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红梅
唐开元三年,士人叶之翔一日宦游归来,途经扬州瘦西湖,但见山势高峻,烟波粼粼,美不胜收,遂移步虹桥,口占一首:“鹰岭郁岹峣(tiáoyáo,高远的样子),龙宫锁寂寥。”反复吟咏,竟不得下句。忽闻桥下有人朗声应和:“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叶之翔一听大喜,于是把全诗缀成。欲再寻时,惟见一人一舟顺风东去,湖面上笛声清幽,渐行渐远。叶之翔奇道,莫不是故人么?打听之下,方知竟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楚洛寒!
在叶之翔看来,这位故人当年堪称“诗坛俊彦,士人领袖”,乃是何等潇洒倜傥的风流人物,如今却要流落山野,漂泊江湖,他究竟在回避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回答。他不甘心以这样的方式来谢幕人生,但是往日种种让他的心备受煎熬。他能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在变冷。而曾几何时,这颗心是那么火热,那么激情万丈。回首这一生,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却像这天边的晚霞一样,终究要归于云烟。残阳如血,落日熔金,一抹余晖留在了船舱,身后群山起起落落,楚洛寒眼前的所及,化成了一副流动的画卷。
三十五年前,正值大唐永隆元年,生活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幸福的,因为唐王朝刚刚经历二十多年的贞观盛世,物阜民丰,长安城里到处是一派歌舞升平,生意盎然的繁华气象。然而,二十二岁的青年楚洛寒,似乎与这一切不太协调。
入京应试的楚洛寒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以湖广安陆府头名乡贡的身份参考,仅仅因为没给主考二十两纹银好处费而名落孙山,而同年的叶之翔和崔应玄等却榜上有名。此刻他们肯定在京城大摆琼林宴,说不定还去了雁塔留名呢,自己总归是没有心情去捧场。听闻东都洛阳即将举行牡丹花会,正好借此疏解满腔愤懑。楚洛寒没有多想,单人独骑,打马直奔东边洛阳而来。
不几日马出潼关,迎面便是豫陕交界的黄河风陵渡。初见那种万马奔腾的壮观气势,即使自小在长江边打滚的楚洛寒,也深深为之震撼。他甚至萌发了这样的念头:若能效春秋“商山四皓”在此地隐居,平日里没事看看黄河,闹中求静,不啻是桩美事。正陶醉呢,忽听身后马蹄声碎,转头一望,但见黄尘滚滚,大队人马簇拥着紧紧追来。前面一个白衣蒙面人眼看着就要陷入包围,楚洛寒来不及细想,掉头纵马,迎着那人疾驰而去。
快到那人跟前,楚洛寒打了一把手。只见白衣人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直接掠在了马背上。“不要回头,快向东南方走!”楚洛寒这才注意到来人竟是一个女子。但见她一身锦衣,头枕方巾,手持青钢软剑,身手自是十分矫捷。不过听她的话音较为低沉,应该是受了内伤。冷不防一枚响箭在楚洛寒耳畔呼啸而过,他赶紧笼了笼马辔,连刷了几鞭,还好追风马是西域良驹,眨眼间已去一二里地,这样约莫行了半日,追兵早已远去,过了函谷关,便是陕州(今三门峡市)地界,而背后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昏过去了。
早就听说陕州这地方自古盗匪横行,果不其然,好不容易在市面上找了个“云来客栈”,胆小的店主才给开了门。楚洛寒把马栓在后院,扶着女子进入店内,也顾不上吃饭了,向店主要了间上房,安排停当后,独自要了壶陈年杜康,往黄河古栈道缓缓而来。
面对着浩瀚黄河和故道,楚洛寒一路上的风尘劳累一扫而光。他沽了口酒,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
         既托寰中赏,方承膝下欢。          遨游灞陵曲,风月洛城端。       且知无玉馔,谁肯逐金丸!
“好诗!”楚洛寒一愣,竟没发现背后有人。一看之下,这不正是那白衣女子吗,只是打扮与先前大为不同:高高的云髻映衬着廖娜的身姿,英武中透着些许妩媚。楚洛寒正在惊诧之中,白衣女子盈盈一笑,说道:“公子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文雪骊这厢有礼了。”“在下楚洛寒,不知姑娘何以被强人所追?”文雪骊道:“我本奉家师之命,去长安联络会众,不料路上有叛徒出卖,情急之下和师兄走散了。”“那令师尊是?”“我师父乃是南朝文佳皇帝陈硕真的妹妹,在洛阳建立了大齐总坛,陕西山东和江浙一带都有我们的分坛,现在师父一定很担心我。”楚洛寒连忙说道:“正好我也要取道洛阳,明天我们就一起出发吧!”
第二天到得洛阳时已近中午时分,第一次领略到东都的繁华,楚洛寒徘徊在洛河边竟有些恋恋不舍了。陈留王曹植的《洛神赋》犹似在耳边响起,人生如梦,何如在梦中沈醉!沐浴在五月的流光中,文雪骊问起了楚洛寒:“楚兄,你的理想是什么呀?”楚洛寒笑了笑说:“这个不可一概而论,要分乱世和盛世来说。不过,我倒是希望能做到范蠡那样,辅佐越王复国,功成身退后能和西施同泛五湖而去,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呀!?”稍顷,楚洛寒转头去问文雪骊:“不知文姑娘你有何见地,楚某愿闻其详。”文雪骊幽幽地道:“我比较欣赏三国时的蜀国丞相姜维姜伯约,他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牺牲精神,以及英雄末路的凄美挽歌深深感染了我。”楚洛寒料不到她一个女子说出这番话来,他自离家以来别说是女子,就是同年的那班士子又有哪个有这种担当呢?!他接过文雪骊的话说: “看来文姑娘和在下一样,比较喜欢项羽这种历史上的失败英雄吧?”文雪骊正色道:“只要我们齐心一力,失败决不会属于我们的!”两人谈了许久,见日已薄暮,便相伴往白马寺大齐总坛行来。
当二人到达白马寺时,却见山门一片狼藉,显然是有人趁隙偷袭了总坛。“师父,你怎么了?”文雪骊一见师父撑倒在石壁上,哭出声来。可怜文雪骊从小家门惨遭不幸,师父一手把她拉扯长大,她的痛苦无以言状。师父慢慢地睁开眼睛,拉过文雪骊的手说:“雪儿,为师遭此暗算,离大去之期不远,希望你能光大总坛。”顿了顿,她继续道:“一直以来,我有意隐瞒着你的真实身份。其实你是前朝北周武皇帝宇文泰的直系后裔,后将‘宇文’改作‘文’姓,才得以保全血脉,另外,武皇帝赖以立国的《府兵纪要》也下落不明,你一定要兴复故国啊!”说完就咽气了。文雪骊好似过了一个世纪,她的表情已经出离了悲伤。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尤其是对于那些有所担待的人们。楚洛寒和文雪骊再一次相见已经是武周时期。而在这之前的几年中,武则天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激起了江湖士人的同仇敌忾,楚洛寒更是以士人领袖的身份举起了反武义旗。同时文雪骊的师兄方虞山通过了武举应试,文雪骊也因才华出众,办事得力而被武则天延揽进宫做了女官。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楚洛寒闯进了武英殿,他质问文雪骊:“你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了吗?”
“我没有忘,在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我哪怕再努力,也无法实现我的理想,而大圣皇帝让我更接近了自己的理想。何况她建立的武周也就是南周,和我先皇北周同出一系,也算是间接实现了我的理想吧。”
楚洛寒很为难,他承认心中还有文雪骊的位置。这么多年来,温冰儿,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始终在等着他,哪怕他不能衣锦还乡。可是楚洛寒注定是一个漂泊的人。当他举起剑和文雪骊对决时,文雪骊没有避让,她的眉心霎时染上了一朵梅花,鲜红的血和着她所有的怒,一齐向楚洛寒压来:“楚洛寒,你竟然刺我,你走吧,我们从此恩断义绝,再见即是陌路人!”
楚洛寒走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雪骊,不管你承不承认,其实我和你是同样的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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