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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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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下崗,“天下第一奇書”開談(下)
——《梁羽生閑說〈金瓶梅〉》代序
魯迅是以純文學而論,毛澤東則以階級鬥爭為弦,將之視為「譴責小說」。梁羽生則是二者兼而有之,但他更偏重於魯迅之論,這或是出於二人都是小說家的緣故。
在這長達五百多天的連載的最後一篇稿中,梁羽生寫道:「《金瓶梅》的摘錄評點到此是可以結束了。關於《金瓶梅》的藝術特點,我曾引用過魯迅、吳晗、鄭振鐸、孫述宇……諸家評述。最後要補充的是徐朔方在《論金瓶梅》所提出的:《金瓶梅》在文學史上的兩大貢獻……」於此可見,除了摘錄《金瓶梅詞話》之外,他在評點時還遍覽上述諸家的研究之文,其中引用最多的專家之見乃是孫述宇的《金瓶梅的藝術》(台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版)一書中的論點。然而,他並非「文抄公」,更多的還是他自己的發見,如此這般云云也只是他的謙辭而已。就全書的內容來看,梁羽生的史識、學識、文學觀及審美意識,就在這字裡行間不經意地揮灑出來。下面略舉幾例。
《金瓶梅》是從《水滸傳》的武松打虎殺嫂的故事衍生出來的長篇巨製,但它並非將《水滸傳》中的「武松」全般搬到書中來,而是有所創造發明的,梁羽生以四十七篇的篇幅來討論武松與潘金蓮、武大的「三角關係」,探究武松與潘金蓮的微妙心理關係,也比較《金瓶梅》與《水滸傳》之不同。他指出武松對潘金蓮似乎不是無動於衷,他的心理變化有一個過程,表面上所流露出來的並不代表他的全部心理活動,就像是巨大的冰山露出來的一角而已。另外,他也不全然同意上引文徐朔方先生的觀點:「像《金瓶梅》那樣長達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場的武松等人外,幾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是一個新的現象,新的問題」。梁羽生認為:「其實武松也還是有『陰暗面』的『英雄』」。他細緻地分析武松殺人的變態心理與行為,殺了人之後又丟下武大的女兒迎兒不管而重上梁山。他將《水滸》中的武松與《金瓶梅》中的武松作了對比,認為後者並非可推許的英雄好漢。這些論點都屬發人所未見,此其一也。
其二,他對西門慶及金蓮、瓶兒、春梅、陳經濟、吳月娘及一眾人物的分析與評論也很有份量。尤其是潘金蓮。《金瓶梅》被稱為中國自然主義寫作的第一部作品,而其「世情」之描寫也迎合了市民文學的審美趣向。在中國文學批評中,《紅樓夢》則被譽為中國現實主義的最偉大作品,二者天差地別。在中國古典小說或謂傳統小說中,明代四大說部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皆由歷史與傳說演義而來,加上元雜劇的內容補充而在明初集大成之。《金瓶梅》則借了《水滸》一節而衍化,其內容大都是由作者獨立創作,其最大的貢獻還在於將作品表現的場景移至一個家庭之中,大牆之內,妻妾成群,互相傾軋,爭相市愛,而後又與社會方方面面人物糾纏不休。這是與近代小說的要素比較接近的。《紅樓夢》也是將場景設在大觀園內。當然,《金瓶梅》某些內容不堪入目,性描寫十分露骨,床笫之事又豈可登上文學聖殿?!故毛澤東「慧眼獨具」,把它作明代歷史來讀。而《紅樓夢》則成為「講階級鬥爭」的小說,「要看五遍才能有發言權。」毛澤東還因此發動了一場運動來整人。\n 梁羽生對潘金蓮的分析尤為過細。他指出潘金蓮之被視為「天下第一淫婦」是與其身世有關,武大郎是一個性無能者,她與西門慶勾搭成姦也與武松拒絕她有關。潘金蓮與其他女性的矛盾其實都是圍繞著她要「獨佔」或「多佔」西門慶而引發的。他特地指出金蓮飼養雪獅子的大貓來嚇病李瓶兒的兒子官哥兒實出於妒忌。這使我想起錢鍾書先生曾在《管錐編》第二卷第531頁中說到法國莫泊桑短篇小說《Une Ven-detta》中有馴養惡犬專咬人頸以報仇的故事,竊見正與潘金蓮之舉胥同,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金瓶梅》的寫作手法之不凡。
對西門慶的大房吳月娘,梁羽生也識破了作者的反諷寫法。吳月娘並非一個正面人物,西門家中,除了他的女兒西門大姐等著墨不多外,可以說沒有一個好人。但梁羽生指作者的寫作沒有臉譜化,反而是各有各的特性,如宋蕙蓮這個小人物,雖有種種缺點,卻也有剛烈一面。他對吳月娘是否定的。總而言之,小說作者筆下的女性大都不是好人,怪不得毛澤東說作者「不尊重女性」。但又何止是《金瓶梅》如此。梁羽生的老友聶紺弩就說過:「《水滸》全部都是輕蔑婦女的,連女英雄都沒什麼本事,唯一像有點本事的扈三娘,卻被林沖擒來,由宋江作主嫁給『屁燒灰』(故鄉方言)王矮虎了!(小時讀到這裡,以為她會嫁給林沖,及至配了王英,心裡不舒服了幾天)這些都是封建而不是反封建。」1《金瓶梅》脫自《水滸傳》,所有的女性都被醜化了。然而,又豈止這些脂粉隊如此,西門慶、花子虛、應伯爵,上至天子門生,下至販夫走卒,滿本書中,還不是像《紅樓夢》的焦大所駡的,除了門口那二隻石獅子,又有哪一個是乾淨的呢?
其三,梁羽生古文根柢深厚,擅長於詩賦、聯話。《金瓶梅》中有許多曲詞,梁羽生對之品評指疵,這是現在的許多《金瓶梅》研究家的弱項。大家或許以為,《紅樓夢》的詩詞風雅十足,到處傳誦,《金瓶梅》中的詩詞除了淫詞艷曲,還有什麼好看的?但《金瓶梅》既稱為「詞話」,自少不了詩詞、歌賦、曲辭,明代四大說部中都有詩詞貫穿其中,就連《西遊記》收有的各種詩、詞、賦、歌,頌、偈及有韻長文就有768篇之多。《金瓶梅》中潘金蓮與陳經濟私通,就常以詞曲訴衷情。梁羽生從小說人物的作詞賦曲之內容加以評述,指出作者常以諷刺筆法表現小說人物的各種可笑樣相,這是作者對之的諷刺與揭露。梁羽生評彈有據,條分縷析,時有令人豁然之見解。
此外,梁羽生常以粵語方言來解釋文中的一些詞語,頗見特色,因為是寫給香港的讀者看的,所以用方言來解釋書中的俚語、名稱是有必要的,加上他的文體生動幽默,為論深入淺出,先「摘錄」,再評說,夾敍夾議,沒有論文的枯燥無味,而有故事性及趣味性,讀來常有會心一笑或噴飯之感。今日讀之,啟人聯想,譬如,書中的「傍友」乃今日的「傍大款」之古名。西門慶賄賂蔡太師,竟買了個官來當,作威作福,受賄判案,作奸犯科,無所不用其極,證之今日之社會醜類,正有似曾相識燕歸來之諷喻。對這些書中所描寫的「世情」,他「杜撰」出一個新名詞,曰:「社會寫真」。梁羽生還認為:這部數百年前問世的長篇小說雖然寫的無一不是反面人物,但其寫作手法卻有不少創意,譬如寫李瓶兒的夢,寫春梅在金蓮死後的託夢,均可與佛洛伊德理論相發明。
綜上所述,《梁羽生閑說金瓶梅》一書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學評點形式,它糅合了文學評論著作與古人的眉批、回評的方式,前者宏篇大論,枯燥無味;後者只能畫龍點睛,點到為止。他之所以會選擇以《金瓶梅》為評本,我想或許是受到陳寅恪先生對《再生緣》之研究的啟發。這種別具一格的形式,如以西方現代的「解釋學」衡之,庶幾近似。按照西方哲學家R.E.帕爾默的闡釋:「解釋學注意的中心是理解原文──即理解用語言寫成的作品。……不管原文是一個夢,一個神話,一條法律,一首詩,一篇散文或一份電報,人們只依靠單詞或句子不能理解『作品』,必須依靠構成作品的更大的單位作為理解的向導。」(《解釋學》)2
在他的摘錄評點之中,時時顯現出他的文學情懷與史識。為了保留他當年發表時的原生態,筆者在校編時仍依時間順序編排,不作裁剪,文中針對部分內容所作的小標題為筆者所加,又將每篇的出處註明:「事在第X回」,餘則不予刪改,而疏漏亦自在難免。此一長篇連載完畢的翌日,梁羽生即以《有聞必錄》在《商報》續開新的專欄,仍以「時集之」的筆名。《有聞必錄》是他的讀書札記,其中有些篇幅也涉及《金瓶梅》,但因係後出,不入此「摘錄評點」專欄之內,故這些短文不予收入本書之中,這是需要向讀者說明的。
著手校編這書大約在十個月前,去年十一月後,梁羽生先生的身體漸轉羸弱,他知道我正在為此書的出版緊張工作,表示了關注與開懷之意,囑我放心去做。謬承錯愛,也深感責任重大,恐學識有限,不逮「校編」之責,有戰戰兢兢之意。梁先生一向待我甚厚,他的囑託敢不辱命乎?又知他漸步向生命的最後歲月,於是,總想將此書早日鋟版,趕快奉獻於他病榻前,然而,緊趕慢趕還是未能趕上在他離世之前奉上此書,這於我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十幾年來,梁先生與我隔海時有文通或以電話交談,有批評,有指正,有謬獎,而今翻閱他的一些信札,憶起他的咳珠唾玉,真有潸然淚下之感。
謹以此書奉獻給逝去的大俠──梁羽生先生,並對在本書編選過程中提供協助的梁先生家人、楊健思女史及公司同仁表示謝忱。
二○○九年五月十四日初稿於港島穆穆書齋
注释:
1、聶紺弩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月。
2、轉引自何新《樸學家的理性與悲沉》,《讀書》1986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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