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贵族失落:《萍踪侠影录》

 

 

 

  又是张郎施妙计,天下谁人不识君?张丹枫是阅读梁羽生的无法避免的必然遭遇。平心而论张丹枫的刻画上瑕瑜互现,既有诗酒风流的名侠无双,也有高大全的僵化,但这也并不妨碍其成为梁羽生的标志。第一次真正看完《萍踪》,看的是花城的版本,印象中的《萍踪》有种花城版本的封面山水画的清冷悠远。看着云蕾独自下了金刀山寨,西风漫卷的古道上一人一骑素衣白马缓缓而来,梁羽生新婚燕尔的风发意气使得苍凉粗犷的大漠孕育出江南水乡的灵秀飘逸。梁氏一边以一贯的古雅清淡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一边将新郎词人的意兴诗情移情这位白马张公子身上。无怪乎梁氏每每得意于张丹枫的可遇而不可求,也许内心深处梦乡之中,梁羽生早已与张丹枫合二为一。张丹枫之于梁羽生甚于郭靖之于金庸,李寻欢之于古龙。

  当然对于与自己灵魂如此契合的挚爱人物,梁氏岂肯让别人随便品头论足,在《金梁合论》中一句“名士风流”封住了悠悠天下人之口,还发明出“名士型侠客”的武侠术语。尽管张丹枫成为后来无数女子心目中最初的白马王子,无论怎样怀旧感慨也很难超出这个范围。的确名士风流,魏晋风度,对照白衣诗酒,亦狂亦侠亦温文的张丹枫,令人默然无语。不过心中却还是有一点缺憾,总觉得似乎还是与张丹枫隐隐隔了一层,尽管在梁氏的诗情中张丹枫也许已经不真实。细想张丹枫,从里到外都是传统文人理想中的完美。白衣飘飘,绝世容颜,没有半点瑕疵。中国素来有才子佳人一对玉人的传统,其实那也不过是想象中,现在的才子能够长得对得起观众的都不多了。上天赐与天使般的容颜永远是非常重要的资本。遥想当年,大明王朝的武状元擂台上,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肌肉男晕头转向地肉搏,突然间张丹枫白衣飘飘,姿容妙绝,玉树临风,梨花飘雪,从天而降,压盖全场无消息,连皇帝都说此人该去考文状元,如此惊艳人物引得众多花痴也不足为奇了。男人的内涵是从内到外的,张公子作为流亡异国的王子,素质也高得惊人,作为武侠人物武功自然不用提,文韬武略,经史子集都是融汇在胸,张云同行,云蕾同学一边陶醉于爱人柔情似水的目光,一边搬个小板凳崇拜地听张老师讲课。靚美的容颜与丰富的内涵就足以颠倒众生了,张丹枫对云蕾的绝对专一理所当然地成为爱情的典范,“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成为张丹枫爱情的写照。更有从被人猜疑的瓦剌奸细成为武林中无所不能的英雄人物,直至散去宝藏为国难,力挽狂澜扶大厦,傲视王侯的无双国士。张丹枫似乎也不仅是名士风流能一言概括的。

  《萍踪》中的张丹枫是无所不能的,这也是导致被人诟病为僵硬虚假的理由。但在梁羽生塑造的众多男角中,张丹枫是最突出的一个。所谓的名士型侠客不是掉几句书袋,摆几个pose就说明你有魅力的,比如唐经天华谷涵之类的。魏晋风度一直是中国文人的一种理想,但不是照着《世说新语》来个模仿秀就能具备名士风流的,需要一种内在灵魂上的支撑。我小心翼翼地选用了“贵族”。贵族实在是个太具有争议性地词汇,智者们对贵族的批判确实有力,生活中以贵族招引眼球的也大行其道。人们在拒绝着贵族,因为不想被贵族歧视和压迫;人们在向往着贵族,因为内心深处有着高贵于碌碌众生的渴望。说到此,当然要提起易烨卿与周公子的贵族PK了。在这场刺激大众平民的神经与欲望的辩论中,鄙视民工,嘲笑大学生四人共用一个卫生间的易烨卿自然要应对众多被她鄙视的平民的攻击,不同社会阶层的现实存在与对上一级阶层的向往使得易烨卿并不太难对付。而周公子以真正的贵族横空出世,力证易烨卿是伪贵族,并且一出场就与广大“工农大众”示好,当周公子设下十面埋伏令易烨卿左支右绌时,大众平民补偿歧视的心理得以释放,并且仰视到了真正的贵族(且不论周易二人是真是假),达到了一种公众的满足。而满足之余细品一下,是否被周公子更深层次上地歧视了一把。易烨卿那样公然地歧视也许是暴发户的心态,略带怜悯或者不屑于底层接触的矜持高贵又何尝不是歧视与不公?贵族永远就是区别于平民的,高高在上的贵族如同泥塑的神像缺少人的气息。但贵族也自然有积极的作用,贵族有时是世俗的超越。尼采高喊“上帝死了”重新评估一切价值,这份勇气与底气要与他标榜的波兰贵族意识有关。还提出了主人的道德与奴隶的道德,以具备贵族意识的主人道德取代世俗的奴隶道德。贵族具备了超越世俗的高傲清醒独行于世,但必然具有贵族的庸俗。而贵族的失落则可能造就既有超越世俗的人性高贵又有看破贵族庸俗的人性温暖,如流放的屈子,失意的李白,亡国的李后主,落拓的晏几道,伤心的纳兰,以及无数饱受劫难保持高贵的天才。他们在命运无常的变幻中青衫磊落耿介于世,保持着贵族的高贵,看透了奢华名利,追逐着生命最本质的美,达到“人格和某些终极价值及生命意义的内在关系的坚定不渝。”尽管梁羽生在张丹枫的刻画上缺少深度,但张丹枫的魅力来源于此,梁氏笔下另一个有魅力的男子檀羽冲也属于此类,只是张丹枫生来就是带着众神的祝福,必然要成功的,而檀羽冲身上有更多的悲剧色彩。

  张丹枫身为张士诚的嫡系子孙,可以与朱明王室并肩的流亡贵族,身上既有生来高贵而具备狂歌醉酒的名士风流,又有一种深沉的忧郁。“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杜甫永远是不会做出这种诗的,傲视王侯需要资本,需要王猛扪虱而谈的王佐之才,也需要心理上的资本。所以张丹枫不仅是书生,还是名士,更是狂生,最后是国士,没有传统知识分子的软弱,有的是挥洒不尽的意气与自信。最欣赏的还是张丹枫与于谦共商国事,张丹枫虽然风度翩翩,但是面对于谦这样的千古民臣,还是令人担心会让他显得浅薄。对比于谦庙堂之高的厚重,张丹枫失落贵族的高贵飘逸丝毫不落下风。于谦请张丹枫为画题诗,笔落诗成,张丹枫纵声狂笑,狂态毕现,一句“晚生无酒亦醉”尽显风流。从与毕凌虚残棋定天下,到与张风府意气论交,直至游走于两国之间斡旋汉蒙的和平,白衣飘飘中透着数不尽的从容不迫,潇洒绝伦。

  也许张丹枫过于耀眼,他身上的深沉忧郁被遮盖了。作为肩负着兴复旧国的王子,张丹枫塞上南来,目睹神思已久的故国,江山无恙,只是朱颜改,历史的沧桑,家族的命运,人生的迷茫,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国天下与家天下的矛盾,在对故国的凭吊中延伸为深沉的历史忧郁。

  “只见那书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声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牵──动──长──江──万──古──愁!”

  唱到最后一句,反复吟咏,摇曳生姿,真如不胜那万古之愁。云蕾心道:“古人云狂歌当哭,听他这歌声,真比哭还难受!”想不到那书生一歌既终,当真哭了起来,哭声震林,哭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

  这种忧郁云蕾自然不会懂的,九万里锦绣山河饱含着家族血泪,命运此刻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历史沧桑大地苍茫面前,惊才绝艳张丹枫将何去何从,又如何不牵动长江万古愁?

  张丹枫在一场豪赌中把快活林从恶霸手中赢过来,“张丹枫将九头狮子的财产散尽,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莲塘里摘了一朵荷花,吟道:“还我名园真面目,莲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泪来。”此情此景连一旁对张恨之入骨的云重都黯然生触。一座园林就是如此,更何况如画江山。哈姆雷特在乾坤颠倒之时发出生存还是死亡的千古疑问,张丹枫的万古之愁也大概属于此类吧。《大唐双龙传》中寇仲不明白杨虚彦的邪恶,杨则说他不过是要拿回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张丹枫最终将江山拱手送给仇人,为了苍生的幸福,但这种忧郁恐怕会始终存在的。

  张丹枫与云蕾的爱情是梁氏笔下完美爱情的典范,梁氏也一直对云蕾推崇有加。不过相对于张丹枫的星光四射,云蕾显得太暗淡了。张丹枫对云蕾的痴情有些不可思议,这固然是塑造张丹枫完美的需要,也许是一种“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两人上代的仇恨为他们设定巨大的阻力,在重重阻力下,爱情反而会更坚决。当然张丹枫与云蕾的相识写的也很动人,云蕾这位刚刚出道的羊牯,一片纯真善良,眼看柔弱书生遭遇危难,就热心拔刀相助,亏得梁氏总是夸云蕾机灵,被人接连戏耍还看不出来。记得云蕾送日月双旗与张丹枫护身,张一把撕成两半,自称不用匪人庇护,大怒之下的云蕾顺手就是一耳光,打到半路强行收住,不忍心在张丹枫羊玉脂般的脸上打出指印。估计张大公子也就是被这一下征服的。接下来两人真正相识,感情瓜熟蒂落。围绕家仇与爱情产生拉锯战,先是云蕾自己在报仇与爱情中间挣扎,接着云重出马,过了云重这一关,又有云蕾的父亲云澄。真是过了一关又一关。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梁氏在这场马拉松的爱情中显示了掌管青年心理信箱的功力,写的很是细腻,如张丹枫与云蕾的分分合合,云蕾在爱情和仇恨中挣扎,张丹枫则是“见了你惹你伤心,不见你我又伤心。你伤心不如我伤心。”张云二人在山洞中躲避官军,张给云蕾干粮,云蕾一把打掉,张捡起悄悄放在石头上,接着给云蕾讲故事,云蕾边听边吃,吃完了方明白过来。确实很见功力。不过终究是云蕾过于软弱了一些,习惯了梁氏武侠女子的刚烈总会有些不习惯。而两人的感情也变的越来越激烈。尤其最后张丹枫与云蕾一道去唐古拉山寻找云蕾的母亲,遇到了遭遇极其悲惨,对张家充满了刻骨仇恨的云澄。爱情终于被充满血腥的仇恨撕碎。云蕾撕碎象征两人爱情的紫色罗衣,挽着父母用尽全身力气迈进门来。将张丹枫关在薄薄的柴门之外。一扇简陋的柴门将两个深爱的痛苦的绝望的痴情人彻底隔绝,一个再也承受不了命运的重压颓然倒地,一个如痴如狂生命变为一片空白只有那个永别的小兄弟。终于再现梁氏那激烈痴绝地老天荒的幸福痛苦交织的爱情悲剧。所有的一切都化为那句:“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张丹枫终究是梁羽生的宠儿,劫破历尽,一笑解恩仇,成了梁氏少有的圆满情侣。

  《萍踪》的配角刻画地也较为出色,其中澹台一家个性各异,令人印象深刻。澹台灭明作为张家的首席家臣,光是名字就非常的经典,表面上是灭明复仇,极有霸气,暗合先贤之意。不但武艺超群,而且忠心耿耿,实在个磊落丈夫,更难得一个丝毫不沾情爱的英雄人物。初遇云蕾时,澹台灭明双钩一立,见是一个少女,喝道:“唤你家大人出来,我双钩不杀无名小辈。”霸气十足,令人叹服。与《大唐》中冷酷无比的跋锋寒的名言:“来者何人!我跋锋寒今夜不杀无名之辈。”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云蕾比较柔弱,不太符合梁羽生的习惯,于是有了澹台镜明。看惯了云蕾的哀怨,镜明的落落大方,俊爽明快不禁让人眼前一亮。镜明与张丹枫明月清风,飘渺峰上共赏太湖,水天相交,三万六千波涛光影尽收眼底,荡尽尘世蜗名蝇利之心,月光照人,肝胆皆冰雪。而镜明灿若玫瑰当可匹敌与云蕾的芝兰之秀,本是轩轾难分,梁氏为成全云蕾与张丹枫,大笔一挥就牺牲了镜明。镜明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快乐甘愿向云重示意以解除云蕾的疑虑,看到两人误会消除,却又悲喜交加,心中一酸不禁落下泪来。张云二人上船而去,镜明手攀垂柳暗念:“垂柳千丝,不系行舟住。”梁氏再也没给镜明机会,就让镜明退而求其次,接受了云重的感情了。

  当然还有脱不花,也许这个张丹枫在以后的岁月中只会偶尔记忆起的女子。且不说脱不花对张丹枫的一片痴情。当得知张家被大炮围住,危在旦夕之时,脱不花当机立断力求云重前去解救,当脱不花流泪颤声要云重救张丹枫之时,不知炮口之下的张丹枫除了思念云蕾心中还会有谁?云重最终被支走,镜明和众随从被蒙古铁骑拦住。危急之下,脱不花奋不顾身冲过重围,阻止红衣大炮。终于以热血浸湿火药,用身躯堵住炮口,救下张家众人。如此的石破天惊力量也只有在厉胜男练霓裳身上迸发出来。对于脱不花和澹台镜明来说,梁羽生只给了她们昙花一现,但无碍于他们成为惊艳绝美。澹台镜明为了令自己喜欢的不伤心,甘愿将自己的一片痴情沉入太湖,脱不花更是牺牲了青春和生命,而云蕾何尝为张丹枫做过什么?有的也只是因为双剑合璧。脱不花舍身护檀郎,云蕾终于姗姗来迟,还是云家没有尽头的仇恨。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脱不花,张家变为炮灰,云家的仇又怎样去报?

  云家有些令人厌烦。首先说云靖,自己铁心要做忠臣,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出使瓦剌既然当了一回苏武,又何必满腹怨气,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忠臣为国尽忠这点苦算什么?最令人费解的是,云靖对待子孙的态度。云靖自己被扣蒙古,等于坐了个无期徒刑,却还要儿子弃文从武,只身跑到漠北来救自己。云澄孝敬父亲是他的事情,云靖作父亲竟然也不为儿子考虑,不劝说云澄回去。为了他二十年受的苦,毁了儿子也就罢了,还把孙子孙女给牵连进去。假如张丹枫不是完美的名侠,张家父子在瓦剌位高权重,云蕾云重去报仇岂不是羊入虎口?按照云家有仇必报的作风,张家和明朝王室有仇,把气撒在自称明朝大忠臣的云靖身上也不过分。再想想云澄的妻子,那位无辜的蒙古女子。云澄和她匆匆结婚,后来又招呼不打一个带着儿女就走了,害得她哭瞎了眼睛,沦为奴仆。云澄大难不死又来找她相依为命了。云靖一家遭遇很是凄惨,但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张宗周迫害云靖,而是云家以忠臣孝子自居,过于以自我为中心,才被所谓的仇恨迷了心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故事需要,否则张云的爱情就显得太平淡了。

 

                                   2006-08-22