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猛听得身后一声佛号一声赞叹。书生双眉一耸,眉间略有几分煞气。女子听到声响玉面红透,忙将身形从书生怀里挪了出来。抬头看见书生眉间蕴煞,对他摇摇头。书生怕她冷,便将身上的外衣退下来裹在她身上,对她微微一笑。 转身之际已将眉间的煞气尽收,二人回头看去。 却见离他二人十丈开外,有一僧人站在那里,双长合什。老僧两道长眉略垂,慈眉善目,体态略胖,一领青色僧袍,足下布袜云鞋甚是洁净。 见二人回头,便合掌一礼,口喧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礼了。” 书生打量着老僧,分明是一位得道高僧,便将方才的不悦收了起来。二人向他回了一礼: “大师有礼了。” “方才在静室内听到一声长啸,静极思动,便寻声而来,不想惊扰了二位施主,老衲唐突了。” 女子闻听此言,又横了书生一眼,忙向老僧赔笑:“大师莫怪?却是我二人不知天高地厚,惊扰了大师清修,实在该死。还望大师莫要责怪才好。” 书生面上含笑,上前一礼:“晚生狂妄,惊扰大师,心中万般不安。这里向大师请罪了。” 老僧宽厚的笑了笑,说道:“二位施主多礼了。老衲倒是心中不安了。只因近日细雨不停,绝少有人上山,雨中登山必是雅人,倒也想会会。只是这雷洞坪上只宜轻声细语,静揽风云,却是起不得高声的。” 书生心中暗叫惭愧,忙又向老僧深施一礼:“晚生狂妄!大师见笑了。” “适才听得施主吟道:‘长风空掠一收尽,但将风云卷天河!’端的是英雄豪气,不由着就想上前攀谈一番。二位施主可愿到陋室喝一杯清茶?” 书生见他言辞恳切,自己一向又好结交。只因这段时间每日都处于紧张状态,方才老僧突然出现自然而然的警惕起来。此刻也就放开胸怀,自然乐于结交。他向老僧地笑道: “大师美意,晚生自当尊从。只怕惊扰了大师清修?” 老僧掀髯一笑 :“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向这雷洞坪往日也曾有人来游览,都是低声细语,老衲也不曾被他们惊动,可见是不合缘法。也只是今日,老纳静极思动方才会与二位施主相遇,可是有缘呢!” 书生低头看了看女子,女子温顺的一笑。便向老僧说道:“大师如此盛情,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叨扰大师了。” 老僧一回手向前带路,二人就随他向左侧的冷杉林中走去。 不多时,便隐隐看到数间精舍。走了几步已在眼前,有一座竹篱围起的小院,虽然简朴却也雅致。院内有一小沙弥在劈柴,准备生火烧饭。那小和尚十七八岁的样子,手脚倒也蛮利索的,几下就劈好了柴。 一抬头见老僧同这二人从门外进来,忙恭敬的叫了声:“师傅。” 又向二人恭敬的一施礼:“二位施主好。” 二人向他微一点头,只觉他的模样颇有些熟悉,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见着小院清雅洁净,有两间正屋,一间厨房,在后院一丛修竹之间隐着两间静室。院中种着一些奇花异草,倒也满园芬芳。 老生向小沙弥吩咐道:“悟尘,先备茶具,送到禅堂。” 然后礼让二人到了禅堂。两行翠竹夹道,竹影斜映临窗 ,清风掠过绿影婆娑沙沙作响,正是参禅修道的好地方。 二人随老僧走进那禅堂,一缕清香钻入鼻孔,令人心思宁静,心境平和,竟不愿兴起丝毫杂念。 到得室内展目看去,好古朴淡雅的禅室:右壁墙上只悬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靠窗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些经卷和笔砚;在一个佛龛前有一只融香宝鼎,鼎内尚散着缕缕淡香;看内供奉着一尊普贤圣像,善目低眉,仿佛要普渡尽天下苦海众生;简单的卧榻朴素洁净;旁边有一张坐禅的坐榻,踏上有一张方几,却摆着一张棋枰;坐榻上方的墙壁上一幅七言对挂在墙上:“竹影入室千竿动,禅心出尘万念空”。 书生赞许的点头称好:“大师好对!端的是清静修心之所。” “施主缪赞了!这幅对联本是那普贤禅院方丈所赠,哪里是老纳所书?老衲本是游方僧人,与五年前带着小徒游方至此,因见峨嵋幽静,是个修心参禅的绝好之处。便在这林中结庐,老衲好棋,他好对,都是雅事便经常来访。一夜二人对弈,他输了,见窗外月影斜竹影入室内,摇曳不定,便题此一联。来二位请坐。” 地上有几只蒲团,围着一张矮几。二人也就随老僧盘坐与蒲团之上。 老僧向二人笑道:“谈了这么许多,还未曾向二位施主说知老衲的拙号......” 却见书生微微一笑,摇了摇手,说道:“天下事皆随缘法,缘生则聚,缘灭则散。谈得来时敞开胸怀尽情长谈,若是缘尽,挥手作别不带一点尘埃,岂不洒脱?正所谓我是浮萍本无根,落拓江湖君莫问。” 老僧呵呵一笑:“施主果不是平常人。倒是老衲落了下乘,倒让二位见笑了。” 书生笑道:“晚生卖弄了,倒在真佛面前讲经论法。失礼了。” 正说着话,小沙弥将茶具端了进来,放在矮几上。又将那煮水的小泥炉的火生起来,端了进来摆放停当,然后恭敬的退了出去。 老僧一面煮水,一面同二人交谈:“以往来这雷洞坪的游人也不少,吟诗做赋不在少数,能像施主这般吟出如此气势磅礴的却也为数不多。若非胸中有大丘壑,却是断然吟不出来。也从来不曾有人在雷洞坪上,敢放声长啸。” 书生笑道:“晚生年少,有些狂傲不羁倒不想竟入得大师法眼?可是投缘了!” 老僧一面洗茶具,一面笑着说:“今日有幸见得二位施主,倒让老衲想起两人来。” 二人抬头看他,却见他专心致志的清洗茶具、洗茶、泡茶。摆弄着紫砂茶具,心不二用的神情,将所有的精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煮茶的整个过程,眉目间那种全身心享受的神态毫不掩饰的溢于表外。那细腻柔致的举动,哪里是在烹茶?倒不若说是在侍候新生的婴孩。整个人都陶醉于其中,好像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杰作。 暂不说品茶,单看整个烹茶的过程,就是一种享受:那一件件精致的茶具,一道道精细的工序,新茶泡好尚未开杯就已扑鼻而来的清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陶醉其中。 书生不禁惊诧,原来世间除了酒之外,还会有令人如此痴迷忘我的东西。看着老僧陶醉的神态,就如同他醉心于酒的模样,无论茶酒,好者同痴。 这三个人都陶醉于烹茶的乐趣中,仿佛忘了方才只讲了一半的话。 经过了老僧悉心烹制,一壶清香缕缕的香茗倾入杯中,已是间茶香满室,竟连那佛前的一尊馨香竟也遮掩不住。难得的是,茶乃最易窜味之物,能吸收各种气味污浊,佛院禅堂经常有各种香料,最易混淆,不料这茶竟然如此清醇,毫无杂味殊是难得!看来采茶、焙制、贮藏定是颇为讲究的。 老僧先捧了一杯恭恭敬敬的供奉了菩萨,方才捧过一杯递向书生,又捧了一杯递向女子。二人接过那精致的茶杯,见那杯中青碧的茶色透亮。捧至鼻端一嗅之下 ,一缕清醇的茶香直透肺腑,说不出来的惬意,却是还未曾品,便已经醉于茶香之中。 轻呷一口,齿颊生香,入口清爽,后味回甘。随着一缕暖流下喉,胃脘通泰,清污去浊。书生双目犹闭,已然暗自点头:果是极品! 女子轻声赞叹:“果然好茶!” 书生一笑,张开双目看了看女子,看她一脸惊叹之色,知她喜欢。扭头见老僧双目微闭亦陶醉其中,不仅自己亦轻声叹道: “果然是极品!” 老僧笑道:“施主好见识。这正是初采的极品雪芽。峨嵋山山高林密,从来就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昼夜气温悬殊甚大,每逢阳春三月,山下已是山花烂漫争放芳菲,而山上冬雪未融,因温差作用尚覆白雪的茶树竟已生出茶萼,绽露出翡翠般鲜嫩的新芽来,山僧茶农采而焙之,峰峦叠嶂的山间茶园,便呈现出雪中采茶的千古奇观。唐时僧众谓之‘峨嵋雪茗’,及至放翁品评赞赏始称之‘峨嵋雪芽’。天下名山大川所产制茶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极品,但这雪芽却独产峨嵋。以雪中采摘的为极品,最为清香,兼得天地之灵气所生。” “只道醉人唯有酒,不料茶浓态亦酣。一自放翁品评后,多少酒客朝仙山?” 老僧笑了,也吟道:“雪芽近自峨嵋得,不减红囊顾渚春。放翁品得好,施主吟得妙。” 书生轻轻笑道:“连我这个酒徒也要醉心其中!智者好茶,勇者好酒。莫非大师要将晚生变成智者?” 老僧嘿嘿一笑:“施主岂是任人掌握之人?老衲方外之人,岂不知万事随缘?施主性情自然天成,又怎是他人所左右的了得?只能如是说:‘隐者好茶,狂生好酒。’” 书生哈哈一笑:“大师果然睿智。晚生深为敬佩。” 老僧手捋长髯,呵呵一笑:“记得数年前,有一位故人曾向老衲提起过两人。听他口中赞道此二人端的是豪气惊天地的人物,当年瓦剌入侵中原,曾力抗外夷,泯灭一己私怨,献出自己的家中巨资作为军饷,终将外夷击退于国门之外,又深入险地促使和谈,使国主免受辱于他国之地,为国为民为天下,可说是立下了赫赫奇功。功成不居,隐身为退,竟效张良范蠡之高义,端的是难得。听他说得老衲这方外之人也甚是神往,只是可叹缘悭一面,竟是无缘一见。” 女子忽而一笑,她看了看书生,暗想:这大师经好似猜出我们的身份?且不知他是敌是友?因回眸看了书生一眼,见他依旧捧着杯子品茶,似作不知。她也就不再担心,因为大哥不可能没有感觉,他既不动声色自有他的道理。 书生砸了咂嘴,向老僧笑道:“大师如是晚生没有猜错,这水是经年积下的雪水,混有少许的泉水,不知可对?” 老僧惊异的看了他一眼,他见书生居然能够分出雪水中混着泉水。赞许的点头说: “施主,果通此道?山泉清冽爽口,雪水清醇回甘,毫厘千里不可不辨。看来老衲错了,原来狂生不独好酒,亦好茶。” 书生微微一笑,向老僧道:“想来大师的故人,定是位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不然如何入得大师的法眼?” 老僧微微叹息,呷了一口清茶缓缓道:“论起此人还算是有些气概,只是过于妄执,枉送了自家性命!他若如他说得这二人一般的胸襟和洒脱,亦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只可惜遗下一子,散手而去。临去之前又托老衲一事,若有机会遇到这二人,便替他的儿子和他下一盘棋。其实万般随缘,不亦自在?” 书生双目一闪,心中已有定数:怪道方才见那小沙弥眼熟?却原来如此!这孩子记性却也是好,想当年他见自己时不过八九岁的孩童。时隔着许多年他竟也还记得?倒难为他了。回眼看了看身边的女子,两人相视一笑。 尚待搭话,却听小沙弥在外边惊呼:“师傅,快来,圣灯出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