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年腊月二十七,除夕前三天,梁羽生先生在澳洲离世。当我从药师姐那里得到消息时,已然是四天之后──己丑年正月初一。初闻噩耗,震惊不已,不觉间一丝伤感涌上心头。
从小学六年级我接触武侠起,便开始阅读羽公作品。虽然屈指算来,不过八部,但这其中已包括有羽公各时期的代表之作,使我能够对羽公作品有一个宏观的感受。
在得知羽公辞世后,我在校内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羽公过世了,中国又少了一个文人。不错,羽公是真正的文人,真正的中国传统文人。羽公出身书香世家,自幼熟读经史。在这样的熏陶和学习下,成就了他深厚的国学功底──博学多才,通晓国史,诗词造诣非凡,且精通棋艺。
羽公从1954年执笔武侠,作《龙虎斗京华》,开新派之风,到1985年封笔,共写武侠小说35部,达千万字。在其诸多作品中,读者都能感受到真实而浓厚的历史感,正如罗立群先生为《古龙全集》所作序中所说,对于小说中的历史架构,“梁羽生是虚构人物和事件,置入历史背景中,以此来强化历史氛围”,但之后他“从作品含有的历史厚度而论,金庸比梁羽生更高一层,其写作技巧也高明得多”的言论,我则无法苟同。羽公在小说中写史,也多能有理有据,且与人以现实感。如《大唐游侠传》的开篇,即能让人感到大唐天宝年间那盛世下的隐患,让读者仿佛看到了唐朝人的生活景象。羽公在1977年应新加坡写作人协会之邀,介绍自己创作武侠小说的经验,第一点便是努力反映某一时代的历史真实。也是在这次演讲中,羽公提出了“宁可无武,不可无侠”的武侠创作观点,值得后人鉴之。
在写小说中,每当需要诗词时,羽公也往往亲自操刀,不必像金庸那样闹出宋人吟元曲的笑话。羽公《七剑下天山》中的《八声甘州》便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羽公不仅有文人之才,更有文人之质。在生活中,羽公一生笨拙,宛如稚子。中学军训时,他会为左右转的口令而苦恼;蒙上老家的住宅,桂林中学的宿舍,他出入多年,却无法将它们清晰描绘;在香港,他往往要在楼群前徘徊良久,而找不到家门所在,要等到佣人望见呼喊,才知家在何处。羽公晚年,在澳洲也同样如此,外出乘车,他从来只走一条熟悉的路线,而不敢贸然改换路径,哪怕那是一条捷径──因为是迷路,连家也要找不到。
封笔之后,金庸忙于各种商业活动,奔波四方。而羽公自1987年隐居澳洲,至逝世凡二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悉尼度过,静心读书,安心写作,完成了《笔花六照》和《名联观止》,其之前所作《中国历史新话》、《文艺新谈》也都名重一时。羽公曾对记者说:“写作生涯五十年,我大约也可算得是个‘资深写作人’了。我写小说,也写散文。小说是‘独沽一味’,全属‘武侠’;散文呢?则真是‘散’得‘厉害’了,山水人物,文史诗词,对联、掌故,象棋、围棋,几乎什么都有。这并非我的知识广博,只是说明我的兴趣之‘杂’。”羽公谦虚,时至今日,继承国学能如羽公者,举世能有几人?
羽公以武侠成名,事实上同他敬重的武侠大家宫白羽一样,起初并不愿意去从事武侠创作,认为那并非一种“正途”。虽说后来羽公也为武侠地位多加辩护,但轻视武侠的情怀应是终身都在,羽公很多话中对此都有所隐含。曾有人问羽公,在他和金庸之后的古龙、卧龙生、温瑞安、黄易等武侠小说家中,他最喜欢谁的作品时,羽公回答说,“我自从在武侠文学写作上‘封笔’之后,就多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譬如撰写聊话,最近刚刚推出的《名联观止》修订版就是我写作的文集,近年来因身体的原因,注重休息,静养,没有心情与精神去读您说的这些作品,所以未敢言评。”武侠终究不是羽公那文人情怀所寄。
梁金的关系也从来是一个外界关系的话题,羽公曾以“佟硕之”的笔名写《金庸梁羽生合论》,其中写道:“梁羽生是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则较重。”没错,羽公是中国传统的文人名士,而金庸则属于西化一派。在话语间,羽公其实也隐含了些许骄傲。当初鼓动羽公写武侠的罗孚先生在谈及金梁关系时,曾说它们“表面还是不错,见面客客气气。在我看来,梁羽生对金庸有点不服气,但是他也不好说出来,毕竟金庸名满天下。他并不去跟金庸相比,但实际上又在相比。”我觉得,这种说法还是可信的。
最后,我以羽公嵌名联作结──
“侠骨文心笑看云霄飘一羽,孤怀统揽曾经沧海慨平生”。
以此敬悼:羽公,一位离去的中国文人。
【来源:梁羽生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