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和《云海》分别是我最喜欢的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我也一直觉得两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甚至觉得是金庸梁羽生最相似的小说。比如书中的两对三角恋,男主角在几乎两个势均力敌的女主角之间犹豫不决,而且这两对女主角有着惊人的相似。
从细节上看,两书都有航海历险的经历,而此前的金梁小说很少有相应的题材(我记忆中只有梁羽生的《江湖三女侠》中出现海外的场景,吕四娘等人在蛇岛遇到毒龙尊者)。再如书中武功秘籍的设定,九阴九阳被设定为遗失百年的武功秘籍,九阴真经还随着倚天屠龙被神化,主角张无忌凭借修炼武功秘籍一跃成为武林第一人(可能张三丰除外),此前金庸小说中的武功秘籍没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梁羽生此前小说一向不是特别重视武功秘籍,遗失三百年的乔北冥武功秘籍给《云海》的江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震撼。甚至周芷若的师傅灭绝师太,谷之华的师姐(掌门人)曹锦儿均为飞扬跋扈的老女人。
回头再看两书的创作时间,《倚天》的连载时间为1961年7月6日至1963年9月2日(《天龙八部》从1963年9月3日开始连载,因此推断《倚天》连载截止日期),《云海》的连载时间为1961年10月12日至1963年8月9日。两书的连载时间基本上重合,很可能金庸梁羽生在小说创作中进行了相互的借鉴。尤其两部小说中的三角恋,并且其中的两位女主角的各擅胜场,争奇斗艳,甚至使得男主角成为陪衬。这种女主角双峰对峙的格局成为后来的武侠小说家屡试不爽的模式,比如朱七七与白飞飞,师妃暄与婠婠。因此我觉得从这两对女主角入手,会发现两部小说以及金庸梁羽生很多有趣的东西。
美国学者汤普森给母题下的定义是:“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洋人的话有些拗口,胡适的定义相对简单一些,“有许多歌谣是大同小异的。大同的地方是他们的本旨,在文学的术语上叫做‘母题’。小异的地方是随时随地添上的枝叶细节。往往有一个‘母题’,从北方直传到南方,从江苏直传到四川,随地加上许多‘本地风光’变到末了,几乎句句变了,字字变了,然而我们试把这些歌谣比较着看,剥去枝叶,仍旧可以看出他们原来同出于一个‘母题’。”
比如在一系列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故事其实是由杞梁妻这个母题演化而来的,在历史的变迁中母题不断被修饰为各式各样的故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女人用的包包,从本质上讲就是一个容纳工具,LV爱马仕之流和天桥地摊包的本质或者母题都是一样的。但两者已经在相同母题的基础上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和功能。
再回头看《倚天》和《云海》中两对女主角,或许她们具有相同的母题,但金庸梁羽生已经赋予了她们完全不同的新形象。进入正题之前,先将两对女主角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在网上很多关于赵周、厉谷的争论,相应的比较分析已经很多。似乎可以达成这样一个共识,通常赵敏和厉胜男、周芷若和谷之华相应被划分为一类人。尤其赵敏与厉胜男,小说中的女一号,也是情场角逐中的最终胜利者,各个方面上都有很多的相似。因此我觉得有可能金庸梁羽生在赵敏厉胜男的人物设定和塑造上进行了相互借鉴。《倚天》略早与《云海》,但《倚天》的主角出场很晚,可怜张翠山都忙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戏份,被金庸通知主角不是你,而是你儿子,不得不含恨自杀。两位女主角周芷若、赵敏的正式出场更晚,尤其赵敏赛程过半才姗姗来迟。《云海》的两位女主角早早出场,因此厉胜男的出场时间应该早于赵敏,并且厉胜男谷之华双女对峙的设计也应该早于赵敏和周芷若。但是这并非意味着谁模仿谁的问题,只是金庸梁羽生采取相同的模式或者是母题,实际上两对女主角有着本质的区别,各自秉承作者的风格,有着各自的特点和魅力。
下面帖子将从钗黛母题、女性崇拜母题、女性神话母题对比《倚天》《云海》中的两对女主角。
一、三个母题
钗黛母题是指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主角各具魅力又截然不同,难分伯仲又难以取舍。钗黛作为老生常谈的话题,被赋予各式各样的内涵,归根到底是两者代表相对立的两种思想或者价值体系,可以说是儒家与道家,也可说传统与现代,也可以说保守与叛逆等等诸如此类。但钗黛出身于纯粹的中国传统小说,必然遗留着深深的传统烙印。而且作者的意图和人物的设计都将钗黛定位于正统文化之中,尽管大观园之外充满了浓浓的市井之气。停机德代表史库中一系列德行高尚的现实女性,咏絮才意味中集库中一系列绰约如仙的理想女性。当然曹雪芹赋予了现实背景下钗黛真实的女人形象,而不再仅仅是现实的道德模范或者诗词中的理想意象,使得钗黛成为经典的文学形象。在钗黛之前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少出现独立人格的女性,此后钗黛形象又深深地影响中国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如张爱玲所言的红玫瑰白玫瑰。因此我觉得不妨把钗黛模式看做一个母题。而钗黛所具有诸多传统与现代等深层次意义,使得其作为母题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女性崇拜母题来自于上古时代,随着父权时代取代母权时代,女性被压缩到附属地位。女性崇拜的遗风还曾经出现在巫风盛行的楚文化中,此后女性崇拜在主流传统文化中几近灭绝,诗词歌赋中充满了香草美人的意象。能够有出场机会也大多是青楼歌妓,唐传奇中的侠女则是作为一种猎奇的存在。直到明清时代,市井文化逐渐占得上风,女性形象得以重塑。并且在许多评书小说中出现了女性崇拜类型的人物,如《杨家将》《薛家将》中的穆桂英、樊梨花,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出现在男性主导的战场上。文人创作小说中,《红楼梦》《镜花缘》自不用说,《女仙外史》《荡寇志》中唐赛儿、陈丽卿风头完全压过男人,前者力保建文帝讨伐朱棣,后者随父荡平水泊梁山。或是勇武无敌、或是运筹帷幄的巾帼豪杰显然是女性崇拜的体现。女性崇拜的再兴与民间文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如市民意识的觉醒。再比如宗教影响,明清民间秘密宗教盛行,很多宗教颇盛行女性崇拜,白莲教中崇拜无生老母就是突出的例子。话题转移到武侠小说中,像卧龙生、司马翎等人的武侠小说中的女性崇拜尤为盛行。而女性崇拜作为一个母题,在《倚天》《云海》中也以金庸梁羽生各自的方式出现。
女性神话母题则是父权时代的产物,按照波伏娃的理论,女性作为“绝对的他者”,其形象往往有男性以创造神话的方式来界定。女性神话由男性的希望与恐惧投射而成,诸如淑女与荡妇,女神与女妖等等二元对立的形象。“她是男人梦想的一切,也是他不能获得的一切。她是仁慈的大自然与男人之间的理想调解者,也是尚未征服的大自然的诱惑,和一切善相对立。从善到恶,她是所有道德价值的化身,也是反对这些价值的化身。”男性作为主体投射出飘忽不定却永恒存在的女性神话,时而是至善,时而是至恶,并以此代替“具体的、偶然的和多样的现实存在的女人。”而在文学中,男性作家都在编织着自己各自的女性神话,武侠小说家也不例外,金庸梁羽生以及古龙温瑞安黄易等等都有着自己的女性神话。
二、谷之华与厉胜男
钗黛母题的象征,我觉得可以理解为传统和反传统,而放到武侠中的女性身上,地道的说法就是侠女与妖女。先来看看梁羽生笔下的这对侠女与妖女,抑或是武侠版的钗黛。
在《云海》的江湖中,在唐晓澜数十年的经营下,天山派走到了历史的正午,强大的传统力量完美地支配着江湖的秩序,此时出现了两位女子:厉胜男与谷之华。按照书中当事人金世遗的话说,前者是黑暗深渊,后者是清晨朝阳。谷之华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圣女,给予金世遗朝阳般的光明,面对霸道自私的掌门师姐宽大量,试图用亲情感化父亲大魔头孟神通,即使是最后情场落败依然去安慰金世遗。或许谷之华的形象并不鲜活,但她确实是一个很强大的武林传统流水线上生产出的无暇精品,吕四娘的关门爱徒,风华正茂,一如当年的吕四娘。
厉胜男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三百年前,乔北冥携九重修罗大举东来,危如累卵的正派武林幸亏因有张丹枫而侥幸逃过一场浩劫。三百年后,乔北冥一脉将诞生出最可怕的魔种,身负满门血海深仇的厉胜男不仅要摧毁正派武林的权力座次,还要摧毁正派武林的传统精神。
当厉胜男天山决战中击败天山掌门唐晓澜,当厉胜男以命相博在情场上击败谷之华,当厉胜男无限风光无限凄凉也无限幸福地凋零在新婚之夜,这一切使得她成为一个惊人的传奇震撼甚至颠覆梁羽生的道德江湖。而在成就传奇的过程中,厉胜男身上似乎与生俱来地蕴含着及其巨大的生命力量,甚至带着黑色,并且不断地增强,每一次的爆发都令人震撼甚至惊悚。如她自断经脉阻止金世遗追寻谷之华,如她杀害无辜老夫妇阻止金世遗与谷之华复合。尽管读者甚至梁羽生本人实质上都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厉胜男,但是我觉得更多的是叶公好龙的味道。厉胜男强大的力量使得她的自我泛滥为海洋,翻腾着滔天巨浪,让置身其中者心惊胆战,比如常常自比大海的金世遗,留给岸边的旁观者排山倒海的壮丽。
将厉谷与钗黛的原始母题进行对比,不难发现厉谷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同样是传统女性,似乎谷之华应该和薛宝钗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不然,除却薛宝钗身上具有批判传统的意味(如薛宝钗的虚伪世故),就道德形象而言,谷之华实际上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道德女性,倒是颇有西方小说圣母型女性的色彩,有种道德圣洁感,引导男性走向光明,有点类似《飘》中的媚兰。遗憾的是,谷之华缺少表现的机会,几乎完全被厉胜男遮盖住。不像《飘》中媚兰的形象与郝思嘉旗鼓相当,甚至还要更强一些。
厉胜男与林黛玉的区别就更加明显了,林黛玉反传统的人格是审美意义上的,因此也是极其脆弱的,这恰好符合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取向,以及审美中的女性形象,乃至自我的形象映射。有力量感的女性反而偏离了主流的审美方向,比如王熙凤和尤三姐,她们属于市井之中,而不是诗词之中。
厉胜男显然更受西方的影响,因为她身上的力量感是很难在中国传统女性形象身上找到的。梁羽生本人认为厉胜男受卡门的影响很深,卡门这种类型的人物可延伸到郝思嘉、《红与黑》中的玛蒂尔德、《呼啸山庄》中的凯瑟琳等人,再扩展可以到19世纪浪漫主义中的诸多人物,如拜伦本人及其所代表的形象。以及西方现代主义的各个流派,如尼采的酒神迷醉。以撒旦的姿态破坏陈旧的传统,以极度的自我对抗正统的驯服,以狂放甚至野蛮的激情挣脱一切外在形式的束缚。无视漫天神佛,唯我神游天地。从审美上观照激情的自我,如同对拜伦诗的评论,“但是唯独在拜伦这里,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自我,它在任何情况下都始终意识到它自身的存在,并且总是复归于它自身;这是一个激动不安的和热情奔放的自我,就连最不重要的诗行的动向都能使我们想起那个自我的情绪,犹如海贝的嗫嚅会使我们联想到大洋的怒吼一般。”正因如此厉胜男不再只是金世遗心理学意义上的影子,而是时刻令人感受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毫不掩饰的强烈情感,强烈情感爆发时直达内心的巨大震撼,以及产生的刺眼的光芒遮盖住周围的一切。
因此很难说梁羽生是传统的,他人物故事有着浓重西方色彩,不要被他随处可见的诗词以及乏味的文字所蒙蔽。而梁羽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是一味走西方路线。否则话,厉胜男这位浪漫主义的江湖撒旦最终必然走向毁灭与虚无。厉胜男对抗世俗与命运中,将自我扩展到极致。事实上她必然会被巨大的压力毁灭,但她以爆炸肉体,精神超脱的方式使得她成为这场抗争中的胜利者。并且厉胜男临终前放下强者的装扮,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痴情女子的形象中,以琉璃破碎的方式将她的美镌刻到生生世世的时空之中。梁羽生自称从白发魔女传开始走上了浪漫主义的路子,在这里梁羽生以这种中西结合、刚柔并济的方式完成了其浪漫主义的巅峰。
梁羽生武侠无疑是新派武侠小说典型的女性崇拜范本,梁书中的男性人物大多虚弱不堪,形象模糊,而女性人物多数英气逼人,性格鲜明。这样的女性崇拜我觉得是特定时代下传统文人心态的折射。在红色狂飙的政治狂潮中,传统的文人如飘零一叶,求全于乱世,其传统精神信仰与尊严荡然无存,极度的自卑迷茫反映到他们笔下的江湖之中。本应是骑烈马、御烈女的江湖豪侠被阉割成自怨自艾的江湖书生。唯有仰视女侠们承担起补天重任。似乎在梁羽生江湖中的话语权也移交到女性手中,自然梁羽生笔下的女性有着更多的独立的人格与自我。吕四娘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携手唐晓澜夫妇超越天山派一代宗师凌未风的“人天绝界”,厉胜男三战挑落唐晓澜赢得天下第一的虚名。可以算是女性崇拜母题在梁羽生武侠中的典型体现。然而作为男性的梁羽生最终还是将女性崇拜局限在革命道德和诗意爱情之中,厉胜男似乎超越了这个界限,但厉胜男更应该算作一个“雌雄同体”的人物形象。梁羽生的女性崇拜母题并未衍生出女性的现实存在。
梁羽生编织的女性神话充满了梁羽生的希望。梁羽生自称写不好坏人,他更写不好或者根本不写坏女人,除却晚期几部小说的几个女龙套有些邪恶之外,其余的女性人物几乎都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云海》中谷之华的圣女形象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好不容易出了赫连清波这样一个比较邪恶的女人,梁羽生后来还为她平了反。梁羽生的女性神话中体现恐怖的一面表现在赫连清波和厉胜男身上,赫连清波是一个反面配角,着墨不多。而厉胜男身上表现出令金世遗恐惧的黑暗深渊,不仅是金世遗的深层感性或者本我,其实也是梁羽生的女性神话母题中恐怖的一面。邪恶魔鬼与痴情女子,女性神话中至恶与至善的对立两面集中统一到厉胜男身上,并且似乎达到巧妙的平衡,于是形成了强烈的神秘性、不可控性以及致命的魅力。
三、周芷若与赵敏
周芷若与赵敏也是钗黛母题演化而来,而且似乎受到厉胜男与谷之华的一些影响。《倚天》的时代中不仅江山易主,胡马肆虐中原,江湖之中也早已没有五绝的武林秩序,“侠之大者”的武林传统道德也成为渐行渐远的传说。这个侠义传统衰落的江湖,与摇摇欲坠的宁荣二府何曾相似。在这个与天下大乱形势相近,面临彻底洗牌的江湖中,正派武林侠士与邪派魔教妖人,从道德上看已经混淆了界限。武林传统衍化道德与谎言,侠义与权力的双重价值体系,郭靖时代建立的侠义道德已经走到了尽头。周芷若恰好是武林正派峨嵋派的高端产品,峨眉一派流着郭靖的血脉。周芷若将其所秉承的侠义道德发挥到极致,最终的悲剧收场印证着郭靖式侠义道德的解体。
周芷若集温柔敦厚与权术心机于一身,这也正是江湖传统所赋予的悖论人格,甚至这不是虚伪,而是传统在现实中演化成合理完备的形式。所以成年周芷若出场时,殷离看破其内心权术时,无妨周芷若淑女的形象。灭绝正气凛然地以诅咒的形式,逼迫周芷若以背离道德的方式完成神圣使命。但是道德与权术的内在矛盾终究会爆发,最终使得传统主义者认识到神马都是浮云,唯有权力与利益才是王道。后来的岳不群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成为伪善与厚黑的技术典范。但周芷若却是悲剧性的,她还奢望理想主义者或者反传统主义者所热衷的爱情。尽管周芷若的爱情并不纯粹,甚至与她的权力欲望密切联系。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纯粹意义上的爱情,所以才有了荒岛上当断不断、嫁祸赵敏的败招。其实形而上学的东西比如纯粹爱情,不是像周芷若这样不得不为生存而奋斗的传统主义者能玩得起的。所以在赵敏的情场之战中,处处落于下风,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使出来了,依然避免不了在自己的婚礼上被对手荡气回肠地横刀夺爱。于是周芷若成为了另一个灭绝师太,淑女的美丽形象被九阴白骨爪的狰狞所吞没。即使夺得天下第一的虚名,换来的不过是白烛明灭下一袭青衣的凄凉。周芷若是郭靖式侠义道德体系解体前的哀歌,令人为之叹息,而这一侠义道德体系中的后来者,或是如林平之,心中侠义道德被残酷现实一点点粉碎,走向极端的疯狂;或是如岳不群清醒地认识到道德与权力的本质,在伪善与邪恶中保持着存在即是合理的淡定。
具有异族血统的赵敏以妖女的姿态横空出世,将武林正派一网打尽,囚禁于万安寺更表征了其作为反传统的立场。然后赵敏出场的三板斧只是噱头,权力强者的光环只是为了增添她在爱情上的魅力。的确在这个价值虚无的时代,还有什么比追逐一场完美的爱情更有意义?赵敏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周芷若所渴望的一切,权力名望等等所有世俗价值目的,至情至性地投入到她的爱情之中,在她收获爱情的同时,也将她无数释放的生命激情在爱情得到最为璀璨的绽放。在天下无数英雄美女为王图霸业、功名利禄等世俗虚无价值,腥风血雨地厮杀时,也许是赵敏太天真也许是赵敏太聪明,她成为唯一一个主动到达幸福彼岸的智者。
需要注意的是,《倚天》四女的模式是按照“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来设计的,周芷若与小昭为一类型,赵敏与殷离为一类型。金庸可以将赵周不方便承载的内容放到小昭和殷离身上。除了早年的霍青桐的光彩照人之外,金庸的小说中很少有女性崇拜的母题。《倚天》中周芷若只是夺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书中还是反复说明周芷若来路太不正了。金庸小说更多是女性神话的母题。
记得看过一个金庸的访谈,金庸会议当年在杭州做记者时,与很多上学的女孩交往很多,因为女孩们能够在金庸的陪伴下看免费电影,好像是记者看电影不买票。当时金庸的眼中似乎流露出60年前杭州萝莉们的身影。在金庸的女性神话母题中,体现其希望的女性形象应该是定格在十几岁的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爱情萝莉。《神雕侠侣》开篇引用的欧词《蝶恋花》中的江南水乡的采莲少女,或是因为夏梦的暗恋情结受到压抑,形成潜意识并表现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形象,这两种是金庸女性主角中的主流。金庸出色的配角中不乏形象各异的女性,但她们更多是作为陪衬和点缀。在《第二性》中,波伏娃认为布勒东的女性神话就是女人的美完全体现在爱情之中,女人除了爱情别无其他的使命,并且通过女性激发起的爱情是男性唯一的拯救。金庸笔下的女主角基本上是这个类型。无论是《倚天》以前以爱情为主的小说,还是《倚天》之后金庸试图寻找主题的小说,都将这一原则贯彻得非常彻底。在本质是虚幻的江湖上,唯有携着完美的女人和完美的爱情泛舟归去才是人生唯一解脱的方式。因此失去阿朱的萧峰,只有在无法解脱的虚无和痛苦中自杀。虽然任盈盈将自己与马猴的比较,流露出这种女性神话的虚幻,但金庸还是将此进行到底。
赵敏属于李沅芷、黄蓉这一流派的爱情精灵,不过金庸给其设定的蛮族血统,使得赵敏增添了性格的张力,尤其在爱情咄咄逼人的主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独立自主新女性的代表。当然赵敏在爱情中表现出执着的精神与强悍生命力,在很多时候超越了金庸女性神话的限制,使她的魅力不仅仅局限在爱情之中。
但赵敏终究是金庸女性神话中的爱情女子,无论是成吉思汗后代的野心,还是帝王枭雄版的政治能力,归根到底还是彰显赵敏的爱情魅力的装饰。对比林黛玉、厉胜男两位同一母题的人物,赵敏浑身上下都是可爱二字,没有林黛玉性格上的缺陷。赵敏生命力与爱情热情极其旺盛,林黛玉实在太脆弱。但赵敏以张无忌的闲日画眉了此一生使得赵敏缺少林黛玉精神意义上的人格独立。相比厉胜男,赵敏具有的厉胜男在爱情上的动人之处。赵敏那句“我偏要勉强”,和厉胜男不相信命运那段自言自语基本相近,但前者是爱情女孩看似任性实则执着的真情告白,厉胜男的言语多了爱情之外的凌厉狂放。而言金庸将厉胜男追逐名利,力争天下第一等世俗欲望统统都放到了周芷若身上,而赵敏追寻的只是强烈而纯粹甚至虚幻的爱情。甚至金庸将厉胜男性格中凄厉的部分都挪到了殷离身上,于是赵敏就成为精灵可爱,机智执着,还有点调节生活情趣的刁蛮,但绝对不会使男性受到伤害的爱情精灵,激发起一场完美的爱情,就此拯救虚无江湖中的男主角。
荒岛上一刀刀砍向殷离浮肿的脸,婚礼上插在赵敏肩头上鲜血淋漓的葱白葇夷,深夜伏击张无忌赵敏的惊心动魄,周芷若淑女的外表下有太多金庸关于女性的恐怖意象。金庸女性神话母题恐怖的也经常出现在诸多配角之中,对夏雪宜爱恨入魔的何红药,嗜杀成性的伤心痴情女李莫愁,爱情强迫症患者梅芳姑,以及《天龙八部》中那些女修罗,类似萨德笔下变态荡妇的康敏,还有步非烟式诡异邪恶的阿紫,这些女人是金庸关于女性的梦魇。而这种女性神话母题中希望与恐惧极端对立的两边同时出现的情况,在后来古龙书中达到一个高峰。如林诗音与林仙儿,女性可引导男性上天堂,也可以诱惑男性下地狱。
在成为金庸女性神话中恐怖的一面的同时,周芷若也脱离了金庸爱情萝莉女性神话,反而成为拥有模糊甚至错误的自我的独立人物。如同福楼拜等自然主义作家笔下的艾玛、嘉莉等走出现实社会的女性,渴望并努力追求欲望、希望乃至自我,在错误的时代下扭曲沉沦。身为周子旺的孤女或者船家孤女,孩提时代的周芷若已是一无所有,自己所拥有的一点一滴都需要她竭尽全力去打拼。要生存下去就必须点燃内心狂热的生存欲望,而这种欲望很可能在道德沦丧、权力至上的江湖中扭曲毁灭。当游皇城时周芷若嫉妒高台上的赵敏,当濠州检阅义军,周芷若跟在张无忌身后感到权力与尊贵的满足,这不仅是周芷若的浅薄可笑,也是深层的悲哀与共鸣。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并且是她一直必须仰视珍贵之物。当李斯从老鼠身上发现飞黄腾达的秘诀时,嗜血的欲望驱使他成就人生悲喜。周芷若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没有超脱途径的现实世界,周芷若的意义要大于神话中的赵敏。
金庸和梁羽生几乎在同一时间的作品中,运用了同样的母题,尤其在钗黛母题上塑造出武侠中的经典人物形象。然后这同一母题却在金庸梁羽生不同的精神世界中繁衍出精彩经典而又各不相同的具有独特魅力的人物形象。同样的母题还反复在武侠的世界出现,如古龙的朱七七和白飞飞,如黄易的师妃暄和婠婠,并且还会一直持续,但这些人物形象决不是单纯的重复与模仿,她们蕴含了作者们不同的心灵世界。
[杀]陆明
擦汗,此类文章本来就是有说理的属性的……而观点不同那更加是人之常情,我觉得比较论的优势在于可以范围很大也可以范围很小,比如就“儒道互补的双重人格与桀骜不驯的的叛逆人格”甚至可以上升到中西方文学形象的比较。
ps.古龙的钗黛母题反而是以男性的人物形象出现更多,这也是挺有意思的。
(羡清 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