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香港两派武术的掌门在澳门的一场擂台赛,成为风靡港台、大陆内地的当代新派武侠小说先声,更成就了这一位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之祖──梁羽生先生。自1954年以《龙虎斗京华》一书开创新派武侠小说之先河,至1983年创作完《武当一剑》后封笔,三十年间,梁羽生先生共创作了三十五部雅俗共赏的武侠小说,并且这三十五部小说均处于水平线之上,其中更不乏上乘之作,形成了当代武侠小说史上的一个奇观。
或许很多读者认为他的创作不及金庸小说的磅礴大气,也不及后辈古龙那样奇诡逞强,但梁羽生小说以其独特的典雅韵味在武林中独树一帜,成为江湖中一个典范的名门正派。梁羽生先生更以其小说中优雅的文句、浓厚的历史氛围、鲜明的人物形象为读者展示了一幕幕武侠世界的奇观,细读其小说,当有一方不同金庸、古龙世界的独特感受。梁羽生本人才气也当为当代武侠小说作家中的佼佼者,小说中的遣词造句,诗歌联赋,乃至其蕴含的文化意境,均为当代其它武侠小说家之所不及,应该看到一个现象,当代武侠小说家多有模仿金庸、古龙,却难见模仿梁羽生,究其原因,便是缺乏其独到的才气,若勉强而为,难免成为四不像之作。
梁羽生先生是当代武侠世界的一位名士,一位才子,其创作在武侠小说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对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作者,探究其人生历程、创作历程,对研究整个以梁羽生、金庸、古龙、司马翎、卧龙生至温瑞安为代表的新派武侠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与金庸、古龙的研究、评论相比较,文学评论界对羽生先生作品的评论还处于较为肤浅的阶段,而在为数不多的关于羽生先生的书籍中,作者往往着重于羽生先生的人生,对其作品的研究也多限于《萍踪侠影》、《云海玉弓缘》、《白发魔女传》等代表作,缺乏对整个创作历程进行全面的评论。应该说,羽生先生在长达三十年创作的三十五部武侠作品中,留下的可供探讨的精华绝不仅限于寥寥的数部作品,羽生先生可说是除金庸之外创作水平最为平均的一位作家,金庸虽然整体水平较高,但毕竟其作品只有十五部,且包括三部短篇,一部超短篇;相比较,羽生先生起笔早,封笔迟,而留下的作品多,只有对整个创作历程加以探索,更透过作品看到其中蕴含的人生,方能对羽生先生的创作给出一个公正的评价。
遗憾的是,当前还未能发现一部作品对羽生先生的创作做成系统的评说,而目前在这方面较有份量的作品个人以为还是网络上喜欢羽生先生的读者的一些精华之作,如私家侦探的“重读梁羽生先生”系列、游侠骑士的《读梁笔记》、花无语的“梁羽生散论”系列,无疑最为出色,以上三位朋友对羽生先生的认识,及作品所触及的广度、深度,都为外人所不及,其作品让人常读常新,感叹获益非浅。以下个人不自量力,对羽生先生长达三十年的创作历程作做成一点探究,以期起到抛砖引玉之功,由于个人所能接触到的第一手资料极为有限,许多观点实是个人妄测,经不起行家一驳,但个人还是斗胆写出,更希望有朋友多提出观点逐一加以纠正。
小说创作历程的三个阶段
武侠小说评论中,很多人喜欢对某个作家的创作分成不同阶段,比较一下其中的一些特点、手法。最常见的是古龙,不同作家对古龙的创作均做成了不同的分段。金庸的小说也有自《飞狐外传》为界,分为前期、后期之说。唯独梁羽生,评论界很少将其创作进行分段,究其原因,我想应是他的创作水平较为整齐,作品又均在水平在线,不像古龙那样不同时期水平不一,早期成就较低,后逐步走向成熟、辉煌,又走向衰退。也不像金庸那样,越写越好。因此,甚少见到梁羽生小说分为若干阶段。但我个人经过多次的阅读,后又对照梁羽生小说的创作年表,也觉得可以将梁羽生小说分为早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一是依据创作年代,一是依据小说中的一些写法、思想、创作理念,在此作一尝试。我认为从第一部《龙虎斗京华》到第十四部《冰魄寒光剑》为早期,第十五部《大唐游侠传》到第二十八部《武林三绝》为中期,第二十九部《弹指惊雷》到第三十五部《武当一剑》为后期。三个阶段的创作手法、思路及成就都有所区别,但应当指出的是,三个阶段的作品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
(一)早期的创作
从《龙虎斗京华》到《冰魄寒光剑》构成了早期的创作。1954年1月20日星期三,羽生先生的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连载于《新晚报》副刊“天方夜谭”版面,通过“楔子”将擂台赛与武侠小说串连起来,通过小说第一人称“我”之塞外经历,将读者带入武侠世界,而后各式各样的人物和离奇曲折的情节缓缓展开,将武侠小说推向高潮。
1954年1月20日至1955年2月5日,一年的时间,羽生先生在完成其处女作《龙虎斗京华》之后,其系列作第二部作品《草莽龙蛇传》继续在《新晚报》连载,这两部小说既属于作者的试笔阶段,也属于作者对传统武侠的深厚积累而形成的新派武侠先声。总的来说还未能摆脱旧武侠小说尤其是羽生先生所崇敬的旧武侠小说家白羽的影响,柳剑吟带有俞剑平的影子,同为剑、掌、镖三绝,同是归隐而因劫镖不得不重出江湖,飞豹子的形象与独孤一行颇多相似,作品主角远赴辽东学艺等都是深受白羽的《十二金钱镖》系列影响,以上两部作品的创作手法也近于传统武侠的章回体格式,如“按下再表”、“此是后话”,更多的是在主线之外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主线而不表,而讲述另一个相关故事情节,如《龙虎斗京华》花大段笔墨对丁剑鸣、柳剑吟三十年前往事所进行的回忆,而《草莽龙蛇传》则讲述了上官谨的身世,讲述了一段太平天国灭亡时的故事,其创作手法都近于白羽在《十二金钱镖》中在写俞剑平等苦苦追寻劫镖之人时,转而描写柳壮鸿、柳研青及杨华的感情纠葛,可以说是在小说原基础上另辟小说天地,这种写法在传统武侠中较为常用,如《雍正剑侠图》、《洪武剑侠》、《三侠剑》等都较喜欢运用的一种创作手法,羽生先生以上的两部小说也不免带上这方面的影子,这种创作手法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正常情节的开展,羽生先生在此后小说创作中慢慢地摒弃了这种手法。
但是羽生先生作为一位有学养、有思想更其责任感的作家,他绝不甘心在传统武侠中进行重复,他要为武侠注入新的元素,开创真正属于自己的武侠作品。《龙虎斗京华》开篇之词“调寄《踏莎行》”既为小说增添了典雅的纯文学色彩,更通过了开篇词将小说情节进行了一个总的概括,言简意赅而富显文采风流,成为了羽生先生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
小说中女性的刻画与人物内心情感的描写更是比传统武侠进了一大步,《龙虎斗京华》一书作者是通过在塞外的一个古庵听老尼姑(即柳梦蝶)口述而成书,与《十二金钱镖》的柳研青只能作为书中配角相比,柳梦蝶无疑占据了小说不可或缺的地位,本书虽为描绘清末义和团运动,但作为书中第一女主角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描写其内心情感世界。或许时间一久很多人对书中内容会渐渐淡忘,但对于第一女主角柳梦蝶在娄无畏和左含英之间的情感选择会长久留在心中,作者在本书中已是充分表现了对女性人物的真正重视,也表现其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功力,可以说柳梦蝶的心理描述为日后在《散花女侠》中于承珠那对爱情选择茫然不决的细腻笔调打下了一个基础。
《龙虎斗京华》一书同时开创了梁氏特色的武侠擂台,传统的武侠小说常写到正邪双方擂台决战,梁羽生初涉武侠小说也是因为一场擂台赛,因此小说最后用一场精彩的擂台赛压轴,通过作者妙笔生花,这场“龙虎斗京华”的擂台赛写得精彩绝伦,但结局却耐人寻味,这不同于传统正方大获全胜的擂台赛,因为这场比赛没有胜方,最终结局是轰轰烈烈的义和运动惨遭镇压,作者在文中发出了评论,统治者是靠不住的,中国的人民受到了一次教育。这场擂台赛无疑是压得住本书的,也一定程度影响了作者整个武侠小说创作生涯,在梁羽生所创作的武侠小说中,擂台赛描写当不在少数。其中很多也写得精彩生动,我个人认为写得最好的当为《云海玉弓缘》一书,三次大战均扣人心弦,高潮迭起,其它很多也写得不错。当然作者也写得太滥,部分落入模式化的套路,不少情节出现重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完成了《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之后,根据一些资料,羽生先生曾有意中止武侠小说的创作,但《龙虎》和《草莽》两部小说带来的轰动效应已让其欲罢而不能,他只好继续他的武侠之路。眼前的武侠之路应该如何走?继续传统武侠的创作,对于他来说并非不能,但是他在创作武侠小说的同时可能也敏锐地感觉到传统武侠的一些不足,加之他个人对中华的武术技击方面的积累及深究不足,在武侠创作中必须要引进新的元素,以创造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武侠小说。
1956年8月,羽生先生于《周末报》连载了《塞外奇侠传》。这是他发表的第四部小说,实际动笔则在《七剑下天山》之先。在这部小说里,他结合草原流传的故事,创作了驰骋草原的女英雄飞红巾的悲剧爱情故事。在小说中,飞红巾既是草原上的女英雄,其策马挥鞭的英姿传遍草原,但是她的感情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悲剧,她的第一个恋人草原歌手是可耻的叛徒,害死了她的父亲,而她之后痴恋的另一位草原侠士杨云骢却别有所爱,青春年华的她终于青丝换白发,伴随着同是白发的师父孤独隐于天山,师徒两人同样命运,悲剧又一次地重复。
1956年2月15日,羽生先生《七剑下天山》正式连载于《大公报》,《七剑下天山》也成为日后羽生先生最著名的几部小说之一,该书借鉴爱尔兰著名女作家伏尼契的长篇小说《牛虻》,牛虻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父子在狱中相会的一节,非常之感人。在《七剑》中,羽生先生又别出心裁将牛虻的形象一化为二,相对于刘郁芳的恋人之间由于一个误会而发生的长达十多年的爱怨纠缠,凌未风是牛虻,相对于纳兰明慧的私生女之间的爱怨,易兰珠又是一个牛虻。但两人都是中国的“牛虻”,最典型的两幕分别是易兰珠与纳兰明慧的天牢相认和凌未风最后写给刘郁芳的信,与《牛虻》的小说情景是既相似而又同样的感人,但是羽生先生绝不是简单的抄袭,而是在领会小说的精神后予以本土化,凌未风和易兰珠有着牛虻斗争到底的战斗精神,却又少了他那种愤世嫉俗、玩弄他人,整个人格特点充满着中国传统的善良、正义。从整个作品看,梁羽生将西方名著很好的同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在作品的回目、遣词造句、诗词应答方面充分表现了作者的文学修养,在部分人物心理描述方面又借鉴西方小说。就文采而论,本书在梁羽生著作中是相当出色的。
羽生先生在《塞外奇侠传》和《七剑下天山》中,成功地将草原流传的故事和外国名著引进到其小说中,成功地开辟了新武侠创作的一个路子。
《七剑下天山》连载之后于《大公报》继续连载的《江湖三女侠》。作为《七剑》的续编,梁羽生的创作手法却回到了传统型的武侠小说,但是这时羽生先生已不是在创作《龙虎斗京华》时对传统武侠创作手法的简单沿用,而是通过自身的摸索而形成的创作,即在传统武侠的基础上,根据自身史学、文学方面的修养和特长,将作品置于动荡的历史年代,结合民间流传的野史及史书记载的正史,甚至外国文学的精华元素,以创作传奇的历史或历史的传奇。在《江湖三女侠》中,羽生先生结合民间长期流传的传奇故事,融入自身的思想。该书基本上奠定了梁羽生的创作风格,也即如陈墨先生所说的“侠、史、诗、女、雅”五大绝招。
与《江湖三女侠》写于同时连载于《新晚报》的《白发魔女传》,羽生先生同样根据以上创作特点进行创作,不同的是,《江湖三女侠》以野史为主,而《白发魔女传》则是正史与野史的结合,使得整部小说既是一部经典的武侠世界爱情故事,又是一部经典的明末历史悲歌。爱情与历史传奇融为一体,历史是悲剧,爱情同样是一个悲剧,整部小说均是个悲剧。
两部小说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女主角”成为羽生先生小说的第一主角,羽生先生本人对“女性”的独有的感情终于在他笔下得到了抒发。女性成为与男主角并驾齐驱甚至大有超越男主角之势,吕四娘的领袖风范及宝剑屠龙之功,玉罗刹对爱情的执着及以一己之力压倒了传统势力之代表武当派,在羽生先生的笔下显得如此之悲壮和惨烈,然而羽生先生可贵之处更在于在讴歌女性的同时深刻把握住中国传统女性身上的悲剧命运,红颜一夜变白发,向传统挑战的叛逆在传统那强大力量面前终将以悲剧而告终。《白发魔女传》的悲剧爱情也成了羽生先生笔下最动人的一场故事,这段爱情故事也在武侠小说史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甚至超出了武侠世界,被电影、电视界一再地拍摄、翻拍,即在文学史的爱情世界中也将毫不逊色。
《白发魔女传》的悲情、正史与野史,《江湖三女侠》的野史与传奇,《塞外》、《七剑》的草原,《白发》与《江湖》的中原、江南,这一切都融于羽生先生第七部小说《萍踪侠影录》中,《萍踪侠影》是作者最为经典的一部小说,书中塑造了羽生先生整个创作生涯中最为满意的男主角张丹枫,小说结构浑然一体,从塞北到京城,从京城到江南,从江南再到塞北,最终又回到江南,以江南为归宿,或许作者心中有着江南那山明水秀的情结,那小桥流水的风姿配上羽生先生内心那份淡然优雅显得那么自然而流畅,而这一切在文中得到抒写。语言文字诗意典雅、历史画面波澜壮阔、爱情故事一波三折,悲情动人,在云蕾关上柴门时张丹枫那陷入痴狂时一切达到了高潮,主角、爱情、历史、语言、结构各方面在梁羽生小说中排在前列,作者的创作至此达到一个高峰,这个高峰正是汇集了前面创作的心得,而这仅仅是羽生先生创作的第五个年头。可惜的是,作者在此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创作中却未能超越这个高峰,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遗憾。
在达到了《萍踪侠影录》的高峰后,在《萍踪》的基础上进行超越已是很难达到了。羽生先生只好另辟路径,借鉴于还珠楼主《蜀山奇侠》的创作路子,转向浪漫主义的创作,第八部小说《冰川天女传》是作者不可多见的浪漫主义小说代表作,作品转向雄伟的青藏高原、缥缈的冰宫,塑造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川天女,飘逸端庄的世家公子唐经天及“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金世遗。本书在梁氏著作中是一个另类,而攀登珠峰一幕更是将这种浪漫推向极致,小说充满着积极向上的浪漫心态,冰峰是那么神奇、那么圣洁而又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人敬畏,而人力也是那么无穷,人的精神与自然的力量最终在小说中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第九部《还剑奇情录》是羽生先生最为著名的一部中篇小说,就整体结构而言本书在梁氏小说中首屈一指,足以和金庸的《雪山飞狐》相提并论,羽生先生极推崇《雪山飞狐》一书,包括小说结构,包括胡一刀、苗人凤那激荡人心的一战,或许羽生先生内心中也要写同样结构的一部小说,于是整部小说也是将“三世恩怨”于数天中展现,有云舞阳独战各路高手,证实了谁是天下第一高手的一连串大战,《雪山》人为财死,而《还剑》人为名亡。果然熙熙攘攘众生中,其实只有“名”与“利”。
羽生先生太爱他笔下的张丹枫这个人物了,他不愿让这个人物随着《萍踪侠影》的结束而成为绝迹,于是有了《散花女侠》和《联剑风云录》这两部《萍踪》的续篇,应该说在这两部小说中最光彩的人物依然是张丹枫,苍山之战、皇宫突围、再闯皇宫、二战乔北溟,张丹枫依然是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以致两部小说的男女主角与之相比均远远逊色,从而在一定程度也影响了这两部小说的成就。这两部小说的一个闪光之处在于创作了一个与张丹枫相对应的人物铁镜心,张丹枫是宛若天人,那么的飘尘脱俗,铁镜心却是有着理想也有着缺点的书生,却显得那么的可近。张丹枫是名士,而铁镜心更似“平凡一书生”,与张丹枫相比,他有太多的弱点、太多的不完美、太多的瞻前顾后,但是从他的身上,可以让每一个普通的人更好的认识自己、反思自己。或许说张丹枫是羽生先生的理想,而铁镜心则是其对书生世界的一个现实认识,缺少了任一方面,都未免是美中不足。
第十一部《女帝奇英传》是一部典型的唐宫传奇小说。羽生先生在传统武侠、古典武侠、浪漫武侠、中篇武侠都达到了高潮,如何再寻求突破,成了摆在羽生先生面前的一个问题。或许通过武侠小说表达严肃的历史观,作一篇历史论文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有了《女帝奇英传》一书。书中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大作翻案小说,羽生先生笔下引经据典,表现了羽生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仅就本书所含的历史深度、厚度看,在武侠世界中位居前列,而可贵的是,本作蕴含的历史沧桑竟造就了作品中的悲剧爱情,正史与小说的悲情,一实一虚交汇在一起而不可分开,羽生先生是写爱情的高手,更是创作悲剧爱情的高手,纯洁的爱情在历史的残酷面前,竟是那么渺小而无能为力,《白发魔女传》的悲剧是个性不同的冲突,《女帝奇英传》的悲剧则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切显得那么自然而又动人。
第十三部《云海玉弓缘》是梁羽生最深刻的小说。这是一个复仇故事,也是一个爱情故事。复仇是悲剧,爱情更是一个悲剧,厉胜男一生为了复仇,一生苦求爱情。最终她完成了复仇,她得到了爱情,却献出了生命。谷之华得到了生命,却永远地失去了爱情。金世遗一生彷徨在情感之中。对冰川天女的倾慕,对李沁梅的爱怜,对谷之华的皈依,对厉胜男的逃避。但最终被厉胜男那不顾一切的执着所打动,未来厉胜男的影子将永远留在他心中,他只能怀着那一份追思而苦度余生。
《萍踪》和《云海》分别代表了羽生先生创作生涯的两个高峰,在完成了两个高峰之后,即如才华过人的羽生先生也需要调整一下,羽生先生在此期间写了《冰魄寒光剑》,一个短篇,一个纯洁、晶莹的爱情故事,一个神秘的佛国世界,一段武侠的传奇作为调节,既填补了《江湖三女侠》和《冰川天女》的故事空白,也尝试了武侠世界的纯粹爱情故事,让人感受到原来爱情故事也可以这样写,武侠世界中也有这么纯洁晶莹的爱情,读者也在沉浸于《云海》的爱情悲剧中感受到一阵轻松。而这部小说的完成,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羽生先生创作生涯的第一阶段即探索的阶段告一段落。
1954年至1962年,短短的九年间,羽生先生的小说创作在一个时期达到了一个高峰。这个时期的创作基本是呈现一个上升之势,更呈现了一个奇峰突兀的多变风格,每部小说都在某个方面达到了较高水平。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几部小说,如《七剑下天山》、《江湖三女侠》、《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还剑奇情录》、《女帝奇英传》、《云海玉弓缘》等均是这个时期的创作。羽生先生的才华让人惊叹,但可惜的是,这个阶段之后,羽生先生的创作水平未能进一步得到提高,很多作品只是原地踏步,甚至略有倒退,这不由得使喜欢他的读者感到深深的遗憾。
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
在众多对梁羽生小说的评论中,很多是对羽生先生创作的人物形象提出批评,认为人物缺乏个性,有“高、大、全”之嫌,众多人物千面一孔,但我认为,仅从这一阶段看,梁羽生小说的人物形象不存在这一缺点。由于羽生先生创作的侧重点在于名士型的侠客,由于羽生先生坚持侠大于武,武为侠服务的创作观,因此其笔下人物不可避免地带有某些相同之处。但不得不指出的是,即便是同一类型的人物也是由不同的个人组成的,羽生先生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清醒地把握好这一点,尽量地突出了不同个人的特有个性,在这一个阶段得到了很好的表现。我常想,如果梁羽生只创作了这个阶段的小说(金庸的所有小说也只有十五部),那么他所得到的批评至少要少一大半。这个阶段羽生先生创作出了张丹枫这个羽生先生笔下的第一人物,他是古名士与侠客的结合,深深带有“亦侠亦狂真君子,能哭能歌迈俗流”的气质,他是梁羽生笔下最完美的人物,他的洒脱,他的胸襟,他的柔情,他的狂傲等等均在羽生先生笔下很好地得到显现;同样,卓一航是这样的武侠世界的多情公子,凌未风是“天山上的牛虻”,李逸是悲情的王孙,杨云骢是“塞外的奇侠”,金世遗是“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狂侠,唐经天是飘逸端庄的世家子弟,娄无畏是义和团时代的热血青年,这些人物可以说是各具风格,各有各自的人生志向及独特的内心世界,如果硬要说他们都是高、大、全的人物,千面一孔是很不公允的,熟悉梁羽生的读者也是很难接受的。
在同一部小说中,羽生先生也注重人物的个性描绘,如《散花女侠》一书,羽生先生通过于承珠的内心独白对书中的三名男主角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区分评价,铁镜心是江南的玫瑰,毕擎天好比一股直泻的瀑布,而叶宗留却是一株遮阴的大青树,实际上叶成林也是这种性格,而张丹枫更似一望无际的大海,羽生先生同时通过小说的情节努力表现他们之间的不同性格,为他们安排了最后的结局。一切如同羽生先生书末词中所说的“大树凌云抗风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随缘分到天涯”。《散花女侠》一书在梁羽生作品中不算特别出色,但对个性人物的刻画可谓独具一格,羽生先生没有怎样大力渲染,而不紧不慢地通过情节推进显现人物不同的个性,其创作应是成功的。
这个时期羽生先生的成功更表现为其对女性形象的刻画,傲视群雄的玉罗刹,复仇的魔女厉胜男,文武全才的吕四娘,纯情的云蕾,痴情的长孙璧,悲情的武玄霜,一代才女上官婉儿,一代女皇武则天,不甘心当男人花瓶、追求独立自由的凌云风,骄傲任性的草原公主飞红巾,她们更似园中百花,各自怒放,各自鲜艳,在各自的园地里顽强地表现自我。如《江湖三女侠》一书,吕四娘文武全才、顾全大体,冯瑛善良柔淑、处处顾及他人,冯琳天真而不脱邪气,羽生先生在书中作了恰如其分的表现。又如《云海玉弓缘》一书,谷之华、厉胜男、李沁梅一如空谷幽兰,一如带刺的玫瑰,一如纯洁的天山雪莲。面对羽生先生创作出的千姿百态的女侠,任何一种人为的归类好像都显得徒劳而难以令人信服。
对反面人物的塑造本是梁羽生的一大弱项,尤其是与金庸、古龙相比有着一定的差距。但在这一阶段梁羽生也创作出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人物。如《云海玉弓缘》中的孟神通,在凶悍霸气之中不脱一代宗师的气概,特别是在与唐晓澜的决战中始终不脱一代宗师的身份,而他对谷之华的父女之情也表现出了在他身上人性未泯的一面,尽管父女之情未能战胜称霸武林之心,但其表现出对女儿的关爱还是令人感动。如《还剑奇情录》中的云舞阳,一位典型的名利牺牲品,为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而牺牲了两位妻子,牺牲了一生的幸福,更牺牲了自己儿子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如《江湖三女侠》中的年羹尧,为了一己功业而背师、弃友,毕生追逐名利,最终落得惨死的下场。《塞外奇侠传》虽然篇幅不大,但书中对楚昭南和押不卢的堕落也作了深刻的描述,一个因嫉生恨,另一个则追求一己之虚荣,最终双双步入歧路。
对小说的一些配角人物梁羽生也着力进行塑造,如写得生动活泼的“多嘴的江南”,还有在《白发魔女传》中出现的“陆上仙胡迈”、“神手孟飞”那种恢谐的形象,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可见梁羽生也不是没有能力写多样化的人物形象,只是限于他的创作理念,他的社会责任感,使他无法放手去写,这实为令人遗憾,但寥寥几笔也颇见羽生先生功力。
优雅的语言及丰富多彩的文化修养
就小说的语言及所含的文化看,这个时期也是梁羽生小说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时期。如小说的回目,卷首卷尾的诗词,小说中的语言文化、地理风情、历史背景、琴棋书画的运用均在梁羽生整个创作生涯前列,可以说,这个时期集中了梁羽生整个武侠小说创作特点的优点。
(二)中期的创作
从第十五部《大唐游侠传》开始至第二十八部《武林三绝》构成了梁羽生武侠创作的中期。相比早期的创作,这期间的小说多了几分稳重,技巧也有所提高,却少了许多灵性。平心而论,这个时期的每部小说在武侠小说中都可算佳作,也有各自的闪光点,但从取得的成就而言远不如早期的创作(《大唐游侠传》例外),每一位喜欢他的读者都会为之感到深深的遗憾。武侠评论中对梁羽生小说的批评,据我所看很多缺点均是出自这个时期。究其原因,我想是由于早期梁羽生处于不断探索之中,他本人本为一位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作家,因此一开始就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但当形成了一定的创作思想之后,他自然少了几分探索追求,转而在创作中惯于按照已形成的创作模式进行写作,如同武侠小说中一些传统的武林门派,依据本门传下的武功也足以在江湖上争雄,但却成不了绝顶高手一样。其次,我们注意这个阶段的年代是从1963至1976年,正是全世界左派运动风风火火的年代,作为香港左翼作家的代表,梁羽生的整个创作理念自然而然地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影响,因此在部分小说中出现追求崇高的理想,出现一些“高、大、全”的人物,且羽生先生供职于左派报纸,其写成的文字在发表前可能要经过审查,而在极左运动热火朝天的年代,可能要在作品中刻意的增加一些革命说教或口号的东西,但这些究竟有多少反映羽生先生的心声,由于我们未曾经历过那个年代,因此许多东西有待日后行家考证。再次,梁羽生在这个时期的创作多为3至4部小说同时创作,应付三至四家报刊的约稿,头脑中所形成的一些想法、一些形象需要分配使用,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其小说的成就。这个时期的缺点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情节上带有一定的模式、人物形象的模式、武功上的模式以及系列作品太多等缺陷。
应该指出的是,梁羽生这个时期的作品放在武侠小说中仍不失为好作品,至少水平均保持在水平线之上,虽然同第一阶段相比缺少突破,甚至显得不如,但第二阶段一些创作还是值得称道。
第二阶段的创作,羽生先生仍然有一个漂亮的开局,1963年1月1日开始创作的《大唐游侠传》为第二阶段的代表。该书以唐朝中期“安史之乱”的动荡年代为背景,结合一些唐代传奇人物,堪称一部历史中的传奇,同时又是一部传奇的历史,羽生先生内心蕴藏的“侠”的观念、“侠”的世界在本书中得到尽情的宣泄,也得到一个全新的诠释。该书从文字上看虽不及《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那么优雅,文采斐然,但却显得质朴深沉,全书显现出那种“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精神,让人为之动容,更为可贵的是全书结尾的“睢阳围城”将“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推向高潮,也将全书的悲剧色彩推向高潮,在武侠小说中找了这样的一段文字可说是凤毛麟角,凭借这段文字,羽生先生的武侠小说在当代文学占有一席之地想是没有问题的。
金世遗可说是羽生先生最喜爱的另一个人物,《云海》也是羽生先生最看重的小说之一。《云海》将人物的内心冲突、爱情冲撞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将爱情悲剧写至高潮,然而一瞬间的悲剧并不能代表人生,金世遗无疑是爱厉胜男的,然而他对谷之华的情感究竟如何?难道金世遗、谷之华的一生只能生活在追忆和悔恨之中,羽生先生在《云海》之后进行着再思索,于是有了与《大唐游侠传》同年推出的《冰河洗剑录》。
该作品喜欢的读者不是很多,究其原因无疑是前书《云海玉弓缘》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相比于个性鲜明,亦正亦邪的金世遗而言,本书主角江海天的个性显得过于平淡。另外,很多读者不愿看到金世遗最终又和谷之华结合,认为这又是一个大团圆的俗套,但我个人认为这种结局有其合理之处,并非故为大团圆。纵观《云海》一书,我相信金世遗对于谷之华的爱是真诚的,或许他内心深处也是爱着厉胜男,否则他也不可能与他在荒岛中共度三年的时光。但厉胜男毕竟是代表着他的过去,而他的内心一直向往着光明,渴望被社会所接纳,否则不会他初次见到谷之华时有那种真情流露,因而谷之华是他所苦苦的追求。他最终承认自己深爱着厉胜男,固有他在厉胜男临终一刻对内心情感的流露,更主要是厉胜男那不顾一切的爱把他的心拉过去,而他不愿再与谷之华在一起主要是他内心被厉胜男所感动,对她的死怀有一份深深的歉疚,所以他无法再与谷之华在一起。但二十年过去了,时间毕竟会冲淡这份歉疚,而谷之华更是他的所求,所以二十年后他们再度走到一起是可以理解的。
而《大唐游侠传》中,羽生先生留下了一个未完的结局,铁摩勒、段克邪命运困扰着读者,于是羽生先生在《大公报》完成《大唐游侠》后,即推出《龙凤宝钗缘》,从而有了唐代系列的创作。系列由《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和后来推出的《慧剑心魔》三部曲组成,三部小说主题各有所侧重,《大唐游侠传》侧重于“侠”,《龙凤宝钗缘》重于“情”,而《慧剑心魔》则一方面表现出群众的力量,另一方面有几分“禅”的意境,从系列安排上不失为一个成功的系列之作。《大唐游侠传》掀起了一个高潮,在《龙凤宝钗缘》转入以写“情”为主,以团圆为结局,从气势上已大不如前作,团圆的结局毕竟不如《白发》、《云海》那样震撼人心,而《慧剑心魔》由“侠”“情”到“禅”,在结构上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构成,但该作品从成就上看更显得不如前二部,网上的朋友说过这是梁羽生最革命的一部小说,羽生先生想通过这部小说表现出一种人民的集体力量,本来也是种很好的尝试,要知道武侠小说主要是突出一种“超人”的形象,换一种尝试也是很好。但羽生先生的尝试显然不成功,几名主角的形象较为模糊,缺乏个性,展伯承也好,铁铮也好,甚至刘芒、南夏雷看起来形象均差不多。而且羽生先生通过褚葆玲的口中喋喋不休的宣扬那“挥慧剑,斩心魔”的禅机,也显得过于苍白,远不如《白发魔女传》中晦明禅师和卓一航的对话中隐含的机锋。
而这两部小说有一个突出之处就是羽生先生在这两部书中完成了一个武功描写的突破,创作出了其“重、拙、大”的武学理论,即“重而胜轻,拙而胜巧,大而胜小”,突破了前一时期以招式为主,实现了一个武学境界的再认识,也可以说是对人生的一个新的认识,羽生先生在中期的武学创作多是沿着这个思路而不断完善。
1964年,羽生先生小说创作的第十个年头,羽生先生推出了一部最长篇的小说《狂侠·天骄·魔女》,应该说,羽生先生对《狂侠》是贯注了心力的,自《大唐》系列的创作、积累,羽生先生希望通过一个更为动荡的年代完成一部佳作。该书结构宏大,时空跨度大,笔下写了宋、辽、金、西夏、蒙古及西域等不同国家,对“狂侠”华谷涵和“天骄”檀羽冲和“魔女”柳清瑶这三位男女主角的刻画也是成功的,应该算是成功的文学形象。另外不同的个性也从两人对蓬莱魔女的感情中体现,华谷涵显得主动,檀羽冲则较为隐约,但两人对蓬莱魔女均有一份深深的眷恋之情,令得柳清瑶也难定所属。相比较之下华谷涵显得过于咄咄逼人,檀羽冲较为温文尔雅。作品中的羽生先生着力在于刻画“爱情”与“现实”、“理智”与“情感”的矛盾,许多读者由此埋怨梁羽生不让檀羽冲与柳清瑶在一起,但羽生先生也有无奈之处,因为人生不只是由爱情构成,还有事业,还有很多追求,柳清瑶的事业决定了她一生中与金国为敌,而檀羽冲既爱金国,又爱宋国,至少完颜亮遇难之时他还要出手相助,因此除非两人归隐世外,否则只要两人有自己的追求,最终会产生矛盾的。然而本书从结构上显得前工后拙,这样一部长篇巨著,是需要贯注作者的全部心力,然而这时羽生先生无法穷尽精力于这部小说中,因为在这部小说创作的同时,还有《慧剑心魔》、《风雷震九州》、《飞凤潜龙》和《侠骨丹心》的创作,基本是三至四部小说同时进行,创作到最后,可以看出一向沉静如水的羽生先生似已呈现出急躁的心情,人物越写越多,高手也越来越多,时空跨度越来越大,这说明作者已无法更深入把握故事的进程和人物的内心世界,唯有不断的推出新的人物来推进故事情节,或许写出的结果与内心期望达到的效果不相符,最终羽生先生在不算完美中结束了这部长篇的创作,历时四年整。
在此期间,羽生先生继续创作了《冰河先剑录》的续编《风雷震九州》和《侠骨丹心》,让金世遗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风雷震九州》是一部以反面人物为主角的小说,这也可算是羽生先生一个很好的尝试,羽生先生全书中紧紧把握住叶凌风的内心世界,着重描写他一步步走向堕落,既有性格上的原因,也有外界的引诱,从这方面看应是成功的。但全书的情节过于平淡,很多情节有重复或抄袭前作之嫌,因此此书在梁羽生作品中成就不算很高。
《侠骨丹心》一书的情节写得很生动,在创作的路子看,作者有意回归于传统武侠的创作路子,写纯粹的武侠故事,表现纯粹的侠义精神,金逐流的初次出现,恶斗文道庄,抢夺六合帮的宝物,大闹萨福鼎寿宴,攻取西昌,最后大战邪派三大高手均写得生动,从故事情节上本书在梁羽生小说中排名前列,但金逐流的形象与金世遗相比较有较大的差距,全书缺乏一个光彩夺人的人物,因此本书难以列入梁羽生十部最佳小说。
而《狂侠》之后,羽生先生决心再次挑战长篇,《鸣镝风云录》是羽生先生第二部超长篇小说,羽生先生吸取了前部小说前工后拙的缺点,在每一阶段都是用心构思,但是这部小说在整体结构上又出现了缺陷,显得过于松散,缺乏一条贯穿全书的主线,另一点就是人物过多,缺乏一个压得住阵脚的主角。当然阅读中读者如能换一个角度去欣赏这部小说,即把这部小说看成一个个故事,逐个看过去,逐个人物欣赏,也会觉得别有一番感受。最为出色可能是在洛阳中出现的韩大维之谜,不同人物都在这节书中得到很好的表现。韩佩瑛在父亲被陷害后表现出的刚强,奚玉瑾周旋于辛十四姑和孟七娘之间的心细,谷啸风破除谜底的执着,任天吾的虚伪,公孙璞的热心,加上韩大维与辛十四姑、孟七娘的感情纠纷,奚玉瑾与谷啸风之间的死讯谣传,辛龙生的乘虚而入均写得出色。辛龙生跌落崖下一节也写得不错,辛龙生的内心世界的忏悔加之车琪的柔情感化,终于使他摆脱心魔,开始新的人生。
羽生先生在这期间最为失败的创作就是在创作《鸣镝风云录》后期创作《风云雷电》,《风云雷电》篇幅虽不若《鸣镝》,但也是一篇长篇小说,从而形成两部年代相近、人物众多但缺乏一个能震撼读者带有统率性的主角人物的系列小说,由于稿件要求紧,一些想法也要分着使用,一些人物的感情世界、一些武打的描写都出现了某些程度的相似之处,也就出现了不熟悉羽生先生的读者口中“千人一孔”的批评,其原因可能就多出于此。另一个问题是《风云雷电》起笔于《鸣镝》的后期,而《鸣镝》结束时《风云》的创作仍在继续中,小说的年代背景又是《鸣镝》之后,可能是羽生先生在创作《鸣镝》收笔时只想到写“群奸授首”的完美结局,却忽略了《风云》中两大反面人物完颜长之和龙象法王还将作为重要反角在书中出现,在创作时由于时间原因而在前后照应不周,两部小说放在一起形成了很多矛盾。
1966年创作的《飞凤潜龙》作为一部梁羽生小说中不多见的短篇小说,这也是一部带有悬念的短篇小说。梁羽生的短篇小说不多,但几部小说都或多或少让人留下一点记忆。《塞外奇侠传》杨云骢、飞红巾、纳兰明慧的感情纠纷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像。飞红巾何辜,心上人离开她的理由是“你比她坚强”,殊不知表面上越是坚强的人或许在内心深处越是承受不了打击,年纪轻轻竟随其师一夜白发;纳兰明慧何辜,民族之间的仇杀,爱情的追求偏偏在她身上形成了极大的矛盾,她无力抗拒命运加之于她的一切,唯有随波逐流;杨云骢何辜,究竟谁是他心中所爱?他爱纳兰明慧、也爱飞红巾,但他最终对她们都造成了伤害。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冰魄寒光剑》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一对不同国家的情人之间,纯洁的爱情,共同的志趣,构成了一个美好的爱情篇章。为了爱情,她可以放下了王位,随他隐居冰宫,共同探求人生的真谛;为了爱情,他冲破重重险阻,经过重重考验,最终赢得了幸福。这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当令尘世之人无限向往。《飞凤潜龙》给人留下印象的是小说的悬念,小说紧扣着“谁是潜龙”这一主题,直到最后,羽生先生才揭开谜底。羽生先生在短短的篇幅中表现了一个三国之争的局面,大宋、金国、蒙古,互为争雄。这一切自古至今离不开“间谍”,本书也算是一部间谍小说吧。文中充分表现了作为间谍的痛苦,他们身上只有任务,而没有其它。爱情、亲情全让路于背负的任务,他们是民族战争的牺牲品。孟中还是,鲁世雄是,独孤飞凤也是。
作为短篇小说,羽生先生还是成功的,应该说,羽生先生在创作本部小说时已有积极求变的心态,在行文结构、悬念设置、人物结局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创新,但本文显得过于小巧,难以与其它小说比肩。而且限于人物,也无法设置更深一点的悬念,相信很多读者还是较快地猜出谁是“潜龙”。因为作品的人物毕竟太少了。因此本文在梁羽生小说中难以占据重要位置。
1969年《游剑江湖》掀起了羽生先生中期创作的又一个高潮,本作的人物描写较为生动,全书围绕云紫萝和孟元超、杨牧之间的爱情纠纷作为主线,全书展示了“情之苦”,杨牧是痛苦的,七年的心思,在接近成功之时却因孟元超的讯息拉走了云紫萝的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却只有使云紫萝离他越远,终于不可自拨,陷入深渊,杨牧无疑是值得怜悯的。孟元超、云紫萝是痛苦的,青梅竹马,却由于死讯的谣传,永远的分开二人。孟元超苦苦追寻,云紫萝却种种顾虑百般回避,终其全书,两人未能一聚倾诉衷情,孟元超最终找到了归依,但云紫萝的影子无疑将在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缪长风是痛苦的,才华过人,武功绝顶,他倾心于云紫萝,却碍于孟元超而强忍爱意于心头,结尾与北宫望一战,既有对侠义道的责任,又何尝不是长期压抑的心情的爆发。段仇世是痛苦的,由于门第之见,心爱的人永远离他而去,他从一名绝世公子变为愤世嫉俗的魔头。本书结局缪长风与北宫望一战写得惊心动魄,精彩绝伦,在梁羽生著作中可列前位,缪长风、北宫望、云紫萝、唐天纵,二正二邪,进行殊死决斗。生死关头,正邪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最终邪不胜正,但代价是沉重的。缪长风、云紫萝争相献出生命保全对方,最终云紫萝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缪长风则怀着这份感激、这份爱意度过余生。本书的缺点在于对云紫萝、孟元超、杨牧、缪长风之间的爱情及各人的内心世界着力较少,羽生先生用笔显得过于含蓄,否则当更能引起读者心灵的感触。
《牧野流星》一书长处在于羽生先生视广阔的视野,从云南石林到小金川,柴达木,再到西藏、回疆、天山,回到崆峒山,再到回疆,一部小说羽生先生让读者游历了半个中国,书中显现了羽生先生广博的学识,各地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景观,甚至一些地方的民俗,羽生先生信手拈来,显得自然流畅,读完本书,当可增加一些知识。书中的崆峒山大会也写得精彩,通过一个个当事人的评述,揭开了三十年前的一宗悬案,即遇险境,最终仍是邪不胜正。本节写得一波三折,扣人心悬,梁羽生小说向不以设置悬念见长,但本书的设置算是成功。
《广陵剑》一书是中期创作的又一部佳作,中期小说偏重于团圆的结局,然而本作却是一部悲剧之作。有人说羽生先生有故为悲剧之嫌,我个人不同意这种看法。广陵散的后半阙本就是充满忧伤离愁,陈石星一生离不开这曲绝世曲谱,广陵散也是他短短一生的写照,虽有欢乐,但结局只能是一个悲剧,最终他报仇了,师父的心愿也完成了,他只能走向了死亡的结局。本书也表现了羽生先生的责任感,结尾陈石星死了,云瑚只能扑向他而痛哭,她不能死,因为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无权随他而去,这种写法在武侠小说家中可能只有梁羽生会这样写。本书另一个特色是羽生先生在书中大量谈诗论词,诗词占了整套小说的大量篇幅,如陈石星在云南与龙成斌,在大理与段剑平,在桂林与云瑚,在阳朔与葛南威,羽生先生均花了很大的笔墨品诗论词,虽然谈得太多显得有些“掉书袋”,但羽生先生在这方面的才华可见一斑。对诗词有兴趣的读者完全可将本书作为一本诗词读物,相信会别有一番感受。很多人批评梁羽生的爱情描写总是脱不开“情场君子,你谦我让”,但通过本书,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没有认真阅读过梁羽生的所有小说。试问梁羽生的哪一部小说羽生先生大力渲染过这种爱情观,倒是古龙一部《多情剑客无情剑》写到李寻欢为了朋友之情将未婚妻拱手让出,古龙显然对这种做法还是颇为赞赏,因为在他眼中,“妻子如衣服”,自可随意送人。但作为一向尊重女性的梁羽生显然不可能持有这样的观念。在本书中,陈石星一度想将云瑚让与段剑平,但羽生先生在书中通过云瑚与段剑平的口中对这种做法提出批评,云瑚当面质问陈石星“你不把我们当人”,显然羽生先生本人是反对这种你谦我让的做法,因为这样是对女性表现出的明显不尊重。但是由于与《萍踪》的创作相距的年代较远,羽生先生在创作时出现了照应不周而与《萍踪侠影》一书出现一些人物、情节上的矛盾,由于前书在读者心中留下较好的印象,无疑影响了后书在读者心中的地位;本书诗词谈得过多,不喜此道的读者观后难免有气闷之感。但单就文采而论本书在梁羽生小说中应排在前列。
《武林三绝》是羽生先生惟一一部未正式出版的小说,其原因至今还在考究中,羽生先生曾在一篇访谈中谈及对《武林三绝》正在修改,小说自1972年10月连载于《大公报》,也是《风云雷电》结束后连载的一部长篇小说。据这部小说简介,可以说是梁羽生中期小说的一个总结,本书的人物联结了《狂侠·天骄·魔女》、《风云雷电》、《联剑风云录》、《广陵剑》甚至《女帝奇英传》、《大唐游侠传》等多部小说,其小说背景年代连接《联剑风云录》,但其小说创作脉络却与《狂侠·天骄·魔女》、《风云雷电》更为密切,可见羽生先生有意尝试通过本作将宋代系列和明代系列联结在一起,然而由于羽生先生的小说体系过于庞大,在创作末期可能出现了创作初衷同创作效果相背离的某些现象,羽生先生有意作进一步修改,但是由于牵涉面太广,也可能是其它原因,致使本作一直未付予正式出版,成了梁迷的一个遗憾。不管怎么说,本作的完成,也标志着梁羽生的中期创作告一段落。
(三)晚期的创作
从1975年创作的《弹指惊雷》开始了梁羽生创作的第三个阶段,也即为他的后期,这个时期共创作了《弹指惊雷》、《剑网尘丝》、《幻剑灵旗》、《飞凤潜龙》、《绝塞传烽录》、《武林天骄》、《武当一剑》等七部小说,与前一阶段相比,羽生先生在创作理念、创作手法等开始了一些新的探索,作了一些新的尝试,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主要表现在:一是更加注重人性的发掘,重视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对人物的描写着重于表现出“人性弱点”的一面,如杨炎、如卫天元都是不容于世俗的人,杨炎只身挑战礼法,卫天元更是武林中的大魔头“飞天神龙”,龙灵珠、独孤飞凤都是充满邪气,为所谓“正人君子”所不容。齐勒铭更是一名真正的“大魔头”。檀羽冲既爱宋国,又爱金国,既不容于宋国,又不容于金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群雄。在反面人物中,作为汉奸的假“聋哑道人”王晦闻却对耿玉京怀有真切的关爱。二是不再坚持黑白分明的“江湖传统”,侠义道中有中州大侠徐中岳那种伪君子,又有石清泉那样因爱生恨的小人,石天行那样不问是非、只知护短的世俗之人,更有怀着狭隘的民族观念,不明是非,追杀檀羽冲的汉人“侠义道”,这在羽生先生以前也是较为少见的。三是羽生先生有意尝试一些侦破情节的描写,比以前更加重视作品悬念的设置,如《剑网尘丝》一书中,让独孤飞凤在徐中岳的婚宴上暗助卫天元,让读者一直猜“他是谁”,直到书的最后羽生先生才揭开谜底。华山派掌门被杀之谜,直到《幻剑灵旗》才解开。四是对武功的描写比前进了一步,羽生先生又创出了一些新的武功。如《弹指惊雷》一书中齐世杰所练的“冰川剑法”,虽然前书也多次出现,但羽生先生在本书中却着重写它的“剑意”。迦象对齐世杰所说的冰川表现平静,但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冰川剑法虽然只有十八式,但更主要是领悟“剑意”。如上官云龙的“幻剑非剑”,还有《武当一剑》耿玉京领悟的太极剑法,那种如疱丁解牛,游离神外,只有剑意,不重招式。种种写法,表现了梁羽生在武功描写又进了一步。五是在主题上从反对异族入侵转向民族大融合。如《武林天骄》一书,檀羽冲父亲为金国的王族,母亲却为宋朝抗金英雄岳飞的外孙女,师父又是辽国的王子,一己之身联系了三个不同的民族,而在作品的最后,他选择了一半是宋国,一半是金国的翠屏山作为隐居地。六是行文方面尝试一些长短句的运用。《幻剑灵旗》的开篇,不先看过羽生先生的读者怕会认为遇上古龙的著作了。
应该说羽生先生以上的尝试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这对一个作品风格成熟并取得巨大成就的羽生先生来说,显得难能可贵。促使羽生先生转变的原因不得而知,甚至评论界对后期梁羽生作品风格的改变也较少提及,我个人认为可能出于以下的原因吧。1975年开始,整个国际形势上,轰轰烈烈的左派运动已有所退潮,直接影响到作为左翼作家梁羽生的创作思想。加之七十年代开始,原与梁羽生齐名的金庸在武侠小说的地位及影响力已大大超过梁羽生,甚至台湾的古龙也呈现出后来居上之势,作为“武林前辈”,他应该看到这一点,因此不可避免地对前一阶段的作品进行了一些反思、对比,力图创造出一门新的“武功”,因此有了这个阶段的尝试、探索。以上是个人的一点不成熟的推测,至于真正原因是什么,还盼有人教我。
尽管这一阶段的作品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也存在某些方面的缺陷,使其成就无法达到早期的水平,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主要表现在:羽生先生力图进一步挖掘“人生”的主题,赋予作品人物更多的“人性”,促使主角从“超人”向“人”转变,实现作品“历史·传奇·人生”的三维结合,但羽生先生的整个创作理念仍坚守着“侠是目的,武是手段”,不敢逾雷池半步,每一个主角身上仍不脱高尚的理想追求,理想追求与个性独立形成了一对矛盾体,两者均未能深入刻画,羽生先生的努力仍是“带着镣铐跳舞”,虽显得固执、顽强,但终其成就也只达到“半是超人半是凡人”,这无疑削弱了羽生先生在读者心中震撼力,试观后期作品的人物,并没有写出张丹枫、金世遗这样的人物。《武林天骄》的檀羽冲与《天龙八部》的萧峰相比较,显得出气势上差了一筹,感染力也不如前者。而卫天元也未能达到早期金世遗的水平。同时这个阶段羽生先生过于注重作品的情节,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作品的文采,因此这一方面要逊于前两个阶段。可能由于精力上的原因,梁羽生终于未能完成一部融汇前期、中期、晚期优点,集文采、理想、历史、人生、传奇于一身的作品,也无法塑造出一个比张丹枫更完美、更具震撼力的主人公,这无论对羽生先生、对读者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不过话说回来,金庸达到这一水平吗?我个人认为他离这一水平还有一定差距。
1975年2月12日于《大公报》连载的《绝塞传烽录》掀起梁羽生变革的前奏。在书中羽生先生创作了杨炎这一个充满叛逆性格的人物,他蔑视礼法,敢于向比他大七岁的冷冰儿表露爱意,割了侮辱冷冰儿的石清泉的舌头,打伤了天山派的长老,挑战兄长孟华,在杨牧的挑拨下又多次要找孟元超报仇。这样挑战传统、富于反抗精神的主角在梁羽生以前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女主角龙灵珠则是一个充满邪气的小妖女。书中对羽生先生之前坚持的正邪之道黑白分明的观念也作了一定的反思。如天下第一大派天山派中的石清泉明显为一卑鄙之人,而其父天山长老石天行则是不明是非,偏听偏信,导致杨炎与天山派反目成仇,正教在羽生先生的心中开始不再是纯洁一片。从人物塑造看,本书无疑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但是本书毕竟为羽生先生转变创作手法的试笔之作,因此作品难免带有一定的缺陷。可以说梁羽生这部小说一定程度上借鉴了金庸的《神雕侠侣》,另外,这部小说杨炎要找孟元超报仇这一情节有抄前传《牧野流星》之嫌,因为在前传羽生先生花了很大的篇章写到孟华误信杨牧之言向孟元超寻仇,在本书羽生先生又用同一内容,明显有偷懒之嫌,两部小说连着看的读者会产生没趣之感,从而大大影响了这部小说在读者心目中的印像。 《绝塞传烽录》是一部创新之作,但其后半部(即成书出版《绝寒传烽录》部分,之前则为《弹指惊雷》)则似乎又回到了中期的创作路数,杨炎终于又回到正道,与孟华言归于好。而反面悲剧人物杨牧也幡然醒悟,最终好人得到好报,元凶尽歼,杨炎也终成正果,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天山派的掌门人,典型的大团圆结局,领略了《弹指惊雷》的激情突变之后似乎有点失望,但是对于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来说似乎也是可以理解,毕竟此间的探索路上或多或少会带有一点疑虑。然而小说的结局还是留下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即冷冰儿出家和龙灵珠与杨炎定下了另一个“七年之约”,这对比中期的创作来说这样的结局是很难出现的,在此也见羽生先生着意于文中表达出天下之事无十全十美,带着祝福的同时又流露出一点隐约的无奈。
羽生先生毕竟是一位功力深厚,学识渊博的作家,在经过《绝塞传烽录》的尝试后,开始写出属于自己这一时期的作品。1976年9月开始连载的《剑网尘丝》、《幻剑灵旗》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这两部小说在连载时也是一部作品,用名《剑网尘丝》,在出版时切分为二。与前期小说相比,这两部小说无疑为梁羽生创作的异类,研究梁羽生小说,这两部书不可不提。作品开头是“中州大侠”徐中岳的续弦婚礼,大魔头“飞天神龙”卫天元前来寻仇,正邪对垒,阵容分明。但情节却出人意料,堂堂中州大侠不但是一名“伪君子”,更是清廷的鹰犬,而大魔头“飞天神龙”却是一位反清义士之后的少年侠士,充分表现了江湖上“正非正,邪非邪,亦正亦邪”的复杂一面。小说中又出现了真假翦大先生之谜,让人捉摸不透;同时出现了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卫天元、姜雪君与徐中岳之仇,卫天元、姜雪君、楚天舒、齐漱玉之间的感情纠纷,卫天元、姜雪君与真假翦大先生之仇恨,一切都牵动人心。书中人物呈现丰富多彩之势,卫天元、楚天舒两名主人公无疑风格各异,卫天元的“傲”、楚天舒的“狂”均不同于一般的谦谦君子,但他们又都是当之无愧的“侠”,卫天元面对整个清廷的强大势力,面对整个“侠义道”的误解,仍敢于孤身应战。楚天舒身为正道中的一员,敢于公然偏向卫天元,敢于在徐中岳新婚之夜大闹徐家,即便在“天下第一高手”齐燕然面前也无所畏惧,这一切羽生先生都写得自在流畅,让读者慢慢品味。
两部小说中的另一主角齐勒铭也刻画得颇见功力,出身于“天下第一高手”之家的身份对他无疑是幸运的,但也无疑需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对于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来说尤甚,他一生都想驱赶、想躲避,但偏偏难以如愿。婚姻的失败彻底打垮了他,之后的一切无疑是对社会的一种报复、一种发泄,但是他内心深处中依然是存着“爱”,对父亲的关爱、对女儿的偏爱、对庄英男的眷爱及对穆娟娟的深爱。这一切都从小说中的情节得以一一体现。他对身边的人付了爱,却独对自己留下恨,而命运的多变又使他时刻面对着“不得不”的选择,他内心爱穆娟娟,理智却又时时告诫他不能和她一起,他爱着他父亲,不忍毁了他唯一的传人,但是女儿的生命却又迫使他们之间不得不拔剑相对。他的身上表现得永远只有任性,而绝少残暴。为了一个不成熟的理由他可以放过楚天舒,即便面对楚劲松也最终没施杀手,面对上官飞凤又表现出一代高手的气质,不夸张地说,齐勒铭的形象在书中超过了卫天元和楚天舒。他最后武功被废无疑让许多读者感叹不已,在《幻剑灵旗》中武功又得到恢复也让读者为之松了一口气。在这一点上羽生先生处理得不是很好,过于草率。
穆娟娟对于齐勒铭那种不惜一切的爱也写得很好,尽管她改变了他的一生之路,但爱情是无罪的,她的爱无疑是真挚的、强烈的。在他最危急之时她救了他,又陪伴他度过了十多年孤寂的疗伤岁月,作为一个江湖中独来独往的女飞贼,她付出了一切,废了他的武功也是一种为了爱不择手段的表现,可惜她的用意虽好,但却忘记了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之中如果失去了武力,等同于失去了一切。这恐怕是羽生先生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最终羽生先生还是让齐勒铭恢复了武功。或许是人至人年,而又历经沧桑的原因,羽生先生的创作心境已不复昔时的激情,其中一个表现在他的几部小说所著力刻画的少年英杰的主人公每每被书中的三、四号人物抢走了风头,如《剑网尘丝》的齐勒铭至后来《武林天骄》的耶律玄元、《武当一剑》的不歧道长,其人物之深刻、予人以震动都远远超过了小说的主人公,不夸张地说,羽生先生晚期小说的一个主要亮点在于笔下历经沧桑的中年人。
作为两部小说的女主角上官飞凤,羽生先生的安排也独具匠心,先让她在小说的开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后在小说接近结尾齐勒铭和卫天元比剑后又突然出现,一举解开了羽生先生留在读者心中的疑念,让她在谈笑中接了齐勒铭十三招,显现了她的武功和聪慧,无疑让她在与卫天元比较中占了上风。在《幻剑灵旗》一书中她一举接过了姜雪君第一女主角的位置,巧助卫天元复仇,智破华山掌门被害疑案,她是一名侠女,但又带有邪气,为了爱卫天元她可以不顾一切,为了赢得卫天元,她不惜安排了姜雪君的假死,这种行为无疑为一般侠女所不为,这种写法在梁羽生之前的小说也甚少见到。上官飞凤可谓梁羽生后期小说中一名光彩夺目的人物。本书的一些人物也写得较为特色,如齐燕然身上既表现出大宗师的气概,又表现出常人所具有的感情,如对儿子的想念,对卫天元的关爱,对丁勃的感情都在小说中得到很好的显现。丁勃对主人的忠心,白驼山主夫妇的狠毒,徐中岳的虚伪,羽生先生在小说中都处理自然、流畅,少有过火表现。喜剧人物申公达羽生先生也写得生动。羽生先生在书中还巧设一些悬念,如真假剪大先生之谜,如华山掌门遇害一案,都牵动读者的思绪。这在梁羽生以前小说也属少见。
当然这两部小说同时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小说还缺少了一位震撼读者的主角,《剑网尘丝》一书严格来说很难说谁是主角,书中开头的第一主角应是卫天元,羽生先生一开始通过他人为其出场营造巨大的声势,勾起读者对人物的兴趣。这种写法有点类似于《三国演义》中孔明的出场。人物一出现显得气势迫人,堂堂的中州大侠在他手中几无还手之力。羽生先生接下又引入了卫天元和姜雪君追查杀父仇人,姜雪君母亲被害之谜,真假剪大先生之谜,一切无疑已经极大吸引了读者,但羽生先生没有继续写下去,而是笔锋转入了书中另一主角楚天舒,之后又再转入书中又一主角齐勒铭,直到《剑网尘丝》一书接近尾声之时,才让卫天元又重新出场,同时引出书中又一女主角上官飞凤,这时在读者心目中卫天元这一人物形象已打了不少折扣。在《幻剑灵旗》一书中羽生先生笔墨主要放在卫天元,但这部书中卫天元和楚天舒感染力却似乎不及前作。这部小说无论从书名还是故事情节看,第一主角应当是上官飞凤,她在书中的光彩明显盖过卫天元。
综观这两部小说,羽生先生未能塑造出像张丹枫、金世遗、凌未凤那样予读者以震撼的男主角形象,其实以羽生先生之才华,卫天元、齐勒铭都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但羽生先生却未能做到,确实让读者感到极大的遗憾。另外羽生先生在塑造反面人物明显不如金庸、古龙。本书反面人物中州大侠徐中岳作为一个典型的伪君子形象,本是一个很好的素材,但羽生先生在刻画中却表现出了不擅写作反面人物的特点。徐中岳的真面目过早被暴露之后,羽生先生也没有再着力予以刻画,一切显得过于肤浅,试比较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君子剑岳不群,徐中岳的形象显得相差甚远,其它反面人物如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白驼山主宇文雷都有脸谱化的特色,羽生先生在书中写到白驼山主与穆欣欣、穆好好姑侄的感情纠葛写得还算不错,但羽生先生也未深入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真实的人性,或许认为这只是出小插曲,无须过费笔墨,其实羽生先生如果更多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多表现人性中真正的感情,无疑会给他第三阶段带来更大的成功,但羽生先生在探索过程中常常表现出疑虑。更多时候浅尝辄止,这或许是他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的原因吧,作为他的读者,我只能从内心深处感到深深的遗憾。另外小说中一些悬念的设置与金庸古龙相比差距也很大,无法时时牵动读者的思绪,这些都是这两部小说一些不足的地方,也使得这两部小说的地位仍不及前期的创作。
《武林天骄》是梁羽生后期创作中最为出色的一部作品。小说从创作手法、创作观念、人物塑造都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羽生先生已从反抗异族入侵、反抗暴政转向民族融合,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路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四句诗歌表现出小说的苍凉萧索。本书结局檀羽冲选择了金宋交界的翠屏山作为隐居地,也应了他身上一半金人、一半宋人的血统,结局稍嫌平淡,也带上特定的理想化。应该说本书从创作理念、文字技法、人物形象、人物内涵方面羽生先生的创作还是取得了较大的成功,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为羽生先生晚期的代表作。我一直不明白有这么好的创作思路羽生先生为什么不另起炉灶,塑造出新的人物、新的故事,这以羽生先生才华而论当不是难事,但羽生先生却要借用以前小说的人物创作、背景创作出本书。致使本书在很多方面受制于前作,无法尽展羽生先生之才华。尽管本书予人以不完美之感,但本书仍然无愧于一部好的小说,为羽生先生晚期的代表作,我个人认为本书排名当在十名内。
1980年5月9日,羽生先生于《大公报》推出其封笔之作《武当一剑》。羽生先生在创作本篇小说过程中继续探索新的创作思路。整篇小说表现出三个方面的创新。一是“情节”的创新,小说以一宗十五年的悬案为线索展开情节,将读者一下子吸引到小说中去。直到小说最后一章,真相才最终大白,这在梁羽生以前的小说中显属少见。可以看到,梁羽生在设置小说悬念,增加小说曲折程度上也有很高的水平,不过是早年不致力于此而已。二是“人物”上的创新。本书在人物创作上羽生先生显然是希望继续围绕“人性”方面进行更深的发掘,力求表现人性的复杂。羽生先生在书中塑造了众多不同的人物形象基础上,又从本书主角蓝玉京的义父不歧道长身上充分表现了人性的复杂。不歧道长早年无疑深爱着师妹,但一方面个性懦弱,另一方面却因嫉生恨,假公济私杀了耿京士。他抚养耿玉京成人,两人之间具有父子之情,而又怕耿玉京报仇,在教授剑法时故意教得似是而非,差点害了耿玉京。同时由于个性懦弱,不敢面对当年的错事,因此被无量道长所挟持,差点成为师门罪人。小说中许许多多的人物,都不能从其表面去看,不能从其表象去猜度,也不能简单定性为“好与不好,邪抑或正”,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都有各自的形象和人格,也有各自的私心和弱点。相形之下,本书男女主角耿玉京、西门燕显得单纯,毕竟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简单的生活阅历不容许他们表现出太复杂的个性。但羽生先生在塑造他们也独具笔墨,既单纯又不死板,另具一格。三是“武功”上的创新。羽生先生小说的“武功”描写早期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创造出了如天山剑法、双剑合璧等激动人心的武功。但进入中期以后较少创新,过于注重道德力量,正邪区分过于清楚,从而导致被一些缺乏全面了解的读者进行讥评,认为过于单调。但是进入后期可能羽生先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进行了创新,如冰川剑法中的剑意、幻剑非剑的灵气等。在本书中羽生先生借鉴了“庖丁解牛”的哲学原理,描写了耿玉京领悟“剑道”的过程,颇为耐人寻味。庄子的哲学,既符合武当的道家宗旨,而且也是一种“治学之道”。同样的一招“白鹤亮翅”,不同的人使出有不同的后果,在乎各人的领悟,各人的入道。对武功的描写,显然已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最后,羽生先生在创作这部小说中还别出心裁的把“武当一剑”一化为三,既写了耿玉京学剑悟剑道的艰难历程,又刻画了东方亮、牟一羽两个不同出身、不同个性的人物。最后三人都称得上“武当一剑”,一在辽东,一在西域,一在中原腹地。走的都是侠义之道,也最终贯彻了羽生先生“宁可无武,不可无侠”的创作精神,可谓羽生先生推陈出新之作。1983年8月2日,随着《武当一剑》连载的完成,羽生先生也结束了三十年的创作生涯。
三十年岁月,三十五部雅俗共赏的武侠小说,从太极剑法到太极剑法,梁羽生先生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也属于整个武侠小说史的武侠世界。一个充满着平实典雅、诗情画意的世界,一个充满爱情、友情却又不乏感人悲剧的武侠世界。而在此之外,羽生先生笔下予人以启迪的一点莫过于一种可贵的“责任”,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一种负责,三十年岁月,无论在为人为文,羽生先生可贵的坚持了这一点,相信喜欢羽生先生的读者都会从中得到一点有益的启示。
注:本文在写作中参考了私家侦探、smsjsmsj、侠圣整理的《三剑楼小说连载表》,成稿后又得私家侦探进行校正,并提出很多修改意见,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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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侦探(也谈梁羽生的创作历程):
日前读罢天山游龙兄特意为杂志所作《探索梁羽生的创作历程》一文,自觉受益颇多。然而游龙兄的落笔,多着眼于书中情节与作品氛围,侦探此文则是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讨论梁羽生的创作历程。需要提前声明的是,由于本人偏爱标新立异,故文中或有稀奇古怪之论,读者莫怪。
既然所欲说者乃是“历程”,那么显然将要涉及一个阶段划分的问题。游龙兄的意见是以《大唐游侠传》与《弹指惊雷》(即《绝塞传烽录》连载时的前半部分)为界,将梁羽生整个三十年的创作分成三个阶段,每个阶段的时间跨度都在十年上下,可以说比较科学。不过我个人的意见,则是按照具体年代来进行分段,而不拿作品为准。这是由于梁羽生作品很多都是同时创作,例如游龙兄提出的中期结尾为《武林三绝》,后期开始为《弹指惊雷》,但当年《弹指惊雷》开始连载之时,《武林三绝》并未写完,倘若以《弹指惊雷》为后期开始的话,则《武林三绝》的后半部分似亦可算入后期之中了。我的划分方式是,自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日至五五年二月五日前后,为第一阶段;五六年二月十五日至五八年底,为第二阶段;五九年初至六一年中期,为第三阶段;六一年中期至六九年中期,为第四阶段;此后则为第五阶段。当然这里只是说个大概罢了,其实不同报纸上连载的梁羽生小说,也是有不同的阶段的,具体情况当另文讨论。
第一阶段只包括《龙虎斗京华》与《草莽龙蛇传》两部作品,而且由于作者当时对报纸连载还多少带有一些应付心态的缘故,导致这个阶段的作品水平最为均匀。第二阶段包括《七剑下天山》、《塞外奇侠传》、《白发魔女传》、《江湖三女侠》四部作品,属于探索阶段,虽充满创作的灵感,但经验仍稍嫌不足,总体看来为明显的上升趋势。第三阶段体现出小幅度的下滑,自最高峰《萍踪侠影录》之后,《冰川天女传》与《还剑奇情录》虽也精彩,但影响力却远远逊色前者,至于《散花女侠》则可称作梁羽生创作的第一个低谷。第四阶段的作品基本上鱼龙混杂,但整体说来也是下滑趋势,虽有《女帝奇英传》这样精彩的作品拉开序幕,也不乏《云海玉弓缘》与《大唐游侠传》这样的优秀作品充当该阶段之中流砥柱,然而作者的想象力却似被现实环境所缚,无论《云海玉弓缘》与《冰河洗剑录》均无法继承《冰川天女传》开创的浪漫色彩;而《大唐游侠传》则与后继者一起将作者带进死胡同;超长篇《狂侠·天骄·魔女》的创作同时,梁羽生还写了《龙凤宝钗缘》、《风雷震九州》、《慧剑心魔》、《飞凤潜龙》、《侠骨丹心》等数部作品,现在看来可谓两败俱伤,唯一值得圈点的《飞凤潜龙》也失于篇幅之短,勉强算是昙花一现。最后第五阶段的作品,可能由于意识到第四阶段的残酷现实,因而无论在行文上还是题目上,多少总是流露出一些哀伤与无奈,这也是梁羽生创作历程中最被忽略的阶段,甚至在众多访谈中亦少见提起,但若平心而论,这一阶段的大部分作品与第四阶段比起来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由于游龙兄已经对全部书目做了比较详细的论述,我就在下文中略掉一些。
第一阶段的作品,与其说是“试笔之作”,倒不如说是“应景之作”来得更为恰当一些。梁羽生写武侠小说既是机缘巧合,又多少有些被上司胁迫、不得不尔的意味,因此他在这个时期可能还并没有形成明确的“新派”概念,作品与旧武侠小说具有显然的相似性,区别处仅仅是由于作者的思想内涵不同,导致作品中对于历史事件的看法评价不同,如此而已。
《龙虎斗京华》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大获成功,主因似当归结于作品整体格调的高雅,而并非人物形象的生动或情节的离奇曲折等等因素。在人物塑造与情节离奇这些层面上,当年的梁羽生显然逊还珠楼主与朱贞木、白羽、王度庐等人远矣,但民国时期的武侠作者只把武侠小说当作民间消遣来处理,为了迎合大众口味总是有意无意的低俗化;至于《龙虎斗京华》则因为是在大报连载之故,虽也要以吸引读者为第一要务,但终不可流于庸俗,故在格调方面反而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第二阶段的四部作品对于梁羽生而言都比较重要,访谈中提及频率极高。依次为《七剑下天山》、《塞外奇侠传》、《白发魔女传》和《江湖三女侠》。
历来论者言及《七剑下天山》之时,多以修订本为据,殊不知今传本《七剑下天山》乃是经过梁羽生修订的,并不能很好的反映当年创作的真实情况。笔者有幸读过原本,此处便谈谈未修订时的内容吧。从某些层面上来说,《七剑下天山》是对《龙虎斗京华》的一次有意识的继承。从形式上而言,《七剑下天山》重拾了《龙虎斗京华》的卷首词与卷尾词,而这个形式是被《草莽龙蛇传》抛弃了的,因此可以视为《龙虎斗京华》的一个延续;从内容上而言,未修订版《七剑下天山》第十三回中曾提及在《龙虎斗京华》楔子中出场的“心如神尼”为晦明神僧的第三代弟子,显然两书也多少存在一些联系。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联系,至于内涵上的共通,则在于对武侠小说的“革新”。
若说《龙虎斗京华》仅仅是对武侠小说进行了观念上的革新,那么《七剑下天山》便无疑是一次全面彻底的革新,无论在人物形象与情节设定上,均因为对异国作品的借鉴而体现出相对本国作品的独特性。在《金庸梁羽生合论》中,梁羽生称金庸是一个“洋才子”,其实他自己只怕也是如此,只不过洋化的程度不像金庸那么严重罢了。例如他认为金庸的作品多电影镜头式的效果,而他自己所作《女帝奇英传》的开篇,又何尝不像呢?此外诸如兄妹恋、双胞胎等等情节,他自己亦非未曾用过。诚如《金庸梁羽生合论》所言:“梁羽生笔下的某些人物,若作深一层的分析,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五日,修订版《塞外奇侠传》在《新晚报》连载完毕,后面附有一条“羽生按”:《塞外奇侠传》与《七剑下天山》连接,《七剑》暂时无暇改写。据此可知当时作者并未完成《七剑下天山》的修订,粗略估计这项工作应是与《武当一剑》的创作大体同时,后期的梁羽生小说常见颓废哀婉之态,《七剑下天山》的结尾变动似也可归因至此。
这个阶段还有个小小插曲,就是约在一九五八年间,梁羽生与词人刘伯端有场会面,谈了些关于诗词格律的问题,梁羽生究竟有何收获,目前尚难断言,但一个明显事实就是梁羽生在此后的词作中基本上不再流露《八声甘州·笑江湖浪迹十年游》与《沁园春·一剑西来》中的那种豪情,就境界而言有所变换,虽然不好判断前后诗词的高下,但他之后作品的卷首诗词再不像之前那么脍炙人口,则无须讳言。
第三阶段与之前相比,明显特征是作者开始同时撰写多部小说,同时也为日后同期创作多部作品的写作模式开了先河。事实证明这种创作模式并不可取,至少导致了很多作品的后劲不足与虎头蛇尾,最明显的例子当属下一阶段的《狂侠·天骄·魔女》。如果说这一阶段是梁羽生创作的辉煌期,那大约没有什么争议,因为目前看来最能代表梁羽生写作风格的《萍踪侠影录》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而略后于前者的《冰川天女传》则代表了梁羽生小说的另一种风格,此外六部短篇作品中最优秀的《还剑奇情录》亦是诞生于这个阶段,可谓整体成就达到最高。唯一的遗憾是《散花女侠》没有像《江湖三女侠》那样偏离《七剑下天山》的叙述重心,有意无意的仍以张丹枫为尊,似已蕴涵“后人不及前人”的想法,于是后续作品亦不如之前的作品。如果不考虑《草莽龙蛇传》的话,那么《散花女侠》便是梁羽生第一部没有任何新突破的小说,可以认为是他创作历程中的第一个低谷。
有读者认为《冰川天女传》的创作与当年国外势力挑拨西藏独立有关,笔者个人深以为然。尽管梁羽生如今的身份是一个武侠小说家,但他当年写稿的时候,首先是一名记者,因此对于外界形势必定保持充分的关注,甚至小说也以写实为主。同样的思路还可套到《大唐游侠传》上,这部作品的创作或许与六二年的大逃亡潮有关。
第四阶段的作品,最大特点是将梁羽生作品的“系列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前的作品如《江湖三女侠》之续《七剑下天山》,虽是续作,但两书在内容方面的时间差距却达到很长,只有《散花女侠》之续《萍踪侠影录》,虽隐隐有狗尾续貂之感,但从概念上来说却是一部合格的续集,应可视作日后诸多续作的一个开端。
这一阶段中比较受关注的作品首推《云海玉弓缘》与《冰河洗剑录》,前者继承了《冰川天女传》的风格,后者则将这种风格彻底埋葬。《冰川天女传》的一大特点就是作品情节与历史联系之疏远,与梁羽生一贯的“文史结合”完全背道而驰。《云海玉弓缘》与《冰河洗剑录》则将这种幻想式风格进一步予以发扬,奇珍异宝珍禽怪兽屡屡出现,却因为作者思想观念上的缘故而不复下文,至于后续作品《风雷震九州》等又通过“小金川义军”而逐步与历史建立新的关联。
《狂侠·天骄·魔女》是梁羽生第一次架构超长篇小说,在背景方面借鉴了之前《大唐游侠传》的乱世格局,不过将各个势力的规模进一步扩大,由军阀混战提升至国家兼并。《狂侠·天骄·魔女》虽然以两个男性居首,但全书的线索人物却是女性蓬莱魔女柳清瑶,两个男性主角檀羽冲与华谷涵则颇有些像是以往两大主角张丹枫与金世遗的延续。这部小说开篇颇为精彩,但却由于作者同时写作其它作品的缘故,行文将至三分之一时,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此后更由于同时期第四部作品《飞凤潜龙》的开笔而急转直下。
《飞凤潜龙》的整体水平在梁羽生六部短篇中仅次于《还剑奇情录》,但在文字风格方面却体现出另一种感觉,可以算作后期作品的先行。这部小说的失败之处在于篇幅太短,为了推敲这样一个短篇而牺牲长篇《狂侠·天骄·魔女》,如今看来不知是否值得?以宏观的眼光看来,《还剑奇情录》、《飞凤潜龙》、《武当一剑》这三部作品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前者为后者的尝试,后者则以前者为基础,补其不足。《还剑奇情录》的缺憾在于其框架是直接模仿《雷雨》而来,缺乏原创性,但《雷雨》的剧本本身已经检验,不存在篇幅问题;《飞凤潜龙》完全由作者自己设定,并且吸收了一些台湾武侠小说的写作风格,但却由于对篇幅的处理失当,因小说太短而导致谜题过于简单;《武当一剑》由于长度合理,因此可以容纳繁多的头绪,使得整部作品扑朔迷离,极其引人入胜。这里需要澄清的是,很多读者认为《武当一剑》有许多枝节没有一一交待清楚,这其实是由于修订时的硬性删除导致的。连载本《武当一剑》中,袁崇焕、魏忠贤等人曾直接登场,但却因为部分情节与《白发魔女传》重复,而被梁羽生在修订时予以直接删除,最终导致这部作品呈现今日这种支离破碎的样貌。
自六九年中期开始,梁羽生的作品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颓废哀伤的情绪,这也是他第五阶段作品的最突出特征。某些作品,从书名上已可见一斑,例如《弹铗歌》(《游剑江湖》)就是取自孟尝君的门客冯谖三次弹铗之典,有些怀才不遇的意味,暗示自己处境窘困。这可能与当时梁羽生的影响力逐渐消退有关,其时金庸正在连载《笑傲江湖》,人物形象的正邪愈发模糊,这与梁羽生作品中一贯坚持的正邪分明是完全的对立,但是金庸的写法却可能在当时的香港获得了更大的成功,或者说当时香港人的意识形态已经有所变化,逐渐由先前的正邪不两立倾向于正邪不分家。
又如《弹铗歌》之续集《折戟沉沙录》(《牧野流星》),书名显然源自“折戟沉沙一场空”,意境更为萧索苍凉。七十年代的香港,内有金庸,外有古龙,两种风格都从意识形态上对梁羽生作品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也许梁羽生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不肯背弃自己之前的立场,打算继续坚持下去,因而又作“绝塞传烽录”,既有大敌将至之喻,又含薪尽火传之愿。值得注意的是这部作品后来被拆分成《弹指惊雷》与《绝塞传烽录》两部,这一拆分估计时间应在七八年间,距连载结束不久,具体原因尚难肯定。类似情况还发生在《剑网尘丝》上,后来被分成《剑网尘丝》与《幻剑灵旗》两部作品。最突出者则是《武林三绝》,虽然八十年代初期曾有修订本在《新晚报》连载,但这个修订显然也是梁羽生本人并不满意的,因此扬言仍要修改,致令今日无论港台与大陆的“梁羽生作品全集”中均不见此书身影。
《弹铗歌》与《折戟沉沙录》日后结集出版时分别易名《游剑江湖》与《牧野流星》,而与后者同期的另一部作品《广陵剑》则没有改名。“广陵”二字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广陵散”,而根据小说内容看来亦正是出于此典。伟青书店出版的梁羽生作品中,对于该书的介绍中有这样一句:“广陵散昙花一现,广陵剑流星陨落。”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自《广陵剑》之后,以明朝为背景的“张丹枫”系列终成绝响,不复有新篇问世。据此而言,或许梁羽生当年是痛下决心,有意为此,亦不可知。自《广陵剑》之后,梁羽生的风格又见骤变,《剑网尘丝》与《武当一剑》终于踏上金庸那种正邪模糊的道路。同期作品《武林天骄》则是把之前作品中的主角之一檀羽冲再度推上前台,行文中也屡屡流露出淡淡哀伤。
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梁羽生《武当一剑》连载完毕,正式封笔,此后不复有新作问世。连载本《武当一剑》无论正文内容与章节切分都与今传本有很大出入,例如该书最后一回原本为第十回,题作“生死茫茫入梦幻 恩仇了了散江湖”,修订后调整为第十八回,题作“生死茫茫如梦幻 恩仇了了隐江湖”,虽然仅仅变更二字,意境却全然不同,前者具有极为显明的颓废感,一个“散”字更是教人欲说还休。“卅年心事凭谁诉?”梁羽生虽然凑巧言中了自己写作生命的长度,但大约却从未料到竟会以这种方式作结。
药师丹枫:
我只想说:激动,终于有了这么一篇文章,感谢游龙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