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鹇
明·徐渭
片雪簇寒衣,云丝绣一围。
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
提赐朱笼窄,羁栖碧汉违。
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
一直以来,他都有个预感,如果再回去长安,他会死在那里的。
但是,他不想躲了。躲了十年,很倦了。他一直咬紧了牙关,迸出所有的力气,也没有能够躲开那个来自魂魄,来自地狱的召唤。
“魂兮归来吧,李逸!”无数的人影飘近,期期艾艾地拉着他的袖子。
他伸手去拨,拨开了少女的乱发,发下是一潭幽深的井水,藏着尘封的记忆。当年的当年,豪华的帝苑,他和她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当年捉迷藏,躲猫猫的小姑娘,长成了袅袅娜娜的大女子。青稚的额头,白皙的脖颈,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牢他,认真地背起了自己写的新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娥皇女英的思念,为的是少年的他。
那是他的敏辩的婉儿。
峨眉的金顶上,他被她惊碎了残梦。既然这样,又何必理他的死活,与他千里相送,一路歌酬作答?千里护卫,同车而坐,同车而眠,他手挥五弦,挥不去她如花的笑靥,爽朗的谈笑,盛意拳拳。
她时而眼波流转,吹气如兰,邀他共游长安。她时而似笑非笑,欲言又止,为的是他落寞的前途,伤心的宿命。后来,她千里走单骑,来寻老了十年的王孙。
那是他英飒的玄霜。
但是一切,早就结束于开始之前。
他只能陪着他的璧妹,一摇一晃出了玉门关。关外的风沙,吹落了所有的思念。
长孙璧,我苦命的妹妹,让我带着你走吧,希望我这无用之人能照顾得了你周全。
寒冷的天山上,生则同穴,死则同眠,他们交颈缠绵,做了鸳鸯。乱世里,相拥相抱,他得到了她血肉的庇护和温暖,不久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平实的夫妻,平实的生活,一过就是好多年。
但是,他却忘不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喧闹的人声,有美妙的四季变化,有敏辨聪慧的婉儿,豪迈美艳的玄霜,有金碧辉煌的长安,潇洒风流的人物……呀,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脚,管不住自己滔滔的心事,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离乱的世界里,普通人是不能有梦想的,如果你想要平安的活下去的话。而李逸呢,作为李唐王朝的子孙,这个姓氏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尽的诅咒。王室的血液,注定要把人折腾到剩下最后一口气为止的。
他的妻子在这反复的折腾中死掉了,带着她腹中的孩子。她已经生出尸斑的身体牢牢地抱住了他,是此生最后的眷恋。
死了,就不能算人了,没有了生命,没有了气息,没有了,他和她的一切,散到风里,飘在宇宙里,都没有了。这,让他怎么能够忍受呢?
站在妻子的墓前,前朝的皇子容情凄怆。他终于收拾起行囊,开始了回家的旅程。过去的十年里,梦里睡里,都化身千千万万,遥望着长安。真到了回去的时候,他又踌躇了。也许,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态度来对待那个远方的世界。
在那死了一样的荒野里,他又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了。这颓然的生命,没有尽头的远行,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这时,他看到了一群归鸿!它们整齐的,肃然而潇洒地飞过了这满是尸体的荒原。他站在这世界的尽头,目送他们离去,无数的往事又飞入心头,深深地感慨着。
长风里,婉儿骑着青驴一去不返,玄霜也踏着马蹄长笑离去,璧妹带着他们的孩子也消失了。她们都走了,来来去去,走走留留,匆匆的闯入了他的生活,又走掉了。欢笑啊和痛苦啊和梦想都如同吉光飞片般流散了。只有无边的落寞和苍凉,留给了他。
玄霜,婉儿,璧妹,我爱你们,但是,我还是熬不住要离开你们。只是这次,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要死掉了。
人世啊人世,多么的绚烂,又多么的肮脏,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深深留恋着。因为听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会把自己的心当成信物分给他爱的人的。所以,当丧钟敲响的时候,会留恋那在爱人身上的心,而死死挣扎,迟迟不肯离去。他在最后的时刻,也是这样依恋的,飒爽的玄霜,聪慧的婉儿,年幼的儿子,还有金碧辉煌的长安,魂牵梦萦的大唐,没有一样不是牵着他的心思的,每一样都伸出了无数的触手,在挽留着他,每一样,他都舍不得放手。
两条腿走路的,永远是欲望深重,又自相矛盾的怪物吧。
但是,他,已经沾满污泥,双腿灌铅,再也无力涉水而过了。他累了,要,休息了。
他目送着婉儿离去。她要去嫁人了,该为她高兴。“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她最后清绝的背影,牢牢地钉在了锦绣的屏风上,是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的。
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是玄霜无言的关爱。“只有你的恩情我无法报答,还要把生后的事情麻烦你……”话没有说完,已是哽咽。玄霜,容我任性一回,让我走吧。我知道你以后会很苦的。但是听说,人生这碗苦酒,是可以被“忘川”这条时间的河流冲淡的。裴叔度是个好男人。
这样想着,头慢慢偏向了一片,眼角最后滴下的那颗红尘泪,是他无力擦拭的,就让它自己干了吧。
在最后的时刻,他听到了一丝飘渺的清叫,那不是人间的声音,那定然是一只天边的飞鸿,正在争渡无边的苦海,苍茫的红尘。
啊,他真想去看看那只骄傲的鸟儿,因为它是自由的。
他知道的。它一定是自由的,一定是的……
而自由,很好,很好!
《白鹇》这首诗起源于当时徐渭的老板胡宗宪赠送给他的一只白鹇。徐渭在官场中深感不自由之苦,借此题写了这样一首小诗。诗中朱笼内的闲雅鸟儿,是自己的化生。虽然生活相对优渥,但是他有着自己的悲哀,依然希望如同飞鸿一般,在天际自由自在的飞舞。
可惜的是这只白鹇最终没能够飞上蓝天,而是死于虱害。徐渭因为政治牵连而下狱,在狱中因为害怕受到凌辱而发狂,并反复自杀。他先以利斧击破自己的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幸而不死;又以三寸长的柱钉刺入左耳,又不死;后又用鎚子击碎自己的肾囊,仍不死。连续自杀多次,均未果。自杀不成后精神处于疯癫的他,失手杀掉了继室张氏。好歹出狱时,已经是七八年之后的事情了。
半生落拓,生活支离,他是否还记得在做胡宗宪幕府时的小诗?当时的自己不过是想要托物言志,表示自己心中的志向,但是却没有想到一语成谶,羁绊于朱笼内的优雅白鹇,成了他一生的写照。“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自由和幸福,最终注定是侧目遥望,而终生难求的东西。
希望他不要想起当年自己略嫌轻浮的哀愁,当时的自己,有三分桀骜不驯,三分从容自得,三分顾影自怜,还有一分挥斥方遒……一时无两啊!
而《女帝》也是一本充分展示了身不由己的小说。书中消极惆怅的情绪和情节,一直让我苦苦思索。既然梁羽生在写武侠小说,那么这本小说的主题又是什么?那哀愁萧索的情绪又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一切都和快意相反,一切都和恩怨有关,一切都在挣扎,一切都在失败。
那么我们心目中的江湖又当如何是好?
书中有一段充分展现了这种消极的情绪。这是“一碗稀粥引发的惨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转,但见已是黄昏时候,落日余霞,染得山野一抹金黄,在他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维族女人和她两个孩子的尸体,气氛益增恐怖。李逸……定睛一看,幽谷底下有一具尸体,借着落日余辉,仔细辨认,隐约还可以认得出是程达苏的尸体。
……
维族难妇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烂、茅棚旁边的那一锅稀粥倒还保存,泥土下的残火也还未熄减,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却有几点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那维族妇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给她的两个孩子充饥,突然程达苏两父子来了,这位曾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程达苏,曾经做过突厥大汗上宾,参加过宫庭盛宴的程达苏,如今饥火中烧,竟然来抢维族妇人这一锅稀粥!于是维族妇人死命争夺,程达苏杀了她,于是她的鲜血溅入锅中,给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几缕淡红的颜色!
李逸脑海中幻出这一幕幕凄惨的情景,虽然仅是几点血花,他如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道!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战争惨酷,一至如斯!”他虽然腹似雷鸣,难堪饥渴,这时也不忍喝这锅稀粥了,他的坐骑刚才被程达苏打碎脑壳,这时已倒毙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马肉……,连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锅稀粥。
读到这里,不禁心里涌起了阵阵复杂,消极,残忍,难以排遣的情绪。梁羽生将这种悲剧的场景归结为战争残酷。但是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描写了何其残酷荒凉的人间地狱。死了的山野里,到处都四散着已经死掉的生物,这里已经是世界的尽头。这一场景本身就给了我极大的震动。而造成这情况的原因,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什么风光,虚名,大侠,英雄,饥饿起来,都是兽性毕露。人像野兽一样为了生存而撕咬,那碗中飘起的血丝,是弱者的挣扎,她们没有来得及痛苦就见上帝去了。只有李逸活了下来,然而实际上,他也早已经死去了。
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好的武侠小说。可能这个要和《萍踪侠影》比较来读。有时候为书中角色叫屈。梁老一支笔,造就了惊采绝艳,无往不利的张丹枫,何必要去塑造个国破家亡,天煞孤星的李逸?或许这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体之两面?张丹枫无愧为梁羽生笔下第一侠客。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侠之小者,至少要为自己。(后面这句是我编的。)张丹枫,令我佩服,是因为在梁羽生笔下的男侠,永远充斥着一种迷惘,惆怅的情绪,一面屈从于现实生活的无奈,一面满怀求之不得的愁绪。只有张郎,拿的起,放得下。无论正确与否,云蕾镜明,他都能做个选择。张郎是生活的强者,在他身上,有着梁羽生的人文理想。而李逸在这点上和他天上地下,永远被剧情牵着鼻子走。完全没有一点自己的选择权利。对于李逸来说,杀武媚,不杀武媚,完全不是问题,因为他根本杀不了!刚跟武则天打个照面,就仓惶逃跑了。第二次更衰,见了武则天一面连小辫子都翘掉了,一命呜呼去见李世民了。也许处处受制却无力突围的李逸也承载了梁羽生对于人生人性的感悟,只是隐晦了很多。
梁羽生对于武则天一味袒护,然而过分的粉饰本来就是心虚的表现。而且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东西叫做“气节”。女人横行的世界里,饱读诗书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投靠了昔日的杀父仇人,大家都觉得稀松平常。
但是有时候设想,如果篡位的武则天是个男人,而婉儿也是个男人,她的这种行为算不算无耻?李逸又会有什么反应。后来作罢。女人多思考,上帝是要笑死的。
梁羽生终究没有勇气让李逸和武媚对峙。正面交锋的武媚和李逸会撕掉梁羽生苦心经营的那点温情和理想,而最终走向胜者为王败者寇的残酷现实。如果那样,《女帝》的情节将会变得不可收拾的麻烦。所以我们的李逸只能有机会和武周朝的暴力,舆论两大机器谈情说爱,哎,还心有戚戚。
李逸,她夺你家江山,坐你家龙椅,睡你家龙床,她手执长鞭,抽打你家天下的百姓,杀光你的王族亲戚。你竟然听了这两个女人的一面之词,变得凄凄哀哀起来。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如果我能穿越到你的那个时代,我会去找你的。我不会舞剑,也不会作诗,甚至没有读过《诗经》《离骚》。但是我会让你相信你自己的。李唐王室的子孙,怎么能雌伏于一个野心篡国的妇人。李逸,真王侯不事新主。你若战,我为你的死士,你若死,我为你裹尸装殓。来吧!战吧!不为富贵,不为野心,只为这一身的血肉,你姓李啊。但是,如果这些你都无法做的话,那么我们就仿效那对兄弟。我们把自己藏到大山里去。纵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纵然饿死,渴死,也绝对不向武周低头!我要告诉那些讥讽我们的人,这个世界上,不能谁都去做识时务的俊杰,择嘉木的良禽。武媚,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做小鸡,小鸭,小绵羊,被圈起来养的。总要有人去做屈原,做首阳山上的兄弟,死也要守住自己的气节,不管那气节是可笑的,可怜的。人在屋檐下,无伞雨不愁。但是,我们不会低头的。
武媚,生逢乱世,人命如同蝼蚁草芥,但是人心永远贵比黄金,岂容分毫折辱?!
李逸,你这个呆子,你说对不对?!
如果真的按照我的理想,这应当是一本热血沸腾的小说,而不是如此的光景。在写作历史故事的时候,应该用怎样的眼光,可能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我始终认为,历史中的人物,该放到特定的历史时代中去理解。这样,他们的成功,挣扎,矛盾,犹豫,甚至错误才有其意义。有何意义呢?对我们的意义也许不大,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相当程度的意义的。因为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只能这样生活过来。就这点来说,我对《女帝》书中各位主角的思想觉悟相当不满。甚至于梁羽生对于武则天的辩解也让我觉得可笑。或者侠客在政治面前本来就是无所作为,只能做奴颜的狗吗?所以这本小说其实是反武侠的,它揭示的是英雄的落寞。
远远够不上英雄的李逸后来还是死了,婉儿变成了彻底的政治人物,玄霜离开了,武则天被逼宫。一切的反抗都被镇压了。
武则天在神龙政变中黯然退位。十多年的皇帝生涯,在历史的长河里凝结成了一颗很小很亮的血色钻石。还有呢?没有了。她没有能打得过正统的力量,最终还政于李唐,如同一场心血来潮的叛逆,惊天动地中,却依然要重回缓慢的生活轨迹。因为每个人都处于特定的时空之中。她无法改变时代的推进,即使她的作为可能已经超越了这个历史时空。
而她的执掌朝政,在那个时代来说,到底是人民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又要思考了。无疑,她的出现使得历史更加的曲折和动荡,权谋和机心不断的挑起混战。既然女人都能当皇帝,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反不能卖的呢?以后长达七八年之久的乱世,想必也是历史的必然。而在那黑暗的不断砍杀之中,一切歧路和异端都被消灭殆尽,一切桎梏和废弃都清理干净,又迎来新的锦绣时代──开元之治。大破大立之间,我们感受着历史的壮美,而那些不能承受之重,却不是由我们承担的。在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独自活下来的大赢家武则天杀掉了所有的敌人,但却是如此寂寞和凄怆。因为,她也不过是一个异类,妖怪而已。政治化的人,已经不是人了。没有人会甘心众叛亲离,除了自称寡人的他们。武则天当政后的结果,作为野心家的人未必能看到,而作为读书人的李逸也似乎没有智慧去预测。那么,种田的农民就更加无法看到武则天时期的不错,要以神龙政变之后不少年的动荡为代价了。这个就是传说中能量转移吧。
每个人都无法理解生活,正如无法理解自己的人生?!
或者李逸只能是一个诗人,如同那只不甘的白鹇。
云重:
所以这本小说其实是反武侠的,它揭示的是英雄的落寞。远远够不上英雄的李逸后来还是死了,婉儿变成了彻底的政治人物,玄霜离开了,武则天被逼宫。一切的反抗都被镇压了。
梁老对武则天的美化,说心里话,怎么看怎么蹩脚
只是若相信这蹩脚的辩白,那么这个基础上的故事气氛,又是那么协调
梁是挺武的,武没了、男主也没了、女侠也悲哀了
或者梁老只是选择粗线条得对待武,然后细致得写爱情、人生
根据我看过的书评,女帝算是虐文(因为我第一遍暂时没被虐到),只是感觉有些亏欠了那样的名字──女帝奇英,纵然是奇英,也还是以虐己虐人的方式告别
梦到西洲:
梁老对武则天的美化确实有点生硬(谁让他照抄照搬也不选个好点的,非要抄那个文痞),事实上一直觉得女帝这本书立意不错,要论文学性实在不怎么样,文笔不够优美,故事也不够引人入胜,以至于我直到最近读了书评才知道,原来这部作品在梁著中的地位这么高。
不过对于楼主对武则天的态度则不敢苟同,让我难免想起了说唐之类的章回小说,现代人还有这样看不上女人当政的?
李寒水:
一个篡位者,而且是女人,当时来说,和妖孽无异。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会造成体制的混乱。比如武则天她算是个明君,但是我要是处于当时,是一定要反她的。因为她坏了规矩。而这个规矩,并不是立了玩的。它怎么说也是保障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且约束了多数人的行为的。所以武则天后期开始,问题就出现了。政治动荡,人心惶惶。连士大夫也无耻起来了。人人为了一点利益,都当了朝三暮四的婊子。这个才是最麻烦的地方。武则天是伟大,但是如果伟大以鲜血为代价的话,恐怕我也会反对她的。所以侠客无论怎么样,是不该拥护篡位者的,特别是这个篡位者一个女人。奇怪的是,本书中没有人有这样的远见。而更加奇怪的是,梁羽生于一千年之后,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这个似乎不太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
(幻绛纱影 校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