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行人

王昆吾

第一回：禅房遇袭武松还剑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鲁智深圆寂之前所作的这首偈语，时常在他心头萦绕。“今日方知我是我……今日方知我是我……”智深是谁？我又是谁？智深是悟得大道，得了正果了。我呢？尚是浊世红尘中一粒草芥、一颗危露。他一遍又一遍数着手中那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念珠，也不知已数了几千几万遍。这念珠还是那年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之后，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所赠，而今物是人非，兄弟何在？

难道混混沌沌、冥冥漠漠中果有天意安排？若有安排，老天又何其残忍，使我兄弟欢聚无多，便即山水相阻，甚且阴阳殊途！若无安排，智真长老“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偈语又何其准也！天意让我们一百零八个异姓兄弟历尽磨难，方聚首于八百里水泊梁山，转瞬又使我们骨肉离散，如落叶飘零。这是为的什么……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向禅房一隅凝视：那里躺着水泊梁山马军五虎将之一的豹子头林冲。遥想当年，林兄弟是何等威风，手中蛇矛，胯下乌骓，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而今呢？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瘫废失语，非复昔日叱咤风云的豹子头了！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难道，这就是所谓命运？

夜雨潇潇，残焰如豆。武松跏趺坐在禅床之上，双目微合。耳畔传来法堂之上整齐单调的梵呗声，依稀便是《普贤章》：“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突然，寒光如星，清辉凓目，挂在壁上的玄元混天剑铮然一声，自鞘中蹿出三寸许来，吟啸之声不绝于耳。此剑原为灵应天师包道乙所有，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乃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器。武松随宋江征方腊之际，左臂便折在此剑之下，此后这剑便归了武松。如今宝剑龙鸣，必然事出有因。

武松缓缓下地，自鞘中抽出剑来，手腕轻抖，剑身上的龙纹随之起伏，果如一条游龙蜿蜒于碧海青天之中。推窗而望，夜雨中一片空寂，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鸱枭声混在雨声、风声中，凄厉、孤独。浪迹江湖半生，稍有异动便即察看，于他早就习以为常。而再大的危机，来也罢，去也罢，不过浮云过眼，毫不介怀。可是，今夜却有些异样，内心深处竟有一丝忐忑：他担忧的不是自己，而是病卧床榻的林冲……

雨丝扑打在脸上，凉入心脾。武松正待关窗，蓦地空气中搅起一阵漩涡，盘旋着激射而来，引得雨线乱飞，纷然四溅。武松头一偏，只觉面颊痛如刀割，一缕寒气倏忽掠过。只听“突”的一声闷响，来物已穿窗而入，钉在屋内柱上。武松藏身窗后，定睛看时，但见此物略成长方，两端刃口呈弧形，幽光闪闪，可见锋锐无比；中间微微凸起，黝黑如漆。恰似一只展翼的吸血蝙蝠伏在柱上，令人心底泛起丝丝寒意。

武松注目那暗器不过一瞬间事，与此同时，寒芒微闪，一人仗剑自窗外跃入。武松伏在窗后，玄元混天剑在手，此时如若一剑劈下，以武松的身手，来人定然不免。但武松一生顶天立地，岂是那背后偷袭之徒，因此只是引而不发。待来人站定，方才跨上一步，剑锋一偏，虎目睥睨。

来人也在审视武松：这就是名满天下的打虎英雄武二郎？只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谰，仿佛铜筋铁骨。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不禁脱口赞道：“武二郎果然好威风！”

武松淡然道：“足下深夜造访，为的是来夸赞我武二郎吗？”来人忽见武松手持玄元混天剑，面色一变，道：“此剑果在你手，江湖传言诚然不虚。”武松打量来人，见他双眉入鬓，凤眼朝天，头戴乌纱九纶巾，身着九霞衣，脚登云头方赤舄，分明是个道士。心中一凛，此人莫非与灵应天师包道乙有些瓜葛？当下将剑一抖，道：“玄元混天剑，宝剑王中王，一挥斩蛟龙，再挥杀猛虎，三挥月无光，四挥天地暗。试问谁与争，鬼泣风萧萧。看来足下有意此剑？”来人目光倾注在宝剑之上，蠢蠢欲动而颇为忌惮之情溢于言表。武松道：“不知足下与包道乙怎生称呼？”提起包道乙，来人突然目蕴杀机，恨恨道：“梁山好汉枉称替天行道，谁知最后却是助纣为虐，受那赵老官的驱策，来到江南大肆屠戮，多少英雄豪杰白白折在你等手中！哼哼，好个梁山好汉……，”说到此处，声音竟有些哽咽，胸中仿佛充满郁怨之气，不得发泄。

武松给他一阵抢白，顿时语塞。受招安、征方腊，本就大违自己心意，但宋公明哥哥之意作兄弟的岂能违背？到现在，弄得自己折臂还在其次，众家兄弟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活着的大多也是心如已灰之木，了无生趣。更别提有多少昔日的江湖朋友一时间反目成仇，战阵相见，刀兵相加了。曾几何时，率性而为，快意恩仇，报的是朋友义，了的是江湖怨，笔笔清楚、分分明白，可是征方腊死了那么多兄弟、伤了那么多朋友，真不知所为何来！为的难道只是赵家官人高高在上的微微一笑？杀、杀、杀……，内心深处那一腔怨愤无处可诉，梦中想起，都不禁为之咬碎钢牙。

抚今追昔，武松心中一霎时酸甜苦辣滋味尝遍。突然，眼角一线寒光倏忽而至，刺向左肩。武松左臂已失，左边身子已成全身一大空门，急忙向右猛一侧身，右手玄元混天剑同时自下撩上，去削来剑。武松手中乃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寻常之剑怎敢与之争锋？因之两剑尚未相交，对手已然撤剑，来去迅疾，竟似从未出手一般。武松心中暗挑拇指，一招之间，已知此人收发自如，武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武松有心试探此人师承来历，趁他收招之际，跨上半步，剑锋微偏，向他胸前划去。这一出招，禅房内顿时光华夺目，玄元混天剑便似久困浅滩的蛟龙，一朝得入海，搅起翻天浪。莫说那道士，就是武松，心中也是一惊。原来武松得此剑时已然身残，退居杭州六和寺养伤。这剑便一直置诸高阁，不曾在战阵中使过，除异常锋利之外，尚有何不同寻常，武松也是不甚了了。谁知今日初试，竟有如许神威！

武松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不是他在使剑，而是剑在自己挥舞，他丝毫也不能控制这剑。这剑似乎是活的，有灵魂有血肉，甚至能体味到它的欢欣与兴奋，那久已压抑的活力突然喷薄而出，犹如要挣脱他的掌握，不顾一切向它的对手扑去。武松心中凛然震怖：此剑怎地如此嗜杀？

那道士深知此剑厉害，不敢硬接，急往后跃；趁势身子一蹲，剑往下扫，向武松双腿攻去。这招有个名目，叫做“坠英随风”，取风吹落花，四方飘散之意，一攻之后，犹有后手。试想，落花离枝，随风四卷，岂有沾地不起之理？武松见他这招使得俊，叫声“好！”双腿突然拔地而起，倏忽之间连续三踢：第一踢，踢头，第二踢，踢胸。第三踢，蓦地出其不意，绕到身后，踢他后脑。这每一踢，又都蕴着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七七四十九种不同的方位，着力点也各不相同。这便是武松赖以成名的绝技，“玉环步”，“鸳鸯脚”。当年快活林醉打蒋门神，武松只用了两脚就将其踢翻，用的便是此功。

武松为什么不用玄元混天剑继续攻那道士呢？原来武松见那道士丰神俊朗，气宇非凡，似与灵应天师包道乙颇有渊源，便不欲伤他。包道乙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位江湖好汉，武松一向对之钦慕有加，只因征方腊时两军对阵，各为其主，不得不与之厮杀，如今战事已了，虽说自己一臂折在其人手中，但并不因此而恨他。加之包道乙已死在轰天雷凌振炮下，武松便想将此过节设法揭过，借以消弥梁山好汉因此一役在江湖人士心目中落下的朝廷鹰犬的印象。况且倚仗玄元混天剑，即便胜之，亦是不武，倒不妨让对手见识见识“玉环步”，“鸳鸯脚”的神威，莫要让他小觑了梁山好汉！

果然，武松这一番强攻，直逼得那道士连连后退，八方腿影全然封住了他的手脚，竟使他无法举剑哪怕稍稍招架一招半式。禅房本就狭小，那道士退得十数步，后背“砰”的一声，已经撞在墙上，退无可退了。当下双眼一合，束手待毙。他心中毫不畏惧，只是十分伤感，他此行本想夺回玄元混天剑，然后仗剑杀尽梁山“群小”，替血流成河的江南武林报仇雪恨，谁知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连梁山一名断了臂的残废之人也奈何不得，反而命丧其手！

那道士正自长叹“天不佑我，夫复何言？”，突觉劲逼而来的疾风猛然停歇，胸怀为之一畅，定睛看时，武松竟已停招不发，非但没有欺身向前，反而后跃，在丈余外站定，凝目而视。他不知武松有意相让，还道存心羞辱于他，顿时一股激愤悲凉之情涌上心头，牙关一咬，目眦欲裂，“刷刷刷”，连环三剑，使出平生功力，抱着即便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的心思，愤然疾刺，势如猛虎，恨不能生啖武松一般。

武松虽有心相让，但对方乃是高手，稍有疏虞，便有血溅当场之祸。不得不仔细应付。翩然右纵，避过剑锋，旋身一招“铁拐李单腿跨江”，向那道士左肩扫去。那道士也自不弱，适才领教了武松的高招，被逼得束手无策，此番学了个乖，怕武松后招源源而至，陷于连环攻击之中，那时便徒唤奈何了；也不拆招，向旁一闪，躲出半尺之距，反手一剑，劈空砍下。

武松脱口赞道：“好一招‘回风舞雪’！”只此一招，武松心中更无疑问，这道士与灵应天师包道乙必有极深之渊源，非其子侄即其高徒，因这一招“回风舞雪”正是包道乙的拿手绝技，乃绝处求生的一招杀手锏，犹似杨家枪法中的回马枪一般，诱敌深入，于无声处取敌性命。只是这道士功力尚不及包道乙，招数使来颇欠蕴藉，杀气太甚，少了示人以弱的诱敌之计。武松当时与包道乙短兵相接，未能识破他的计谋，左臂便折在此招之下。此时于这道士手中复见此招，自然成竹在胸，缩肩沉腿，箭步向前，宛如一豹，奋然出击，直扰道士脚踩坎位的步法；招数不待使老，突然一变，向旁一闪，抢占离位，让那道士后续之招无所施为。

那道士一招劈下，自忖出其不意，即便伤不得武松，亦必使其手忙脚乱，届时后招续出，让武松血溅五步，也未可知。岂料武松竟见机在先，扰他步法，已让他心中一惊，犹在其次，谁知更抢占了离位，他若续招递出，削武松腰腹，难免会露出左肩的空门，不待他剑锋掠到，武松只需斜身轻轻一刺，既守且攻，他左臂便算废了，何况武松手中使得是玄元混天剑，如被刺中，恐怕连性命也难保，只得向后跃开。他攻了两招，避了两次，背脊又贴在墙上，退无可退了。

武松处处料敌机先，每一招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先发制人，后发亦制人，皆因他与包道乙一战，惊天地、泣鬼神，由晨至昏，大战了七千余招，如此激战，大战之后对其武功家数岂有不了然于胸之理？只怕他现下使出包道乙的“灵应剑法”，倒要比眼前这道士高明不止以道里计呢。因此他与这道士过招，才如此得心应手、犹有余裕。否则以这道士武功，虽尚非武松对手，但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才俊之士，岂能这般不堪一击！

武松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道士身外三尺之处。自征方腊以来，虽心灰意冷，杀气消减，但依然是威风八面，气势迫人，任谁在他面前都会不由自主矮了三分。在他那睥睨一切的目光之中，芸芸众生不过似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罢了，举手投足间即可将之碾为齑粉一般。

那道士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武松就象一座巍峨千仞的山，泰山压顶般向他劈头而下。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又怎抵挡得了一座山？他只是一个人，而武松，是一尊神！怪不得人称武松为灌江口武二郎，那是拿他跟二郎神相提并论，如今看来，果然名下无虚！螳臂当车，无异自取灭亡。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灭，还谈什么报仇雪恨？凄声叫道：“罢——罢——罢——”横剑就向自己颈上刎去……，就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忽觉被一只巨手握住了手腕，力道浑厚无匹，铁箍一般，让他动弹不得。他本能的运气翻腕，刎向自己颈部的剑刃倏地向前斜斜刺出……突然剑尖一滞，象是刺中了什么东西。他身子一抖，心突突的跳，“我刺中了什么？”剑在手中凝而不发，只见武松虽是神色如常，但两颊还是透出一抹苍白，握住他手腕的手猛一收紧，突然松开，“噔、噔、噔”后退三步。他手中已无剑，那剑却自下而上穿过肩胛，插在武松左肩之中，入肉足有八寸之深，剑尖隐隐透出背脊。

变出须臾，那道士不禁怔了一怔，迅即想到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此时不乘势出手结果武松性命，更待何时？可是，武松身受重伤，却是为了阻他自戕，此时乘人之危，岂非恩将仇报？再一看，只见那柄玄元混天剑却斜斜咬在武松口中，“他为何不用此剑挑去我的兵刃，却要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之咬在口中，而冒险腾出手来救我？……啊，是了，他一定是怕宝剑无眼，不慎伤到我！……”

那道士心中这番思忖不过如闪电般瞬息间事，武松嘴角同时挂出了一丝苦笑，若非左臂不存，这一剑怎会刺中，看来我武二真是不中用了！猛一甩头，口中之剑“嗖”的一声飞出，“仓”的插入墙上剑鞘之中。重伤之余，仅凭口齿之力而竟有如此准头，谁说武二郎无用？

武松斜睨插在肩头之剑，心知此时如若强行拔出，鲜血不免喷涌难止。当下伸出右手拇、中、食三指轻轻一拗，“啪“的一声脆响，便将这柄百炼精钢的利剑自其三分之二处折为两截：一截抛在一边，一截兀自留在体内。然后自壁上取下玄元混天剑，横握剑鞘，向前一伸，道：“若在下所料不虚，足下必是包天师门下。此剑乃天师所有，天师居返道山，此剑便当由天师门下迎回，我武二数月来擅持此剑，实是僭越。足下既至，自当完璧归赵，请！”说着又向前两步，离那道士不过两尺之距了。

不料：英雄磊落慷慨还剑，道士发难又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梦到西洲

这，这是水浒传的同人阿

冰枫照雪

呵呵  正想看看水浒。。。。。。。。。。。。。。。。。。等下文

燕山故客

引用第2楼冰枫照雪于2011-01-20 18:53发表的  :
呵呵  正想看看水浒。。。。。。。。。。。。。。。。。。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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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雨潇潇

期待。。。。。。。。加油哦

石林侠影

文笔没得说了，看坑了，期待

王昆吾

第二回：崖畔遭伏英雄受辱

那道士此行本是信心十足，满想手到擒来，杀武松、取宝剑，不费吹灰之力。谁知竟处处受制于武松，一身本领全然不得施展，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羞惭之余，万念俱灰，既不能手刃仇敌，便要杀身成仁，却又被武松冒死相救，此时更蒙将此人间至宝相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此来目的有二，一杀武松，二取宝剑。如今武松将宝剑相赠，那么还杀不杀武松？不杀武松，回去怎么向诸同门交代？武松将宝剑双手奉送，杀师大仇即可不报么？可是要杀武松，何其难也，先是自己内心这一关就过不去，看武松端的是一条光明磊落的真英雄、好汉子，自己两次出手偷袭，已是龌龊之极，岂能一而再的不识好歹？当下打定主意，绝不伤害武松便是，两腿一曲，“扑通”跪倒，双手高举，去接宝剑。

武松一怔，迅即明白，那道士跪的不是他武二，而是手中这把玄元混天剑。江湖中人，对本门宝物和先师遗物是极为尊崇的，这就叫“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跪帝王跪尊亲。”武松也不闪避，把玄元混天剑郑重交在道士手中，长嘘口气，心想这过节总算揭过了，但梁山好汉在江南杀戮太重，日后如今日这样的风波尚不知会有多少！

那道士接剑在手，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疾向禅房一隅掠去，半空中宝剑出鞘，寒光四射，直指一人。那人自他入房与武松交手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言语，他也不甚注意。适才武松交剑给他之时，他一眼瞥见，心中一动：“这人是谁？怎地躺在此处无声无息，是死是活？他既躺在这里，想必是梁山一百单八将之一，我放过武松，且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同门面前也好有个交代！要杀此人，武松岂会袖手旁观，为今之计只有出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即中，而后全身而退！”他如此想，就如此做，接剑在手，毫不犹豫，唯恐给武松以救援之机，一出手便是极迅捷极厉害的杀招，好让武松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好个武二郎，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怒喝一声“休伤我兄弟！”声析江河，势崩雷电，人随声到，一掌拍向那道士后心。这一掌劲力之足，直将那道士九霞衣半幅后裰拂起，悠悠荡荡，倒象是武松掌力将他送到半空，而不是他自己跃起似的。武松先前只是一味手下留情，此刻见他要伤林冲，岂有不尽全力一击之理？

那道士在武松掌风之中顿起腾云驾雾之感，俨如真要羽化而登仙一般。只是这股“仙风”太也刚猛了些，逼得他气息不畅，身形微滞，惊觉武松掌力已近在咫尺，自己转瞬就有粉身碎骨之虞，不禁骇然，忙回剑疾扫。玄元混天剑武松尚且难以控制，岂是他所能驾驭！这回剑一扫，小小一间禅房内顿时寒光凛凛、鬼气森森，吟啸满室，声如幽魂夺人魄，势如猛龙破敌胆！

那剑迎向武松，中途一顿，似在犹豫，居然不刺下去，仿佛认得这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一般，气焰自然收敛。武松杀气之重，宝剑见了也怕！剑锋倏地一拐，径向林冲奔去。那道士大惊失色，不知怎会如此。武松却心海起怒潮，吼道：“好个奸险之徒！”只道那道士使诈，迫得他停一停，又去伤害林冲。他岂知英雄爱宝剑，宝剑也是爱英雄；宝物之所以称之为宝，即在于它的此种灵性。这玄元混天剑在武松手中日久，识得他是真英雄，当他主人一般敬畏，虽在别人手中，也是不敢伤害主人。

武松见那宝剑倏地飞去，快似流星，疾若迅雷，眼看林冲是性命难保。猛地脑海中电光一闪，急中生智，钢牙咬紧，反手就从左肩中拔出断剑，力贯右手五指，疾射出去。这截断剑之上凝聚了武松毕生的功力，虽非宝剑，胜似宝剑，一道清辉划破烛光摇曳下的夜色，拖着渐渐耀眼的光芒，“当”的一声，撞在玄元混天剑剑脊之上，将之撞出几达半尺，钉在床旁柱上，直没至柄。此时武松左肩创口之中鲜血汩汩涌出，转瞬间已染红了半边身子；断臂之处，更是血流如注，原来适才用力过猛，牵动旧创，结痂之处竟然迸裂。武松只觉天旋地转，剧痛难当，身子晃得几晃，勉力立定，提一口气，稳住因血晕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那道士见机也快，抢上两步，伸手拔剑。此时他如不急于拔剑，先去给林冲一击，以林冲目下情形，岂能消受？但在他心中此剑实是重逾性命，因之先去拔剑。武松见他拔剑，急怒攻心，心道：若给这厮握剑在手，兄弟二人今日难逃活命。武二郎一条性命交在其手倒也罢了，可怜林冲兄弟身患瘫疾，而又失语，有腿不能行，有口不能言，空有一身惊人艺业，却不得施展，要遭这宵小一番羞辱！想到这里，“哎呀”一声暴喝，“林兄弟，武二岂有让你受辱之理！”精神一振，渐聚功力，一个箭步直跨到林冲卧床之上。即是身上无伤之时，一步也跨不了这么远，但一个人情急之下什么做不出，何况武松与林冲血肉相连、兄弟情深？当下居高怒视，一脚踢向那道士。

那道士剑尚未拔出，又舍不得撒手，怕剑就此不见了，急忙一手握着剑柄，一手去拨武松飞脚，自忖这一拨之力足可应付重伤之下的武松。岂料这一脚劲力奇大，只听臂骨似有碎裂之声，接着剧痛攒心，这一脚竟踢断了他右手五指，余力不衰，又踢在掌缘上，踢得臂骨碎折，“噗”的一声，森森白骨，穿肘而出。正待后退，武松又是一脚飞来。武松的“鸳鸯脚”他是领教过的；“鸳鸯脚”，顾名思义，白首鸳鸯例不单飞，左脚始发，右脚已上；一招既出，后招迭至。他忙就地一蹲，这一脚凌空扫过，激风所到，已刮下头上的乌纱九纶巾，险险就踢在头上。这是武松重伤之余，若是平日，他焉有命在！

武松一番抢攻，只觉心浮气粗，脚下如踩棉花，全无着力之处，精力渐衰，心知万万不可再与那道士缠斗下去，为今之计只有护着林冲离开此地。猛提一口气，俯身用右臂揽起林冲；这一揽之下心中一酸，险些落泪，林冲卧床已久，病体支离，骨瘦如柴，如今竟只似一个十余岁孩童之重。当下不及细想，乘那道士错愕之际，跨下床来，直向窗口疾走。窗外不远便是禅寺后山门，是以武松舍门而走窗，以期尽快离寺，也免得惊动僧众，累及无辜。

出得窗来，残月朦胧，夜雨未歇，黑暗中突然利刃挟风，袭向武松，窗下竟有埋伏。武松大叫一声“好可恶的杀才！三番五次暗算你家武二爷！”怒火中烧，飞起一脚，正踢在来人胸口。那人闷哼一声，顿时丧命。饶是如此，武松重伤之下，兼之怀抱林冲，躲闪不灵，右腿上还是被剑锋扫到，鲜血直流。武松也顾不得那许多，抱着林冲，脚下加紧，向禅寺后山门行去。其实说是抱，毋宁说是连拖带拉，试想单臂重伤之人，在疾行之下，如何能够周全！武松头上滴滴沥沥，也分不清是雨是汗，暗道：“林兄弟，好兄弟，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武二怎生是好！”出得山门，已觉气短，强打精神，脚步不停。向来只有他追人，今日却被他人追，如这般逃生不避路，在武松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实是一生奇耻大辱。若依了往日脾气，只有站着死，岂能跑着生，但一身所系，尚有林冲一命，岂可轻言生死！钢牙暗咬，痛恨不已。

六和寺后山门外小径一条，道路崎岖，杂草丛生，左为悬崖，右为峭壁，直通山下钱塘江畔枫林渡口，险恶非常。武松虽觉疲累，却是疾步如飞，不敢稍歇。是时天高月小，雨急风紧，崖下断岸千尺，水流有声，白露横江，波光不兴。武松就在那一线崖岸旁狂奔，如若远远望去，定似凭空飞渡。

正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声，半空中一个响雷，一道闪电直刺向小径右边峭壁，映出一片青魆魆岩壁，壁上苔痕苍苍，藤萝如网。武松虽在仓皇之际，江湖儿女本色不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那一闪之间，已见前面不远处如网的藤萝上攀着一人，此人紧贴峭壁，身着夜行衣靠，连头也裹在黑巾之中，只露一双眼睛；左手与双腿牢牢缠定藤萝，右手握剑，作势欲刺。闪电即逝，此人又隐没在黑暗中。

武松冷笑：“杀才，你也来暗算武二爷！”心中提防，脚下不缓，向那黑衣人逼近。眼看就要擦肩而过，那黑衣人蓦地举剑凌空疾刺。这一剑来势好不凶狠，时机拿捏得妙到毫颠，在风声雨声中迅如电闪，全不给人以转圜之余地。若非适才察觉在先，武松重伤之下是极难避过这一击的，可见苍天悠悠，垂慕英雄之意。武松早已成竹在胸，待剑刺近，猛一转身，一脚飞出。

那黑衣人身已凌空，再也想不到武松会有防备，出此奇招。他处处小心，招招算计，就是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招。这下子变成了他扑身投向悬崖，而武松又在身后虎视眈眈，顿处不测之地。但此人也非庸手，变招之速大出武松意外，只见他半空中一扭身，仗剑横扫武松飞脚。武松怀抱林冲，腾挪不灵，“鸳鸯脚”施展不出，只得往旁一闪，将抢占的先机让出，使黑衣人复夺有利地势。

黑衣人剑尖斜指，打量武松，暗暗吃惊，看不出这浑身是血的断臂之人还是如此利害，真不愧虎胆英雄！仔细看时，却不禁微微一笑，真是天助我也！他已看出武松伤势沉重，所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武二郎，纵然你是铁打的身躯，又能碾几颗钉子？

那黑衣人所见不错，武松此刻已是神危力殆，左肩伤口和断臂中因这一番奔跑，血流得更多，腿伤虽非甚重，也自剧痛攒心，血流不止。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了这般流血！可叹武松只凭一口凛然之气勉力支撑，眼前这一关闯不闯得过，毫无把握。

只听那黑衣人道：“武二，我看你是条识时务的好汉。你将玄元混天剑交出，我饶你不死，可好？”语气含笑，极尽嘲弄之意。他若好言相问，武松定不瞒他，将剑已交那道士之事言明。他如此嘴脸，武松倒不把他放在眼底。见对手负伤，便起轻薄之意，其人品可想而知。武松朗声一笑，道：“如此说来，承情之至。剑便在此，我儿来拿。”黑衣人冷笑道：“想不到武二非但武功不凡，逞强硬撑的本领也不弱。指路天堂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休怪在下无情了！”武松突然面若凝霜，虎目一瞪，道：“要打便打，偏你这杀才恁多废话！”黑衣人怒道：“好你个武松……，”挺剑就刺。这一剑斜斜刺向武松左肩，乃是右手反手剑式，欺武松没有左臂，右手又腾不出来，用心极是歹毒。武松原地不动，身往后仰，左足飞起，一招“吕洞宾醉走兰溪”，去踢黑衣人小腹。黑衣人似对武松的功夫路数颇有所知，嘿嘿冷笑，道：“可惜你的‘鸳鸯脚’使不出啊，要不右足再来一招‘韩湘子凌波微步’，我可怎么躲？”说着话，手中剑疾向下削，显是欺武松使不出“鸳鸯脚”，因而肆无忌惮的架势。谁知武松见他举剑下削，招数陡变，身一扭，右足跟去磕他右腿弯，那一招“吕洞宾醉走兰溪”竟是虚招。只听武松道：“娃娃，你不知你家武二爷还有一手‘玉环步’么？”话音未落，果然步步连环，步步攻他下三路。黑衣人急忙后纵，想跳出战圈，哪有那么容易？给武二爷的“玉环步”缠住，稍稍一纵就能破解的么，那武二爷岂非浪得虚名了？只见武松一步紧似一步，足踩八卦春雷绽，脚踏阴阳天地开，比那闻名天下的“鸳鸯脚”又多了几分机巧和细致，如蛛结网，疏而不漏。黑衣人起跃跳纵，前颠后踬，好不狼狈，但那“玉环步”始终如影随形，任他怎么闪避，总在脚畔腿下虎虎生风。一时间急得满头是汗，混在雨水淋透了的蒙面黑巾上，沾濡在唇边，咂在嘴中，真不知是何滋味。突然灵机一动，纵身而起，半晌不见落下。武松抬头一看，见他竟又攀附在丈许高的峭壁藤萝之上，笑道：“娃娃，你不下来打，你家武二爷可要走啦！”黑衣人闻言七窍生烟，长剑一刺，凌空而下，竟是一招倒使的“丹凤朝阳”。何谓“倒使”？原来这“丹凤朝阳”乃是由下往上攻敌的一招，这黑衣人由上向下使出来，倒也别俱匠心。

武松此刻其实已是筋疲力尽，方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玉环步”才大显神威，论功力，实在已是大打折扣。若非如此，方才早已将黑衣人毙于脚下了，既让其逃脱，又无力追击，可见武松真是余力有限。面对此凌厉一击，只有向后急退。黑衣人脚下立定，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轻视武松，仗着剑长，欺武松手无寸铁，远远攻击，一剑紧似一剑，剑花翻浪，如入长河，在夜色中裹起一团团碎银。剑气渐长，笼罩武松。

武松左臂既折，右臂揽定林冲，在黑衣人长剑紧攻之下只得连连后退，一面退一面也看清了其人招数，使得竟也是“灵应剑法”。武松心道：“此人也是灵应天师门下，但似乎比那道士有所不如。那道士还知些好歹，此人却一味阴狠！”正思忖之时，忽听“哎呀”一声，只见那黑衣人脚下一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似怕武松趁势追击，忙往后一翻，兀自坐地不起，想是所伤非轻。武松大喜，继而叹道：“罢了，说不得要乘人之危一回了。我且留他性命，踢晕便了！”快走数步，举足未下，忽觉脚下酸麻，再也使不出力来。那黑衣人突然一跃而起，哈哈大笑，剑指武松，道：“老子的便宜那么好占么！你那什么鸟脚鸟步此时还有半点用处没有？任你灵似鬼，也要喝老子的洗脚水！看我怎么消遣你这灌江口武二爷。”

原来黑衣人见一时攻武松不下，又不敢过分欺近身前，被“玉环步”缠住岂是好玩的？武松这潭水有多深，实是难测。弄不好非但心愿不酬，还要搭上一条命。手中剑不停，腹内九转肠，突然计上心头，何不如此如此？于是佯作一绊，跌倒在地，就势在地面布下六枚透影锥。这透影锥又名三步倒，淬有烈性麻药，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猛虎，也经不起那药性。那锥尖儿朝上，武松一脚踩上，穿鞋透袜，脚底一麻，已然刺入。若在平日，以武松老于江湖的手段，绝上不了他这当，但今日事出非常，武松伤势沉重，失血已多，神疲力倦，兼之心心念念在保全林冲，情急之下，未免失察。

眼见武松摇摇欲坠，右手揽着林冲兀自不放，那黑衣人齿间冷笑，慢步上前，伸左手食指轻轻在武松胸膛一戳。武松恨不能给他个窝心脚，踢得他三魂出窍，七魄飞天，但全身酸麻，哪里还使得出力来！可叹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随那一戳，砰然而倒。

武松何曾吃过这种亏，受过这种辱？那倒地之声直冲耳鼓，砰砰砰敲打心头，顿时血往上涌，气冲牛斗，真个愤煞了武二郎也！只听他大吼一声“杀才，欺人太甚！”精力迸发，二腿盘旋，双龙搅海，穿空而起，正踹在那黑衣人右肩。

正是：武松人称灌江口，天下英雄谁敌手！一臂擎起阴阳界，双脚踢翻日月沟。

武松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羽灵

江南好汉复仇记…有么有方百花…

梦到西洲

文笔真好

王昆吾

第三回：惊闻噩耗虎目落泪



依旧夜雨潇潇，依旧残焰如豆。武松突然浑身一颤，醒转过来，口中滋味苦涩，倒象含了一把黄连。他想吐出那黄连，却张不开口，一丝气力也没有。这是在六和寺禅房中么？双目缓视，见墙上挂着青箬笠、绿蓑衣，墙角摊着一堆渔网；桌上点一盏油灯，火花微微跳动；灯下撂着缝补渔网的家什，旁边是啃剩的半个馒头。他躺着的这张床比那桌子还高，想必是用什么东西垒起来的。不知是梦是幻，是身在还是魂游？心道：“这是什么所在，我武二怎地到了此处？那些嘟嘟囔囔的光头和尚哪里去了？真正奇怪！”他右手不经意间往胸前挪了一挪，蓦地惊觉，大叫一声“林兄弟”，翻身而起。随那突发的猛力，左肩剧痛，顿时力泄，又倒在床上。这一倒，才真是玉山倾颓，周身乏力，神虚精散，再也鼓不起劲来。人人都说“绝处求生，挣扎以存”，他此时连挣扎也无力，直如俎上之肉，静候摆布了。

这时屋门吱吱地开了，听脚步进来的只有一人。门吱吱地又关上。那人走到桌前，轻轻的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向床榻走来。武松此刻连扭头看上一眼的力气也没有，心道：“莫非是那道士？又或是那黑衣人？不知要怎样折辱我武二？索性给他一剑刺死，也强于这般零碎受辱！”又道：“林兄弟不知怎样了？他辱我武二也罢了，我武二毕竟与他交过手的，着了道儿无话可说。我那林兄弟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他若辱我那可怜的兄弟，我武二定不饶他！”

只听那人在他耳边说道：“呀，大师傅醒了？大师傅真好体魄，这么重的伤，又在江里泡了许久，我估摸着还得几天，竟就醒了！”武松心道什么“在江里泡了许久”？听口气不是那道士和黑衣人，稍稍心安。想问那人此是何处，林兄弟去了哪里，却觉这几句言语只在自己心里打转，硬是无力说出来，只得罢了。又听那人转身走到桌旁，羹匙轻响，喃喃道：“行了，不会烫到大师傅了。”又走回来。接着武松只觉那人用勺子撬开自己上下牙齿，灌进一勺勺汤汁，竟是无比鲜美的鱼汤。汤汁入腹，口中香，身上暖，说不出的受用。那人一边喂食，一边道：“人是铁，饭是钢。大师傅好体魄，喝过鱼汤，过些天就好念经啰。”

武松果然好体魄，第二天上已能言语，第四天上已是起床自己煮东西吃了。他问明此处乃是钱塘江畔一个小渔村，距六和寺二里之遥。那渔夫名叫小乙，世代以打鱼为生。六天前打鱼之时见江上漂有一物，划船近前，见是一人，呼吸尚存，因而救起；武松由此捡得一条性命。问起林冲，却是毫无所知。

武松想破头颅，也只记起自己曾踢那黑衣人一脚，余下的便是一片茫然，倒不如小乙知道的多了。自己怎么落入江中？那黑衣人中了一脚，性命如何？想也没用，索性不想。只是林兄弟的下落，却不能不想，即便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也是往好里想，但愿林冲也落入江中，为渔民所救。

小乙问起武松在何处禅林挂单，好去报信。武松寻思六和寺是不能回去的，天下之大，竟无武二栖身之处。便道：“我不过是个野头陀，大庙小庙都不肯收。便在此处‘挂单’，且与小乙哥做几天伴当，打几网鱼，可好？”小乙道：“好是好，只是家里只有鱼，素菜却是没得吃，要吃只有野菜，大师傅可将就得？”武松笑道：“鱼也吃得，野菜也吃得，小乙哥吃得的我就吃得。”小乙笑道：“原来大师傅不忌荤，我还道前些天身子虚，没法子才吃的！”又道：“大师傅既不忌荤，想来酒也是不忌的？”武松道：“那更是不忌的，实与小乙哥说了，大师傅只忌素。”说罢爽怀大笑，小乙也跟着嘿嘿笑。

晚餐之时，小乙居然拿出一坛酒，道：“此酒藏了三个年头了，一直不舍得喝。看大师傅是能喝的，今天就把它填了大师傅肚皮，也算是它造化。”武松腹内酒虫蠕动，便不客气，一掌拍开封泥，先斟了给小乙，然后自斟。端起碗来，正要喝时，突然心中一酸。

小乙见武松面色一沉，道：“大师傅怎么了？敢是酒不爽口？乡下地方，没有好酒，大师傅莫要嫌弃。”武松道：“小乙哥说哪里话，我怎能嫌酒不好？我是想起了我那失散了的兄弟。”小乙道：“待大师傅养好身子去寻便了，此时何必不快？”武松道：“小乙哥说的是，倒是我迂了。来，干了此碗！”说时将碗去碰小乙的碗。小乙一边迎上，一边道：“村酒酣人，何须绿蚁。干！”武松眉头一皱，道：“什么村酒城酒，绿蚁黑蚁，小乙也来掉书袋！”小乙忙道：“大师傅说得是，说得是。”喝了酒，道：“这些天只管‘大师傅’长，‘大师傅’短的乱叫，还不曾请教大师傅名讳？”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武松看了小乙一眼，把碗放下，道：“实不相瞒，我乃梁山好汉，人称灌江口武二郎的便是。”小乙惊道：“原来是打虎英雄武二爷，小乙真正有眼无珠！”忙起身一躬到地。武松道：“小乙哥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报，再行此大礼，岂不是要愧杀我武二！快快请起。”伸手去扶，触到小乙左臂，突觉一股内力与他相扶之力相抗，虽是倏忽即逝，但那内力之强，决非一般渔夫所应有。心中一凛，这小乙究竟是何许人？明明身怀上乘武艺，却在此穷乡僻壤打鱼为生。随即转念道，阮小二、小五、小七兄弟未上梁山之前不也是打鱼为生么？江湖之中卧虎藏龙，奇异之士所在多有，我怎地无端端怀疑起来。小乙救我性命是真，他要害我，武二焉有命在！想到此心感惭愧，自忖遭了那黑衣人暗算之后不觉也生出些小人之心了。

自此武松便在渔村住下，偶尔帮小乙拉拉网，小乙也是百般推谢。武松本是豪爽之人，也不惺惺作态，自顾自练功便了。谁知这一住忽忽就是两月，功力恢复了十之六七，左肩剑伤也泰半愈可，但断臂之处腐肉虽尽，却新肉难生，用力过猛之时难免迸裂。饶是武松如此英雄体魄，怎经得三番五次大量失血，因此竟得了个晕眩之症，时时眼前发黑，胸口发闷，脚下虚软。寻找林冲的心事也只有一天天耽搁着，虽然焦虑，也只好任由煎熬。只盼老天垂怜，林冲无恙！

这天傍晚时分，练功已毕，武松又来到钱塘江畔一处山坡，坐在草地上看那浪翻云卷，风吹树巅，忽地生出许多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武松没念过多少书，孔夫子这句话他不曾听说过，但他心中的感慨，与孔夫子宁有二致？回想起过往种种，真是“梦好恰如真，事往翻如梦。”细细体味，自己一生最痛快的日子，竟不是在梁山，而是七星际会二龙山，三山聚义打青州之时。那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醉了倒头便睡，醒了便与兄弟们开怀畅谈，切磋武艺，真是酒不离口，拳不离手，何等逍遥。如今七星际会的兄弟们只剩他孑然一身，一百单八将也落得七零八落。可是二龙山还是二龙山，青州还是青州，梁山还是梁山。江山依旧在，人事已不同！便如眼前钱塘江水浩浩流去，泥沙俱下，尽管风流才俊，无论奇花异葩，皆被湮没，而这江水，还是一往无前。

“嘿，”武松忽而一笑，“我武二怎地学起吴学究了，又不会作诗，叹的哪门子气！云自飘，风自吹，水自流，武二且去饮几碗酒。”

天已昏黑，起身拍拍衣服，正待举步，却见远处树林中人影一晃，迅即隐没，身法极是俊雅。武松心道：“此是何人，如此俊的身手？莫非又是包道乙门下寻来，将不利于我，却不能不防。”忙蹑足潜踪，跟了过去。进得林中，却不见了来人，又不便放开脚步四处寻找，正游目四顾，忽见小乙远远走来，忙闪身树后。

这一带沿岸尽是粗可遮人的樟树，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武松隐身树后，任你目光如电也是看不见的。小乙走进林中，轻轻打个唿哨。武松心道：“嘿嘿，想不到他还是个老江湖，唿哨打得真不赖！他诳我武二作甚呢？”只听树叶一阵抖动，接着一人道：“属下参见堂主。”小乙道：“有没给人瞧见你？”那人道：“属下谨遵堂主吩咐，一路上都很小心，左近无人才下船过来。”武松心道：“武二爷大大咧咧在江边坐了许久，敢情你没瞧见！”

小乙道：“很好！事情办得怎样了？”那人道：“全准备好了，堂主只管放心。堂主交代的事，属下虽粉身碎骨，也不敢稍有马虎！”小乙沉默片刻，道：“陆秀峰回总堂了么？咱们的事他有无察觉？”那人道：“陆堂……，”话到一半，改口道：“说也奇怪，陆秀峰直到三天前才回到总堂，这几个月他去了哪儿竟谁也不知道。”嘿嘿笑了两声，道：“不过也好，他不在咱们办事更顺手；退一步说，就算他在，堂主的神机妙算他有什么本事察觉？现在万事具备，等他察觉，堂主的东风也已经吹起来了！”小乙道：“很好！你很会办事。”语气显得很高兴，略一沉吟，又道：“我看事成之后陆秀峰的位子你来坐再合适不过了！”那人喜道：“属下多谢堂主栽培！”扑通一声，显是跪倒在地，接着是砰砰砰的磕头声。武松心中笑道：“这小乙在武二面前倒会装傻，原来是个文武双全的料，怪道那天什么村酒城酒，绿蚁黑蚁的。这些天来他打鱼伺候我武二怪委屈的，只不知他本来就是打鱼的呢，还是为了诳我武二才在这钱塘江上锻炼筋骨？”

只听小乙对那人道：“不必拘礼，只要大功告成，你也是元老之一。你现在赶快回去盯着陆秀峰，看他有无异动。如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告诉我。”那人连声遵命，飞跑出树林，片刻间消失在武松视线之内。武松暗暗摇头道：“可惜一身好武艺，满脑子却全是浆糊。江边近水处一片空阔，你那么跑法，还想人看不见？你且扮个渔民慢慢走去，谁会留意？”

这时小乙背个渔篓已出树林。武松等他走得没影了，才慢慢往回蹓跶，一路上却想不通此人是何来历，对他武二究竟有无不良企图。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当年若不是张都监假仁假义，想方设法陷害他，又怎会引出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那档子事？武松暗忖：“小乙救我之时必不知我便是梁山好汉武二郎，莫非我真是多虑了，不该疑心到救命恩人头上？”又想：“嗨，这种弯弯绕动脑子的事还得吴学究和神机军师朱武来办，我想它作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左不过再打一场罢了！”想到此，心中豁然，了无牵挂，大步往回走。

其实武松多大的风浪没见过，焉是笨伯？从前初涉江湖之时，遇事他也总想弄个明白，抖搂个清清楚楚，常是思前想后，彻夜难眠。后来走的路多了，经的事杂了，他才知道，很多事非到临头那一刻，永远也别想探到底里。是友是敌，总有水落石出，图穷匕见之时，在脉络模糊，头绪难觅的时候，最好什么也不想，暗中提防，静观其变为是。

进屋一看，武松不由乐了。只见桌上摆着四个大碗，分别盛着一只油光闪闪的大肥鸡、四只八糙鹌子、一大碗盐渍山笋，最后那碗里居然是满满当当一碗驴肉，香味扑鼻，引人馋涎欲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武松可有日子没吃这一口了。最可人的是酒壶里透出的酒香，说不出的芳冽，一闻即知是难得的好酒。虽说村酒一样酣人，到底还是绿蚁好些啊。

小乙坐在桌旁，显是在等武松，见他进来，笑道：“武二爷愣什么？敢是小菜不合口味？”武松坐下，笑道：“倒不是菜不好，只怕少时邻家找鸡。不知小乙哥有无将鸡毛埋好？”小乙笑道：“武二爷只管享用，保管无人找鸡，小乙莫非要害武二爷作贼不成？”武松道：“作贼倒不妨，武二就是作贼的出身。只是武二不作偷鸡贼。”小乙道：“武二爷且放心吃，小乙也不作偷鸡贼。”又道：“这一席乃是小乙特地备下的赔罪酒。”武松道：“小乙哥赔的什么罪？莫叫武二糊涂！”小乙道：“武二爷先喝了，小乙才敢说。”武松哈哈一笑，道：“也罢，武二且先喝了这碗糊涂酒。”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但觉精神一振，长嘘口气，赞道：“好酒！”小乙又替他满上，道：“武二爷再干了此碗。”武松道：“这样好酒要明明白白喝才有味，小乙哥莫要卖关子了。”小乙点点头，抱拳道：“时至今日，不敢再瞒，想必武二爷也有所觉察，小乙我并非一个普通渔夫。”武松道：“此言不虚，小乙哥身怀武艺，内力不差，武二早已知道。”小乙一笑，道：“武二爷好眼力！实不相瞒，小乙在这钱塘江上同一班朋友常做些没本的买卖，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大小还是个头目。”武松点点头，注视小乙，等他往下说。小乙却话风一转，端起碗，道：“今日酒好菜好，小乙陪武二爷一醉方休。来，干了此碗！”武松见他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便知有事，先把酒干了，道：“小乙哥怎地吞吞吐吐，有话但说何妨？显是不把武二当好朋友么！”小乙闻言“嗨”的叹了口气，道：“非是小乙不肯明言，只怕武二爷听了心里难受！”武松心中突然电光一闪，双目圆睁，道：“莫非小乙哥有我那林兄弟的消息？”小乙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林冲林爷的消息小乙虽也一直在打听，却毫无头绪。”武松道：“究竟是何事？小乙痛快些，莫叫武二着急！”小乙犹豫片刻，道：“近日小乙得到一个消息，却是关于宋公明宋爷的。”武松道：“我大哥现应在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任上，不知有何事？”小乙道：“宋爷他……宋爷他……”武松急道：“他怎样了，你快说……”小乙把心一狠，道：“宋爷他……他过世了！”

“什么！”武松不闻则已，一闻此言登如晴天里猛打个霹雳，轰隆隆直震耳鼓；但觉眼前一片空茫，屋内灯天上月一时间暗淡失色，气噎胸堵，呆坐桌前，不知身在何方，一颗心有如刀割，又似在滚烫的油锅里起伏不定，备受煎熬。半晌才缓过气来，疑心道：“宋公明哥哥好好的怎会突然过世了？别是消息有误！”对小乙道：“你……你消息从何处听来？”小乙见武松面有不信之色，道：“武二爷，这是何等样事，小乙敢拿来开玩笑？若非打听得一清二楚，小乙怎敢贸然告知二爷？”武松闻言默然不语，牙关紧咬，强自压抑，两滴虎泪还是顺颊而下。

武松问起详情，小乙只知宋江是饮了御赐佳酿，过不几天便毒发身亡。死后从人遵嘱，将他葬在楚州南门外之蓼儿洼。其地芦荻萧萧，松柏森森，颇有几分水泊梁山之风致。

武松又问宋江何时亡故，小乙告以月余之前。武松道：“何不早早告与我知？”小乙道：“我知此事也只在半月之前，那时武二爷伤势尚重，未便告知，请二爷恕罪。”小乙出自好心，武松岂能怪罪。

不料小乙又说出一番话来，引得武松大惊失色。
正是：谁道英雄无泪，侠骨偏具柔肠。试看眉头鬓边，尽是江湖滋味。
不知小乙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清歌采菱

起初从后瞧见小乙二字…还以为是燕青呢…原来宋江刚死啊…武二不是作诗是真的要入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