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平生萧瑟:《游剑江湖》

 

 

 

  港台新派武侠声名鹊起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风靡华人世界至今。毫无疑问,港台新派武侠的水平与影响力在武侠历史上都是前无古人的。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以金庸等武侠名家以其后人很难再复制出的传奇经历缔造出的奇迹,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后无来者的。在阅读这些武侠小说的同时,也不难看出作者的人生特质。对比古龙这样的飘零浪子,金庸这样的商政名人,梁羽生总是显得低调和简单得多。但事实上作为新派武侠中少有的“红色武侠小说家”,梁羽生波澜不起的平静人生激荡着无数暗流。随着那个时代的消逝,远走悉尼皈依基督,以示宁静的梁羽生是否真的太上忘情,空无一物?或许有些东西被当作秘密湮没在历史之中更为妥当,当然又会留下蛛丝马迹供后人无限想象。

  《游剑江湖》创作于1969年7月至1972年2月之间,小说时间与顺序上在着描写金逐流的《侠骨丹心》之后,同期创作的还有冗长的《鸣镝风云录》与乏味的《风云雷电》。从小说本身和后续影响来看,《游剑江湖》都是梁羽生从文革到封笔的创作晚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梁羽生后续以三部小说(实际上是两部)描写云紫萝两个儿子的成长,并且孟华杨炎先后领袖武林,可以说云紫萝一脉取代了天山派与金世遗家族的梁氏江湖系谱。而从小说本身来看,梁羽生为《游剑江湖》倾注了许多的心血。光是长达六十九回的小说中,每一回都有一首诗词作为引子,这在梁氏所有武侠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足以证明梁氏对此书的重视程度。而整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在梁氏后期小说中都是首屈一指,对比前期的出色作品也不落下风。联系各方面的因素,不难看出《游剑江湖》是梁氏创作历程中一个微妙而又重要的转折点。

  《游剑江湖》每一回都有诗词做引子,这在新派武侠中是不多见的。而且在引用前人的诗词迎合小说氛围的同时,更像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引用的六十多首的诗词多数风格沉郁凄凉,固然与《游剑》的调子很合拍,但这些诗词扑面而来的萧瑟甚至比云紫萝的凄凉人生还要强烈。再加上云紫萝这个在梁氏作品中极其独特的女性角色,似乎梁羽生企图借小说与云紫萝诉尽思绪愁肠,平生萧瑟。联系一下梁氏看似平淡的人生,不难看出此书是梁羽生在人生的困惑迷惘中的反思与倾述。而在此之前,梁氏的小说除了传统文人的名士风流之外,象征诗意的爱情悲剧与象征教条的革命说教,是如此的矛盾,却在又如此地在梁羽生的小说中并行不悖。梁羽生可以把厉胜男练霓裳们的悲剧塑造得凄美绝伦,也可以把革命大侠的革命事业描绘得如火如荼。如此矛盾分裂的两种思想集中梁羽生身上,而梁氏看似传统文人的平淡遮盖了事实的真相。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瞒过了世人的眼睛,却无法瞒过自己的心灵。在《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的长文中,已过古稀之年的梁羽生既是追忆师友,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整体反思。梁氏此文中对许多重大问题的看法与以前的小说以及随笔差别甚大,文中还流露出诸多难言之隐。

  “文革”期间,我采取的对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最苦闷的时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左派朋友,我已是敬而远之;右派朋友,又找不到真正知己。可以与谈心事的就只有视我如子侄的简师了。简师给我看一段圣经:“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反去作。……我真是苦啊!”读了这段圣经,我受到很大震撼。“文革”期间,许多值得人们敬佩的学者作家,包括巴金和金应熙在内,不也正是如此么?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

  不难看出梁氏在“左”“右”两派的夹缝中生存的难言之痛,也就可以理解梁氏武侠中出现的矛盾与分裂。而这种左右为难随着文革的到来而达到顶峰,从当时梁氏的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出相应的痕迹。《慧剑心魔》《瀚海雄风》等小说与样板戏并无太大的分别,充斥着革命说教与枯燥乏味。现实的残酷与小说的乏味之下,梁氏一腔的苦闷自然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正如当年新婚燕尔梁羽生塑造出张丹枫,在人生最是萧瑟之时,云紫萝是梁羽生最恰当的心境写照,并以此苦命女子来倾泻满腹的忧思苦闷。张丹枫与云紫萝都是梁羽生人生的必然相逢。

  之所以说如此之多的无关闲话,是因为云紫萝与梁羽生人生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云紫萝人生之悲情苦痛无可奈何,在梁书中非常的突出,并且在此基础上梁氏接着塑造出冷冰儿姜雪君两个类似薄命女子,成为梁氏笔下女性人物很独特一个类型。云紫萝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并且这种悲剧与梁氏前期悲剧有着本质的区别。厉胜男、练霓裳与云紫萝相比,前者惨烈壮美,后者沉痛悲凉。前者悲剧的原因可以解释为人物过于强大的生命力和锋利感与社会世俗产生必然的碰撞,后者悲剧则是无可奈何,无法逃避。对于前者,读者可以责怪厉胜男邪气很重,练霓裳过于刚强,而对于后者,套用雷纯评价谷之华之语,云紫萝最大的错误是没有错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的令词是对云紫萝最恰当最准确的概括与描述。

  云紫萝的悲剧是无可奈何的,也是非常复杂的。云紫萝一生的悲剧始于三个男人,也终于三个男人。孟元超、杨牧、缪长风构成了云紫萝无法趟过的男人河,梁氏在构织这个相当微妙复杂的关系网时,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弦外之音。四人关系虽然复杂,但感情脉络还算清晰。云紫萝与孟元超是坚贞不渝的爱人,即使缪长风是云可供生死的知己,杨牧是云恩怨交织的丈夫。

  如果抛开梁氏营造小说故事的架构,云紫萝的悲剧其实孟元超一手造成的,尽管孟对云的感情在云一生中始终不渝。孟元超与云紫萝少年相爱,合情合理;少年冲动发生婚前性行为,尽管鲁莽了一些,但不是太大的错误。关键是孟元超为了保护师门其实是革命事业,舍弃未婚先孕的云紫萝,远走天涯。相似的故事在《书剑恩仇录》中余万亭与徐潮生也发生过,但余并未给徐潮生造成太大的伤害。从此少年情侣生离死别,导致最后云紫萝不得不委身杨牧,为云紫萝以后的人生埋下了深深的祸根。云紫萝在误以为孟元超已死的情况下,假装嫁人,依然等了孟三年。而直到八年后,孟元超才来寻找两人的孩子,俨然情天恨海中的痴心情圣。为了所谓的革命事业,孟元超待云紫萝何其薄;况且既然投身革命,又为何少年多情,一缕情丝将云紫萝栓到死。是孟元超爱惜革命事业胜于爱惜云紫萝,还是为云紫萝想的太少?云紫萝一生凄苦,孟元超要负主要责任。也许是梁氏借云紫萝的悲剧暗示所谓革命的虚妄吧。

  杨牧是云紫萝人生悲剧的助推器,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杨牧在小说中卑鄙龌龊,再三陷害云紫萝。但杨牧在假死之前,作为一个有缺陷的普通人,对云紫萝恩情有加。在云紫萝未婚先孕,母女无依无靠的情况下,杨牧接受种种条件做了云紫萝的契约丈夫,既维护了云的少女声誉,又提供了安全庇护。杨牧能做到这些已经殊为不易。相比之下,在云紫萝无依无靠之时,在云紫萝独自生子之时,孟元超又在哪里?杨牧为云付出不少,却无法得到她的心。终于上演了假死的闹剧,结果云紫萝被迫离家出走,杨牧投靠官府,虽无真情,却又使恩情的夫妻最终决裂。这多年来的付出还得一场空,杨牧也算上是由爱生恨,企图使得云紫萝身败名裂逼迫云回到自己身边。由爱生恨,由恨生怖。杨牧的疯狂挽回不了云的心,只能加深云紫萝的悲剧。污蔑云紫萝背夫私逃,只是给了杨牧些许报复的快感,其实是加重自己的罪恶。杨牧曾经守护云紫萝生下孟元超的儿子,而在孟元超拼死保护临盆的云紫萝时,杨牧揪着妻子的头发丧心病狂迎来了自己儿子的诞生。杨牧究竟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卑微之人。

  缪长风的造型很奇怪,似乎梁氏对粗豪英雄并无感冒,而缪长风的造型还是有些粗犷了一些。但缪长风却是云紫萝人生唯一的真正幸福,而云紫萝也为这个难得的知己付出了生命。缪长风在云紫萝人生最苦难之际,与云紫萝互为知己,确切地说是缪长风襄王有梦,云紫萝神女无情。遇上这种深爱自己甘愿为自己无限付出又不求任何回报的男人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当云紫萝与两个男人前后生下孩子,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俗人大都以水性杨花鄙视的时候,缪长风甘愿冒着名声受损,屡次救助云紫萝于危难之际,已是高风亮节。在面对孟元超之时,缪长风更加的坦荡,肝胆相照,实在是光彩照人。云紫萝产下次子,孟元超仅陪伴数日,因革命事业又要分离。而缪长风不负重托,陪伴云紫萝远去大理寻找失落的长子孟华。气度上缪孟二人相差不大,但为云紫萝付出上,缪长风这个倾盖之交远胜孟元超了。在一系列的感情纠葛中,云紫萝成全孟元超与林无双,而缪长风为了成全爱人的成全,甘当这块垫脚石,无怨无悔。在云紫萝最后去小金川见孟元超之时,缪长风还下定决心前去劝说云紫萝,忘记过去,正视感情。当结局到来的时候,缪长风面对爱人的伤逝,怀着爱人最后的托付,无限悲凉中开始照顾抚养云紫萝的孩子。同样的故事与结局,很多年前梁氏已经写过,那时的李逸与武玄霜变幻成现在的云紫萝与缪长风。

  孟元超一手造成了云紫萝人生的痛苦,但在复杂的纠葛中他们才是两情相悦的真心爱人。不知道为何八年间孟元超没有寻找过云紫萝?这个逻辑上不成立的问题很难说清。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下,少年意气轻别离,回首却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固然孟元超对云紫萝情深未改,只是伤痕累累的云紫萝已再无少女的诗般情怀。终是孟元超亏欠云紫萝太多。云紫萝再次产子之时,孟元超终于守候在了跟前,一起共同面对生死,做了些许的补偿。两人再次离别之时:

  云紫萝抱着初生的婴孩和他说道:“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元超,我能够见着你,和你相聚几天,我已是心满意足了。咱们的孩子,将来你向点苍双煞讨回,也就等于是我在你的身旁了。这个孩子,我可不能再来累你。我要抚养他成人,咱们是不能复合的了。”

  孟元超说道:“你不再嫁,我今生也不再娶!”

  读到此处,心中黯然,不是为二人的感情,而是为人生无可奈何的辛酸。金世遗在厉胜男死后二十年娶了谷之华,孟元超也终于在云紫萝死后情归林无双。很多时候,人生的悲喜剧之间很难界定。

  云紫萝并不是梁氏笔下的典型女子,梁羽生笔下的女人实质上都是棱角分明的,而云紫萝在无可奈何的悲剧中内敛得如一口幽深的井。从少女时代结束与孟元超短暂的少年爱情起,云紫萝就开始了人生的行路难。她与孟元超有着真挚的爱情,却不得不与杨牧有着真实的夫妻之实。云紫萝不得不处于爱情与婚姻的分裂之中,并且云紫萝与杨孟二人生下的两个儿子又牢牢地证明着这种分裂的永远存在。云紫萝与孟元超有情有爱也有夫妻之实,却因为孟元超不得不委身于有恩于自己的杨牧。整个过程中她是被动的,她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却不得不随着两个男人的强烈情感与愿望而改变。而当两个男人的矛盾爆发以后,云紫萝必然处于两难之地。她永远爱着孟元超,却无法抹掉杨牧妻子的事实,即使有了那一张休书。当杨牧在泰山扶桑派的开宗大典上胡言乱语之时,没有错误的云紫萝却要承担所有的错误,无辜地被烙上道德的红字。识破杨牧的丑恶嘴脸,云紫萝无家可回;情伤孟元超的物是人非,云紫萝有情无份,唯有江湖独自漂泊。好在有了缪长风,甚至缪长风还可以成为成全孟元超的借口。云紫萝一番苦心却又成了轻薄的口实,连昔日的好友宋腾霄也颇有微词。云紫萝自认为坦坦荡荡,清楚定位了与三个男人截然不同的关系,却要被世人误解为道德与感情上的混乱。有三个男人真心爱着云紫萝,她问心无愧地回报了他们,结果却是一身的凄凉。与厉胜男一样,云紫萝也是不属于尘世的。不过厉胜男以烈焰般的热情焚烧掉世俗对她的禁锢,天山绝顶,厉胜男眼角眉梢充满了笑意,瞬间绽开,颠倒了众生,征服了众生;而云紫萝始终以冰雪的洁白淡然面对世俗的流言非议,小金川的山峰上,中毒的云紫萝充满黑气脸上绽出如花笑容,以洁白的美丽笑对丑陋的世俗。

  中国文人向来有以“香草美人”比兴的传统,梁羽生如此着力刻画云紫萝显然是一种寄托。李商隐的无题诗将无名女子的爱情不幸描摹得一唱三叹,幽怨之处当然也寄托了李商隐倾轧于牛李党争之间的沉痛。云紫萝辗转于杨牧、孟元超、缪长风,而不见容于世人的悲剧人生,也是暗示了梁羽生夹杂于“左”“右”两派之间的困境。梁羽生的苦闷流露云紫萝的悲凉之中,云紫萝进退维谷的悲剧人生也成为梁羽生在那个时代派别之争的左右为难的最好写照。而这种深刻的矛盾最终随着时代的变幻而逐渐风吹云散,但人生的无奈与困境却是永远地存在。少年时很不喜欢《游剑江湖》,觉得里面的故事过于悲伤无奈。而事实上人生却无法拒绝悲伤无奈。星爷的《长江七号》褒贬不一,但其中一点让我感触很深。剧中的周铁竭尽全力地供儿子读贵族学校,但儿子却并不能在困境之中发愤图强刻苦学习。周小荻幼小的心灵也在发愤图强与受人歧视的自卑自弃中挣扎。人生远不是想象中的摧枯拉朽荡气回肠的奋斗历程,有着很多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甚至无可奈何。或许凡人大多不能如厉胜男英雄史诗般灿烂无比,但可以有云紫萝在悲剧中坦然面对的坚持到底。

 

                                   2008-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