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参赛）

练霓裳

二月二，龙抬头。虽然在节气上早已过了立春，可空气里的凛冽之意仍然不曾消散，丝丝缕缕地渗透到天地间的每一处，正月里的残雪还没融化，浅浅淡淡地覆盖着田野，覆盖着道路人家，覆盖着小镇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只有镇北的小小土地庙会还能给人带来几丝暖意。不大的庙前广场上，穿着褪色蓝布衫的说书人正眉飞色舞地说道：“话说那忠烈谢迁之子千里逃亡，却终于逃不脱刘瑾的追杀，在鄱阳湖边遭到了黑龙帮围捕，定要斩下他的头颅，送往京城刘阉处邀功。谢公子一介文弱书生，如何抵敌这伙如狼似虎的黑道悍匪？正危急间，忽一道如霜似电的剑光飞来，眨眼间就斩下了黑龙帮帮主的首级！众人抬眼看时，只见来人丰神俊朗，仪表非俗，身上白衣一尘不染，掌中宝剑寒光四射，此人是谁？他就是……”
“天下第一剑客，庐山崔逸轩！”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却是出自说书人对面一名小男孩之口。小男孩约摸十三四岁年纪，身上的旧棉袄已然打了无数补丁，好在还算干净，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做工粗糙的木剑。
“不错，正是崔逸轩大侠。崔大侠可是近百年来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人，掌中一柄盘龙剑自出道以来从无败绩，为人更是急公好义，光明磊落……”说书人又继续滔滔不绝起来。
一段讲罢，又是小男孩第一个拍手叫好，蹦蹦跳跳凑上前去，把早已握得汗津津的几枚铜板放到说书人的破碗里，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说书人望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又瞧瞧碗里可怜的十多枚铜板，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与说书人的沮丧不同，小男孩却是兴致勃勃，一溜烟奔到一处角落，全神贯注舞弄起手中的木剑来。剑本粗劣，招式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下劈、直刺、横削，下劈、直刺、横削……来来回回就是这三下，可他却翻来覆去练了一遍又一遍，额头上渐渐布满了汗珠，呼吸也粗重起来，却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丝毫不觉得疲倦一般。
“小宝，又在做你的大侠梦了？”不知何时，一个十五六岁的粗壮少年逼近角落，满脸不屑之色，斜睨着使剑男孩。
男孩小宝收了木剑，挺起胸膛：“不错，等我长大后，一定要练成崔逸轩大侠一样天下无敌的武功，行走江湖，除暴安良……”
“呸”的一声，却是那粗壮少年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书里的鬼话你也信？别说天下未必真有什么狗屁崔逸轩，就算确实有这么个人，也不见得真有他们传得那么神，说不定就连李老头这样的窝囊废，都能把他一拳打倒……”
“大牛，不许你污辱崔大侠！你要道歉！”小宝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也颤抖起来。
“就凭你也配替人出头？”大牛一阵狂笑，一拳打在小宝脸上，登时将他打倒在地，连那把木剑也折成了两截。
小宝倒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中，只见大牛又向自己吐了几口唾沫，才趾高气扬地转身大步离去，心里不由更加委屈起来。他平时受大牛欺负早已不计其数，但却以这次最为难以忍受，似乎过去的所有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次受的欺负。
这一场好哭间，也有几个经过的村人劝过小宝几句：“大牛那小子横惯了，以后躲远点就没事了。可是小宝啊，我说你也别整天总想着那些大侠啊，武功的没用的玩意，有那功夫多干点活，帮你娘补贴点家用才是正经……”这些劝告虽是出自好心，却无疑让他感到越发孤独难过！
“小宝，别哭了，到我这里喝口热水，擦擦脸……”说话的却是个衣衫敝旧的佝偻老者，满脸皱纹间嵌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珠，右脚极不协调地向外撇成一个怪异的弧度，这使得他走路的姿势一跷一拐，颇为滑稽。
这老者是土地庙的守庙人，姓李，没有名字，流落到镇上已有五六年了。他一年四季以庙为家，平日靠看守土地庙，打扫道路，巡夜打更和作一些他人不肯作的粗笨杂活勉强维持生活。潦倒与残疾使他承受着几乎所有人的轻蔑与欺辱，甚至连一些顽劣的孩童都常向他投掷石块泥巴取乐，而对于这些，他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这往往使得那些欺凌他的人气焰更加嚣张。在镇里，唯一对他友好的人就只有小宝，他常常溜到庙里，兴致勃勃向李老头讲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江湖武林、剑侠刀客故事，李老头却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将这些看成无稽之谈，甚至偶尔还能附和上几句，只是对小宝最最崇拜的天下第一剑客崔逸轩从不理会。由于他是小宝唯一相信江湖存在的人，因此小宝对他大有知己之感，常常瞒了别人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分给他，或是帮他干一些活计。
李老头拉着小宝，一跷一拐走进土地庙中，取了热水布巾给他，转身又从床下拉出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默不作声地劈起地上的一根木头来。
小宝止住抽噎，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脑海里渐渐又浮起那天下第一剑的影子。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败给大牛么？”李老头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小宝不大服气：“他比我大了好几岁，个子壮，力气大，我当然打不过他。”
“错！”老头手中斧子重重一顿：“你听了那么多江湖侠客的故事，难道他们打架也是拼个子，比力气的？是黄鼠狼个子大，力气大，还是鸡个子大，力气大？可是是黄鼠狼捉鸡，还是鸡吃黄鼠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小宝怔怔地答不上来：“为什么……”
“第一，黄鼠狼有斗志，有锐气，有杀意，有交手的决心，但鸡没有；第二，黄鼠狼的动作迅速，能在最短时间内命中对手要害，所以别看它招数简单，没有什么花巧变化，却最是有效！你如果能做到这两点，别说是一个大牛，就是江湖上真正的高手，也未必能挡得住你的剑招！”李老头一扬手，将一柄粗糙却崭新的木剑丢给小宝，却是他刚刚用斧子削成的。
小宝摩挲着木剑，反复琢磨他的言语，似乎悟出了什么，却又理不出头绪，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李老头，你过去也做过大侠？”
李老头嘿嘿冷笑：“你可别认错了真神，我不过是一个最窝囊，最没用，什么也做不成，只配混吃等死的糟老头子，哪配混什么江湖，当什么大侠？刚才黄鼠狼的事不过是我信口胡诌，信不信都随你。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你娘就该着急了。”
小宝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出门回家。他家祖上原是村里数得上的富户，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一代代衰败下去，自己周岁那年，一直在外飘荡的父亲忽然带着一身重病回家，不久便一瞑不视，只抛下自己孤儿寡母守着早已破败的偌大宅院，靠母亲的女红勉强度日。生活清贫些也就罢了，偏偏母亲去年又染上了心口痛的顽疾，每次发作就折腾得死去活来，这种恐惧对于小宝而言，却是较大牛家常便饭般的殴打阴影更重了。
小宝回家见过母亲，也没敢说被大牛欺负的事，屋里屋外做了一些杂活，见天色渐黑，房中冷了下来，便去后院抱柴生火。
小宝一路演练着他那简单得有些可笑的剑招，走到了柴房门口，正要推门而入，无意间眼光一转，忽见门前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陌生的足迹！那足迹显然属于一名成年男子，从足迹方向来看，应是那人从后墙跳进院子，走进柴房的。半明半暗的天光之下，但见那足迹间竟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小宝骇然惊呼，拔腿欲逃，忽一只苍白而瘦削的手闪电般从虚掩的门扉中伸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拖进了柴房！惊恐之下，不假思索地挥动手中木剑，向那人直刺过去，可剑招刚发出一半，一股奇异的酸麻忽自被那人拿住的手臂蔓延而上，顷刻间半边身子都已不听使唤。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光线，小宝勉强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面色苍白，身材高瘦，长发凌乱，一件袍子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血迹和污渍，看不出本来颜色，手中的一把长剑却是鲜明雪亮。
小宝见到长剑，一时竟忘了害怕：“你是江湖中人？”
那剑客怔了一怔，点了点头。
“你的武功一定很高，我如果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对了，你见过天下第一剑庐山崔逸轩么？崔大侠可是我最最崇拜的人，总有一天，我要像他一样，成为天下第一……”
剑客放开抓住小宝的手，微微一笑：“天下第一？就凭你这种招式？”
小宝不服：“庙里的李老头说了，只要做到两件事，我就能打败真正的江湖高手……”话没说完，忽眼前白光一闪，却是那剑客长剑出手，在他面前连挽了十多朵剑花：“这剑法比你的如何？”
小宝目瞪口呆了半晌：“大侠，求你教我……”
剑客微微一笑：“教你不难，只要你为我做到三件事：第一，给我找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藏身；第二，每天给我送饭送水；第三，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如果做到了这三件，等我养好伤，一定把这一手教给你。”
小宝眨眨眼：“这三件事我都可以做到。但为了防止你赖账，还需要一件信物。”伸手一指长剑：“呶，就是它啦。”
剑客摇摇头：“你倒是人小鬼大。不是我不肯，只是这长剑太过显眼，容易招来麻烦。还是把它借给你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绿鲨鱼皮鞘的匕首，递给小宝。
小宝强忍住兴奋过度的眩晕，扶着剑客寻到了园中一处荒废已久的秘密银窖，将他安顿进去，并为他找来一些面饼、腊肉和清水，又按照他的嘱咐，将园中、柴房里的血迹清除干净，向他保证一定全力维护他周全。
一连三四天，小宝都沉浸在激动而紧张的情绪中，为剑客送水送饭，问他一些江湖上的事。剑客对他的问题几乎是有问必答，唯独他自己的姓名来历，却从不肯透漏半字。
这种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了。这天午后，一阵紧骤的蹄声毫无预兆地冲进小镇，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官兵、衙役仿佛从天而降的凶神恶煞，恶狠狠地出现在镇里各处，挨家挨户搜索起来，霎时间将镇子搅了个鸡飞狗跳。可是闹了快一个时辰，除了不多的一点金银细软，似乎也没见他们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那带队的统领有些焦躁起来，一声令下，众官兵便如狼似虎地将居民全从家中驱赶出来，集中到土地庙前的广场上。偶尔有几人略有不从，便是一顿皮鞭拳脚伺候，鼻青脸肿之余自然再不敢有何声音。
那统领向众人大声道：“我等奉宁王千岁之令，缉拿一名朝廷要犯。据可靠线索，此人现下就藏在镇里，如有人将他交出来，王爷自有重赏，嘿嘿，要是有谁敢窝藏他，便是与他同罪，一起绑到衙门砍头！呶，这就是他的画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幅卷轴：“谁知道他在哪里？”
小宝心头一颤，原来，这画像中人长髯凤目，仪表非俗，正是他收留的剑客！可是，他这么和善，又怎么可能是坏人？怎么可能是坏人？不，他一定是受了冤枉，或者遭了坏人陷害！
统领连问三遍，见场内依然鸦雀无声，不禁恼羞成怒：“好一伙刁民，不给你们来些硬的，只怕还撬不开你们的嘴……”略一挥手，一名兵卒立时拔刀上前，在人群中拖出了一名少年，狠狠一刀斫了下去！
鲜血四溅，人头落地，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惊叫与哭喊。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无证据，二无公文，便大肆动用私刑，滥杀平民，大明律法哪一条准你们如此行事？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又当如何论处？”
统领狞笑道：“一介草民，还敢和官爷讨价还价，讲什么大明律法？现在就可以明白告诉你，江西南昌府是宁王的地界，宁王千岁就是你们的天，宁王的谕令就是这里的律法！你这老家伙敢反对宁王，便是犯法，该当明正典型！”话音未落，血光飞溅，却是一名兵卒手快，已将适才发言的老者砍了。
小宝只觉眼前发黑，张大了嘴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整个人便如泥雕木塑般僵在当场。方才那被杀的少年正是平时常常欺负他的大牛，老者乃是镇上的族长，也素来对他没有好脸色，可是这时，他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悲愤！
那统领又指挥手下砍了几人，却仍不见回应，不由杀意大炽：“从我右手边起，一个接一个地砍，直到问出那人下落为止！”
小宝心头一凛，忽听身边一声低低的呻吟，却是母亲捂着心口慢慢弯下腰去。原来，她禁受不住这等杀人流血的惨状，心痛旧疾又发作了！
小宝抱住母亲，大声哭叫。直到颈间一凉，一柄带血的刀架在他的腮边，方才惊觉：众人早已潮水般退开，只将他母子二人留在了屠刀前！死亡的气息顿时在他们面前弥漫开来。
那持刀兵卒大喝一声，举刀正欲向小宝母子劈下，手臂忽被人把住，却是一脸奸笑的统领：“这娘们还有几分姿色，一刀砍了岂不可惜？”
兵卒闻言会意，收刀退下。统领狠狠将小宝拖开，一脚踢了出去，随即如狼似虎地扑到小宝母亲的身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几百名居民就如蟑螂蝼蚁一样瑟缩在广场角落里，木然观望着，不动一指，不置一声。寂静，窒息般的寂静。广场中唯一能听到的，便只有小宝母亲衣襟碎裂和微弱的呻吟声。
小宝倒在地上，浑身骨头都像摔散了架，而场中空气则更让他感到从头到脚的寒意。勉强以手肘支起身体，恰恰见到母亲在统领身下凄惨挣扎的一幕，霎时间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强烈的斗志和杀意淹没了一切意识，大叫一声，一跃而起，掣出怀中匕首，向统领当头猛劈下去，正是他平时所练的第一式剑招！
“拍”地一声，那匕首也着实锋利，加上小宝那不要命的一股狠劲，竟硬生生地将统领的头盖骨劈成两半！鲜血和着脑浆喷涌而出，小宝毕竟还是个没经历过杀人流血的孩子，竟被吓得呆了。
众官兵未曾料及此变，立时便有十几人各举兵器朝小宝奔来，意欲将他乱刀分尸。眼看有几柄刀剑已砍到小宝面前，他却已无处闪躲。
蓦地，一道白光斜卷而起，所到之处，数蓬血花乱迸，继而惨叫声，肢断骨折声不绝于耳，竟是那十来人一同毙命在这一招之下！
刀光敛起，一人浑身浴血，状若魔神，昂首立在尸堆上，赫然是那潦倒而卑怯的看庙人李老头。此时的他早已一扫平日的猥琐之态，浑身上下缭绕着一层浓烈的杀气，令人望之心惊，望之胆寒！
李老头横刀当胸，冷冷瞥了眼周围的官兵衙役：“谁来接我第二刀？”
众人早被这天外煞星般的一刀惊散了胆气，他的目光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人便瑟缩着向后退却，霎时间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地。只有一个捕头胆子大，颤声道：“大侠留下姓名……”
李老头冷笑道：“我只是一个最卑贱，最无用的人，连名字都不配有，哪里配做什么大侠？既然不想跟我过招，那就快快有多远滚多远，只是下次一定把招子放亮些，记住那些江湖上叱咤风云，名震天下的才是大侠，别再错认了人……”
李老头的话还没说完，众官兵便如蒙大赦般做鸟兽散，居民们也趁机纷纷散去。空旷的广场上，除了十多具残尸，便只余下了提刀兀立的李老头、抱着母亲痛哭的小宝。寒风呼啸着自广场上穿过，分外冷冽，分外寂寥。
李老头抛刀转身，却见小宝母亲衣衫不整，已经气绝，原来是方才的受辱引发了心疾大作。当下一言不发，脱下身上破旧的外衣，盖在她身上，抱起她向外走去，小宝木然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回到小宝家中，将小宝娘草草装裹，用一张芦席卷了。小宝正哭得浑浑噩噩，忽手腕一痛，却是被李老头紧紧抓住：“你见过他，是不是？”
小宝头脑发钝：“谁？”
李老头沉声道：“画像中的逃犯，天下第一剑客崔逸轩！”
“什么？园中哪个剑客就是崔逸轩？”小宝的话刚刚出口，“啪”地一声，脸上便挨了李老头一记耳光：“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天下第一，你就害死了你娘，害死了镇上这么多人？”
小宝一肚子委屈再也忍不住：“那你呢？还不是一样？你明明可以救他们每一个人。可是却不出手，他们也是被你害死的！”
李老头咬牙道：“我为什么不救他们？第一，他们平时如何待我？恨不得把我看成猪狗蝼蚁，将我踩在脚下欺辱千次万次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我来救？至于第二，还是问你那位天下第一，侠义无双的崔大侠罢！”回身踹开房门，一跷一拐地向后园走去，嘶哑着喉咙喊道：“崔逸轩，你这个招灾引祸的扫把星，缩头怕死的乌龟王八蛋……”
“砰”地一声，地上积雪四溅，一道人影自地下穿出，挡在李老头面前，冷冷凝视着他，正是那在银窖中避祸的崔逸轩。他又恢复了传说中雅洁出尘，高高在上的模样，与那天柴房中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老头冷冷地与他对视：“刚才外边的事情，你其实都知道的，是不是？以你的内力，你的耳力，完全可以听到他们在杀人逼供，是不是？”
崔逸轩居然毫不否认：“是。”
李老头的声音骤然拔高：“你既然号称大侠，为什么却躲着不出来？为什么坐视那么多人受你牵连丧命？”
崔逸轩的回答仍然简洁：“为他们，不值得。”
忽一个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叫道：“你真的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崔逸轩？”却是小宝奔入了园中，绝望而愤恨的眼神紧紧投在崔逸轩身上。
崔逸轩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崔逸轩，天下第一剑客崔逸轩。天下第一是不能败的，这个名号是我毕生最看重的东西，绝不容有一点点瑕疵。现在我有伤在身，面对刚才那些人并无胜算，而天下第一的名头绝不能败。所以，我不能出去。”
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心中多年来的偶像就在刹那间崩坍。猛地抓起那柄匕首，向崔逸轩脚下狠狠一掷：“还给你！”紧紧咬住嘴唇，转身向外狂奔。
刚奔到门口，不想便与人撞了个满怀。却是隔壁的孙屠户——大牛的叔叔，后边还跟着二十多个拿着棍棒绳索，气势汹汹的汉子。
孙屠户重重一脚将小宝踢倒：“小杂种，早就猜到只有你这个整日做大侠梦的混蛋才会把这灾星藏在家里，害大家丧命！大伙一块上，抓住这个江洋大盗解送官府，好保全镇平安！”
崔逸轩倒吸一口凉气，他身上伤势不轻，一旦动手牵动伤处，只怕随时都可能昏厥。难不成自己堂堂天下第一，最终却要栽在一群粗汉手里？可是世上事情多半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这既是一种荒唐，也是一种悲哀。
小宝忽一跃而起，在窗台上掣出一柄木剑，当胸一横：“站住！你们谁也不许动他！他这人心肠不好，可是我已答应过他，要保护他周全，就一定要信守诺言，否则就是有违侠义之道！”
孙屠户放声大笑：“听了几回书，小猴子还真以为自己是大侠了？”刚迈步向前，不防小宝木剑横削，在他颈间重重砍了一下，登时泛起一道红印。
小宝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那三招剑式反反复复使将出来，孙屠户虽然身高体壮，一时间倒也被他弄了个手忙脚乱，抢不上前。
那群和孙屠户同来的汉子却不耐烦久等，一拥而上，向崔逸轩逼去。不防黑影一闪，跑在最前面的几人竟同时挨了重重一击，皮球般直飞了出去，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李老头挡在崔逸轩面前，手中来回掂着一条夺来的短棍：“谁敢再上前一步，他们就是榜样！”
众人平日原本都是把李老头欺辱惯了的，但此时已见识到了他的厉害，更怕他一怒之下翻老账报复，惶恐之下，也顾不得捉拿崔逸轩与小宝，像一群被烧了尾巴的狗一样，忙不迭地逃了个干干净净。
李老头挽起小宝，大步走出后园，谁也没有再看崔逸轩一眼。
孤灯如豆，残焰明灭，映着床上小宝母亲冰冷的尸体，也映着角落里偎在一处打盹的小宝和李老头，惨淡而清冷，一如小人物的人生。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崔逸轩奔了进来：“大侠……”
李老头懒懒地抬起眼皮：“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侠，也没有资格和你们什么名门高手，天下第一相比，崔大侠尽管和那些人一样，叫我李老头，老李，老混蛋，老不死，老畜生……”
崔逸轩顿足道：“外边气味不对，可能要有大祸……”
李老头脸色一沉，拉起小宝和崔逸轩冲出前门，却见门外黑压压聚了一大群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到齐了，人人都带着一种冷漠却不失兴奋的神情，翘首望着孙屠户等几名汉子在小宝家门前墙下泼洒火油！
小宝尖叫道：“你们要做什么？”
孙屠户等几人见到李老头，慌忙丢下器具，一口气奔回人群，胆气这才壮了起来：“你们窝藏包庇官府要犯，给镇上引来灾祸，所以现在全镇人一同决定，将你们和崔逸轩一同烧死，还大家一个太平安生。”
一个个声音从人群中发出：“对，他们就是天生的害人精，一定要杀了他们！”“他们不死，镇里就永无宁日！”“还等什么，快动手将他们化成灰！”“我早看出来了，这个老混蛋和小杂种总是鬼鬼祟祟地在一起，一定干过不少坏事，今天杀他们已经晚了！”每个人都在用最大的声音叫嚷，每个人都在拼命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毕竟，对于这些怯懦的普通人，手上沾染血腥，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寒冷，彻骨的寒冷。小宝第一次发现，原来最令人难以承受的寒冷并不是来自天气，而是人心……
数十点流星般的火焰划破夜空，疾飞而来，却是人群中掷出了火把。小宝家的房前房后早已浇满了火油，一遇明火，赤焰登时一道火龙般冲天而起。
烈火浓烟中，一簇黑影蓦地掠起，落在人群近前，却是一手拖着崔逸轩，一手挟着小宝的李老头。他身法虽快，却仍免不了被烧去了几块衣衫，脸上也给熏得黑一片灰一片，但在场的人无一敢笑他，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他身上刀锋般凛冽的杀气！
李老头向场中冷冷环视一周：“小宝，这些杂碎烧了你家房子，毁了你娘遗体，还想把你赶尽杀绝，你说，要不要把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小宝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就算把他们碎尸万段，又能怎样？我家的房子已经毁了，我娘也不会再活过来……他们既然不希望我留在这里招灾引祸，我便走得远远的，大家谁也不认得谁，万事干净……”
李老头一言不发，拉起小宝，拖着崔逸轩，昂然向镇外走去。他那一跷一拐的笨拙步伐缓缓自每一人面前经过，一如往日，但每个人此时都收起了平日的鄙夷和骄横，纷纷低头缩颈，现出一副卑微的沉默，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一眼。
三人以这种古怪的姿态走出镇子，一气行出了三五里，李老头方才停步放手：“崔大侠，小宝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既然决定了要保护你的安全，那么我也只有与他同进同退，在你伤愈前保证你不受伤害。但我平生做事，最不愿糊里糊涂被人蒙在鼓里，所以还要斗胆请教崔大侠，你是怎么与宁王结下梁子的？”
崔逸轩苦笑：“什么梁子？不过是他要杀人灭口而已。一个月前我游历到南昌，无意间露了形迹，被宁王强邀到府上结纳，得知了他的谋反计划，为求自保，只得假意应允王府招揽，趁守备松懈时逃出，没想到还是躲不过王府高手的追杀，一连几场血战下来，终于伤成了这样……”
小宝皱眉道：“左右也要被追杀，不如索性就不答应那个宁王的招揽。不然像这样反反复复，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胆小畏死？”
崔逸轩叹道：“那些生死关头面不改色，凛然无惧的事迹，多半是说书戏文中编出的江湖传说，这种人，这种事不是没有，只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多半是会为了自保，走上妥协或欺骗的道路，我也是一样。多年来，江湖把我捧上神坛，戴上光环，将我硬生生造成一个圣人，时时处处都要求我必须无私，必须无畏，必须一心为公，卫道仗义，不允许我有一点点偏离和动摇，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不是毫无私欲，普济众生的神。我也会害怕，会怯懦，会为自己打算，会趋利避害。我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不假，但那些都是我有足够把握时才做的！遇到那些我无力左右，无法取胜的事，我也是和你们普通人一样悄悄躲开退走，而不是站出来拿自己的声名性命去做孤注一掷！现在事情已经向你们挑明了，请你们不要把圣人的尺寸强套在我身上！”
李老头冷冷地道：“你不希望别人对你要求过高，可是你却十分乐于享受这层光环给你带来的尊荣，更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维持自己天下第一的传说，竭力把自己扮成那个完美无缺、高高在上的神！”
崔逸轩低下头去：“也许，我确实只是一个俗人……”
三人一路逃亡，到也打退了几拨追杀的人马，还模模糊糊地听说：小宝老家的镇子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白地，全镇上下几百口人一个也没逃出来，放火的似乎是官兵……
这天终于走出了江西地界。崔逸轩大为振奋：“我们已经离开了宁王的势力范围，应该可以安全了。”
李老头哼了一声：“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崔逸轩怔了怔，强笑道：“昨天刚刚打通了经脉，气血运行已经无碍，可以和平时一样出招了。”
“呛”的一声，李老头拔刀出鞘，挡在崔逸轩面前：“那好，我和小宝对你的承诺已经结束，现在，亮你的剑！”
小宝一惊：“李老头……”
李老头淡淡道：“不要叫我李老头，我只有四十岁。小宝，你不是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没有出手救你娘么？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是这位天下第一的崔大侠不许我出手！”
崔逸轩愕然：“我从前根本没有见过你……”
李老头冷冷一笑：“崔大侠名满天下，贵人事多，自然不会记得我们这些贱如蝼蚁的无名鼠辈。但是我却绝不会忘记，十年前在庐山上，正是侠义无双的崔大侠一剑废了我这只右脚，逼我发下重誓，终生不得使用显露武功！”
崔逸轩一震：“你就是当年那个快刀手……”
李老头大声道：“不错，我不像崔大侠出身名门正宗，只能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庄稼把式苦练快刀，直到年近三十才有所成，在一家不起眼的镖局混饭糊口。那天保镖归来，路遇绿林悍匪罗鹰行凶杀人，是我不该多管闲事，提刀将他追杀至庐山上，一刀斩下他的首级，却不知冲犯了庐山派和崔大侠的忌讳……”
崔逸轩道：“外人不得携兵器上庐山，更不得在庐山出手杀人，这是我庐山师门百年相传的规矩，况且当时我是靠公平决斗胜你，按门规废你右脚……”
李老头仰天狂笑：“剑指咽喉，迫我发誓终生不得动武，否则活不过一个月，死后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也是你们庐山派的规矩？那次事后我打听过，庐山派的狗屁规矩虽多，却根本没有这一条！”
崔逸轩哑声道：“我承认，当时我确是出于私心，怕你的快刀再练下去，会抢了我天下第一的位置……”
小宝在听了半天，脑子里一片混乱：“李……李大伯，你既然已经发过了誓，为什么又……”
李老头轻抚小宝肩头：“当年我败在崔逸轩剑下，为了活着回去给老娘养老送终，只得依他的逼迫发了毒誓。我相信誓言，相信这些天意报应，因此从那天起，快刀李就已经不在了，我只是一个全无武功的废人，飘零天涯，受尽白眼和欺辱。人世冷暖，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真心相待，因此，我宁愿死于非命，永堕地狱，也要破誓救你。你娘受害时我没出手，只是因为我当时还没下定决心，确是对你不住。小宝，我知道崔逸轩是你最崇拜的人，你也许会希望他永胜不败，但今天为了这十年的旧恨，为了刀客的尊严，我要和他重新决斗一场！”
小宝叫道：“李大伯，你一定要打败崔逸轩！天下第一应该由你来做……”忽后脑一痛，倒在地上。
李老头一指点倒小宝，横刀走向崔逸轩：“小宝救过你的命，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希望你能照顾他。”
崔逸轩点点头，缓缓拔剑出鞘：“如果我败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号自然非你莫属。因此，我一定会尽全力。”
斜阳惨淡，寒风萧瑟。二人各持刀剑，相对而立，全身上下无不处在高度戒备，目光中的杀意笼罩着对手的每一处，整个人就像拉满了弦的弓，只要对方稍稍露出半点破绽，全力一击的杀招必将出手！
墓地，李老头刀鞘脱手，流星般向路边一块大石后猛掷过去。与此同时，崔逸轩也踢起一粒石子，向同一方位射去！
狂笑声中，大石后一道人影冲天而起，挡住前方去路，却是个腰挂金牌，面容阴戾的汉子。
崔逸轩笑得有些僵硬：“宁王府中高手？”
汉子点点头：“你和他，都得死。”
李老头刀身回转：“你还有多少同伙，都一起上来罢。”
汉子摇摇头：“只有我一个。我是宁王礼聘来的高手，也是十年前大盗罗鹰的弟弟罗鹫。你们一个得罪了宁王，一个杀害了我唯一的哥哥，我绝不会让你们活过今日，但可以给你们一搏的机会。你们谁先出手？”
崔逸轩再也忍耐不住，一声长啸，连人带剑化作一道白光，向罗鹫猛冲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崔逸轩的身体如被巨锤装机，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胸口多出了一个血洞，脸上犹自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李老头紧握刀柄：“罗鹫，你用的绝不是寻常暗器。”
罗鹫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件曲尺状的物事，对准李老头：“左右也是死到临头，不妨就让你见识见识。当年我大哥惨死在你快刀下，我得到讯息，矢志复仇，但我查看过大哥的尸体，知道你快刀的速度几乎已是人力的极限，我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于是我浪迹天下，寻求能克制你的物事。终于在海外一名巧匠手上得到了这把火枪，更靠它得到了宁王的招揽礼待。看来我的运气确实很好，一天之内既能为王爷除掉大患，又能为大哥报仇……”话没说完，眼前忽然寒光闪动，竟是李老头骤然掷出钢刀，速度快到了不可思议，几乎突破了目力的极限！
罗鹫一惊，拼力侧身闪避，同时下意识地扳下火枪机钮。
又是一声巨响，李老头小腹中枪，踉跄倒地。罗鹫则被他的钢刀贯穿了肩头，火枪也脱手落在了地上。
罗鹫紧紧按住伤处，任鲜血顺着刀身与指缝流淌不止，脸上却是一种接近疯狂的亢奋，喉中蓦地爆发出一阵狂笑：“我终于杀了大哥的仇人，终于杀了崔逸轩！天下第一死在我手上，我就是新的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天下……”
“我杀了你！”随着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嘶叫，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道银光向罗鹫猛扑过去，剑势凌厉，剑意肆横，直刺罗鹫心口！却是小宝被火枪的爆炸声惊醒，顺手抄起遗落在身边的崔逸轩佩剑，不顾死活地攻击罗鹫。
此时的小宝已经经历过多次杀人流血的场面，对这些早已不再恐惧，而现下他眼见李老头倒地喋血，心情悲恸激愤到了极点，全然忘却了生死，忘却了自我，占据了全部意识的就只有眼前之敌，手中之剑。骤然间所有的意志、潜能都被激发了出来，使出了全无杂念，充满了斗志、杀意与速度的剑招！
罗鹫向旁全力回避，堪堪避过了这魔鬼般的一剑。立足未稳，小宝的第二剑却又顺势横削而来，他移步不及，惟有缩身藏颈闪躲。只觉头皮一凉，一大蓬断发纷纷飘下，却是被这一剑削断了发髻。
小宝大叫一声，猛蹿起三尺高，长剑向罗鹫顶门力劈。这一剑虽然声势骇人，但小宝毕竟是个没练过内功，尚未长成的孩子，前两招没击中，第三剑的速度难免慢了下来，被罗鹫轻易避过，趁势反手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小宝身在空中，骤然受了这一重击，剧痛之下，空着的左手本能地望空猛抓，不想正好握住了仍插在罗鹫身上的刀柄。霎时间，他身体下堕之势与罗鹫那一掌之力都砸在刀柄之上，“噗”的一声，血花四溅，罗鹫整个身躯竟被剖成了两半！
小宝踢开罗鹫尸身，转身奔到李老头身边，悲声呼唤，拼命用手去堵他伤口，想止住兀自流淌不止的鲜血。
李老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小宝，你做的很好，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了……真正的剑客不一定要懂得什么精妙复杂的招式，但一定要有勇气，有斗志，有面对强敌一往无前的气势。有了这些，才会有速度，有杀气，才能克敌制胜……今后的江湖，就要靠你一个人闯荡了，你是福将，又有侠骨，将来一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侠……不要学我这个窝囊的老废物，白白练了一辈子快刀，明明有机会打败天下第一，却无法露头成名，落魄了一辈子，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把火枪……”
小宝心头一片悲凉，一时间竟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老头停止了呼吸，感觉自己又一次坠入了绝望的梦魇，全身上下仿佛化成了石像，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阵极轻极弱的呻吟忽自小宝身后传来，将他从昏乱中惊醒，疾转身看时，却是浑身浴血的崔逸轩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正在努力挣扎，却再也坐不起来。
小宝虽然鄙薄崔逸轩为人，但毕竟在一起逃亡了这许多天，也算是患难伙伴，对他多多少少也有了几分感情，于是跑过去，将他扶坐了起来。
崔逸轩的脸色宛如死灰：“我终于败了，想不到我苦心经营一生，还是没能保住天下第一……”
小宝勉强安慰道：“你是伤在火枪之下，不是被别人的武功打败，算不得数……”
崔逸轩缓缓摇头：“不，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本就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律，天下第一尤其如此。无论是谁，无论用的是哪种方式，只要正面击败了天下第一，他便是新的天下第一，直到下一个击败他的人出现……而每一个身在其位的天下第一，为了避免这一天的到来，也往往用尽手段，甚至做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罗鹫虽是用火枪打败的我，但他已经是新的天下第一……”
小宝心中不耐：“罗鹫当不成天下第一了。他已经被我杀了。”
崔逸轩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小宝肩头，不想重伤之下全无准头，却“哧”地一声，扯开了他的衣襟。
小宝尖叫一声，向后跳开。却见崔逸轩脸色大变，目中充满了惊喜与兴奋的光芒，直直盯着自己胸前，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他是不是疯了？”正要拔腿逃走，崔逸轩颤抖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小宝，你是不是姓崔？”
小宝一怔：“你怎么知道？”
崔逸轩道：“我认识你胸前的金锁，那一定是你爹爹留给你的东西……你知不道你爹爹的名字……”
小宝心头一阵难过：“他没有正式名字，镇上人都叫他崔大，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连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
崔逸轩道：“他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就叫做崔逸轩！”
这句话给小宝带来的惊骇，无疑达到了这些天来的顶点，震得他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到崔逸轩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在幽幽讲述：“十多年前，我初入江湖时，还是个和你一样，武功低微，籍籍无名的小卒，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是靠着一身热血，一把铁剑，浑浑噩噩地胡乱闯荡，直到结交了一个叫崔逸轩的人。他和我一样，是个武功不高，却满腔热血的小人物，却偏偏怀着一个在旁人看来遥远得有些荒唐的梦想，那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名满江湖，留下一段永远的传奇。我和他虽然志向不同，却是交情莫逆，义气深厚，我们携手四处飘荡，浪迹天涯，遇见不平之事，也不论对方实力如何，都要伸手管上一管，为了一句承诺可以奋战到底，那是多么遥远，又多么单纯，多么快乐的日子……可惜人总要为自己的年轻和激情付出代价，那一次，我们终于惹上了惹不起的人，苗疆的千手毒神，崔逸轩为了救我，中了毒神的百花瘴毒，我们逃脱后用尽办法，也只能延他数日之命，没有人帮我们，没有人理我们，作为江湖底层的无名小卒，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崔逸轩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和我的钱凑在一起，买了这只金锁，说临死前一定要回到老家，把它送给未见过面的儿子……他不让我送他，也不肯告诉我他老家的地址，一个人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对天发誓，一定要完成他未了的心愿，让崔逸轩成为永远不败的天下第一，被江湖千秋万世，永远瞻仰……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我，我只是崔逸轩，天下第一就是我生命的惟一意义……为此，我用尽算计门路，勤修苦练，终于一步步攀上了这个位置……为了保住崔逸轩的武林神话，我顺从了江湖中种种潜规则，趋利避害，苦心经营，可惜还是逃不掉这个结果……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新一代天下第一竟是崔逸轩的儿子，我总算可以死而无憾……”
小宝心绪复杂，低声道：“崔……伯伯，你原本的姓名是什么？”
崔逸轩咳嗽了半响，缓缓道：“我本来的姓名并不重要，就让它永远湮灭于江湖好了。我那把长剑是天下第一的标志，现在，我把它留给你，江湖茫茫，就要靠你自己去闯了……小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羡慕你，你有热血，有梦想，更有真正的侠骨，这些都是我早已失落的东西，我相信你……”
小宝抬头四望，心头一片茫然。曾几何时，天下第一是他心头至为神圣，至为景仰，却又遥不可及的梦。他从不敢奢望自己能坐上这个宝座，只盼能够尽最大可能接近它。可是，世事难料，就凭自己这几下粗笨得不能再粗笨的剑招，居然能摇身一变登上这个宝座，这究竟是幸运还是讽刺？心念忽又一转：此时的自己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曾经的敌人、仇人都死光了，故人相识也死了，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就算自己真的练成了崔逸轩这样的绝世剑法，受到万人景仰，可是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这一切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快乐么？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最需要的不是天下第一这道眩目得有些虚假的光环，而是过去那种平凡又真实的温暖。可惜过去拥有这些的时候没懂得珍惜，明白过来却已永远失去……想到这里，不由潸然泪下，低头想再问崔逸轩时，却见他已然停止了呼吸。
残阳如血，四野空寂。一个孩子，一把剑，默默无声地走在路上。今晚该去何处安身？去何处填饱肚子？这才是眼下最最现实的问题，即便是天下第一也是这样。

琼霓漪云

我是来加油助威的~~~话说乃真滴好喜欢写长篇啊~~最后一句很有感触，让我想起小沈阳的那个《大笑江湖》主题曲中的一句“天下第二也挺好”，其实一句简单的话包含着大道理，现实生活不是一个名头、荣誉、声名就能解决的。

寻梦

坐等后文。。。。。。。。

羽灵

还有后文么？感觉最后一转点精了，否则崔逸轩将落入败絮其内的俗套…但这个“托孤”算是为他渡了层暖色…某中意义上他也么负这个称呼…

冰枫照雪

侠义 头衔 利益 江湖各有追求 各凭良心罢了   谁又能说谁一定永远都是对的  。。。崔看起来不是大侠 为保虚名万事不关己 不仗义 自私 可也是为了报恩和成全、铭记 ……没有对错，各人体会江湖……
练霓裳mm文笔确实精彩

云重

情节一波三折，很有感触

风继续吹

天下第一死在火枪下，让我想到了电影《十月围城》中，那么多武林高手都挡不住胡军，最后他却死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的火枪下，可见导演的匠心……当然，此文的重点不在这里。

练姐依旧是一双观世的冷眼。很精彩。

说点自己的想法吧。

最后说到小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最需要的不是天下第一这道眩目得有些虚假的光环，而是过去那种平凡又真实的温暖。可惜过去拥有这些的时候没懂得珍惜，明白过来却已永远失去。”。

我想，在开头的文字中若是再加上几段母子之间“平凡又真实的温暖”的描写，似乎会更好一些，比如写多病的母亲挑灯做女红，母亲倚门盼贪玩的孩子归来，母子吃饭——粗茶淡饭但很温馨……

如此，则最后，一个孩子提剑四顾，回望家的方向……潸然泪下——从此，他长大了。

而倒数第二段，“小宝抬头四望，心头一片茫然”之后的心理描写，我想或许可以省略掉。只写小宝看了李老头、崔逸轩、罗鹫的尸体，朝着家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不由潸然泪下”——留心理描写于读者心中体会，而仅寄于“不由潸然泪下”六个字中。

然后再接最后一段。

以上为末学后进胡乱之言，勿怪。望练姐之文越来越好。

羽生堂主

给lz个建议，如果用温情充满希望甚至是幽默的心情写一篇如何。总这么愤世嫉俗咄咄逼人的，偶尔也换换风格吧。个人意见，不做参考

梦到西洲

我觉得结尾这段让我有些纠结，但如果没有这个结尾就稍有虎头蛇尾之嫌

冰枫照雪

引用第9楼梦到西洲于2011-01-17 09:42发表的  :
我觉得结尾这段让我有些纠结，但如果没有这个结尾就稍有虎头蛇尾之嫌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纠结也还好吧   更有深度。。。。。。

春水煎茶

由于他是小宝唯一相信江湖存在的人，因此小宝对他大有知己之感，常常瞒了别人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分给他，或是帮他干一些活计。
－－－－－－－－－－－－－－－
这个应该是“他是小宝之外唯一相信江湖存在的人”吧。

感觉行文还是太急了，想交代给读者的东西太多，结果就是用“说”的太多，用行动表现的太少。读者要飞快的跟着情节走，没时间沉淀情绪呢，下一波情节又来了。
还有这个小宝不像真的小孩子……

梦到西洲

引用第10楼冰枫照雪于2011-01-17 10:29发表的  :

纠结也还好吧   更有深度。。。。。。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我感觉结尾的主要目的是把小宝对崔逸轩的感情拉回一点来，为了这个单写一大段似乎有些浪费，不过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

春水煎茶

引用第12楼梦到西洲于2011-01-17 11:36发表的  :

我感觉结尾的主要目的是把小宝对崔逸轩的感情拉回一点来，为了这个单写一大段似乎有些浪费，不过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我觉得是为了多点曲折吧，从一波三折进化到百褶裙的感觉

云重

我觉得为啥不编排成剑客就是真正的崔逸轩呢...............

梦到西洲

我觉得目前这种身份说明他有义气也有苦衷，如果他是小宝的父亲效果就没这么好了，所以我说感觉结尾是为了把他的形象拉得正面一些

云重

可是我感觉崔的形象就算不够正面，也能给故事一个完结...不过就更加悲剧的结尾

梦到西洲

如果他的形象完全负面，小宝从他手里继承天下第一就很奇怪了

云重

说实话，以小宝现在的实力就算继承天下第一，也坐不稳..这故事里也不能搞传功什么的...
不如赶快逃命隐居要紧...看破也行

羽灵

因此这要么是个引子…要么就是楼上那个啥的形而上的某种理念…

春水煎茶

松鼠是说这是篇长篇小说的开头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如果只是个短篇，那它就显得太匆忙太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