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诘

风继续吹

刚来家园，发过一篇小说，当作新人灌水，那是我决定不写小说后的最后一篇。
近来颇怀旧，回看之前写过的小说，很幼稚，很可笑，但是，也有些可爱。
怀念那段经常写小说的阶段，真的很可爱，无知者无畏。
现在已不可爱，读书多了，阅历也多了，竟不敢再写小说了。

再发一篇多年前的小说，像上一篇一样幼稚可笑，姑妄发之，以纪念那些可爱的时光。

此篇虽称小说，然却是真人真事，略有润色。

                              （一）
        上海的秋天，凉的太突然。
        忍受了几天的高温，一场秋雨之后，没有一点缓冲就凉了下来。
        气候的突变，让我有点感冒，嗓子也有些疼，但我却喜欢这种突然，喜欢这种没有预兆没有缓冲的突然。
        来上海有一年了，我也已换了好几个工作，每份工作都只是做了几个月，还有一份工作，我竟只在公司呆了三天就辞职了，有些突然。
        我在这家日资企业已经工作了三个半月了，时间算是长的了。
        没错，我又要辞职了，就在今天！
        今天早上一坐到办公桌前，我就开始写辞职信的草稿，写了整整一天，草稿才勉强写完。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干，只绞尽脑汁地写我的辞职信了。辞职可以突然，但辞职信却不能草率，我一定要写的流畅，写的潇洒，写的漂亮。
        可是，写了一天却没写好，我想是因为好久不写文章，灵感枯竭了。
        下了班，我骑着自行车，手里拿着辞职信的草稿，打算回家把它写好。
        我并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在去一个同事家的路上，我的一个同事知道我要辞职了，邀我去她家吃顿饭。
        下班后，她邀请我时，我有些犹豫，因为我跟她并不熟，还有我觉得晚上去一个单身女人家有些不好意思。或许，以上两个原因只不过是给自己找的托辞，而事实上另有其它原因。
        “不用了。”我拒绝道。
        “用的，用的！你马上就要辞职了，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每天上下班帮我拎电瓶呢！”

风继续吹

                                                                 （二）
        来这个公司三个多月，我就帮她拎了三个多月的电瓶，她的电瓶车上的电瓶很大也很重，由于她家离公司太远，耗电量大，每天早上上班时总要把电瓶拎到楼上办公室充电。
        我第一天来上班时，刚好看到她两只手一起拎着电瓶吃力的上楼，瘦瘦的的身体随着电瓶左右摇摆，于是我帮她拎了上去。
        就这样，我进公司的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叫秋诘，是我所在的设计部的文员，就坐在我办公桌的斜对面。
        秋诘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一个字——瘦，特别瘦，让我想到了医院里的人体骨架。
        本来我就不喜欢看到瘦的人，秋诘瘦的让我觉得可怕，她拎着电瓶摇摆着上楼梯的样子让我觉得她还很可怜，于是我担起了每天上下班帮她拎电瓶的任务。
        拎了一个星期的电瓶，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同办公室的其他男同事都不帮她拎，而且每次我拎时，同事们看我的眼光很奇怪。
        “以前没有人帮你拎吗？”我忍不住问秋诘。
        “没有。”
        “为什么？”
         秋诘没有回答，发动起车子走了。
        虽然心里有疑问，但我以后也没再问过，也不在乎同事们奇怪的眼光，我知道我做的事没有错，我问心无愧就够了。
        上班时，中午吃完饭后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休息时，我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面，反而喜欢坐在大厅里一个专供车间工人休息的地方，和这些车间工人一起聊天儿，因为我觉得跟办公室的同事聊天，总不如和这些人聊的痛快，聊的真实。
        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和车间工人一起聊天儿，秋诘也总是在吃完午饭后坐到这里，从他们的聊天中我发现，她和工人们已经很熟了。
        工人们青一色的男人，很明显秋诘是他们的活宝，因为每天中午有秋诘在，大厅里总是十分热闹。
        没想到秋诘瘦瘦的身体里竟还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聊天时，她的声音最大，笑声最响，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粗话，面对着工人们的荤玩笑，她也会毫不顾忌地回击，偶尔有办公室的职员经过，总会用轻蔑的眼光瞟她一眼，扫我们这群人一眼。
        我倒是欣赏秋诘的这种真实。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同事在背地里议论秋诘，她们称她为“贱货”，我大致听明白了她们议论的内容，她们说秋诘是靠和老板睡觉而拥有这份工作的，而且老板还经常虐待她。
        世间的事是很难辨清的，我也不想辨清，是流言也好，真实也好，我懒得去求证，我还是帮秋诘拎电瓶，还是和工人们聊天儿。
        在日资企业里的工作压力很大，但是我不怕，因为我表现的很出色，然而，无奈，日本老板总是挑我毛病，有时还在别的员工面前给我难堪，我很郁闷，每天只有中午在和工人们聊天的半个小时里，我才能得到些许的快乐。
        从每天的聊天得知，秋诘从小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生活，后来她母亲得了疯病，母亲被带到精神病院那一年，她初中还没毕业，她放弃了学业，离开了家，过起了打工者的飘泊生活，几年里一个人走过了好多的地区，到上海也已有三年了。

风继续吹

                                                           （三）
        我最终还是接受了秋诘的邀请，决定晚上去她家吃饭。
        我和秋诘都非常喜欢吃辣，自己做饭时总是无辣不成菜。
        秋诘说她最拿手的是水煮肉片和尖椒肥肠，我说刚好我最喜欢吃这两个菜。
        秋诘把她家的具体地址告诉我，说她骑电瓶车快，先回去准备，家里还有肉和肥肠，让我骑车慢慢走，顺便去菜市场买些辣椒和小葱。
        我骑车走到菜市场，进去买了辣椒和小葱，还买了条鱼。
        出了菜市场，天竟阴了下来，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没带雨具，把手里的草稿卷在一个塑料袋放进口袋，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刚好到秋诘家楼下，雨就下了下来。
        上到她家所在的楼层，找到门，按下门铃。
        门开了，当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的秋诘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愣住了，不敢进去。
    看到我的样子，她笑了笑：“噢！不好意思，我习惯了一回家就打扮成这样，失理了。如果你不适应，我去换了。”
        “不用了。不过你穿成这样，做饭时不妨碍吗？”
        “不妨碍，习惯了。”她接过我手中的菜，“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做饭去。”
        中等大小的卧室，布置十分简单，一张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台灯、一本《红楼梦》，一台电脑，一台电视，电视柜上放了一套陶瓷茶具。
        打开电视，除了选秀的，卖药的，剩下的就是垃圾电视剧，我只好拿起那本《红楼梦》胡乱翻了起来。
        过了不久，饭好了，很香，很辣，很好吃。
        可能饭太好吃了，我吃的太专注，半天我们没有说话。
        秋诘先开口了：“羡慕你，可以辞职。”
        “羡慕？”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一定听过别人背后议论我什么吧。”
        “嗯？”我有些意外，抬起头，“噢。流言而已，我不当真。”
        “是真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她突然盯着我。
        我不知所措：“你……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秋诘没有回答，低下头吃饭了，嘴里喃喃的：“真羡慕你，羡慕你……”
        气氛有些尴尬，我匆匆吃完：“谢谢你的饭，很好吃，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怎么？你也像他们一样瞧不起我！”秋诘不高兴了。
        “不……不，不，我……我没有……”
        “那就喝杯茶再走。”
        我只好坐下来看她烧水泡茶。她好像是懂茶的，泡茶的程序特别繁琐，白色睡衣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因为瘦，所以睡衣显得格外宽大。
        茶终于泡好了。
        “你也可以辞职啊，可以摆脱现在的生活。”这次倒是我先开口了。
        “我初中都没毕业，十几岁就出来闯，中间多少的酸甜苦辣，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竟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秋诘继续说，“辞职？现在就连干体力活的普工都需要高中文凭，辞职后，我能干什么？”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
        “我很贱是吧？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
        “不……不，我……”我又一次不知所措。
        “唉！小弟啊，你还年轻，有些事……唉，你不会明白的。”
        这次轮到我不高兴了，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小，说我年轻，我反问道：“你很老吗？”
        “老了，过几天就三十了，没人要了。”
        “三十并不大啊，怎么会……”
        “怎么会？你要啊？”秋诘反问。
        我一时语塞，十分尴尬。
        看着我的窘态，秋诘突然哈哈大笑，就像中午聊天时那样笑，笑的很响。笑着笑着，突然又哭了起来，哭的声音也很大。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她及时停止了哭泣。
        “阿弥托佛，阿弥托佛。”她竟念起了佛号，“我是信佛的，怎么可以这样，阿弥托佛。”
        “信佛？”
        “佛告诉我，要放下执著，放下执著……”她又念叨了起来，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十分虔诚的样子。
        我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那个……茶也喝了，雨也停了，我该走了。”
    “不送了。”秋诘仿佛入定了，眼睛都没睁开。
        走到楼下，我回头看了一眼楼上，黑夜之中，我看到了站在阳台上的秋诘，宽大的白色睡衣被秋风吹的呼啦呼啦直响，像一面迎风的旗子……
                                 
                            （四）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递了写好的辞职信，下楼办手续时，对面走来了瘦瘦的秋诘，她双手拎着电瓶摇摆着上楼，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与她擦肩而过，这一次我没有帮她拎。
        2006-9-14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