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盘坐在蒲团上默诵经文,也不管棋局上的风云突变。这一局的结果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小沙弥目瞪口呆的看着书生,如此下法他还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已隐隐感到败局是不可挽回的,但既然已经起开端,硬着头皮都无论如何要下完这盘棋。他谨慎的看着棋枰,不敢错一下眼珠,谨慎的落下一子在方才清空的空地上。他比较保守的在于自己棋势有利的一侧飞起一角。
书生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气势已经全被他压下去,再也没有刚才的目空一切。书生捧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也只有将茶当酒的喝了。想到这里一阵苦笑,几曾何时他竟会没有酒喝?他随手执一子,落在小沙弥那一子的上方斜飞一目,正卡在他遥相呼应的后路上。这一着信手拈来,随手点断了小沙弥来回接应的后继之势。
小沙弥立刻围追堵截粘上一子,以接后手。书生又将一子置于白棋的咽喉之上,一方面梗住他,一方面粘连自己的断棋。小沙弥马上回手去救。哪知书生声东击西?回手一子点在他的要紧之处。一霎时这一角的白棋,陷入岌岌可危之地。
小沙弥看着棋盘怔了半晌,书生那一着棋如同尖刀一般,扎在他的咽喉要道。小沙弥眼睁睁的看这一盘有利的棋局,被书生轻描淡写的扭转了局势。他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表,但他有他父亲的遗传,都是不死不罢休的人。他心中疑虑,他有如此雄才伟略,天生霸才,当初他为何要放弃呢?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他看了看正在全神贯注弹奏《将军令》的女子。神情专注,明眸澄澈,时而还会抬头望着书生恬淡的一笑,一颦一笑间自有一番动人心弦的柔美。若是他,只怕也要沉醉其中了!
美人虽然没有错,错在易让人消沉,让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为书生感到惋惜,也许他会是一代霸主,竟被这女子的石榴群淹没。可叹!
书生早已注意他的神态有异,看他定定的注视着女子,心中微有不快,一抹寒芒,在眼中一闪即逝。心中却不免又有几分得意,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迹,她还是那么引人注目。他轻轻的吭了一声。
小沙弥自觉失态,忙敛收心神放在棋枰上。他极力挽救棋盘上的局势。虽然他很佩服书生,但他不愿就此放弃,这得之不易的机会。他觉得虽然书生武功才略过人,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足为天下霸业,何况他看来也不打算与朱明一争中原。既然你放弃,那我理所当然要拿回我们的那一份。便不屑与他争一角之利,一子直取中盘。
书生已隐忍他许久,见他还是不知好歹,心中不由得渐生怒火 。出手置子也愈见霸气,不消几子下来,将小沙弥迫得捉襟见肘,疲于应付。
棋近终盘,方才白棋的铁桶江山已被四分五裂,陷入困境,女子的《将军令》凯旋激昂。小沙弥一败涂地,手里捻着棋子怔怔的望着棋盘,他竟输得如此干净彻底?他不相信地看着棋枰上的黑白世界。
他的确是输了。
而他竟将自己方才输掉的黑棋下赢了!
书生看着他,在他的眼中流露着不甘心的眼神。书生冷冷的哼了一声,向他道:
"你连一隅之势都保不住,如何逐鹿中原?争天下者必得先胸怀天下。可知你是看不懂这盘棋的?"
小沙弥呆呆的望着棋枰,他的思绪在《将军令》的琴声中跌宕起伏。他有些迷茫的看着书生,他既无心天下,本应隐逸恬淡,何来如此霸气?棋风凌厉,却不像一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的风格。那他当初为何要放弃?
小沙弥怔怔的望着他,不由开口问道:"说实话,小僧实在佩服施主的才智,以施主如此雄才大略,不似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何以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
他竟将这话当面拿来问书生。涵养再好的人也会怒火中烧,何况极为自负的他?
若是身份同他差不多的江湖中人,书生早已警告他了,甚至已给他一点教训了。而眼前的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沙弥,如何对一个小沙弥发脾气?所以他将自己的不快隐藏的很深,不让暴露出来。他看着小沙弥,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原也不适合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口舌之争。
女子已经曲终,而他们也已棋散。她静静和老僧坐在蒲团上品茶,不去理他们的棋局究竟如何,也不去管他们在讲些什么。
书生深深地看着他,他心中的怒气已被他深深掩在眼睛深处,但是他的眼神却余威犹在。今日着小沙弥言语间几次冒犯,自己的身份也不屑与他计较,只是这小沙弥心中始终存有妄执之念。若他真的胸怀大志,腹藏奇谋,虽然不一定成事,却也不致有大祸。只是今日看来,少年狂妄有余,谋略布局欠妥,空有一腔豪气,却无经世之才,断非幸事。毕竟当年与他父亲有过那么一段交情,冲着毕道凡当年的豪气也该点拨他一番,至于他是不是能领悟的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算不枉当年相识一场。
书生嘴角噙笑,轻轻的对他说:"因为当初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小沙弥疑惑地问:"什么话?"
"她对我说:你就是化成灰也是汉人。"说这话时,书生的眼睛看着品茶的女子,温柔的笑容泛上面颊。
小沙弥愣了愣,他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在书生的心里会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太年轻,也没有体味过飘零异乡的悲怆,很多事他就不能够理解。他不理解故国对于流落异国他乡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对当时的形势并不深刻,所以很难理解。只是凭着臆猜和父亲的遭遇,妄下断言。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满怀豪情不甘平凡,从小就受父亲的熏陶。就算当年书生下棋赢了父亲,他仍不甘心。他一直梦想着,能有一天继承父志,一统天下,让天下姓毕,好一吐胸中的闷气。
他也就只见过他那一面。不过当时印象太深刻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以后的事都是从父亲口里听到一言半语,别的就只有自己猜测了。在父亲临死时念着张丹枫的名字,他理所当然的理解为父亲的不甘心。这些年来他一直以打败张丹枫为自己的目标,不管是棋艺还是武功或者谋略。只可惜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太高了,而他的进境有太小,因为天下毕竟只有一个张丹枫。
今日见到张丹枫,双方一过手,他才知道,自己给自己订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几乎绝望了,但是他又哪肯轻言放弃?自己宏图未曾大展,他的抱负焉肯就此放下?
他心中暗想,虽然你很厉害,但我比你年轻。你总有心智衰竭,人老力衰的时候。他的修为毕竟太浅,心中想什么,便一下子写在脸上。书生看到他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心知他难以放下执念。
果然小沙弥静静的望他开口:"施主此言差矣!正因是汉人,才应体谅天下苍生,救万民于水火。也不当为一己之私,置万民于不顾。小僧力有不逮,今日虽败,此心不馁,他日定有相见之日!"
书生心知他一时间放不下,也不意为忤淡淡笑道:"豪言壮语不愧年少!既是如此,我们以十年为限,我有三个问题,你若十年内想得明白,你再来找我。"
小沙弥看着他,问道:"哪三个问题?"
书生轻啜了一口茶,看看窗外一丛黑乎乎的竹影摇曳。缓缓的开口道:"第一,若是你当初会如何抉择?第二,你为什么要打败我?第三,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说罢顿了顿,又道:"只要你认为能够有充足的理由和足够的能力,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这可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是希望再次与我对弈时,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侠者。你可以四处游历一番,待到你能够总揽天下,能将这天下装到你的心里,再来与张某谈论你的鸿鹄之志。"
小沙弥看着他,一抹愤然在眼中闪过,书生的话让他感到有些许的轻视讥讽。他岂能容他如此轻蔑,对他愤然道:
"施主的话固然有理,又岂能以一己之见以蔽天下?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道不同言之何益?小僧日后定当登门求教,以正今日之果。"
书生眉间略见微怒,自己良言相劝,却不想这小沙弥如此不知进退?也罢!个人天命,待看他能兴出多大的风波来?也不屑与他再做纠缠作,也不想因他扫了兴致。淡淡地道:
"佛前不戒贪嗔痴,纵修佛缘亦是空。罢了,心存执念,就是强修也是无益,不如历劫归来,再求顿悟。"
老僧默然一笑,微微颔首:"施主心性空明,见地透彻,老衲受教了。如此慧根实在难得。"
书生忽然轻声一笑:"只是晚生万般尘缘放不下,与佛无缘,大师缪赞了。"
老僧叹息一声:"心存妄念各偏执,尘世贪欲黄粱梦,历尽红尘千劫后,再问座前贝叶经。悟尘,此后红尘多歧路,只望你万般孽缘随尘化。业果因缘不可妄求,好自为知。"
小沙弥听得师父放他下山,又是欣喜,又是不舍,毕竟师徒相伴近十年。但下山正可以让他一展抱负,这是他多年的夙愿,自是不甘舍下,再有不忍,也便只有作别。
便向师父深深一拜,洒泪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不敢稍忘。"
老僧点点头,便闭目不语。
小沙弥一礼躬身退出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