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与侠与人文

风过无痕亦无影

 

 

 

  宁可无武,不可无侠。──梁羽生

  武侠说着叫武侠,实则是两个方面的东西的结合。武是个手段,侠是目的或者叫做内在之精神。

  原始粗糙的侠思想大约就是墨侠,秦汉之间有游侠,不过这些侠的内涵和后来被各种文艺作品构建出来的侠精神毕竟不同。好勇任侠之人,多半后来只是个豪强,终究只是个中性的概念。至于后来内化于中国精神的侠,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绝对压倒性的向理想的气质,这种气质的构成与其构成过程都是复杂的。

  墨侠总是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当然是侠之精神,不过配合在墨家此精神下的一整套宗教化的严格控制系统总是少了几分自由亲切的意味。李泽厚认为墨家思想其实并未断绝,而是在古代各种农民起义活动中表现出来,这点是有见地的。被尊为武侠小说始祖的《虬髯客传》的主角虬髯客,其实正是一个民间有起义之志的领袖。《水浒传》虽然算不上武侠小说,但是总体还是一个农民起义的背景。墨侠精神是最初侠内涵的主体,这点毋庸置疑,它在广大下层人民心中形成了一种极端个人化的侠崇拜倾向。墨家虽然名义不传,不过这种精神毕竟还是在各种故事传说中保存下来了。

  但是这种极端的个人之侠,毕竟太过强调个人的传奇力量。当传奇的身份只能被天子垄断,这种侠必然要缺位。这个时候另一个传统──儒家──便对整个侠文化做了创造性的拓展。

  一来,儒家精神扩展了侠行为的领域。不仅仅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是侠,不仅仅武斗是侠,不仅仅保家卫国是侠,能够全德尽义,便是侠。于是乎我们可以看到,真正千古留名被认为是侠士的,未必都是武艺高强的侠客,未必都是懂得守御之术的战争英雄,反而如一些文士,都可以贯以侠名,或是明显具备侠的精神。例如人们耳熟能详的《三侠五义》,这可算是第一部成熟的武侠小说(也有人认为只能算侠义公案小说,但是我认为可以算作武侠小说),其中南侠展昭、陷空岛五鼠之类的形象自然都是武侠形象,但是放眼整本书,侠义精神的最高体现,却竟然是个文弱的包拯。就人物塑造而言,包拯绝对不如白玉堂丰富,但是包拯不需要丰富,他只需要铁面无私为民请命就足够了。这一方面扩展的意义,还有将传统墨家与游侠的“强力”与“侠”分离,从而使侠文化真正独立。

  二来,儒家精神提高了侠内涵的内在精神境界。这种拓展至少自孟子就开始了,顾颉刚认为孟子不是单纯的儒家,也受到了墨家的影响,这个观点值得商榷,我以为他是以当时扩展过的墨家精神看孟子,实则这种所谓墨家精神本来就是儒家背景关照下的。孟子对侠的扩容就是“大丈夫”观念,现在人提到侠,自然都要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否则哪里配称大侠?大侠不仅仅要奔走利天下,个人还要有极高的道德人格。虽然不必是个高大全的完人,但是大义面前决计不能颤抖。当然,对内在精神的关照,某种时候也容易有偏差。此处举明末东林党人为例,虽然他们的实际行为可能有极大的问题,但是那种铁骨铮铮的精神毕竟还是侠的。而从另一方面讲,虽然他们的行为有侠的精神,但是行为却很可能是有问题的。

  当然,儒家的一整套秩序精神,和侠似乎有一种内在矛盾。这个时候道家的思想确实需要起来补充。说实话,与近现代人侠观念最像的,不是儒墨,反而是庄子一脉开出的道家。《庄子》里面《说剑》篇,正是个好例子。里面说三种剑,虽然具体内容未必合适,但是其分明阐述了侠的三种境界。至于李白《侠客行》里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正是道家看似无为精神下的内在反动。近现代侠文化的构建,正是需要道家和道教的东西的,特别是和武侠联系起来的时候。

  从近代武侠小说的所谓内外功分野中,侠文化的丰富内涵可见一斑。武侠人物需要三方面的东西,内功、外功和灵魂。我以为,理想的武侠人物,外功是墨家式的,内功是道家(庄道)和道教式的,而灵魂应当是儒家(思孟之强调内在精神之儒)的。外功是守御之术,是狭义的实效功利的武;内功是支持外功行动的,有时候需要超越性的存在和灵活的精神;灵魂应当是高昂的,智仁勇兼备的大丈夫式的。一个只有内外功夫的人,无法判定他的性格,倘若有着低劣的品德,则就必定是坏人,其中只有外功的是喽啰,内外兼修的就是大魔头。一个只有外功和高昂灵魂的,则是可爱的热血匹夫。一个只有内功和高昂灵魂的,一般是有出世情怀而未出世的隐者或方外高人。而至于只有外功的,就是无脑莽夫,有时可爱,有时可恨。只有内功的,则是不确定因素,倘若有最高关怀的,自然演化出宗教隐士之类的人物。一个只有高昂灵魂的人,则是热血之人,但是多半会因过度的热情而难得善终。

  倘若从只有一样的人中选出一个来,哪一个更符合侠特征呢?是最后一种。这也是新派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的经典论断,对于武侠小说,“宁可无武,不可无侠”。这种侠精神应该是内化性的,不应该单纯的停留在灵魂之外。

  当然,以上讨论是肤浅的,因为用了过多门户的东西。实则,整个侠文化是一整个整体,这样分开梳理是有问题的。就像内外功到了化境硬要区分,只怕是不可能的。而一个没有高贵灵魂的人,又哪里有成大功夫的毅力呢?

  就整个侠文化的整体来看,今日的侠文化已经变味了。自从武侠小说重新强调武和侠的联系,侠随着武的变质而变质了。用个时髦的词,我管它叫侠的异化。这种异化的产生,当然也有很多因素,这里只简单描述。

  侠的异化,表现在武侠的异化。武侠的异化,来自于“武”观念的异化。武的异化,在现代的具体表述无非就是,武由一种实现侠的手段,而变成了一种目的。单纯的武我个人认为他也是有如艺术哲学文学有其独立的极高的价值,但是和武侠放在一起的武,有其特殊含义。但是,这种武,在六十年代末至今,已经渐渐变质,突出表现在武侠作品里。六十年代的正统武侠作品里面,再高明的武侠人物,终究还是靠个人的武力的提升。武侠人物,一身一双拳头就够了,什么神兵利器,倒也无所谓。不过,之后,人的主体性被武取代。神兵利器武功秘籍的效果大大提升,乃至可以让人一夜飞升,武艺平平的人跳悬崖见秘籍得到神兵利器传功而逆袭之类的桥段屡见不鲜。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武林,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什么整个江湖圈的人物疯了一般地追逐争夺一个武功秘籍,这些物的价值凌驾于人之上,被人追求,于是乎对物的追求取代了侠,人由可以以武为手段的主体,变作了武的工具,而武本来是侠的手段,现在却也凌驾于侠之上,这就是我说得侠的异化。武侠小说和电影一致的价值取向变成,只要武力强,哪怕是恶人,也可以得到其地位,这不可谓不是当今社会的小缩影。影视作品以炫目的光影特效替代人的双手,本来以人为主体的武变成了以武为主体的人。我可以打趣地称之为由这是人向工具的异化和堕落。这种堕落无非是两种出路,一是像今日许多无聊垃圾毫无营养的网络小说一样,改造成被工具奴役的主体不短更新工具并不断把自己变成工具,最终把主体能动性交给超越性的存在,比如人格神。二是消亡沉落。这其实也正是文化发展的两条线路。

  不过我是愿意它开出第三条路的,虽然现在看来希望已经渺茫了。但侠精神的内涵毕竟还在那里,也不可谓完全没有希望。这或许也不单单只是侠文化一个层次的问题,侠文化本来也是在整个中国文化系统里面的。我曾论断,只有中国人才能写作真正有武侠精神的武侠小说,至今我仍旧坚持这一判断。武侠应当是超越骑士和武士的精神,可惜现在已经连此二者都不如了。

 

(校对:天宏云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