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牛虻》

镜湖医小庄

  第一次注意到《牛虻》，说起来还是因为梁羽生的小说《七剑下天山》。大概十年前，初次看完七剑原著的我从许多读者的书评讨论中得知，“天山七剑”中戏份最多的男女主角，凌未风和易兰珠，在不同程度上都借鉴了《牛虻》的主角。

  去年二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才发现，原来保尔也曾为这部小说感动，更被书中的主角牛虻所深深影响。

  前苏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中国的梁羽生，两位作家国籍不同，家庭环境与社会阶级不同，甚至生活在不同的年代，而他们笔下写出的人物角色身上却都有《牛虻》的影子，不禁让人好奇这到底是一部怎样的小说，于是在今年，我终于亲自打开这本《牛虻》来一看究竟。

  有人说，《牛虻》主要讲的是意大利独立解放和奥地利殖民统治之间的民族矛盾，也有人说，这部小说写的是革命斗士与天主教徒、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之间的信仰矛盾，然而读罢全书，我更多看到的是，偏执深情的儿子跟懦弱伪善的父亲之间相爱相杀的人性矛盾。

  年少的亚瑟曾是虔诚的宗教信徒，认为基督教义和民主革命的目标是统一的，他还有一位感情深厚的忘年之交，就是神父蒙泰尼里。后来蒙泰尼里升职调走，亚瑟被新来的神父利用，间接出卖了革命同志，又被心爱的姑娘误会，被同母异父的兄弟家庭排斥，更得知自己的身世原来是母亲与蒙泰尼里的私生子，自己最信任敬爱的神父一直在用谎言欺骗自己。一连串的变故令亚瑟深受打击，宗教信仰就此崩塌，并与之彻底决裂。

  他流亡南美十几年，受尽苦难，化身“牛虻”归来，不仅活跃在民主革命的风口浪尖，更以犀利的笔锋向宗教势力发起疯狂的攻击，尤其针对已经升为红衣主教的蒙泰尼里。亚瑟对蒙泰尼里的感情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他曾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光亮，恨他戴着宗教的面具欺骗了自己，牛虻极度渴望得到父亲的承认与爱，又看清并痛恨他的虚伪自私，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感情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牛虻自己。于是他选择以死相逼蒙泰尼里在宗教信仰与父子亲情之间做出选择，更用自己的死亡来向他进行最后的复仇。

  不可否认，亚瑟是一个饱受苦难的人物角色，这些苦难虽然没有将他击垮，却也使他变得偏执，就像对毒品上瘾一般深陷在自我折磨的泥淖当中，永远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永远不肯放过自己。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蒙泰尼里也并不无辜。

  不论担任神父还是主教时，蒙泰尼里都是懦弱虚伪的。与其说蒙泰尼里只爱上帝，不如说他更看重自己所谓的“良心”。只要不用承受良心上的难堪，蒙泰尼里就是高尚仁慈的圣人。对于可能会使自己良心不安的决定，蒙泰尼里却总是推给别人去做，把决定权推给别人，这本质上也是一种逃避，逃避本该由自己来承担的责任。他不敢让亚瑟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这会令担任宗教神职的他见不得光。他让亚瑟替自己决定是否接受升职调任，因为他知道亚瑟单纯善良，不会为了私心而阻碍自己的晋升。他问亚瑟自己该不该签字同意当局对亚瑟的军事审判，这更是一种自私虚伪，是借上帝的名义来为自己的私欲寻找借口，好让自己伪善的良心得到一丝安慰。

  蒙泰尼里这一人物角色的塑造，总让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过的，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个人觉得抽象的人，或者说抽象的概念，它只存在于人的意识当中，可以作为精神寄托，但不能指导现实世界的一切行为。当抽象的上帝与具体的人产生对立时，蒙泰尼里真的舍弃了具体的人，而投向了抽象的上帝吗？恐怕也不尽然。

  当牛虻逼迫主教在上帝与儿子之间做出选择时，蒙泰尼里面临的选项究竟是什么？如果选择为了儿子放弃一切远走高飞，等同于抛弃自己大半生的宗教信仰，抛弃宗教神职的权力地位与万人拥戴，另外，牛虻的革命同志们为了营救他必然与当局发生武装冲突，造成双方大量死伤，而这些，都将成为选择父子亲情的代价，成为蒙泰尼里无法逃脱的责任。如果选择对上帝的忠诚，虽然保住了自己的宗教神职，避免了即将发生的武装冲突和流血牺牲，但无疑也宣判了亚瑟的死刑，剥夺儿子生命的罪孽也将伴随蒙泰尼里的一生。

  这其实可以看作一个带有附加条件的电车问题：一条铁轨上是一个人的生命，附加条件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另一条铁轨上是许多人的生命，附加条件为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权力地位。蒙泰尼里身处无法停止的电车之上，他会让电车开向哪条铁轨？一个人的命和许多人的命，能否放在天平两端来做比较？父子亲情和宗教信仰、权力地位，能否放在天平两端来做比较？蒙泰尼里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其实选择的是宗教信仰与权力地位，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多数人的生命而舍弃了自己的儿子，这是虚伪的欺骗，不仅欺骗了别人，更是自我欺骗。对抽象的上帝的爱使他分不清这是自己的私欲还是对上帝的忠诚，所以假上帝之名行了不知多少伪善之事。

  除了这对矛盾尖锐的父子之外，还有一些配角人物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琼玛是一个具有很强同理心的人，会照顾他人的情绪感受，多数时候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人或事物，这与尖刻偏激的牛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事实上，她还是亚瑟的青梅竹马，少年时的那场误会也令她难以忘怀。在与牛虻共事时，琼玛也早就发现了端倪，但两人之间一直默契地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直到死亡将他们永隔。读到琼玛收到亚瑟的绝笔信哭成泪人时，不禁联想到了《七剑下天山》中的凌未风和刘郁芳，也联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与丽达。很多时候，为什么我们做不到坦诚地向那个人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折磨自己的同时也伤害了对方，直到错过了才遗憾不已。

  还有热情乖张、外向奔放的吉普赛女郎绮达，在她身上总是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敢爱敢恨的勇气，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活得洒脱，也更勇敢炽热。虽然牛虻认为两人之间一直是各取所需，但绮达心里爱上了牛虻，她希望牛虻陪伴自己一起去过没有危险的自由生活，却不能够理解牛虻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以及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当然牛虻也确实没有给予过她真正的尊重。只能说两个人的追求不同，灵魂注定无法共鸣吧。在认清了牛虻并不爱她之后，这位渴望爱情与自由的吉普赛女郎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去寻找新的生活。这份不沉溺于过去、拒绝过度内耗的果断与洒脱，正是绮达的过人之处，是比她好看的皮囊更打动人的地方。

  《牛虻》一书，惨烈悲壮，读完令人许久无法平静。面对苦难，面对感情，面对私欲，很多时候我们也难免要戴着面具生活，但假面具戴的了一时，戴不了一世，即使能瞒过所有的人，那也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要面对内心深处真实的自我，否则永远不可能跟自己的灵魂达成和解。

tbh007

读不同时期的译本，感受也不大同吧

镜湖医小庄

tbh007 发表于 2023-12-20 13:24
读不同时期的译本，感受也不大同吧

我看的是译林出版社2011年6月版

Loquat-Honey

《七剑下天山》借鉴《牛虻》，《还剑奇情录》借鉴《雷雨》。
这两部名著（外国文学和现代中国文学）我虽然很早就知道，但并没读过。请问这个借鉴有多大比例和多强的程度，是否构成抄袭？或者是否影响到作品本身的独立性。
《还剑奇情录》在鹧鸪天的排序里排名第一。我2001年初开始大量阅读梁羽生小说（2000年下半年阅读过两本，一本借阅图书馆，一本地摊买的），至今认为阅读体验最为过硬的就是《七剑下天山》。但作者对此书很轻视。据我查找历史资料，此书当时反响极好，是梁著最受欢迎的档次里的一本。
我知道对《七剑下天山》评价最低的梁迷是「古羽安」（白小羽叶开，古羽生）。

镜湖医小庄

Loquat-Honey 发表于 2024-3-9 10:35
《七剑下天山》借鉴《牛虻》，《还剑奇情录》借鉴《雷雨》。
这两部名著（外国文学和现代中国文学）我虽然 ...

七剑下天山恰恰是我最喜欢的梁羽生小说之一，近十年里反复看了三遍，仍是意犹未尽，只能说每个人的喜好与口味各不相同吧。

至于说抄袭，个人认为远远算不上。七剑中凌未风、易兰珠两个人物角色的部分性格特点，与牛虻中的亚瑟，是有相似之处的。还有就是，七剑中凌未风、刘郁芳之间的一些感情经历，与牛虻中亚瑟、琼玛之间的感情经历，也有相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