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凡间的精灵娜塔莎
娜塔莎是俄国乃至世界文学历史上非常受欢迎的一位女主角。她有少女的天真活泼热情,喜欢音乐也聪明伶俐,更有善良勇敢的一面。当初1956版电影选择奥黛丽赫本出演这个人物广受认可。十年后的苏联版电影娜塔莎演员几乎是按照小赫本的模子挑选出的,也可以看出两大阵营眼里娜塔莎正应是小赫本那精灵古怪的人间天使形象。 不过用精灵来概括这个人物也略显片面,正如1956版删改了很多剧情一样。作为全书第一女主角,娜塔莎身上有最多的寻常人特质,也有一个完整的女性成长过程。而生命中的几个男人也代表了她的不同阶段。
初恋鲍里斯如同朦胧的回忆一般在书中很快消散,正如她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之后她接受了安德烈公爵这样的婚姻,开始了成长和承担起责任的历程,也犯下了很多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姻是一开始就注定悲剧的。安德烈公爵一个悲天悯人的中年人,而娜塔莎是活泼感性的少女。俩人之间更多是门当户对,没有太多真正的了解和热情在里面。娜塔莎对安德烈公爵有无比的敬仰和尊重,但是这一婚姻完全是建立在道德上的,在险些为阿纳托利所引诱后更增添了无尽的愧疚。也正是她在战争中的勇气让她阴差阳错救了安德烈公爵,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实现了内心的救赎。但是这些和真正热烈的爱情无关,两人从来没有做到过亲密无间。而当时大部分的婚姻其实也正是如此。
安德烈公爵延迟婚期更导致这个阶段娜塔莎既得不到公爵本人的爱,也被婚约所束缚住不能去追求爱,留给她的只有纯粹的道德枷锁。这无疑是让这个精灵一般的小姑娘非常痛苦和难以忍受的。阿纳托利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出手几乎成功。娜塔莎长期以来都是活泼和感性的,也是对自己的魅力非常自信的。因此阿纳托利才是真正打动她的人,尽管这个花花公子只是在引诱她。阿纳托利这样的人代表了娜塔莎的一部分本性追求。所有少女都喜欢这样英俊而不拘束,不掩饰内心欲望的男人,仿佛王子和野兽的混合体。从这方面而言,男女都是一样,道德在这样热烈的情感冲击面前不值一提。这一段故事反映的就是娜塔莎内心道德和本性之间的对抗,最终本性一度获得了胜利,不是他人的帮助就要万劫不复。也正是这段最让娜塔莎显得鲜活生动,算是她成长过程中让人物最显得真实可信的一笔。
在拿破仑攻打俄国的战争中,怀着对安德烈公爵歉意的娜塔莎也从一个少女成长为坚强拥有大爱,也是托尔斯泰和很多人理想中的女性。还有从和玛丽亚的关系转变也能看出她的成长变化。娜塔莎一开始觉得玛丽亚虚伪。到后期安德烈公爵危险的时候才和她冰释前嫌,看到和了解了彼此的光辉之处。 最后娜塔莎和皮埃尔走到了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两人都在战争中饱受洗礼真正成熟,皮埃尔又一直敬慕和珍爱娜塔莎。娜塔莎和阿纳托利那段插曲也正像皮埃尔和海伦的婚姻一样,当时皮埃尔对她的相助和体现出的纯真品质不仅让娜塔莎感动,这类似的境遇更让两个人彼此理解走得更近。和安德烈公爵不同,皮埃尔除了外貌外的确是娜塔莎精神和物质上最合适的伴侣。
值得一提的是,皮埃尔对于娜塔莎的爱恋一直是精神上的最纯真的爱情,和海伦那样纯粹身体的引诱截然相反。不过娜塔莎身上,恰恰也有一些海伦的元素,比如美丽和喜欢被爱,比如想过阿纳托利和安德烈公爵二者兼顾。多少显出不管是魔女还是理想中的女性都是女人,甚至两人的相似之处比其他女性和她们都来得要更多。这两个角色也在之后为托尔斯泰创造出他最著名的女主角提供了灵感和血肉。
而娜塔莎最后的蜕变一直是叫读者唏嘘的,乃至在影视改编中一再删除了这段情节。但这也不难理解。和娜塔莎有过情感的人中,鲍里斯投身世俗了无音讯,阿纳托利战死,安德烈公爵更是死在她面前。可爱的彼佳也死了,母亲疯了,他们所代表的青春和美好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是娜塔莎投身于家庭舍却了自己过去灵气的原因之一,过去对于感性的她来说美好中又夹杂了太多痛苦,已经不堪回首。当皮埃尔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已经预示了这一点。尽管在皮埃尔体现出善意和爱之后,娜塔莎一度再次恢复了当初的顽皮,但是终究无法阻止婚姻对女人的改变。当两人终成眷属,青春和热烈的爱情也一并褪去后,娜塔莎彻底成为一个平庸的妇人。这叫人叹息,却是大部分女孩特别是那个时代的女孩所共同的命运。她对皮埃尔的控制欲除了他代表的唯一幸福外,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失去魅力后,害怕具有曾经的自己那样活力的女孩将丈夫吸引走。
而且从托尔斯泰发表的言论看,这也是当时的他言论上对理想女性的要求:坚韧不拔,以家庭和母亲的职责为重。然而托尔斯泰现实中的夫人索菲亚也是这样贤惠的传统女性,据说她就是娜塔莎的原型之一,他和妻子的关系却非常恶劣。这可以看出托尔斯泰本人实际是无法忍受这种平庸的。
虽然小说中最后对娜塔莎最后的描述让人不忍卒读,但是或许正是这样的结局才让托尔斯泰在之后写出《安娜卡列尼娜》突破自己和之前塑造角色的局限,用他的妙笔全力颂扬女性对这种传统婚姻职责的抗争。
欲哭无泪的谎花索尼娅
索尼娅这个人物在主要角色中的戏份不算很多,也绝不是托尔斯泰最多赞颂的人物,但她却因为托尔斯泰细腻的笔法描写和悲情结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也算得上全书塑造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更非常具有文学和现实上的双重价值。
索尼娅具备理想中女性的很多特征,特别是善良和专情。在外人看来,索尼娅正像向她求婚的多洛霍夫所形容的那种女人那样。
我还没有遇见我在妇女身上探寻的那种圣洁和忠诚的品质。假使我能够找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我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全篇四个女性中数她对爱情最为专一,也是全书中最真切的爱情。开始对多洛霍夫的求婚果断拒绝,之后与尼古拉分离时坚定不移。就像她对娜塔莎所说的那样
“既然我爱上你的哥哥,无论是他还是我发生什么事,我一辈子永远都会爱他的。”
然而最终尼古拉却移情别恋娶了玛丽亚,索尼娅得到的幸福也是四个女人中最少的。我见过为索尼娅不平的读者也是最多的。而分析起来这个悲剧除了时代、物质和尼古拉,更多来自索尼娅自身个性中的致命弱点,这在她的人物几乎所有相关情节中都有凸显。索尼娅的名字来自于古希腊神话的智慧女神,这个人物身上也有典型的古希腊英雄因为个性而导致的悲剧特色。
对她最好的概括就是书末写道的“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不结果的花” 。
索尼娅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缺乏物质财富而被人挑剔自卑,比娜塔莎聪明也更加知事故。因而她比较封闭自我不轻易表露情感,因为过于早熟对于世界也没有尼古拉和娜塔莎那么热诚,对于很多儿童往事没有那么的在意。但是内心深处,索尼娅对于自己唯一的幸福:和尼古拉的爱情十分渴望,同时也不会被其他任何男人所动。当能够脱离现有身份,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时候,她会尽力打扮的比谁都亮眼来博取关注和爱。比如那次化妆舞会就是如此。也正是这次舞会让尼古拉发现了她的魅力对她进一步表露。
无论是做戒指游戏、做绳子游戏,或者做卢布游戏,还是像此刻这样聊天,尼古拉都未曾离开索尼娅身边,他用迥然不同的新眼光看待她。他好像觉得,多亏这副软木炭画的胡子,今天他才首次充分地认识她了。这天晚上索尼娅的确相当快乐、活泼而且漂亮,尼古拉从未看见她有过这副模样。
“瞧,她多么漂亮,可是我却是个笨蛋!”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显得幸福的得意的微笑,这一笑使那胡子下面的面颊现出了一对酒靥。
“我什么也不怕,”索尼娅说,“可以立刻去吗?”她站起来。旁人告诉她,粮仓在什么地方,她应当站在那儿谛听,然后就把一件皮袄递给她。她把皮袄披在头上,向尼古拉望了一眼。
“这个少女多么迷人!”他想了想。“到眼前为止我一直在想什么啊!”
这也体现出了表露本性的索尼娅在尼古拉乃至托尔斯泰看来才是最可爱最富有吸引力的。然而她平常却是在不断压抑自己的这一面。
书中不少地方都写出索尼娅内心的自卑,以及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心机。她背景像林黛玉,个性却更像薛宝钗一些。哪怕最痛苦的时候都极力试图去掩饰和克制,比如知道尼古拉对玛丽亚产生感情后反而竭力帮助罗斯托夫家里装箱打包,正是她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完美形象。
索尼娅人物最鲜明的写照就是占卜那段当她对着镜子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装作看见安德烈公爵来隐藏自己的不安和自卑。压抑自己的本性来显出高尚的外表。
索尼娅什么也看不见,她刚想眨眨眼睛,站起来,这时她听见娜塔莎的说话声,她说:“一定看得见!”……她既不想欺骗杜尼亚莎,也不想欺骗娜塔莎,她坐在那里觉得难受。她本人并不知道,当她捂住眼睛的时候,她怎么会、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看见他吗?”娜塔莎抓着她的手问道。
“是的。等一等……我……看见他了,”索尼娅情不自禁地说,尽管还不晓得,娜塔莎言下的他指的是谁,他指的是尼古拉,或者他指的是安德烈。
“可是为什么不说我看见了?要知道别人都看得见啊!谁会揭穿我,说我看见了,或者说没有看见呢?”这个念头在索尼娅的头脑里闪了一下。
“是的,我看见他了。”她说。
“是个啥样子?是个啥样子?他是站着,还是躺着?”
“不过,我看见了……本来并没有什么,我忽然看见他躺着。”
“安德烈躺着?他病了么?”娜塔莎带着惊惶失措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友,问道。
“不,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是一副愉快的面孔,他向我转过脸来。”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觉得,她看见了她说的那种情状。
这段在之后她和娜塔莎对话时候再次被提及用更多的谎话去填补,显出这个女子内心对未来命运的畏惧缺乏信心。
“你记得吗,”索尼娅带着惊慌而又严肃的神情说,“记得我替你照镜子算卦吗?…在奥特拉德诺耶,过圣诞节的时候……记得我看见什么了吗?…”
“是的,是的!”娜塔莎睁大着眼睛说,模糊地回忆起,索尼亚当时曾说过安德烈公爵如何如何,说她看见他躺着。
“记得吗?”索尼娅继续说,“我当时看见了,并告诉了所有的人,有你,有杜尼亚莎。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她说,每说出一个细节,便举起一根指头向上戳一下,“并且闭着眼睛,还盖着玫瑰色的被子,还把手叠起来,”索尼娅说,随着她描述刚才看见的细枝末节,她就更相信她当时看见过这些细节。当时她并无所见,却头头是道地讲出她看到的东西,其实她是在讲她凭空想出来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她心里同意想的东西就像别的回忆一样真实。她不仅记得当时她所说的,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并笑了笑,身上盖的是红颜色的东西,而且她坚信,当时就是说过并看见过他盖着玫瑰色的,就是玫瑰色的被子,并且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每当读到这一段都让人为她痛心不已。上帝明明让她看到了真相,她却为了自己的形象而去自欺欺人。也正是这让索尼娅自己都相信了的谎言最终一定程度导致了她的悲剧。这一段完美体现出了索尼娅的人物特质和性格缺陷。索尼娅被一些国外人士认为是所谓“狄更斯式的英雄”,既以自我牺牲成就他人的男女。然而这类角色大部分时候一方面是对人性的否定,一方面也容易弄巧成拙。书中的索尼娅的悲剧正是来源于此。
故事的前半段,索尼娅保护娜塔莎,在抗拒阿纳托利中更是扮演了关键角色。正是因为索尼娅下定决心的阻拦才没有成功。除了对娜塔莎一家的关怀,也显出她对爱情认知要比娜塔莎更成熟。因为爱情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幸福,这是非常能让人理解的。但是同时她也内心对家人感到愧疚,加上自卑不敢去正面勇敢争取自己的爱情。她不断尝试自我牺牲去成全他人,这种牺牲本质上是她精神的一种安慰,让自己显得高贵和配得上尼古拉。但实际上反而湮没了她的人性之美让尼古拉没能产生后来对玛丽亚那样的心动。她唯一的爆发,是在发现尼古拉和玛丽亚生情,还受到伯爵夫人的压力之后。
“ 索尼娅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嚎啕着回答说,她什么都可以做,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她并没有直接答应,她心里面下不了决心,不能去做要求她做的事。为了这个抚养她教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应该牺牲自己。为他人的幸福牺牲自己,是索尼娅的常事。她在这家处于这样的地位,只有牺牲才能说明自己的尊严,因而她惯于,并且爱付出牺牲。但是,在以前一切自我牺牲的行为中,她都高兴地意识到,她每当牺牲自己时,那种行为提高了本人在自己和别人眼里的价值,更配得上她平生最爱慕的尼古拉;而现在,她的牺牲却在于要放弃对她牺牲的奖赏和生活的全部意义。于是,有生以来第一遭,感到她对人们的哀怨,尝到了苦味。人们对她施以恩惠,却是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感到对娜塔莎的嫉妒,她从未尝到过类似的辛酸,从来勿须牺牲自己而总是让别人为她牺牲,而大家总是喜欢她。同时,索尼娅第一次感到,从她对尼古拉平静的纯洁的爱情中,突然开始生长出炽热的情感,它高于准则、道义和宗教;在这种情感的影响下,经过寄人篱下默默无闻的生活的磨炼,学会了隐瞒事实真相,索尼娅不由自主地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伯爵夫人后,避免同她谈话,决定等待同尼古拉见面,抱着不是解脱,而是相反,永远把自己同他拴在一起的打算。”
尽管在关键时刻,索尼娅因为内心对尼古拉的真爱进行了抵触,但是还是没有突破自我的局限。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恢复关系后,她重新用自我牺牲的幻想包裹起自己为尼古拉写分手信,最终彻底造成了两人爱情的结束。不仅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是再次凸显出了她对内心的压抑和对自我满足的过分注重,不仅掩藏了真情之美还将幸福的追求寄托在他人身上,最终不仅失去了对她最宝贵的爱情,更失去了自我的价值。
论条件和感情基础,索尼娅除了是孤女外并不输给玛丽亚,容貌更要美丽得多。物质差异也并不足在尼古拉心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然而她却没有把自己本性的美好传达给尼古拉。尼古拉认为想到索尼娅能知道一切并让自己快乐,而玛丽亚有太多的未知感让自己悲伤因而觉得玛丽亚独特。实际上索尼娅内心何尝不是有那么多的痛苦纠结和感伤,如果她能像化妆舞会上那样真实地表露自己的魅力和感情,结局或许完全不同。
但是在她的自我催眠和牺牲下反而没能让并不细腻的尼古拉充分了解到她的苦衷,最终什么也没有获得。索尼娅落得如此下场正是托翁对这类经常在小说影视中出现,过于重视自我牺牲的“高贵”配角的一种撕破。很多人叹息托翁对索尼娅如此“残忍”,而不是像很多作家会做的那样让她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者让多洛霍夫这样的人跑出来凑对给她一个美满结局。然而这恰恰是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他没有去刻意地保护人物,却对现实的残酷不加干涉,让这个人物可敬又可悲的两面完美呈现,更警示人们勇敢追求而不要去盲目的自我牺牲。所谓悲剧,就是要把有价值的事物摧毁。托尔斯泰之后写出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也正是对索尼娅这种在爱情上压抑本性,自我牺牲麻醉的处事进行进一步的否定。
最后尼古拉反而认为索尼娅精神贫乏,玛丽亚也无法抑制对她这个“情敌”本能的恨。索尼娅自己更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成为一副行尸走肉。然而在能看到索尼娅真心和纠结的读者这里,这个人物的美却一览无遗让人为她痛心不已,形成了绝妙的反差和讽刺。这朵不结果子的谎花恰恰因为只能在沉寂中缓缓凋零,方才显得如此凄美和难忘。
找回真我的圣母玛丽亚
玛丽亚的名字涵义非常直白。她在成长过程中也承受了大量的非难和责任。父亲的苛责和“囚禁”让她为了寻求慰藉去投身宗教信仰中,去帮助和宽恕人。她还一直承担起了教育哥哥儿子的责任,让她成为一个内心极其坚强的女性。因此能在战争中挺身而出帮助农民,因此得到了尼古拉的敬仰和感情。
但玛丽亚心中其实一直希望拥有传统女孩的幸福,面对阿纳托利的求婚她更是天人交战了好一番,在认识到阿纳托利的花花公子面目才断然拒绝。但是她的期盼并没有就此终结。随着故事的进行,玛丽亚几个闺蜜也渐渐出阁陷入世俗中和她几乎中断来往,她内心的痛苦也体现出了她对寻常女性生活的向往。这是她一开始对娜塔莎有不满情绪的原因之一,源自于一种嫉妒。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愿意嫁给任何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带着哭泣的嗓音说,“噢,爱一个亲近的人并且感觉到……(她的嗓音颤抖地继续说下去)除开痛苦之外,你竟不能替他做什么,当你知道你不能改变这种情况时,你会多么难受啊。那末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但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老公爵对于玛丽亚的折磨,其实就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过时了,只能把一切发泄在自己最亲近的女儿身上。也只有她不会去反抗。从这方面来说,老公爵也是个可怜无助的,他死前对玛丽亚袒露父爱也是长期愧疚的体现。死前老公爵终于流露真情来向玛丽亚表示自己的真心,长期被他攻击的玛丽亚内心对他有一些愤恨也是人之常情,她也为此非常痛苦。同时老公爵的死终于让玛丽亚从这种挣扎中解脱,使得她得以重获自由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她爱上尼古拉,也是他患难时刻的相救让自己心动,因为他的可贵品质而动情。体现出了真我的心性,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美丽。
"在罗斯托夫走进房里来时,公爵小姐一瞬间低下了头,似乎留出时间给客人去问候姨母,然后,恰好在尼古拉转向她时,她抬起头来,用那明亮的眼睛对视着他的目光。她的动作优雅,十分尊严,面带喜悦的微笑欠起身来,把自己纤细柔软的手伸给他,并且头一回用新的、女性的胸音说起话来,这时也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小姐惊诧莫名地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虽是一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郎,在遇到一个值得钟情的人时,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现。
“也许丧服很能衬托她的容貌,也许她真的变得好看了,而我没有看出来。而主要的——是她的态度有分寸而且娴雅!”布里安小姐想道。
假设公爵小姐此时能够反复思考,她会对自己身上起的变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吃惊。她一见到那张亲切而可爱的面孔,一种新的生命力便占有了她,迫使她不顾自己的意志去说话和行动。她的容貌,从罗斯托夫走进客厅时起,突然起了变化。宛如精雕彩绘的宫灯突然点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这件复杂而精巧的艺术品,突然四壁生辉,大放异彩显得出乎意外的惊人的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容颜也是这样突然变化的。在这一时刻之前,她赖以生存的那件内在的纯粹精神上的艺术品,第一次显露出来了。她对自己不满的全部内心活动,她的痛苦,对善的追求,恭顺、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此刻都在明亮的眼睛里,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温柔面容的每部分闪烁着光辉。"
这一段托尔斯泰的用意很明显,之前描写玛丽亚的其貌不扬和之前体现的神性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里形成反差,通过她来赞颂人性之美能够让难看的容貌也显得熠熠生辉,和极力用神性掩藏自己的索尼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像当初索尼娅在化妆舞会上一样,这里展露出真实自我的玛丽亚也让尼古拉感到心动。
在照顾安德烈公爵时,玛丽亚和娜塔莎的友谊也正是她显露出真性情,而娜塔莎表露出对于世人的关爱,两人彼此理解之后建立起来的。颇有点红楼梦中“黛钗合一”的意思。
故事的最后,和尼古拉结婚的玛丽亚更是敢于对着娜塔莎承认婚前婚后对索尼娅的敌对意识,进一步丰满了这个人物,也完成了她的成长。
索尼娅和玛丽亚不仅都爱着尼古拉,还互为一对镜像。尽管玛丽亚不如索尼娅那样美丽和令人怜惜,但是她的人物历程同样充满了艰辛坎坷,最后的美满也是来之不易展现了索尼娅最缺乏的:展露自我的勇气。正如水浒传中鲁智深的评语:“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一样,很多故事都是讲述主角的成长找回真我。玛丽亚既有圣母化身的神性,在父亲死后又挣脱束缚体现出真实人性,最终才得到了爱和幸福。这应该也是红楼梦原本中薛宝钗的结局。托尔斯泰通过这个人物主要表达的也正是真我的面貌胜过一切物质和精神的妆容。
美与欲的不朽化身海伦
海伦的戏份要少于前三位女主角,和索尼娅以及玛丽亚的互动也不多。但是她给人的印象却非常深刻,她这类角色在文艺作品中也是最为常见的。这个人物的名字和玛丽亚一样涵义非常浅显易懂,就是美丽的代名词。然而和玛丽亚一样,这个人物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全篇对海伦的外貌描写非常多,特别是身体上的细致描写,包括娜塔莎首次与海伦相见时也不禁仔细品味她的美丽。
一个身材高大的长得漂亮的太太走进了邻近的厢座,她留着一根大辫子,裸露出雪白而丰满的肩头和颈项,她颈上戴着两串大珍珠,她那厚厚的丝绸连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好久才在位上坐得舒服些。
娜塔莎情不自禁地细瞧她的颈项、肩头、珍珠和发式,欣赏她的肩膀与珍珠之美。
这里通过娜塔莎的视角注视到了海伦的颈项和肩头,而海伦在书中第一次出场,同样对她的肩头大书特书
名叫海伦的公爵小姐面带笑容,站了起来,她总是流露着她走进客厅以后就流露的美女般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去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她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的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人人微露笑容,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装束时髦的、完全TAN LU的XIONG PU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
这几段对海伦的重点描绘不由得让人想到维纳斯雕像的完美身段,她象征的正是这种不管男女都为之倾倒的美丽和诱惑。
和希腊神话中海伦是个身不由己的薄命红颜所不同的是,《战争与和平》中的海伦属于极富生命力牢牢把握命运,为了自己的欲望无视一切传统道德规范的女人。她表面虔诚地改信天主教只是为了再婚脱离原先的窘境。她也非常懂得用自己的美丽让人臣服来获取自己的所求。从外表和在皮埃尔心中的地位而言娜塔莎和海伦互为反衬,但实际内核上索尼娅和海伦才更像一对反衬。索尼娅一辈子都在牺牲自己压抑本性,而海伦却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欢愉和爱而活。
海伦对于传统社会道德的藐视每一处都有所体现,包括她对宗教的态度也是利用来作为重塑自己形象摆脱情场两难处境的工具。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法律,宗教……其用处是什么,如果这事都办不了!”
在帮助兄弟引诱娜塔莎那里的时候通过皮埃尔的嘴更是直接阐明:
“您终究不会不明白,除开您的欢乐之外,尚有他人的幸福和安宁,您想要寻欢作乐,因而断送他人的一生。
这个角色在皮埃尔以及很多人看来是反面形象,但是与其他几个理想女性相比,她显得更加勇敢大胆。全书海伦不仅藐视和玩弄传统道德,追求本性的愉悦,而且用尽一切手段去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人物结合她所处的年代自然而然显出一种独特的美感乃至让人生出几分敬意,让人能理解为何如此多的人拜倒在她脚下。这句话也显出皮埃尔并不真正了解她的内心。海伦对于爱也是有自己那异于常人的理解,而不是真正的自私狠毒。在皮埃尔和多洛霍夫决斗之后面对丈夫的质问,她并没有加以掩饰而是直白地开口:
“您为什么竟会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和他交往吗?如果您会更聪明,更可爱,我就宁愿和您在一起。”
海伦的死初看起来多少潦草了一些,托尔斯泰如此处理应该是显出她手腕通天却无法战胜天命。从文字揣测似乎暗喻她的放荡生活导致了怀孕。而当时的托尔斯泰又认为妻子和母亲是女人的天职,以此将拒绝承担家庭和妻子母亲职责的海伦“处死”。尽管如此,她的短暂生命还是已经在书中留下了多彩的一笔让人难忘。 不过托尔斯泰也并未对她单纯妖魔化。比如在老贵族和外国亲王之间徘徊,必须选一个结婚谁也不愿伤害时候她讲出了这样的的名言:
“可是我爱他又爱他,不愿使任何一个伤心。为他俩人的幸福我甘愿牺牲生命。”
还有她死后那个为她看病的意大利医生也是因为她的手札而免于被责罚。从这些都可以看出海伦这个人物并不是道德败坏以伤人为乐的恶女,而是无视传统道德准则我行我素,疯狂追求感性上欢愉的奇女子。 娜塔莎是托尔斯泰和皮埃尔理想中的女性,海伦是皮埃尔本心厌恶的妖姬。但是结尾当娜塔莎完全剔除了感性追求等和海伦比较相近的元素后,自然而然也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妇人。如同维纳斯/阿弗洛狄忒所代表的美与欲的符号那样,无论多么让很多人从理性上反感抗拒,都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的元素才让女人美丽生动,才让女人叫人神魂颠倒,更为人的生命注入缤纷色彩。
全篇海伦也是在上流社会混的最好的一个。她不仅美貌动人,而且聪明富有手腕。之前利用皮埃尔的财富和他的无能去在上流社会混迹,还获得大量隐秘信息作为自己的砝码,进一步攀爬上去。托尔斯泰用这个人物也显现出了世道的势利和虚伪。正因为俄国上层社会甚至教会人士骨子里看重的都是利益欲求而不是他们挂在嘴边的道德规范,才造就了海伦能混得这样如鱼得水。实际上哪里的上层社会都是大同小异,海伦这样违反传统道德却在上层社会平步青云的人物也不仅仅在俄国文学中出现。这个人物和她的经历与其说体现出了人性的恶,不如说体现出了人性的真和捅破了传统道德准则的虚伪画皮。
海伦和比才歌剧中的卡门是很相似的,她们除了代表男性无法挣脱的本性,也代表传统社会道德对女性的压抑下一种女性自我疯狂的反扑和对社会准则的挑战和讽刺。这样的人物也一直活跃于人类文学历史之中。因为本我和超我、人性和道德的冲突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这本书里关于海伦的不少桥段都可以在后来的文学影视中找到。比如诱惑皮埃尔和偷情导致丈夫和人决斗的桥段被后人借鉴了无数次。比如好莱坞传奇“瑞典女皇”格丽泰嘉宝的默片代表作《灵与肉》中她被视作“魔鬼造出来诱人堕落的肉身”的女主角菲丽希塔斯就和海伦的人物颇为相似。
1956版《战争与和平》中同为瑞典人的安妮塔艾格宝所饰演的海伦形象上也和嘉宝的菲丽希塔斯有几分像。
这样的决斗更是在《灵与肉》片中作为重要桥段一再上演,将这样的女人直接作为男人无法摆脱的心魔化身。的确,任何时代都有太多男人内心中幻想过这么一个魔女,理性上有再多厌恶却在感性上又无法抗拒。而恰恰是男人对女性的束缚一定程度造就了这样的女人和幻想。所以很多时候,一些男人甚至比女人更理解和欣赏这样的灵魂,正如卡门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出自于男性作家之手。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之后所塑造的安娜卡列尼娜,内核与这本书的四个主要女性相比,和最为反面的海伦反而是最为接近的。因为海伦是这四人中最为极力反抗婚姻和其代表的女性传统职责以及道德束缚的。嘉宝同样两度出演安娜都大获成功,至今还是最经典的安娜卡列尼娜形象之一。这也多少证明安娜和这类人物在内核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安娜无疑是托翁笔下最著名最富吸引力的女性角色,从她身上也可以看出这类寻求自由挑战社会的女性,在被赋予了更丰富的经历和纠结之后可以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和独特魅力。她们更在世界文学史,乃至所有人的心中有着永不褪色和熄灭的鲜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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