掷,铺天盖地地朝二人袭来。

  力分而弱,本来这种漫天花雨的暗器用法,只是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才会用的手段,即使以青衫人的暗器造诣加上无数唐门秘制的暗器,正常情况下,威力仍不足以让古、玉两名高手头疼。但此时此刻。青衫人不求胜,只求走,这漫天暗器却足以挡下这两个莫明其妙对自己出手的高手,让他能够安然离开。

  二人心下暗暗叫苦,却也无计可施。长索飞舞笼住二人的身躯,挡下漫天暗器,而长剑在二人身前荡起波光,拦下长索的漏网之鱼。一时二人安全无碍,却谁也没办法抽身去追那青衫人了。

  青衫人见状冷笑一声,飞身要走,方一转身,只觉破空之声响起,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指直直刺向自己,已离得不到三尺。

  青衫人大惊,不及思索,左手一抖,又是一枚铁蒺藜撞向那手指。

  唐门暗器,越简单的威力便越大,铁蒺藜已是这青衫人的身份所能用的最强暗器!

  可是眼见那手指却毫不变招,仍是直刺而来。虽是指力刺来,招式却是枪招。青衫人只觉刺来的不是一根手指,却是一柄百万军中嗜血无数的长枪。

  “砰”!一声闷响,手指点上了铁蒺藜。没有鲜血,没有巨响,更没有青衫人想象中铁蒺藜的碎裂飞散,仿佛组成铁蒺藜的不是一百二十三片精钢片,而是一张薄纸。那白皙秀气的手指刺破了唐门秘制的铁蒺藜,丝毫未曾停顿。笔直前行,瞬间点中了青衫人的前胸。

  带着无法接受的诧异神情,青衫人被封住周身穴道,软软倒下。直到倒地的前一刻,他才看清,眼前是—个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

  古冲疑惑地看着已被制服的青衫人。本来,他有很多事要问这唐门子弟。但现在,他却并不急着讯问,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更让他担心。

  他并不认得这少女,可看来玉彤儿却似乎认识,但这一点还无法消解他心中的疑忌——那以指法击出,以枪法前行,又以指力破敌的一指,他想了许久,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从那少女兀然出现,玉彤儿的脸上便不见了笑容,取而代之是百种奇怪的神情,仿佛是将疑惑、惊惧,和不屑混合在一起,最后罩上一层僵硬的尴尬。

  看着那少女半晌,玉彤儿忽地一声冷笑:“想不到爹爹居然如此重视我,竟然请动了你,还是你家主人最近闲极无聊了?”

  这话语序奇怪,而且侮辱之意甚大,可那少女却只是嘻嘻一笑:“玉大小姐。别误会,你爹是忙着找你般错,不过我家主人可没那么闲。你是不是回家,由你自己决定。”

  说着她忽地回头,看向古冲,笑道:“我倒可以帮你一个忙。”

  古冲心下警觉,面色却不变:“如此多谢了。”也不问那少女的来历。

  少女似乎也是一愣,旋即一笑道:“我知道,你和霍惊雷正联手寻找截取三十万白银的盗匪下落。告诉你,不用找了,那批人此刻就藏在前方的三十里处。而且你也没必要藏藏躲躲了,他们已经发现了你们。”

  说完话,也不待古冲发问,少女又转头看向玉彤儿,笑道:“玉大小姐,这个给你。”说着塞过一个由油布包裹、手指粗细的物事。玉彤儿似乎知道那是什么,默默接过,却不再说话。

  清脆的笑声还没消散,神秘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傍晚的雾气中。

  古冲心下有无数疑惑,面色却丝毫不露,只道:“这小姑娘说的话……可信么?”

  从那少女出现开始,玉彤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闻言“啊”了一声,方反应过来。脸色严肃,斟酌了半晌方道:“可信。”

  古冲心知昨日玉彤儿的突然出现,背后必然有着无数纠结,此刻这神秘少女的出现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这些纠结和失窃的官银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不再多问。

  思忖半晌,古冲终于下定决心,决心赌上一把。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哨子。凑到嘴边运起内力吹起。没有声音响起,最起码玉彤儿什么都没听到。

  突然,草丛中开始有窸窸窣窣的抖动,紧接着,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

  船多而杂:有朝廷水师的战舰,也有普通的舢板渔船,相同的是,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左手长刀,右手劲弩,背后还背着数支标枪,这些临时抽调来的禁军精锐虽然不是专业水军,但看得出来已做足了水战准备,每个人都枕戈待旦,杀气腾腾。

  当前战舰上的一人,便装打扮,面目清秀,一双眸子竟是水蓝色的。不必介绍,江湖中人只要看到这双眸子,大多都能省起——来人便是近年来在禁军中崭露头角的禁军副统领、霍惊雷。

  战阵之中,杀气猎猎,玉彤儿被那杀气感染,眼睛不自觉地眯起。只有古冲还是一副谦冲模样,抱拳道:“霍将军,辛苦了。”霍惊雷飞身而起,落在小舟上,也抱拳道:“客气。前方情势如何?这位是?”

  “敌人应该就在前方,而且我们形迹已露,不如一鼓作气,冲杀进去。另外烦请霍将军帮个忙。”说着古冲略一沉吟,指着委倒在船上的青衫人续道,“这人从贼巢中来,身份不明。此刻形势紧急,不暇他顾,请将军派几名士卒把他押回陆上大营,等我回去后再行处理。”

  说完,他低头对那青衫客道:“抱歉,情势紧急,暂且委屈兄台一日,待此地事了,若查出是我等冤枉了兄台,古某一定亲自给兄台赔罪。”说毕,在那青衫人身上仔细搜索,取走了他腰间小小的暗器革囊,再挥手命军士将他带走。

  几名军士押走了青衫人,古冲再对霍惊雷道:“这位是玉家大小姐玉彤儿。希望借你一艘小船,送玉小姐离开。”霍惊雷还未答话,玉彤儿已抢道:“谁说我要走?这里的事还没了呢。我跟你们一起去!”古冲摇头道:“之前事急从权,麻烦了小姐。此时吉凶未卜,还请小姐先离开吧。”语音淡定却甚是执著。

  玉彤儿忽地一笑:“霍将军,你们这么急着把我送走,是不是准备做什么不利于我玉家的事啊?”这话一出,霍惊雷心一沉。这鄱阳湖处于玉家的势力范围,自己这一番师出有名,玉家本也说不出什么,但此刻,却真的不宜再多惹麻烦。

  古冲心下也是一样的想法,思忖半晌,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霍惊雷无奈点头道:“好吧!攻!”

  战旗猎猎,伴着西偏的日头,朝那迷雾中的禁地驶去。

  阎王滩,泪不断,十船进来十船翻。

  警号响起,桅杆上的哨兵吹起水螺,连绵不绝的螺声让古冲的心慢慢下沉。虽然不知水战规矩,他也能猜得出来,必是遇到了劲敌。

  实在没有道理!古冲进入都阳湖之前对这一带详加打听过。多少年来,从未听说过湖内有什么水匪猖獗。这里平静到劫银事件发生之后,水师居然凑不起像样的船来组成一支整齐的舰队。

  要知水寇和山贼不同,不可能突然冒出。别的不说,若非多年积累或者背后有大势力相助,所需船只就不可能从天而降,更何况水战战士也非一朝一夕可得。就算是天下第一大教派白莲教,怕也没有这等能力。

  水平线处慢慢显露出敌船的踪影。

  忽地一声惊喊传来:“倭寇!”

  仿佛炸了锅,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对面的敌船。

  “东南的倭寇都被杀光了,这里怎么还有?”

  “没错,是倭寇!你看那是八幡船。”

  “真的是,倭寇怎么进的鄱阳湖?”

  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

  古冲心里的疑惑大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倭寇解开了。怪不得鄱阳湖内会突然出现一批水寇,怪不得这批水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劫赈灾银两。倭寇本在东南甚是猖獗,后屡经朝廷打击,几乎全部覆灭。而这一支漏网之鱼,竟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鄱阳湖,想必和白莲教脱不了干系。

  想起白莲教天下第一大派的强横实力,想起白莲死士诡异而强大的武功。古冲的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波涛。虽然心挂挚友的安危,之前满腔都充盈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但真正面对战阵的时候,他的内心仍然不禁泛起一丝被压制在那刻板面容下的惊怵。

  霍惊雷面沉似水,沉声道:“白莲教不仅勾结蒙古。竟和倭寇也有干连。是可忍,孰不可忍。将士们,杀敌!”哄然应诺声如巨浪般响起,禁军的精锐与漏网的倭寇瞬间杀成一团。

  数里外杀声震天,却似乎毫不影响这里的静谧。

  落单的芦苇慢慢摇曳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被小舟荡开的波纹打破。

  船上的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正是古冲和玉家大小姐玉彤儿。

  古冲看看左右:“我所料果然不差,那些倭寇不过是些炮灰,这里才是敌人的中枢。”

  玉彤儿一撅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如此平静,哪里像有坏人?”

  相处一日,古冲已对这女孩的性子甚是了解,似乎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抬杠,所以闻言一笑:“你不觉得这里太平静了么?”

  玉彤儿也甚是聪明,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禁军和倭寇交战,离这里不过数里,此处竟完全听不到任何嘈杂。如果我所料不差,这里不仅是敌人的据点,而且恐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们已被阵法困住了!”

  水面再没有波纹。小船静静地停泊在一小片水泊的正中。

  这里似乎只是一个常见的、被芦苇包围的角落而已。但经过几次尝试后,古冲和玉彤儿已经明白,这里决不寻常!如果不找出困住他们的神秘阵势,他们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

  夕阳西垂,昏黄的光晕染遍了小小的水域,将水面渲得不见昏暗,却有些艳丽。

  古冲盘膝趺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竟似在这危机四伏的阎王滩打起坐来。丝毫看不出,他已被困住将近一个时辰了。

  玉彤儿却是另一番情形。她焦躁地在小船上转来转去,眉头紧蹙,口中仍不忘挖苦古冲:“武当不是号称精研道法。阵法冠绝天下么?这么个小阵你就对付不了了?你不会是根本没出师,偷偷逃下山的吧?”

  古冲也不恼,声音温和答道:“不是,我是艺成出师的。”

  玉彤儿一滞,声音反而更大:“那你在这坐着能管什么用?赶紧想办法破阵啊。”

  古冲摇头道:“这阵势甚是古怪,颠倒五行,似乎不是中土所传,此刻阵势未动,根本无从破起。”

  “也就是说,阵势一动,你便能破?”

  “阵势之力,乃是借天地之理为己用,天地之理虽然浑然天成。但终须人力运转,所以这天下没有完美的阵法,因为人力必有尽时。此刻,阵势靠自身之力流转,如羚羊挂角无处寻迹,但放心,敌人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他发动阵势时,我们便可看出其原理,再寻机破之。”

  玉彤几破天荒地点头:“嗯,你说得不错。小心,他们来了!”

  古冲抬头,苦笑一声。拔剑,出招。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闪过,落在水面上。那是一个黑衣人,从头到脚都被黑布包裹,看不到一寸肌肤,手中所持的正是倭寇常用的长刀。

  黑衣人一招偷袭不成,越过小船。瞬间落上水面。让古冲惊诧的事发生了——那黑衣人落水并没有沉下,而是在水面滑行甚远,然后身形骤然消失不见。仿佛小舟所处不是千尺深的鄱阳湖,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眼睛没出毛病。

  仿佛虚空一阵扭曲,焰黄色的夕阳下,一个个黑衣人显露出身形,紧接着的,便是一波波的致命袭击。

  这一场突袭甚不公平。对上几招,二人已经明白。那些鬼魅般的黑衣人武功其实并不高,但他们竟能在水面滑行,一击不中,飘然远逝,二人却只能立足小船。无法追击。

  此消彼长下,那诡异的阵法便显现出威力。一个个手执长刀的黑衣人仿佛自虚空产生,突出攻袭,又直接消失在虚空中,令二人疲于应付。

  不出小半个时辰,二人身上都已挂了数道彩,情势岌岌可危。

  玉彤儿一时无法,只得舞动长索,如风车般尽力笼住二人的身体,还要防止那些黑衣人击破小船。

  她脸色暴躁,古冲却面色如常,挥剑荡开一个黑衣人的长刀,忽地开口道:“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凿穿我们的船?”在这生死须臾的沙场上。他的语速竟和平时一样,一字字慢慢说出。

  玉彤儿也是聪明人,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希望我们落在水里?”

  要知此刻他们落尽下风,仅仅凭借脚下还有一条小船,方能负隅顽抗,若是敌人趁他们不备,击破小船,令他们落入水中,两人和那些能在水面上滑行的杀手对抗,怕不立时就要落败身亡。但敌人不这么做,必然有些蹊跷。

  看着一道道波纹荡开的水面,古冲破天荒地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这些倭寇能做到的,我做不到!”说着,竟飞身而起,剑光荡漾,迎向一个刚刚出现在夕阳中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显是万没料到古冲会弃船主动进攻,慌乱下竟一个倒翻,想要退回。古冲的剑势似慢实快,瞬间已追上敌人。

  血光飞溅,鲜红的血被夕阳昏黄的阳光一映,竟呈现出诡异的蓝色。黑衣、利刃、艳黄的阳光和诡异的蓝血,凑成了一幅让人心悸的画面。

  古冲一剑奏功,玉彤儿却无丝毫喜意,眼看古冲就要落入水中,那时他脚下无根,一身武功施展不出,怕立刻就要被乱刀分尸。

  却见古冲身形落下,却是在水面上停了一瞬,方才落入水中。

  不过只这一瞬就够了,二人都明白了其中关窍。显然这里的水域。因为阵法的流转或是机关,某些位置是可以立足的。这也是这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滑行的原因。古、玉二人都是名门子弟,一旦想通这点,便很容易根据黑衣人进攻的轨迹,计算出阵法流转。

  古冲落水后一纵而起,紧接着如那些黑衣人一般,在水面滑行起来。

  这一下强弱之势顿时倒转,不出片刻,已有三名黑衣人倒在古冲剑下。紧接着一声呼哨,所有黑衣人瞬间消失在已经沉下一半的夕阳中。

  玉彤儿长长吐了口气,几乎软倒在小船上。她知道,自己平生遇到的最大一场危机,终于过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清亮,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清洗过一遍,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鄱阳湖上,洒落在这孤悬的小舟上。

  古冲沉吟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阵法应该是扶桑四岛地下流派鬼冢一脉秘传的‘水破’阵法,这阵法与中原传统借势阵法的原理不同,虽是借水势,却不用水浮舟之刚力,只借水雾之迷幻,以乱人六感,从而达到杀伤之力。看来主持阵法的必是鬼冢一脉的高手,我们作为斥候,此番无法脱身和霍将军联络,明日一战,敌暗我明,加上阵势之力……我们若不想死在这里,若想夺回灾银,必须全力以赴!”

  玉彤儿已见识过阵法的威力,想了想,终于没有开口抬杠,而是问道:“你进来之前,就没想到会遇到高手么?”

  古冲一笑:“我自然想到了。说实话,眼下局面已幸运得出乎我意料。这次我们的敌人是白莲教,你想必也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不说天下第一的许云鸿。只说那十二护法三十六劫,随便拉出一人我怕也不是对手。此次我孤身前来,本抱定必死之心。但现在我们虽处下风,但白莲教高手居然没有出手,我们对付的不过是一些倭寇,真是大大容易了。”

  玉彤儿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今天我居然撞到一个真正的大侠!只是你这人想当大侠的执念怕是太重。今天你攻击那青衫人的时候,回手好一招‘真武荡魔’啊。”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讽。

  原来那“真武荡魔”一式本非古冲所长,最大的好处却是出手迅捷,乃是玉家长索这类软兵器的克星。古冲在危机时刻,背后遇袭却用这一招解围,显有不信任玉彤儿的意思。玉彤儿因此觉得这人心思太重,此刻终于找到机会讽刺出来。

  古冲一笑,并无尴尬:“小姐见谅,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能完全信任小姐,所以才加意防备几分。至于大侠之名,万不敢当。这批赈灾银两本是我朋友肇极负责押运的,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不能不管。”玉彤儿微笑道:“这倒有趣。我听说肇极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少林武当一向不和,你们倒是朋友?”

  “高山流水,知音难得,五音之下,什么门派之见,却都不重要了。”

  玉彤儿眼珠一转,笑道:“说起来,你倒悠闲,此刻孤身犯险都不忘带着琴匣。只可惜了,若不是此刻需要警戒,我真想听你弹上一曲。”

  一听到“琴”这个字,古冲的神情顿时飞扬起来,脸上再无半分少年老成的样子:“无妨。我现在就弹给你听。放心,敌人不会进攻。”

  玉彤儿照例抬杠道:“你怎么知道?”

  古冲心情甚好,解释道:“日间你可曾发现,那阵法运转依靠的是日光。我仔细回忆过。基本可以断定,‘水破’之阵应该是一种类似幻术的阵法。我们已然入阵,而此刻夜深。无光阵法无法发动,敌人和我们便处在同一水平上,所以他们断不肯放弃自己的长处,夜里进攻。”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转凝重:“昨日黄再一战,敌我双方基本上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他们要靠日光运转阵势,我又何尝不是需要日光来寻求破阵之法?明日太阳洒下第一缕光辉之时,定是我们决战之刻!”

  “我若是敌人,一定趁黑攻来,打你个措手不及。”玉彤儿虽仍旧抬杠,却也不再担忧,专心看古冲解下背后琴匣,郑重地开始弹奏。

  “哈哈哈哈……”玉彤儿只觉多少年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直恨不能不顾大小姐的形象就地打滚。

  古冲无奈地停下琴音,面上却丝毫不见愠色,习以为常一般看着笑得打跌的玉家大小姐。

  玉彤儿好容易止住笑,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和肇极会成为好朋友。如果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算我弹出这么难听的琴音他还肯听,那他若是出了事,我自然也一定拼命搭救!”

  古冲摇头不语,似乎感慨知音难求,默默收起琴匣,忽地道:“其实我此来也不光是为了肇极兄,我已知道他此刻无恙。我更多为的是受难百姓。武林争霸也好。江山更易也罢,百姓何辜?白莲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已走入邪路。我一路从灾区行来,不知看到了多少百姓卖儿卖女,饿毙街头,我不能不为他们做一些事。其实我对不起你。此前猜出你是玉家人。本应该让你避险,最终我却依然让你陪同,实在是因为私心。或许我是希望借你,把玉家的力量拉进来……”

  话很简单,但那平静的语声下似乎存在着一些久已让人忘却的东西,沉沉地压在玉彤儿心底。她似乎被古冲的话感染,半晌没有说话。

  这一片小小的水域静得几乎能听到水底鱼儿潜泳的声音。

  良久。玉彤儿打破沉寂开口道:“‘放心,我会帮你!”

  古冲一笑不语。

  玉彤儿却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语声顿时轻快了许多:“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古冲心知玉彤儿来此,多半和赈灾款项被劫没关系,本也不想多问,但此刻,在这个仿佛梦幻般的月夜下,却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牵动着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你来此做什么?”

  玉彤儿狡黠地一笑:“我是……逃婚的!”

夜话之三

  连云驿内。

  古冲讲到这里,忽地一叹,不再说话。

  虽然当年这件事其实甚是轰动,屋内三人都知道此事结局,却不知其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波折,都听得甚是入神,且隐隐觉得似乎和自己经历的事情有些联系。

  田破斛哈哈笑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扭扭捏捏,好事做不好,坏事也做不成,有什么用?”

  古冲本来甚是隐忍,但此刻心情不好,闻言冷笑一声:“我自己做的事,却不关系我的门派。田大侠,你对有些往事太过在意,还不肯直说,怕是不够坦荡吧!”

  说完这番话,古冲心内有一个警觉。这是怎么了?自己一向谦冲,怎会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来?难道是因为这个过于沉重的夜,太像那一夜,所以才让自己失去了分寸?

  古冲的话却似乎正正打在田破斛的痛处。

  这亦正亦邪的江湖豪雄沉默了许久,方道:“也罢,我就给你们讲讲那件事。它憋在我心里已经太久。今天,终于可以把它说出来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我听说鄱阳湖的赈灾银两出了事,也觉得白莲教做事实在有些过分,便想去看看。没想到还没到鄱阳湖。就在武昌城的赌场里一气输了三千两白银,没钱还赌债。说起来丢人,我当时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田破斛的往事 始]

  “田大侠!”

  田破斛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喝,却不停留,反而纵跃得更快了。

  在他江湖闻名的“清云纵”独门轻功下,那呼喝声越来越远,直至不闻。直到确定后面的人追不上了,田破斛才停住脚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奶奶的,为了那么点银子,至于追这么远么?”

  看看眼前西沉的夕阳,和黑沉沉一眼看不到头的山路,田破斛才惊觉,自己一路飞奔,竟已迷失了道路。

  飞身跳上一棵参天大树,田破斛左右一瞥,恰好看到半山腰上一名佝偻老汉牵着一个孩童,正逐级而上。

  田破斛扬声喊道:“喂,前面老汉,停下!”那孩童倒是回头看了看,老人却似乎没听见一般,脚步丝毫不停。

  田破斛心下一怒,今天被人追逐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即运起内力,几个起落拦在老人前面,伸手一阻:“嘿,说你呢,你是聋子么?”

  老人抬头,混浊的双目中仿佛已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喜怒,只淡淡道:“你,做什么?”声音虚软无力。

  眼见这老人如此衰弱,边上的小孩脸色更已吓得发白,田破斛虽有一腔怒气,却也撒不出来,反而涌上隐隐的愧疚,当即尽量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下,这是哪里,附近可有大城镇啊?”

  老人摇头道:“这里是芏言山。最大的城镇就是山下的汉阳了。您现在转头下山,大概还能在天黑前进城。”

  想起汉阳城内令他头疼不已的倩影,田破斛立刻摇了摇头:“可有其他城市?”

  老汉摇头道:“今夜是肯定到不了了。马上就要天黑了。山顶有间小客栈,可以休息。”

  田破斛略一思忖,抱拳谢过老人,飞身朝山上掠去。

  山上果然有家小客栈,于万仞悬崖下,几间小小茅屋随着地形而建,离得甚远。这可以算是田破斛见过最简陋的客栈了。

  客栈虽破,房钱却一点都不便宜。老板四十多岁,又矮又胖,似乎已经见惯了江湖豪客,也不管田破斛一脸粗象,只顾满面堆笑,请他自己选择“客房”。

  客栈内已经有了几位客人。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少年和他的侍婢占了西北方的三四间房子;而另一位英气勃勃、面上风霜之气甚重、脸色凝重的黑衣青年则占据了东北角最偏僻的一间茅草屋;西面是一名大汉,一人独占着三四间客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看起来应该是江湖豪客一流。

  虽然客人不多,但人人似乎都各有心思,远远隔开,互不搭讪。田破斛自选了南面一间靠近客栈老板房间的客房安顿下来。

  天色暗了下来,阴云慢慢自四周聚拢,大家都是常走江湖的,自然能看出,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店中客人都准备到堂屋用饭,纷纷聚集过来,正看到门口的山路上慢慢出现几个人影。

  田破斛定睛看去,当前的正是刚才见过的一老一小,而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女子,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老人,跟一老一小有说有笑。

  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可只是远远看到那婀娜的身形,已足以让人心中一滞。

  那是一种怎样的妩媚?足以让你忘却眼前的青山夕阳,让你的眼中只剩下她,剩下她那一举一动的妖娆,一步步走进你心里。但那妩媚让你感受到的却不仅仅是美,美中又似乎带着一缕愁,慢慢绕进你的心。

  甚至还没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已足以让人感觉,心痛。

  田破斛大惊。他太熟悉这个女子,以至于根本不用看清她的面容,只是远远一瞥,已经认出她来——这个自己一直躲之不及的人。

  或许应该赶紧离开?田破斛抬头看看即将暴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让他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算了,该来的就让他来吧。

  三人走得甚慢,夕阳余晖下,慢慢可以看清那女郎娇媚的面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一点皱纹还是暴露了她年龄的秘密。

  ——她应该已是三十上下,面上长驻着一丝笑意。勾人心魄之中又带着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凉意,能够把对人的吸引和对自我的保护结合得如此之好,没在江湖风尘中打过多年滚,是断然不可能做到的。

  田破斛暗自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反而不再紧张,几步迎上前去,抱拳道:“柳老板,真是凑巧啊,幸会幸会!”他心里却知,今日这场相会,多半不是凑巧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一见田破斛,柳老板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浮出一抹笑意,和之前职业般的笑容不同,这笑意显得真诚而羞怯,一时把她那略带风尘的脸部笑得青涩了起来。

  那笑意一闪即逝,女子也回了一礼:“田大侠。果然幸会。”说着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什么话说,可考虑到身边的外人,终于没说出口,只道:“看来今日要在此留宿了。本来我还担心一个女人家不安全,没想到碰到田大侠,这下可以放心了。”

  那老人听得二人说话,却不知他俩问的纠葛,只道旧友重逢,便施了一礼道:“小老儿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说毕拉着小童径自去了。

  老人一走,二人反觉尴尬,一时无话。田破斛心内忐忑,女子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屋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直到……

  “柳老板!”招呼声来自另一名占据西面房舍的江湖豪客。女子回头一看,面上恢复了淡淡的妩媚:“哦,是谢兄弟啊。外出公干啊?”

  那大汉闻言笑道:“是啊。受人管,没办法,不过柳老板竟然抛下城里生意,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真是难得啊。”

  原来这女子名叫柳如眉,现年不过三十,虽不会武功,但在武林中却是大大有名,乃是汉阳城最大赌场“一粒骰”的主人。她本来也是名门之后,柳家虽然和左唐玉等一等一的大家族不能比,但也是传承数百年的武林世家,但这柳如眉不知为何,不喜女红,不喜武功,却对做生意有着莫名的天赋。自十八岁开始在汉阳城开设第一家赌场开始,多年来长袖善舞,结交豪客,将赌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家家赌场开遍了汉阳城,端的让人感叹,巾帼不让须眉。

  柳如眉微笑道:“二位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这位是金刀盟谢强。”

  田破斛点头,抱拳道:“久仰。”这谢强乃是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盟主孙无病的亲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头。

  谢强点头应是,笑逐颜开。要知他虽然江湖地位不低,但江湖中人一提起他来,总是说“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反而忽略了他的名字,可这柳如眉介绍他时,却只提名字,加上田破斛的一声“久仰”,让他心里甚是舒服。

  柳如眉又转头道:“这位,便是落荒拳田破斛田大侠了。”

  谢强“啊”了一声,赶紧抱拳道:“久仰久仰!田大侠的风姿,我是一向景仰的。”语声甚是真诚。

  田破斛虽然并不在乎这些,却也免不得心下畅快。

  此时,客栈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谢强倾听片刻道:“开饭了。田大侠、柳老板,咱们不妨边喝酒边聊,如何?”

  田破斛知道这客栈的条件甚是简陋,却没料到它竟简陋到只有一张桌子的地步。于是,这群萍水相逢的人只得围坐在一起。这样倒显得热闹了些,让这些习惯漂泊的江湖子弟心中隐隐有些暖意。

  老人和小孩本是汉阳人士,和根基扎在汉阳城内的谢强还居然相互认识。

  各自一番介绍,原来祖孙俩姓李,小童李木的父母早逝,和爷爷相依为命。李家世居汉阳,以祖传的制琴手艺为生。近来老人得了一种怪病。经常咳嗽不止,汉阳城内的名医束手。老人无奈之下只得带孙子去投奔京城的亲戚,顺便看看可有救治的方法。

  那内衣人主仆不知去了何方,未曾出现在餐桌上。李家祖孙对谢强甚是畏惧,不敢多说话,而面貌精干的黑衣汉子则甚为冷漠,只道自己名叫林昆,便不愿多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田破斛和柳如眉之间互有心病,也不愿当着众人多言,一时间倒有些冷场。

  谢强只觉场面甚是憋闷,没话找话道:“柳老板,倒没想到您和田大侠认识。田大侠一向行侠仗义,特别是当日力抗倭寇,实在让我等倾慕啊。”这话甚带恭维,田破斛却是尴尬地笑笑,并不接话。

  柳如眉嫣然一笑:“我和田大侠,认识已有六年了吧?”田破斛沉声道:“六年零两个月。”

  柳如眉已有了几分酒意,笑道:“谢强,这几年你在汉阳城没见过我几次吧?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我都在追他!他好赌,所以欠了我很多钱……”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笑声也随着越来越低,最后,这一向风情满满的女子竟语带哽咽起来。

  谢强虽然粗豪,却也觉得这气氛不对,只得赔笑不语。

  田破斛面色尴尬,却也有些潜藏的笑意。想起这几年来发生的许多事,一时也酒意上涌,左有看看,自己左边是小童李木,右边却是冷漠的黑衣汉子。

  当即,他伸手拍向林昆的肩膀,没话找话道:“你知道,我的外号为什么叫落荒拳么?”

  林昆不动声色,身子一偏,让田破斛的一掌拍了个空,淡淡道:“不知。”

  田破斛摇头道:“告诉你,我那拳法是我学了几百家拳法后自创的,就连落荒拳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你们不教我,我就自己练,哼,怕个屁!我看得出你是名门子弟,我告诉你,你们的武功,不行!我自己练出来的,才是真功夫!”

  林昆不语,面色不见喜怒。

  田破斛摇头笑道:“你是少林?武当?唐门?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的人才很多,却永远出不了一个天下第一么?因为你们,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练’,你们只会学,学你们师父教的东西,所以你们永远都只能是跟着师长屁股后面的小屁孩!”

  这话的挑衅意味很浓,但林昆仍是声色不动,只淡然道:“你醉了!”

  那边柳如眉神情失控,这边田破斛不住撩拨那黑衣汉子,好戏一拨连着一拨,众人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诸位,请了。”

  除了李老人,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却是那最后的房客——白衣人主仆姗姗来迟。

  看走在前面的白衣人面色白皙,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身后是一名身着黄色衣衫的侍婢,俏脸上还带着一丝孩子气,但不知为何,这清秀的侍婢身上仿佛带着一丝让人无法言表、却不敢忽视的诡异。

  这对主仆一进屋,诸人不由都停住了话头。

  白衣人走过,径自寻了个空位就要坐下,恰在李老人的对面。

  看着来人,谢强忽地省起一事,不敢怠慢,急急站起身来,抱拳道:“未敢请教公子?”

  白衣人一笑,微一点头,答道:“不必客气。在下朱煌。”

  朱煌?当今江湖之中,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除了不知江湖事的李氏子孙,所有人都是一惊,连那冷漠的黑衣汉子都不禁转头看了他几眼。

  白衣侯近年来声势日隆,隐隐有威压江湖之势,但此人一向神秘,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屋内诸人这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神秘的人物。

  本来屋内多是老江湖,对初次见面者的一句话,未必便信。但这白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很难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近来金刀盟和唯剑楼之间的刀剑之战颇为激烈,而唯剑楼和白衣侯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算起来,这白衣侯应该是金刀盟谢强的敌人。但别说此刻谢强孤身一人,再加上他又想起隐隐听说到的、前日汉阳城内发生的大变故,谢强不仅不敢发难,反而对白衣侯甚是恭敬。这让不明内情的田破斛不由得暗暗称奇。

  众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

  那侍婢眼珠转转,忽然看向对面的李老人,悄声道:“这位老人家,您近来是不是经常彻夜咳嗽。且肺疼不止?”

  李老人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姑娘会瞧病?”语声中甚是焦急。

  侍婢轻笑一声道:“瞧病我不会,瞧毒我倒是会。我看。您是中了七岁晶之毒,对吧?”说毕再不说话。

  老人惊愕之色更甚,仿佛怕人听见这番话似的,左右看了看。方才点头道:“姑娘好厉害。”

  众人却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七岁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人见众人好奇,颤巍巍道:“诸位都是大人物,想必不会抢我的生意,我也就如实相告了。如果不是月前有高人指点,我也不知原来我家祖传用的紫晶石叫‘七岁晶’。这种晶石只在汉阳附近的一座大山内出产。我家世代以制琴为生,所制瑶琴天下闻名,其他人无论如何仿制,音色永远和我们做的琴有差距,其实关键就在于,他们使用的灰胎多用鹿角,大不了掺杂些珠翠珊瑚,而我们李家却是将这种紫晶石磨成粉,掺入灰胎中,制作出来的琴,琴音自然与众不同。但我家祖祖辈辈,到了年老时都会得这种怪病而死,本来我也不怕死,不过小木年纪太小,父母早亡,我实在放不下他,所以才带着他去京城看看,是否能碰个侥幸。姑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这个一世艰辛的老汉,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求恳。

  那黄衣侍婢摇头道:“我看你的病症已被压制。而我所能做的也无非如此,要想去根。怕是……”话到这时,天外一个霹雳闪过,大雨倾盆而下,除了见到那老人不住点头之外,众人皆未听清侍婢下面的言语。

  豪雨倾盆,众人匆匆吃完了这顿萍水相聚的晚餐,再不愿多聚,各自离去。最后到来的祖孙二人已经没了客房,只得住在老板的卧房内,而客栈老板齐胖子似乎早习惯了这种情形,虽然大雨倾盆,仍是笑眯眯地在自己的堂屋内打上了地铺。

  田破斛盘膝坐下,却是心神不定。

  最近他并未多加留意江湖动向,谁能料到这小小的山巅竟然会出现如此莫测的情形?虽然目前看似风平浪静,但他总觉得,在这雨幕之中,定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想想那神秘的白衣侯,冷漠的黑衣人,谢强的诡异态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无法安神的,其实还是心底的那道倩影。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移近他的客房。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一他的债主。柳如眉。

  柳如眉也不敲门,左手拎着只酒坛,就那么推门伴着风雨而入,面颊上的两朵红晕更为她添上了几分柔媚。

  看着垂目不理的田破斛,柳如眉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满脸怒意,一把将手中的酒坛拍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之下,烈酒伴着被吹入屋中的雨水,混杂着洒了一地。

  柳如眉横眉怒喝一声:“给老娘还钱!”

  田破斛头也不抬,只略略动了动眉毛,算是反应:“没有。”这话答得痛快,竟让薄怒的柳如眉一时无语,半晌方道:“那就先还你有的。”

  “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一脚勾上房门,突地大怒,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想念、不甘,还有憧憬,全部混杂在一起,让她怒吼出声:“你没有?一句没有就够了么?你看看老娘!江东柳家大小姐怎么会变成了柳老板的?你这独行大盗落荒拳又怎会变成了田破斛田大侠的?一句没有就行了么?你是没有心还是没有肝?”

  田破斛忽地又是一阵恍惚,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一个不知为何总在这样的时候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的幽灵,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对柳如眉点头的背影。

  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死藏在他的脑海里,总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让他不愿、不敢、不想去点头。于是他只有摇头重复:“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的声音转低:“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可是为什么要一直逃开?你究竟在怕什么?”

  田破斛忽地一咧嘴,似乎是在笑:“我就说过,天下唯你知我。所以我怕。你明白么,你离我的心太近,所以我怕!”

  柳如眉直直看着田破斛低垂的头,一句粗口勃然而出:“去你妈的!”一脚踢开房门,径自去了。

  田破斛抬头看去,那房门本是朝内开的,竟被这一脚踢得向外扬起,想起这女子其实不谙武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才会把门踢成这样。

  她的脚,不知道疼不疼?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更轻更弱。田破斛的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但紧接着,便是释然和失望。

  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是那小童李木怯生生地道:“这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

  一股雪白的烟气从药罐中冒出,凝聚着久久不肯散去,却扬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雪后初梅,让人心驰。

  反正也睡不着,在帮李木搬来他需要的木柴后,田破斛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小孩童戴着手套,驾轻就熟地架火、煮药:

  此刻看这药熬制的过程竟然如此奇特,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药啊?”李木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田破斛本就是随口一问,心思并不在这里,闻言也就没有追问下去。那小童却似乎很喜欢说话,接着道:“这药只能缓解爷爷的症状,不能去根。给药的叔叔还说,它虽然可以克制爷爷的病,但平常人是万万不可以碰的,而且熬制的时候必须远离爷爷才行,否则会反受其害。我知道大叔是个好人,所以才来求大叔帮忙。嘻嘻。大叔果然心肠好。”

  田破斛道:“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好人了?”他过去乃是独行大盗,虽然已洗手多年,但当年的凶相犹在,加上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论相貌实在和“好人”二字离得甚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能感觉到谁是好人。我觉得,那谢强大叔就不怎么是好人。”

  田破斛不禁莞尔,随口问道:“你说的叔叔,是你的亲叔叔么?”

  李木摇头道:“不是。爷爷和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现在爷爷病了,我就是李家的顶梁柱,我一定要治好爷爷。爷爷咳得好难受,一夜一夜睡不着,以前我每天都要去山上采药的……”

  话未完,忽听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凄厉而尖锐。

  声音一入耳,田破斛便已分辨出是柳如眉的,当下不禁大惊。不及关照李木,便急速飞身,破门而出,朝柳如眉的房间奔去!

  屋门已开,田破斛纵身而人,屋内一片狼藉,东西落得满地都是。唯一的一张桌子碎在地上。

  柳如眉,这个一向强悍的女子,衣衫不整,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墙角嘤嘤哭泣。

  谢强站在柳如眉面前,想要开口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想要拉她起来,又要顾忌男女之嫌,一时竟是手忙脚乱。看到田破斛进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田破斛点了点头,立刻出了房门。

  一看到这纷乱的情景,田破斛反而冷静下来,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犹自嘤嘤哭泣的柳如眉拉起,让她在床上坐下,并理顺她的衣裳。

  柳如眉仿佛失魂一般任由田破斛摆布,不发一言。

  田破斛整理好,看着柳如眉的眼睛,沉声道:“告诉我,究竟怎么了?”这句话一出口,仿佛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抚慰,柳如眉的眼泪更如开闸般涌出,痛哭声甚至压过了门外的淋漓风雨。

  天色转亮,仍旧是那张桌子,仍旧是那几个人,只是少了一个柳如眉,但气氛。却已完全不同了。

  田破斛轻咳一声道:“诸位恐怕已经知道,昨夜店内出了些事情,不过大家未必知道详情,我就长话短说了。昨天夜里。有人趁黑摸进柳老板的房间,意图不轨,幸亏柳老板及时呼救,那人做贼心虚,没能得手便跑掉了。”

  这话一出,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除了咳了半夜完全不知情的李老汉面色骤变之外,那黑衣汉子林昆以及谢强都面色如常,白衣侯主仆更是浅斟美酒,似乎完全没听到一般。

  田破斛说出的这番话是合计了半宿的,此刻稍顿了顿,续道:“咱们江湖中人,最恨这种下流勾当,何况是欺辱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等鼠辈,我田某是看不过去的,大家觉得如何?”说毕,环视诸人。

  谢强眼见田破斛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接道:“这里是金刀盟的地盘,这人竟如此大胆,我回去定会禀报盟主追究。柳老板可认得那人?”

  田破斛摇头道:“天色昏暗,那人身具武功,柳老板又惊吓过度。没看到那人的相貌。恕我直言,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小贼趁黑上山,此刻已逃下山了,二么,怕是山上有人见色起意……”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那黑衣人林昆。林昆恍若未觉,面色冷漠。

  田破斛续道:“我自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但总要先排除第二种才行。诸位可否说一下昨夜亥时左右的行踪,并说说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已近乎捕快问案了,在座诸人除了惶恐的李氏祖孙及客栈老板外。都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甚至还有白衣侯这样的翘楚,田破斛能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算是胆大,连谢强脸上都满是不悦。

  “好,不如我先说吧。”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好说话的竟然是神秘的白衣侯朱煌。田破斛也略显吃惊,旋即镇定心神道:“侯爷如此大度,田某谢过了。”

  朱煌微笑道:“昨夜亥时左右,我和蝉儿在和齐老板聊天,直到后半夜方散。我们倒没听见什么声音。”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预料。

  田破斛疑惑地转头,看向那胖得几乎成了个圆的客栈老板。齐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却不敢多话。

  一个江湖顶尖人物人夜不睡,只为和一个市侩的客栈老板聊天,这话听起来实在透着几分荒谬。但从朱煌的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田破斛的心思本就不在朱煌身上,不过白衣侯这一开口。等于帮他打开了一个缺口,虽然不情愿,谢强也道:“我昨夜一直在睡觉,听到柳老板的喊声才起来。没听见其他声音。”

  那白衣侯的侍婢突然一笑,开口道:“可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睡觉?”若别人问这话,谢强怕是当时就要恼了,但白衣侯的人,他却不敢怠慢,只得无奈答道:“没有,老子睡觉,怎么可能有证人?”

  田破斛点了点头道:“我午夜前一直和李木小兄弟在一起,对吧?”李木点头应是。

  田破斛接着道:“既然齐老板和侯爷在一起,自然没了嫌疑。至于这位老人家,我们都知道他的病,自然也不可能。老人家,只是不知您可听到或看到过什么?”

  老人稍一思索道:“没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觉,却也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白衣侯确认道:“您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么?有无可能,您中途睡着了所以才没听见?”

  谢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正常起来。莫非这白衣侯是在怀疑自己?因为若从谢强的房间走到柳如眉的房间,必须经过老人的住所,虽然江湖人高来高往,但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声音,被老人听到。

  老人看了一眼谢强,点头道:“没有。我昨夜病发,咳嗽了半宿,后半夜方才吃药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确信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田破斛点头,目光转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缩,迎着田破斛充满怀疑的眼睛道:“弹琴。”

  田破斛奇道:“昨夜雨大,你住得偏僻,大家都没听到你的琴声,你说自己在弹琴,可有人能证明?”

  黑衣人仍是惜字如金:“没有。”

  这时,一个声音插入:“我……我能证明。”田破斛循声看去。却是少年李木。

  李木怯生生道:“昨夜,我跟田大叔您熬药,从门缝里往外看,正瞧到这位大叔在抚琴。”

  田破斛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抚琴?”

  “虽然没听到琴声,但我也会抚琴。昨夜熬药时无聊,从门缝看过去,正好看到这位大叔在窗户上的影子,还有琴的影子,看姿势就知道,他当时正在抚琴。”少年的声音仍带着稚气,但一番话却说得严密。

  田破斛暗自点头,心道这少年若有际遇,将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质问之后,却没什么结果。要知夜半无人,风雨大作,行踪本就不太可能被人看到或听到。但问题的诡异却在于,在场诸人之中,除了谢强一人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可以被确认行踪,于是,众人看向谢强的目光,便隐隐变得有些不善了起来。

  谢强本来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但面对田破斛这样的大豪便隐隐低了一头,更何况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一时心下忐忑。

  田破斛叹了口气道:“多谢诸位配合。其实昨夜大雨滂沱,外人前来作案的几率也不低,谢兄不用太在意。”说毕叹口气,心内了无头绪。

  一餐无话,众人也就散了。田破斛本想去看看把自己关在屋内的柳如眉,但稍一思忖,在柳如眉的房间外停住脚步后,却转向平静无人的山冈。

  柳如眉出身名门,虽然后来在江湖上厮混,但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可以说从没吃过大亏,尤其是她为人虽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却几乎被淫贼得手,不免大受打击,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连对田破斛也不肯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除了初见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见到的柳如眉从来都是飒爽英姿不亚男儿,乍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对凶手的追寻上。

  早上路还泥泞,加上昨夜变故,众人一时不好离开,但过一刻,太阳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虽然早餐时,田破斛曾说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坚信一定是在场诸人所为,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居然淫贼会知道当晚柳如眉出现在了小店中?

  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或者说,一直在怀疑一个人,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脚步声响起,田破斛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缓步走来,那黄衣小婢紧紧跟在他身后。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侠心中已在怀疑什么人了,我猜得可对?”

  田破斛虽然多年前已经弃恶从善。但不知为何,却仍是不喜他人称自己为“大侠”,但此刻对面的是那传说中的神话白衣侯,他的不悦便不能轻易露出,只是敷衍道:“这等大事,自然首重证据。”

  日头慢慢露出半片脸庞。红色的朝霞映红了整座山冈,紧接着,那朝日忽地喷薄而出,一瞬间便放出万丈豪光,让人不可仰视。

  朱煌微笑着感慨道:“一晨的积蓄,终及不上奋力的一跃。这正是我等习武之人的厚积薄发之理。”

  本来田破斛对这个江湖诸多传说的焦点——白衣侯颇为警惕,但听到这句话却只觉甚是有理,当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爷所言不虚。要知武之一道,在于‘厚’,也在于‘积’,但其实‘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师指点,我倒觉得,有一名师虽然能让人少走弯路,但这条路终究是别人带着你走,到最后那一跃之时,怕会变得更难。因为被名师教导太久,没了‘发’的锐气。这就是为何江湖多年来,从来没有师徒两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门子弟。”这一番话说完,田破斛恍然惊觉,这话对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为虽然他的师承颇为神秘,江湖无人知晓,但自身是天璜贵胄,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朱煌却恍若未觉,点头道:“田大侠好见识。不过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侠的身形架势,落荒拳虽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里隐隐还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众长,加上自身顿悟,是否也是一条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惊,那些仿佛已被他遗忘的往事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带上了心头。

  那一场变故。那严格得让人窒息的教学,那无处体会的亲情,那庄严的门庭,那几世的荣耀……还有那,走出家门时的决绝。

  从那一刻开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为,做着一切家族不让做的荒唐事,练他们不让练的糊涂功,直到闯出了偌大名头。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惯名门子弟,但天下却几乎没人知道,独行大盗田破斛和天下名门之首关中左家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或许因为骄傲,或许因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疮疤被人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永远无法愈合的红黄血肉来,让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朱煌看着田破斛骤变的脸色,续道:“田大侠,你一直说要厚积薄发,但我看来,你厚积有之,却未能发,或许是因为你仍有心结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层楼,需要的是心,只要能直面内心,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飞升的机会。”

  田破斛心下一动。却是不语。

  朱煌微笑道:“还是说回昨夜的事吧。其实田大侠你已经做了很多,只是太拘泥于寻找时间证据,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时间证据有没有关系并不大。不过……说谎,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实齐老板有些事情想说,你要不要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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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1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夜话之四

  夜已深,雨已停,四野沉静,只有门外偶尔的马嘶声声。

  连云驿中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倦了,却没有一人提议休息。

  因为,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经历里,每个人都听出了些许诡异的端倪。

  孙无病忽地沉声道:“或许,我想清了一些事。”

  田破斛道:“想清了什么?想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白衣侯所害的?”

  孙无病忽地大笑:“我真想说,是他害的我。可惜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怎么看,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的是,一切都仿佛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孙无病的往事 终]

  铁鼓楼内,一片杀气腾腾。

  从昨日起,已经没有封锁消息,金刀盟的子弟都已知道,少盟主被人偷袭,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孙无病中年得子,格外宠爱。而孙穹自幼便聪颖好动,虽然甚为淘气,但性情率直,颇受帮中弟兄疼惜。这一番事发,所有人都怒气勃发。

  眼下所有怀疑的矛头都隐隐指向排龙帮,只等帮主一声令下,金刀盟便要杀人排龙帮,给少帮主讨个公道。

  在这一片杀气中,那一袭悠然的白衣更显得无比的卓然。

  孙无病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威压江湖的神秘人物,这个自己前几日的大敌,实在想不透他的来意。

  ‘白衣侯朱煌忽地一笑道:“孙盟主是爽快人,我也不客套了。我听说贵公子中了唐门雪透九重楼之毒。我知道孙盟主与唐门关系深厚,必能寻得解药,但时不等人。我和贵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忍看他枉送性命,所以特来帮你一把。”

  孙无病冷笑不语。他实在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纷争激烈的大敌今日竟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但父子连心。想起江湖上关于白衣侯的种种神秘传说,虽不住提醒自己,他的心头却仍禁不住生出一丝希望。

  朱煌不理孙无病的冷淡,径自从囊中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顿时一股幽香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昔日国师陶仲文倾举国之力炼制的实德丹,天下一共只有三颗。我有幸得了一颗,留之无用,不妨送给盟主。”

  说完这番话,朱煌将丹药放在桌上,竟不再多说,抱拳起身道:“盟主保重,告辞。”说着。径自去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仿佛这铁鼓楼、这金刀盟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孙无病怒气勃发,但想到和唯剑楼纷争刚停,此刻穹儿又安危莫测,他实在不愿再多生枝节。只悄悄命人监视这莫明其妙的白衣侯主仆。

  门帘轻动,从后堂走出来的却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孙无病知道无须多言,只撸着那碧绿的丹药苦笑道:“堂主觉得,这白衣侯真是好心送药来的么?”

  唐门目前并未在明面上与白衣侯撕破脸,此种关系甚是微妙,故而也不好多言。唐畔面色凝重,伸出右手,戴上鹿皮手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那碧绿的实德丹,端详良久。

  足足小半个时辰,唐畔方才长出一口气道:“把这枚丹药,给公子服下去吧。”孙无病心头一喜,忙道:“它能解穹儿的毒?”唐畔摇头,孙无病只觉那头一摇,连自己的头都觉得疼了起来。

  “经唐某确认,这药的确是当年陶仲文炼制的实德丹。可惜它虽然珍贵,却也不能解雪透九重楼之毒,不过却能够让毒发时间延后。”

  “多久?”

  “四年。”

  “四年?”孙无病喜出望外道,“也就是说,吃了这颗药,可以拖延四年时间?”

  唐畔点头道:“不错。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使我全力施为,孙公子怕也只能再拖五天。本来我还担心,这短短几日不够我们寻到下毒之人。但有了这颗丹药,我心底的—块大石也终于落地。”

  孙无病欣喜不已,却同时想到另一件事:“那这药会不会对将来的解毒有影响?”

  唐畔摇头道:“不会。不过有一件事,就是这药虽然能延缓药发,但是如果没有解药,四年之中,孙公子终究不会醒来。”

  听唐畔说得斩钉截铁,孙无病思忖半晌,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当下把心一横:“既然如此,便请堂主给穹儿服药吧。”说毕一叹,“唉,可惜从此便要欠下白衣侯一个人情了。”

  唐畔自行走人后堂,而孙无病却只在大厅内不住踱步。

  大约半袋烟工夫,脚步声响起,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的谢强抱拳道:“盟主,那白衣侯离开汉阳城,朝西去了。”

  孙无病点点头,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白衣侯声称自己只是路过。来好心帮忙的,可真有这么巧么?但若说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却又不像。难道说,他此次施恩,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图谋?父子连心,这不世枭雄一时竟想得头疼起来,这时方觉江湖人传说白衣侯的种种可怕之处并非虚言。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就听谢强接着道:“白衣侯让我给您带话。”

  孙无病精神一振:“说。”

  “他说,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孙无病心一沉:“就这些?”谢强点头。

  孙无病急急转身,走入内室,恰好碰到唐畔正朝外走。孙无病忙问:“那药效果如何?”

  “孙盟主请放心,药已给公子用了,没有问题。我们这下就有足够的时间捉拿凶手了。孙盟主不妨进去看看公子。”

  看着在昏迷中犹自紧抿的双唇,孙无病仿佛看到了聪明倔强的儿子,平日活泼淘气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孙穹鬓角的绒发,孙无病一语不发,但眼中饱含的深沉感情,却只怕足以令任何一个熟识他的人吃惊,吃惊这天下闻名的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几乎可以融化钢铁的柔情目光。

  片刻,孙无病神色如常,站起身来,大步向铁鼓楼议事大堂走去。

  左右护法、四大主管、二十四把刀……所有金刀盟上层,除了少数几人留在江上防范唯剑楼外,都聚在这里等待着金刀盟主孙无病的下一步计划。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无病从后堂走出。面目阴沉,看不出喜怒。他径自走到正中就坐:“如何?”虽然只有两个字,大厅中的诸人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沉重的压力除了当年盟会初创数次生死存亡之际外,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林幽韩道:“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大家便杀人排龙帮,保证不让一人逃出,必能找出下毒之人。请盟主尽快决断,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孙无病道:“诸位放心,经过唐畔先生的全力施救,穹儿虽然还未解毒,但已经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这事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顿时议论纷纷。

  段云伦思忖良久,越众而出道:“盟主,本来公子危急,我也同意林老的想法,准备一举击破排龙帮,不过现在既然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我觉得是否该从长计议了。”

  孙无病尚未答话,林幽韩已转过头来:“段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没听盟主说公子还没解毒么?我知道你和李天龙有私交,但这时还出面袒护他,你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金刀盟护法?”

  众人都知道,多年来段林二位护法一直不和,但二人在面子上一向还过得去,这般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不由都暗暗心惊。

  孙无病皱皱眉头,索性并不说话,听二人辩论。

  段云伦闻言并不着急:“我没有袒护排龙帮的意思。若他们真敢谋害公子,我段云伦第一个率众灭了他们。可现下情势未明,我们不能确定凶手是排龙帮中人,若是一意孤行,错怪他人是小,耽搁公子解毒事大。”林幽韩冷笑:“哼,难道你看不到有多少证据指向李天龙?”

  段云伦摇头道:“上次的几条证据我都一一查实过,均有很大问题。”

  “首先是当日排龙帮的客人,我们怀疑是唐豪,但排龙帮虽然恪守江湖规矩,不肯说出那人姓名,但经我多日盘查,估计多半是洞庭水寇之首陆云。因为被唯剑楼逼得无处藏身,才躲入汉阳城。这件事不难查证,我们只要向排龙帮施压,他们早晚会屈服,与我们对质。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孙无病,方犹豫道:“谋害小公子的究竟是不是唐豪,其实也不过是唐畔先生的猜测而已,我们把赌注都押在这一个猜测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其次,李天龙的礼服上的确有那枚纽扣,不过也有多人证明,那纽扣在他去年中秋醉酒时便已不慎脱落,不知所终了。这件事不光是排龙帮众。连酒楼老板也能证明。而且当日第一次搜索时,我等并没找到扣子,第二次居然突然发现,怕是另有内情。这件事我也正在调查。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第三,据林老所说,有人听到了凶徒的声响。为何我却完全没有找到那个听到声音的人?”段云伦长篇大论,林幽韩却似胸有成竹,直到听完最后一句,方笑道:“你找不到?我看你是不肯找吧!我这就把人找来,当面让你问问。”说着叫过一名帮众,吩咐几句,那人应是,急急走出。”

  不一刻,那人带回一名孱弱的老人。林幽韩朝那老人道:“老丈,麻烦把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老人一世本分,从没到过这等草莽聚集之所,已是面色苍白,闻言不敢怠慢,回忆道:“那日,小老儿正在屋内打盹,却听房顶有些响声,我以为是老鼠。想起身叫孙子驱赶,却听那声音动得甚快。一下竟已到了头顶,紧接着便到房边,再无声音。小老儿也知道,这必是有江湖人高来高往,也没在意,直到林老爷问我,这才想起来。”段云伦点头道:“就算他听见了又如何?只能证明有人害公子,却不一定是排龙帮。”

  林幽韩未及答话,突然一个声音急急问道:“老丈,你可听到那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轻重差异?”正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老人舔了舔嘴唇,努力回忆道:“若是细细回忆,小老儿倒是想起来,那第二声正在我头顶,本应听得清楚,却似乎比另外两声要轻一些。”唐畔点头:“那便没错了。”

  林幽韩见大家都无话,便吩咐身边帮众,赏了老人二十两银子,将他送回家去。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唐畔方转头道:“孙盟主,唐豪逃出唐门时,左腿中了我一枚喂毒的铁蒺藜,那毒他解不了,此刻左腿必然伤重,所以施展轻功时声音才有轻有重。”

  这话一出,连段云伦也不禁脸色变色,思忖半晌方开口道:“可是……”

  只说了两个字,便被林幽韩打断:“还有什么可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排龙帮接待的人正好脸上有疤,我们要找的凶手又恰好是个瘸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々”这一点一被驳倒,似乎其他都不用讨论了。

  孙无病转向唐畔道:“从徐大人的行动看来,贵家似乎不喜欢我们有所动作,可否烦请唐兄沟通一下?”

  唐畔点头应承:“孙盟主言重了。”

  当下,孙无病冷笑一声:“林老,请你召集弟兄。记住,这次虽然师出有名,但仍不可滥杀。另外,本次攻敌,主要目的不是排龙帮,而是唐豪。给我记得,一定要把他抓住!谢强,你这就带我的帖子去拜会徐同。告诉他,我金刀盟要攻打排龙帮了。”说毕,径自转身入了内室。

  段云伦略一思忖,一咬牙,跟着孙无病走入内室。

  内室之内,年幼的孙穹依旧昏迷不醒,紧闭的双目让他显得更加柔弱。孙无病垂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骨肉,直到段云伦走近方才抬头:“段先生,有话请讲。”

  “盟主,恕我直言,您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

  孙无病小心地给孙穹掖好被子,方才缓缓站起身来:“段先生觉得,我们的证据还不够么?”

  看着这叱咤风云的枭雄做出这样轻柔的举动,段云伦心内一阵感慨,几乎忘了答话,稍一停顿方道:“的确,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毫无可疑地指向了排龙帮,但其中很多细节依然存疑。比如陆云,还有那纽扣,我正在查,相信马上就会有头绪。”

  孙无病摇头道:“那纽扣确定无疑是排龙帮李云龙的。还有那老人所说的声音,你又如何解释?难道汉阳城内此刻还有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左腿残疾的轻功高手?”

  “的确,这些我暂时解释不了,但……”

  孙无病摇手打断他的话:“既然解释不了,就不必再提。”段云伦无奈地看着下定决心的金刀盟主。一起沉浮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位上司,此刻,也许先灭了排龙帮,再细细彻查怀疑,才是他一向的手笔。

  仔细想了想,段云伦无奈地决定,还是把此前隐瞒的事全都说出来:“盟主,有件事我之前有所欺瞒,还请恕罪。我其实觉得,那老人有些可疑。”

  孙无病摇首道:“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是怕我急躁,以致乱中出错。可是万一你所疑有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情也就变得无可挽回了。你是否有确凿的依据?”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凑巧,为什么单单只有他听到了凶手的声音?而且据我这几日的追查,那李天龙丢纽扣,也恰好是在他家店铺旁的酒楼内,怕是多少也和他有些关系。我正在着人追查……”

  孙无病骤地回头,第二次打断了这个他一向倚为头脑的智囊:“把你的人都撤回来!”

  段云伦一时大惊:“您……您说什么?”

  孙无病摇头道:“大战在即,我不能授人半分口实。天下多少人正等着抓我的把柄。记住,李天龙害我穹儿,罪证确凿。我要让他们知道,我金刀盟的地盘内。不留一颗钉子。”

  段云伦的目光不由转向躺在床上的孙穹。声音不自禁地升高八分:“盟主请三思,万一、万一要是错了呢?”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要错,也是事后再错,现在,我们一定是对的!”段云伦一躬身,不再说一个字。

  孙无病忽地叹了一口气,走回榻边,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们还有时间,即使错了,也可以从头再来。段先生,烦请你去布置突袭吧。”

  强弱悬殊。那一场征战乏味得紧,乏味得让孙无病都几乎将它忘了。

  一切如愿,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李天龙授首,大部分帮众投降,整个排龙帮码头一日之间改了姓氏。江东武林,为之一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找到唐豪。

  在排龙帮的秘密基地里,不用如临大敌的唐畔或孙无病出招,一个疤面大汉便被段云伦一举生擒。他们用尽刑讯手段。甚至动用了唐畔不肯让外人见到的唐门秘术,终于无奈地确定,此人的确不是唐豪,更与孙穹中毒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一个买通排龙帮、隐藏避祸的绿林小人物。

  等弄清这一切,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当孙无病终于沮丧地承认,自己的路完全走错了,想要回头看时,才发现,十几天,对一件案子来说,已过了太久。大部分的证据已然消散,证人的记忆都出现了差错。

  十几日来,汉阳城人来人往,真正的凶手想必早已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远远看着这群蠢人在城中争执、厮杀。然后快意地发笑。

  一切都变得毫无头绪,处理突袭排龙帮的善后已经让孙无病焦头烂额,更令真相越离越远。好在,还有时间,白衣侯的灵丹让孙穹有了四年时间等待奇迹,等待急急回归京城的唐畔的消息。

  而等来的,却不是唐畔,而是唐识。

  那是一张拜帖,血红的纸,惨白的字。这种形制只有一种意义——挑战。

  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这种拜帖金刀盟收到过不计其数,孙无病向来连看都不看。但这一封却不一样,因为上面的名字—一唐识。京城十一房大弟子,唐识。

  孙无病没有忘记,穹儿中的毒便是唐门十一房秘制。雪透九重楼必须下毒之人才能解。

  当日唐畔判断,一切是唐门叛徒唐豪所为,排龙帮一战无功,唐豪在江湖上毫无踪影,唐畔急急赶回京城,便是找十一房的人设法去了。

  如今,唐畔未返,却是唐门十一房子弟先来了。而且,是来决斗的。

  黄鹤楼上,西风烈烈。

  金刀斜扛在肩,孙无病打量着对面这个满面悲愤的年轻人,心下不住思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人和自己对敌的缘故。

  唐识一身青衫,清秀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悲愤和自责。看到孙无病单刀赴约,他冷笑道:“孙盟主最近实在意气风发啊。”孙无病不知缘由,也不妊回答,只好一笑。

  “孙盟主一日之内拔除排龙帮,实在可喜可贺。但你已一统江东,又为何连稚子残疾都不肯放过?你想必已知根底,知道你儿子可保无恙,竟然还要如此报复。今日不多说,有你无我!”

  孙无病一头雾水,只隐隐猜出这少年是为排龙帮中的某人出头,当即辩道:“当日屠灭排龙帮,确是我心急之过,不过江湖厮杀平常事尔。至于你说的我不放过稚子残疾,我孙某虽不是什么侠义人物,却也决不会做这等事。公子是否有些误会?”

  唐识大笑:“问你手下的刀客去吧!你以为有畔叔帮你,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告诉你,雪透九重楼的解药只有用毒之人才有,就是明暗两宗来了也没用。如今你杀了人,就让你的儿子偿命!”说着手一抖,漫天星光闪耀。

  孙无病万料不到这人说打就打,听他口气,穹儿的解药似乎和他有关,更是心中一乱,不敢硬接,急急后退。金刀挥舞,挡住那飞舞的暴雨梨花针。

  唐识一得先手,急急飞追,抖手却只打出一枚铁蒺藜。小小的一枚铁蒺藜,一出手瞬间碎裂,一变二,二变四,转眼竟然变成上百块碎片,沿着诡异的轨迹,盘旋着齐齐击向孙无病。

  竟然出这种绝招,要杀人么?孙无病的心里恼怒渐生,长啸一声。金刀纵横,竟如磁石一般。碎片一旦被刀粘上,便不再落地。

  碎片越粘越多,渐渐四变二,二变一,竟又逐渐合一。

  孙无病只退了三步,所有碎片已然一片不剩地被金刀挡下。他自然不可能把那精巧的暗器还原,碎片在他的内力作用下,竟似被烈火融过一般,成了一个铁疙瘩。

  孙无病怒吼一声,刀一挥。铁疙瘩无力落下。

  唐门暗器诡异,但奈何唐识的武功比之天下七大之一的孙无病差得实在太远,竟一出手就被费了一件顶级暗器。他心下怒火更盛。

  当初眼见惨祸发生,唐识自知一切都是由自己无心引起,顿时自责不已,同时亦深恨孙无病心狠手辣,但想到唐门和金刀盟的盟约尚在,指望家族长辈是不太可能了,所以才凭着一股少年热血前来挑战,心想无论姐何也要给孙无病一个教训。谁知自己引以为豪的暗器在金刀之下竟然如此不堪。

  当即他把心一横,竟是一个旋身,一时间只见阳光下点点金光闪之不绝,不知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暗器源源不断地击向孙无病。

  孙无病挥刀抵挡。虽然武功高出唐识甚多,但在这近乎透支的打法下,也要凝神应付,方能挡得下那似乎取之不竭的暗器。

  九呼吸间,密雨般的暗器终于一顿,紧接着,却是破空之声传来,这声音比方才所有的暗器之声更快、更猛。孙无病心头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金刀一顿,放弃密不透风的防守,直直一刺,单刀直入。

  十数日来的担心、恐惧、自责、愤怒,仿佛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骤地全部引发出来,随着这一刀,全力刺出。

  惨呼声起,孙无病大惊,哪想得到这致命一击唐识竟然不加躲闪。长刀去势太急,此刻收招,反噬力量必定伤及自身。孙无病权衡一二,便只是运力稍稍将刀式往上一顿。

  未及感受刀锋刺入对手血肉的感觉,孙无病只觉左肩一麻,却是唐识拼着中刀,手中匕首攻势不变,仍然刺入了孙无病的左肩。

  孙无病急急拔刀,一刀削向自己的左肩,血肉飞溅,一阵疼痛难忍,孙无病心头终于放下心来,这才低头看向倒地的唐识。

  那最后一刀虽然稍稍避开了要害,却仍是刺中了唐识的右胸。孙无病只一看,便知道完了。若是方才自己没有拔刀便立即救助还好,但此刻唐识已失血太多,神仙难救。

  想起唐识在唐门中虽不是一级弟子,却也有些地位。自己这个麻烦可不知该如何了结。孙无病低下头,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唐门子弟。

  唐识的意识已然渐渐模糊,口中不住吐血,却仍在冷笑:“我不过耽搁了几天,为什么……一切就……你知道么,你对我下此杀手,却是你自己的报应。你的儿子是因为你才死的!”

  这句话断断续续,仿佛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完,此后,唐识阖目而逝。

  没人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就连急急赶来的唐畔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在唐识身上并没有找到雪透九重楼的解药。

  既然是唐识主动挑战,唐门也没法多说什么。孙无病再无心去考虑太多。此刻,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救自己的孩子。

  而唐畔带来的,是一个惨痛的消息,唐门的众位长老高手对雪透九重楼同样束手无策,想要解毒,必须找到下毒之人。

  四年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其实很短。

  四年来,孙无病疯狂地寻找唐豪的下落,他要救自己的儿子。跟儿子相比,什么霸业,什么声望,都不值一文。

  他也不是没想过,下毒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古怪的唐识。但他拒绝如此想下去。

  甚至当年的那场惊变,无论是白莲教的覆灭还是白衣侯的失败,都没让他心动半分,甚至当天杀盟吞并金刀盟时,他也不愿多作抵抗。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儿子,等了四年的儿子,昏迷了四年的儿子。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没有长大的儿子。

  儿子今年究竟是十岁,还是十四岁呢?

  终于,他绝望了。绝望之后,他想起了白衣侯。那个在当年给了他四年希望的白衣侯。

  有时,他会慢慢把当年的事从头过滤,如果没有那枚实德丹,儿子没有这四年时间,可能早就去世了……但也可能,自己便不会一时莽撞,犯下那个草率的错误。

  当日的事情还有那么多疑点,他却选择完全忽略,因为其实,他内心中,是想借机吞并掉排龙帮的。至于儿子,或许是因为有了足够的时间,让他暂时忽略掉可能出现的危险,因为他自认有时间重新调查线索,既然如此,何必放弃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然后,便令他陷入绝境。

  难道,这就是白衣侯的目的?

  他不愿再想,脑中只重复着白衣侯当年留给他的话:“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但此刻,白衣侯已不再是江湖神话,而是被朝廷严加看管的重犯,负责看守他的,却是当日的敌人左家。

  所以,才有了金刀盟主的反叛,才有了这一场夜话。

夜话之五

  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孙无病的声音已然沙哑:“我觉得,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你们却能告诉我。我相信,我们会有这一场夜话。决不是偶然的。”

  古冲沉思半晌,忽地黯然点头:“或许你需要这个。”说毕他站起。在放在角落里的包裹里取出一个小小革囊,置于三人中间的地上,“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面有你想要的解药。我相信,我见过唐识。”

  孙无病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唐识就是那个你在鄱阳湖上碰到的青衣人?不错,时间和相貌都吻合。怪不得他说被耽搁了几天,原来如此。你关押了他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

  “或许,你该听我讲下去。”

[古冲的往事 终]

  天色干净得让人感觉,似乎老天爷趁夜出动了所有属下,把整个天幕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

  太阳羞红的脸庞慢慢爬起。整个湖面被映成一片冶红。

  玉彤儿已经看呆了,愣愣道:“我从来没看过如此美丽的日出。”古冲冷然站起身来。看着那慢慢升起的太阳:“多看看吧。估计以后都没机会看到了。”

  玉彤儿一愣,古冲方才省起这话实在不怎么吉利,但也不解释,只道:“你没觉得,从昨天起,这景色有些太美了么?”说毕。不再开口,全部神识似乎都贯注于那渐渐爬升的太阳。

  光芒四射,太阳瞬间跃出了湖面。

  古冲忽地大喝道:“心生万物,五感尽是阻心之贼。以心识之,破!”

  一道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剑光在小舟上荡起,仿佛要效仿后羿神弓,射下那初生的朝阳。这一剑凝结了古冲全部的精气,似乎从出生到此刻,他就是在等待着发出这一剑。

  玉彤儿不及惊呼,就听一声脆响,那仿佛刺向虚空的一剑竟似刺中了上道无形的屏障,紧接着便是一片奇异得让人齿酸的声响。

  但这一切都不及玉彤儿看到的更让她吃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你正在欣赏美景,骤然,一面铜镜横亘在你面前,你能看到的,只剩镜中的景象。

  那铜镜,却似乎没被磨好,一时间,方才那让人惊叹的美景不见了,眼中剩下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倒影——破破烂烂的芦苇丛围着一片脏兮兮的水域。这强烈的对比让她几乎惊呼出声。

  这又是什么阵法?竟能到如此地步。

  一声大喝传来:“小心!”紧接着,那射日般的剑光骤然转向,挡在玉彤儿的身前。

  玉彤儿抬眼看去,又看到一幅想象不到的画面。

  ——古冲退,疾退,边退边舞剑。剑光之间,却见红晕点点。

  那是鲜血,古冲的鲜血。

  没有敌人,仿佛那敌人是虚空,是无形的魔鬼。古冲一个人,退,舞剑,身上不断无端地崩裂,伤口鲜血飞溅。

  江湖儿女决不怕死,但这诡异的情形却把玉彤儿吓得不轻,甚至忘了尖叫。

  骤然,古冲身形一顿,剑光瞬间暴涨,却再次转向,一剑刺向水下。

  仿佛这一剑刺中了某种洪荒巨兽,玉彤儿只听见一阵仿佛发自九幽的嘶吼,似乎整个水域都在随之震动。

  剑光一闪,一人被扔在船上,一身黑衣,被鲜血混杂着湖水浸润,看不清面容。

  紧接着,古冲飞身而至,落船时一个趔趄,几乎立足不稳:“鬼冢七页岛?”那黑衣人闻言大惊,勉力抬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的,什么火?”

  方才一场大战委实凶险,古冲险胜,此刻伤势进发,再也站不住,委倒下来:“果然是你,当日在戚将军手下逃脱了性命,居然还不悔改,跑来这里兴风作浪!”

  黑衣人虽然被制,面色却依然狂傲:“你的,能破我阵法,我佩服,但你打不赢我们。马上,我的雇主就到了,到时,你们一起死了死了。”

  古冲摇摇头道:“怕你等不到了。我问你,那三十万两白银你们藏在哪里了?肇极又在哪儿?”黑衣人竟是扭头不理。

  古冲大怒,正要用强,却听玉彤儿轻声问:“那阵势,已经破了?”

  古冲点头:“不错。这水破阵法是靠水力结合日光,惑人五感,其实是一种幻术。幸好我在武当专研‘识’字决,以心为法,方能破了这阵。”

  玉彤儿左右看看,奇道:“你说阵已破了,那为什么我看东西还是灰蒙蒙的?”

  古冲忽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认识了玉彤儿后,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是因为,这世界本就是灰蒙蒙的。你昨日到现在看到的荑景,不过是为了惑你五感而造就的幻象而已。大小姐,回到现实来吧。”

  玉彤儿闻言一愣,正要说话,忽听水声响动,战船的声音远远传来。黑衣人鬼冢七页岛大笑:“教主的来了,你们,死了!”

  古冲和玉彤儿对视一眼,心知此刻怕是再无侥幸。白莲教高手如云,别提天下第一高手许云鸿,就算随便来一个护法堂主什么的,怕就能轻易地杀掉二人。

  战船越发近了,古冲勉力一笑:“大小姐,对不起,把你拖进来。”玉彤儿却是一笑:“想留遗言,先看清楚了再说。”

  古冲勉力拿起长剑,护在玉彤儿身前,远远看去,却见战船形态不似倭寇,却也不是禁军船只,心下疑惑丛生。紧接着,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彤儿!”声音一起,震得整个湖面似乎都跟着颤抖不停。这份内力,当真骇人。

  玉彤儿站起身来,扶住古冲摇摇欲坠的身体:“放心,来的是我家的战船。看来倭寇的雇主,已经抛弃他了。”

  根本没有银子。

  顽固的倭寇终于明白,自己一方的大势已去。眼见玉家和禁军的船队合流,四处追缴着逃跑的倭寇,鬼冢七页岛脸上的狂傲终于撤下,低头认输。

  据七页岛所言,自己一团是被白莲教雇佣,在此处抢夺赈灾银两的。但直到抢过银子,才发现,那些装银子的箱子里不过是一堆石头,一两真货都没有。众人自然不会随便相信这番话,但仔细查验过倭寇巢穴后,的确寻不到银子的踪迹,而出事后禁军和玉家的封锁甚强,若说匪徒已经把银子运走了,也绝无可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让所有人都想破了脑袋。

  此后,霍惊雷白去处理白莲教刺杀徐同之事,而玉家和古冲则整整找寻了三天,终于放弃,只留下一些属下继续寻找,其余人纷纷撤离。

  夕阳。古冲站在小舟上怅然若失。

  三日前,他便是在这个时候悄悄潜入这阎王滩,只为了寻找挚友的下落。几番生死较量,目的没有达成,却让心里多了几分牵挂。

  “想什么呢?”玉彤儿的倩影飘飘而至,俏皮地看着他。

  古冲笑笑,不言。

  “我知道你不愿多说。但我有话对你说。”

  “我告诉过你,我是逃婚出来的。但后来,我仔细想想,其实我并不是为了逃婚。”

  “那天,爹爹告诉我,家里给我定了亲事,是唐家京城十九房二公子唐孟生。我根本不知道这唐孟生是什么人,我只是很气,自己的终身大事居然就这样被家里草率决定了,所以才逃了出来,又遇到了……你。”

  “但后来,我却渐渐想明白了。我生气并不是因为这门婚事,我更在乎的其实是家里人似乎都不关心我,包括我爹、我娘,他们永远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永远有数不清的大事要做、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三次。甚至连我的婚姻大事,爹爹居然也只是交代了一句而已。”

  “所以,那日,我看到他们竟然请到那少女来找我时,我的气便已经消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白衣侯的手下,江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连爷爷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招惹到她。而爹爹能请动她,不知要欠多少人情,付出多少代价。所以,我看到她的时候表面上好像很害怕,但其实内心里很是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因为你,我只怕当时就跟她回去了。但因为……你,我决定暂时不回去,我要继续陪你走完这一程。”

  “那时如果她要强行带我回去,我们是挡不住的,可没想到,她只是给了我一枚玉家特制的信号弹,并告诉我,当我觉得需要家人帮忙的时候,就使用这个。可我心中清楚,一旦用了这个,我便只能跟随家人回去,再也不可能见到……你。”

  “当我们陷入倭寇创出的绝阵时,我明白该用这个了。鄱阳湖是玉家地盘,里面潜伏了倭寇玉家竟然不知,必定会在江湖丢一个大大的脸。我终究是玉家人,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发出了信号,召来了玉家的战船。”

  “现在,我要回去了。唐家会在下月十八下聘,在那之前……我等你。”倩影划过月色,只留下慢慢荡漾的波纹。

  偌大的一个鄱阳湖似乎只剩了一个人。

  “古公子,古公子。”声音不绝传来。

  古冲身形不动,内力操纵下小舟缓缓转向。

  来人身高八尺,一身便装,却掩不住军人气质。古冲认得,这是肇极的亲信——禁军教头汤逊。

  古冲心下一动,荡舟过去,不及开口。汤逊急急道:“古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肇极命你找我?”

  “不错,肇将军命我到鄱阳湖通知你到古龙口相聚。谁料我路上失马,耽搁了一日,到了湖边才知道你已入湖。我找了数日才找到你。请公子赶快随我去古龙口吧。”

  古冲又惊又喜:“肇兄无恙?那赈灾银?”

  “倭寇中了我们的暗渡陈仓之计,灾银安然无恙。不过我也不知它们在何处。我们还是赶紧去和肇将军会合吧。”

  小船靠岸,古冲忽地省起一事:“汤兄,还须陪我绕个圈,我要去一趟汉阳。”汤逊急道:“此刻事态紧急,不知古兄究竟有何事?”

  “我要去放一个人。”

  原来鬼冢七页岛被玉家擒获时,供出那日的青衫人的确与白莲、倭寇都无关,不过是一个路人,被他们设计来做干扰。但受自己所托扣押青衫人的禁军却不知此事,自然仍旧扣押着那人不放。此刻,古冲就是想起此事,想要去通知禁军,同时向那受到无妄之灾的青衫、人赔罪。

  汤逊听得详情,道:“如此确应该去一趟,但若是绕一大圈,怕要耽搁不少时日。”

  古冲沉吟半晌,心知肇极的计划被大为耽搁,若再延迟,怕有变化。南方灾情严重,早一日得到赈银便能救不少性命。而青衫人那一边,禁军虽然尚不知真相,但玉家早晚会通知他们。而且青衫人乃是唐门子弟,禁军自然不敢为难,而且他失踪久了之后,唐门也会派人寻找,与禁军交涉要人的,两相抉择一番,去汉阳实在不是急务。

  古冲当即道:“算了,这事禁军自会处理。你赶快带我与肇兄会合。”

  晚了!

  古龙口根本没有肇极的踪迹。据客栈老板说,就在他们赶到的前一夜,那沉默的客人已经退房离去,临走留话让他们到湖广布政司见面。

  古汤二人不敢怠慢,急急赶去。

  谁知湖广布政司内发生了大事,白莲教刺客于莲寿宴上力战霍惊雷,一刀斩下徐同的人头。而在这一场骚乱中,谁也没看到肇极的人影。

  于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肇极从此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现身江湖。在朝廷的记载里。肇极为保卫赈灾银,英勇牺牲,灾银最终还是落入了白莲教手中。但古冲却知道事情决不是这样。

  肇极在,白银也在,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古冲不愿去想,也许一切都只是肇极设下的谜局,而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私吞那一大笔财富,所以他和汤逊疯了一样寻找肇极的踪迹。

  四年来,他的足迹踏遍了神州。寻找肇极,寻找失银!

  最初的目的已然变了,他不再是为了那批赈灾银两,不再是为了灾区百姓,而是为了好友的清名——好友在自己心中的清名。

  可惜直到今天,他依然一无所获。

夜话之六

  古冲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我太执著于寻找,所以当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有一个必赴的约会,我已经永远地错过了。既然已经错过,那便要让这代价付出得值得。所以我更加疯狂地寻找,直到今日。”

  田破斛一直闭目不语,此刻才开口道:“大家都讲完了,那我也把我的故事讲完吧。”

[田破斛的往事 终]

  壁立千仞,被山风吹过,声似鬼哭。

  田破斛的目光冷冷扫过诸人,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对不起,请大家来,还是为了昨夜的事情。”柳如眉已经恢复常态,此刻越众而出,打断田破斛的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追究,到此为止吧。”

  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这个昨天还饱受打击的女子今日竟会如此不计前嫌。

  田破斛一皱眉,柔声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若不揪出那人,怕日后还有女子会受害。”说着,他打了个手势止住柳如眉的话,续道,“李老丈。有些事我想要向你确认一下。”

  那李老人今天却是孤身一人。闻言点点头道:“是,大爷请问。”

  “你昨夜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并且确定前半夜一直是清醒的,可对?”

  李老人又思忖半晌。方点头道:“不错。”

  田破斛哈哈一笑:“如此便没错了!你,还不认罪么?”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他指向的是那黑衣人林昆。

  林昆面色不变道:“我何罪之有?”田破斛冷笑一声:“你说你昨夜在弹琴?”

  “不错。”

  “你的谎话编得不错,可惜谎话究竟是谎话,永远圆不了。”

  谢强插嘴道:“昨夜小李木不是看到他了么?”说着左右看去,却没见李木的人影。

  “不用找了。李木看到的不过是影子而已,只要随便找些东西摆放在琴边就能做到。比如用棉被围住板凳。”

  谢强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更因为如此一来,便分薄了他身上的嫌疑。可那林昆倒是沉得住气,始终一言不发。

  谢强想了想道:“只能说他可以这么做,但没证据证明他做了啊?”

  田破斛大笑,良久方道:“齐老板,麻烦你把那件事跟大家说一下。”

  胖胖的齐老板慢吞吞走上前来,赔笑道:“这事我昨夜已经和侯爷说过了。咱们呆的地方叫芏言山,这山顶可能因为山崖分布的原因有些特殊。有些地方发出的声音,会在另外的地方被很清晰地听见……”他的语气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田破斛接道:“既然齐老板不好意思,我就替他说吧。其实简单地说,就是咱们齐老板有时喜欢偷听点什么乐子。而从他的房间,正好可以清晰地听到林昆那间房间内的声音。”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林昆的脸色都禁不住一变。

  昨夜客人太多。那李老人却是睡在老板房间的。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能听到林昆房间的琴声才对,但他什么都没听到,也就是说……所有人看向林昆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

  反而是柳如眉道:“即使这样,也未必能说明什么。李老丈年纪大了,昨夜雨又大,听不清,也是有的。”

  田破斛摇头道:“如此,我们不妨试一试。”

  林昆竟然很配合地回到自己房间,取出古琴,左手轻挑,抚起琴来。其他人则齐聚在齐老板房间,静静等待。

  那是什么声音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在座诸人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古琴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噪响,一声声仿佛是几十只钉子同时在铁皮上用力划过,或是数百只生锈的兵器互相摩擦,几千只老鼠在一起磨牙。

  “停停停!”几人一起发声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样的声音除非是聋子或死人,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听不见的。

  田破斛看向林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林昆左右看看,摇头道:“没有。”说着,竟是不理众人,径自朝山下走去。

  田破斛怒气勃发,飞身拦在林昆前面:“竟然一句交代没有,你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林昆摇头道:“我还有要事,昨夜的事不是我做的,至于为什么李老人会听不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田破斛冷笑:“好,看来我必须出手帮你留下了!”说着,一拳挥出。

  林昆不退反进,伸手在背后一抽,双手一抖,转眼间手中竟多了一根足有七尺的长棍,棍头正抵向田破斛的拳头。

  田破斛万没想到林昆竟然会突然亮出兵器,当即左拳一个变招,绕过长棍,右拳画过一条弧线,攻向林昆,同时欺身向前,要欺林昆用的是长兵器,以短攻长。

  林昆飞退,田破斛心下暗恨,紧紧咬住,二人一进一退,瞬间到了岩石边。林昆的身体被石壁阻挡,再无退路,当即双腿运劲,沿着峭壁飞身而上。田破斛二话不说,紧紧咬上。

  二人一路上升,一路对攻,瞬间升上了数十丈。

  其余诸人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谢强看了柳如眉一眼,一咬牙,拔刀飞身,攻向林昆。

  柳如眉高声喊道:“不要打了!”可惜三人已无暇再听她说话。

  林昆长棍盘旋,以一对二,仍是不落下风,再拆数十招,觑准—个破绽,长棍一点,谢强长刀脱手而飞,人也被棍风扫中,一个趔趄,差点从半空落下。

  谢强本身乃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谁知竟飞快落败。这时众人方才惊觉,林昆的武功之高,实在已远远超出大家的预料,怕是已经接近江湖七大那种超一流的水准。

  田破斛孤身奋战,情势更差,此消彼长之下,二人顿时换了个个儿,却是田破斛飞退,林昆长棍追击。

  林昆的棍法并不酷烈,只是盘旋着先守自身,再求攻敌,威力虽然很强,却透着一股慈悲。让人无处着力。再过十数招,田破斛已知双方差着一个层次,心下越灰,同时隐隐有些感觉,自己可能猜错了。

  昨夜事发突然,柳如眉房间凌乱,自己未及多想。但此刻和林昆对敌许久,他突然想到,柳如眉只会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以林昆的武功,如果意图非礼她的话,又怎么可能让她抵抗许久,并将房间搞得那样凌乱?更别说给她机会呼救了,这件事怕是别有内情。

  田破斛想到此处,正想要开声罢战,却骤觉压力陡然变强。

  如果说,之前林昆的长棍构成了汪洋大海,那么现在这大海已突变为火焰,强大的压力逼得田破斛急急后退。紧接着,压力尽消,林昆收棍飞身而退。

  我败了!田破斛心内忽地涌起一股似乎早已被他忘怀的情绪。

  那是愤怒。强烈的愤怒。被轻视的愤怒。

  忽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影子,那个让他不敢靠近任何温情的阴影。

  他猛地想起了那道阴影到底是什么。那是母亲的背影。

  那是在他九岁。或者十岁……

  小时候的田破斛,不,那个时候他还叫左倾理,很聪慧。父亲早逝,母亲好像一直很忙,忙得让他想不起,母亲可曾抱过自己。

  母亲是左家乃至江湖上有名的铁娘子。小小年纪的他永远都想不明白,母亲是否爱他。但他,却是那样地期盼着这份爱。

  他学武功学得很快,但也学得极为困惑。为什么一招一式要如此刻板?为什么十二叔总用“名门”二字来解答他所有的疑问?为什么不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那一天,母亲从常驻的藏边回到左家堡,他高兴得忘了所有,只想围绕在母亲身旁,说着、笑着、闹着。但他不能,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这样,母亲只关心他武学的进境,于是他跟母亲娓娓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母亲的脸平板没有表情,充满了冷然的淡漠,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会改变。

  她没有回话,只带他来到校场上,递给他一把剑。

  幽明六道火。只这一招,左家数百年千锤百炼的一招,小小孩童的所有妄想、创造、应变,一切一切的努力都在母亲使出这完美一招之下溃不成军。

  看都没看跌倒在地的儿子一眼,母亲径自转身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冰凉背影。这背影,终于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阴影。

  后来,他离开左家,成了独行大盗,然后,又成了田大侠。但那阴影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他鄙夷所有招式,所有名门。所有传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一切都是因为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母亲抛弃了他,因为他不够强,因为他的想法是错的。他害怕,所以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多少年来,他在江湖上创出偌大名头,但他仍然害怕。

  他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柳如眉,也躲避着一切靠近他的温暖,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强,不能留住这一切,害怕她们全都会变成那徘徊在脑中的背影,远行、变小、消失……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爷爷的飞鸽传书。母亲去世了。他永远失去了消除这恐惧的机会。他甚至没敢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因为他害怕。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足够忘了这一切,但方才,林昆淡然的一棍,那规矩方正的一棍,让他发现,他并没有忘记。

  仿佛在一瞬间,他又回到少年,重新经历发生过的一切,噩梦。

  还有一件事,他到现在才明白。他心中充盈的,其实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愤怒!

  是那个小小少年。对这一切的愤怒!是那封闭的心灵,对抛弃自己,击败自己的冷漠的愤怒。

  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作力量。

  田破斛只觉得有一个部分已经发生了变化,似乎体内的力量不再被羁绊,似乎自己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他忘了所有,只知道,把全部的愤怒聚为一拳,击出!

  不再掩饰左家的内息,不再掩饰内心的愤怒,这一拳,简简单单,不师法任何人,不受任何法则羁绊,仿佛是当年那个软弱无助的少年,愤怒地还击,而已。

  惊呼声传来。其中有惊奇,有恐惧,还有……愤怒。

  鲜血浸染了山石。

  田破斛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方才那一刻,愤怒的情绪让他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击出了那突破自我的一拳。

  但他没想到,这一拳竟然杀了人。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小童。

  柳如眉看得清楚,方才双方对战,谁都没注意到,那小童李木其实一直在悬崖上攀爬。可能是悬崖上有他爷爷需要的草药,才令这早熟的孩子不顾危险,爬上山崖。

  就在最后一刻,李木突然失手,直直落下,眼看便要粉身碎骨。林昆看到这危险一幕,这才全力使出一招凌厉的棍法。意图逼退田破斛,同时飞身接下李木。

  没想到田破斛竟在这一刻突破,那临界的一拳太大超越了他的境地,那是返璞归真,让天地动容的一拳,以林昆的武功,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没能挡住。于是,林昆带着李木,自半空中直直坠下……

  李木才一刻便失去了童稚的性命。而林昆的眼神也渐渐涣散,看着虚空,忽地嘲笑般冒出两个字:“玛抚!”接着头一歪,死了。

  田破斛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行走江湖,人命等闲而已,但即使在自己最荒唐、最凶狠的时候,也没有害死过一个无辜孩童的性命啊!

  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李老人蹲坐在那里,近乎麻木的悲哀。田破斛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做。

  终于,他颤抖着上前一步:“老人家,您……”再也接续不下去。而李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仍然背对着他。

  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你不用叫了,你难道还没发现,这位老人家,根本就是聋的。”田破斛回头一看,却是那姗姗来迟的白衣侯。

  田破斛心内更加惶然,自己要如何才能补偿这罪孽?

  忽地他想起什么:“你说什么?老人家是……聋的?”

  白衣侯点头:“不错,你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只有我们面对他说话时,他才会有反应,自背后叫他,他都是听不见的。所以说,他其实是聋的,只是会读唇而已。”

  田破斛颤声道:“所以……所以他昨夜没听到琴声是正常的?那他为什么不说?他就算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残疾,也应该知道那证言对林昆的重要性,居然还不说实话?”

  白衣侯看着面前的惨状,微微摇头:“我说过,说谎都是有理由的。他既然不说,自然是因为这谎话对他十分重要,已大大超过了证明林昆清白,这才令他选择了冷漠。具体情形,你自己去问他吧。”

  田破斛只觉得一阵阵想要笑的冲动。难道这血淋淋的一切竟然只因为一个无聊的谎言?

  “那昨夜行凶的到底是谁?”田破斛只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谢强,只有你了!是不是你?”看着状若疯虎的田破斛,负伤的谢强不禁心头一寒,越发朝后躲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田破斛大步上前。只觉得怒气越来越大:“只剩你了,还能是谁!你昨夜作恶不算,还害死了他们,你知不知道?”

  “不是他!”田破斛愕然看向发话的柳如眉。

  在这残酷的变故前。不让须眉的柳如眉面色惨白,说话却仍是不带一丝颤抖:“对不起,其实昨夜根本没发生任何事。一切都是我编的。”

  “什么!”

  “昨夜我从你那里回来,越想越气,却不知该怎么办。忽然,我想起或许像第一次那样,你会更靠近我一些,所以我打乱屋子,然后求救,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他们!”

  田破斛只觉得天地倒转,踉跄着坐倒在地。

夜话 终

  星沉,东方已经露出今天的第一缕曙光。

  田破斛声音沙哑:“那一天后,我不知该如何做,不知道该去怪谁。柳如眉从此消失于江湖,我也不敢去找她。我害死了无辜,我应该以死谢罪,但我又没那个勇气。于是我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躲在角落里。一天天地苦熬。”

  古冲听到这里,原本甚是激动,此刻却平静下来:“你们后来是如何处理林昆的尸体的?”

  田破斛摇摇头道:“不知道,是谢强处理的。不过我猜他也不想找麻烦,所以悄悄毁尸灭迹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林昆虽然可能是假名,但武功那样惊才绝艳,绝非等闲,突然消失,是不可能无声无息的。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过江湖因此有什么动荡。除非……”说到这,他看向古冲,沉声道,“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古冲的面色居然仍然不变:“不错,除非他其实早就‘死’了。你所说的林昆,正是当年的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肇极。算起来,你杀死他的时候,正是他没等到我独自上路的同一天。”

  田破斛语声惫懒:“你不想报仇么?”

  古冲沉默半晌,才道:“我本来是应该报仇的,但现在却突然觉得很累。很累。”说毕,他摇头不动,不再发一语。

  孙无病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竟会有如此纠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田破斛忽地转过头来,对孙无病道:“那老人后来哀伤过度,疯了。我一直托人照顾他,在他的喃喃自语中,提到一些事,想必你会想知道。

  “老人因为常用七岁晶,中毒颇深,名医束手,本已绝望,但没想到他运气很好。那一日,他的孙子求医心切,竟然找到一个少侠,那人告诉他,可以根治老人的病,但需要回家去取药材。临走时,他给了爷孙俩一批药,告诉他们,这药可以暂时压制老人的咳嗽,同时又千叮万嘱,说这药同时也是剧毒,一定要小心保存。

  “那药叫雪透九重楼,那人,就是唐门子弟唐识。”

  孙无病原本表情淡漠,闻言大吃一惊,仿佛很多事情霍然而通:“你是说,是李氏祖孙毒害的穹儿?”田破斛摇头:“听你所说情况,和李老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我大致猜出了当时情形。”

  “想必当时你儿子进入那小巷,却碰到李木不知为何正带着毒药从墙洞钻出,两人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李木带着的的雪透九重楼才毒倒了你的儿子。之后小孩惧祸,又从狗洞爬回了家。”

  “雪透九重楼必须靠唐门秘制的凤凰筒保存和施放,如果你们当时去搜一搜李家,想必不难找出凤凰筒。可惜……”

  “事件发生后,想必李家祖孙很害怕。如果我猜得不错,后来李木又偷偷回去查探过,而那枚扣子可能是他之前捡到,因为很喜欢一直随身带着,却在查探时不慎掉下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第一次检查时你们没找到扣子。后来,事情越发大了。那老人想到,如果你们发现没有其他人进出的痕迹,迟早会怀疑到巷子两边的居民,所以他为了保护孙子,不顾自己是聋子,编造了听到了屋顶有声音的谎言。更在你们的诱导下,说出那人是‘瘸子’的特征。”

  “做完证后,他还是害怕,便带着孙子离开汉阳,投奔亲戚。而在山上,他明明是聋子却不敢承认,主要是因为当时谢强在场。谢强是你的心腹,若发现他是聋子,和你两相对照,一切立刻就会露馅,所以才有了之后这一连串的变故。”

  孙无病点头道:“后来唐识回来,发现祖孙二人不见了,追查之下不难发现发生惨剧时谢强也在场,便想当然地以为是我为了报复才派人杀了他们,于是便来与我决斗。”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觉得这一桩桩事情如此怪异,如此荒谬,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古冲忽地一声冷笑:“孙盟主,你可知道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都是因为你!当日你赶回铁鼓楼时,可记得曾在路上抢了一名行人的马?”

  孙无病点头道:“那时我心急如焚,一路上曾经强行买过好几匹马,我都已记不清了。”

  古冲冷笑道:“就是你最后抢得的那匹马。方才聚会时我便认出,你的坐骑正是肇极的爱马黄膘。当日他让汤逊骑着这匹马快马加鞭到鄱阳湖边找我,中途却被你夺走,汤逊因此耽搁了一天。”

  后面的话毋须多说了。

  微风吹过,虽然天色已亮,三人却齐齐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如果……如果孙无病没有抢马,汤逊及早找到古冲,则古冲早早去会合,就不会在鄱阳湖上羁押府识,孙穹的毒怕早解了,山冈上的变故也不会发生。

  如古冲当日没有羁押唐识,或事情解决后立刻通知禁军还其自由,唐识早日赶到解了孙穹的毒。李氏父子就没必要逃出汉阳,山冈的变故也不会发生。田破斛如今还是大侠,肇极也不会死,三十万白银怕早已用在灾民身上。

  如果没有那无谓的谎言……如果大家都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冷漠……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

  古冲忽然道:“你说肇极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田破斛自然知道他在问自己,当即道:“最后林……肇极已经神志不清,口齿也不清楚,我大概听到是‘玛抚’二字。”古冲忽地站起,飞身而出,瞬间落在孙无病的马前,伸指如刀,一刀砍下马头。变起突然,二人都是一愣,孙无病正要喝止,忽地住口。

  古冲一掌杀马,紧接着一把将马翻过,食指在马腹一划,顿时鲜血泉涌。这素来好洁的名门子弟此刻完全不在乎涌出的污秽,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什么:“找到了!”——那是一个油纸包,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塞入马腹的。

  这,就是肇极临死念念不忘的物事,是他留给兄弟最后的信息。

  “剑寒吾弟:三十万向银已然出京,然近来兄多方查探,知霍惊雷与白莲教大有干系,若此番其内外夹击,形势威矣。

  兄不畏死,然方今两广灾重。白莲妖孽猖獗,我为百姓故,必须与其周旋。银已藏妥,待弟来我处从长计议,与其相搏,但天有旦夕,若我不测,弟取出白银送往灾区,同时可联络江湖大豪,共抗白莲。兄。”

  田破斛倒吸一口冷气:“霍惊雷不是后来在边关和白莲教刺客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可能是白莲教的人?何况当日鄱阳湖上也是他和你合作抗敌的。难道肇极竟是因为这无端猜疑送了命。”孙无病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那却未必。当年边关之事疑点重重,谁也不知究竟如何。若把古冲所说的事串起来想想,那霍惊雷的确有嫌疑。

  当日鄱阳湖上的倭寇明显在等待强援,却被突然出现的玉家人和禁军联手一网打尽。我猜白莲教定是知道玉家插手,倭寇没希望得手,为了不落把柄,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正好让霍惊雷做这件事。”田破斛点头道:“不错,无论如何,霍惊雷已经死了,这事已死无对证。只是,这张图……”

  肇极的信之外,另有一张图,若说是藏匿银子的路线图,却又不像,那上面只画了一个大圆,中间另有两个小点,一在圆心,一在左侧靠下。

  古冲沉吟道:“这应该是鄱阳湖。”田破斛问道:“为何?”

  “当日肇兄将赈灾银调包,只能是独自做事。如果在陆路上,三十万两白银便是再有本事,想无声无息地运走,也决不可能。能做成这件事,必须在水路上。”二人点头称是。

  孙无病沉吟道:“可是这银子能藏在哪儿呢?”田破斛抚掌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肇极定是把银子运走,然后将箱子封好沉入水底了。”

  这人做过一段独行大盗,对这种事的反应格外敏捷。

  二人恍然大悟。不错,万顷鄱阳湖,便是最好的藏匿所在。

  孙无病沉吟道:“如果这个圆代表了鄱阳湖,而这个点代表鄱阳湖的中心,则这个点,就是藏匿银两的所在?”

  田破斛摇头道:“这也太不确切了。”古冲开口:“没必要确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附近位置有藏银就可以了,即使拉网搜索,也早晚有取上来的一天。”

  日头上升,照进这一夜未眠的连云驿。

  三人仍是各自远远坐着。中间放着一些东西:

  ——个小小的暗器革囊,一张三十万银的藏宝图,三个恩怨相连的人。

  许多当年的隐秘,那些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隐秘。寒光乍起!

[尾声 地下]

  白衣侯收起笔,不在意地揭起写满字的纸。丢弃。

  蝉儿轻轻放下手上墨块,微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果然一切都如主人所料,他们不会来了。”

  白衣侯点点头道:“我为孙无病准备了三十万白银,和这许多的隐秘,能不能善加利用,东山再起,就看他自己了。”

  蝉儿嘻嘻一笑:“其实当年的事,不管是孙无病、古冲、田破斛,甚至肇极、李老都曾经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只可惜,一念之差。”

  朱煌摇头微笑:“一念之差?蝉儿,你错了,那不是一念之差。如果时间可以倒退,让他们重新选择,你会发现,不管再来几次都还会是一样的结果。这是他们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深埋在内心的冷漠。”

  蝉儿奇道:“冷漠?”

  “人生而有罪,冷漠是人的本性。若能有一分推己及人之心,或可如你所说,改变这结局。但是可惜,他们都没有。”

  “这话我却不认同。孙无病爱子心切,肯为儿子放弃基业反出天杀盟:田破斛肯为柳如眉的一声恳求,改邪归正;古冲更是肯为灾民,硬抗白莲教这种他毫无胜算的巨人,这也算是冷漠么?”

  朱煌微笑:“先说孙无病,他是一代枭雄,在他心中,一切都是有顺序的。的确,孙穹的性命于他来说高于他的基业,但基业高于其他所有,包括儿子的一点点牺牲,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获得时间后反而犯错,因为他自己决定要犯这个错,用儿子获救的机会来换取一个契机,他的儿子,其实也是可交换的。”

  “田破斛,无论是当年的独行大盗,还是后来的田大侠,其实都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没长大、拒绝一切的孩子。他的所作所为,无论为善为恶,从来都不过是小孩子为了满足自己而做的游戏罢了。而荒山上那场游戏的结局,是他必然的选择。冷漠,是会遗传的。”

  “古冲是大家公认的少侠,他也自认为自己是侠。这便是他冷漠的根源。一为侠,便高于众人之上。一怒拔剑世间靖,多伟大的抱负,多高尚的情操。问题是,当他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人时,便不再把自己当作人,而是当作了神,就像我们对蝼蚁,也许我们会同情蝼蚁。但又有几人真的能对一只蝼蚁设身处地?人开始为‘侠’,便放弃了许多东西,无法不冷漠。”

  “其实不仅是他们,推己及人四字说起来容易,真做到的又有谁?”

  蝉儿微笑:“或许,我们需要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朱煌不禁失笑:“实在想不到从你的口中竟然能听到‘赤子’二字。”

  蝉儿微笑:“是啊,要是被老子听到,怕是要被气活了。若说冷漠,谁能及得上你我呢?”

  白衣侯微笑坐下:“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享受这美妙的冷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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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书流电我也看过,对末尾白衣侯的解释有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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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1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似乎以前看过,七宗罪似乎还买了本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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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是借来的书,图书馆租书店什么的,迄今手中只有一本梁书武林天骄还是爹的,其他的书有一些,但没有买过新武侠,都是借来看的,没有太多的好感,还是对传统武侠感冒一些,但是不可置否有些确实写的不错,只是不是很喜欢写的风格,好像有些做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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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书流电不能算是看完的,是翻完的,基本一目十行的样子
  看前面的时候还蛮好奇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的,看到后来这么多纠缠的故事只是为了借白衣侯说出来的一个道理,起先觉得这形式还不错,而且也蛮认同这个道理的,后来觉得这群人貌似一直在被白衣侯玩弄,而且玩弄之后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感觉很刻意,就没那么喜欢这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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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2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今古传奇武侠版看过的。。。。。貌似是09年10月还是11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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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2 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很喜欢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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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2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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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发表于 2012-4-22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额,啥叫新武侠?新人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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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3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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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3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1楼羽生堂主于2012-04-22 22:52发表的  :
额,啥叫新武侠?新人写的么?
大概指大陆人写的新的武侠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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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3 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7楼七弦月翎于2012-04-22 00:33发表的  :
我在今古传奇武侠版看过的。。。。。貌似是09年10月还是11月的。。。。
今古传奇武侠版原来是有杨叛的云寄桑系列就买,没有就不买。以后,如果还有三月初七的白衣侯也要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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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剑十年坚守

发表于 2012-4-23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13楼(smsjsmsj) 的帖子

汗 ,还是没说为什么叫新武侠,梁羽生金庸他们的新派武侠又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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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回 13楼(smsjsmsj) 的帖子

引用第15楼羽生堂主于2012-04-23 12:44发表的 回 13楼(smsjsmsj) 的帖子 :
汗 ,还是没说为什么叫新武侠,梁羽生金庸他们的新派武侠又旧了?
大概梁羽生金庸那个是港台的新武侠,这个是大陆新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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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3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陆新武侠似乎是《今古武侠》推出的一个宣传手法。

一方面是强调大陆本土,另一方面是同金梁武侠区别开来,以更吸引新一代的读者。

曾经对其寄托很大的期望,因为我认为大陆毕竟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兼之又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出成就是迟早的事,但直到现在约十年了似乎还未达到我期望。而且近两年似乎反而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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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4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古传奇的中短篇还可以,长篇就不行了。时未寒的偷天弓换日箭以前追着看,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小椴女人气太重,凤歌的太枯燥了,沧月应该算言情吧。

最让我惊讶的是步非烟,鬼故事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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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4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偷天换日》系列似乎缺少一个统一的风格。

时未寒似乎每一个故事都变换一个风格,

个人感觉最成功的是《绝顶》,但是之后的《山河》又趋于奇幻,并且风格转换不算成功,水准反而有倒退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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