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谁与付吴钩──羽生五公子

燕歌未断塞鸿飞

 

 

 

  古龙先生曾总结过他笔下的三公子,即“铁血公子”铁中棠、“踏月公子”楚留香、“六如公子”李寻欢。这些人自然大名鼎鼎,个个都是古先生笔下颇有魅力的角色。然而,若论“公子”一词,则铁,李二人失之远矣。其实古龙笔下多的乃是浪子,而非君子。古先生那孤冷苍凉的笔调,赋予了那些浪子孤独的灵魂,读来便也格外动人。金古梁三大家中,金庸是质朴中带着豪气,古龙是不羁中透着悲凉,而梁公则是温文中更添一种逸兴飞扬,带着书生报国的少年意气。有人说梁公的江湖,是士大夫不得已的沦落,草莽风霜难掩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吾深以为然也。“公子”实在更适合梁公笔下那些纵情任侠,书剑客天涯的翩翩少年……

  吟到恩仇心事涌,飘零琴剑泪痕多──李逸
 

  从来没有一本书像《女帝》这样,带给我如此多的心痛与哀伤。家国恩仇,爱恨痴缠,身世浮萍,命运纠葛,满纸的悲凉,满腔的欲哭无泪……多少次,想重新翻开《女帝》,却再也不忍读下去。仿佛已经成了心底一个不可触碰的角落,每一次想起,便有一种忧伤渐渐弥漫开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这句诗,檀羽冲吟过,李逸也吟过。《诗经》中的黍离之悲,一旦成为现实的故国之思,便透着不可抑制的孤独与绝望。同样的王孙落拓,同样的怅惘恩仇难自解,檀羽冲因为特殊的身份与追求,往往有着更多的徘徊矛盾,难以自决。而李逸从一开始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复国。
 

  然而,这场复兴之路谈何容易。“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李逸所有的,只是一个李唐王孙的身份罢了,他以什么来与武则天君臣抗争?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带着悲壮色彩,而他,只有坚持走下去。所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李逸用他的生命来做这一场豪赌。
 

  所以初遇婉儿时,纵然碧野晨风,春光明媚,他的琴声却是那么的悲凉。弦弦掩抑,声声哀思,愿怀无托,恨满金徽!“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婉儿之冰雪聪明,当然理解了这一份难明的幽恨,一曲鸣骑铮铮的《从军行》,一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道尽了身世的血泪之痛和以死复仇的决心。“书生许国成何事”,李逸此时,是喜,是悲?
 

  大凡梁书的那些失意的少侠,总喜欢装作文弱书生,来戏弄一番心仪的佳人,张丹枫如此,铁镜心如此,李逸亦如是。殊不知,这一番任性疏狂,却换来一生的梦断痴绝。张丹枫为了云蕾“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铁镜心为了于承珠天南地北相随,空负一腔深情;李逸也终是为了婉儿,意冷心灰,一世伤心,王图霸业随流水……绝世才情,立志称量天下的婉儿,多愁感明主,钦服于武则天的伟略雄才,放弃了血海深仇,也放弃了毕生的挚爱。李逸与婉儿,终是人散天涯,山高水阔不相逢。
 

  《女帝》全书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武玄霜,那个花间舞剑,仗剑护花的女子,如画般的明丽俊逸,眉宇之间却是英气逼人。“峨嵋金顶英雄会,青剑红绸女侠来”总觉的这是一位来去如风的女子,潇洒从容不输于男儿的胸襟与豪气。可是,碰上李逸便是一生的劫。“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千里护送,琴剑相酬,不为谬托知己,偏偏爱恨两难。她与李逸,隔着国恨家仇,隔着整整一座大唐江山,这道沟壑太宽,九曲黄河容易渡,心里的天堑才是最难。李逸放不下,玄霜又何尝不是柔肠百转,梦断神伤?两代师徒,命运何其相似。裴琼香与公孙炯,明明相爱,却偏偏不能相守相携,尉迟炯的偏执,裴琼香的痴心,是太迷醉还是太清醒?夏侯坚一生痴恋,满腹辛酸柔情都只凝为一句“不可说,不可说”“如之何,如之何”朋友之间的情谊或许未必弱于夫妻之间的深情,夏侯坚用一生来实践这一句话。然而,这份岁月积淀下来的情谊,早已不是当初那份黯然心动、刻骨铭心的爱恋。年少时的魂牵梦萦,脉脉柔情不曾忘怀,眼前已是物是人非,只能咽下心底的泪,轻叹一声往事如烟啊!
 

  百尺悬崖,李逸的纵身一跳,是他人生的另一个分水岭。前半生的他,纵然是王孙落拓家国恨难平,至少是意气风发,渴望建一番雄图霸业的少年。然而此刻,已经消磨了全部的年少热情,故国不堪回首,往事悠悠且随风,只愿一死,来解脱这爱恨纠缠的一生。
 

  可是,他的痛苦并没有就此结束。谷底余生,长孙均量的临终许婚,他接受了生命中的另外一个女子──长孙璧。前有婉儿,后有玄霜,对于长孙璧,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曾动心。可他怎忍拒绝一个垂死的长者的遗愿,何况还是一位为了李唐王室忠心奔波的人!于是,才有了天山十年相敬如宾的日子。李逸虽然不爱长孙璧,他毕竟是敦厚的,善良的,长孙璧不曾惊艳他年少的心,却陪伴他度过十年的山居岁月。十年的寂寞时光,在他最失意落寞的时候,两个人的想守相携,早已将心底埋藏的情,融化在细水流长的日子里。只是岁月匆匆,苍老了容颜,何曾带走昔日刻骨铭心的眷恋?长孙璧虽好,毕竟不是倾心爱恋的那个人儿,曾经沧海,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每一个无眠的夜晚,独立冰峰,怅望明月时,不知道想起的是婉儿还是玄霜?
 

  一直不喜欢长孙璧。这样的女子,若遇见一个爱她的人,可能会有一世平凡的快乐。可是,遇见李逸,明知道他的不爱,却偏偏不愿放手。她不愿离开李逸,她知道自己会伤心会难过,她只想留住李逸。她嫉妒婉儿嫉妒玄霜,怕她们把李逸从身边夺走。这不禁使我想起《我的娜塔莎》中得纪子,一个日本护士,却爱上了一位中国军人。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两心相悦的爱人,仍是要苦苦痴缠。甚至因为嫉妒想要杀了自己的爱人。她的爱不可谓不深,但实在也太可怕。长孙璧没有这么扭曲,但她们却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她们的理由是我爱,所以你必须是我的。我那么爱你,你怎么可以还爱着别人。可是爱情是没有道理的,它并不是等价的交换,很多人的付出是没有回报的。情到深处无怨尤,你的幸福即是我的快乐,这是玄霜的爱,教人怜惜,亦教人敬佩。长孙璧和纪子最后都得到了她们所爱的人,然而最后都是不幸的结局。长孙璧十年的患得患失,纪子的心灵折磨,终于满身伤痕,情误一生。
 

  “塞外相逢痴成恨”,短短一语,道尽多少难言的悲欢。天山绝塞,两个痴情女子的相对无言,激起心底几多波澜。玄霜的到来,打碎了长孙璧编织的梦。梦醒时分,分外凄凉,十年一梦枉断肠。玄霜早已无意相争,长孙璧却不能不暗然心惊。“万里西风瀚海沙,天涯何处是我家”,一首诀别诗,两行伤心泪。忘不了长孙璧怨毒的目光,如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自己的心,最后竟不知道是爱,是恨?她黯然离去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是不相信李逸还是不相信自己,抑或是玄霜?这样的选择,真真是悲哀。
 

  李逸的悲剧实在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李唐王孙的身份,带给他的只是江山依旧在,故国不堪回首的耻辱,倾心恋慕的两个女子,都是相爱不能相守。落魄江湖,天山行侠,依旧避不了各种利益的纷争。九死一生寻回爱子,面对的却是与妻子的天人永隔。婉儿出嫁的礼乐生中,一生的回忆涌上心头。这一生何其有幸,结识了婉儿与玄霜两位奇女子。玉女量才,女英护花,婉儿的诗才绝世,玄霜的飒爽英姿,知己红颜,夫复何求?这一生又何其不幸,盛世王孙,偏偏命途多舛。一夜之间,风云变色江山易主,李氏一族,尽遭屠戮,该有多坚强的心,来面对这斑斑血泪,白骨如山?这一生,爱的,不爱的全都失了。矢志复国,却不得不承认武则天是一位出色的皇帝。与长孙璧患难相扶的亲情,终于伴着长孙璧的离去而长眠。面对玄霜,只能留一句情深负红颜……
 

  当玄霜携着李逸的幼子渐行渐远,只留给裴叔度凄迷望断的背影,《女帝》已经结束了,这段悲剧还没有谢幕,那些难以诉说的悲伤依旧在继续。我想,我还是喜欢李逸的。怀着一份兼济天下之心,却从来不曾因为失意落魄而选择独善其身。他太善良,不适合做一个政治家,这恐怕也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然而,天山剑客,惩恶锄奸,将心中的悲痛深深埋下,一心去拯救他人的苦难,这是历史上多少王侯将相所没有的悲悯之心与济世情怀。他是真正的心怀天下。天山冰雪,终是记录了这一段传奇。

  我今湖海飘零去,嗟君此别意何如──檀羽冲
 

  想起天骄,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一个孤独清绝的背影,和伴着冷冷的月光幽幽吹起的箫声。一曲哀怨凄怆的“凄凉宝剑篇”,如垄头流水的声声呜咽,如枝上杜宇的泣血哀鸣。一句句,一声声,日暮秋风起,吹箫到天明。
 

  初读《狂侠》,满心期望的都是狂侠与魔女的相遇。名士佳人,金盒定盟,红豆寄情,接下来便该是相见倾心,携手江湖,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了吧?故事似乎就要这样平淡下去,然而泰山绝顶的刀光剑影里,一段荡气回肠的“蓬莱魔女遇天骄”,如异峰突起,让这波澜不惊的故事,从此波汹浪涌起来。
 

  泰山之颠,五大夫松下,完颜亮志得意满,立志挥兵南下,牧马中原。扬扬得意之色,早已激起魔女的一腔义愤。宝剑拂尘,誓诛贼首。名山腾剑气,天罡势正长。直杀得完颜亮君臣胆战心寒,相顾失色。千钧一发之际,却又生了变故。完颜亮一句“你未免太骄傲了”,点出了来人身份的不凡,而举手之间便能打落魔女的玉簪,然后从容拾起,离开,以魔女的功力,竟会浑然不觉,武功之高,由此可见。同时梁老又以侍卫之口,突出了一个神话了的天骄,一个武林的传奇。天骄最后的离去,也加深了这种感觉,仿佛缥缈游龙,矢矫天外。只是,无论别人的评价是多么的精彩,我始终认为这是天骄一次失败的出场。在后来回味《狂侠》时,无论如何不愿将此时的天骄,与后面的形象联系起来,或者说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天骄。彼时的天骄,抛开一个武功绝顶者的身份不谈,倒是更像一个酸腐的文人。看他奏琴、摔琴,对着魔女时而痛哭时而狂笑,说起来也不过是和张丹枫初遇云蕾时的哭笑一样,有着更多的表演性质。七条弦上五音寒,高山流水,千古知音难。既是知音难觅,一掷千金又岂能为豪?钟期既殁,伯牙摔琴,为不负知己。那么天骄又是为了什么?钟期听出了伯牙曲中高山流水之志,天骄琴中的身世孤伤之意,魔女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却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宛转忧思。他问“你为什么管我?”,他叹“天下之大,果然没有人关心我。”,大抵人之相交,往往白头如新者多,倾盖如旧者少。既然有意相识,为什么不肯放下执念,求一次倾心的相遇。所谓魏晋风流,所谓放浪形骇,都不过是文人士子的一种逃避罢了,阮籍歧路之悲,终究不如刑场上的一曲广陵绝响来得痛快。如此,何须故弄玄虚,拒人以千里。
 

  可是,纵然我曾有过太多的不满意,太多的摇首叹息,厚厚的一本《狂侠》读下来,最终记住的,不是那个弹剑狂歌的湖海一书生,而偏偏是这个只堪书剑琴棋消永日的人间惆怅客。为了他的痴,他的痛,他的才华绝艳,却一世伤心。当完颜亮的头颅终于被武士敦割下,当柳清瑶终于牵着华谷涵的手,盈盈一笑,仗剑天涯,他是该如何将心中的苦痛咽下,从此江湖草莽,庙堂高阁,去做一个檀贝子、檀大侠?
 

  也许最初的时候,他也曾有过一腔报国的热情,也曾想过以一身的才略,换一个马上封侯,堂上拜相。可是,他的武略,他的文才,在以杀伐为耕作的完颜亮君臣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水草丰美的家园,变做了杀戮的战场。多少勤劳善良的百姓做了疆场上的亡魂?征伐掳掠,受到封赏的是王侯将相,可知还有多少父子兄弟要在送行的道途,牵衣顿首,作一场生死离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寒衣未及寄,却早已是阴阳相隔了啊!那些宋人,他们有错吗?那些战场上的士卒,为了国君的所谓雄图伟业,他们就要去死吗?
 

  《古诗十九首》里声声叹“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辛弃疾战场归来,惯看金戈铁马,踏遍烽火硝烟,只留一句“知我者,二三子。”鲁迅先生在给瞿秋白的挽联上写“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光阴百代,弹指流年,人生的坎坷经过纵然不同,知音之慨,古今一也。武林天骄,名动江湖,金国贝子,天下侧目。只是从来,越优秀的人就越不快乐,身处绝顶的人,只看到苍天四垂,悲风怒啸。纳兰容若作《饮水词》,取其“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一生富贵已极,荣宠不衰,而其词句却多做伤心语。他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毕生渴念的也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却终不过是浮萍随逝水,冷雨丧名花。“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在给顾梁汾的词中写“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他劝友人“共君此夜须沉醉”,却不免黯然神伤,“向樽前,拭尽英雄泪”。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太喜欢纳兰容若,直到看到这首情意真挚的《金缕曲》。我所喜爱的不是惯吟春风秋月断肠句的相国公子,御前侍卫,而是这个声声叮嘱“然诺重,君须记”的京国狂生,这个“不辞冰雪为卿热”的真诚词人。檀羽冲在遇见柳清瑶之前,不过是寂寞江湖叹寥落,杯酒盈樽,与天边的孤月,对影成三人。何曾料到,有一天会塞北江南,只为伊人狂。美人如玉,宝剑如虹,心头抹不去的丽影,日日夜夜无边的惆怅。柳清瑶如果只是一个仗剑江湖的女侠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巾帼女子。以十八岁的年纪,约束绿林,统率群豪,以柔弱的肩膀挑起保家御虏的重任。也许她曾经认为自己更喜欢檀羽冲,以为他们之间有着更多的心灵的挈合,她一颗少女的心,也许曾系过一缕柔情,可是最终仍要回到家国大任的道路上来。这是身逢乱世的无奈,他可以拼将一死为她解除危难,她也可以听他倾诉心曲,也可以不计生死救他于重围。可是今生,纵能结一段生死情谊,也只能尽止于此,沿着各自的道路,相忘于江湖。
 

  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还是要加上“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只有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时的遇见,才能更有此生何憾的刻骨铭心。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终究是少女情怀里一个美丽的梦,如此欣喜,却带着不可触碰的淡淡的忧伤。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那个怦然心动的人,几度倾心追寻,几回黯然神伤,却最终失之交臂,错过了最初的爱恋。也许哭过,痛过,却终于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年少失怙的柳清瑶,在失去了父母的慈爱,在经历了神州陆沉之悲、荆棘铜驼之恨后,如何还能潇洒地说一句“江山留于后人愁”?那个时代,多少人屈身事敌,多少人林泉笑傲,武功才智胜于她的人少吗?放眼江北之地,领袖群伦,御敌靖国,始终不渝者,只她一人而已。人争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难道竟随着萧萧易水,尽皆而没了吗?如果柳清瑶是个七尺男儿,不知有多少要赞颂其舍己为国的胸怀,如今,却有那么多人责怪她的选择。天骄无论多么同情宋人,无论多么痛恨金人的残忍、野蛮,在内心的深处,他仍是深爱着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以及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即使完颜亮想要杀他,即使他的叔伯、兄弟也要害他,可是他的奶娘,这个受尽压迫与苦难的女人,却愿舍了命来救他,用全部的生命来爱他,给了他孤独伤心的生命里唯一的温暖。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是无法改变的,他流的是草原民族的血,他的身心始终与这里的山川河泽血脉相连。教他如何与所有的抗金志士一样,将带血的利刃,插进他族人的胸膛?他与柳清瑶,别离是苦,相聚更是苦。
 

  《萍踪侠影》里,镜明对张丹枫说“你比我们许多江南的少年还要俊秀”,对于檀羽冲,我的印象里始终是一个俊秀文雅,多愁多感的江南士子的形象,尽管我从来不曾忘记他是金国的贝子。骏马秋风的塞北,朔风呼啸,胡笳悠悠,羌笛哀怨,竟也孕育出如此灵秀的人物。仿佛沾染了烟雨江南的丝竹氤氲,文物风流,骨子里却仍是漠北男儿的骄傲与倔强。江山轻掷又如何,富贵功名,不过于我如浮云。笑傲乾坤又如何,你胜我的不过是一个宋人的身份。如果你真的已经有一段良缘,我又何必苦苦纠缠,既然残局已不可再下,便推秤敛手,成你一段佳话。今生纵不能举案齐眉,我又何惜拼将热血酬知己。不患人之不己知,但求无愧于心。
 

  归去来兮,君归何处?来路已失,前途未卜。东风吹尽去年愁,谁解我心忧。湖山风物,家国春秋,平添一段新愁。此身已落千山外,旧事回思一梦中。人如飞絮,心随征鸿,前尘旧梦,可堪回首,人事几回休。江湖怀旧侣,孤棹空江,挑灯听雨,我亦飘零久。北地春迟,南国清秋,几番离合,销磨尽,年少疏狂。玉箫莫吹彻,笙歌换悲凉。凄凉宝剑篇,字字断人肠。少孤为客早,多难逢君迟,何意一回眸,换我一生痴。
 

  秋风再起时,洞庭的木叶已经落尽。浩渺的烟波里,流传了多少动人的故事。那个行吟兰泽之畔的诗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诗人,始终高歌着宁九死而不悔。多想沿着沅湘的流水,去追寻那千年的香草美人,那些楚地的英魂。落拓江湖,谁堪再听一曲“凄凉宝剑篇”,也许是不愿再奏了。湘水流处,早已飞尽锦翅鹧鸪,往事历历,皆如旧梦,今夕何夕,隔君千里。纵然再有相对时,亦将不复少年心情。彼时,卿已嫁,我已娶,华谷涵的爱深情重,清云的痴心不悔,都是今生难以辜负的深情。若有来世,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再也不要干戈相对,到那时,你可愿与我携手江湖,俪影成双?
 

  几十年的武侠小说创作生涯中,梁老常常感叹张丹枫之不可再得,其实檀羽冲又何尝可以再得。然而我这一支秃笔,又将如何描摹你的翩翩风采。只是在每一个凉风初起,细雨湿衣的日子里,想起你那幽幽的箫声,和眉宇间化不去的清愁。在每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多想逐着月华,照尽你的忧伤。天涯思君不敢忘,这一生,怕是忘不了了……
 

  人间亦有奇男子,顶天立地剑横磨──张丹枫
 

  提到梁羽生,不能不说张丹枫,就像谈起金庸不能避开郭靖,说到古龙无法绕开楚留香一样。亦狂亦侠,能哭能歌,张丹枫是梁老笔下侠客的一个典型,是他的武侠世界里侠客思想与形象的最高峰。由此,梁氏武侠有了与其他武侠大家分庭抗礼的人物,并且由此树立了书生型侠客的风格,自创始以来长盛不衰,时至今日,仍是让后来的武侠读者为之痴迷。
 

  家国江山,儿女情长,从来都是梁公武侠世界里永恒的旋律,张丹枫正是将这两个方面都演绎到了极致。当时一人一马,单骑入中原,怀着先人的旧梦,高吟着“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的豪迈诗篇,要在这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做一个乱世枭雄。此时的张丹枫满怀着复兴大周的壮志豪情,绝想不到有一天会江山轻掷,做一个布衣傲王侯的侠者。
阳曲酒肆的意外相逢,怀着游戏风尘的姿态,恃狂佯醉,论酒吟诗,一副迂腐不解世事的书生模样,却将一切看得明白。那个侠骨柔肠的小兄弟,爱打抱不平的小兄弟,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名士戏佳人,从来都是输了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张丹枫什么时候知晓云蕾的女儿身份,但知己间的相惜之情,一旦有了男女之间的倾慕之心,便无论如何情深不悔起来。晋王墓中,骤遇强敌,白云青冥首度联剑,玄机百变,万流归源,每一招都是妙到毫颠,珠联璧合,彼此的心意竟是如此的相通,仿佛冥冥之中早已相识相知。古墓疗伤,殷勤的照顾,紫罗衣刹那的惊艳,都那么清晰的映在彼此的心怀。如果没有血海深仇,如果没有故国遗梦该是多么好呢!可怕的事情还是来了,那个用温柔的语调娓娓诉说的故事中,那个最应该去拼个你死我活的人,竟是眼前这个温柔照顾自己的大哥哥!
 

  冤孽,真是冤孽,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无声的呐喊着,她该怎么办?胸口的羊皮血书骤然间变得滚烫,像一团火焰灼烧着她的心。火光中,她看见爷爷身躯颤抖,满目的怨毒,她听见爷爷在对她说,“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杀掉,化骨扬灰…”她不敢听,她不敢看,早已用惯的宝剑,此时竟似有了千钧的重量,她拿不起来,她不要杀人,她在心里痛苦的喊。“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杀掉,全部杀掉…”“爷爷,爷爷,我不敢,我不要杀人,我怕,蕾蕾怕。”“全部杀掉,全部杀掉,哈,化骨扬灰…”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记得自己的手怎样的颤抖,怎样用变了调的声音逼迫他拿起剑,她不知道那一剑是怎样刺过去的。血,血,鲜红的血。她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他是怎样跑出去的。她不知道,忘了吧,忘了吧,她对自己说。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从此后,她该记住的只有恨,只有恨…
 

  泪无声的滑落,一滴一滴,打在紫罗衣上,那么美丽的颜色,此刻竟有了血的味道。该是伤透了你的心,罢了,罢了,再也不要遇见你罢,别了,别了,大哥哥…

  他看见她突然变了神色,又愤怒,又伤心,又害怕,她怕什么?小兄弟,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呀!我的剑永远不会向你出的,永远不会。可是,小兄弟,为什么你恨我,你要杀我?你恨我,可是你为什么要哭,你也欢喜我的,可是你恨我,你要杀了我?哈哈,哈哈哈,他们都说要杀了我,小兄弟,如今,你也要杀了我…哈哈…你恨我,哈哈,小兄弟,别怕,我死后,你要好好保重,不要任性,你心肠太软,容易吃亏…可是,你对我这么狠,要亲手杀了我…小兄弟,小兄弟…你要好好的…你下手吧,别怕…我的剑不会向你出,死在你手里,我很高兴,哈哈,我很高兴,哈哈,我又很伤心…你的手为什么颤抖,别怕,别怕…小兄弟…你的心肠太软…
 

  血从胸前流出,可我已经不痛了,我的心,它已经死了…小兄弟,小兄弟,我走了,你下不了手…我走了…可我多想再看你一眼,你还是那么美丽,可是,你为什么伤心!“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小兄弟…
 

  立马怨江山,何故将人隔限。这江山如画,这故园如梦,可是还要去哪寻一个与我共赏这山光水色的人儿。是谁说我化成了灰还是中国人,谁还愿意与我饮酒论画、评点万里河山,谁还肯鼓着一份热情,做我的保镖?没有人了,中原大地,如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你啊…
 

  京师的状元擂上,无数的能者高手,纷纷登台,欲以一身武艺邀宠于帝王之家。云蕾万里迢迢,奔赴京师,也正是为了寻找擂台争胜的哥哥。二十的勤学苦练,二十年的痛苦隐忍,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领兵千万,荡尽胡尘,一雪先人被羁胡地二十年的耻辱。这一天等的太久,云重知道,他必须赢,尽管接受仇敌的帮助对他来说是多么屈辱,他没有退路。张丹枫,自他一出,翩翩风采,便教所有的人黯然失色,让小皇帝也不禁感叹天下竟有如此人物。可是,他的风度纵然倾倒众生,也熄不灭云重眼中复仇的火焰,拂不去云蕾心头深深的痛苦哀愁。何苦来哉?明知道云重只会更痛恨自己,却无法不去帮他。明知道再见时终成陌路,却禁不住刻骨的相思。相见怎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我苦苦的追寻,为何你却避我如仇?见了你伤心,不见我伤心,唉,你伤心不如我伤心。歧路相逢,咫尺天涯,此中有人,如隔蓬山。倘若今朝别后,再见何期?
 

  快活林中,狮子名园,昔日繁华肃穆的殿宇,早已沦为斗鸡走狗之所。人事几番新,纵能妙手豪赌,还我名园真面目,亦不过只剩废园断壁,蔓草苍苔,迥不似当年气象。太湖烟波,澄碧千里,对此湖山,何妨选胜登临,清啸舒怀;又或者一蒿独去,永为烟波山水客。
 

  “太湖三万六千顷,难洗英雄古今愁。”总觉得张丹枫的吟咏,很多时候,更像是梁老的有意卖弄,如此年纪的张丹枫,纵然怀着家恨国仇,何须时时将一“愁”字挂在嘴边。他不似缪长风,经历了江湖和世事的苍桑,才能吟出“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漂尽…”湖海浮沉,平生自许,知己红颜,一朝命殒,这混合着血与泪的诗篇,才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动容。梁老是爱极了张丹枫,想把种种美好的才能都加于他。看到后文“澹台镜明只知道张丹枫善笑,却不知他也极善哭”不禁莞尔,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作者,他一刻也不肯放过主人公表现的机会,定要教所有的人都全面的看到他主角的才能,从而感佩仰望,如此描述,美则美矣,却教人颇不以为然。
 

  为了张丹枫的主角光环,他所喜爱的云蕾也必须是秀美无双的。澹台镜明一曲月下清歌,宛转流丽,字字警心,集句作诗,妙若天成。爱极了这一首集唐人诗,爱煞了明朗俊爽的澹台镜明。如此人物,放眼梁书,也是上上之选。云蕾自是雅丽若仙,镜明亦是清俊无俦,何妨琪花并秀,瑶树双美?堪笑梁公,非要镜明对着云蕾,自叹空负美貌。在后来的《广陵剑》中还赠了云蕾一个“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豁达如梁老,亦不能免俗。由此,《萍踪》其文虽美,在我心中,却再难入一流境界。
 

  玉鉴琼田三万亩,送今朝佳人何处?叹杨柳千丝,不系行舟住。文才风流的少年已扣弦踏歌而去,只留眼角一滴清泪,眉梢一缕柔情。无端相思起,未成念已随流水,伴着天际的明月,逐行舟而去。依稀梦里,可还记得江南烟雨,那个浅笑轻颦的少女?也许该忘了吧,你自有你的家国江山,和梦里想起也会骄傲的笑起来的小兄弟。辗转流年里,注定无缘,又何必苦苦痴缠,也许我该含着笑,目送你归去…
 

  行行重行行,难寻旧心情。南来无数雁,哀鸿遍野鸣。昨日方觉途太短,今朝始叹路何长。多想这样相伴着一直走下去,不管天涯路远,直到地老天荒。愿做芳树双鸳鸯,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誓言犹在耳,心里却无法再平静。不是不明白战火硝烟的残酷,却常常自信于可以樯橹灰灭谈笑间。以为可以指点江山,可以中原逐鹿,可以万里山河一画卷,此时,亲身经历了战争,才理解了这金戈铁马,烽火狼烟背后的真实,这是鲜血,是白骨,是孩子的啼哭,历史的呜咽…
 

  雾惨云愁,昔日繁华的北京城,早已作了瓦砾场,哪里还有一点王朝皇都的威严气象。大学士府里,一灯如豆,于谦正面临着痛苦的抉择,百年之后,史家该如何记述,是耿耿忠心昭日月,还是祸国乱民误苍生?忠直的于阁老愁眉难展。“大人不是早有抉断,要留清白在人间么?”张丹枫看得一如既往的准确,他知道,即使没有他的劝告,于谦也会选择匡扶天下的那条路,孤臣孽子心抑或乱臣贼子意,且留后人评,是非功过,青史自明。只是,一旦英宗归来,新君旧君,他将如何自处?最是无情帝王家,全忠全义不全尸。所以,明知无望,他还要去劝谏那个落魄君王,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偶然的良心发现,成全一个将相的忠心。“虽万千人吾往矣”,明知前面就是悬崖绝壁,还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古往而来,这是贤臣良将共同的悲哀吗?
 

  土木堡之役,百多年前的靖康之难再次上演。樊忠的临终一锤,张风府的回刀一刎,每每想来,都不觉泪下,仿佛又看到了千百年前的大唐热血,睢阳血战的英魂,千年之后,凛凛犹生。君辱臣亡,义无反顾,可是以来靖节成仁者少,苟且偷生者多。刘禅在乐不思蜀时,可还记得五丈原前灯灭身死的诸葛孔明?徽钦二帝饰尾而舞时,可曾想起无数慷慨赴死的忠魂。英宗也不过刚刚夺回帝位,全不念身辱异域时,于谦的一片孤忠。还记得云重要去救张丹枫时,他一勺一勺的喝着燕窝粥,多么可怜又可鄙的人!他的威风,他的排场,尽对着他那那些忠诚的臣子了,对着救他的恩人了,全忘了当初寒衣瑟瑟的可怜相了,或者是他记得,却不愿意别人记得,杀了张丹枫,却是正合他意,如此昏君,如此小人!
 

  瓦剌军帐中,脱不花笑语盈盈,满目的欢欣。与父亲撒娇痴缠,却不料等来的是张丹枫的不告而别。太师府里,佯醉的张丹枫,一声故意喊出的“小兄弟”,才真正凉透了少女的心。张丹枫,纵然不爱,也还有故人之情,你何苦逼她至此?你可以毫不爱惜的抓破她最为喜爱的衣服,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吐她一身污秽,可你无论如何不该将她的一腔深情视若草芥,视若粪土!芳魂早赴幽冥去,娇躯犹自护檀郎。世事终归是那么讽刺,你讨厌的人舍了命救你,你心心念念一刻不忘的女子,却是陪着她的父亲来讨债的!一句“我承你的情了”,这混合着血与泪的绝望,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承你的情了”么?
 

  有时候真的不明白,那些所谓的侠士,那些所谓的心忧天下为国为民,所谓的情深不悔,风度翩翩,竟是丝毫的不近人情。石清对梅芳姑说,“内子不如你远矣,是我配不上你。”金世遗写“辜负嫦娥一片心”,武凤楼道“我不能以残缺的心来接受你们完全的爱。”,即使不接受,也承全对方的尊严,也是辜负一片心的委婉。号称完美儒侠的张丹枫,即使吟咏过再多的深情诗句,谱写过再多动人的篇章,也抵不过一句“我承你的情了”带给我的痛,匕首间流下的血,仿佛滴滴流进了心里,耳边一声声,无限悲凄的重复着:“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经尽力了啊…”张丹枫,终究是少了一份令人心折的风度。
 

  《倚天》里新妇素手裂红装的凄艳,即使我不喜欢周芷若,也留下痛彻心扉的震撼。云蕾撕裂罗衣,挽着父亲母亲,“砰”的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心也随着张丹枫一起沉了下去,心底萦绕着无可言说的悲哀,就像无法原谅武当山上卓一航的袖手旁观一样。又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处去谴责一个和你一样无辜的人。行文至此,方才明了,为什么我一直以来不喜欢云蕾,如果真的是爱恨两难留,至少留一句“对不起,今生缘浅,惟期来生”,或者索性放手也罢。可她就是不这样,前一刻的柔情蜜意,转眼凛若冰霜。云蕾和林黛玉其实很相像,都是那种美丽柔弱,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可我更欣赏颦儿对于爱情的态度:“你也不必同我好一时歹一时,要恼,就撂开手。”也许你说,两情脉脉,彼此心领神知,何必非要诉于言语?只是,有些事,说与不说,真的不同。
 

  “我不要别人瞪着你,为什么你却瞪着我…”纸上的万般风情,拈花含笑的妩媚风流,浅怒薄嗔的娇羞无限,最后都化成了盈盈幽怨……拟把疏狂图一醉,强乐还无味。酒意已漫上眉梢,奈何愁思还在浅浅低徊。醉里梦里,几曾或忘。
 

  “难忘恩仇难忘你”极喜欢这一句。上官天野付出一生的深情,也不过化作一场镜花水月。萧韵兰,陈玄机,上官天野,纠缠了一生,执着,执着,谁都放不下,谁都不回头,等到英雄老去,美人迟暮,纵然心结已解,这一世又错过了多少人事风景。
 

  “赶上江南花未杳,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张丹枫匹马绝尘而去,也许以为从此就这样天涯流落,形孤影独。虽然我一直更欣赏悲剧,但如果我写自己最喜欢的人物,我也一定不舍得留一个悲伤的结局。“待我拱手江山讨你欢”,李世民并没有为了杨吉儿放弃争夺隋杨天下,张丹枫是真的为了云蕾放下了万里河山,虽然也还有别的原因。年少时都希望遇到这样一个男子,有儒气,有侠气,有豪情,也有柔情,单是这一点,亦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了。
 

  雪衣白马少年行,潇潇风雨故园情。柔情热血君须记,万里河山一掷轻。苍山洱海,石林深处,侠踪已绝,侠影永存。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卓一航
 

  多年以前,在我还不知道梁羽生是谁时,便已经知道了白发魔女。《白发魔女传》算是梁老小说中改编最多,流传最广的一部了。天山绝塞,倾世红颜,六十年的爱恨纠缠,守候一朵优昙花开。公子红妆,此生谁料。正如《七剑》中冒浣莲的感慨:少年鸳侣,恩深情重,竟是易遭天妒的吗?
 

  犹记得黄龙洞中初逢,她还是那个姿容绝丽,美艳若仙的娇柔女子,风吹衣袂,恍若霓裳羽衣;他还是那个温良守礼,谦和端方的少年书生。他给她取了一个名字,竟然就是她的本名──练霓裳。似这样美丽的邂逅,如果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悲伤结局,几乎要以为又是一段江湖佳话。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如果人生真的只如初见,也许不会演绎出后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她注定是那个名动江湖的玉罗刹,黄龙洞中那个柔弱温婉的女子,只是她漂泊江湖瞬间的疲惫;他注定要做一个匡正卫道的侠士,人人景仰的武当掌门。人生轨迹瞬间的相交,却终是要渐行渐远。
 

  她是狼群哺育的女子,天生的野性难驯。师父凌云凤,一代奇女子,天生侠骨,为了事业甘愿舍弃了爱情。当初为了与霍天都负气,创造出奇诡辛辣的反天山剑法,最后却因为练功不慎,走火入魔而死。练霓裳从小目睹师父的悲剧,对于男子,有着本能的恶感。卓一航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的心动。像她这般刚烈决绝的女子,爱的也许正是卓一航那种温文儒雅的谦谦风度。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看够了江湖争斗的的残酷,她想要的也许正是一种细致平常的生活。而卓一航就在这时出现了。那么一个侠骨柔肠、玉树临风的少年,温柔多情的少年,一点点的羞涩,一点点的愁怀,练霓裳一颗少女的心暗暗欢喜。
 

  沉浸在爱中的女子总是温柔的,她那样刚强骄傲的一个人,与武当五老比剑时,却甘愿盈盈一笑,掷剑认输。在以前的玉罗刹,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此刻她欢喜,她愿意这样,她满心里都是爱的美好。她甚至想要放弃绿林叱咤,与卓一航结庐双修,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她早已忘了师父当年的悲剧,她相信自己遇到一个应该爱的人,她想和他在一起!
 

  然而,她还是太小看了这世俗的力量,她也太不够理解这世故人情。像她所说,生平喜恶多出于心意,从来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也不懂得约束自己。这当然很难怪她。从小生活在狼群之中,后来拜了师亦是离群索居,凌云凤自己也是满腔的怨念,又怎会教给她这些。入了江湖,武功既高,手段又狠,“玉罗刹”名号到处,人人闻风丧胆,更不会有人规劝她这些。后来遇见卓一航,虽然想要有所收敛,无奈天性嫉恶,行事亦是难免乖于世俗之念。以她的为人作为,当然无愧于一个侠女,但却为正道所不容,当然她也不屑于这些。如果她只想做一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子,这些行为自是无碍。但命运让她爱上了卓一航,她的高傲,她的刚强,带给她的只能是痛苦。卓一航是她命中的魔,是她受尽委屈依然痴心不悔的爱人。一念情痴,剑挑武当,痛极恨极,茫茫大漠还是一心救护,不忍心让别人伤害他。情之一字,伤人至苦。
 

  对于卓一航,人们记住的或许只是他在这场爱情中的犹豫退缩,或许只是他六十年的苦苦守候和追悔。谁还记得他也曾是个只身单剑闯皇宫的血气少年。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那个重重礼教约束下依旧鲁莽热血的少年,在经历了父亲,祖父,师父之死后,再也见不到了。这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悲伤,便不得不学会成长。父亲,祖父的殷殷期盼,师父的谆谆教诲,诗书文章里种种忠义仁孝的束缚,都注定他与这个快意江湖格格不入。
 

  祖父被劫,千金易手,他可以一笑了之。江湖虚名,无谓之争,他也可以轻付烟云。结岳鸣珂,助王昭希,他也会肝胆相照,生死轻掷。知道练霓裳是绿林身份,他还是追着他喊“练姐姐”。他能从练霓裳浅近的话语中,感受到她的慧根宿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卓一航与练霓裳都是一流人物。练霓裳光彩照人自不必说,狠辣之外,何曾失过儿女柔情,轻掠云鬓,语笑嫣然。世间男子,遇见练霓裳,恐怕要嫌她太过刚强,不够温婉了吧。男子总是希望被仰望的,孟光接了梁鸿案,还是要举案齐眉的。卓一航对练霓裳,是敬爱并欣赏的,他真心的喜欢她的真,她的至情至性。
 

  在梁老的书中,有两种人是永远为人所鄙夷的。一个是官家,一个是强盗。武当师训,弟子不得入仕途,不得混绿林。作为名门弟子,未始没有一份清高,所以对练霓裳劝了又劝。他说“你这样好的武功,何苦在绿林厮混?”
 

  卓一航终是书生意气,柔弱善良,师门与爱侣皆不忍轻负,最后却成了最大的残忍。寒夜里,那个白发萧索,孤衣远去的背影,是如此的清冷与孤绝。武当派沉寂六十年,直到达摩剑谱的回归才重振声威。我该怎样去责怪他,其实抛却全部的顾虑,又如何去寻一条更好的路?读罢全篇,惟余一个“叹”字,叹红颜白发,叹佳侣难偕。这场爱情里分不出对错,有的只是无奈。苦苦的追寻,苦苦的挣扎,却还是要错过。战胜偏见战胜不了世途,赢了世途,却说服不了自己。天山上的花朵呀,你为什么不快快绽放,非要等到红颜如槁,少年老去,才姗姗来迟。
 

  黄龙洞一见,练霓裳暗暗倾心,卓一航却只当作一场浮萍的聚散,转眼即散。明月峡中,练霓裳表明心意,卓一航却感叹今生福薄缘悭,辜负佳人,情缘种种,惟期来生。玉女峰一战,练霓裳泪眼朦胧,茫茫人海,飘萍倦侣,我本有心,我本有情,为何最后却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彩云易散琉璃脆,念往事,心将碎。至今仍记得明月峡练霓裳的凄然一笑,那揉碎的花,仿佛女子凋逝的容颜,片片零落。心蓦地悲凉起来。可怜这漂泊江湖人将老,空自叹侬情自热,郎意难坚。明知等不到,偏偏忘不了,奈何?奈何?
 

  “唤作霓裳,岂非甚好”,渴望这样一个相遇,却伤心这样一个结局。霞辉空谷,耀眼生缬,何等的明丽动人,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以前一直不理解练霓裳为什么执著着不肯原谅,现在才明白,她最伤心的不是卓一航伤她那一镖,而是白发。那一刻,所有的豪情,所有绮丽的梦都碎了。听她对客娉婷说“姐姐不是有意吓你”只觉得无限伤心。谁言别后终无悔,寒夜清宵绮梦回。如果真的心如止水,又何必爬上天上去看那一朵优昙仙花。从《白发》到《七剑》,几十年纠缠不休,几十年不能释怀,从娉婷少女长到朱颜辞镜,心境换了几番,午夜梦回,想起少年情事,还是悲欣难已。
 

  “茫茫大漠,埋情伤只影,迢迢银汉,传恨盼双星。”终于下定决心,抛开一切,共你天山偕游,大漠驰骋,却已是月缺花飞,情天难补。冰峰怅望,空嗟丽影;大漠埋情,鸳侣难偕。练霓裳已是意兴阑珊,懒对妆台,卓一航却是百般心境,饮一杯苦酒。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早断肠。蕉心婉转,莲台隐雾,算前尘,总轻负。所有的情思都散在这山巅水涯。从此后,岁岁年年,东窗未白,孤灯影灭。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事事违初意。罗袜音尘何处觅?世事茫茫难自料,清风明月冷照人。这明月照过古道烟尘,汉家陵阙,吴宫花草,窥尽世间的离合悲欢,却仍是这般千年不变。
 

  梁老的书是以诗词闻名的,可是真正能触动我的,不过有限的两三首而已。一个是情致深沉的《梦江南》。情海茫茫,沉浮漂泊,一苇难航。仿佛消泯了全部的爱恨,偏偏孤灯挑尽,心犹耿耿。一叶飘零,爱侣与师门,选哪一个又负哪一个,这是一个无法抉择的题,他像夜雨里的孤舟,任由风吹,逐水漂流,找不到命运的方向。
 

  另一篇,便是这首《沁园春》了。“叹佳人绝代,白头未老,百年一诺,不负心盟。”李商隐说“自是身在情常在”,可是,纵使这身已经不在了,已经化为了朽骨,这情依旧是绵绵无绝期的。他的徒弟也还是要守候下去,守候这六十年前的诺言。百岁寿堂上的练霓裳,对着优昙仙花,重读“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诗篇,年少时种种,重回心底,当年没有读懂的爱,如今已是全部明了了。她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到头来终就是一场爱恨难舍。《不了情》里唱:“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始终是柔肠百转后的一点执念,闭上眼便会落下泪来。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练霓裳比飞红巾幸运在于,卓一航为她一生守候情意从未改变。杨云骢初遇飞红巾,未尝没有动心,却终于爱上了更加温柔娇弱的纳兰明慧。陈家洛也曾中意霍青桐,最后还是选择了更加美貌与柔顺的香香公主。这世间男子有多少理由移情别恋,卓一航是自遇练霓裳,便觉天下女儿皆如尘土。练霓裳武功高强,姿容绝世,卓一航也不曾自惭形秽过,他自有一种儒雅沉静的风度。《武林天骄》中檀羽冲一旦知道赫连清波的身份,便把她的情意当做苦苦纠缠。说什么海枯石烂,道什么地久天长,到头谁又白首不想负。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年轻时谁都会说这样温柔的情话,最后又有几人能在浮花浪蕊都看尽时,伴你幽独?
 

  人生一世,弹指百年,电光石火之间,多少往事都成幻影。卓一航少年英俊,文武之途,皆大有所为。如果不是遇见练霓裳,也许会娶一位名门淑女,相敬如宾,举案白头。黄龙洞中一相逢,误却终身。六十年时光,隔着亘古的冰峰,相思相望。少年子弟江湖老,六十年消磨尽多少意气,唯有此心难灭。天若有情天亦老,幽幽此恨难禁。惆怅旧情皆如梦,醒来无处追寻。
 

  花落人未老,花开人已逝,遗恨几千秋,心留人不留。终究是花开花落两无缘……
 

  诗卷来时春晼晚,清风明月送少年──唐经天
 

  “千古文人侠客梦”,梁公的武侠可能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刀光剑影的江湖争斗中,时见诗文翩飞。梁公的文人气质,赋予了他笔下的侠客更多的名士风味,允文允武,长诗佐酒,名剑风流。
 

  《冰川天女传》是我于梁氏武侠的初恋,新奇而美丽的冰川世界,温馨与浪漫交织的绚丽,留给我的是永恒的感动与眷恋。对于唐经天,记忆中该是“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俊逸丰神,该是“紫陌垂杨系紫骝”的五陵年少,该是“锦随刀尺少年时”的意气飞扬,该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灵秀俊士。在明媚的远古画卷里,英姿洒落,眉宇清扬。
 

  纵览三十五部梁书,那些历史风云中走来的侠客,往往有着深深的清逸愁怀。伤时忧世,身世自怜,于一剑江湖来去的潇洒从容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个孤寂落寞的身影,如李逸,如檀羽冲,如张丹枫,如卓一航。李逸的愁是唐室难兴、琴剑飘零的落拓惆怅;檀羽冲的愁是见疑于国人、不容于异邦,伤心国事、失意情场的哀怨凄抑;张丹枫的愁是六十年风雨,一朝归来,江山依旧、亭台非昨的长歌当哭;卓一航的愁是师门恩重、爱侣情深,却终至于天山永隔、师门爱侣两相负的寸心难表……曾经湖海惯飘零,念凄风苦雨,对秋灯,几人老?
 

  然而,还有一个唐经天。如果他们是潇湘夜雨,剪不断,理还乱的缱绻缠绵,那唐经天便是“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明朗俊爽。他的出现,似乎只是尘世的惊鸿一瞥。仗剑江湖,除魔卫道,挫败一个个裂土分疆的阴谋;情动天女,成就一段旷世良缘。然后冰宫归隐,淡看世事浮云,历人世沧桑,宠辱谐静。
 

  犹记得那个冰山初逢,单人匹马横冲直撞的少年。那个誓要报仇,举手之间解穴退敌的少年。冰宫邀斗,琴箫相和,比剑题诗,情挑天女,静立时丰神俊秀,顾盼间神采飞扬。冰川天女亦不禁暗暗心动。其后保护金本巴瓶,“宁与清室,勿于番邦”,不拘于民族之见,顾全大局,显示了清醒的头脑与高人的见识。
 

  犹记得那个大漠深处风露立中宵的少年,犹记得那个花丛深处,声声呼唤,黯然神伤的少年;犹记得那个峨眉绝顶,经夜不眠,遍寻佳人的少年。结缘大会,联剑诛魔,游龙矢矫,冰魄惊鸿。会堂上的惊涛骇浪,俱不抵相见的喜悦。危难之中,舍身救护情敌,令得金世遗也不禁自惭自愧。对于金世遗虽然只有怜才之念,而无钦敬之心,仍然愿意去救他,只有这份胸襟与气魄,才是真正让天女喜爱与折服。
 

  藏边深谷,尼泊尔王欲逞野心,倾全国之兵,欲染指西藏。兵祸将结,面对尼泊尔王的故意挑衅,三军阵前,同来英豪,纷纷显技挫敌。对阵提摩达多,明知不敌,却不愿恃宝剑之利,占先手之宜,如此磊落倔强,对手亦自钦服。冰峰怅望,金世遗的身影已经远去。多年后,云海中挟技归来,一心想要将他折辱的金世遗,在这份胸怀与气度面前,只是愈显出内心的自卑自怜而已。
 

  出身天山少掌门的唐经天,少年得志,优渥自信,却毫无世家子弟的骄矜之态。入世,则济危扶困,护国安民;出世,则修业授徒,归隐天山,与世无争。无论经历多少忧伤欣喜,仍是一派风清云淡,于天山绝顶,任繁华落寞。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个冷傲自矜,一个优渥自信,心微动情已生。剑气射冰宫,柔情联彩笔。少女心思,难描难画;惊才风逸,冷香飞上诗句。
 

  “冰川映月嫦娥下,天女飞花骚客来”,该有怎样的自信,才能写出这般潇洒的词句。冰宫幽境,看似无端的闯入,却似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扰动芳心,从此天光云影两徘徊。
 

  忘不了山谷中的惊艳,青山眉黛,素裹红妆,胭脂拂雪,明艳照人。天女的美,不是清明烟雨里的清姿澹秀,而是远山芙蓉,身姿灼灼的风华绝代。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美目流转间,千骑无声,只留你仙姿胜雪,环佩玎琮。
 

  梁老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生死纠缠给了金世遗与厉胜男,却把“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端妍明媚给了唐经天与桂冰娥。花开花落年复年,花容月貌为谁妍?在如斯寂寞的锦瑟年华,遇见一个你,是何其的有幸。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冷傲的天女在爱情上也不过是一个柔肠百转的少女,有欢喜,有忧愁,有暗暗饮泣。十八年来初涉凡尘,情丝牵绊,渺渺茫茫。当日桂殿香冷,月魄影寒,碧海青天夜夜心;而今美目凝睇,翠眉含颦,暗祝东风许年华。避世离居,高蹈出尘,几曾着眼看世人。遇见唐经天,才知道这世间爱恨忧伤的滋味。风露清寒,星子如水,帐外那个卓然独立的身影,那一句幽幽念起的诗,心中也不禁婉转轻叹,不忍拒绝。
 

  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动人心处。说起翩翩少年,大抵是白衣胜雪,丰神如玉。白色是一种太纯粹的美,带着纤尘不然的澄澈,却不免过于清冷了些。《冰川》每每读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冰川天女看见唐经天与邹绛霞,情怀怅惘,伤心而去,回顾四野,还是皓月当空,澄辉素影,千里相照。大漠里的弯刀呼啸,峨嵋明月夜遍寻佳人,纵然有彷徨有心伤,也是毅然决然不带一丝犹豫的。人不疏狂枉少年,唐经天却是称不上狂的,从来也不是锋芒毕露的。如一块蓝田美玉,本质上刚硬不可摧,触手却是温润的。含清拔于绮绘之中,寓神俊于庄严之内,高朗清远,飘逸端庄。
 

  算一生绕遍,琼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梦里江湖,有剑影纵横,有箫声隐约,有高歌散雾,有吹笛裂云。看几回空蒙飞絮,赏几度照花斜阳。狂来说剑,怨去吹箫,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侠客美人,传说千古。多少人来了又去,多少情怀拂了还来。数上冰宫,请得天女临凡,大漠相伴,西藏追随,峨嵋重遇,不是没有波折,却在不显山不露水间随手化去。峨嵋话别时,天女亦喜亦嗔的一句“我就是喜欢”。是啊,如何不喜欢,这样的风姿,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才情。唐经天受伤,冰川天女一把搂住他,泪落如雨。“傻公主,你哭什么?”唐经天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笑着。还是喜欢这时候的天女与唐经天,没有了当时的孤高与疏离,渐渐有了烟火人间真实的美丽。
 

  世事多变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宝剑已沉埋,玉碎香消二十年,旧时明月旧亭台,该怎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怀恋。那些情怀,倾尽一生也不能灭。恋恋风尘,辗转流连。却没有悲戚,也没有忧伤。“瞻彼淇奥,绿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常常感叹古人的语言之美,如何用这般清浅的词句描出这样悠远的情思。“有人说三百篇诗/反复述说着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的那一个字”。反反复复的叹,婉转低徊的念,寻寻觅觅,拣尽寒枝,所追寻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
 

  《三国》写貂蝉之美:“眉黛蹙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我以为世间之美无过于此,最美的事物,总是不经意间触动心底最深的那根弦,轻轻的颤动。爱不得,怨别离。歌里唱“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若没有心动,便不会心痛,因为这心动,爱上这心痛。我无疑是喜欢唐经天的,这一种既惊且喜,如怨如慕,“日里看山西来意,不起一念须弥山”那个冰川道上初逢的少年,初见已惊,再见仍然。正如白了发的紫英,百年之后,仍是飘然而去的潇洒。至此,纵使有万般波澜,也该心如止水。
 

  “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在我心,世间始终你好”,记得看到这句话时,想到阿翁的黄蓉,一时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相信这世间有风姿更卓绝的人物,可是我的心里再也遇不到如这般更令我倾心的人。匆匆一瞥,却如清风皓月,再难忘怀。一生一次的感动,一生一次的倾心就够了,这一生,这一世,就在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一卷薄书,来访旧踪迹。
 

  读完《冰川》,意犹未尽,兴冲冲地跑去看《云海》,却让我兴奋的心情瞬间冰冷。天山系列从云海开始,似乎成了金家的独舞。徒弟,儿子,高手辈出。这曾经让我无限怨念,为什么金氏一脉的崛起一定要伴随着天山派的没落,而且是毫无理由的没落。天山派从霍天都始,历代掌门,无论资质,智慧,修养,都是上上之选。谦逊随和,不恃技傲人,大有长者之风,而且僻居天山,罕履中原。梁老完全可以让金氏武学在中原武林放一异彩,何必定要毁了天山派?后来想想,也许金氏一脉,并没有什么风采卓越的人物,因而只有在武力上胜出。
 

  《牧野》、《绝塞》中,天竺高僧,以及白驼山主,想要傲视中原武林,皆是选择挑战天山派。由此,天山派的影响与地位可见一斑。唐经天也是这样,他可以笑对金世遗的不平,后辈高手的涌现,妙谈佛理,举手退敌,指点孟华剑法,并与他平辈论交。温文风采,不减少年。
 

  罢了,罢了,我还执著什么。拈花一笑间,千年风雷过。冰宫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少年仍是风姿挺秀,世外仙姝亦是芳华绝代。桃腮檀口坐吹笙,并吹细雨数寒星。珠宫贝阙,冰光塔影,似水柔情,如花美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胜境,世上又能有几人?生前高誉身后声名,不过一场虚幻,都随风去吧。
 

  满襟冰雪剑气收,明月曾照碧山头。云重天低酣歌罢,依然秀色照清眸。遇见你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岁月无声,也许等一天,我已经白发萧然,回过头来,你依然是当年的模样,按剑轻歌,抚箫而奏。眉目间依然是浅浅淡淡的笑意……恍然,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挑灯夜读书的时光……
 

(校对:七弦月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