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袖

书剑情侠

  清同治九年仲秋，黄昏。
  姑苏城南燕子坞。
  暮色苍茫中，寒山寺的晚钟响过，惊起一群飞燕。炊烟在江南特有的庭院屋檐上冉冉升起，透出格外的静谧祥和，仿佛不久前的硝烟未曾来过。人们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与幸福。
当灯影浮上窗帘的时候，万籁俱寂。风满袖在院中来回踱步，眼里有些忧郁。内屋的桌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少年，鼓着腮帮，正聚精会神地临摹着《曹全碑》贴，虽然笔力稍显稚嫩，却也有模有样。片刻后，他显出了倦意，冲庭院喊道：“师父，我想出去练会儿长枪。您瞧，我的眼睛都快成熊猫了！”
  “好吧，书文。”风满袖怜惜地说道：“今晚的月色很好，你先练会儿，且待为师做几个下酒菜，咱俩好好喝上几杯，顺便也将《世说新语》温一下，你可要上心，不许偷懒耍滑哟？”
  “知道了，师父真好。”少年显然嫌师父有些絮叨，但还不忘讨些口采。在他的心中，师父是谜一样的人物。文采武功自是没得说，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没有功名和家室，纵然被江湖中人尊为名满天下的“江南十八子”之首，也掩不住他身后的凄凉与辛酸。
清冷的月光移上了树梢，舞动的长枪如条条银蛇，直扑苍穹。风满袖轻轻地拍了拍手，少年便会意地跑进里屋。他们之间是师徒，但更像父子，两人已达到了相当的默契。月色朦胧中，师徒二人且斟且饮，甚为欢畅。风满袖借着酒意，高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话间，风满袖感到了一阵劲风从耳畔掠过，抬眼赫然见板壁上现出一把匕首，原来是有人深夜寄简留刀：“今得悉大龙头在京师孤身犯险，行刺曾剃头不得而被逮，将于秋后阳月壬辰问斩于校场，特知会各地洪门分舵，望诸位以大业为重，上下用命，务必前往营救。”
   风满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是林飞羽假冒自己的名义前去行刺，这段时间刚刚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刺马”大案，清廷防范当会更加严密，营救谈何容易。转念又想，这件事情怎么也是因自己而起，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况洪门兄弟向来最重义气，为避免更大的牺牲，非得亲自出马不可！
   在结识林飞羽之前，风满袖是没有朋友的。
   直到现在，所谓的朋友，有且只有两个！
   第一个是酒。
大凡在苏州城内喝花酒的都知道，每天最后一个打烊的肯定是城北的望京楼，而最后一个出来的经常流连不归的就是风满袖，但奇怪的是他从不找楼上的姑娘们陪酒。可见，酒真是他最好的朋友！
  再一个就是林飞羽了。
  林飞羽跟风满袖成为朋友也是事出有因。当年在望京楼有个刀客刁难风满袖，临走时称自己银两被盗，硬说乃风满袖所为，定要他赔偿损失，并召集手下准备大打出手，此时林飞羽刚好进来，见状后，只一招“秋风扫落叶”，便将对方一干人等打得七零八落。两个天涯沦落人坐到了一起。
  据说林飞羽的名字便是取自《诗经》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典故，而林飞羽也恰好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江湖中颇副盛名。
  许多年以后，李书文才知道，师父一生的造化，便是累于这个唯一的朋友林飞羽。两个人注定了要一起分享生命中的精彩与无奈。而所有的悬念，都缘于这个诡异而神秘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天刚放明，风满袖就拉起李书文直奔苏州城北的澜沧码头。此时的苏州城，战火过后，满目萧条。昔日熙熙攘攘的码头上，人影寥寥。北风渐起，水气弥漫在白茫茫的江面上，带来丝丝凉意。
  “师父，有船。”李书文一眼瞅见江心的木船，高声说道。
   风满袖也看见了，他眼睛里闪过一些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直觉吧，平时这船都是停在江边待客的，怎么今天这么奇怪呢。但有船总比没船好，他向船的方向挥了挥手：“船家，今天去北岸吗？”
   船老大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不少，隔那么老远还能应道：“马上来。”
   待到上得船来，两人的心已放下许多。船老大戴着斗笠，随着桨声咿呀，木船向江心的方向驶去。不多时，日头上来了。船老大似乎很健谈，一边划桨一边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小百姓做生意不容易，怕军爷扰事，所以不敢离岸太近。看两位的行头，应该是赶远路，我看一时半会也难到达，小老儿倒带了点小酒，算是给两位壮些行色吧！”
   “谢谢了老伯。”风满袖不忍拂对方的面，接过了酒。
   风满袖不愧是品酒的高手，品酒讲究一闻二看三尝，当然有些门道。看酒的成色就能知道酒的质量。这一看不打紧，风满袖倒是清醒了许多。
  “既然来了，下面的兄弟何不出来，捉对喝岂不痛快！”
随着一声脆响，隔板下腾地冒出一人，船老大也抛去了斗笠。
  “原来是江洋野老两兄弟，为何对我风满袖感兴趣。”
  “我们原来是做水上生意的，近来时运不济，老实告诉你，官家已把赏钱提到十万贯赏你项上人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到阴曹地府去申冤吧。”
   先前的船老大抄起船桨，向风满袖劈面而来。另一人则使出骇人的天魔手，誓要将风满袖拦腰撕成两半。见来者不善，风满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祭出腰间佩刀，明光闪处，手起刀落，天魔手应声而断。失去同伴的船老大束手就擒。只好将两人安然送到对岸。
   初行便受如此礼遇，师徒两人不免多了些小心。
   又行了几日，过了微山湖，便是山东地面了。自古山东乃盗匪出没之地，两人刚饶过井阳岗的丘陵，正准备去旁边的清溪掬水解渴时，眼前的一幕还是让风满袖着实吃了一惊：四个身材高矮胖瘦各异的男子似已久候多时了！
   “老大，这已经是第十二批了，我看，官家是不是该提高赏金了，也不知后面还有多少货等着呢？”四人中的胖子冲高个嚷道。
   “老三，你要是单个儿能搞定这件货，老大我今儿做主，这一次的赏钱全是你的。”高个狞笑道。
   “也许，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就软了哩，哈哈哈……”，矮子叉起双手，轻蔑地怪笑。
   “喂，识相的话，乖乖回去，否则，别怪我们‘胶东四绝’手重！”瘦子发话了。
   “你们什么时候变成了拦路抢劫的土匪，竟然还收官府的黑钱，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风满袖话语中带着讥刺，兀自往前迈步。
   “站住，除了‘江南十八子’的‘乾坤一刀’外，还没有人能唬住我们‘胶东四绝’！现在的‘江南十八子’之首已困牢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哦！”
   “是吗？你们就这么自信！”风满袖继续前行。
   四人见状，一齐亮出刀剑，向风满袖的上中下三路疾刺。
   只一秒钟，风满袖已经闪到四绝的身后，四人都没看见他的刀到底什么时候出的鞘！
  “一般我不杀人，可是对手越嚣张，我的杀意就越大，所以你们该死！”
  “你到底是谁？”四人拼着最后的力气呻吟道。
  “其实你们刚才已经说出来了，我不喜欢做重复的事情。”
   丘陵上多了四具尸体，他们的眼睛始终睁着，也许他们后悔过，但改变不了什么！
   经过半月的行程，两人终于沿着大运河到达了京师。

   比起江南的温润潮湿，京城却是别样的冷肃。不到十月已经下过了一场小雪，位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挤满了看客。他们都是来看杀人的，特别是今天，因为将有一位传说中的大人物要被斩首。
   李书文挤在看客的中间，满眼是人群和正在进行弹压的清兵。不一会，人群骚动起来，监斩官一声令下，擂鼓响了起来。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人们睁大了眼睛，胆小的不敢看犯人的头。
  “午时已到，斩！”
   随着一声锒铛，人群炸开了。
   刽子手没有砍头，而是砍断了犯人身上的重镣。人群中响起了鞭炮声，洪门中人赶到，将鞭炮砸向清兵。现场一时大乱。
   原来，风满袖使了招瞒天过海的妙计，法场借刀，扮做了刽子手，李书文则和其他的洪门兄弟一道，准备好鞭炮做了接应。
   风满袖和林飞羽一道，在官兵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撒腿冲进了人群。两人往山海关方向退去。清廷急忙调派大内高手，一时侦骑四出。
   将过凄惶岭时，两人守在隘口边，待大队的清兵通过时，瞅准最后经过的两人并将其击杀，换上了清兵制服，各自乘了一匹马，星夜兼程向关外进发。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特别的大，天地间白茫茫的连成一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翻越了多少山岭，两人来到了塞外棋盘山下，风景顿时变得别样起来。
   山下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从内蒙古吹来的风掠过田野，雪也开始融化。久违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风满袖和林飞羽又获得了新生！两人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一处遗弃的蒙古包，开始了新的生活。
   风满袖曾经想过此生也许就这样了，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儿子，难道你忘了自己背负的屈辱吗？父亲忠于天国，却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变节投降，自己也成了降将的儿子，他是怎么也难以相信的。
   这天，天高云淡，两人徜徉在林间。林飞羽难得有个好兴致，用自制的弓箭去打鸟。突然，风满袖发现，不远处的山涧边，倏地窜出一只灰兔，便急忙赶过去，再看时，灰兔已然不见。
正当风满袖纳闷的当儿，山涧的另一头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眨眼便到了跟前，只见一个全身戎装的少女手里正揣着先前看到的那只灰兔。
  “是你惊吓了我的宝贝吧，你们这伙粗人！”
  风满袖正要答话，林飞羽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弓箭说道：“是我，你莫怪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怪你们了，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少女不依不饶。
   风满袖注意到少女的装束，问道：“这附近一定有军营吧，我哥俩想投军。”
   少女打量了一下两人，噗嗤说道：“两位一看就有些身手，我父亲是盛京回部大将军，你们就到我父亲的帐下投军吧。”
   风满袖心中一喜，欣然说道：“那太好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
  “哦，忘了告诉你们，我姓沐，名兰芳，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我父亲。”
  “沐兰汤兮芳华，真是个好名字。”风满袖忍不住赞道。
  “这位大哥知道我名字的来历，实在是厉害得紧。”
   就这样，风满袖和林飞羽被延揽进了沐王府。话说这沐王，乃是清初努尔哈赤册封的世袭异姓藩王，也算是一方诸侯了。既然是女儿引荐的人才，沐王当然不会拒绝。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由于风满袖和林飞羽武功卓绝，指点沐王手下亲兵甚为得力，深得沐王信赖，分别做了参将和游击。当时的地方诸侯想扩大自己的财势，对历代流落的宝藏垂涎已久，沐王也不例外。风满袖在适时的时候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太平天国运动失败。曾国藩九弟曾国荃对天京进行了疯狂的屠城和报复，掳走了洪秀全经营了十四年的天国宝藏，但曾国藩在向清廷的奏报中，隐瞒了许多情事，其中包括擅自处死本当押解进京的天国将领。
   沐王在权利斗争中属于慈禧的后党集团，慈禧一向对功高震主的曾国藩颇有不满，在听了沐王进京的密报后，授意沐王积极寻找证据。对沐王来说，风满袖武艺超群，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作了棋子。
   机会终于来了。这年的十一月恰逢曾国藩六十大寿，满朝文武百官纷纷派人到江宁两江总督衙门送礼祝寿。沐王遂决定谴风满袖前往。风满袖本欲效荆轲刺秦王故事，后思虑再三而作罢。
当风满袖再一次站在曾经熟悉的金陵天王府殿前时，心头涌起了故国之思：“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今这里却做了两江总督府的衙门。
   十一月三日中午，已显老态的曾国藩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各地官员拜贺。入夜，灯火渐渐散去，大约亥时，一条黑影在夜色笼罩下潜入了太师府邸。曾国藩正和衣躺在床上，猛然惊觉帐内现出一个人影，骇出一身汗道：“你是谁，何以深夜出现在此？”风满袖扯下蒙面，直盯着曾国藩道：“老贼，你看清楚了，我乃是李秀成的儿子李士贵，七年前我父亲所作的自供状在哪，坊间盛传说你为掩天下人耳目而将其篡改，最后擅自将他在金陵处死，这到底是为什么？”曾国藩定了定神，说道：“我一生杀戮无数，自知必有今日。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对于令尊，我确实存有私心。当时的情况下，你父劝我自立，这是他唯一生的希望，但‘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是我终身恪守的信条。按大清律，如果押解进京，必当凌迟处死，枭首九边。我将他在南京就地斩决，也算成全了他一些。如今我也天不假年，竟凭侠士处置！”听了这番话，风满袖看着这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者，心中想到，就这样杀了他也太便宜他了，倒不如让他受些良心的谴责，或许更合我意。他一刀斫在床头枕上，跃窗而去。
四个月后，曾国藩突发脚麻而亡。
   风满袖重又回到了辽东，那里有沐兰芳在等着他。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沐兰芳便被他那惊才绝艳的文采武功所倾倒，尽管林飞羽也很优秀。
   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虽然风满袖早已厌倦江湖中无息无止的仇杀，向往着回到江南，和小书文一起，书剑琴棋画，诗词茶酒花的相伴一生，但自己已经是身不由己了。他知道，自己和沐兰芳离的越近，无异于饮鸩止渴，纯粹的慢性自杀。而这根药引，竟是来自最好的朋友林飞羽！
   在风满袖看来，从离开江南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走向了不归路。
   林飞羽不知什么时候将风满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沐王。沐王震惊之余，命林飞羽除之而后快。两个昔日亲密无间的兄弟，走到了决裂的边缘。
   雪山之上，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惨烈决斗。最终，林飞羽的强弓折断，赤身坠落悬崖，而风满袖的刀也劈出了豁口，宛如他心口的伤疤。
   狂怒的风满袖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追砍着沐王府的人，沐王身首异处。当他的刀尖落到沐兰芳的头上时，潜意识让他止住了杀戮。这可是他曾经爱过的人哪，只有面对自己的内心时，风满袖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认真地活着。正如那句话说来着：最绚烂处最孤独，最喧器时最寂寞。他想起了那些凝成回忆的日子，曾经美丽的邂逅，回眸的相逢，别离后的转身，都凋落在红尘中！　
   夕阳时，最是断肠人在天涯。一直以来就下意识地躲避着西下的夕阳和夕阳的光芒。躲避纳兰容若“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文字里的惆怅。但目光不经意间就追寻着那即将陨落的光芒，至到最后一缕光隐没于苍茫暮色。
   而这一刻，风满袖在雪峰之上，向着无垠的大海，张开了双臂。雪花在山崖间飞舞，衣袖间鼓满了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羽灵

有老舍《断魂枪》的风韵，还有几分古龙味

lemon

空空空，极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