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武侠牧歌:《塞外奇侠传》

 

 

 

  在梁羽生的小说里,几部短篇都写的相当出色。《塞外奇侠传》,《还剑奇情录》,《冰魄寒光剑》,《飞凤潜龙》,称得上各具特色,值得一观。《塞外》虽然仅仅一部短篇,但在梁氏武侠中具有很重要的位置。《塞外》联结了《白发》与《七剑》两部梁氏非常重要的作品,与之构成了三部曲,开创了梁氏作品中最重要的“天山系列”。这里需要探讨一个问题,就是这三部小说的创作年代的问题。这三部作品具体的创作时间一直不太确切,甚至很难弄清谁前后。从内容上看,《塞外》讲述的是白发魔女与晦明禅师徒弟辈杨云骢、飞红巾的故事,而《七剑》显然是《塞外》的后传。但问题就出现在《塞外》并不是《白发》的后传,特别是《塞外》中白发魔女与《白发》中出入很大,甚至在《塞外》中作为梁氏武侠招牌人物的白发魔女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的丑陋老太婆。私家侦探在《重读梁羽生先生·武侠作品卷》认为《塞外》是在《白发》和《七剑》之前写的。从《塞外》中提及白发魔女与卓一航的故事来看,第一次提到时,只是简要地提了一下,第二次在结尾处杨云骢遇到罗铁臂代卓一航向白发魔女传信时,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两人的前因,还特意缀上梁氏的标志“请看拙著《白发魔女传》。”对比《白发》中白发魔女和晦明的师傅时也只是简单带过,并没有说“请看拙著《联剑风云录》”(因为《联剑》是后来写的)。可以推测《塞外》创作时间应该早于《白发》,并且《白发》中说杨云骢是杨涟的遗孤,(弹劾魏忠贤的东林党人杨涟是湖北广水人,记得我上大学时有位好友是广水人,他给我讲杨涟是他老乡,我就对他说哈玛雅是你们广水人的媳妇)被晦明救下带到天山。白发魔女救过飞红巾的父母,他们因此成为朋友,后来白发魔女远走天山,收故人的女儿为徒。这些内容在《塞外》中都是没有的。当时是梁氏首创新派武侠,稿约不断,梁氏早期同时写几个故事也很正常。因此,我认为《塞外》,《白发》,《七剑》的创作时间应该相差不久,甚至重叠。《塞外》稍早于《白发》,《白发》稍早于《七剑》,但《白发》与《塞外》有重叠。所以《塞外》应该是整个“天山系列”的开篇,由于梁氏前两部小说还是模仿旧派武侠,《塞外》同时也是梁氏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新派武侠。这一短篇第一次树立梁羽生的风格,并不算长的故事里包含了梁氏三个最重要的元素:爱情,道德,诗意。

  反映阶级斗争理论的梁氏侠义道德,当然是《塞外》的一个主题。整篇都是在讲回疆的各族反抗清军的入侵。如果站在民族独立自由的角度来看,梁氏反对大一统的观点也可以成立。天山脚下茫茫草原上的儿女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来奴役他们。但杨云骢这位抗清义士却有些不太好解释,书中那句“谁反抗清兵我就帮助谁”似乎也不是有说服力的理由。还是归结到“反清复明”吧,当然也有“阶级斗争”的味道,杨云骢被人称为“政治指导员”也难免的了。但显然了梁氏陶醉于天山草原的苍茫美丽之中,这场抗清斗争更多体现的是草原儿女们不可奴役的心,而不是汉清之间的“反清复明”,这一点不同于《七剑》。值得一提的是梁氏在书中还探讨了战争的残酷,其中杨云骢与纳兰明慧在战场相遇,两名回喀达尔战士企图拿纳兰当战利品,杨云骢左右为难,出手阻止,纳兰顺手结果二人。作为传统文人,梁氏自然深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同时深受左派影响,又是《大公报》的员工的梁氏也不得不把革命进行到底。这个矛盾贯穿梁氏整个创作生涯。因此,我总觉得梁氏有很多难言之隐。

  当然《塞外》真正主题还是爱情。算起来杨云骢与飞红巾、纳兰明慧的复杂爱情还早于练卓之恋,或许飞红巾才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白发魔女。在整个故事中,除了爱情,杨云骢是万能的。空手就能摆平楚昭南、纽祜卢,天龙派喇嘛之辈更不在话下,有意思的是《七剑》杨竟然和纽祜卢同归于尽。纵横大漠,无人能敌,森严将军府,来去自如。这样一位名震北疆的大英雄却依然是软弱甚至懦弱的,本质上和卓一航并无两样。女子英姿飒爽,男人软弱无能成了梁氏的奇怪特征。洋洋洒洒35部小说,真正的出色的男人不过张丹枫、檀羽冲、金世遗三人而已。诸如卓一航、李逸都是感情的懦夫。金檀二人也有软弱的嫌疑,真正潇洒也只有张丹枫一人罢了。

  杨云骢的这场三角爱情是梁氏第一场爱情悲剧。飞红巾爱上了杨云骢,杨与纳兰相互深爱着。这场三角爱情并不复杂,不同于诸如梁氏其他著名爱情悲剧的难解。练霓裳与卓一航情深意切,却被世俗的压力压垮,一个一夜白头,一个耗尽一生去守侯优昙花开;金世遗面对厉胜男和谷之华时,人的本性决定他无法做出正确选择,李商隐几百年前已经为他们写下了谶语;李逸在长孙璧、上官婉儿、武玄霜之间也是无法选择,只能为李逸与武玄霜唏嘘不已。杨云骢与纳兰相识于飞红巾之前,并且自始至终杨云聪就没有爱过飞红巾,尽管他把飞红巾当作上最亲近的朋友乃至亲人,甚至信任飞红巾胜于纳兰,但飞红巾从来就不是杨云骢的爱人,亲人与爱人的界限分的如此之清,这也是飞红巾永远无法明白的无可奈何。的确杨云骢不可能爱上飞红巾,因为飞红巾属于天山属于草原,也只有在天山脚下,茫茫草原上才会永远流传飞红巾的传奇。而杨云聪根本就不属于草原,不属于天山,他只属于《七剑》中反清复明的天山七剑。在这淳朴质野的草原上,杨云骢从骨子里亲近和认同被汉族同化了满人纳兰明慧。在杨云骢与纳兰定情结盟时,杨比较了一下纳兰和飞红巾。飞红巾的豪迈俊爽宛若草原驼铃,而纳兰的娇柔可爱则是江南玉箫。骏马,西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塞上的飞红巾,江南的杨云骢与纳兰明慧。没有任何悬念的情场之争。杨云骢这位典型的汉人侠士心中天生无法容纳飞红巾的英姿飒爽,只为纳兰的小鸟依人而留。如同即使没有李沅芷捣乱,陈家洛也很难真正接受翠羽黄衫。

  爱情就是这样,怨不得旁人。杨云骢选择纳兰舍弃飞红巾,杨并没有错,他只是选他所爱。但杨与纳兰惨剧收场则反映了杨与纳兰的懦弱。虽然杨与纳兰有种心理上的同一血缘,但两人却是战争中敌对双方。这对梁氏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以及去承受残酷现实带来的巨大压力。爱情不仅是两人世界幸福,还有各自所处家庭,社会阶层的融合。纳兰明慧是围剿回疆各族的将军纳兰秀吉的女儿,而杨云骢是反抗清军的大英雄。这种仇恨与敌对是不共戴天的。杨云骢因为解救纳兰明慧被回疆战士侮辱,被自己部族的人千夫所指;纳兰也只有私会杨云骢。梁氏笔下的男人几乎没有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杨云骢也必然没有这个勇气,他要忠于他的事业;纳兰明慧不是白发魔女也不是飞红巾,她顾及父母和旗人,也不可能有白发魔女或者厉胜男的刚与狠。两个顾虑重重,缺少勇气的爱人,在面对爱情与现实的巨大冲突,两个软弱而深爱的人,只有选择退缩。天长地久不是他们的选择,有的只是一朝拥有的一夜激情。梁氏出人意料地用比较火辣的文字描写两人草原上的激情,真的很不容易。或许这样也算合理,双方谁无法说服对方,只有各为其主。遗憾的是这对深爱的人却缺少必要的信任,尤其杨云骢。杨从开始选择纳兰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意识到两人爱情的艰难,杨却只是幻想纳兰能够嫁鸡随鸡。杨认为反抗清军天经地义,但他不能苛求纳兰去认同。纳兰服从父母之命也是被迫无奈,尽管她深爱着杨。在后来纳兰与杨云骢一夜激情之后,杨表现的很弱智。纳兰不同意私奔,怕杨中埋伏让杨走,杨就认为纳兰背叛了自己。直至最后纳兰与多铎杭州大婚,杨去索要女儿,杨都是怨恨纳兰的。可怜一对爱人,真爱过后,结晶下来的只有报仇孤女。后来多铎被易兰珠刺成重伤,即使知道真相还是深爱纳兰。看来多铎对纳兰的感情还是要杨云骢深的。杨云骢与纳兰明慧国仇家恨,誓不两立,却又造化弄人,草原结盟。只是杨云骢不是张丹枫,没有化解仇恨圆满爱情的胸襟气魄;纳兰亦没有白发魔女或者厉胜男的刚烈执著,惨淡收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恐怕现实之中的爱情故事多半如此。

  真正令《塞外》出彩的是飞红巾与天山草原。梁氏的“天山系列”足有十来部之多,但真正体现天山草原风情的,我觉得还是这部短篇。开篇哈萨克人的歌声就拉开了展示浓郁草原风情的序幕。突如其来的沙漠狂风将人带入大漠黄沙的狂暴壮美之中,不是长烟落日的荒凉,而是广阔苍茫的热情。飞红巾草原夜祭,比武定盟,刁羊大会三个情景各异的场景则更像是草原生活的写真。飞红巾处决既是叛徒又是情人的押不庐庄严痛苦,在草原各族大会上技压各路勇士的飒爽英武,刁羊大会上面对杨云骢直率而又宛转的儿女情怀。飞红巾是草原上的女英雄,草原也是飞红巾驰骋的热土。广袤的大地,高耸的天山。四野茫茫,白雪皑皑。自由的草原儿女们白天太阳下任意驰骋,夜间篝火旁映衬星空的美丽。飞红巾们如草原一样质朴无邪,如草原一样充盈着清新火热的生命力。歌声驼铃四处飞扬,草原的儿女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纯真。他们有欢乐幸福也悲伤痛苦,但他们坦荡率直如草原一样让人尽情欣赏却又总是欣赏不够。梁羽生的这篇武侠小说像是一曲草原牧歌,歌唱草原的美丽动人。印象中的梁羽生大多是回疆藏边,远离帝王州繁华形胜,而金庸更多的是江南小调。一直以来深深觉得梁羽生身上有很重的诗人气息,旁人评论认为梁氏文笔平淡中有种韵味,再加上一手过硬诗词功夫,点缀的很是古雅。其实梁氏有时运用诗词和小说结合的不太好,小说的文字过于平淡,效果并不很好。但梁氏确实具备诗人的气息,小说平淡中的韵味就是诗意。梁氏小说的地点大多并非是豪华奢丽之处,多半有些冷清,有时像是个人旅游探险。梁氏善于在风情独特的异域抒发诗意,某种意义上讲梁氏的武侠是一曲牧歌。远离尘嚣繁华,在宁静冷僻中寻找一种永恒的存在。淡淡道来,却包涵很炽热的感情。于是在梁氏平淡甚至拉沓的故事里有了不少石破天惊的爱情悲剧。如厉胜男,如白发魔女,如飞红巾。

  《塞外》如同一曲草原牧歌,梁氏用诗意去展示草原的和谐自然,宁静纯真。不同于典雅肃穆的田园牧歌的是,《塞外》中浓郁的草原风情的自然清新中张扬着刚健自由的生命力。这种刚健自由来自于飞红巾和她的爱情。飞红巾的刚健不同于白发魔女,练霓裳是女侠的刚健之美,超越常人的。所以她一夜白头,远走天山,宁可回望北天山伤心一世。而飞红巾的一切完全是草原风情中孕育出的,她的飒爽,她的深情,她的欢乐,她的痛苦。爱上杨云聪或许是一个错误,也许杨云骢这样软弱的男子不值得飒爽完美如此的飞红巾去爱。但对于飞红巾来说,重要的是她付出了自己的感情。草原上飞扬的红头巾展示着她的美丽,爱与恨闪烁着她的光芒。诗意中草原上的儿女永远不会停止歌唱,那首“在草原谁是最倔强的人”歌中那对骄傲而又深情的少男少女,为爱情牺牲了骄傲,又为骄傲杀死爱情,又岂不是在演绎。哈玛雅也是在尽情地演绎生命的艳丽,不关杨云骢与纳兰明慧。书中纳兰明慧草原产子,遭遇马贼。危难之中,前来寻仇的飞红巾救下纳兰母女。情敌见面,本是分外眼红。怀抱杨云骢的骨血,飞红巾默然无语,复杂心情中透出对婴儿的怜爱。记得新加坡版本的《塞外奇侠传》,飞红巾解下头巾策马驰骋任满头白发飘飞在草原上。书中杨云骢上天山拜见白发魔女,再见飞红巾。豪情英姿洒遍南疆的草原女英雄已成为白发飘飘,枯坐蒲团,颂念:“世法如幻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化……”伤心女子。百炼精刚化为绕指柔,草原传奇的赞歌变幻为万籁俱寂的青灯佛号。令人心悸的美丽尽情演绎。飘扬的红头巾,低垂的白发,草原牧歌的激扬低回,欢乐痛苦回荡于红白之间。

 

                                   2006-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